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离我远点

2016-08-21 10:27:5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离我远点

文丨戴希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伸出的是绿油油的橄榄枝,父亲的脸色却会忽然变阴,一句“离我远点!”既狠又凉,总拒人于千里之外!

2006年6月的一天,我回老家安乡给父亲送药。当我轻轻推开父亲的房门,骨瘦如柴的父亲正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爹,我来看您啦!”蹑手蹑脚走到父亲的床头,我轻轻地呼唤。父亲忽然止住呻吟,俨然从梦中惊醒。“离我远点!”父亲吃力地睁开眼盯着我,目光像一根一根的针。我一惊,都什么时候了,还……?但我不想惹恼父亲,只得摇着头,慢慢后退。脑海里禁不住浮现一段情景。

2004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带女儿含伊在安乡老家陪父母守岁。围坐在熊熊燃烧的柴火旁,瞥一眼母亲憔悴苍老的模样和父亲佝偻如弓的脊背,我心里又酸又疼。

我试探着旧话重提:“爹、妈,你们不要再种田种地。人生七十古来稀,也该享享天伦之乐了!”父亲马上反问:“不种田种地,这日子咋过?”我斩钉截铁:“早商量好了,赡养你们!姐和哥给米,我和弟出钱……”母亲泪花闪烁:“这话都讲了三年,我们的确已老、力不从心。”父亲就勃然大怒:“不行,你们也很艰难,在城里买房都欠了债。”我立即解释:“我和弟的欠债都已还清,现在好了。”父亲的目光就凶巴巴的:“别啰嗦,离我远点!”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心里挺不是滋味。远点就远点!一气之下,我摸黑悄悄跑到了小叔家……

“再离我远点!”父亲又在逼我。已经后退到房子的中央了,无奈之下,我还得慢慢后退。一边慢慢后退,一边又怀想起更遥远的往事。

1984年7月,我参加高考。上线了!实现了“穿皮鞋、端铁饭碗”的梦想,心里高兴得像打赢了一场生死悠关的大决战。父亲也是,喜讯传来,一连几天眼角眉梢都是笑。填报录取志愿前夕,我问父亲选哪所大学是好?父亲的脸先是苦了,继而风云突变。“离我远点!”父亲声色俱厉。我一愣,这是怎么啦?尊重他也冒犯他了?远点就远点!我二话不说,起身匆匆去找大叔和大舅……

不知不觉已退到房门边。“好了!”父亲像霜打的茄子,“我要和你说话。”“嗯,我听着。”我屏声静气。停在门边后,父亲几乎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先荣,每个人都会走那一步,这是自然规律。该去的都要去,迟早的事。你不要怨天尤人。今后,你们不必总牵挂我,努力把工作做好。不要经常往老家跑、分散精力。”我很想流泪,但忍住了。我说:“爹,您一定要及时吃药,要有坚强的信心。病终会好的。”这时,父亲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当我退出房间,姐问我:“爹要你离他远点,是吗?”我说:“是呵!”“他对我们也一样。”姐悄悄告诉我。我不明白:一直以来,我们和父亲就沟通得少,感情也平平淡淡。怎么快到油近灯残,父亲还不让我们亲近他呢?

父亲是一条硬汉,一辈子很少生病。不想2005年4月的一天,外甥女凌燕忽地给我发来手机短信:“二舅,你快劝劝外公吧,他都病倒几天了还不肯入院检查!”“病倒了?”我不愿相信。马上给家住安乡县城的大叔打电话。大叔告诉我:“你爹是病倒了,还要我们离他远点!我和你小叔、母亲、姐姐四人连哄带骗没用,硬是霸蛮才把他架到县医院的。”我说:“又是离他远点?真苦了你们,我马上就回!”

在县医院,做过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把我和大叔、小叔、姐姐叫到一边,难为情地说:“老人家患上胰腺癌,已到晚期。医院无力回天,你们多开些药和补品,带他回家疗养吧?可能要及早准备后事。”我大惊,父亲从来没有如此先兆!医生看出我的疑心,又说:“诊断百分之九十的准确,如要进一步确诊,可去常德。”

我于是给远在北京工作的弟弟打电话。弟弟说:“去常德确诊吧。”我们商量之后,为了不让母亲知道父亲的病情,便和小叔护送父亲来到常德。路上,父亲一直吵着不愿进大医院,是小叔“凶神恶煞”似地压着他。二家市医院的诊断结果都与县医院吻合,我们无话可说。医院说在家疗养维持生命的时间还长些,我们只好开药带父亲回老家。

返回途中,当父亲警惕地问询他患了什么病,我们就用事先悄悄统一的口径回答他:“是阑尾炎,不要紧,回家吃点药,会好!”父亲便松了口气:“我想不应该得什么大病,还可能是年轻时修铁路,腰部被撞伤,如今内伤发作吧!”我安慰父亲:“可能也是,再开点治内伤的药吧。”送父亲回到老家,父亲接着劝我:“先荣,你上班去,我不要紧。”

这之后,我便定期将开好的药送到老家。照料父亲主要成了母亲、小叔、哥和姐的事。每次回老家看望父亲,父亲的病情都在加重。腹痛厉害时,父亲忍不住叫我:“先荣,离我远点!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去乡卫生院,请医生来给我动手术?我说过是腹内瘀血,开刀挖了就好!”又是离他远点!我心里抱怨,但马上小心劝他:“爹,挖不得,您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了,会出问题。”父亲就疑问:“为什么吃药不见效呢?”小叔便安慰他:“见效需要时间,慢慢来吧。”

还真有两天,服药后父亲的精神稍好了一点。稍好了一点他便以为大病将愈,硬撑着身子下床,咬紧牙关帮母亲劈柴、提水,还下田下地忘我地劳作。母亲和小叔苦苦劝他好好休养,他根本不听。我发现后制止他时,一烦,他又迸出那句:“离我远点!”没法,我们只好由他。

哪料那是“回光反照”!不久,我再去老家给父亲送药时,父亲就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了。但我还是没有向领导请假。回常德后,依旧忙忙碌碌于工作。有母亲、小叔、哥和姐在老家悉心照料父亲,放心!可6月15日凌晨2时,哥忽然给我打来电话:“先荣,爹疼得受不了,你给他开杜冷丁吧!”我说:“你等着,我马上去开。万一晚上开不好,明日上班开了,我迅速赶回老家!”哥很急切:“快点!”我立马打电话找人弄杜冷丁。可弄这东西手续多且严格,我还没弄到,凌晨4时,哥就打来电话:“爹过世了,你们早点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匆匆赶回老家。小叔抓住我的手说:“你爹临终前很想见你和你弟,他一直不肯咽气。我劝了好几次,说夜晚交通不便,你们相距遥远,你弟更在北京,要火速赶回老家`,路上怕不安全。你爹才轻叹一声,无奈地合眼,眼角淌着泪滴。”听着小叔沉痛的话语,目睹父亲慈祥的遗容,我心里特别地伤心难过。

父亲匆匆地走了,快得出人意料。匆匆地送走父亲,我又风风火火地回到常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若有所失。心中更有一个很大的谜团在萦绕:为什么一到紧要时刻,父亲就总说那句“离我远点!”

光阴荏苒。一晃到了2006年清明节。祭祖之后,我有意谈起父亲,谈起父亲的不可理喻。母亲就感叹道:“先荣,高考结束,你兴高采烈地向你父亲征求意见,怎么填报录取志愿?你父亲脸一阴,叫你离他远点是吧?他那是自卑的表现!觉得自己没文化,不能帮你拿主意,心里很烦!”“父亲跟您说过?”我问。“是呵,你一气之下,冲出门找你大叔和大舅去了。你父亲料到你会这样,因为你大叔和大舅是知识分子,有见识,能帮你!你父亲希望你不要耽搁,做这种事越快越好。他的激将法达到了目的。你一走,你父亲就偷偷笑了呢!”

“原来这样!”我略一思忖,又问,“那我提出要赡养你们,父亲又冲我吼,要我离他远点!什么意思呢?”“你不知道吧?先荣,你一气之后,摸黑悄悄跑到你小叔家去后,你父亲就找我吵架。”“吵架?吵什么呀?”我急问。“‘乡里人不种田种地?我们还没倒下,闲着也是闲着!’你父亲突然责问我,‘一定是你向儿女们提出的?’我回答:‘哪能呢?即使提出,也合情合理。’你父亲乜一眼我:‘我不信你没提,我们能动一天是一天,尽量减轻儿女们的负担!’我反问:‘你老骨头都快散架,万一累出个大病,又要住院治疗,又要儿女们料理,岂不加重他们的负担?’你父亲瞪着我:‘你怎么讲些不吉不利之言?反正,田和地我都要种,除非等我进了土!’我无奈:‘要种你一人种!’你父亲就怒吼起来:‘你?离我远点!’”说到这里,母亲又道,“先荣,感谢你们的良心!虽然从此,我和你父亲仍在老家种田种地,但你和你弟总是背着你父亲给我寄赡养我们的费用。”

“我明白了。”我接过母亲的话茬,“父亲病倒后,你们要把他弄到医院去,他叫你们离他远点,是他不想住院治疗、不想花钱用的苦肉计!腹痛时,父亲叫我离他远点,责问我为什么不请医生给他开刀做手术,是因为他还有生之欲望,他舍不得这个家。他恨我。那两天‘回光返照’,我们劝他制止他干活,他冲我们怒吼、让我们离他远点,是他想排除干扰、专心致志地做事!可病危之时,他要我先离他远点、再和我说话。又是什么意思?”我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时,母亲的眼里就有泪光闪动。她哽咽着说:“你父亲是不想把疾病传染给你!”“他说过?”我追问。母亲点头。“可他的病没有传染性呀?”我觉得父亲滑稽可笑。“但你父亲,”母亲颤抖着说,“偏偏担心他的病会传染你们!他是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呵!”

哎,父亲!

(原载《中国老年》2009年3月下半月刊、《散文百家》2010年第1期,转载于《当代华文文学》2012年第3期,选入《2010中国散文经典》,获2010年度中国最佳散文奖)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