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矮寨坡

2016-08-24 11:18:4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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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寨坡

文丨龙宁英

 

矮寨坡是湘西的一道天险。

到湘西来如果你不到矮寨坡打个转,你等于没有到湘西。

矮寨坡是汉语称呼,我们苗语叫“搙究”(noul njux),直译成汉语即是“穿花”或者“挑花”。而现在通常都称它为矮寨坡。

挑花是女孩子玩的一种游戏,要两个人一起玩,我少女时代玩过;那时候,我跟着姐妹们聚在一起绣花绣朵绣花边,倦了累了,就抽一根丝线出来,在芊芊十指上穿来穿去变成一个几何图案,另一名女伴再用十指来挑出一个不同的图案来,挑来挑去,花样繁多,趣味无穷。

一座大坡用一种女孩子做的针线游戏来冠名,想起来有多么的奇妙多么的美好在里边呢!

我是湘西人,从我们县到州里到省里去办事去开会,来来回回都要经过矮寨坡。已经数不清经过这个地方多少次了,应该说那个地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稀罕之处,然而,每一次途经矮寨坡,我还是觉得犹如历经一次奇妙无穷的生命洗礼,冥冥中矮寨坡的神秘与壮观总给人的灵魂以激扬、以抚慰。

矮寨坡的海拔并不很高,它是武陵山脉的一个延伸,属于湘西山地。坡下是幽长的峡谷,清洌洌的峒河水伴着木楼人家在谷底蜿蜒而行,而坡上是高山台地,红花绿树、田园牧歌随着岁月更迭浮沉。特别是它的险,就险在从坡脚到坡顶都是猿猴难攀的悬崖陡壁,从一个高度向另一个高度的上升自古以来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可行,而这里又是连接湘渝的咽喉之地,于是,一条女孩子玩挑花一般的路就产生了。

这天,我是从州府吉首办完事以后回花垣去。又要穿越矮寨坡了,心中又开始期待那种在险境里玩挑花游戏的刺激。

是上午,太阳还没有出来,车出吉首城30分钟,到达矮寨坡下的矮寨镇,越过一座小石桥,车子开始爬坡,可以感觉得到,车子的马达声变得沉闷起来,犹如一头犁不动烂泥田的大水牯开始踹粗气,刚才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的司机现在变得沉默起来,他的目光专注而脸色疑重,我觉得他就像一名勇士正鼓足劲奔扑战场;我的心开始一颤一颤地急跳,灵魂也仿佛要脱离自己的肉体向一个遥远的地方飞去;我抓紧前面的扶手,尽量把头昂高以便看清前方。车子拐第一道弯子和第二道弯子的时候,坡度平缓慢慢上升,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当车子向第三道弯子行进的时候,蓦然间一道绮丽的风景在前方逐渐的显现出来,但见三座挺拔的石峰在山崖上站立,像三个正在牵着丝线玩挑花的苗族姐妹,穿来绕去的盘山路,正是她们戏玩的挑花图案,她们由下而上站立,相互扶着肩膀,清晨的雾岚轻轻地缭绕在她们的腰际和头顶,风把她们指尖的丝线吹得高高低低的飘舞着,有一种宗教的况味;正想认真的打量几眼那三个挑花的姐妹,可是此刻路却到了尽头,司机把方向盘一扭,车子便呼的一下掉转头,感觉就把第一道难关闯过了,姐妹峰被抛到了我们脑后边,她们阿娜的身影就模糊在后视镜里;冥冥中却有幽幽歌声在耳边回荡着,不舍不弃。心中正暗自惊奇时,车子已从第三道弯子上转过头来,往姐妹峰下又一次挺进;直觉告诉我,我们又开始第二次闯关了·····。

其实,穿越矮寨坡,你离姊妹峰再远,还是套在三姐妹挑花般的盘山路上串来串去的绕,它带给人感官上的刺激是无法言说的,那种沉醉的快感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能感觉得到。

想起朋友说的一次经历。

有一次天黑了,他从吉首赶回花垣去。夜色很美,月光很柔,他几乎不用打开车灯也能清楚的看见前方的路途,经过矮寨坡的时候,他突发奇想,真的闭掉车灯,让车子沿着曲曲弯弯的盘山路向上爬行,月光真美啊,皎洁的月光让矮寨坡的夜色显得那么宁静,崖壁上的翠竹子,路边边的芭茅丛,都舞动起芊芊细叶片,争着把温柔的月光扇进他的车窗里,此刻,他仿佛听见了姐妹峰那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苗歌声,他很兴奋,一边开车一边竖着耳朵聆听,恍惚中好像是苗家女在唱着幽幽的拦门歌,又恍若天神林斗林且(liongx doul liongx nqet )家飘出的天籁,正轻轻的敲击他的耳鼓,托举他的灵魂,一颗心此刻就乘着歌声的翅膀在如水的月色里迷醉,可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本来已经把车开到半山上了的,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又开回矮寨镇上来了!从来不信邪的他,此刻竟不得不怀疑姐妹峰的挑花游戏真的有些神奇!他又一次掉转车头,集中精力再次向着矮寨坡爬去!他心里实在很不服气,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一条路给糊弄了呢!?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啊?他开着车赌气沿着盘山路上下来回又走了十几趟,最后终于弄清楚——矮寨坡弯来绕去的弯道上,有一处倒8字拐弯,当他拐过弯角的时候,一不留神从那8字交叉处就拐回原路去了! 他忽然明白,在矮寨坡这个地方行走,不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生命,而是一只从心灵深处长出翅膀飞翔的鹰!惟其如此,你才能轻松的走出三姐妹的“挑花阵”。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路,有路的地方也一定有人;路,是人走出来的。而矮寨坡的路不能用“走出来”三个字来评定;关于路的行走方式一定要用汉字形容出来的话,这里唯一能够选择的只有“闯”,可以想象,一壁峨峨断崖绵延数十里,刀劈斧削般,人的脚再怎么着也走不出路来。

我细细打量那一劈悬崖,发现一窜深深浅浅的岩窝从崖脚伸向崖顶,一层厚厚的绿苔覆盖其上。这就是传说中的轨者路吧,轨者是苗语,意为鹰爪子抓出来的路。这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只是无法理解,鹰爪子能抓得出路来么?几千年前的事情了,不得而知。此时,我想起了我们苗族的《迁徙古老歌》,其中道出了第一次开辟这条路的经过。我们苗族是一个迁徙的民族,历史上经历了七次民族大迁徙,第七次迁徙的时候,我的先人们沿着那条幽长的峒河峡谷来到矮寨坡下,来到这里以后,似乎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他们向四周张望,见一壁壁黑色的断崖挡住了视线,举头望天,天空被四围山峰夹住,天就只剩下簸箕大那么一块,阳光白晃晃的从簸箕大的天空中筛下来,一挂瀑布伴着阳光,从高岩之上飞流而下,如同织女晾晒不干的素纱被阳光折射出七色的光彩,那么耀眼迷人,因了这一挂飞瀑,我的先人们相信,在飞瀑流下的地方,不是世界的尽头,那上边一定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有如天堂,绿草如茵、清水潺潺、鸟语花香,没有邪恶,没有争战,只有美好、纯善、自由、平等,所以,他们没有犹豫,蔽开迁徙路上的血迹和泪水,无论再难再险他们也要想办法爬到崖顶上去!

为登上矮寨坡,他们在首领剖尤巴代雄的带领下,把最好的白水牯牵来,把最大的牛皮鼓搬来,全部落一起,椎牛、合鼓、祭山!

仪式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举办的,祭坛设在峒河拐弯的沙洲上,剖尤巴代雄带领祭司们把铁犁烧红,光着脚丫从上面一排排走过;他们把刀梯架在石头上,一名祭司赤手空拳踩着白晃晃的一百零八级刀刃登上刀梯之顶!他站在锋利的刀尖上,对着天上的太阳吹响牛角法号,那呜呜的号角声带着一股强劲的风,把三面悬崖撞击得哗啦啦地颤抖,那一刻,族人们敲起牛皮长鼓,绕着刀梯旋转、欢呼,他们的灵魂此刻在牛角号声的引领下,正越过万丈绝壁向高处攀登,剖尤巴代雄摇着八宝铜铃唱起了神歌助威:

日出东岭,月落西山;

千位法师,齐聚法坛;

列祖列宗,走在前面;

子子孙孙,紧跟后边;

一道法号吹响,我们来到祖先住地;

二道法号吹响,我们越过山神的家园;

三道法号吹响,我们登上略且贵嘎(liongx nqeb ghunb hkeat天神)居住的高天!

山,虽然高陡,然而人的精神比山强大;心,是可以长翅膀的;人还在山下,精神已到达山顶。

举行过祭山仪式,这支迁徙的队伍开始登山。女人们撕下身上的罗裙,结成绳子,男人们砍下青藤,扎成绳梯;我们世代传唱的《巴代迁徙古老歌》里说,我的先人们问老鹞借来凿子,和神鹰借来铁锤,他们爬上悬崖,凿岩开路,叮叮当当,日夜不停,虽然每凿一下只凿得指甲大一点,但最终他们还是把岩窝从坡脚凿到了山顶;可想而知,那山顶上等待他们的,真的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泉眼、溪流、草地、野花、樱桃、瀑布、森林,山羊、麂子、豹子、猕猴、喜鹊、白鹤、锦鸡······;剖尤巴代雄兴奋地抓了一把谷种,向天空奋力撒开去,大声告诉族人们说,种子落地的地方就是我们生根之处,去吧,找好自己的立脚点,分氏族而居!于是,我的先人们就像那满地散落的种子,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们在水源丰沛的地方开出了良田,他们把山坡上的野樱桃挖回来和花果皆美的桃子树嫁接在一起,早春二月,那桃花朵朵次第而开,和风吹送,落英缤纷随飞流而下,迷住了那个桃源洞口的打渔人。

绕过姊妹峰,沿溪流上行百步,就见一个古老的苗寨安详地坐落在峡谷中,一座刻满岁月沧桑的石拱桥横跨溪水之上,把苗寨与高山连接了起来。高山往上,青石板踏步层叠,一路曲折蜿蜒,伸向山顶更多的苗寨;轻纱一般的雾岚缠绕着幽幽竹篁,让人生出很多遐想;于是,想起了一个人和他的故事。

这个故事湘西苗族地区几乎家喻户晓。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石文魁,苗民们称他老才几瓜(lot ceax jid ghueas),是永绥厅(即今花垣县)芷耳苗寨人,他从十二岁开始在苗区学习经商,从一匹马到一个马帮,从一个马帮到几十个马帮,积累了万贯家财,富甲一方。可是他却有些发愁:自己攒那么多钱做什么呢?有人告诉他,你有那么多钱,应该进贡朝廷,报个“员外”名号,那可是万古留名的事情啊;他想想也对,经过一年的准备,第二年一开春,就带着他的马帮,驮满金银珠宝和上奏的文书,赶往京城报朝求名。开始的时候,他们的行走是相当艰难的,山高水远,道路崎岖不平,颠簸劳顿可想而知。一个月后,他们的马帮终于走出莽莽大山,进入一马平川的洞庭湖平原,站在广袤的平原上,看眼前稻浪滚滚,看天际白云悠悠,眼睛突然变得清亮起来,精神为之一振;从山里到山外,从山地到平原,一切都是那么的不一样啊。晚上,他们留宿在一户殷实人家,主人很好,对他们很客气,待若上宾,可是,临到睡觉时主人却吩咐仆人把他们安排住马房,老才几瓜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好歹也算个人物吧,怎么下贱到睡马房呢?磨蹭了好久他都没有去睡,直到实在忍不住瞌睡了,才怏怏的走进马房,进了马房才发现,原来所谓的“马房”并不是养马的廊场,满屋全是大大小小金光四射的金马啊!老才几瓜惊得差点晕过去,一缕气息细细的从唇齿间抽出,游丝般在房间里游离。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副躯壳被满屋金灿灿的火焰轰轰地煅烧、蒸煮·。奇怪的是,他没有被烧煮死,倒是活转了过来。他有些兴奋地爬上马背,一匹一匹地轮流骑,令他扫兴的是,那些看起来栩栩如生的金马,原来都是些死家伙,跑不动路。他不再碰房间里任何一件东西。整整一个晚上也不再合眼,如柱子一样竖在马房里,等待天亮。

第二天,当比贵鸟的歌声从窗外飘进屋来时,老才几瓜顺鸟声注目窗外,见满窗幽竹摇曳,翠色欲滴,与房内的耀眼金光形成强烈的反差,老才几瓜眼睛一亮,感到惬意之极,他转过身,哼着苗歌轻轻退出马房。

从马房出来后,老才几瓜觉得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原来的那个自己消失了,一个新的老才几瓜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大声说:“不去京城报朝求名了,我们回苗山去!”

于是,刚刚走出大山的马帮又掉转头,重赴大山的怀抱。

回到芷耳苗寨,老才几瓜不再经商,他把一生经商所得,全部拿出来用于苗山修桥开路,《花垣县志·人物篇》有这样一段记载:“道光八年(1828年),石文魁(即老才几瓜)在乾州轨者坡悬崖峭壁处修路一条,长700余丈,施工时,石匠坐在箩筐内,用粗绳吊下悬崖凿石,岩匠凿得一箩碎石,石文魁就奖赏一勺铜钱。道光十五年(1835年),石文魁修乾州德夯冲路一条,长500丈,来往行人免却了绕道跋涉之苦,后又在凤凰梅柳坡整修一条险道,长600余丈,行人称便。乾州寨阳冲有一条险道,行人难走,石文魁请工铺石级1700余级。石文魁共修道路20余条,同时广修桥梁,先后兴修廿架、排棒、轨者坡、高岩河、得新、排比、排料、尖岩等桥50余座··· ···”人们赞美老才几瓜,把他的事情唱成了歌,唱的人多了,连山上的石头也知道了他的事迹。那些听懂苗歌的石头被铺在一条条惊险的山道上,赶路的人在上面行走,双脚一踏上那清幽幽的石板,就感觉有一支歌从脚底向心口浮去,哪怕再累、再疲惫,都会像山间的云一般让风给吹散,站在坎坎坷坷的山道上喊一声啊嗬,再高再险的山就都翻过去了。

以前,老才几瓜经商的时候,每次攒钱了心里却发愁了,现在他发现,他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修桥铺路,自己都快变成穷光蛋了,可是每当听见赶路的人站在山道上呼喊“啊嗬嗬”的时候,他心里就跟着充满了快乐。

他的晚年就是在快乐里度过的。

汽车绕完十六个急弯,就到达山顶了,一座石头垒砌的方塔就矗立在最后一道弯子内侧,车子从方塔旁边徐徐而过的时候,塔身上一行风雨侵蚀的文字----“湘川公路员工死事公墓”就从眼睛刻进了心底,塔座上刻有一不足百字的碑文,记录了矮寨坡公路修建时间和死事员工数,没有名字,只有数目,227人。矮寨坡公路修成于一九三七年七月,我们应该记住,矮寨坡路段高差440米,全长6公里路程是他们用血肉之躯铺就的。

一九三七年,正值中华民族国难当头之际, 国民党政府组织修建湘川公路,以便把战备物资从天府之国运送抗日前线;矮寨坡是进川公路必经之处,此地是一道天险,公路可怎么过呢?

要说这湘川公路能穿过矮寨坡,还真和一个人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人名叫彭静伯,湘川公路建设副总工程师,一名出生湘西、毕业于北京大学矿冶系的地地道道的土家汉子。之所以不称他专家而叫他汉子,我认为,只有能让一座大山长上翅膀的人才配得起“汉子”这个称呼,这样称呼与责任和智慧有关。那一年的那一天,他带领勘探队来到矮寨坡勘探路基。站在矮寨坡下仰望,但见前人开凿的悬岩梯道看上一眼都感到眩晕,那越往上越陡峭的峨峨悬崖,让人望而生畏,大家都建议绕开矮寨坡另辟路径,而彭静伯认为,另辟路径不是图纸上划一条线就成的事情,人力物力的付出将要增加几十倍,而且更不适宜抗战备战的实际意图。初夏的一天,他一个人又来到矮寨坡探路,探至半坡,就不能再往上了,上下半坡之间,隔了一道深沟,无论他在心里反复设计,就是无法把上半坡和下半坡连接起来。如果把矮寨坡比作一个人的身体的话,他所设计的路线是沿着人的腹部和胸部拐来拐去的绕着大弯走,到了咽喉那儿再越过下颚来到脸颊上转几个急弯,就可到达头顶;现在他所处的正是那狭仄的咽喉,向前徐徐耸起的肩头伸向一边,与面颊部正相对立,肩膀背面就是万丈悬崖。所有的希望在这里没了。他心里很难受,还隐隐的疼痛起来,他索性坐下,想梳理自己的思绪;太阳狠毒,风也很猛,望着那只盘旋在悬岩顶上的山鹰,他想,如果这大山也有翅膀多好,然而,这可能吗?他无奈地默下头。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蚂蚁。

这群蚂蚁好像在很多年前就在这里等他了,它们建在悬岩边上的土楼,已经让岁月的风吹老。现在,它们正利用一根折断的树干为桥,接通两处悬岩,把它们的粮食和孩子,从这边悬岩搬运到那边悬岩去。他的心一阵狂跳,差点叫出声来,望着蚂蚁们用折断的树干搭起的桥,他的眼睛湿润了,再举目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发现那只高翔的山鹰正把翅膀伸展进一片七彩斑斓的光影里··· ···。

回驻地后,他根据蚂蚁搭桥的原理设计了矮寨坡立体交叉桥。盘山蜿蜒的公路到这里后从桥洞里穿出又从桥面上越过,再来几个急弯,就可到达山顶。

据说,这是中国公路史上第一座立交桥,它建在湘西的矮寨坡悬崖陡壁上。

车到山顶了,我让司机把车子靠边,一个人独自下车来到一处高崖上向来路回望,这个位置很好,山下的风光尽收眼底,放眼一看就见那紧密相连的木楼人家已经深深的陷在峡谷深处,一片片青色的瓦盖相间一条条白色的屋檐翘角顺着山势层叠,像一幅放大的风景画。峒河的水声此刻是格外的响着,随着风从深谷里一阵一阵的浮上来,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韧性,撞击人的耳鼓。而那一缕缕云烟,仿若那朝出暮归的情人,昨晚在丛林里睡够了,此刻正懒懒地露出腰身来,停在树梢上说一些依依惜别的话,因为太阳再升高一些的时候,它们又要飞走了。

当我站在矮寨坡顶向对面山坡凝神的时候,一位阿婆来到我的身边,我一偏头,就看见她布满皱纹的脸对着我微笑,初升的太阳照着她的脸,有一种久违的温暖迷漫过来。她告诉我说,她家就住在坡后,她已经无数次来过这里了,除了下雨天,3年里她几乎每天都来。她说,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灵性的东西,有他们自己的生成路子,不可以随便改动的,人敬重它,还可以让它和人一起做一些事情,矮寨坡不是就一直在做嘛,古时候的轨者路,让我们的祖先找到了天堂一样的生活乐土;清朝时芷耳寨的老才几瓜修轨者路,方便了我们苗家人做生意买卖;民国时候修的矮寨坡公路,从四川运送粮食过来,让那些抗日前线的弟兄们吃得饱饱的,狠狠地打小日本。现在,矮寨坡和对面的山坡又一起和人在做一件大事情了,等彩虹桥从对面坡头横跨过来架到矮寨坡头的时候,你们走吉首去长沙都不用再费力地绕十几道弯弯爬那么高的坡了,你们就会像鹰一样长有翅膀飞起来啊!

我惊奇身边的老阿婆何以知道那么多的事情,阿婆告诉我,他们家代代是歌师,这些事情都编成了歌一代一代地传唱啊!现在,新修的长渝高速公路要从矮寨坡经过,听说这高速公路是不绕弯子的,逢山劈山,遇沟架桥,这矮寨坡却不能动,所以高速路就不再顺峒河峡谷走,在30里远的吉首就开始上山了,在高高的山梁上行,来到对面个爬山顶(gheul nbeat)的时候,一座彩虹桥就直接架过矮寨坡头来,听说这是世界排名第二,亚洲排名第一的高山架桥啊,作为歌师,她要编新的歌了,把这个事情唱给大家听。

“所以你天天都来这里,是在酝酿新歌啊?”我问阿婆。

“这么宽的河谷,这么高的山梁,不用一根桥柱子,我要看看个爬山是怎么把桥悠过矮寨坡来的啊。”阿婆认真地说。

她不说架过来她说悠过来,阿婆的话很让人玩味呢。

顺着阿婆的眼光注目对面的悬崖和山峰,此时,云烟已经飘走了,个爬山更加清晰地在眼前横空壁立,以强大的气势和我们所站立的矮寨坡遥相对视。一座结实的人字形钢筋水泥塔,已经在它的肩头上立起,我静静的望着个爬山,忽然感觉它真的像一个阅尽世态沧桑的老者,默默的站立在矮寨坡的对面,以一种疑重的姿态目睹矮寨坡发生的每件事情。比如说,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千万里迁徙来到山下的时候,它就安然的坐在旷野里观望,也许,它当时的目光带着鄙视的意味,人们在矮寨坡下搭起的那座祭祀的高台,还没有它的大脚趾高呢,人类是多么渺小!但是,当那些穿着红色法衣的巴代雄在祭台上燃起篝火,光着脚丫从烧红的铁犁上一排排走过的时候;当剖尤巴代雄的弟子光着脚丫踩过108级白晃晃的刀刃登攀,他那高昂的牛角号声在山谷里回荡起来的时候;大山坚硬的峰巅也跟着震颤了,它这才发觉,人类因为把信念一代传给一代,山再高再大,终究不值一提;人类畏惧山而祭祀山,其实是在征服山,人类那种流淌在血脉里的精神,再高的高山也无法抗拒的。

(本文发表于《十月》201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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