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心正而量远

2016-08-20 21:48: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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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学者吴澄画像)

 

心正而量远

文丨奉荣梅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时序蛇年初冬,出行南昌,从绿意天成的天香园观园林看候鸟出来,一行十个文人上了一趟空旷的公车旅游专线,在百湖之城迂回穿行,满眼是湖泊、绿阴、溪河。南昌作家曾介绍说,当地历代都敬重文人,很多街道都是以本地及外省文人雅号命名的,有“八大文贤路”:永叔路(欧阳修),象山路(理学家陆九渊),渊明路(陶渊明),子固路(曾巩),孺子路(汉代名士徐稚),船山路(湖南王夫之),阳明路(浙江人王守仁),叠三路(南宋南阳爱国诗人谢枋得)。

自古江西出才子,在南昌的街道随处可遭遇翰墨之香。我则希望在车窗外能捕捉到宋元之际的大儒吴澄的一点信息,但无一丝踪影。元代中期最有声望的学者吴澄,就是南昌南边百余公里外的抚州崇仁人,宋淳祐九年(1249)出生于儒学世家。中年后吴澄曾数次在当时称龙兴的南昌郡学讲学,与郝文、元明善、董士选这些元朝官员频繁交往论学,使得他在当时声名远播,并被多次举荐出仕,晚年也断续随儿子寓居南昌。

在临离开南昌的那个上午,终于打探得文教路上有十几家旧书店,便起意去搜寻几本南昌古代文脉的书籍。寻觅而去,大有斩获,其中就有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吴澄教育思想研究》一书,甚是合意。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那些才子文人的名字,只有随他们的不朽文字才能千古留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比如王勃,就凭一篇千古绝唱《滕王阁序》,虽只享有27的生命,但他的名字和文字千百年来镌刻在巍耸赣江边的滕王阁上,任后人世代凭吊称颂。幸好,在相邻的湖南,湘江边的千年庭院岳麓书院里,留存了江西大儒吴澄的文字,七百多年来在古老的庭院里流芳。我在岳麓书院史书《历代著名访院学者》一栏中找到吴的名字,读到了他简要的人生轨迹。

吴澄青年时期所处元代,适逢书院的发展空前,已达千所,超过了宋代,新增书院几百所。江西自古教育发达,人才辈出,元代时新增书院达95所,超过同时代书院也很发达的湖南(21所)、浙江(49所)、福建(11所)之总和。吴澄自幼颖悟好学,曾师从朱熹再传弟子教育家程若庸,获程朱理学“正学真传”,后又向程绍开问学,深受其“和会朱陆”学说的巨大影响,博集群书,著作宏富,入元官至翰林学士,深造自得形成了以折衷朱陆为特色的草庐学说,成为元代理学界朱陆合流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北方理学巨擘许衡并称为“北许南吴”。“心正而量远,气充而神和,博考于事物之赜而达乎圣贤之蕴,致察于践履之微而极乎神化之妙,正学真传,深造自得,实与末俗盗名欺世者霄壤不同……”这是中书平章政事张珪上疏皇帝恳请起用吴澄的奏章。作为元朝杰出理学家、经学家和教育家的吴澄,毕其一生致力于元朝儒学的传播和发展,深造自得而成“心性说”,其“心正而量远”、“正学真传”的精髓在儒学名士间风水流转。

吴澄20岁就乡试中举,此后却屡试不中,适逢南宋末年,国家衰败,儒道凋敝,他便厌弃科举,躲进山中筑庐授徒。衣食困顿中,他却澹泊明志,自题门联“抱膝梁父吟,浩歌出师表”,有仿效诸葛亮隐居待时之意,学友程钜夫为其茅屋题名曰“草庐”,此后吴澄便被称为草庐先生。吴澄在深山穷谷潜心著述,整理儒学经典,注释《孝经》章句,校订《易》、《书、《诗》、《春秋》,修正《仪礼》、《小戴礼记》、《大戴礼记》等。程矩夫任江南行台侍御史,奉皇帝之命四处访求遗贤,38岁的吴澄被程矩夫诚心说服,勉强出山。先后拜江南行台御史中丞、金枢密院事的董士选也多次向朝廷推荐吴澄:“士选所荐吴澄,非一才一艺之能也。其人经明行修,论道经邦,可以辅佐治世,大受之器也。”吴澄先后四次被举荐入京,但是他不求出仕,上任辄辞,每次任官都很短暂,最长的不超过三年,前后做过儒学副提举、国子监丞、国子司业、奉议大夫等小官,且均为与教育相关的职位,乃谓“官止于师儒,职止于文学”。

晚年的吴澄仍是穷究五经,校定邵子(雍)之书、《老子》、《庄子》以及扬雄《太玄》诸书,撰写《五经纂言》,修成《易纂言》。至元统元年(1333)病逝时,年届八十有五岁,此时才官至正二品,被追封为临川郡公,谥文正。到明朝宣德年间,吴澄从祀孔庙,被尊为“先儒吴氏”。其实,他晚年屡受元朝廷征召,直至花甲之年元英宗即位,至治三年(1323),吴澄被授予翰林学士、同修国史,从三品,次年,实行经筵制度,老迈的吴澄还被选为给皇帝讲经的讲官,获得了一个儒家学者的至高荣誉,与宋代的程颐、朱熹同等殊荣。我想,早就洞穿世事的耋耄高人,深获《周易》要义的吴澄,“心正而量远”的他,将这些最后的炫丽光环,只当做过眼烟云了吧。

一生大半时间僻居乡野草庐授徒的吴澄,从事教育六十余载,他的弟子高足可谓数千,他还被邀请到处讲学,交游甚广,讲学遍及南昌、福建、扬州、京师、长沙等,对书院教育有许多精辟的见解,先后撰写书院记文等有关书院的文稿十余篇。吴澄与岳麓书院结缘,是因为元延祐元年(1314)修葺岳麓书院之后,66岁的吴澄应好友长沙郡别驾刘安仁之请,到书院讲学,并撰写《岳麓书院重修记》和《百泉轩记》。这两篇记文具体细致描述了岳麓书院当时的概况,包括书院唐开宝之初创,乾道年间重新修建,到元至元时增饰修缮,成为岳麓书院元代办学的重要史料。

别驾刘安仁对岳麓书院的修葺后的办学方针,在《岳麓书院重修记》中,有很详细的记载。岳麓书院在北宋已成为湖南地区的高等教育中心,是宋初的“四大书院”之一,至南宋岳麓书院盛名时期,朱熹、张栻制定了“成就人才以传道济斯民”为教育方针。从吴澄的这篇记中可见,当时书院的山长依然遵循朱张的教育方针:“至元之复建也,岂不以先正经始之功不可以废而莫之举也乎?岂不以真儒过化之音不可绝而莫之继也?”“欲成就人才以传道济斯民也,而其要曰仁……盖仁体之大如天之无穷,而其用之见于事,无处不在,迩之事亲事长,微而一言一行皆是也。”吴澄在回顾岳麓书院办学历史与总结办学的优良传统上,提出了书院的办学宗旨,就是要将已经废绝的“先正”、“真儒”的讲道传统继承下来,发扬光大,培养生徒的“仁”心,从洒扫应对、事亲事长等点滴小事开始,使之成为人才,以传道济民。“心正而量远”、“正学真传”,“正”和“真”,是吴澄治学和传道的二字真言,因此,在为这所已负盛名的书院作记时,也不忘张扬这一道统。

(岳麓书院百泉轩资料图)

百泉轩位于岳麓书院讲坛右侧,灰墙青瓦,红柱花窗,单檐硬山,前后廊四间建筑,南临濯缨池,绿涨平湖,朱栏小桥,梅兰竹菊四季竞秀。园林胜景中的百泉轩,是历代山长之寓所,也是先贤安放灵魂的佳境。书院后依岳麓山青风峡,谷口溪泉汇聚,宋初时山长在书院右侧临泉筑轩,便以泉命名。后遭兵毁,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学政刘必大重建。延祐元年(1314)郡别驾刘安仁再整治一新,包括礼殿斋舍,讲堂贤祠,门庑庖馆,以及四围宫墙,无不“洗脸搽粉,穿衣戴帽”。

我曾数次流连于古拙、清雅又敞朗的百泉轩边,眼波在那些水墨画般精巧纤丽、花饰简约的格扇槛窗逡巡,体验书院先贤的吟风弄月与淡泊情趣。时光倒流800多年,宋乾道初,朱熹来到岳麓书院,和书院主教张栻居住于百泉轩。“尽而燕坐,夜而栖宿”,两位大儒相对论学,三昼夜而不停歇。他们也曾听流泉清泻、蕉窗夜雨,踏雪寻梅,吟诗唱和。百泉轩旧有朱熹亲书的匾额早已遗失,今人集朱熹墨迹重制,在廊柱上刻有《岳麓诗钞》旧联:“教同化雨绵绵远;泉似文澜汩汩来。”轩内屏壁上,嵌有吴澄所撰《百泉轩记》:“……书院之有泉不一,如雪如冰,如练如鹤,自西而来,趋而北,折而东,还绕而南,渚为清池,四时澄澄无发滓,万古涓涓无须臾,息屋于其间,名百泉轩,又为书院绝佳之境。朱子元晦,张子敬失,聚处同游岳麓也,昼而燕坐,夜而栖宿,必于是也。二先生之酷爱是泉也,盖非止于玩物适情而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惟知道者能言之,呜呼!岂凡儒俗士之所得闻哉……”可以想见,吴澄也曾释卷出轩,与生徒或罗坐花间,侍立月下,或绕曲涧鸣泉,观锦鳞翔跃清波转,或穿行于烟柳风荷、桃红竹翠间,谈经论道。花影娟娟,一池碧色,两袖清芬,冰壶濯魂,书声与流泉鸟语和鸣的玄妙,穿越数百年时空,在池沼林泉间躲着迷藏。轩内屏壁两侧还悬有一副对联,“学忆朱张绵圣脉,书传虞夏刻螭虬”,也是对朱张正宗儒学和岳麓山禹碑虞夏文明的追忆与传承。

思想家吴澄,对地域环境和人文景观也颇有兴趣,有不少评述湖南、河洛、泉州等不同地区地域环境的文章。其中《送傅民善赴衡州路儒学学正序》一文,有关于湖南文化的独特性的解释。“夫天地之气钟聚而耸起者为山,山之高大者,岳也。衡岳,南方之巨镇,郡跨其趾。灵异、怪物、奇宝不足以当,则生伟人。循岳西南,舂陵昔有周子(周敦颐)实绍圣道不传之统,而文定胡先生(胡安国)父子兄弟皆于衡而讲道,二百年间,流风未泯。”吴澄这一说,有些牵强臆断,但是起码说明他对湖南山岳地理和人文流变是有一定的研究的,他也客观地归纳了湖南民风士气与人才的特征:人杰地灵,学风炽盛,瓜瓞绵绵。他的这种独到的发现,当然是他数次进京为官、长期周游各地讲学、交游的亲身体悟。

吴澄崇尚程朱理学,最尊重、谈得最多的是周敦颐、程颐程颢、邵雍、朱熹和陆九渊。他对湖南人周敦颐格外尊崇,因为周子既是理学开山鼻祖,又长期在他的家乡江西为官讲学。吴澄曾寓居江州(九江)濂溪书院调养身体数月,遍访濂溪遗踪,就是因为对濂溪学的钦慕。延祐二年十一月(1315),吴澄率其南北学生百余人,在江州举行祭祀周敦颐的盛大典礼,颇为壮观。他还拜祭了濂溪墓,撰写《祭周元公濂溪先生墓文》,“呜呼!悟道有初,适道有途,先生之图,先生之书,昭示厥初,维精匪粗……唯一故宜,唯一故专,道响绝弦,千数百年,学要一言,洙泗真传……”(见《吴澄思想研究》111页)这篇祭文,是对濂溪先生一生学术思想的回顾,也彰显着吴澄对周子的仰止之意,对其“真”与“正”的道统地位极其尊从。吴澄的学术思想深受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和《通书》的影响,他的教育思想也与周敦颐一脉相承。

吴澄究竟几次入湘,在关于他的文字里无确切记载。在《吴澄年谱》中说,元明善累官至礼部尚书、翰林侍读,与吴澄交谊甚厚,曾为其文集作序。元贞元年(1295),吴澄游龙兴(即豫章,南昌旧称),登西山,时任江西行省椽的元明善向吴澄问学,质诸经疑难与论性礼,对其大加畏服,后执弟子礼终身。元明善曾出为湖广参政。次年,吴澄又到龙兴,江西行省左丞董士选延请他于家中,亲执馈食,请教经义、治道,第二年,董左丞入京向朝廷举荐吴澄。他的学生虞槃,也曾任湖广行省龙阳州儒学正、全州清湘书院山长、辰州路儒学教授……吴澄应该有很多的机缘到邻省湖南交游,就像长沙郡别驾刘安仁之请去岳麓讲学、作记文一样。

我在吴澄遗存的文章里,还读到这样的记载,他曾经有计划去南岳养病。那是元大德九年(1305),累次拒官后吴澄已是57岁,他于头年又被朝廷授予本省官职儒学副提举,秩从七品,而他依旧没准时到任,于冬天给提举写信解释,称自己因病将延期赴官,并说明自己次年将游南岳以疗疾。第二年春天,吴澄本拟出游衡山,却因冰雪与水淹而延缓至夏天,一路炎热似火,舟车交替,六月时才到袁州,却收到了儒学副提举郑陶孙遣使致书,追请他赴任……吴澄一直想奔赴他心中为“天地之气钟聚而耸”的衡岳,亲睹“生伟人”之地的绝佳风水。只是,从这文章记载中,吴澄与南岳终是插肩错过了。

身历宋元两朝的吴澄,他的85载风雨,不仅使他历练成一个思想家、教育家,那些乡野林泉还使得他成为一个诗人与文学家,顾嗣立《元诗选》初集就选入他的诗歌五十余首。其诗清婉轻扬,清新平实,又开阔恢宏。他可谓著述等身,有《吴文正公》、《草庐精语》等传世。

吴澄笔下的百泉轩,与他笔下的岳麓书院一样,嗣后的七百多年间,在执拗的湖湘士子的坚持下,屡毁屡建。桑树槐树、朴树香樟、女贞枫香、桂花银杏……那些先贤的身影,一个个在林木的缝隙间飘逝,并越走越远,就连那些蓊郁的古树中的长老,朱熹手植的“朱子樟”也不知何时不见了,那株守护庭院千年的桂花树也难逃生死的轮回,在某个黑夜里轰然倒毙。而那荟萃了百泉的溪流,只要岳麓山常绿,泉源不涸,这潺潺的流泉就吟唱千年,挟濂溪、朱张、草庐先生的文脉,天籁之音穿越万古。文人的风雅,文化的灵魂,历史的气韵,以及“心正而量远”的儒士遗风,在千年庭院里风水流转。

(本文刊发于新疆文联主办的《西部》文学杂志201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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