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文丨戴希

老太太七十七岁生日一过，老头儿就溘然长逝了。

他俩年轻时相濡以沫，年老后相互搀扶，生前的时光都沐浴在暖暖的春日里，小日子过得宁静而温馨。

如今老头儿不在了，老太太朝思暮想，心中时常涌起如潮的怀念和悲伤。

可祸不单行，未出半年，老太太又患上严重的帕金森氏综合症，生活一下不能自理了。

幸好有小儿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小儿子任劳任怨、耐心细致，把老人照料得妥妥帖帖。

一日三餐，小儿子总是精心安排，既充分考虑营养调剂，又尽量做到色香味俱全，努力让老人吃得爽快有益健康。

家中卫生，那是每天小清洗，每周大扫除，始终保持窗明几净、清新典雅的居住环境。

帮老人穿衣，背老人下床，抱老人上桌，给老人喂饭菜，扶老人如厕，给老人服药，为老人洗头洗澡剪指甲，替老人按摩捶背，安抚老人睡觉……从晨曦初露到夜阑人静，每天小儿子都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匀速运转。

小儿子还定时拧开音响，放放老人喜欢吟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抱起琵琶，亲手弹弹老人爱听的《粱祝》。如果有时间，他也端坐在沙发上，陪老人看电视，老人要看哪个频道，他就调到哪个频道，不厌其烦，直至老人眉开眼笑。

天气晴好的日子，吃过早饭，小儿子就把老人背到户外，小心放到轮椅上，然后推着轮椅在小区院落里转悠，让老人一边沐浴清新的阳光，一边欣赏明丽的风景。

有时，老人恨自己吃喝拉撒甚至大小便清理都要劳累小儿子，自己简直就是个废物，心烦意乱或心疼小儿子了，也猛然撞墙，想一死了事，却总被眼明手快的小儿子及时制止。小儿子还和和气气地安慰老人，极力劝导老人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没肝没肺，你不是人!”

“装腔作势，我不要你的虚情假意!”

“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老人故意刁难、挖苦小儿子，对他怒目而视，尖酸刻薄地吼叫，咬牙切齿地辱骂，可小儿子依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对老人满面春风、关怀备至。

世上哪有丁点儿脾气都没有，常年累月对老人悉心呵护、从不懈怠的儿女啊!可自己的小儿子偏偏就是这样的超人!老人一方面觉得自己前世修得好，今生得了福报;另一方面也感到自己亏欠小儿子太多。老人的眼眶里经常有泪光闪烁。

按理说为老人尽孝，大儿子也责无旁贷，可大儿子有大儿子的难处呀。

大儿子在美国芝加哥当教授，教中文，他事业第一，一心赴在教研上;又酷爱诗歌创作，每天都要挤时间码码字;中美两国遥遥万里、远隔大洋，回趟国着实不易，还要购买价格不菲的机票……

听说大儿子的感情生活也多有不顺：娶过五个老婆，先是美国的，继而韩国的，接着日本的，然后南非的，最后是法国的，娶了离，离了娶，只有美国的老婆为他生了个儿子……

偶尔，大儿子能给她寄点儿美元，虽不多，但老人觉得已不错了。老人知道，大儿子已加入美国国籍，美国人可不兴孝顺这一套。大儿子还有点儿中国心，还没有忘本，能要他怎样?

老人想起二十多年前，大儿子以文科全市第一、全省第二的考分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时，多么荣耀啊!当然，如今的大儿子已成闻名遐迩的大诗人、美国的大学教授，更是为他们家族的脸面贴足了金!

只是……如果大儿子也在身边，小儿子就不会孤立无援、独自操劳了!老人想。

十年后，老人驾鹤西去。

老人临终前，大儿子来电说，法国的妻子正好生了崽儿，他要照顾妻儿，脱不开身，就不回国为老人吊丧了。

依然只有小儿子不离不弃地守护在老人身旁，陪伴老人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谢谢你，亲爱的儿子!”老人要走时十分吃力地说，眼角沁出一滴清泪。

小儿子感动了、颤抖了。小儿子知道，老人的这一滴清泪，既凝结了她对大儿子的眷念之心，也蕴含着她对自己的深深感激。尽管小儿子一直认为，他照料老人是理所当然的。

老人走了，小儿子依依不舍、闷闷不乐，极度的悲伤之下，也不想再活了。

办完老人的丧事，小儿子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杀。小儿子自杀的方式不是服毒，不是割脉，不是跳楼，而是在卸下身上的高能电池前，对保存记忆的内存进行了格式化处理。是的，其实“小儿子”是大儿子为老人购买的一个智能机器人。

(本文原载《芒种》2016年第7期，转载于《微型小说月报》2016年第6期、《小小说选刊》2016年第16期)

【郭虹点评】

在有限的篇幅里向无限延伸扩展，从人伦关系切入，通过日常生活事件的叙述、细节的捕捉，传达出科学发展对未来人类命运影响的深刻思考。既有感性的飞扬，又具理性的坚实，所以说，戴希是睿智的。微小说构思颇具匠心，尤其将笔触探入人性深处，把机器人对老人的无微不至、深情厚意和一双儿女的敷衍塞责、虚以委蛇对比起来描写，使人感到彻骨的悲凉。无论科学怎样发展，人，始终是孤独的，所以，作品的基调是感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