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千年的背影

2016-08-21 15:27:4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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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名儒杨时画像)

 

千年的背影

文丨奉荣梅

 

二零一三年,雨中三月,我独自在闽北的武夷山区,寻觅一个宋代名儒、“闽学鼻祖”的背影。

在一个叫泰宁的静美小城,我只寻得八百多年前,大师“传道东南”飘逝的讲学声音。便循声向南追寻到相邻的将乐县城,大师生长的故里。在一个年轻的杨姓后生引领下,沿着一条叫金溪的河流,驻足在县城四五里地的北郊水南乌石山下,也叫龟山的地方。数株合抱的古樟,疏枝散叶,荫蔽一座牌坊,上书“龟山陵园”四个大字。一座九曲桥中分一泓池塘,连起一线数百米长的条石步道,串起缀满绿珠样果实的枇杷,还有高过人头的巴茅和不知名的杂木,彼岸花在荆棘丛里露出惨白的脸蛋。在一片苍翠的杉木和松林里,挺立一亭名曰“道南”,半山腰的青砖阶梯上端,有一座坟茔。这里就是埋葬理学大师背影的地方。南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三月十五日,八十二岁的大师在诸友陪同下,亲自勘定了自己的墓地。一个多月后,他病逝于家中,十月下葬于乌石山腰,但大师的灵魂在宋代的史册、在理学浩繁册页里不朽。

除了我们,还有两位中年男子在“道南亭”中观瞻。对于我的问询,一中年男子回答说,我们是在附近做工的,随意来看看,不知道这墓里埋的是什么人,应该是个古代当官的吧。

据说,龟山之麓曾建有“龟山书院”,南宋咸淳三年(1267)礼部尚书冯初心(梦得)奏请朝廷御准而建,宋度宗亲题“龟山书院”匾额。我向引路的小伙求证,他也说不清楚遗址在何处。是的,要介绍这座古墓的主人杨时,只得先从“吾道南来”、“程门立雪”的典故说起,这个故事也与杨时的生平有关。

“吾道南来”来自杨时与他的老师程颢的故事。杨时(1053—1135),子中立,号龟山,祖居闽北将乐。熙宁九年(1076)杨时中进士后,调官不赴。神宗元丰四年(1081),程颢寓居河南颖昌,杨时便慕名前往拜师,与游酢、谢良佐、吕大临并称“程门四大弟子”。 当杨时结束学业南归故里时,程颢送自己的得意门生出门,不舍地说:“吾道南矣。”“昌明正学,于是濂洛关闽,递接薪传。”岳麓书院有块皇帝赐匾“道南正脉”,还有清朝大学者王闿远书写的名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杨时的老师程颢程颐兄弟,正是北宋理学开山鼻祖、湖南人周敦颐的学生。

“程门立雪”则是讲杨时与程颢的弟弟程颐的师生轶事。程颢去世后,哲宗元祐八年(1093),杨时四十多岁了,又一次北上洛阳师从程颢之胞弟程颐,师事老师十分恭敬。一个大雪天,他与游酢去嵩阳书院拜见程颐,适逢老师在堂中闭目暝坐。二人不忍惊动老师,就在雪地静候,待老师醒来时,积雪已淹没二人膝盖,成了雪人。程颐对杨时破为赞赏:“学者皆流于夷狄,唯有杨(时)谢(良佐)二君长进。”杨时被再传弟子、同乡朱熹称颂为“功符孟氏,德续先声”,将其与孟子相提并论。而“程门立雪”的故事被朱熹写进了《朱子语类》,流传了八百多年。

一生精研二程洛学的杨时,特别是他“倡道东南”,兴教立学,对闽中理学的兴起,建有筚路蓝缕之功,被后人尊为“闽学鼻祖”。他的著述颇多,主要的都收集在《杨龟山先生文集》中。他得二程的心传之妙,整理他们的重要著作《伊川易传》、《二程粹言》等,使得二程遗著赖以传播。他的哲学思想继承了二程的思想体系,被后人称之为“程氏正宗”,从二程到朱熹,杨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中间环节。杨时的哲学思想影响了门生罗从彦,罗从彦传道李侗,而李侗再传朱熹,集理学之大成,达到中国儒学发展的高峰,这对中国的古代哲学,特别是思辨哲学方面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杨时的哲学思想流传到国外,在朝鲜、日本的影响很大。宋嘉定十六年(1223),宋使到高丽(今朝鲜),国王急切地问道:“龟山先生安在?”杨时、游酢后来讲学著述于武夷,终老于斯。他们的理学一派在武夷一带植根繁衍,历南宋、元、明、清数代,经久不衰。历代著名的理学家接踵而来,藏修著述。长期在湖南传授理学的胡安国、胡宏和“东南三贤”朱熹、吕祖谦、张栻,以及蔡元定、蔡沈、黄干、刘火仑、真德秀、魏了翁等,都长期在闽北武夷山传播理学,号称闽学。

(龟山书院资料图)

我曾在数年前,一个人夜游无锡的东林书院。东林书院也叫龟山书院,是杨时创办。宋政和间,杨时“从京洛南旋,侨寓于此”,并聚诸贤讲学。明万历年间顾宪成、顾允成兄弟重建书院修建“道南祠”,祭祀杨时及宋明诸贤。杨时曾前后在常州、无锡讲学达十八年之久,从北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初寓居常州,至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因为当时常州知名学者邹浩和曾任过北宋宰相的无锡人李纲,是杨时的密友,于是,他在五十八岁到七十六岁的晚年时光,就是在两地授受理学。

东林书院的声名,在北宋声名鹊起,是因为杨时。“东林书院”的名称来历与杨时游庐山东林寺时所写《东林道上闲步》这首诗有关:“寂寞莲堂七百秋,溪云庭月两悠悠。我来欲问林间道,万叠松声自唱酬。”一进东林书院大门,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到书院的“道南祠”去拜谒。是夜,我见到东林上空的月,还是九百多年前龟山先生见过的月色,可惜祠堂已关门落锁。在粉墙朱门前,想及杨时不仅是一个著名的理学家,还是一个很有影响的政治家,他在担任地方官吏时,所到之处“皆有惠政、民思不忘”。 绍圣年间,他在湖南浏阳任知县时,曾上书朝廷,反映实情,赈济灾民。我朝着“道南祠”大门,深深一揖,代湘人表示一份谢意。

绍圣元年至四年(1094—1097),杨时在浏阳做知县,留下了被人称颂的政绩,赈灾济民,革除浏阳“妓乐随处张设”等恶习。在浏阳,他遥想师祖周敦颐先生,学术传承,又有诗心继承。他在浏阳县治南向阳门内西街建了个书院,后人以其谥名为“文靖书院”, 是浏阳最早的书院,明成化(1465—1487)间重修过,现已不存。他还在县署仪门外,修建一亭一阁,即飞鷃亭和归鸿阁,并都作记文铭刻于石。“鸿阁斜阳”、“鷃亭芳草”,后成为浏阳人游览的胜景“浏阳八景”之一。杨时在浏阳知县四年任期曾作诗多首。“薄书投老岂身谋,朱墨纷纷晚即休。平世功名归稷禹,一瓢吾欲慕巢由。”《县斋书事》三首为政治感遇诗。《浏阳五咏》则是高远清雅的抒情小品:“帘卷晴空独倚栏,冥鸿点点有无间。秋风注目无人会,时与白云相对闲……”

杨时的这些生平事迹,在宋元学案有说:“始解褐徐州司法。数转,知浏阳县,安抚张舜民礼之,不以属吏待,而漕使胡师文恶而劾之。”《龟山年谱》对他在浏阳为官的经历记载得稍微详细些:“元祐八年,四十一岁,授知潭州浏阳县事,四十二岁赴浏阳任,四十三岁官浏上程漕各书,四十五岁始去。在任四年,有惠政,于县治作《飞鷃亭》,又作《归鸿亭》,自为石刻记。”

《浏阳县志》对他在浏阳的履历记载得最为详尽。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春至秋,浏阳县干旱数月,杨时在《久旱》一诗中说:“农郊阡陌起黄尘,望断天涯绝点云。疏懒无情讼风伯,幽窗时读退之文。”杨时见灾民缺粮谷价暴涨,立即递交《上州牧书》等三章,请求州府拨付粮钱赈灾和减免灾民的赋庸调,并着手先自救,让寺庙救济灾民,动员县衙官差和有粮人家捐粮捐钱,安排县衙膳房煮粥济民,等到潭州府批文一下来,立刻开官仓出谷三千石赈济灾民。因此浏阳当年积欠赋庸调较多。朝请大夫、潭州知州事张舜民与杨时交好,湖南漕使胡师文却与张舜民不和,对他们的交谊“羡慕嫉妒恨”,于是迁怒于杨时,以不积极催收积欠为由奏劾杨时。其时杨时任期已满,因尚未离任,被坐冲替,寓居浏阳,催欠近一年才得以离开浏阳。浏阳百姓不忘杨时的勤政惠民,建起“道南祠”供奉他的肖像拜祀,杨时主持建造的飞鷃亭和归鸿阁成为浏阳百姓游览的胜景,阁壁上书写着杨时在浏阳所作八首诗歌。

杨时多次路过洞庭,均有诗韵留存。“鸟鼠荒庭暮,秋花覆短墙。苍梧云不断,湘水意何长。泽岸蒹葭绿,篱根草树黄。萧萧竹间泪,千古一悲伤。”《湘君祠》是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杨时从京都开封返乡途中,十月游览湘君祠时所作。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十一月,杨时从荆州到达岳州,又赋二十四行即景抒怀的《岳阳书事》:“洞庭水落洲渚出,叠翠疏峰远烟没。重楼百尺压高城,画栋沉沉依天阙……”

在三月的细雨中,我在将乐寻找杨时的故居而不得,被领进隐藏于僻静巷陌里的一个小院落:电信巷6号林氏贞节坊,门额上挂着“杨时纪念馆”的牌子。大门壁上写有文字,清雍正年十三年(1735),为旌表杨时后裔杨祖绳妻节妇林氏,县衙奉旨给银设立。二门是贞节牌坊,“贞节”二字被勒刻在坚硬的石头里,在两百年的风霜雪雨中,高高地树立在空中,一把大锁把牌坊的大门紧紧地禁锢了,也锁住了门内的杨时纪念馆,清圣主亲题的“程氏正宗”等杨时的多种史料也被锁在了“贞节牌坊”里面。

一提到理学,很多人就联想到“存天理,灭人欲”,世俗化地理解为,这些理学冬烘,就是要剪断凡夫俗子的尘根,就是宣扬“好女不嫁二夫”,要做节妇,于是那些丧夫的苦命女子便被活生生地掐灭了再婚的念头,孤老余生,就是为了竖起那流传百世的冰冷无情的“贞节牌坊”。杨时后裔的贞节牌坊,锁住了林氏的“贞节”,也扭曲了杨时心性修养的本意,是否也进一步误导了凡人对理学本质的认识?便觉得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在天理早已不存的历史烟尘里,该灭的是统治者无限膨胀的钱权色的贪欲,而不是草民的基本生存的欲念……

透过门缝,我只能窥见一方天井与散落的几尊柱础,龟山先生的身影漂浮不定。贞节牌坊门外,几个真人高大的武士石像守护着精巧的小院,有的在与时光的搏斗中伤残了臂膀、损毁了面容,门口散放着雕花精工敦实的粗壮柱础,墙壁下靠着两口密布青苔盛满天雨的石缸,还有高出墙身的几株古树,它们在小城侥幸留存的这个古建筑遗存里,静守着这方寸寂寥的天空。

一位高挑的老妇在纪念馆门口徜徉。我与她搭讪,语言不通。同访的有位闽南朋友翻译说,老妇说的是闽南话,是惠安人,九十一岁了,在将乐住了六十多年。我要她转述我的提问,知道这个院子里曾是谁住的吗?她说,是古代有钱人家的房子吧。老人并不知道千年来关于理学以及杨时理论的一星半点,更不知道关于那些伦理的曾经激烈论争。老妇的步态身形像个中年女人,清瘦淡定的背影,又像一个丁香女子,穿越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抛却身后贞洁牌坊的阴影,沿着小院围墙悠悠地远去。

“吾道南来”,理学的光芒借助大师如炬的注视,像一柱无极宇宙聚光,投射并光照着杨时的千年背影之后,最后凝固在千年讲坛的一副对联里。“程门立雪”,那雪地里肃然的雕像,也从千年的镜头里不断拉伸,雪与火的洗礼,在镜头里不断更迭……

(本文刊发于2014年3月《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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