散文丨巴山楚水唱竹枝

2016-08-24 11:22:5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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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楚水唱竹枝

文丨龙宁英

 

到茶峒去,随便喝一口气,都会喝进歌的音韵,到北河码头随便抓一把沙,也会杂进几粒歌的因子,不由你不感觉到惊奇,真的,到如今,每当我想起茶峒,那悠悠歌谣曲韵便绵绵而出,缭绕于耳。第一次在茶峒听歌是二十年前,那次是由黄花姑娘的我提马灯去茶峒半坡苗寨帮我本寨一位堂舅接新娘,刚进寨时,需通过拦门礼这一关,即主人家摆一大方桌拦于大门前,对前来接亲的我们十盘九问,又讲又唱,我们带队的“官亲郎”五舅由于太年轻,经验不足盘输了理,不仅受到钻桌子脚进屋的羞辱,而且害得我们接亲队二十多人跟着受惩罚——晚上不安排地方让我们睡觉,所以我们睏了只好到寨边的稻草垛里过夜,怪谁呢,只怪我们的“官亲郎”五舅太蠢!不过,正当我们要睡着的时候,新娘的一群姐妹又跑来偷袭我们,把“官亲郎”五舅画了一脸黑,又嘻嘻哈哈地闹着要和我们对歌,其实,这是当地风俗,接亲嫁女就要闹闹嚷嚷,互相盘整,这样才能增加婚嫁的喜庆之气,可惜,当时不谙世事的我心中却老大不高兴,于是姑娘们便主动先给我们唱了一首迎客歌:欢迎你到茶峒来/山歌当着铺路岩/见面先用歌握手/进屋又是歌招待/茶是歌,饭是歌/还拿山歌当酒菜/白天泡在歌海里/夜晚用歌做铺盖。/欢迎你到茶峒来/给你换上歌魂魄/换上歌鞋走歌路/从今你好上歌台/歌里住,歌里躺/飘飘荡荡在歌海/你若醉倒歌海里/我驾歌船接你来。

那歌声音韵,那么甜那么美,我心里再不高兴,也被薰得暖烘烘的了,而我们接亲队伍中,除了我们两名提马灯的是黄花姑娘外,其余是年轻后生,此刻见这么多的漂亮姑娘找他们对歌,喉咙早已经痒唆唆等不起要亮一亮自己的歌才了,于是,便坐在草垛边,与姑娘们互相对唱了一个通宵,虽难分胜负,但是主人家“夜晚拿歌做铺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一次走近茶峒,便深深体会到,山歌在茶峒人生产生活中所占的位置,所起的作用,非同一般。

在茶峒听歌,有苗歌和山歌之区别。所谓茶峒山歌,与苗歌最大的区别主要表现在歌曲唱调和语言的表诉方式上的不同,唱苗歌用的是苗语,唱山歌则用的是汉语。听苗歌可从中体会到《诗经》中赋、比、兴的艺术特色和《楚辞》中那种原始活力、无羁联想、狂放思绪所体现的激情浪漫以及苗民族在长期历史发展进程中所走过的苦难历程积淀而成的深重古远的巫术宗教,而听山歌,特别是茶峒山歌,则能从中感受到唐诗宋诗那出神入化的无穷魅力。

唐永贞年间,有一位怀抱“人能胜乎天”之进步思想的洛阳才子,名叫刘禹锡,当时他才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意气、热血澎湃的年龄,写了许多锋芒毕露的政治讽刺诗,并热心当时的政治活动,积极追随赞助王叔文进行政治革新,后来,王叔文政治革新失败,刘禹锡受牵连坐罪,被贬为朗州司马,后又任连州、夔州、和州等州刺史,长期贬谪在外,转瞬二十三年,其中在郎州住了九年,在夔州住了两年多时间。郎州之境即是现在的常德,战国时属楚地,夔州在秦汉时属巴郡,巴山楚水浓厚的民情风俗使这位生性乐观,傲视强权的洛阳才子对当地优美的民间歌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而,他虽有“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苍凉感,但是也使他在被贬谪中有机会接触下层人民,这期间他不仅学会了唱民歌,还受到了民歌的启发,写出《竹枝词》,《杨柳枝词》等耐人吟咏的好诗,创造了一种新的诗歌体裁——《竹枝词》,成为继屈原之后把民间口头文学与文人文学很好的结合在一起的又一代表性人物,由于这种诗歌体裁拉近了文人与劳动人民之间的感情距离,从而也使《竹枝词》一下子盛传于世,引得当时著名诗人白居易、元稹、顾况等纷纷效仿。比如白居易创作的竹枝词也一样力求接近民歌,如“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 鸟一时啼”。另一首如“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不仅明白如话,还道出了通州司马、诗人元稹对竹枝词的偏爱。白居易和刘禹锡以及元稹,同时生活与中唐时代,交情也深,常吟诗唱和,时人把元稹与白居易合称为“元白”,也将刘禹锡与白居易合称“刘白”。我们都知道,元、刘二人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虽大,但与白居易相比,是有所差距的,但他们却得到了与白居易齐名合称的美誉,可想而知,在诗歌创作上他们一定也有让世人折服的独到之处。对于元稹,本文暂且不谈。而刘禹锡,我想一定是他根据民歌特点新创的诗歌体裁——《竹枝词》赢得了无数人的心,特别是他创作的《竹枝词》之一《杨柳青青江水平》,直到今天仍是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这首词完全采用民歌形式,以民歌最常用的双关语来描写青年男女的爱情。哪个重情之人听了不会为之心旗摇荡呀?

也许我把话题拉得太远了,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茶峒吧。茶峒所处的地理位置东接沅湘,西连巴蜀,沅湘与巴蜀都是唐时刘郎被贬谪的朗州和夔州之境,他当时是否沿水而上到过处于两地之间的茶峒,我不敢妄言,然而这次当我在茶峒北河边听见山歌手们对歌时,确实对于刘禹锡的《竹枝词》是否根据民歌再度创作还是直接把民歌拈来冠上自己的姓名居为自己创作的作品产生了怀疑,我这次去茶峒,正是阳春三月,又逢茶峒赶集的日子,但见北河畔杨柳依依,田陌上菜花如织,从重庆秀山,贵州松桃以及湖南花垣等三省市边地山寨里前来赶集的青年男女,并不急于钻进墟场看花花绿绿的商品交易,而是三三两两聚到河州上来调情对歌,他们虽说不是刘郎那般精通书文,但从他们口中吐出的山歌,却每首都有唐诗遗风,夹宋词余韵,文辞既有来自民间的通俗之美,也有文人诗词的儒雅清丽,意境优美,字字珠玑。巧的是,那女子随口唱出的情歌中,有一首竟然是刘禹锡的《竹枝词》之一《杨柳青青江水平》!惊异之余,我把这组山歌抄录下来,今拿出与读者诸君共赏:

 

      男:六月天干起灰尘,郎走远路汗淋淋,

妹是路边清凉水,为何不解口渴人?

      女: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男:过了一村又一村,好比深塘栽藕根,

藕根栽在深塘里,何必浓土不浓人。

      女:想郎一春又一春,手攀芭蕉泪纷纷,

为姐是园芭蕉树,年年换叶不换心。

      男:看你出言好聪明,十根眉毛空九根,

口吐七字如流水,句句犹如笔写文。

      女:料得君心似我心,心心相印两情真,

不管海角天涯远,夜夜魂牵心上人。

      男:妹讲言语实在深,千里路远也难分,

写个长字长流水,写个不字不变心。

 

经打听,已知道那唱歌的男子来自与茶峒一河之隔的重庆秀山,而女子就是茶峒本地人,若不是他们身上的服装告诉我他们所处的时代,我简直就会怀疑自己钻进了时空遂道,进入唐朝村景,看刘郎与情人联歌,扬袂睢舞,吹短笛击鼓以赴节了。

唉,我们是不是被唐朝骚人迁客的雕虫小技搞懵懂了呢?《竹枝》是什么呢?她就是千百年来回荡在巴山楚水间的民间歌谣,她是飘荡在茶峒浩浩歌海中的一滴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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