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丨四十五至四十八

2016-08-12 15:19:4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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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第二天,关隐达打开门去上班,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不禁松了一口气。兴许老人家想通了?或者坚持不下去了?

他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留意着人们的表情,想看出些什么消息来。但别人给他的都只是探寻或猜测的目光,都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些什么。

办公楼前候朝的人没有了。向在远失踪了,这里就没有三三两两等候的人们,说明黎南这几天出现了权力真空。

关隐达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觉得这次向在远真有些奇怪。放着这么个大摊子,他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独自出门这么久呢。既没有任何消息,也不提供任何借口,居然就这么久不露脸了。

关隐达刚进办公室,王永坦就来了。也不要关隐达说什么,王永坦就自己坐下了。大家常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再说他俩矛盾很深,两人平日都有意做得随便些,像是老朋友。

王永坦坐了下来,未曾开言,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关隐达伸手说:“给我也来一支。”

王永坦就笑了,说:“你的烟病又复辟了?”

关隐达也淡然一笑,说:“有时也想抽抽。”

王永坦使劲吐了一口烟,样子却像叹气,说:“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关隐达说:“是呀,太不正常了哩。他去哪里,照说也要打个招呼呀?”

关隐达相信向在远一定是去地区了,只是嘴上不说。

“工作都快停摆了。”王永坦显得很焦急,“这个场合再拖几天,县里不乱套才怪。这个老向也真是的,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说一声,要明确谁在家里全面负责才是呀!现在事情一来,大家都推。隐达,我征求你的意见,我准备同在家的几个常委碰一下,把情况向地委汇报一下。他们几个常委不急,我们两人急呀!事情都在我们政府头上!你看怎么样?”

今天王永坦好像特别真诚,关隐达反而感到不习惯了。他对这个人仍不识深浅,就说:“这个这个,你们几个常委看着办吧。”

王永坦像是很有些义愤似的,说:“别什么常委不常委了。我想再等个半天,再没消息的话,下午我们就碰一下,马上向地委汇报。请你也参加。”

“我就不参加了吧。”关隐达说着,见水利局的吴局长来了。吴局长看到两位领导在谈工作,说声关县长王县长都在,就往后退。

关隐达说:“进来吧,老吴。有事吗?”

“我想汇报一下城市防洪的事。”吴局长说着就一脸难色。

关隐达便猜想,老吴一定是碰到难题了。吴局长坐下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两位领导在这里,莫说我讲怪话。现在要实实在在干点事太难了。我们水利局本身就是个做事的单位,只有事做,没有实权。做事我们没有怨言,谁让我们端人民的饭碗是不是?可你们那些大权在握的部门,总得支持我们呀!退一万步讲,我们不要你支持,你至少不要卡我们这些做事的是不是?”

关隐达笑笑,说:“老吴你别激动,有什么情况,照直说就是了。”

原来,上次县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县政府成立城市防洪建设指挥部,王永坦任指挥长。指挥部办公室设在水利局,并给各有关部门都明确了任务。但具体操作起来,水利局协调不了。按关隐达拍板的意见,建委负责移民拆迁,国土局负责土地征收,财政资金要率先到位,以便争取省里支持。但现在有些部门不是拖着不办,就是凡事都往水利局推。特别是财政局、建委、国土局这几个有权的部门,硬是不把县政府的决定当回事!

关隐达听完之后,显得很平静,说:“永坦,我的意见,是不是请你这位指挥长再召集有关部门协调一次?”

王永坦说:“好吧。老吴你定个时间,通知一下。”

吴局长汇报完了就走了。王永坦说:“隐达,我说我俩都要硬一些。刚才老吴在这里我不好说。有些单位的头儿,硬是不听招呼的,下决心动他几个。该煞煞这股风了。”

关隐达心里越来越纳闷。他嘴上说着是的是的,心里却猜不着王永坦壶里装的是什么药。两人正扯着,马志坚火急火燎跑了来,气喘吁吁,脸色铁青,说:“快快,陈兴业打电话来,请您两位马上去县委办。向书记……死了!”

关、王二人同时啊了一声,都把嘴张得老大。来不及多说,三人急奔县委办而去。远远就见向在远的司机小蔡一脸死相,低着头从会议室出来。见了关、王、马三人,招呼也没打。三人进了会议室,见刘志善和在家的几位常委都到了,公安局的沈局长和刑侦队的几个人也来了。关隐达坐了下来,又发现柳湾水电站的站长老栗正朝他微笑着点头,表情却有些生硬。

大家都到齐了,刘志善环视一圈,征求各位意见,问道:“是不是开始?”

大家就说开始吧开始吧。

陈兴业示意栗站长:“你先讲讲情况吧。”

看这架势,刘志善像是主持工作的领导了。

栗站长抬腕看看手表,说:“人是今天早上八点三十四分发现的,距现在是一小时过十分钟。七月二十三号,也就是六天前的晚上,向书记同司机小蔡一起到我那里。我忙叫大师傅准备饭菜,向书记说吃过晚饭了。一会儿小蔡独自回去了,向书记一个人留了下来。向书记把我叫到房里交代,说他在这里有些重要事情要做,让我不要同任何人讲他在这里。我当然按他交代的办。只有我和副站长,还有大师傅三人知道向书记来了,我就交代他俩保密。当时天黑了,加上过一会儿车又走了,别的人不在意他是否留下来了。第二天他整天没出门,饭都是我送去的。我见他写了很多东西,后来又全部烧了。我没想别的,只当这事情很重要、很机密。第三天,也就是二十五号晚上,向书记打电话到我房间,要我喊几个人去打牌。我仍只喊了副站长和大师傅,正好一桌。那天晚上向书记打牌的兴致很高,话也特别多,老说这么些年没有好好关心各位。我们打牌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才散场。散场时,向书记同我们一一握手,又交代我们不要同别人讲他在这里。清早,对对,就是二十六号清早我送早饭去,一敲门没有动静。又过了个把钟头,再去敲门,还是不见动静。我就取了钥匙来开了门,见向书记早不在房里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提桶里半桶纸灰。我也没有多想,以为向书记可能临时叫来小蔡接走了。直到今天早上,有人在水库里发现浮着一个人,捞上来一辨认,有点像向书记。再掏了口袋,发现了他的工作证和身份证,确认正是他。”

栗站长汇报完,大家一时都不做声。沈局长先开言,说:“现在的情况是,自杀、他杀、意外死亡,三种情况都有可能。老栗你谈谈你的倾向性意见。”

“我看自杀的可能性大些。”栗站长没加多少考虑,说着就摆了些理由。

沈局长说:“死因究竟如何,还须进一步调查,现在一时难以定论。可有个情况值得注意。我们一接到栗站长的电话,马上就赶到柳湾水电站去了。一回来我们就找小蔡问了情况。小蔡说事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是二十二号晚上,向书记突然说有紧急事情要去地区。小蔡就送向书记去地区,找了陆专员。小蔡说他没进陆专员的屋,一个人在外面等。过了个把小时,向书记出来了,说马上赶回去。向书记上车后,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晚上,向书记说要去柳湾水电站,叫小蔡别同任何人讲。这个情况同老栗说的相符合。但刚才,小蔡又跑来说,二十二号晚上向书记没有去地区。”

关隐达听了这席话,猜想向在远肯定去了地区,肯定挨了陆义一顿臭骂。陆义是个火爆性子,知道向在远丢了那封告状信,不骂得他狗血淋头才怪!这会儿小蔡反了口,说明陆义知道向在远死了,叫人关照过小蔡了。

大家都说完了,刘志善说:“地委我已汇报了。宋书记很重视这事,准备派地区公安处的同志来县里帮助破案。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是稳定县里局势,保证各方面工作正常运转。”

刘志善讲了几点具体意见,给在座的各位都派了工作。这不是坐下来开长会的时候,很快就散了。刘志善建议,大家一块儿去老向家里,看看他的爱人。大家一声不响,只跟着刘志善走。关隐达站了起来,猛然觉得自己腿有些沉重。他轻轻跺了下脚,掩饰着自己的反常。向在远夫人吴丽,大家都叫她吴姐。吴姐平时是见人就笑的,大家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迷信的人都说,向在远官运好,多少沾了夫人命相的光。

吴姐躺在床上,头发乱成个鸡窝。床边早站了些女人,在劝慰吴姐。

女人们说:“吴姐,刘书记和关县长他们看你来了。”

吴姐却像死人一般,眼睛都不睁一下。

刘志善说:“吴姐,你要注意自己身体。地委很重视,马上派人下来调查,情况很快会弄清的。”

大家都说了些安慰的话。关隐达也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就一言不发。

从向家出来,关隐达抬腕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就径直回家了。

他一进门,就躺在了沙发上,整个身子就像要瓦解。他胸口狂跳着,手脚说不出的慌乱。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响声尖厉刺耳。自从他当选县长,这部电话从来没有响过。因为通常只有地委领导才用保密电话同下面联系。他忙跑去接了电话。原来是宋秋山的电话。

“哦,宋书记,您好!”

“你好你好!隐达,黎南的情况我知道了。在远同志也太想不开了。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呢?这也许怪他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过任何挫折。好了,这个就不说了。我想对你说,现在你们县里情况复杂,你更要多担些担子。地委打算给你压压担子,请你任县委书记。”

关隐达一听,几乎吓了一跳,忙说:“谢谢宋书记信任!”

宋秋山说:“我这算是非正式同你谈话吧。情况特殊啊!组织部会正式通知你来谈话的。非常时期,你们县委、县政府一班人,特别是你和永坦同志,一定要进一步配合好。”

“对对。”关隐达应道,“永坦同志对我的工作很支持。”

两人又客套几句,说了再见。

放下电话,关隐达心里竟然乱糟糟的。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只是想让地委支持他当好这个县长,让他老老实实为黎南的老百姓做些事情。现在他却要当县委书记了!

宋秋山没有明说谁来接替县长,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王永坦。王永坦年初没有选上县长,看样子事过九个月之后,地委仍然要安排他出任县长。关隐达心里不是个味道。他并不是计较个人私怨,只是担心两人如果配合不好,会给县里工作带来不利。

陶陶回来了,进门就问:“外面都在传,说是向在远那个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自杀的,是在柳湾水电站的水库里发现的。这个老向,也太不经事了。”关隐达说罢深深叹了一口气。

陶陶不再说什么,径自去厨房忙中饭去了。

关隐达独自坐在客厅里很没有意思,就去厨房找陶陶说话。可陶陶像是很忙,顾不上同他说话,他站在哪里都觉得挡路,只好又回到客厅。

午餐简单,很快就吃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宋秋山的电话里说的本是个喜事,应告诉陶陶,但关隐达说不出口。

吃了中饭,关隐达上床小睡,可是没有睡意。陈大友的事到底如何处理?想想宋秋山的口气,分明是暗示他别在这件事上揪住不放了。上面都认为他同王永坦不和,抓陈大友就是为了整王永坦。局面明摆着,他关隐达要当县委书记,王永坦就得当县长,他就得在陈大友的事上让一着。让一着就让一着吧。只是这一着怎么个让法?弄得不好,反而会让陈天王倒打一耙,叫他下不了台。还有刘志善,这人以后说不定又是他的新对手。目前刘志善是事实上的二把手。这几天向在远神秘失踪,县里的事情成堆了,不见刘志善出来说过半句话。可今天得知向在远死了,他突然冒出来了,抢先向地委汇报情况,主动召集在家的县领导开会。看他向各位布置工作的意思,真像马上要接向在远的班了。

关隐达万分无奈。看样子,他莫名其妙当了九个月县长,现在又要腹背受敌走上县委书记的位置了。自己的升任又是同向在远的自杀联在一起的!关隐达丝毫没有官升一级的愉悦。

 

四十六

地公安处的四位干警在黎南县调查了两天,认定向在远是自杀身亡。至于死者自杀的原因,他们在小范围内说,事出有因,暂时保密。不过,向在远那天晚上是否去过地区,他们没有找司机小蔡证实。县里其他几位领导都觉得奇怪,只是怕中间还有更深奥的文章,便缄口不言。

向在远的追悼会开得有些尴尬。刘志善致的悼词,只得说向在远同志不幸意外逝世,外加一些勤勤恳恳、廉洁奉公之类的套话。到场的人很多,不过大半是来看热闹的。

第二天早上,关隐达刚到办公室,秘书小张就来了,问:“有没有事?”

关隐达本想让他去请王副县长过来一下,但见小张这死板的样子心里就有火,说:“没事没事!”

小张见关县长头都没抬一下,脸上就有点儿发烧,站在门口搓脚摸手一会儿就走了。

关隐达自己走到王永坦办公室。王永坦忙请坐倒茶,招呼关隐达坐下。

关隐达喝了几口茶,说:“永坦,同你商量一下。现在我们县里处于非常时期,我的意见是凡事以稳定为重。一切不利于稳定的事,都要妥善处理。前几天,氮肥厂等几个企业上访提出的要求,我们定了的,就要尽快兑现。干部每人六十块的误餐补贴,还是想办法补发了。这些政策,都是中央请客,地方买单。我们这些贫困地区的父母官不好当啊!也难怪干部有意见,说中央是关心他们的,只是下面这些领导不把他们的冷暖放在心上。这两个事,请你同有关部门协调一下。还有陈大友的问题,我想也变通一下。他马上把偷漏的税款补交了的话,刑事责任就不追究了。抓人不是目的。”

王永坦点头称是,说:“对对,抓人不是目的。我们财政不富,多有几个陈大友是好事,问题是要加强管理,严防税收流失。”

关隐达说:“这个事也请你同检察、税务说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不过对陈大友一定要讲明一条,我们县政府是本着爱护农民企业家的态度,重在教育。要他吸取教训,遵纪守法!”

关隐达绕这么大的弯子,其实就是为了说说陈大友的事。王永坦大概也心领神会,只在这个事上同他附和几句。

关隐达心想,最近王永坦同他配合不错,也许是因宋秋山早同他交了底。可已经这么几天了,他一直没有接到地委组织部的电话。这几天,县里的工作事实上是刘志善在主持。尽管宋秋山打了电话给关隐达,可他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出头。时间越拖,刘志善越进入角色,到时候越不好办。

这天下午,关隐达终于再次接到宋秋山的电话。宋秋山说:“同你讲两个事。请你明天来地区谈话,永坦同志也要来。组织部还会正式通知你的。这是一。第二,地纪委准备派人来黎南调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需要你们协助。”

关隐达一听,亦喜亦惊。喜的是说不定明天就会明确他的位置了;惊的是怎么突然又要查向在远的问题?向在远自从任县长以来,经常有人举报他,却从没听说上面要查他。这会儿他人都死了,还查什么经济问题?

关隐达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说:“宋书记,我服从地委安排。不过我觉得,老向人都死了,还有查的必要吗?”

宋秋山说:“我个人的意思也是说不查算了,但陆义同志坚持要查。对这个老向同志,黎南群众早有反映了,我和陆义同志都收到过有关检举信。前不久,纪委吴书记代表地委找他个别谈了话。他的抵触情绪很大,说组织上不信任他。真金不怕火炼,犯不着寻短见嘛。既然这样,那就查个水落石出嘛!”

关隐达这下真的明白了。向在远如果真的是因为告状的事败露而自杀,事情就闹大了,对宋、陆二人都不利。也许他俩都清楚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决定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看来这两位政治上的对手,在这个问题上心存默契,私下握手了。

明眼人心里都有数,如今这些领导,最不经查的就是经济问题。群众就常说一句泄愤的话,说是如今当官的,你全部抓了,肯定有冤枉的;抓一个放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依宋秋山平日的城府,不会这么一五一十说给关隐达听。这说明宋秋山在有意张扬,向在远自杀是因为经济问题。关隐达又想,若是宋秋山执意要查向在远还在情理之中,可这回要在向在远死尸上开刀的竟是陆义!宋、陆二人这一回合的较量,肯定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握手是暂时的,也是有限的。只是目前宋秋山仍占着上风,不然就轮不到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

宋秋山说等会儿组织部会来电话,关隐达就没敢离开办公室。手头翻着文件,却总是神不守舍。直到快下班了,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田部长的电话,叫他同王永坦同志一道,明天上午九点赶到组织部。

“永坦同志我就不再专门通知了,请您转告一下好吗?”听田部长语气很客气,关隐达放心了。田部长先通知他,又要他转告王永坦,说明地委的意图仍是宋秋山说的那样。

他静坐片刻,给王永坦打了电话,请他过来一下。

一会儿,王永坦来了。关隐达说:“刚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电话,要我们俩明天早上九点钟以前赶到组织部,地委领导找我们谈话。”

关隐达发现王永坦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他看出王永坦有些激动,却只当没注意,接着说:“那么我俩吃了晚饭马上动身,晚上赶去。”

王永坦连说好好,禁不住伸出手来同关隐达握了一下。

两人并着肩回家,路上关隐达又说:“刚才还接到宋书记电话,说地纪委马上会派人来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

王永坦一听也觉得突然。关隐达便把宋秋山说向在远畏罪自杀的意思说了。

王永坦摇头啧啧。

关隐达草草吃了晚饭,王永坦的电话就来了,问是否吃饭了。

关隐达说:“吃了吃了,我们上路吧。”

陶陶见关隐达同王永坦通电话不仅语气很好,脸色也很好,就觉得奇怪。

关隐达放了电话,又挂了刘志善家电话,说:“老刘吗?我老关。地委来电话,要我同永坦同志今晚赶到地委去。”他有意含糊,没有说去组织部,只说去地委。

刘志善好像很敏感,沉默片刻,试探道:“哦哦,是吗?什么事这么紧急?”

“电话里没说,要去了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我马上打电话回来汇报吧。”关隐达说。

刘志善好像意识到不该多问了,就说:“老关您别客气,汇什么报?好吧,路上小心!”

 

四十七

关隐达出任县委书记,全县上下大为惊奇。没想到当初县长都不让他当,这会儿却要他当县委书记了。可见组织上还是有眼力,重用正派而又实干的干部。但怎么又让王永坦代理县长呢?他明明九个月前被人大代表们选下去了呀?

刘志善没有被调走,而是安排到县政协当主席。刘志善当然有想法,但毕竟弄了个正县级,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仍表示服从组织安排了。

自有各方朋友致电祝贺。关隐达没想孟维周特意打了电话来,话语很是亲切:“隐达兄,您终于出头了。老弟我可是一直替您叫屈啊!可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等于白说!”

关隐达知道孟维周马上要出任地委秘书长了,便暗示道:“维周兄,您今后可要多关照我啊!你可是全区年纪最轻,资历最老的县委书记,前程不可限量啊!”

孟维周便谦虚道:“隐达兄,您可是我的师傅啊!宋书记同我说到对您的安排,我就说了,隐达同志用迟了。我这个人不怕讲真话。”

两人在电话里亲热得不得了,又像当年同时跟领导当秘书似的。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孟维周重新找关隐达修好,无非是想到自己当了地委秘书长,终究还得倚重县市委书记们。关隐达也乐得同孟维周再续旧谊,多个人缘总是好的。

关隐达上任后,暂时不准备在人事上搞多大变动,免得人们说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明白,自己不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就找关隐达汇报了思想。关隐达挽留一阵,再征求他自己的意见。陈兴业说:“我年纪也一大把了,还是去政协吧。”

关隐达心里就有数了,猜想一定是刘志善邀他去政协。关隐达隐约觉得,刘、陈二人凑到一块儿去,对他不利。几乎从他调来黎南那天起,陈兴业就在他背后弄手脚。

关隐达答应去地委做做工作,心里却想,一定不能让这人去政协,只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让他动弹不得!过了不久,地委下文,同意陈兴业任县政府调研员。

陈兴业没有去成政协,自然有情绪。关隐达就笑眯眯地找他谈话,说:“老陈呀,你长期在一线,熟悉经济工作,还是在政府干吧。”

陈兴业虽然年纪五十来岁了,但他任副县级干部的资历不长,说不上几句硬话,也没有办法了。

自从陈兴业要下来的风声一传开,就有很多人盯着县委办主任这把交椅了。县里几个头儿各有各赏识的人,都变着法儿向关隐达推荐。有些人干脆自己跑到关隐达那里旁敲侧击,只是不好意思毛遂自荐。

出乎大家意料,关隐达安排银盘岭乡书记熊其烈当了县委办主任。事先他犹豫过一阵,怕别人看出其中的奥妙。但他的确从内心里感激熊其烈。他甚至想过,如果今后有人看出些什么,只怕就会从熊其烈的发迹上找到线索。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熊其烈本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过自己这辈子还会上到副县级。尽管他的县委常委还没有批下来,但感觉上是被重用了。他很真诚地对关隐达说:“感谢关书记的栽培。”

关隐达忙摆摆手,说:“老熊你用不着感谢我。这一来是工作需要,二来是县委的集体决定。不是说我个人想用谁就用谁的。”

关隐达内心里的确忌讳熊其烈当面说感谢他,这让他有一种政变之后坐地分赃的感觉。

一切都在个把月之内就定了下来。关隐达知道自己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这些事情万万拖不得。

关隐达调摆局面的时候,地纪委专案组对向在远经济问题的调查也告结束了。他们查明向在远近两年内收受贿赂三十多万元。向在远人虽死了,处分还是要给的。只是处分一个县委书记,必须报经省委同意,时间上就不会那么快。宋秋山担心传言越来越复杂,就在一次县市党政一把手会议上,严肃通告了向在远的错误。这样,扑朔迷离的向在远自杀案就有了一个权威的官方说法。

纪委专案组撤离黎南县的第二天,向在远的夫人吴姐就背上一大堆申冤材料,上省里和北京告状去了。她说要撕破大家都撕破,要把黎南县的老底子全部翻出来!看吴姐那架势,好像向在远蒙受了大大的冤屈,她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关隐达有些担心。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只是怕到时候节外生枝,弄出别的什么麻烦出来。

吴姐说要上去告状的前一天晚上,陶陶去她家看望了她。吴姐拉着陶陶的手,说着说着就哭成个泪人儿了。陶陶安慰着吴姐,自己也止不住哭了。两个女人就哭成一团。

陶陶回到家里就不怎么讲话。关隐达忙了一天,已累得不行了,就说:“你又怎么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两脚不沾灰了,回来还要看你的脸色?”

“我是怎么个脸色关你什么事?你不看就是!”陶陶生起气来嘴皮子都会发紫。

他们两口子很少这么吵的,关隐达越发不好受,就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刚才说去他家看看,我就猜到你回来就会是这个样子。地委已明确说了,向在远是因经济问题,畏罪自杀,你为什么总想着他的死同我有关呢?地委领导也同我个别分析过,认为向在远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受任何挫折,一遇事就寻短见。”

陶陶冷冷笑道:“你别同我开口闭口就是地委。地委我见识过!你去看看人家孤儿寡母的可怜相!其实他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

关隐达真的来火了,但怕影响不好,压着嗓子说:“你真的以为我是促成向在远自杀的罪魁祸首?那你明天同他老婆一块儿去告状好了!”

他们两人闹别扭总是这样,只要关隐达一认真了,陶陶就不说什么了,翘着嘴巴忙别的事去了。其实关隐达内心是愧疚的,只是容不得陶陶说出来。他也不相信向在远是因为经济问题而畏罪自杀。向在远要是不死,上面根本不会查他的经济问题。陆义骂起人来雷霆万钧,向在远又是从未受过挫折的人,心理素质不行。又想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许就此终结了,不是只有死了干净?

关隐达不止一次在心里安慰自己,向的死他没有责任,但他仍感到自己屁股下的交椅散发着血腥味。

现在容不得他想那么多了,要紧的是如何开创工作局面。如今自己坐在县委书记的座位上,就知道这把交椅真的不好坐了。做官各有各的做法。如果只顾自己上得快,这县委书记也很容易当。把局面弄得平稳一点,该遮掩的遮掩一下,不让矛盾暴露出来,再拼老本做几件出风头的漂亮事,造造声势,就行了。

关隐达却不想这么干。倒回去十年,他也许会这么做。那会儿他一帆风顺,时刻想着的就是怎么样把官做大。自从他官场开始失意,他什么都想开了,升官发财淡若浮云。他只想一心一意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求得良心上的安慰。他自己说这是失意而不失志。没想到年初,人大代表们把他推上了县长的位置。如果仅仅说是做官,他自认为早没有这个兴趣了。但既然幸蒙人民的信赖,他就得好好干一场。可政治就是这么令人难以琢磨,他无意之中却卷入了一场肮脏的权力争斗。官场上这类争斗根本无正义可言,真所谓“春秋无义战”。他也仅仅是从策略意义上利用一下矛盾,以便稳固自己的位置。天地良心,他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好好干点事。但不管他现在如何想,他的良心终生不得安宁了。要是事情大白于天下,他这么多年的清白名声也就完了。

关隐达几乎是带着某种负罪感在工作。他内心的这份无奈别人不清楚,只是发现他的态度更加严肃了。也有人见他整天不苟言笑,一脸冷漠,就在背地里说他当了书记,架子就大了,不像原来那么平易近人了。可见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

今天召开县级领导联席会,研究黎南县中长期发展规划。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布置计委结合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拿出了初步方案。计委李主任接受任务时,谈了自己的看法,说:“按惯例和工作程序,中长期计划要等后年制定五年计划和十年规划时才做,在下一届人大会上通过。”关隐达听了,大摇其头,说:“老李呀,你以为我们县里的情况还容得我们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吗?这规划要经人大通过,我想这个法律程序不能乱。我的意思是,一方面,这个计划一定要尽早做,这样才能尽可能做得完善一点;另一方面,在人大没有通过之前,可以先作为县委建议,在工作中贯彻下去。我觉得我们这样一个县,尤其需要增强紧迫感啊!当然我们需要的是热情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序的工作。”

先由计委李主任汇报。关隐达优雅地喝着茶,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庄严的事情。规划本是宏观而抽象的,而他此时的憧憬却是具体而真切的。他希望从此以后,黎南会有一个好的发展规划,今后各届县委都能一以贯之,不再李书记一套张书记一套。

计委李主任汇报完了,大家就开始讨论。政协主席刘志善先发表了意见。不料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分明是否定这个发展规划。关隐达事先没有想到刘志善会这样。平时开会,通常是大家无关痛痒地说一通,然后书记拍一板,事情就定了。

关隐达早就看出这种决策程序貌似民主和科学,其实还是一言堂。因为看上去到会的各位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似乎体现了充分的民主;然后最高决策者集中大家的意见,做出决定。一些决定全局的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好像谁也说不出这决策过程的毛病。这是民主集中制啊!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会上决策的事情,事先大家并不一定都接触过,情况不清楚。到会的除了县级领导,就是各部门的头儿,大家不可能熟悉各行各业的工作。只是会上临时发个材料给你,你一时还没吃透材料,你却要发言了。有时会议准备得仓促,材料都不一定发一个。再说,人在官场上混久了,难免学会了看风向说话,多半顺着领导的决策意图发表意见,所谈的无非是毫无意义的附和。大家发起言来,总是谦虚地说,我谈点个人意见,不一定对。可你别太指望他们会谈什么个人意见。你听他们滔滔不绝,更感觉他们像是在卖弄口才。不发言是不行的,大家会说你胸无经纬。万一没有说的,不妨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如果重复了别人的话又觉得不好意思呢?就补充说,这一点,我同意某某同志的意见。

关隐达想克服这种决策的弊端。他想下决心组织一批有头脑有责任的专业人员,组成一个松散型的决策咨询班子,就一些大的决策问题预先进行研究。再就是规范会议制度,凡是须提交县委研究的重大事项,务必事先准备好有关文字材料,并提前发给有关人员。现在,他构想中的咨询班子还没来得及成立,但这个发展规划参考过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他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为了不让大家到会时不得要领,他指示计委提前就将发展规划的讨论稿送给各位到会人员。他原想这一次会议将开得很成功,没想到刘志善发表了如此高见。有不同意见本是正常的,只是刘志善用心不良。弄得不好,大家的思维让刘志善的发言一引导,接下来的意见就一边倒,关隐达的宏图大略就告吹了。

刘志善一说完,关隐达就微笑着说:“刘主席的意见很好。大家继续发表意见。这个讨论稿早就发给大家了,大家是不是认真看了?”

关隐达说到这里,吸了口烟,有意停顿了一下。在座的便不由自主地拿起几案上的材料。他猜想只怕有个别人不一定看过了。他环视一下会场,又说:“请各位充分发表意见。我建议,大家发言不要说套话,要直接入题。也不用忌讳什么,说自己想说的话。只要是大家自己认真思考过的意见,哪怕有些偏颇,我想也是有价值的。重要的是说自己的话,不要几句套话就敷衍了。刚才刘主席的意见就让我很有启发。当然,也不一定对这么一大本发展规划提出全面的意见,重点提一提自己最关心或者最熟悉的也行。各种意见都可以提。讨论嘛,就是为了把这个规划弄得完善一点。”

关隐达反复说要大家说自己的意见,用意就是让大家别受刘志善的影响。他相信在座各位这一点理解力还是有的。

王永坦接着发言,说:“这个规划讨论稿在形成过程中,我同关书记听过多次汇报,有些意见都提过了,这里就没有具体意见补充。”王永坦说完这几句,便重复着关隐达刚才讲的意思,让大家畅所欲言。王永坦现在虽然仍是代理县长,但地委已预先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他说话的分量便不同了。大家便按关隐达预想的那样,建设性地讨论下去了。

大家整整讨论了一天,会议原则同意了这个规划。关隐达在拍板时,说到工业问题,全场鸦雀无声。大家最关心的也就是工业问题。

关隐达说:“同志们,我县经济工作中最薄弱的是国有工业,这是我县财政紧张最主要的原因。但凡事都是辩证的,正因为我们的国有企业份额小,在当前国有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我们的包袱也就相对小了些。但无工不富,这是人们喊了多年的一句老话,我们不办工业不行。问题是怎么办工业?”

关隐达说到这里,似乎把头也偏成了个问号。会议室更加静了,好像大家都在思考他的提问。稍停片刻,他接着说:“我们在规划中专门讲到了要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特别是大力支持私营工业的发展。其实地委几年前专门就此作过决定,我们县落实得并不理想。请同志们务必深刻领会这项政策的内涵,并在今后的工作中认真组织实施。今后,我们政府原则上不再投资办国有企业,至少在没有找到一条有效的国有企业管理模式之前,我们不会新办。我们黎南的情况是赚得起赔不起。明摆着国有企业办一个垮一个,我们何必要做蠢事呢?”

经委舒主任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发红。关隐达便朝他笑笑,暗示一种安抚。他当然知道,国有企业办不好,怎么怪得上经委主任?可有些人自己没本事做事,偏好在一边说鬼话,说什么经委主任不该安排个姓舒(输)的,而应找个姓赢(盈)的。只是我们黎南的姓氏,一舒二向三张四李,就是没有姓赢的。企业哪有不亏的?

经委舒主任好像明白了关隐达的意思,也会意而笑。关隐达接着说:“有的同志在讨论中提出来,担心个体私营经济多了,会产生一个阶级。我想就此多说几句。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善意的,却又是糊涂的。我说如果钱多了就是资产阶级的话,那么我巴不得我们县里六十万父老乡亲都成为资产阶级。怕只怕老天一时还不会这么开眼啊!”

大家轰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关隐达这句幽默话很有意思。他也笑笑,但马上脸色又严肃起来,说:“中央早就说过,请大家不要再在姓‘社’还是姓‘资’上做无谓的争论,可有些同志的观念就是一时改变不了。为什么这个观念如此难以改变呢?有人说这是‘左’的观念,我分析还是封建思想在作怪,说具体一点,就是封建正统观念在左右一些同志的思想。”

也许封建主义这几个字人们早不太听说了,会议室里就有了悄悄的议论。关隐达便喝几口茶,缄默一会儿。下面自然就静下来了。他便继续说,“中国历史上,凡是经历重大社会变革,总有一些人抱残守缺。也许这种人主观上是善意的,客观上却是有害的。譬如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以其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国门,有些开明之士就主张学习西方文明,所谓以夷之长制夷之短。但那时就有了夷夏之辩,认为只有华夏大帝国才是正统的,总担心学了洋人就变成洋人了。回过头我们看现在,所谓资社之争,同一百多年前的夷夏之辩如出一辙,一脉相承。夷夏之辩早已成为历史笑柄,只是我们为这个笑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么我们为何不以史为鉴,反而硬要为历史留下新的笑柄呢?”

关隐达说到“笑柄”二字,脸上也有了笑意。但他心里却在仔细把握自己的笑。他想这会儿脸上的笑应是善意的笑,征求意见的笑,而不是一种自命高明的嘲笑。他认为一位成熟的领导,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嘲笑下级。他回首四顾,感觉同志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在响应他了,又说道:“有些同志听了这些话也许感情上受不了。是啊,我作为共产党员,站在一个共产主义者的立场上讲话,为什么反而成了封建主义?同志们,我不强调我的观点都是正确的。理论问题我们可以再讨论,但现实问题就容不得我们再争来争去了。如果有些同志硬要问我,我们鼓励和支持发展个体私营经济,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阶级?我不是理论家,无法从理论上说服大家。但我想,至少可以叫他们为生产阶级。他们在生产啊同志们!他们在创造物质财富啊同志们!”

关隐达正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却见国税局局长老刘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他猛然想起地区国税局姚局长来了,老刘今天请假没参加会议,专门陪他们地区的顶头上司。关隐达答应过老刘,同王永坦一道陪他们姚局长吃晚饭。让姚局长等着也不像话,关隐达便三两句说完了散会。

老刘见关隐达和王永坦出来了,笑吟吟迎上来握手,连说对不起,让关书记和王县长会都开不安宁。关隐达笑道:“百姓都说,财政爹,税务娘,得罪一家就断粮。我们不敢怠慢啊。”

王永坦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得罪不起啊。”

几个人说笑着下楼来,分坐两辆轿车去了黎南宾馆。在宾馆前下了车,关隐达远远地就见周述站在那里打手机。他有意装着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同王永坦说着话。

周述却立即对着手机说了再见,笑笑呵呵地伸出双手朝关隐达他们迎了过来。关隐达猛然抬头,说:“哦哦,是周大记者!什么时候来的?”

周述便说:“今天上午到的。这次是专门为贵县税务部门来打工的。”

关隐达也不停下来,头也不朝周述偏一下,只边走边说:“哪里哪里。你周大记者都说打工了,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去?”

周述便一路跟着,说:“真的是为贵县税务部门打工哩。你们县纳税大户陈大友的事迹很感人,税务部门要我写个专访。我采访了一个下午,内容还很丰富。”

关隐达一听是来采访陈大友的,心里自然不舒服了。这事是不是王永坦安排的呢?他心存疑惑,就故意目视前方,不去望王永坦。但他突然不说话了,气氛自然就不随便了。周述以为自己哪句话不得体,脸不由得红了。

王永坦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就问周述:“是税务部门向您推荐的典型吧?”

关隐达一听这话,就明白王永坦看出他的心迹了,这是在有意洗刷自己。

周述忙说:“是的是的。你们国税局刘局长专门同我联系的,还派人写了个事迹材料给我参考。”周述说罢,目光就在关隐达和王永坦的脸上睃来睃去。

刚才老刘同别人打了几句招呼,稍后了几步。这会儿赶了上来,正好听见周述的话,忙说:“是的是的。这事我们还没有向县委汇报。现在我们县里个体工商业者的税收是个问题,需要树立正面典型,促一促。陈大友最近一次性主动缴税八万八,这在我们县是从未有过的事。”

关隐达心想,县里谁都知道,几个月前他下令逮捕陈大友,人没抓成,陈大友老娘还天天在他家门口蹲着,弄得他很没有面子。这事老刘不会不知道。那么老刘还请周述来宣传陈大友,这就不太寻常。

关隐达明白眼前这几个人此刻都在注意他的态度,就说:“要坚持两手抓,正面的典型要宣传,反面的典型要打击。反面的成了正面的也可以宣传,正面的成了反面的同样要打击。这应该像对待任何人和事一样,功过分明。”

关隐达这话看似套话,其实透露的就是他的心迹。他知道陈大友的问题,不是主动缴个八万来块钱的税款就可以了事的。但现在不妨糊涂一下,让他们宣传他去。

快到餐厅了,见周述还侧着身子跟在后边,关隐达就说:“周述同我们一块吃饭吧。”

周述还未答话,老刘忙说:“是的,我们是这么安排的,在一块儿吃。”

 

四十八

关隐达从宾馆回家,刚进屋,陶陶就说:“吴姐回来了,我碰到她了。”

关隐达口上哦了声,不说什么,就去了阳台上。阳台上放有一张靠椅,他心里乱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躺在这里静一下。黎南的夏天很凉爽,不知不觉就到秋天了。关隐达穿着衬衫,感觉有些清冷,问陶陶要衣服。陶陶拿了件薄夹克给他披上,说:“你去年这时候还穿衬衣哩。”

陶陶只是随便说说,关隐达心里却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是今年的气候作怪。陶陶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关隐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顾不上那么多。陶陶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禁不住叹了声,说:“记得吗?你说过不让头发变白的。”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小县城外的河滩上,陶陶说起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想让关隐达的头发变白。关隐达答应她不白头发。那都是恋爱的人说的疯话。关隐达还记得那个夜晚,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肖荃,想起了他同肖荃关于万有引力的谈话。如今想来,岂止是天体受制于万有引力?人世间的另有一种万有引力,谁人都是挣脱不了的。关隐达心想自己走到这步,完全身不由己,都因某种神秘的万有引力的作用。

陶陶叹息会儿,洗衣服去了。关隐达独自吸着烟。他本是戒了烟的,现在又吸上了。陶陶说过他几次没有用,也就不说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阳台上很快就烟雾缭绕了。吴姐上访的事,总让他心里放不下。这女人把小孩托给了亲戚,自己跑省里跑北京去了。社会上关于她告状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省里和中央的领导接见了她,在她的告状信上签了字。

陶陶总是三天两头把外面的各种说法带回来。关隐达就说:“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了?上面有没有批示,首先我这县委书记应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她男人生前有多大的问题,早就定案了。这是铁案,她到处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

关隐达口上说得硬邦,心里却不踏实。吴姐这么闹来闹去,总会闹些个什么名堂来的。宋秋山多次打电话来,要他找吴丽做做工作,说她这样纠缠下去,影响不好。宋秋山电话里的语气总是沉沉的,他听着便觉寒气飕飕。上回在地区开会,宋秋山又当面同他说过这事。其实宋秋山到底担心什么,关隐达心里很清楚。吴丽自从那天哭骂着离开黎南,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也没有机会找她谈话。

陶陶过来晾衣服,挥手撩着浓浓的烟雾,皱起了眉头。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又是那部保密电话,铃声尖厉刺耳。关隐达现在几乎很怕听到这电话铃声了。

果然又是宋秋山的电话,寒暄几句,就说起吴丽上访的事了。关隐达说:“我总碰不上她,自从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宋秋山说:“我听说她回来了,你可以去找她谈谈。”

放下电话,关隐达满腹狐疑。他不明白宋秋山对吴丽的行踪怎么这样了解。宋秋山越是关注吴丽上访的事,关隐达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

陶陶晾好了衣服,他说:“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吴丽?”

陶陶说:“是该去看看。”

吴丽脸色蜡黄,病恹恹地弯在沙发里。她见了关隐达夫妇,眼泪水儿就滚下来了,说:“谢谢您啊!关书记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这么突然,这么奇怪,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

女人拉着他两口子的手哭诉,他根本就插不进话。又不好马上走,他只好捺着性子听着。陶陶一会儿竟进入了角色,也陪着吴丽哭了起来。

关隐达见这场面无法做工作,就趁吴丽抬手揩眼泪擤鼻涕的空隙,劝慰道:“你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们改天再来看你。”

关隐达两口子回到家里,进屋不到一分钟,听到有人敲门。陶陶开了门,见进来的是笑嘻嘻的周述。“关书记,我来拜访一下您,不打搅您吧?”

关隐达站起来握手相迎,说:“你说哪里的话?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嘛。”

“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说。

关隐达递上烟,陶陶上了茶。关隐达又叫夫人切西瓜。

周述就摆手说:“别太客气了。”

关隐达说:“这是中秋瓜,难得吃上了。”

晚饭前在宾馆,关隐达对周述并不太客气。周述弓着腰跟在他背后说话,那镜头可以想见,而这周述当初同向在远总是勾肩搭背。都说现在领导总喜欢同三种人混在一起,就是老板、记者和警察。当然谁也没说领导不可以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又不是阶级敌人。只是中间的微妙之处,谁心里都有数。向在远基本上属于这一类领导。关隐达就要有意做得与他不同。不过周述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交道,但得罪他也没有必要。关隐达便在家里尽量热情一些。

周述吃了一块西瓜,连说这瓜好。

关隐达就说:“好就多吃些。”便又递给他一块。周述推让一下,就接了。

吃完西瓜,周述说:“关书记,您当书记两三个月了,我还没为您效劳过哩。”

关隐达明白周述的意思,便说:“不用宣传我啊。再说,我在书记位置上屁股都没坐热,又有什么值得宣传的呢?”

“可以宣传您的新思路、新举措嘛。”周述说。

关隐达执意不肯宣传自己,说:“我们县委很感谢您过去一段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还希望您今后更多地支持。我个人意思是,请您多宣传普通人,特别是那些在实际工作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平凡人,包括这次您采访的陈大友这样的人。”

说到陈大友,周述的目光就特别起来。关隐达就猜到周述一定也知道他同陈大友之间的过节了。他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表情淡然,说:“宣传好这样的典型,对加强税收征管是有好处的。”

可周述仍说:“我准备同省电视台记者站的人一道,好好策划一下,搞一个有创意的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

关隐达见这个话题老是收不了场,只得说:“到时候看看吧。但我想要宣传就宣传我们县委、县政府一班人,不要突出我个人。工作靠大家干啊。”

儿子通通已睡了一觉,揉着眼睛起来撒尿。小鬼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差点儿撞在墙上。关隐达忙起身扶着儿子上厕所。

周述这才说:“不早了,我走了。您休息。”

关隐达没空,回头笑笑,说:“随便来玩。”

陶陶从房间出来,看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二点过了。

“这个周述,说个没完,也不看时间。”陶陶有些不耐烦。

关隐达笑笑,不说什么。他猜想周述可能早就到他家敲门了,他两口子在吴丽那里,儿子通通没有开门。他俩回来时,周述说不定就在外面哪个阴暗的角落躲着。不然没有那么巧,他俩刚一进屋,他马上就敲门了。说不定周述因为听说了有关陈大友的事,觉得应到这里来一下,免得关隐达对他有看法。

“周述这几年对你没有这么恭敬啊。”已经睡下了,陶陶又说。

关隐达说:“周述这个人,你我早就熟悉,还不了解他?”

这时,关隐达猛然记起应给宋秋山回个电话,可时间已是十二点半了。心想还是明天再回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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