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屈原:楚音绝响

2016-08-22 09:57:1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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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楚音绝响

文丨奉荣梅

 

“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王制》中说,大河大湖中会产生特别的风俗。浩淼无极的洞庭湖,港汊丛密,隐匿了多少的历史秘密?

对于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古代文人,举国的百姓,每年都有一个固定的日子,来祭奠他,为他招魂,同做一种叫粽子的食物,举办龙舟竞赛运动,演绎出一种浓浓的民俗,成为一个民族传统的节日。不用猜,妇孺皆知他是谁了——屈原,战国时期,楚国投江的三闾大夫,选择了阴历五月初五那天,选择了汨罗江,作为他怀沙自沉的日子和灵魂归属地。

当艾草飘香时,屏幕上就常出现汨罗江、沅江边龙舟竞渡的宏大场面,密集的鼓点和号子,使得我的心跳速度不断加剧。在船桨拍击的水雾里,仿佛就凸显了一个峨冠博带的身形,他昂扬着头颅,与岸边那个著名的渔父相对视,背景是汨罗江和屈子祠的叠影。我仿佛听到了屈子和渔父的对话,是来自两千年前的一种陌生楚音。突然,我的眼角涌出了一行清泪,我很疑惑,屈子他们说的是哪种语言呢?是秭归话与汨罗话的对话?

年前,屈原的一位湖北老乡对我说,汨罗江边的小镇上,满地都是诗人,能吟诵古诗,很有韵味。他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在武汉的病房里邂逅了汨罗某镇人,会吟能写古诗,他俩在病房里诗歌唱和。他们的诗歌唱酬,操的是带着各地方言的塑料普通话。湖北友人突发奇想,如果屈原的《离骚》被汨罗的诗人以方言吟诵,一定会令人落泪,而用一般的普通话来读就没这味儿了,或者应该用湖北秭归话来读也别有一番风情。

一道亮光闪现,两千年多前,屈原时代的楚音,应该是洞庭湖地区通行的一种语言,是与湘北口音接近的湘楚方言。

(湖北秭归资料图)

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左徒

屈原出身地湖北秭归,二十一岁时离开家乡到了与湖南交界的江陵(荆州)。秭归、江陵与比邻的湘北非常接近,都是说的西南官话。屈原在湖南沅湘流域流离十八年,他的口音更是与当地人融合一体。 他在湖湘放逐期间,心中也该出现故乡秭归老宅后山香炉坪吧?怀乡父亲伯庸、家人以及自己的家世……

屈原祖上是楚国的同姓贵族,二十出头便官至左徒,经常参与楚国的内政和外交决策。对于屈原的家世,最可靠最系统的资料当是史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的记载:“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但是很简略。《离骚》被称为屈原的自叙传,我们可以从中寻觅他的一些身世。

《楚辞》的代表作《离骚》 ,是中国最早的长篇抒情诗,也是屈原根据楚国的政治现实和自己的不平遭遇,“发愤以抒情”而创作的一首政治抒情诗。其中曲折尽情地抒写了诗人的身世、思想和境遇,因此也有人把它看作是屈原生活历程的形象记录。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诗歌的第一部分叙述诗人家世出身,生辰名字,以及自己如何积极自修,锻炼品质和才能。开头这八句,叙述说高贵的出身、降生的祥瑞和美好的名字,表现出高度的庄重自爱。

屈原出生于约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自沉于汨罗江,享年六十二岁。《水经注》记载,秭归“县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为屋基,名其地曰乐平里”。四面环山的乐平里,至今仍保存着大量关于屈原的遗迹遗址,如“屈原八景”:读书洞、照面井、玉米田、擂鼓台、滴帘珍珠、伏虎降钟、响鼓岩、回龙锁水。少年时,屈原在老宅后山的石洞里苦读,曾得到巴山野老面授经书。楚怀王五年(前324),十六岁的青葱少年郎,出七里峡,畅游香溪与长江,在昭府借读,与昭家小姐碧霞相遇相爱,第二年回到平乐里便定下亲事。十九岁那,秦军进犯,屈原把青年人组织起来抗击秦兵。因为“博闻强识”,也因为“娴于辞令”,于楚怀王九年(前320),屈原应楚怀王之召进京郢都,正式走向仕途,为鄂渚县丞。祖先传统、家世风范,以及雄浑旖旎的山水风情,对屈原的自身气质以及创作自然有着很深的影响,据说《橘颂》就是写于乐平里。

屈原所处的战国晚期,周王手中的大权所剩无多,秦、楚、齐、燕、韩、赵、魏七个诸侯国混战争雄。当时很想当皇帝,实力相对强大的有三个诸侯国,西边的秦国最强,南方的楚国最大,东边的齐国最富。屈原服务的楚国,对手秦国已经很强大,秦惠文王主持国政五年后,任命公孙衍为重臣大良造,大胜魏国,夺得了大片土地,为秦国立下了煊赫的战功,但是尽心尽力五年后,张仪抢了他的位子,当上秦国的宰相。怀恨在心的公孙衍,边游说其他的诸侯国一致反对秦国,这就是历史书上所说的“合纵”,张仪在秦国用“连横”的策略来拆“合纵”的招数。公元前323年,公孙衍联合魏、韩、赵、燕与中山五个诸侯国,国君互相承认为王,接着于公元前318年,又策划楚、魏、韩、赵、燕五国,联合出兵攻打秦国,曾直捣函谷关。

在战国七雄争霸白热化的背景下,年轻的屈原在楚国担当了大任。“楚怀王之时,举群才赋诗于水湄,故潇湘洞庭之乐”(《七国考▪拾遗记》),屈原是以“娴于辞令”被楚怀王赏识的,他以文学伺臣身份跟随楚怀王游猎于云梦之泽,在宫廷宴会上赋诗作歌,是一个令朝臣瞩目的宠臣。在楚怀王十年(前319),“明于治乱”的屈原,21岁便走向了楚国政坛的高层,出任左徒,“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屈原负责内政外交,就是斡旋于魏国宰相公孙衍的“合纵”和秦国宰相张仪的“连横”中间,多次出使齐国。屈原因为政治才能卓群颇受怀王的器重和信任,忙于起草变法改革,制定出台各种法令。从二十一至二十六岁间,是他的仕途高峰,游猎宴会中也赋诗作歌,如《湘君》《湘夫人》大约就是赋诗于洞庭之皋。

屈原的少年得志得宠,首先使得同朝的其他大夫憋气。屈原积极制定推行的改革法令以及联齐抗秦的强硬主张,更是触动了旧贵族的利益。于是,因为“心害其能”,上官大夫、靳尚、子兰、司马子椒、郑袖等,在屈原和楚怀王之间细密地制造起荆棘藩篱。上官大夫向怀王进谗“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怀王十五年(前314),屈原仕途遭遇第一次挫折,被罢免左徒之要职,降职为三闾大夫闲官,只是掌管王族屈、景、昭三姓的事务。第二年,又被楚怀王下令,不得参与朝政。这次低谷还算短暂,一年后,秦国张仪以“献商於之地六百里”诱骗怀王与齐国正式绝交,楚怀王发现上当后,才重新起用屈原,派遣他出使齐国,恢复外交。楚怀王二十年(前309),31岁的屈原又被边缘化了,不能参与朝政,只好通过昭睢等大臣敦促怀王联合齐国,设坛教学,督办教育。怀王二十五年(前304),楚国与秦国签订黄棘(河南新野)之盟,一直主张联齐抗秦的屈原,意思到等待他的没有什么好果子,便郁郁地主动离开郢都,流浪汉北。四年之后,直到怀王二十九年(前300),不惑之年的他才得以回到郢都,此时太子已经开始活跃朝前,他引领太子再度出使齐国,希望有所突破。次年,楚怀王被秦昭王拘留于咸阳,逼迫割让黔中郡,怀王坚持不肯,被折磨四年,客死秦国。顷襄王即位三年(前296),屈原再次遭受上官大夫、子兰等的集体围攻,顷襄王免去屈原三闾大夫的无关紧要的职位,彻底抛弃了这个四十三岁的前朝旧臣,将他放逐江南,即南楚之地。

屈原在流放沅湘的十几年,常常想起多次出使齐国的经历,想起那次围攻秦国的盛世,想起他眼睁睁地见楚怀王数次被张仪、秦王哄骗玩弄于鼓掌间,留下历史的笑谈,长太息不已。屈原虽然痛恨一干佞臣,即使他们“胡乱邪淫”,他还是想念宗国,心系怀王,没有忘记让楚国反归正道。《离骚》《抽思》《天问》《忆往昔》等都是他壮年时期的作品,情思馥郁,气势奔放。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言。”《离骚》中这句诗,表明女媭以姐姐的身份,出于关切和担忧,“申申”地一再责备屈原,责备他太过于耿直,不合时宜,当心遭遇陷害和灾祸。我也曾听人直说,喜欢屈原的楚辞,但觉得他太孤傲,自视甚高,有性格的缺失;屈原为何不变通一些,以自己的政治智慧,对付宫廷宵小,强有力地影响楚王,连齐抗秦,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呢?而我想,屈原之所以成为屈原,是其宿命。屈氏本为楚王同姓贵族,世代位居要职,是颇有文化传统的世族,因此屈氏公族后裔对楚国、楚王是恪尽忠诚的。“正,平也。则,法也。”(王逸释)“灵均”也是以正、均平为政治道德的标准之意,这是以农业为主的社会的普遍思想,在战国时期的楚国尤为流行。屈原的父亲,以此为儿子名字,对屈原寄寓屈氏公族的姓氏准则,同时流淌着楚国贵族血脉的屈原,一生也在践行着这一嘉名的约束,合规矩、依准绳,“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道不同而不相与谋也,他不屑与佞臣玩弄厚黑学,更不会与之同流合污。

(岳麓书院屈子祠资料图)

 

湘流应识九歌心

湖南史称“屈贾之乡”,是因历史上两位贬谪流放湖湘的文学巨擘屈原、贾谊,他们的文学高峰是在湖南凸现的,楚辞汉赋,遗风远播。

在岳麓书院御书楼后面有座白墙青瓦的小院落,即为湘人祭祀屈原的屈子祠,建于2006年。立于屈子祠的门墙,就有种思接千载的感觉。

老屈子祠遗址在湖南大学知新村,与贾太傅为邻,1988年还被列为长沙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当时主体和建筑已经拆毁。当年,到岳麓山登高时,我曾路过屈子祠剩余的残破右厢房,但已是无物可凭吊……据说,不久一点残存也被拆毁殆尽。清长沙知府张翙 《建屈子祠记》中说,屈子祠建于嘉庆元年(1796)。还有一说是建于更早的乾隆年间,因为《岳麓续志▪杂记》中也有记载,时任岳麓书院山长的罗典在书院东北主持修建屈子祠,后改名三闾大夫祠,奉祀屈原,先后附周敦颐、汉大夫司马迁木主。山长欧阳厚均复名屈子祠。祠于1938年被日机炸毁。晚清大臣郭嵩焘有《岳麓山屈子祠》诗吊祭屈原:“楚臣余恨到江村,一径荒芜昼掩门。遗构山川仍故国,满庭兰芷黯归魂。惊鸦堕叶随高下,暮岭孤云自吐吞。乱后楼台知几在,坏墙销尽旧题痕。”祠内遗存一通长沙知府嘉庆二年撰书的“清醒万古碑”,刻写着修建三闾大夫祠记,显示屈子祠当时规模巍然:五个院落,依山傍江,三千平方,额枋彩绘,格扇古雅……“何处招魂,香草还生三户地;当年呵壁,湘流应识九歌心。”淸嘉庆年间刑部侍郎秦瀛所撰对联,曾悬挂在原祠门前,香草、湘水、九歌、招魂,对联涵括了对屈原的人品与文品的称颂和凭吊。

一个建筑实体可能会被罪恶的炮弹摧毁,但是千百年来,屈子的精神节气与文脉不会被截断,就像岳麓山下的湘水一样,涛涛北去。

公元前296年,屈原缘定南楚大地。在楚襄王三年,他被免虢去了三闾大夫之职,流放江南,从楚都鄂城出发,乘舟沿长江入洞庭。他没想到,从此18年间他就在湖湘山水间流离,并魂归于汨罗江,使得汨罗江的龙舟和鼓点,响彻了千余年,响遍了世界。

这种流放的生活,居无定所,前路漫漫。在清《广湖南考古略》中读到一个词条“屈原宅”:“在城东。今为太平寺。屈原被逐寓此。新墙相公岭,系十三都地,有三闾大夫庙。庙地即太平寺故址。”屈原在洞庭湖中君山也停驻一段时间。君山原名湘山,又名洞庭山,因为屈原后来在《九歌》中把葬于此的舜帝二妃娥皇和女英称为湘君和湘夫人,后人才改名为君山。在这个奇巧幽古的岛上,神话传说和古迹诸多,其中二妃墓、朗吟亭等是早于屈原时代的传说遗迹。朗吟亭因吕洞宾“朗吟飞洞庭湖”的诗句而得名,是传说中吕洞宾在君山观洞庭湖美景、把酒谈笑之地。岛上古木森森,竹影参差,二妃墓四周,被簇簇斑竹守护着,这是娥皇女英的多情泪浇灌而成的,守护着千年不老的爱情。君山银针茶就躲在满目绿色里,是洞庭的雨雾滋生的天香。两千多年前的屈原,晨昏之中,足迹踏遍这神仙洞府之地,赏奇花异草,观洞庭波涌,赏渔歌秋月,观鸟飞豚凫,将一岛的香花香草揽入怀,镶嵌在笔下的诗行里。

据悉,屈原在长沙也住了两年,但是,他的踪迹在各种方志中却难觅详尽的记载。然而,像他这样的一个流放诗人,一定会在湘江、岳麓山等古老的胜地留下印痕,只是湮没在历史和兵燹的帷幕后面了。在屈原离开长沙一千多年后,岳麓山边才创建屈子祠,那里展示的想必也是后人想象的踪迹和吊祭的诗文罢了,以致,郭嵩焘去祭拜时,只有坏墙遗构的荒芜和黯然。我等在屈子身后的两千多年,只能在簇新的屋檐下,遥想当年三闾大夫对长沙的惦念。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屈原作《怀沙》,是在投汨罗江之前,汨罗江距长沙不过80余公里,据说,屈原晚年就在长沙、汨罗一代飘零。他至死对长沙萦怀不已,是因为这是楚的祖先创业壮大的根据地,江南的重要据点。楚的祖先熊绎于西周初年在江汉始建楚国,春秋时期开始对湖南扩张,兵分东西两路南下。其中东路横扫洞庭湖以南,沿着河港水网在汨罗、岳阳一代建立重要的军事据点,在春秋后期入据长沙地区,屯聚粮草,驻扎军队,长沙就成为了楚国往南以及东南边陲的重要据点。

长沙宁乡,也是屈原的政敌上官大夫靳尚的封地,这在地方志中有记载,靳尚曾被楚怀王封于宁乡。传说,宁乡的靳江就是因为靳尚而得名,朱石乡靳江桥附近相传有靳尚故居遗址,名“大夫第”,后改称“大湖塘”。麻山罗田村至今存有靳尚墓,墓边有“上官丘”, 靳江流经靳尚墓。靳尚嫉恨屈原得楚怀王的重用,与怀王的宠妃郑袖狼狈为奸,合谋进谗忠臣,陷害屈原,留下千古骂名。“人去几千年,荒坟靳江边。江边一杨柳,系吊屈原船。”淸乾隆举人、宁乡玉山书院山长周在炽有诗《过靳尚墓》。在楚南重镇,在“屈贾之乡”,只一脉溪水,还刻下当年的印记,在文人骚客的笔墨里提到陷害忠良靳尚的,也是为反衬对忠臣的凭吊。

(与沅江大桥隔桥相望的招屈亭)

路漫漫兮其修远

在一张“屈原贬谪逐放线路示意图”上,屈原在湖湘的十八年流离行踪,呈一根往返的线条:自洞庭湖,停驻君山,往长沙;溯沅水,过常德、桃源,至沅陵、泸溪,辰溪,抵溆浦;再返回,过枉渚,经东洞庭,在汨罗江南阳里、长沙一带游离;最后投汨罗江。这根细线串联起屈原的蹒跚足履,而他十八年的天问“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十八载的心路历程,如何解读还原呢?

屈原的《九章》中的名篇《涉江》就是写于这次沅湘放逐途中,记载了他的流放生活。屈原的此次流放,有车马舟楫当步,有姐姐女媭等家人随行,流放的目的地也只是沅湘境内,相对行动是自由的。他最开始是奔赴楚南中心长沙,再选择了沿着沅江逆水西北行,抵达另外一个楚地军事据点黔中郡。有诸多说法,其中一说,揣测作为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是想到黔中郡去察看情形。我比较认同这一说法。楚国的祖先在大江重湖之南开疆辟土时,东西两路南侵的东路直抵长沙,西路则直接从都城郢(湖北江陵)一带,越过长江,直驱百公里之外洞庭湖西部的澧水流域,再西进沅水下游地区,兵锋已达湘西的高山大岭之中,并设立了黔中郡,作为楚国在湘西北的统治中心。楚怀王,正是因为不肯割让黔中郡这个中心给秦国,才成为秦国的囚徒并屈死的。

公元前296年,四十有四的屈原第二次被流放。屈原从汉北宜城乘马车启程时是在秋冬的风中,自东南到鄂渚(今武汉武昌西面),回首眺望故城,只有凄苦悲凉的秋冬之余风为他送行。换舟穿越洞庭湖,沿沅水上行,虽然合力摇起船桨,然而“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小舟随水波起伏行进艰难,在漩涡里打着转漂荡着,好不容易至枉渚。

沅水历史上就是一条中央政权沟通云贵川大西南的一条大通道和经济命脉,也是西南地区向中央朝廷进贡的驿站。楚国黔中郡是湘西北沅水流域见于史籍的第一个行政建制,也成为朝廷发配官员到西南的必经之路、流放之地,屈原成为流放此地的最早的名人。此后,陆续有被发配至此的贬官,著名的有贬为朗州司马的刘禹锡,贬谪贵州龙场的王阳明,途径此地留下了大量关于沅水的诗。在民国抗战中,内地三千万人员大转移,沅陵小山城被南腔北调充斥,俨然成为繁华的“小南京”。

从屈原的“乘舲船余上沅”, 到刘禹锡的“招屈亭前水东注”,再到“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江水走出山外”(沈红《湿湿的想念》)的沈从文,几千年来,沅江滋养着古今文坛。

十几年前,我曾在行囊里装一册沈从文的《湘西散记》,沿着沅水逆水而行。只是,我们的时代,沅水已不能全程通航,不能像屈原和沈从文一般坐船行走水路,体验他们诗文中的现场。从长沙往常德,过沅陵,到泸溪、辰溪,我转道麻阳在抵凤凰,没能到达屈原的流放目的地溆浦。年轻时代的我们,对于沈从文笔下的山水更能心生共鸣,而对于屈原两千多年前楚辞有些隔膜,于是行程就顺着沈从文的文字游走了。

2013年春天,我再次游走在常德市区沅江边。沅江在市中心踟蹰时拐出了一个问号,沅江大桥把问号的东西两边衔接,大桥西北侧的河堤,就是被余光中先生称为“诗国长城”、“半部文学史”的著名诗墙。武陵阁、春申阁、排云阁、渔父阁,四大琉璃翘檐的楼阁,张扬着这座古城的深厚历史文化底蕴。三千米长的沅水防洪墙外侧,刻嵌了自先秦以来有关常德的诗作和中外名诗一千五百首,诗、书、画、刻,真、行、隶、篆、草,荆楚文化和湘湖文化。

一千余首诗歌,流动的诗行也是流动的史诗,与不管不顾地向西奔赴,扑向洞庭湖怀抱的沅江同流。“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湘君》);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湘夫人》)…… 恍惚中看到一个楚国的诗魂在沅水边行吟彷徨,那种标志性的楚音在波浪中由近到远延生。屈原的作品绝大部分都可明确考定为在沅湘之间所作,《湘君》、《湘夫人》、《山鬼》、《国殇》、《涉江》、《渔父》等,诗墙上刊刻的是这“半部文学史”的开端,是屈原散落在湖湘山水间的楚音遗韵。“沅湘”、“洞庭”、“涔阳”、“醴(澧)浦”,“沅”、“澧”等等,这些诗句中包含着一连串与常德有相关地名。沅芷澧兰,洞庭秋月,巫风祀神的南楚文化,开启了一代文学宗师的积极浪漫主义情怀。

在沅江大桥下,隔桥相望的是招屈亭,自然是纪念屈原的。据说常德城内外有许多与屈原相关的遗迹,比如三闾港、三闾桥、屈原巷是传说中屈原“生平所游集”之地。 相传三闾大夫屈原流放到常德后,在如今的东门口城墙边住下,常到港里垂钓。诗墙之东十四里的德山,《水经注》中称枉山,据说山脚就是屈原“朝发枉渚”之处。太阳山是屈原参与民间祭祀太阳神并构思《东君》等作品的地方。还有平山、高吾山则是屈原的游憩之所。汉寿县境内,有一条由沧水和浪水汇合而成的支流,叫做沧浪水,有一处地名叫沧港,据说就因为屈原曾在此欢快地洗脚吟诗而得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近沅水岸边,一排排柳树披拂,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扭动着小蛮腰,顾影自怜,贴近沅水对镜贴花黄,仿佛就是与魑魅为群的屈子笔下极具人情的山林女神“山鬼”,含情脉脉,宜笑宜嗔,窈窕俊俏,又有一种孤独幽凄。

从桃源以东为沅水河口段,属于平原区,河谷增宽,水量大增。明代杨嗣昌在《武陵竞渡略》描绘过沅水最激动人心的竞渡场面:“划船当郡城之中……江南上至段家觜、下至青草觜,江北上至上石柜、下至下石柜,面视阔远,堪为赛场。南则芳草茂林,雪沙霞岸;北则危楼画槛,古堞重城。观者于此鳞集。刘禹锡诗“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斯实录矣!”——我所徜徉的诗墙,正是刘禹锡笔下的历代武陵市民“风俗如狂”观龙舟竞渡的所在;旧时的清平门就是后来的武陵城大西门,上石柜就在诗墙西头渔父阁位置,下石柜在几公里外德山斜对面的盐关。这些地方也是屈原曾舟过之处,屈原在武陵船歌激越原生态的余音里,酝酿着他的一行行诗句,也许还将船歌的某句植入了他的诗中。

我在桃花源的山巅,眺望过沅水,那是古“潇湘八景”之一的“渔村夕照”,遥想屈原时代,也是一样的夕阳满天,炊烟缭绕渔村,渔舟唱晚,诗情落入了屈原的眼里,不知被揉进了那一句诗行?我乘车前往沅陵之路,一直在屈原的诗句里山回路转。

战国时期的楚黔中郡管辖范围应包括沅水和澧水流域,在战国晚期,秦国曾一度占领楚黔中郡,并将之与占领的楚巫郡合起来设立了秦黔中郡。沅水源出海拔千米的贵州高原,流经黔东、湘西,全长千公里,流贯地大部分为崎岖山地,上游群山紧迫,峡谷曲窄,到湘西中游河道变宽,水势放缓,通航繁忙,山里的出产油桐、茶油、药材,顺流而下。 过沅陵就进入了湘西怀化腹地,繁茂的山林间,闪过土家吊脚楼、徽派建筑、苗侗木楼, 乌黑的瓦瓴和木板,点缀着一串串金黄的老玉米、红彤彤的干辣椒。在湘西沅水边伫立很多湘西特色的门楼,夹杂着古香古色的万寿宫、天后宫,这些都是江西、福建商人建立的会馆。沅水也是苗族、侗族、瑶族和土家族等众多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是传统和现代混杂咬合。

沅水流域连山叠岭、险峡急流,地僻民贫,历史的节拍比山外要缓慢一个节拍,巫风盛行,巫傩、赶尸、下蛊等种种神秘的巫傩文化在流域各地都有传说,我也曾在沅水边看过几场原生态的傩戏。到明清时,沅水成为通往滇黔的重要水路和陆路通道,大批江浙和闽商及官宦眷属来到沅水流域,多元文化交融,西南官话也顺水流传。从明清直到民国初年,鸦片烟的运输、木材的集散、桐油白蜡等土特的出口,衍生了沅水流域的洪江、浦市、桃源、常德等大小码头的商贸,从而留下了许多临河古城遗存和文人笔墨。

沅水在沅陵境内变成了二十万亩水面的五强溪电站,屈原的足迹沉于浩浩的水底了。战国的墓葬群,不知是否有屈子的故交?与行吟而上的屈子,萍聚码头把酒言欢?在屈原身后,此地被秦国吞并,将黔中郡建立于此。屈子的灵魂有知,将情何以堪?而沅陵的龙舟竞赛,除了汨罗,在省内的名气也是很大的,也是因为屈子曾经在沅陵停留吧。沅陵的县域很大,距桃源有近三百里,逆水行舟,在丘陵中穿行,河床多基岩、砾石,险滩一个接一个,屈原的西行之路开始艰险,那时候,是否就有“沅水号子”?屈原的诗歌里,就有沅水号子的影子?

屈原在沅水、枉渚一带盘桓了三年。而关于“枉渚”,又另外一种说法,是指泸溪白沙镇。从常德一路逆沅水西北行来,屈原在泸溪白沙镇一个小渔村驻留过,这个小渔村被当地人先后改为“枉屈”、“望屈”、 “屈原村”,现名为“屈望村”,村前的沙滩就叫“屈望滩”,都是为纪念屈原的。“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屈原明白地交代是早上离开枉渚,前往辰阳(辰溪县)住宿。屈望村至辰溪,水路近百里,正好是当时行上水船一天的路程。在《泸溪续修县志》典籍记载和当地民间口头传说中,仍流传着屈原涉江的许多故事。可以回想,2000多年前,屈原在溯沅江至白沙时,沅水两岸,有高耸入云、形态各异的石崖岩壁,有悬诸高岸、存于古洞的石壁仙舟、江崖悬棺、岩中箱子等奇观。沿岸清绝风景,吸引屈原流连驻足游历。他投宿渔民家,听他们讲远古的盘瓠文化、巫傩文化,唱辰河调子,盘桓数日再启程前行。在数年后从溆浦返回时,又在“枉渚”泊舟,回访渔民,停留数日,观秋社祭祀山神的庄重仪式和古朴神秘的民俗风情。边地山民的苦难、粗旷的原始歌舞以及奇异的五溪风情,激起了诗人迸发的诗情,写就《涉江》这一千古诗篇。如今,在屈望村附近江岸边,新建了一座五层的仿古涉江楼。

沅陵到辰溪为沅水中游段,丘陵地区,灰岩峡谷与小盆地相间。辰溪县有很多神奇的自然景观和人文特色,让屈原泊舟上岸。与县城隔沅水相望的大酉山,自古就有“善卷归隐”、“大酉藏书”等历史传说。相传4000多年前,常德德山隐居一位非常有学问的儒雅之士善卷,被唐尧拜为师,舜帝欲将位禅让于善卷,善卷婉拒,溯沅水经桃源、沅陵到辰溪,隐居于大酉山,山上还留有善卷祠墓。作为楚国大夫屈原,路过辰溪时也自然会登大酉山,参拜这位大贤人、道德君子善卷。屈原涉沅水登大酉山,朝拜善卷墓,听闻辰阳人对善卷德行之复述,念及自身的际遇,生发出“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之行吟。嗣后,辰阳结缘于楚辞,诗脉与沅水合流,在县城的胜利公园里有“辰阳诗墙”,将善卷、屈原两位大德之人的形象勒碑,嵌于诗墙两端。

从辰溪再至溆浦,就进入了当时的“五溪蛮”腹地,十分荒凉,人迹罕至,“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到达这偏远的湘西北山区,屈原的心是很受伤、忐忑的,“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他十分迷惘,打不定主意该去往何处,于是就在溆浦停住,一住又是数年。

“深林杳以冥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与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这些诗句可以读出屈原在溆浦孤独地住在深山老林中的愁苦,不断哀叹自己生活毫无乐趣,忠心的人不被重用、贤明的人难以成功的世道。但是他明示心志:“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改变心志随波逐流,就算穷愁潦倒终身也无悔。有学者评价溆浦与屈原之关系是“进入溆浦地域,在思想意识上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仿佛时时都看到屈原彷徨的伟大身影。”溆浦与屈原有关的名胜古迹不下一二十处,有建于西汉初期的“招屈亭”,明代的“屈原庙”,清代的“三闾大夫祠”,及现代的“涉江楼”、“橘颂亭”、“怀屈楼”。像溆浦古八景的“溆水屈儃”、“芦潭渔唱”,以及“鹿鸣山”、“吐钱岩山”、“明月洞”、“鬼葬山”、“三闾滩”、“正本治”、“灵均泉”、“屈子峡”、“猴子山”、“思蒙”等与屈原流放有关的古迹,据说都曾是屈原在溆浦经过或寓居过的地方。每一个古迹都有一个关于屈原的传说,一些地方甚至还可推测出诗人用作选材的山精灵洞、借喻的臭草香花等等。

考古发掘证实,湘西溆浦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相当繁荣,因此后来汉高祖才会把武陵郡治设在溆浦。古文献记载,屈原在溆浦期间,曾发生多战拉锯:前280年秦司错攻占黔中郡,前277年秦张若又一次攻占黔中郡,次年地复归楚,直至前223年秦灭楚,秦国多次攻占了溆浦,而当地人们和楚军又多次从秦国手中夺回这块地方。苏秦曾向楚王指出:秦如攻楚“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黔中出产铜、丹砂及沙金这些战略物资,所以说当时的是楚国南邑的后院。因此,楚怀王才用生命来保护这块土地,为了不将黔中郡割让给秦国,而客死在秦国。屈原在溆浦流放期间,写下了《山鬼》、《国殇》等著名诗篇。

(汨罗屈子祠资料图)

蓝墨水的上游

幸而,在屈原晚年生活过多年并怀沙自沉的汨罗江畔,玉笥山上遗存着一个年代更为久远的屈子祠。这座屈子祠,建于汉代,已是两千多年的历史,应该有更多离屈原时代更近的气息。现存的屈子祠,为淸乾隆十九年(1754)重建。汉代的贾谊来过,写下了《吊屈原赋》。

我前往汨罗屈子祠拜谒,正逢端午前半个月。出汨罗城向西,汽车在湘江下游洞庭湖平原的平旷之地行走,视域无限开阔,到处都是水泽,大片的湿地。阴历四月下旬,正是是南方水草丰美的季节,涨起端午水的汨罗江江水丰盈,像一个肥腴的少妇,太阳色的酮体披拂点缀着绿树、野花的长裙,慵懒地静卧在仲春和煦的风里,一副春困的模样,做着千年不同的美梦。河流有个大拐弯,就像汨罗江梦中扭动的曲线,那些参差的柳枝、杂树,就是少妇飘洒的秀发,一个个山花天成的花环,装饰了少妇的梦境。视线追随绿茵茵的草色延伸至地平线、天际线,有 大片亮晃晃的水洼边,堆积着一团 移动的“白云”,散落着黑色得小点。突然,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抻,从“白云”中抽丝纺线般,拉出一条白线急剧向一头伸长,甚是奇妙。定睛才发觉那“白云”是白色的鸭群,估计是领头的鸭子得到了“鸭司令”的口令,带头作出的快速反应。

在紫的黄的野花与青草编织的大堤引导下,汨罗江就在眼前了!汽车在渡口等候渡船,江中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沙石堆,河床有些坑洼。这条被余光中先生赞誉为“蓝墨水的上游”,不仅满河流动着诗韵,还流动着金光闪闪的沙金,据说是南方最大的一条砂金河。一条条桃溪矿砂的船只,惊扰了水鸟,惊扰了游鱼,三闾大夫在水中的永恒的灵魂,也被搅得不得安宁吧?蓝墨水,成了金墨水。2200多年前,屈子在江畔就对人与自然进行过深刻而痛苦的思索……汨罗江的上游是平江幕埠山,历来樟、梓、楠、桐等树木繁茂。那些满载木材、楠竹、茶油、棉布、茶油等本地特产的船只,曾经在这条江上如何繁忙过,现在江只有摆渡和成为风景的功能。

在一些农舍边,龙舟已经被抬了出来,在修饰、打理,整装待发,等候千年的鼓点响起,奔赴汨罗江端午的争渡。沿着汨罗江无边无际的湿地走着,我一直在揣想,屈子大夫,选择了这样一个万物青葱、生命力四溢的季节,在这样一个丰沛的田野,也许是春困中,想打个盹,迷蒙中他梦见了先皇,还是梦见了太乙?……屈原选定的五月初五投江殉国,是岳阳土著越族人祭龙的日子,有一系列隆重的活动,屈原应该是想藉此激发楚国臣民的爱国之情,去完成复兴楚国大业?如今,我们只可以从他在湖南留下的丰厚的诗文中,去追寻他流浪的踪影,去想见他一路流徙的困顿与悲情……

眺望汨罗江北是一片丘岗。水流从绵延的山丘蜿蜒东来,向西奔去,玉笥山就在江的北岸潜伏着,驮着森森古木。登岸触目即是上百年、甚至三百年的树木,古香樟、枫树、梧桐、女贞、槐树等等。杜鹃、含笑和茶花,正鲜艳着。一株合抱的古樟树冠遮蔽云天,高高的枝叶间透出红墙、白墙金色琉璃瓦,仰望台阶之上,屈子祠门楼在俯瞰着我们。八字形牌楼式山门三张,中间高两边低,红线再白墙上勾勒出分明的柱梁轮廓。山门有十几幅石灰塑画,很有立体感,是屈原的生平和《九歌》部分章节的演绎,虽经历风霜雪雨的侵袭,有些剥蚀,一种历史的模糊与苍凉。中门浑厚的“屈子祠”题字上方门额镶嵌着汉白玉石雕,五条游龙在云纹间盘旋。山门两侧上架精美的镂空木雕翘角雨篷,像是在瞭望、打探北方的讯息。

中门有木隔门照壁,上悬“光争日月”巨匾,中挂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全文雕屏,两侧厅柱上是淸朝郭嵩焘、李元度撰联。照壁后是丹墀,两株近300年的桂花仍是无限生机。古桂荫蔽了整个丹墀,光影之下,圆形石头香炉上一炷香袅袅升起,“德范千秋”的匾额后面,供着“故楚三闾大夫屈原之神位”,游龙和凤鸟的雕刻都是来自《离骚》的诗句。

在汨罗屈子祠里陈列着历代的屈原画像,很多画像头上戴着高高的切云帽,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身上披挂着珍珠佩戴着美玉。屈原自叙说,我自幼就喜欢这奇伟的服饰,就是年纪老了爱好仍然没有减退;只是世道混浊没有人了解自己,我却高视阔步,置之不理……这是他在湘西溆浦时写的《九章 涉江》中诗句:“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屈子祠后进中厅的屈原镀金塑像,甚是高大,三米高,手抚佩剑,脚踏波涛,银髯飘逸,视线高远,透出忧心。过道的墙壁上有张巨幅屈原半身像,两个人高,两边有联“招魂三户地,呵壁九歌心”。他面容清瘦,双目凹陷,高冠白衫,神情忧郁、沉郁,就像汨罗江畔一寻常的老翁。18年的湖湘流离生活,当地人也早已把他当着一个邻家爹爹了。

屈子祠三进四厅,每个丹墀天井里都有一两棵古桂树,虽树干盘曲、树身皲裂,但都树叶葱郁,引颈向天,发出千年的“天问”,中秋时节,金桂银桂吐蕊,红的白的,竞相向屈子献出天香。屈子祠整个建筑的墙壁堆画、琉璃构件、木雕碑刻,以及厅堂、墀井、楼阁、匾联以及树木,都是屈原灵魂的归附……

屈子祠旁是屈原碑林,紫红的杜鹃花点缀在绿树中,层叠的楼亭,鎏金的重檐,在春光里与绿树交互比肩。离骚阁、天问台、九歌台、九章馆、招魂堂、独独亭、思贤楼、垂花们,一环套一环的门廊、石柱,把视线往历史的纵深拉拽。虽三闾大夫南阳里的故宅竹楼茅舍早已无存,但周遭还有很多与屈原有关的濯缨桥、骚坛、独醒亭、女媭墓、桃花洞、饮马塘等遗迹,都是后人演绎的传说。

公元前278年五月,秦国大将百起攻破楚国郢都。国都沦亡,流放湘江的屈原,悲愤哀恸,“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对楚国的命途彻底绝望,常彷徨于汨罗江边,遭遇了一个南方的隐者“渔父”,于是他们有了一番简短和流传千古的对话。屈子捍卫自己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莞尔作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三闾大夫奋笔疾书《渔父》:“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成为了屈原的绝笔,自沉汨罗江,以身殉国。

我想,屈原、“渔父”以及罗子国的遗民,他们用来交流的是一种洞庭楚音。 汨罗江南岸,是古罗子国故城遗址。这是楚国春秋初期扩张至洞庭湖南,将其在江北、中原地区所灭掉的罗子国和糜子国的移民迁到汨罗、岳阳一带,建立起重要的军事据点。汨罗山曾出土过十二座战国墓葬,专家推测应为古罗子国贵族墓葬群。屈原与罗子国贵族同宗,他的墓就是其中的一座了。

在汨罗江边,我的耳边回环着屈子与渔父两千多年前春天的对话,渔父和屈原,操的是一种楚音,这种楚音,就和汨罗江渡船上两个挑着担子的乡民口音接近。在秦兵压境的战鼓声里,以一种楚国的强调吟诵那些楚辞,那种呵壁问天,那般奇幻幽深,那种沉郁浑厚,真的会令人落泪的。

初建于明朝的降钟山麓的屈原庙,一直弦歌不绝。屈子故里乐平里,自古以来就有吟诵“楚辞”古体诗的习惯,明清时就成立了独一无二的以咏“骚体诗”为主的农民诗坛——“骚坛诗社”,乡民生就诗风傲骨,出口珠玑,千百年来沿袭至今,保存下来的明清时期诗稿约千首。我曾两度行船过三峡,在秭归的码头靠岸,可惜没能亲去拜谒乐平里,但听间码头上下的秭归人说的西南官话是那么亲切,对于我这个在西南官话里长大的人,有一种脱口用方言直接交流的欲望。

汨罗江畔,屈原埋忠骨之地,年年端午都是诗人的盛宴,也有“骚坛诗社” “骚坛诗联”,据说成员达三千,真是遍地诗人。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在武汉医院病房吟诗的诗人,就是诗社的成员。屈原的起点,与他的终点,楚音成了历史线装书里的那根纱线,珠串起他颠沛泥泞的足迹,也将楚辞的灿烂与楚文化的滥觞装订进中国文化史的扉页。

屈原的自沉汨罗江,后代文人惺惺相惜,写下的吊祭诗文无数。西汉的贾谊写下《吊屈原赋》 :“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乔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公元前177年,贾谊奉诏到长沙去任职,来到湘水边,不由追念起自沉汨罗的屈原。

805年(永贞元年)九月,唐代柳宗元贬谪永州司马时,写下《吊屈原文》,表达了对屈原异乎寻常的敬仰和怀念,并叹己之遭际,声长而语悲:“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

北宋苏轼,失意于仕途后,也赋《屈原塔》:“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精魂飘何处,父老空哽咽。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

从月圆中秋时开始阅读屈原,穿越时空、地理,从屈原的出生地秭归,到他初出茅庐的江陵,延伸至洞庭湖,达长沙,再追溯沅江直抵溆浦。期间,历经了雪映爆竹的春节,又过了清明时节的雨纷纷,当龙舟竞渡的鼓点急迫地敲响时,我的思绪才遽然停止在汨罗江畔。屈原的身影消逝在滔滔的水波里,他的足迹早已被两千年的风雨清洗殆尽,只有一种辽远的楚音,像永不消逝的电波,诠释着湘楚大地数千年的文化基因密码。在屈子祠前,那种楚音在汨罗江水里袅袅升腾,吟唱着历代大家对屈子大夫的吊文,召唤两千年的诗魂,兰芷芳香,弥漫云梦湖泽。

(本文刊发于《中国作家》201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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