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半夏万颗红——道州红瓜子

2016-08-23 16:08:1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半夏万颗红

——道州红瓜子

文丨奉荣梅

 

身在异乡的道州人聚会时,常有诙谐的人爱开个玩笑作见面礼,作古正经地要求在座的老乡们张开嘴巴,说是要比一比、检查一下牙齿,看看是否有“瓜子牙”,这是道州人的防伪标志呢。老乡们露出有些许豁口的门牙,都畅怀地打着“哈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绪马上就被点燃了。

道州人,都好磕红瓜子,就像长沙人和湘潭人嚼不离口的槟榔一样,但绝对比他们嗑得斯文和雅致一些。道州红瓜子,比市面流行的黑西瓜子个儿小,不用烘烤或炒制,洗晒干了,就可以生吃。它是道州人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的一个主要道具,宾客一进堂屋,女主人就用粗瓷小碗、或碟盘,从瓮缸或瓦罐里,舀一两碟碗,响亮地招呼客人,嗑红瓜子啊!瓜子盛得深和浅,是大方与小气的衡量标准,而瓜子的色泽和饱满成色,则是家境殷实与窘迫的一面镜子。

道州女人嗑红瓜子的姿势最是好看。拇指和食指轻拈,自然就翘成了兰花指,朱唇微启,露出一半玉牙,瓜子垂直搁在上下两门牙间,细致地咬了瓜子尖尖的头,一个不过几毫米的小瓜子,就被牙齿轻重适度地咬了三五下,恰倒好处地停在瓜子的一半处,门牙分别把瓜壳上下一掰开,把瓜仁轻咬。而那瓜子壳很完整地出现在手掌上,没被涎水润湿一点,瓜子壳在瓜子中央上下张开一小口,就像一个个展翅的小蜜蜂一般,只一会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这好看的“小蜜蜂”。为了吃到这么小的一个瓜仁,有这么烦琐精细的程序,还要这么些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技巧,外地的客人看得心生叹服,也望而生畏。

性急的道州男人嗑起红瓜子来,就没那么讲究了。他们直接用两个大门牙把瓜子嗑成两半,或者索性把瓜子整个地往嘴巴一扔,三下五除二,瓜壳被一分为二,在舌头和牙齿的密切配合下,吐出来的就是两瓣完整的瓜壳,他们就像一台专业嗑瓜子的机器,既有速度,又有质量,瓜子不断从左边丢进去,飞快地就从右边陆续吐出壳来。

而小孩子嗑瓜子,就叫“冲糠”。小手抓一把瓜子直接往小嘴巴里一塞,一顿乱嚼,瓜壳瓜肉都被嚼得稀巴烂,像一包米糠一样,只嚼得一点瓜仁的味道,就一口吐了出来。最后觉得不过瘾时,就缠着爸爸妈妈帮忙,把瓜子嗑成“小蜜蜂”的样子,他自己把瓜仁扯出来吃,然后,再把玩这些“小蜜蜂”,或者把它们想像成直升飞机、战斗机的模样,那张桌子就是停机坪,在上面演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外地客人,在好客的主人不尽的客套里,只好也像孩子一样,拿起一把瓜子放在口里,慢慢“冲糠”了。

而老辈人,那一口“瓜子牙”,到了这个年代就会退休了,那张牙齿零落的嘴巴,磨损了几十年,与瓜子战斗了几十年后,只得举起了白旗。但他们这时候,会义不容辞地站出来做客人和孩子的“顾问”了:这样“冲糠”地磕红瓜子,浪费呢,也吃不出味道,还会得病的,得痨病呢!从前有一个村子里有个发财的人,就是这样嗑瓜子,把口水都吐干了,差点就病死了……这个故事流传很久远了,大概是说,有个富家子,嗑瓜子上了瘾,除了上床睡觉以外,红瓜子不离口,磕出的瓜子壳用麻袋都装了半个房间。可是,他越来越干瘦,后来发展到除了瓜子,别的饮食都不沾。家里请了很多医生,熬的中药渣都堆了半屋子,也治不好。最后,遇到了一位高人,要他家把他嗑的瓜子壳,以水煎熬,把汤喝了,才痊愈,说是嗑瓜子时连皮吞进去吐出时,把人的津液和元气带都带走了。

这个故事,不知道是否是本地土产,后来我读书时,似乎读到过,是在别的地方也流传了这样的故事。但是,道州人说这故事,一是用来提醒后辈,吃瓜子要注意卫生和健康,另一方面还是用来吓唬孩子的。毕竟,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里,红瓜子是奢侈品,待客用的,在小孩子多的家庭,一盘瓜子一摆上桌,几个孩子,你一把我一把,盘子就见了底,主人很难为情。就是自家洗籽瓜种得多的人家,瓜肉可以尽管吃,但选出的上好红瓜子,也是要卖钱的。

红瓜子的产量不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亩产三四十公斤。现在的瓜子比从前的籽粒大些,色泽鲜红,食味香浓些,据说,是进行了杂交。那籽仁色白嫩脆,食味芳香,含多种微亮元素,和瓜肉一样能生津提神,且久食不厌,还是加工高档食品的好作料,像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都少不了它。在我们那代人,城乡有很多家庭的部分开支,就依赖这小小的红瓜子。

有两个夏天,我的学费钱也是靠这红瓜子挣来的。那是70年代初期,当时就听说,道州红瓜子很有名,要出口,在印尼、新加坡等东南亚各国和香港、澳门、台湾地区,节日祷告和祭祀祖先等典礼中,要摆上一盘红瓜子以示家境豪华,大吉大利。出口的红瓜子,都由县城的副食品公司集中收购。每年要出口几十上百吨的红瓜子,都要在短时间内用手工按标准挑选好,就需要一大批的人力。我就跟着街坊中年纪稍长的邻居姐姐们一块去的,成了“386199部队”——妇女、儿童和老人选瓜子大军的一员。在副食品公司的大空坪地里,三五成群,各自圈一块地盘,排队领来麻袋装的红瓜子,倒在竹编的席子上就可以开选了,这是不需要太多力气的活,需要的是耐心和细致。“选瓜子的标准很严格,籽粒的大小要均匀、饱满,颜色要红润,带白、偏黑的,歪头扁嘴的都不要;不准偷吃,会罚款……”以前来做过的邻居姐姐,给我们进行了几分钟的“岗前培训”,我就上岗了。我们一组是“儿童团”,都是小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乎着,当然比不上大人的手脚麻利和眼力犀利。眼前的红瓜子,堆得就像一座小山,一座火红的火焰山一般,但在我们小小的眼里,那是下期的学费还有难得的零花钱的火红希望。

低头弯腰,两手不停,久了,就受不住,干脆席地而坐。当我们的脸被太阳晒得和红瓜子一样红,汗水把衣背浸湿成一圈一圈的盐渍时,那座火焰山才从我们眼前消失,而一抬头,天上就已是晚霞满天了。头昏眼花的我,还以为红瓜子怎么跑到天上去了,还有这么高的火焰山啊,不睡觉也选不完呢!选一斤红瓜子,报酬是几分钱,我记不清楚了,也忘记了我一天可以选几斤,但那个学期的三元五角学费,起码要一粒粒地选几百斤瓜子才挣得回来。据说,有种新品种叫“信丰瓜子”,颗粒大,紫红色,千粒一百四十克重,那就是说,一斤就有三千多粒瓜子,挣这几分钱,我就要观察三千多粒瓜子,手指还要不停地在里面扒拉挑选。不记得是选了十天,还是半个月,我挣回了比一个学期的学费还要多的钱时,我的脸由“白瓜子”变成了“红瓜子”,最后差不多成了“黑瓜子”了。

道州人走到哪里都爱带些红瓜子,如果是到外地读书、工作、经商、成家,家人、同事、朋友,都是他们培训嗑瓜子的技术、培养嗑红瓜子的兴趣的影响对象。每回一躺道州,父母亲戚都要打发我一大袋红瓜子,说,喜气,也图个好彩头、好运气,你没时间吃就送人。他们以为,我们道州人常不离口的红瓜子,别人也一定会吃、喜爱吃。但因此,我的身边也多出了一些热爱吃红瓜子的朋友,尤其是我现在的两个同事,在我的熏陶和培训下,嗑瓜子的技术虽然比不上我,但吃红瓜子的兴趣特浓,竟然有超过我这个“师傅”的势头,我带到办公室的几斤红瓜子,被他们几天就瓜分一空,而且还不过瘾,打听市场上哪有卖的,要去多买些带回家去吃。

据清代《道州志》记载,道州栽培红瓜子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而这志书,是光绪三年编修的,就是一八七七年,距今近一百三十年,也就是说,我的道州祖宗,那时后,就都有一个标志,有一口“瓜子牙”,如果,在那方水土出土了一个古墓,要确定是否为道州人,那两个“瓜子牙”就是一个标本物证,肉身和发肤,早化为泥土,而牙齿却成为不朽的烙印,证明为“道州牌免检产品”,就像道县人自豪的“道州牌”皮鞋一样,式样虽古旧、笨拙一点,但很实在。

《道州红瓜子》刊发于2009年4月的《湖南日报》《人民日报》,被《读者》转载,入选《风在诉说着的时候(人民日报2009年散文精选)》;《半夏万颗红》(4000字)刊发于《长江文艺》2009年第3期。)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