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古城墙上好读书

2016-08-23 15:31:3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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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县一中出后门,是一巨大的田径场,是曾经旧时的演武厅,南侧在清朝也有一家书院。操场里南边那口吊水井,还在。图片转自作者博客)
 
古城墙上好读书
文丨奉荣梅
 

在这个被两条河流裹挟的古城,涨洪水是居民习以为常的风景。每到春夏涨水的季节,河边的古城墙,就成了爱看热闹的居民们的最佳看台。

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说起涨洪水就会说,一九六零年涨大水时,在城墙上面可以洗脚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们大多不知屈原这句话及含义。而这山洪席卷了城乡的角落时,藏污纳垢,是连洗脚也是不行的。我自然没见过在城墙上洗脚的情形,抬头看古城墙,有两三层楼高,也想象不出洪水涨到城墙边是怎么个样子,但可以肯定这座古城就只是露出一个葫芦顶来。难怪,古代的县衙真会选址,相中了这个葫芦顶,既可以自然造就几十级高高在上的台阶,使得黎民百姓有种天然的仰视,让县官有种高屋建瓴的尊贵和威仪,重要的是也是有种战略的考虑。县府的大门口,就是高高的古城墙。此处的城墙自然也要比别处地势要高出很多,不用了望台,在县衙门里就可以把方圆十数里的敌情一目了然。高大厚实的城墙,加以东来的濂溪、北去的潇水作天然护城河,还可以防御洪水的侵袭,就是百年不遇,也可高枕无忧。

现在的城墙早失去了防御作用,残存约一千三百米,大部分城垣及西门、北门石拱被拆除,做了脚下马路的某处基石或者某户人家的墙基。城墙内外尚存部分条石、卵石铺就的狭窄街道,出南门往西门去,有木板吊脚楼逶迤城墙根,形成一逼仄的街巷,古韵犹存。城墙还在发挥它的余热,县府门前东西延伸数百米的古城墙,已成了几十间民居的天然基础,居民直接建房于城墙之上,有的地方已经有拆除、毁损。

古城墙上还好读书——发现古城墙这一妙用的,首先是北宋年间曾任道州司马的寇准。出县府往左沿寇公街往北直下一长坡,在城墙南门至东门段中部那些建在城墙上的民房中,有座古檐——寇公楼,是纪念寇准的。这楼,准确地说,是寇准的藏书楼,他闲暇时读书之处。官至宰相的寇准,一零一九年遭奸臣丁谓陷害,被贬为道州司马。此时,历经了升迁贬谪无数次的四十年仕途险恶,已是年过古稀的他,在高高的城墙上,筑楼藏书。公务之余,或诵读经史佛道,或凭栏远眺,依风长吟。

大概是和寇公有共识,或是受寇公的启发,六十年前,城里的名士们也在古城墙的东门,发现了一读书的好去处,依古城墙东门建了一所高级中学。学校的前身为一九一三年创办于长沙的永郡濂溪中学,是以本土走出的世界级文化名人周敦颐(号濂溪)命名,在一九四五年战乱中迁回道州故里。一九五一年更名为零陵地区区立中学,两年后正式定名为县一中。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我在这城墙上的校园里念了六年书,享受了“古城墙上好读书”的妙处。

校园的东边有两三百米是就古城墙做围墙的。准确地说来,走过古城墙南门洞数十米,就是学校大门,地势渐高,水房、澡堂、食堂兼礼堂、操场、游泳池,皆以古城墙作地基,一路并排而建。操场的尽头,就是东门。从早操、运动,一日三餐,开大会听报告,到打开水洗澡,古城墙都在我们的视野里或者在我们的脚下潜伏。学校南屏北去潇水,西眺都庞逶迤。一个小植物园名为“知春园”,有几十种菊花、夜来香、玫瑰、月季、美人蕉,课余闲暇,少男少女们怀一腔的青春心思,去剪枝、松土、弄花。月上树梢头时,那个有着古旧文人气息的任老先生,就会把我们吆喝而去,赏花、吟诗、笑谈。红墙绿瓦的平房教室前,那些葱郁的橘树,为了给它挖一个深坑,娇嫩的手上磨出水疱,疼得眉黛紧蹙、娇喘微微。而在橘子还泛着青色时,夜晚轮流站岗守夜的少女,在鬼魅的黑夜里胆战心惊熬着,闲话扯得寡淡乏味时,也经受不住夜的瞌睡和饥渴,被一起值守的男生怂恿着,为胆大的他们偷摘橘子去望风,分享那青涩满腮、酸得呲牙咧嘴的轻声欢叫……

当地人要骂某人的脸皮厚,就会用手往城北古城墙方向一指画,说,比城墙转角加五个火砖还要厚!城墙到底有多厚,他们也不知。这古城墙到底是哪个年代修的?到底有多长有多高有多厚呢?把这城墙东南西北转遍了,转了六年,我当时也没能弄清楚过。天还是墨黑的,起床号把我们从学生寝室的地铺上极不情愿地催了起来,眯着眼睛跑到城墙边的操场集合,然后从石拱东门鱼贯而出。跫音在头顶石头墙上轰然作响,磕碰着穿过了古城墙,沿着城墙根,高一脚低一脚地顺着潇水前行,杂乱的脚步和哈欠声惊醒了静默的木楼、沉睡的竹林和家狗的清梦。在这些破旧的木楼中,不经意就有年代久远的“江西会馆”,有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的故居群落,及其父探花何凌汉授学、诵读诗书的“东洲草堂”。在河边的修竹、老树下,还有唐代被贬州官、文学家元结,在河畔吟诗作文、钓鱼游玩的“五如石”、左溪、春安石桥等。

在田园乡间土路上颠簸西行,晨风里充盈着水稻蔬菜青草野花的味道,掺合着牲畜粪便的乡野晨露气息里。同窗中有的练就了好功夫——闭着眼继续着夜里的梦魇,脚还能机械地跟着队伍跟着节奏,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从东门到北门的石城墙,地面的建筑已不明显,大概跑了两里地,就到了北门。北门早已荡然不存,只留下一个地名符号。从北门跑进城里,还是一片菜土一条砂土路。不到两里地,就跑回了南门口,回到学校大门。这样,不知道有多少个清晨,在睡眼朦胧中,古石城的东、西、南、北门和小西门五扇城门,我们穿越了四扇,将“周五里”的古石城跑了半个城。

(晨跑起点石拱东门。跫音在头顶石头墙上轰然作响,穿过古城墙,沿着城墙根,顺着潇水前行……。图片转自作者博客)
 

另一半古石城,完整地走过,我仅有一回。那年夏天,是涨大水的时节。我在城墙上一眺望,潇水河把东门何绍基家门口的东洲都淹了,只露出一些葱绿的树梢,像盆景里的水仙一样。连接水南的那架渡船串连而成的古浮桥,被大水一刀两段,泊在河的两岸,码头的石阶不见了,房舍被洪水拦腰浸泡。洪水淹过城墙脚,涌过城墙西门洞,直扑学校大门。我回家时,只好绕道北门,沿残存的古城墙地基,一直上了现在的县委西门——还是在地势最高的葫芦顶,到了城墙南门。南门的门洞已经没有,但两边的古石墙还很坚实,我的两位要好的同学,家就建在南门东边的城墙上。再在西关桥上坐船,船在大马路上行了两三里路,才到二中的坡下,上岸。

古城墙上好读书的地段,最佳处是学校球场边南临潇水的石墙上。年岁的久远,城墙上已是树木蓊郁,毛竹、夹竹桃、苦椋树,还有香樟之类的,是读书的好屏障。在没有洪水的日子里,读累了,视线在潇水河逡巡。古浮桥、石码头、米豆腐小店;捣衣、担水、投亲访友、赶集进货的过桥人;对岸无边无际的橘林,更有“望梅止渴”的功效。视线再延伸,一座古塔在山尖耸立。那是上关乡宝塔村的雁塔山,距县城有七八里地。

那塔,俗称“宝塔”,在小城居民的心里是镇城之宝,总与什么龙脉龙头、当地出的“文星”之类一起演绎成各种传说。塔是清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兴建的,七级八角,高二十五米。底层用青料石围砌,有石门八扇,东、西、南、北四门上各有横额,分别刻题“万里云程”“气蒸丰岭”“一州砥柱”、“秀挹宜山”这类。塔内有石刻对联“文星常主照,地脉永钟灵”。两层以上,均用青砖砌成,逐级压缩,各层间有蹬道相通,盘旋而上,直至顶端。——这些是我在一些乡土资料上读到的。一个暑假,我曾与住在宝塔脚下的一位女同学结伴,步行去过。登上那塔,可东望东洲山,及我所在的学校,西眺县城全貌,北观潇水,当时觉得很壮观。在古城墙上与宝塔对望时,联想最多的是父亲的说古,是关于何绍基以“宝塔尖尖”和“五指尖尖”对对联的智慧故事,常常希望自己也能够被宝塔的“文星”高照。

因为本土在历史上出了周敦颐、何绍基这两大名人,学校便办起了文学社和书法协会,分别命名“濂溪”和“东洲草堂”。虽然,濂溪先生这位先辈乡贤并不是以文学成就而名震东西,是以“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而名世,但他的那篇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千古名篇《爱莲说》被作为文学社的宣言,“濂溪”的盛名激扬着这些后学做起了文学大师的梦。至于学“何体”练书法的,在擅长模仿“何体”的颇有艺术风骨的指导老师引领下,也真使不少后生的书法有几分像样。

在北门的土墙旷野里,也是读书的好去处。因为从东门到北门的石城墙,地面的建筑已不明显,就没有南门古石城墙上读书的发思古之悠然,但却更可专注于书中之黄金屋。出学校西面后门,是一巨大的田径场,是曾经旧时的演武厅,南侧在清朝也有一家书院。现在是县里最大的露天运动场和集会地,常举行全县的各种运动会和一些演出,不时有公审宣判大会在那里开,开全县风气之先的团县委带头教青年人跳交谊舞也在那操场里,围观看希奇的比跳舞的多得多。更有趣的是,操场里南边还有一口吊水井,所有的集会,都没影响附近的居民照常在井边洗衣汰菜挑水。

傍晚时分,邀三两同好,在操场散步,到井边看看希奇,喝口水,洗把脸,再沿东北高高的菜地里走去,人渐稀少。到了一高高土埂,据说就是倾圮了的古石城墙的断壁残垣,同窗分散找好地方,或就砖墙而坐,或席地而坐,开始了各自的读书。因为空旷,四周都是菜土和荒岗,没有房屋,可以随意地阅读,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声朗诵。读得乏了,索性就势往草地上一躺,摊成一个“大”字,看天际的晚霞沉落,远处农人荷锄牵牛,淹没于村野,甚至懒懒地做起了周公梦。被虫子盯咬起来了,就放开喉咙唱歌、吼叫,采几把红的黄的野花……在高考前鏖战的那些日子,甚至白天有时也到这城墙的遗址上读书,一读就是大半天。

后来,我从县志上读到了关于古城墙的详尽资料,那一串串的数字,在我的记忆里把坍塌、毁损的城墙形象逐渐地修复。古城墙创建于隋大业十一年(六百一十五年),比西安古城墙早筑三年,当时是土筑的城墙。古石城,则是在明洪武二年(一三六九年)修建。椭圆形,全用块石砌成,周五里九十六步(近两千六百米),高二丈六尺(约八米),宽一丈五尺(近五米),四周有东、西、南、北门和小西门五扇城门。城墙上“设有串楼七十三间,窝铺楼三十七座,敌楼三座,门楼五座,垛楼一千七百五十二个,垛眼二百一十个。城墙外,从东门至小西门有护城壕沟,长九百五十六点六丈,深各宽一丈……”楼阁众多,宏伟壮观。明代崇祯末年(一六四四),农民起义军攻占道州城后,发动士民增修城垣,较前加高加厚,四周开有炮眼。前清道光二十五年(一八二五)大修一次,加高加厚,设垛口一千五百个,城楼八座,炮台十五座,望楼十二座,并用青砖在城墙上加砌女墙。城墙西南面建有钟楼一座,尚存一口径约八十厘米的铁钟,置于新建的“钟鼓亭“内……

先人恐怕没料到,他们曾经孜孜矻矻累筑累毁的城墙,他们希望用来夯实家园抵御外寇的围城,现在,今人早把它践踏在脚下,它的余热,只是成了几十座民居的天然基础,再就是可供后人在上面读读书、思下古而已。但先人也应该感到安然,小小“周五里”的城墙外,已是南北伸张近十公里的新城闹市,在歌舞升平的日子里,它只能成为线装书里一页发黄的平面图,一个乡土教材的活标本。只是,希望它的后人,能够善待祖先这份永久的遗存,待后人的后人,要知道“城墙”是为何物时,还能寻找到与先人沟通灵魂的磁场。

道县之道,有诸种说法,是不是也因为曾经有众多读书的名流,汇集于这么一个“周五里”的小城池,才成其为“道”的?一周城墙护卫的,要么是商贾带来的繁华,要么是文化筑就的历史,道州的古城墙想必应是后者。

(食堂兼礼堂是少数二十年前的建筑,以古城墙作地基。操场的尽头,就是城墙东门。图片转自作者博客)

(本文刊发于《青年文学》201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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