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丨五十七至六十

2016-08-12 10:46:5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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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王继文心想陈廷敬那里怕是通融不了,仍要如实奏明皇上的。他只好自己上个折子请罪。王继文同杨文启忙了个通宵,终于写好了折子,言辞哀婉,诚惶诚恐。王继文自己都快被这个折子感动了,想那皇上的心也是肉长的,必定会赦了他的罪。

第二日大早,陈廷敬到了巡抚衙门。王继文迎出仪门外,领着陈廷敬去了衙门后庭喝茶。

闲话半日,王继文放下茶盅,叫杨文启拿来折子,道:“钦差大人,我已写好折子,请代呈皇上。”

陈廷敬接过折子说:“我要你写这个折子,也是万不得已。皇上仁德之极,最能体谅下面难处,不会太怪罪的。”

王继文说:“还请钦差大人替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陈廷敬如今心里早有了底,便觉王继文一言一行都在演戏。只是时候未到,陈廷敬仍是虚与委蛇,说:“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库银没有损失,又帮了百姓,皇上那里就好交代。说不定,皇上还会嘉奖你哪!”

王继文满脸悲气,道:“能开脱罪责,我就万幸了!话又说回来,万一因为救民而获罪,我也没有遗憾!”

陈廷敬点头称许,只道制台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声,王继文问道:“文启,怎么如此吵闹?”

杨文启说去看看,忙往外走。到了衙门外,吃了一大惊。原来盐行街的商家们都来了,说巡抚衙门要还银子。杨文启顿时慌了,不知如何应付,便想进去商量对策,却已脱不了身。一位商家问道:“杨师爷,不是说今日巡抚衙门还我们银子吗?我们去了藩库,他们说没这回事!”

杨文启支吾道:“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商家们登时傻了眼,静默片时立刻又哄闹起来。有人厉声喊道要制台大人出来说清楚,有人又说杨文启自己上门借的银子竟敢不认账。杨文启心里害怕,脸上故作镇定,说:“休得错怪制台大人。你们拿借据出来好生看看,制台大人签名了吗?巡抚衙门盖印了吗?”

这时,大理茶行东家拿出借据念道:“今借到大理茶行白银八万两,阚祯兆。”

杨文启赶忙说:“是呀,明明是阚祯兆留的借据,怎么找到巡抚衙门来了?”

大理茶行东家喊道:“找我们借银子的,可是阚师爷同你杨师爷两个人,说只等钦差一走,就还给我们。我们是相信阚祯兆的人品,才答应借银子给巡抚衙门!要是你杨师爷一人上门,一两银子都借不着!”

杨文启笑道:“是呀?我是一两银子也没借着呀!你们去找阚祯兆!”

立时骂声震天,商家们直往衙门里涌,说要打死这个睁眼说瞎话的杨文启。

这时,福源盐行的向玉鼎跳上台阶,高声大喊:“各位街坊,我相信杨师爷的话,阚祯兆坑了我们!为什么这几个月我们生意都做不成,他阚家做独家生意?我们本钱没了,他家还有!我家云鹤写了状子让大家签字,把阚望达告到巡抚衙门,不曾想遭了阚家毒手!那日若不是巡抚衙门的人去得快,我儿子早被阚家打死了!阚家一门狡恶,如狼似虎,我们要擦亮眼睛哪!”

大理茶行东家说:“阚祯兆是巡抚衙门的师爷,他出面借银子,等于替衙门借银子。”

杨文启道:“你们有所不知啊,他问你们借银子的时候,早不在巡抚衙门当差了!”

大理茶行东家恨恨道:“杨师爷,你真是小人!借银子时你分明在场,这会儿却说同自己没有干系!”

正吵闹着,陈廷敬同王继文从里头出来了。原来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声越来越大,知道时候到了,便说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王继文劝阻不住,只好跟了出来。商家们见了王继文,都喊着要巡抚衙门还银子。王继文哪里料到会弄成这种局面,一时乱了方寸。

陈廷敬问道:“制台大人,这是为何?”

王继文回头问杨文启:“这是为何?”

杨文启道:“回钦差大人跟制台大人,阚祯兆向商家借了很多银子,谎称是巡抚衙门借的。阚家弄得众商家生意都做不成了,商家们不明真相,把气都撒在制台大人身上。”

王继文故作糊涂,问:“阚祯兆借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杨文启还没答上话来,却听得大理茶行东家在下面高声问道:“这位大人可是钦差?”

陈廷敬拱手道:“本官陈廷敬,奉钦命来云南。你们有什么话,可在这里说说。”

大理茶行老板便说:“钦差大人,几个月前,阚师爷、杨师爷上我家来,说王大人是个好官,这几年没有给云南百姓添一两银子的负担,只是为了应付朝廷摊派,把库银亏空了。朝廷派了钦差下来查账,王巡抚眼看就要倒霉,要我借出银子给巡抚衙门凑数,好歹让巡抚大人过了这关再说。”

王继文很是惊讶的样子,问杨文启:“什么?藩库里的银子是你们找商家借的?”

下面闹哄哄的,没人听清王继文的话。有人又道:“可是,银子借出去了,杨师爷又上门来传话,说绝不能对钦差大人说出实情,不然这银子就充公了。”

杨文启斥责道:“你胡说!”

陈廷敬瞟了一眼杨文启,杨文启就不敢多说了。大理茶行东家又道:“杨师爷还说,衙门里亏空的这些银子,本来就该从你们商家税赋里出的。你要是在钦差面前乱说,我就把你家银子充公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担心银子充公,半句话都不敢说。”

王继文突然跺脚大怒:“杨文启,你同阚祯兆误我清名!”

杨文启跪倒在地,匍匐而泣:“制台大人,小的有罪!小的害了您哪!”

王继文喊道:“把杨文启拿下,本官同钦差大人亲自审问!”

陈廷敬安抚了众商家,便回衙门里审案。杨文启跪在堂下,随口编出许多话来:“回钦差大人,巡抚衙门里的钱粮事务,都是阚祯兆管着,小的只替他打下手。他是云南本地人,重一地小私,忘天下大公。朝廷每有摊派,阚祯兆都说云南民生疾苦,私自动用库银交差。巡抚大人对此并不知晓,总以为阚祯兆办事得力。”

陈廷敬此时也难辨真假,便问:“你倒是说说,阚祯兆共动用了多少库银?”

杨文启回道:“动用了九十万两!”

陈廷敬想了想,说:“可我查过这几年云南巡抚衙门账务,连同协饷、赈灾,不过七十八万两银子。另外还有十二万两呢?”

杨文启说:“小的没有实据,不敢乱说,我猜只怕也是被阚祯兆落了腰包!”

陈廷敬道:“你本是同阚祯兆一起向商家们借的银子,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你竟一口咬定是阚祯兆一人所为。可见你的话也信不得。这个我再同你算账。我这里只是问你,你们分明是借了商家银子,如何还呀?原样还回去,亏掉的库银怎么办?”

杨文启道:“阚祯兆老谋深算,早想好办法了。他父子俩炮制了一套税赋新法,想让商家用借出的这些银子抵税,账就可以赖掉了。”

陈廷敬没想到会冒出个税赋新法来。他一时不明就里,得先弄清了再说,便问:“制台大人,您可知道阚家父子弄的税赋新法?”

王继文道:“阚家父子的确炮制过这么个税赋新法,想让我在云南实施。我仔细看了,实在是苛刻乡民,荒唐之极,不予理睬。”

陈廷敬略加思忖,道:“制台大人,先把杨文启押下去,速带阚祯兆来问话如何?”

王继文想这会儿如把阚祯兆找来,就什么都捅穿了,便施缓兵之计,道:“听凭钦差大人安排。只是去阚家乡下庄上打个来回就天晚了,不如明日再审阚祯兆?”

陈廷敬点头应允,正中下怀。原来陈廷敬早叫刘景跟马明两人一个去乡下,一个去监牢,把阚家父子藏起来了。

陈廷敬离开巡抚衙门没多久,就有衙役来报,乡下庄上找不着阚祯兆,阚望达也被人劫走了。王继文猜着是陈廷敬干的,暗中叫苦不迭。

刘景等人回到驿馆,各自向陈廷敬回话。刘景说:“老爷,我们已把阚家父子送到滇池对岸华亭寺去了。可我想,等他们同杨文启当面对质的时候,无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马明说:“是啊,那杨文启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可阚家父子我也看不出他们好在哪里。”

大顺道:“我看也是的,阚祯兆整个儿假仁假义!阚望达嘴上附庸风雅,暗地里心黑手辣!”

陈廷敬道:“我叫你们先把阚家父子藏起来,就是想先问问他们。不管如何,黑的变不了白的。”

珍儿从外头进来,说:“老爷,刚才向保在外偷听,见我来了,一溜烟跑了。我听得驿馆门响,估计是出去了。”

陈廷敬笑道:“肯定是向王继文报信去了。他去报吧。明日巡抚衙门里闹翻天都不关我的事,我们上华亭寺拜菩萨去!”

一大早,陈廷敬便服装束,准备上华亭寺去。向保垂手站在一旁,低头听命。

陈廷敬刚要上马车,刘景说话了:“钦差大人,我有个想法。”

刘景说了半句,却欲言又止。

陈廷敬问:“什么呀?说呀!”

珍儿望望刘景似笑非笑的样子,就猜着他的打算了,道:“我知道,他俩想把玻璃象棋带上。”

陈廷敬笑道:“那有什么不好说的?带上吧。”

马明道:“上了华亭寺,临着滇池,下几回棋,好不自在。”

珍儿下了马,说:“我给你们去取棋!”

珍儿回到房间,打开箱子,顿时傻了。原来玻璃象棋不见了。珍儿吓得箱子都来不及盖上,慌忙跑了出来。她跑到陈廷敬身边,耳语几句。陈廷敬脸色大惊,回身往驿馆里面走。刘景、马明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也随了进去。

陈廷敬看着打开的箱子,惊慌道:“御赐之物,丢失可是大罪啊!”

大顺说:“肯定是王继文捣鬼,他想把水搅浑了!”

陈廷敬急急道:“速速查找,务必把玻璃象棋找回来!”

刘景道:“老爷,在下以为,玻璃象棋只可暗访,不可明查。不然,恐怕棋没找到,就先连累您获罪了!”

陈廷敬长叹道:“眼看着云南之事就要水落石出了,却又节外生枝!”

刘景道:“不妨这样,马明随钦差大人去华亭寺,我留下来暗访玻璃象棋。”

刘景见陈廷敬的马车渐渐远了,突然对向保喝令道:“到我房间来!”

向保不知何事,大气不敢出,跟在刘景后面进门去。刘景进屋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只管慢慢喝。向保低着头,战战兢兢。过了好半日,刘景大声喝道:“跪下!”

向保并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先就扑通跪下了,道:“大人,小的不知何罪呀!”

刘景厉声道:“快把玻璃象棋交出来!”

向保吓傻了,半日才说出一句整话来:“什么玻璃象棋?小的听都没听说过!”

刘景冷冷道:“你还装蒜?”

向保哭丧着脸道:“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刘景道:“不要以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钦差大人住进驿馆头一日夜里,你就摸进房间翻箱倒柜。我去向云鹤家,你也鬼鬼祟祟跟在后面,随后又去王继文那里密报!你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我不知道?”

向保浑身乱颤,叩头不止,道:“大人说的这些,小的不敢抵赖。但那玻璃象棋,小的的确没有偷呀!”

刘景道:“我早就同你说过,钦差大人房里片纸点墨,都是要紧东西,丢失了只管问你要!这玻璃象棋是御赐之物,不交出来就是死罪!”

向保哀哭起来,道:“大人这会儿就是把我脑袋搬下来,我也交不出玻璃象棋呀!”

刘景骂道:“别猫哭老鼠了!东西是在你这里丢的,只管问你要!”

向保朝刘景作揖不迭,口口声声喊着大人冤枉。刘景道:“别抬举我了,我也不是什么大人。你一个无品无级的驿丞,凭什么同制台大人往来如此密切?快快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或可饶你死罪!”

向保道:“大人,制台大人只是嘱咐小的盯着你们,其他事情我都不知道呀!”

刘景道:“你不说也行,单是玻璃象棋失盗一事,就足以治你死罪!我这里先斩了你!”

刘景说着就把刀抽了出来,架在向保脖子上。向保吓得趴在地上直喊冤枉。

刘景道:“冤枉?玻璃象棋好好的在你驿馆里丢了,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别人不敢进钦差大人房间!你要是把自己知道的说了,玻璃象棋失盗一事,我可在钦差大人面前替你周旋。”

向保早吓得汗透了衣服,道:“小的说,小的全都说了。”

刘景放下刀,拿了笔纸,道:“你可要说得句句是实,我这里白纸黑字,翻不了供的!”

王继文在二堂等候陈廷敬,心里急得快着火,却仍从容地摇着扇子。忽有衙役来报:“制台大人,陈廷敬上华亭寺去了。”

王继文吃惊不小,猜着阚家父子肯定就在华亭寺。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王继文明知遇着劫数了,却仍要拼死相搏。他吩咐衙役把杨文启带来。衙役才要出门,王继文道:“算了,还是我去牢里见他吧。”

杨文启坐在牢房里没事似的打扇喝茶,王继文见了就想发火。不料杨文启先站了起来,给王继文施了礼,说:“庸书知道制台大人肯定急坏了。制台大人,不用急,不用怕!”

王继文问道:“你还真稳坐钓鱼台呀?”

杨文启笑道:“银子是哑巴,会说话的就是我跟阚祯兆。他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嘴,况且借据是他签的字。”

王继文道:“别想得那么轻巧,陈廷敬看样子不好对付!”

杨文启眯眼一笑,道:“制台大人,庸书有一计,既可让阚家父子腹背受敌,又可让陈廷敬乱了阵脚,没法在云南查下去!”

王继文忙问:“什么计策?快说!”

杨文启说:“商家们为什么突然憎恨阚家?”

王继文着急道:“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你快说吧。”

杨文启道:“不光因为阚祯兆替您找商家借银子,更因为那个税赋新法漏了风出去!商家们知道那个税赋新法肯定是要从他们腰包里掏银子的!现在不妨让人去外头放风,说陈廷敬赞许阚家父子的税赋新法,准备上奏朝廷恩准,今后云南商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王继文点头不止,连声道:“好!好!有了这个法子,我就不会是等死了!”

杨文启道:“制台大人,庸书还有一计。到时候真乱起来,就是把陈廷敬趁乱杀了,也是做得的!云南天高皇帝远,您上了折子去,只说陈廷敬办事不力,激起民变,死于非常,皇上又能怎样?无非是再派钦差下来查查陈廷敬到底是怎么死的,还不是由我们说去?”

王继文点点头,嘱咐这话到此为止,依计行事就是了。

陈廷敬上了太华山,直奔华亭寺。见过了方丈,往殿里烧了几炷香,便顾不得客气,吩咐马明去请阚家父子。没多时,阚家父子来了,都是面带羞愧。

陈廷敬笑道:“我同阚公合该有缘哪!”

阚祯兆摇头道:“阚某不是有意隐瞒身份,实是不想再过问巡抚衙门里的事,得罪钦差大人了。”

阚望达拱手道:“晚生也欺瞒了钦差大人,听凭责罚。”

陈廷敬望了一眼阚望达,回头仍同阚祯兆说话:“你不问事,事得问你啊!”

阚祯兆道:“我自命聪明,却干了两件后悔不及的糊涂事!”

陈廷敬猜着他出面替王继文找商家借银子算是件糊涂事,却不知还有别的什么事。阚祯兆道:“一是替巡抚衙门向商家借银子,一是督造大观楼。王继文最初让我办理协饷,我没有受命。需在短短的时间内筹集十七万两银子、十三万担粮食、一万匹战马,实有难处。我要王继文向朝廷上个折子,能免就免,能缓就缓。可王继文好大喜功,定要按时完成朝廷差事。”

陈廷敬问:“王继文的确按时完成了差事,就是拿库银抵交的,是吗?”

阚祯兆点头道:“正是!后来听说钦差要来查库银,王继文向我讨计,我方知他同杨文启瞒着我做了很多违反朝廷例制的事情。我在衙门里头仅仅只是个案头清供,一个摆设!我想这王继文的衙门不是自己可以待的地方,便拂袖而去。可是过了不久,约莫四个月前,王继文又找上门来,巧舌如簧,让我出面求商家借银子,暂填藩库亏空。”

阚望达插话说:“我爹他耳朵软,毕竟同王继文有多年交情,就答应了。”

陈廷敬问:“为什么王继文非得求您去找商家呢?”

阚祯兆道:“阚某在云南还算有个好名声,阚家也世代为商,颇得同行信赖。”

陈廷敬又问:“您说督造大观楼也是一桩糊涂事,这是为何?”

阚祯兆道:“名义上是我督造,但我只管施工,账都是杨文启管的。杨文启筹募银两十多万两,都算在大观楼建造上面了,实际大观楼耗银不过万两!”

陈廷敬点头不语,听他们父子讲下去。阚望达说:“可我爹拿不出杨文启贪污的证据,没法告他!”

陈廷敬觉得奇怪,问:“这是为何?”

阚祯兆说:“我督造大观楼那些日子,同王继文闹得不愉快,成日只知喝酒。杨文启每有收支,专趁我酒醉时来签字。现在真要查起大观楼的账,责任都在我头上,反倒成了我贪污!”

阚望达说:“我家没有借银子给衙门,盐行仍开得了门。别的商家只道我父子俩同巡抚衙门联手坑他们,因此生恨。向云鹤那日到我家吵闹,巡抚衙门早有人候在里头。衙役们把向云鹤骗进去打了个半死,反赖我打的,又说商家们联名告我,把我抓了起来。”

阚祯兆又道:“我弄得商家们没法做生意,我还同望达琢磨了一个税赋新法,商家们不明白其中细节,自然恨我阚家!”

陈廷敬很有兴趣,道:“您说说这个税赋新法吧。”

阚祯兆说:“钦差大人奏请朝廷废除了云南采铜税收,减轻了百姓负担,自然是好事。但云南铜税是衙门里的主要进项,现在没了。如不再辟新的财源,长此以往,终究要坐吃山空的。”

陈廷敬问:“您有什么好办法?”

阚祯兆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云南多山少地,百姓穷苦,要在黎民百姓头上均摊税赋,非常之难。但云南除铜之外,还产盐,产茶,还有大量马帮、商行。目前朝廷对云南盐、茶管得过松,马帮、商行也多不交税。”

陈廷敬点头道:“哦,对了,只要把盐、茶、马帮、商行管好,合理征税,财源就不愁了。”

阚祯兆说:“我家望达也是个心忧天下的读书人,我们父子俩合计,写了个税赋新法的策论,想请制台大人转呈皇上。”

陈廷敬说:“我来云南之前,皇上并没有收到这个折子。”

阚祯兆使劲儿摇头,说:“王继文根本就没有上呈皇上!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图在云南做些表面文章,等着升官,拍屁股走人!可是,皇上不知道,商家们先知道了。他们并不知晓详情,只听说阚家父子给朝廷出了个馊主意,要从他们腰包里掏钱。向云鹤带头状告阚家,就为这件事!”

陈廷敬低头寻思半日,说:“我算了账,动用藩库里的银子作协饷,也只是现银部分,另外采办粮草和马匹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阚祯兆道:“我也在算这个账,摸不着头绪。库银除了挪作协饷的七十八万两,还有十二万两对不上号,杨文启赖我贪了,也没说这些银子用作采办粮草和马匹了。”

陈廷敬说:“这十二万两银子并不够采办粮草和马匹之用。王继文还有银子哪里来的呢?”

阚望达道:“我也想不清楚。王继文做巡抚这几年,倒确实没有向百姓摊派一两银子,大家都叫他王青天。他的那些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呢?”

很快就日暮了,回城已晚。陈廷敬也不着急,吩咐就在寺里住下。方丈这才知道陈廷敬原来是钦差,便跟前跟后,念佛不止,还非得求了墨宝不可。

第二日,用过斋饭,陈廷敬携阚家父子登舟回城。船过滇池,水波不惊,白鸥起起落落,忽远忽近。

船渐近码头,岸上却已聚着很多人。阚望达眼尖,认出那些人来,便道:“糟了,都是盐行街的商家,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原来前日陈廷敬说了,第二日巡抚衙门还银子。昨日商家们便涌到巡抚衙门去了,衙门里的人说需得找着阚祯兆,借据是他签的字。商家们又赶到阚家盐行,差点儿同阚家家丁打了起来。这时,不知又听谁说陈廷敬要把阚家父子的税赋新法上奏朝廷,不光这回借出去的银子要抵税,今后大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商家们更是火了,说干脆杀了这狗官算了。他们听说陈廷敬上了华亭寺,便早早儿赶到这里候着。

船离岸还有丈余,岸上几个人就伸出竹竿,使劲往船上戳,船便摇晃着往后退去。三只船碰在一起,差些儿翻了。岸上人高声喊道:“不还我们银子,你们休想上岸!废了那个狗屁税赋新法!不许他们上岸!”

陈廷敬站在船上并不说话,等岸上稍微安静些,才喊道:“各位东家,你们听我说!”

陈廷敬才说了半句,岸上又哄闹起来。

阚祯兆喊道:“各位街坊,你们被王继文骗了!”

阚祯兆刚开口,辱骂声铺天盖地而来,容不得谁说半句话。这时,刘景领着阚家家丁们跑了来,刀刀枪枪地围住了众商家。几个年轻东家受不了这口气,正欲动手,就被阚家家丁打翻在地。没人再敢动了,只是嘴里骂骂咧咧。

陈廷敬这才上了岸,连忙吩咐不得伤了百姓。

向玉鼎喊道:“朝廷钦差,怎可官匪一家呀!”

陈廷敬道:“我陈某是官,阚家可不是匪,他家同你们一样,都是大清的子民。”

向玉鼎道:“你不同巡抚衙门一起查案子,同奸商恶人混在一起,算什么好官!”

陈廷敬笑道:“谁借了你们银子不还,就是坏官,就是奸商,是吗?这样就好说了。你们息息火气,马上随我去藩库,领回你们的银子!”

商家们不敢相信,半日没人答腔。

阚祯兆说:“钦差大人说话算数!”

向玉鼎怒道:“你休得开口!”

陈廷敬说:“老乡们,你们误会阚公了!”

向玉鼎道:“谁误会他了?他家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到头来把我儿子差点儿打死!”

阚望达说:“向老伯,云鹤真不是我阚家打的!”

正在这时,向云鹤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向玉鼎吃惊道:“云鹤,你怎么来了?”

向云鹤道:“我是钦差的人带来的。爹,我的伤真不是阚家打的!”

向玉鼎傻了眼,问:“云鹤,怎么回事?”

向云鹤低头道:“那日巡抚衙门里的人说,为了不让朝廷盘剥我们,就得阻止阚家把税赋新法报上去,就得把阚家告倒!他们把我打伤,然后污赖阚家!”

阚望达摇头道:“云鹤,你这苦肉计,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啊!”

向云鹤拱手拜道:“望达兄,我对不住你!”

阚向两家恩怨刚刚了结,人堆里又有人喊了:“你们两家和好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认缴税赋?”

人堆里又是哄声一片,直道不交。

陈廷敬道:“老乡们,我们先不说该不该纳税缴赋,我先问你们几个问题。云南地处关边,若有外敌来犯,怎么办?”

有人回道:“朝廷有军队呀!”

陈廷敬又问:“云南地广人稀,多有匪患。若有土匪打家劫舍,怎么办?”

有人又回道:“衙门派兵清剿呀!”

陈廷敬继续问道:“衙门里的人和那些当兵的吃什么穿什么呀?”

这下没人答话了。陈廷敬说:“缴纳皇粮国税,此乃万古成例,必须遵守。阚家父子提出的税赋新法,你们只是道听途说,我可是细细请教过了。告诉你们,我家也是做生意的,这个税赋新法,比起我老家山西,收的税赋少多了!”

仍是没人说话。陈廷敬又说:“阚公跟阚望达,实在是为云南长治久安考虑。不然,他们操这个心干吗?按照税赋新法,他们自己也得纳税交赋呀!”

阚望达拱手道:“各位前辈,同行,听我说几句。云南现在的税赋负担,已经是全国最轻的。富裕省份每年都需上解库银,云南不需要。我们云南只是朝廷打仗的时候需要协饷。王继文是怎么协饷的呢?他一面要在皇上那里显得能干,一面要在百姓面前扮演青天,他虽不向百姓收税赋,却是挪用库银办协饷。”

阚祯兆接过话头,说:“他王继文博得了青天大老爷的好官声,飞黄腾达了,会把一个烂摊子留给后任。到头来,历年亏空的库银,百姓还得补上。百姓不知道的,以为王巡抚不收税赋,改了张巡抚、李巡抚就收税赋了,还收得那么重。百姓会说巡抚衙门政令多变,说不定还要出乱子!天下乱了,吃亏受苦的到底还是我们百姓!”

陈廷敬道:“各位东家,道理我们讲得很清楚了,你们一时想不通的,可以回去再想想。现在呢,就随我去藩库取回你们的银子。”

陈廷敬说罢上轿,阚家自己的轿子也早候着了。商家们边议论纷纷,边跟在陈廷敬后面,往藩库取银子去。

刘景这才把驿丞向保的供词递给陈廷敬,说:“老爷,您快看看,还有惊天大案。”

陈廷敬接过供词,果然过目大惊。原来吴三桂兵败之后,留下白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了。向保原是王继文的书童,跟了他二十多年。向保不过粗通文墨,官场里头无法安插,就让他做了个驿丞。向保做驿丞只是掩人耳目,他实是替王继文看管着吴三桂留下的钱粮。每次需要协饷,银子就从藩库里挪用,粮草就由向保暗中凑上,这事连杨文启都不知道。吴三桂留下的那些钱粮,王继文最初舍不得报告朝廷,后来却是不敢让朝廷知道。

阚祯兆恍然大悟,说:“这下我就明白了!唉!我真是个瞎子呀!王继文就在我眼皮底下玩把戏,我竟然没看见!”

陈廷敬吩咐马明:“速去请一请王继文大人,毕竟是云南藩库,我不能说开就开啊!”

到了藩库,等了老半日,王继文乘轿来了,下轿便道:“钦差大人,这么大的事情,您得事先同我商量一下。”

陈廷敬笑道:“我这不正是请您过来商量吗?”

却有商家喊道:“我们取回自家银子,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

王继文软中带硬道:“假如造成骚乱,官银被哄抢了,可不是我的责任。”

向玉鼎道:“放心吧,制台大人,我们只要自家的银子!”

藩库开始发还银子,商家们都喊陈廷敬青天大老爷。陈廷敬频频还礼,王继文却是急得火烧火燎。忽然,又听得陈廷敬漫不经心地说:“制台大人,我已查明,吴三桂曾留下巨额银子、粮食跟草料,都不知哪里去了。”

王继文顿时脸色铁青,两眼发黑,说不出话来。

陈廷敬却不温不火,道:“制台大人,随我进京面圣吧!”

回到驿馆,刘景把玻璃象棋拿了出来。陈廷敬问是怎么找到的,大家都笑而不答。

终于大顺说了:“老爷,我才知道,玻璃象棋本来就没有丢!”

原来刘景他们看出向保不寻常,却又无从下手,就故意拿丢失玻璃象棋去唬他。陈廷敬听了哭笑不得,道:“今后查案子,可不许先给别人栽赃啊!下不为例。”

刘景应了,却仍是笑。陈廷敬便问:“笑什么呀?是否还有事瞒着我?”

刘景笑道:“老爷,这都是珍少奶奶的主意!”

陈廷敬对珍儿便有责怪之意,珍儿道:“我早就觉着向保同王继文关系非同寻常,却抓不住把柄。”

陈廷敬板着脸说:“抓不住把柄,你就强加他一个把柄?”

珍儿嗔道:“老爷也真是的,向保这种人,你不给他个下马威,先吓唬他,他肯说实话?”

刘景道:“还多亏了珍少奶奶,不然向保哪肯招供王继文隐瞒吴三桂钱粮的事?”

陈廷敬终于笑了起来,却仍说今后再不能这样办案。

第二日,陈廷敬押着王继文回京。王继文尚未定罪,仍着官服,脸色灰黑,坐在马车里。陈廷敬仍是以礼相待,王继文却并不领情。

快出城门,忽见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仔细听听,原来都是来送王继文的。有的百姓痛哭流涕,说王大人是个好官哪,这几年没问百姓要一两银子,却被奸臣害了。又有人说,王大人得罪了云南有钱的商家,被他们告到京城,朝廷就派了钦差下来。

出了城门,却见城外还黑压压地跪着很多人,把道都给挡了。一位百姓见了王继文,忽地站起来,扑上前哭道:“王大人,您可是大青天啊,您走了,我们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呀!”

王继文也仿佛动了感情,说:“你们放心,阚家父子提出的税赋新法,钦差大人虽说要上奏朝廷,但皇上不一定恩准哪!”

那人扭头怒视陈廷敬:“你就是钦差吗?你凭什么要抓走我们的父母官?王大人可是云南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好官哪!”

陈廷敬高喊道:“老乡们,王大人有没有罪,现在并无定论,得到了京城,听皇上说了算数!”

那人道:“朝廷有你这样的奸臣,王大人肯定会吃苦头的!”

突然有人高喊杀了奸臣,百姓哄地都站了起来,蜂飞蚁拥般扑了过来。刘景和众随从拼命挡住人流。珍儿跳下车来,挥剑护住陈廷敬。

马明闪到王继文马车前,耳语道:“你赶快叫他们退下去,不然砍了你!”

王继文瞪眼道:“你敢!”

马明抽出刀来,说:“你别逼我!快,不然你脖子上一凉,就命赴黄泉了!”

王继文同马明对视片刻,终于软了下来,下车喊道:“乡亲们,乡亲们,你们听我说!”

却有人叫道:“王大人您不要怕,我们杀了奸臣,朝廷要是派兵来,我们就拥戴您,同他们血战到底!”

王继文厉声喊道:“住口!”百姓马上安静下来。王继文突然跪了下来,朝百姓拜了几拜。百姓们见了,又齐刷刷跪下,哭声一片。

王继文道:“我王某拜托大家了,千万不要做不忠不义之事!我在云南克勤克俭,不贪不占,上不负皇天,下不负黎民。这次进京面圣,凶吉全在天定。天道自有公正,乡亲们就放心吧!”

再无人说话,只闻一片哭声。王继文又道:“乡亲们请让出一条道来,就算我王继文求大家了。”

百姓们慢慢让出道来,他们都恨恨地望着陈廷敬。

珍儿说:“王大人把自己都感动了,还真哭了哩。”

陈廷敬叹道:“这回夹道哭送王大人的百姓,倒是自己闻讯赶来的。可怜这些善良的百姓啊!”

 

五十八

回京路上,陈廷敬接到家书,报喜说豫朋中了进士。陈廷敬喜不自禁,便吩咐快马加鞭,巴不得飞回家去。豫朋、壮履兄弟自小是外公发蒙,陈廷敬忙着衙门里的事,向来疏于课子。陈廷敬正日夜往家飞赶,不料数日之后又获家书,岳父大人仙逝了。陈廷敬痛哭不已,更是催着快些赶路。

云南毕竟太远了,回到京城已是次年七月。屈指算来,一来一去几近一年。陈廷敬先把王继文交部,顾不得进宫,急忙往家里赶。一家人见了面,自是抱头痛哭。陈廷敬径去岳父灵位前点香叩头,哭了一场。回到堂屋坐下,月媛细细说了父亲发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危急,请的什么医生,临终时说过什么话,举丧时都来了什么人。陈廷敬听着,泪流不止。

陈廷敬进门就见家瑶同祖彦也在这儿,心里甚是纳闷,只因要先拜老人,不及细问。这会儿祖彦同家瑶走到陈廷敬跟前,扑通跪下,泣不成声。

陈廷敬忙问:“祖彦、家瑶,你们这是怎么了?”

祖彦哽咽道:“爹,您救救我们张家吧!”

陈廷敬又问:“你们家怎么了?”

家瑶哭道:“我家公公被人参了,人已押进京城!”

说起来都是故旧间的纠葛。京城神算祖泽深宅院被大火烧掉,便暗托明珠相助,花钱捐了官,没几年工夫就做到了荆南道道台。去年张汧升了湖广总督,他那湖南巡抚的位置让布政使接了。祖泽深眼睛瞅着布政使的缺,便托老朋友张汧举荐。张汧答应玉成,可最终并没能把事情办妥。祖泽深心里怀恨,参张汧为做成湖广总督,贪银五十多万两去场面上打点。张汧又反过来参祖泽深既贪且酷,治下民怨沸腾。两人参来参去,如今都下了大狱。

月媛说:“亲家的案子,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先是派人查了,说亲家没事。后来皇上又派于成龙去查,却查出事来。”

陈廷敬叹道:“于成龙办事公直,他手里不会有冤案的。唉,我明儿先去衙门打听再说。世事难料啊!当年给我们这些读书人看相的正是这个祖泽深。他自己会算命,怎么就没算准自己今日之灾?”

祖彦道:“请岳父大人救我张家。现在里头的消息半丝儿透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我已多方打点,过几日可去牢里看看。”

陈廷敬只得劝女儿女婿心放宽些,总会有办法的。他心里却并没有把握,张汧果真有事,皇上如不格外开恩,可是难逃罪责的。

第二日,陈廷敬先去了南书房,打探什么时候可以觐见。他的折子早交折差进京了,料皇上已经看过。一进南书房的门,只见臣工们都围着徐乾学说事儿。见这场面,陈廷敬便知事隔十余月,徐乾学越发是个人物了。只是不见明珠和索额图。

徐乾学回身望见陈廷敬,忙招呼道:“哟,陈大人,辛苦了,辛苦了。您这回云南之行,人还没回来,京城可就传得神乎其神啊!都说您在云南破了惊天大案!”

陈廷敬笑道:“尚未圣裁,不方便多说。”

闲话几句,徐乾学拉了陈廷敬到旁边说话,道:“陈大人,皇上近些日子心情都不太好,您觐见时可得小心些。征剿噶尔丹出师不利,又出了张汧贪污案,如今您又奏报了王继文贪污案。皇上他也是人啊!”

陈廷敬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良久,道:“我会小心的。不知皇上看了我的折子没有?”

徐乾学道:“皇上在畅春园,想来已是看了。我昨日才从畅春园来,今日还要去哩。陈大人只在家等着,皇上自会召您。”

两人又说到张汧的官司,徒有叹息而已。

陈廷敬在南书房逗留会儿,去了户部衙门。满尚书及满汉同僚都来道乏,喝茶聊天。问及云南差事,陈廷敬只谈沿路风物,半字不提王继文的官司。也有追根究底的,陈廷敬只说上了折子,有了圣裁才好说。

徐乾学其实是对陈廷敬说一半留一半。那日皇上在澹宁居看了陈廷敬的奏折,把龙案拍得就像打雷。张善德忙劝皇上身子要紧,不要动怒。

皇上问张善德:“你说说,陈廷敬这个人怎么样?”

张善德低头回道:“陈廷敬不显山不显水,奴才看不准。”

皇上冷笑一声:“你是不敢说!”

张善德道:“皇上,奴才的确没听人说过陈廷敬半句坏话。”

皇上又冷笑道:“你也觉着他是圣人,是吗?”

张善德慌忙跪下,道:“皇上才是圣人!”

皇上道:“陈廷敬可把自己当成圣人!别人也把他看做圣人!”

当时徐乾学正在外头候旨,里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又听得皇上在里头说让徐乾学进去,他故意轻轻往外头走了几步,不想让张公公知道他听见了里头的话。

陈廷敬每日先去户部衙门,然后去南书房看看,总不听说皇上召见。倒是他不论走到哪里,大伙儿不是在说张汧的官司,就是在说王继文的官司。只要见了他,人家立马说别的事去了。皇上早知道陈廷敬回来了,却并不想马上召见。看了陈廷敬的折子,皇上心里很不是味道。皇上不想看到王继文有事,陈廷敬去云南偏查出他的事来了。

有日夜里,张汧被侍卫傻子秘密带到了畅春园。见了皇上,张汧跪下哀哭,涕泪横流。皇上见张汧蓬头垢面,不忍相看,着令去枷说话。傻子便上前给张汧去了枷锁。

皇上说:“你是有罪之臣,照理朕是不能见你的。念你过去还是个好官,朕召你说几句话。”

张汧听皇上口气,心想说不定自己还有救,使劲儿叩头请罪。

皇上道:“你同陈廷敬是儿女姻亲,又是同科进士,他可是个忠直清廉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那样呢?如今你犯了事,照人之常情,他会到朕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他已从云南回来了,并没有在朕面前替你说半个字。”

张汧早嘱咐家里去求陈廷敬,心想兴许还有线生机。听了皇上这番话,方知陈廷敬真的不近人情,张汧心里暗自愤恨。

皇上又道:“朕要的就是陈廷敬这样的好官。可是朕也琢磨,陈廷敬是否也太正直了?他就没有毛病?人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挑不出毛病。”

张汧尽管生恨,却也不想违心说话,便道:“罪臣同陈廷敬交往三十多年,还真找不出他什么毛病。”

皇上冷冷道:“你也相信他是圣人?”

张汧道:“陈廷敬不是圣人,却可称完人。”

皇上鼻子里轻轻哼了哼,嘴里吐出两个字:“完人!”

皇上许久不再说话,只瞟着张汧的头顶。张汧低着头,并不曾看见皇上的目光,却感觉头皮被火烧着似的。张汧的头皮似乎快要着火了,才听得皇上问道:“你们是亲戚,说话自然随意些。他说过什么吗?”

张汧没听懂皇上的意思,问道:“皇上要臣说什么?”

皇上很不耐烦,怒道:“朕问你陈廷敬说过朕什么没有!”

张汧隐约明白了,暗自大惊,忙匍匐在地,说:“陈廷敬平日同罪臣说到皇上,无不感激涕零!”

皇上并不想听张汧说出这些话来,便道:“他在朕面前演戏,在你面前还要演戏?”

张汧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完全弄清了皇上的心思,便道:“皇上,陈廷敬尽管对罪臣不讲情面,他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要罪臣编出话来说他,臣做不到!”

皇上拍案而起:“张汧该死!朕怎会要你冤枉他?朕只是要你说真话!陈廷敬是圣人、完人,那朕算什么?”

张汧连称罪臣该死,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日有话不说,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张汧伏地而泣,被侍卫拉了出去。

祖彦去牢里探望父亲,便把皇上的话悄悄儿传了回来。陈廷敬跌坐在椅子里,大惊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彦说:“我爹的案子只怕是无力回天了,他只嘱咐岳父大人您要小心。”

陈廷敬仍不心甘,问:“皇上召见你爹,案子不问半句,只是挑唆你爹说出我的不是?”

祖彦道:“正是。我爹不肯编出话来说您,皇上就大为光火!”

皇上如何垂问,张汧如何奏对,祖彦已说过多次,陈廷敬仍是细细询问。

几日下来,陈廷敬便形容枯槁了。人总有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郁愤和哀伤更甚于惧死。凭着皇上的聪明,不会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为什么总要寻事儿整他呢?陈廷敬慢慢就想明白了,皇上并不是不相信王继文的贪,而是不想让臣工们背后说他昏。陈廷敬查出了王继文的贪行,恰好显得皇上不善识人。

过几日,皇上召陈廷敬去了畅春园,劈头就说:“你的折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继文是个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无珠;你嫉恶如仇,朕藏污纳垢;你忠直公允,朕狭隘偏私;你是完人、圣人,朕是庸人、小人!”

陈廷敬连连叩头道:“皇上息怒,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为了朕?朕说王继文能干,升了他云贵总督,你马上就要去云南查他。你不是专门给朕拆台,千里迢迢跑到云南去,来回将近一年,这是何苦?”

陈廷敬只得学聪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启奏皇上,现在还不能断言王继文就是贪官。”

皇上从陈廷敬进门开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说:“咦,这可怪了。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过皇上,仍跪着奏道:“臣在云南查了三笔账,一、库银亏空九十万两,其中七十八万两挪作协饷,十二万两被幕僚杨文启贪了;二、吴三桂留下白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部分粮草充作协饷,银两却是分文不动。但朝廷每年拨给云南境内驿站的银钱,都被驿丞向保拿现成的粮草串换,银子也叫他贪了;三、建造大观楼余银九万多两,也被幕僚杨文启贪了。倒是王继文自己不见有半丝贪污。”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陈廷敬,独自转身出去,走到澹宁居外垂花门下,伫立良久。皇上这会儿其实并不想真把陈廷敬怎么样,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别让他太自以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圣贤,想参谁就参谁,想保谁就保谁,不是个好事。识人如玉,毫无瑕疵,倒不像真的了,并不好看。张善德小心跟在后面,听候吩咐。

皇上闭目片刻,道:“叫他出来吧。”

张善德忙回到里头,见陈廷敬依然跪在那里。张善德过去说:“陈大人,皇上召您哪。”

陈廷敬起了身,点头道了谢。张善德悄声儿说:“陈大人,您就顺着皇上的意,别认死理儿。”陈廷敬默然点头,心里暗自叹息。

陈廷敬还没来得及叩拜,皇上说话了:“如此说,王继文自己在钱字上头,倒还干干净净?”

陈廷敬说:“臣尚未查出王继文自己在银钱上头有什么不干净的。”

皇上叹道:“这个王继文,何苦来!”

陈廷敬私下却想,做官的贪利只是小贪,贪名贪权才是大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许的官员,为了博取清名,为了做上大官,尽干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继文便是这样的大贪,云南百姓暂时不纳税赋,日后可是要加倍追讨的。这番想法,陈廷敬原想对皇上说出来的;可他听了张善德的嘱咐,便把这番话咽下去了。

皇上心里仍是有气,问道:“王继文毕竟亏空了库银,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银粮尤其罪重。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陈廷敬听皇上这口气,心领神会,道:“臣以为,当今之际,还不能过严处置王继文。要论他的罪,只能说他好大喜功,挪用库银办理协饷,本人并无半点儿贪污。还应摆出他在平定吴三桂时候的功绩,摆出他治理滇池、开垦良田的作为,替他开脱些罪责。”

陈廷敬说完这番话,便低头等着皇上旨意。皇上却并不接话,只道:“廷敬,你随朕在园子里走走吧。”

今儿天阴,又有风,园子里清凉无比。皇上说:“廷敬,朕原想在热河修园子,你说国力尚艰,不宜大兴土木。朕听了你的话,不修了。这里是前明留下的旧园子,朕让人略作修缮,也还住得人。”

陈廷敬回道:“臣每进一言,都要扪心自问,是否真为皇上着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办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秉着一片忠心。可朕有时仍要责怪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上说罢,停下来望着陈廷敬。陈廷敬拱手低头,一字一句道:“臣不识时务!”

皇上笑道:“廷敬终于明白了。就说这云南王继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该查。可是现在就查,还是将来再查?这里面有讲究。朕原本打算先收拾了噶尔丹,再把各省库银查查。毕竟征剿噶尔丹,才是当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热河的园子,现在不修,将来还是要修的!”

听了皇上这些话,陈廷敬反而真觉得有些羞愧了。陈廷敬不多说话,只听皇上谕示:“王继文的确可恶,你说不从严查办,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张汧贪污大案,尚未处理完结,又冒出个更大的贪官王继文,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王继文朕心里是有数的,他这种官员,才干是有的,只是官瘾太重,急功近利。他对上邀功请赏,对下假施德政。这种人官做得越大,贻祸更是深远。”

陈廷敬道:“皇上明鉴!且这种官员,有的要到身后多年,后人才看出他的奸邪!”

皇上长叹道:“朕的确失察了呀!”

听着这声叹息,陈廷敬更明白了皇上的确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责,好在王继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还有一条建议。”

陈廷敬抬头看看皇上脸色,接着说道:“吴三桂留下的三千多万两银子,念云南地贫民穷,拨一千万两补充云南库银,另外两千万两速速上解进京!所余粮草就地封存,着云南巡抚衙门看管,日后充作军饷。”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办。只是吴三桂所留银粮的处置,必须机密办理,不要弄得尽人皆知!”

因又说到云南税赋新法,皇上道:“朕细细看了,不失为好办法,可准予施行,其他相似省份都可借鉴。廷敬理财确有手段。”

陈廷敬说:“臣不敢贪天之功,这个税赋新法,是阚祯兆父子拿出来的。臣只是参照朝廷成例,略作修改而已。”

皇上问道:“阚祯兆父子?”陈廷敬便把阚家的忠义仁德粗略说了,皇上听罢唏嘘良久,道:“他们倒真是身远江湖,心近君国啊!”

月媛同家瑶、祖彦、壮履在堂屋里镇日相对枯坐,尖着耳朵听门上动静。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好像是老爷回来了。月媛脸色煞白,忙起身迎了出去。家瑶、祖彦、壮履也跟了出去。见老爷身子很倦的样子,谁也不敢多问。陈廷敬见大家这番光景,知道都在替他担心,便把觐见的情形大略说了。月媛这才千斤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几日,一家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过日子。

家里立时有了生气。进了堂屋坐下,祖彦道:“皇上已经息怒,孩儿就放心了。”

家瑶说:“既然皇上仍然宠信爹,就请爹救救我公公。”

家瑶说着,又跪了下来。陈廷敬忙叫家瑶起来说话,家瑶却说爹不答应救她公公,她就不起来。

陈廷敬摇头道:“傻孩子啊,不是爹想不想救,而是看想什么法子,救不救得了!”

祖彦说:“本来侍郎色楞额去查了案子,认定我爹没罪的;后来祖泽深再次参本,皇上命于成龙去查,又说我爹有罪。这中间,到底谁是谁非?”

陈廷敬说:“色楞额贪赃枉法,皇上已将他查办了。于成龙是个清官,他不会冤枉好人的。”

家瑶哭道:“爹,你就看在女儿分上,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吧!”

大顺进来通报,说是张汧大人的幕宾刘传基求见。陈廷敬便叫家瑶快快起来,外人看着不好。家瑶只得站起来,月媛领着她进里屋去了。壮履也进去回避,只有祖彦仍留在堂屋。

没多时,刘传基进来,拱手拜礼。陈廷敬请刘传基千万别见外,坐下说话。刘传基并没有坐下,而是扑通跪地,叩首道:“陈大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张大人!他有罪,却是不得已呀!传基害了张大人,若不救他,传基万死不能抵罪!”

陈廷敬道:“事情祖彦跟家瑶都同我说了,也不能都怪你。升官确需多方打点,已成陋习。”

刘传基说:“要不是明珠知道我私刻了官印,张大人就是不肯出三十万两部费他也没法子。是我害了张大人。”

这事早在去年陈廷敬就听张鹏翮说过,可他知道明珠如今风头正盛,便摇头道:“传基,事情别扯远了,不要说到别人。”

刘传基又道:“我听说陈大人查的云南王继文案,比张大人的案子重多了,皇上都有意从轻发落,为什么张大人就不可以从轻呢?国无二法呀!”

陈廷敬缄口不言,私下却想寻机参掉明珠,一则为国除害,二则或许可救张汧。只是此事胜算难料,不到最后哪怕在家里也是说不得的。刘传基见陈廷敬不肯松口,只好叹息着告辞。

刘传基同祖彦瞒着陈廷敬,夜里去了徐乾学府上。自然是从门房一路打点进去,好不容易才见着了徐乾学。见过礼,祖彦禀明来意,道:“徐大人,我爹时常同我说起您,他老人家最敬佩您的人品才华。”

徐乾学倒也客气,道:“世侄,我同令尊大人是有交情的。只是案子已经通天,谁还敢到皇上那儿去说?”

刘传基说:“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在皇上头前说话了吗?”

徐乾学说:“原来还有明珠可托,可这件事他见着就躲。”

刘传基平时总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这会儿顾不上了,奉承道:“庸书听说,皇上眼下最器重的就是您徐大人哪!您徐大人不替我们老爷说话,他可真没救了。”

徐乾学听着这话很受用,可他实在不敢在皇上面前去替张汧求情,却又不想显得没能耐,故意沉吟半日,道:“那要看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事我真不方便说,不过我可以指你们一条路。”

祖彦忙拱手作揖,道:“请徐大人快快指点。”

徐乾学道:“你们可以去找高士奇。”

祖彦一听就泄了气,瞟了一眼刘传基,不再言语。

刘传基道:“高士奇不过一个四品的少詹事啊!”

徐乾学笑道:“你们不知道啊,什么人说什么话,个中微妙不可言说。高士奇出身低贱,还是读过几句书。他在皇上面前,要是显得有学问,皇上会赏识他;要是显得粗俗,皇上因为他的出身也不会怪罪他;哪怕他有点儿小奸小坏,依皇上的宽厚也不会记在心里。”

刘传基道:“好吧,谢徐大人指点,我们去拜拜高大人吧。”

徐乾学见祖彦仍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道:“世侄放心,我也不是说不帮,只要高士奇提了个头,我会帮着说话的。”

两人便千恩万谢,出了徐府。刘传基道:“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祖彦更是着急,问:“我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刘传基早已心里无底,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内,寻常人是进不去的。好不容易托人把高士奇约了出来,找家茶肆叙话。高士奇倒是很好说话,见面就说:“世侄放心,令尊是我的老朋友,我会帮忙的。”

祖彦大喜过望,纳头便拜:“我们全家老小谢您了,高世伯!”

高士奇扶了祖彦起来,问寒问暖,直把张家老小都问了个遍。祖彦心想只怕真找对人了,这高世伯实在是古道热肠。寒暄半日,高士奇道:“可是世侄,您知道的,如今办事哪有凭着两张嘴皮子说的?”

祖彦忙说:“小侄知道,托人都得花银子的。”

高士奇说:“令尊同我可谓贫贱之交,最是相投。放心,银子我是分文不取的,可我得托人啊!”

祖彦点头不迭,只道高世伯恩比天高。刘传基见祖彦只顾道谢,半句不提银子的事,知道他不便明问,就试探道:“高大人,您说得花多少银子?”

高士奇拈须道:“少不得也要十万八万的吧。”

祖彦甚是为难,道:“我家为这官司,花得差不多了。”

高士奇笑道:“世侄,救人的事,借钱也得办。只要人没事,罪就可设法免掉,日后还可起复。我是个说直话的,只要有官做,还怕没银子吗?”

祖彦只得答应马上借钱。刘传基说:“高大人,庸书说话也是直来直去,徐乾学大人我们也去求过,他答应同您一道在皇上跟前说话。这些银子,可也有他的份啊!”

高士奇说:“这个您请放心,高某办事,自有规矩。”

祖彦一咬牙说:“好,不出三日,银子一定送到。”

祖彦在外头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这日又去牢里探望父亲。张汧在牢里成日读书作诗,倒显得若无其事。祖彦虽是忧心如焚,却宽慰父亲道:“徐大人、高大人都答应帮忙。”

张汧叹道:“他俩可都是要钱的主啊!”

祖彦道:“要钱是没办法的事,您老人家平安,张家才有救。”

张汧听罢,闭目半日,问道:“明珠呢?”

祖彦道:“明珠那里就不用再送银子了。他要帮,自然会帮的;他不帮,再送银子也没用。”

张汧想起明珠心里就恨恨然,却只把话咽了下去,当着儿子的面都不想说。

祖彦又说:“皇上还是宽恕了岳父,改日还要听他进讲哩。”

张汧摇头道:“我们这位皇上,谁也拿不准啊!既然皇上仍然信任你岳父,他就该替我说句话呀。”

祖彦不知从何说起,摇头不语。张汧叹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五十九

皇上在弘德殿召陈廷敬进讲,诸王并三公九卿都依例圜听。陈廷敬这次进讲的是《君子小人章》,为的是探测圣意。原来他近日听得有人私下议论,皇上对明珠似有不满。可是否已到了参明珠的时候,他仍拿不准。他故意进讲《君子小人章》,实是煞费苦心。

陈廷敬先是照本宣科,然后发表议论,说:“从来皇上旨意不能下达,民间疾苦不能上闻,都因为小人在中间作怪。小人没得志的时候,必定善于谄媚;小人得志之后,往往惯使阴毒奸计。小人的危害,不可胜数。所以,远小人,近贤臣,自古人主都以此告诫自己。”

皇上道:“朕也时常告诫自己提防小人,可我身边有无小人呢?肯定是有的。”

皇上说这话时,眼睑低垂着,谁也没有望,可大臣们都觉得脸皮发痒,似乎皇上正望着自己。

陈廷敬又说:“君子光明磊落,从不伪装,偶有过失,容易被人察觉,故而君子看上去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小人善于掩饰,滴水不漏,看上去毫无瑕疵,故而小人一旦得宠,反而贪位长久,成为不倒翁。小人又善于揭人之短,显己之长,使人主对他信而不疑。故而自古有许多大奸大恶者,往往死后多年才被人看清面目。”

皇上道:“如此,危害就更大了。朕非圣贤,也有看不清真相的时候。朕要提醒各位臣工,务必虚怀若谷,坦荡做人,正道直行。廷敬接着说吧。”

陈廷敬说:“君子是小人天生的死敌,因此小人最喜欢做的就是残害君子。且小人残害君子,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在筵闲私语之时。所以圣人称小人为莫夜之贼,惟圣明之主能察觉他们,不让他们得志!”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这番话,虽不是很新鲜,却也是朕常常感触到的。今日专门听他讲讲,仍是振聋发聩!从来君子得志能容小人,小人得志必不能容君子。朕不想做昏君,决意惟小人务去!这次进讲就到这里。赐茶文渊阁,诸位大臣先去文渊阁候驾,朕同廷敬说几句话就来。”

平日都是臣工们跪送皇上起驾,这回他们只叩了头,退身下去。大臣们暗自奇怪,不由得偷偷地瞟着陈廷敬。索额图面有得色,瞟了眼明珠,似乎他知道皇上讲的小人是谁。明珠私下惊惧,却仍是微笑如常。

殿内只剩下皇上了,陈廷敬不免心跳起来。他并不知道皇上留下自己有什么话说。忽听皇上问道:“廷敬,你专门为朕进讲君子和小人,一定有所用心。不妨告诉朕,你心目中谁是小人?”

陈廷敬顾左右而言他,试探道:“臣不知张汧、王继文之辈可否算小人?”

皇上道:“朕知道张汧是你的儿女亲家。一个读书人,当了官,就把圣贤书忘得干干净净,就开始贪银子,朕非常痛心!”

陈廷敬道:“臣不敢替张汧说半句求情的话。然臣以为,张汧本性并非贪心重的人。当年他在山东德州任上,清廉自守,为此得罪了上司。如今,他官越做越大,拿的俸禄越来越多,反而贪了,中间必有原因。”

皇上道:“廷敬没有把话说透,你想说张汧的督抚之职是花钱买来的,是吗?”

陈廷敬说:“这种事很难有真凭实据,臣不敢乱说。”

皇上道:“朕主张风闻言事,就因为这个道理!不然,凡事都要拿得很准才敢说,朕放着那么多言官就没用了。”

陈廷敬琢磨着皇上心思,故意道:“吏部多年都由明相国……”

他话没说完,皇上没好气地说:“什么明相国!国朝并无相国之职!”

陈廷敬又故意说道:“满朝文武都称明珠大人明相国,臣嘴上也习惯了。”

皇上黑了脸,说:“明珠是不是成了二皇上了?”

陈廷敬大惊,终于知道皇上想搬掉明珠了。他想故意激怒皇上,便说:“皇上这句话,臣不敢回!”

皇上问道:“朕问你话,有何不敢回?”

陈廷敬道:“人都有畏死之心,臣怕死!”

皇上更是愤怒:“得罪明珠就有性命之忧?这是谁的天下?”

陈廷敬低头不语,想等皇上心头之火再烧旺些。

皇上道:“朕原打算张汧、王继文一并夺职,可明珠密奏,说王继文之罪比张汧更甚十倍,倘若一样处置,恐难服天下。”

陈廷敬这才说道:“皇上眼明如炬,已看得很清楚了。明珠巴不得王继文快些死,张汧也最好杀掉。”

皇上道:“廷敬特意给朕进讲小人,煞费苦心啊!朕明白你的用心!”

陈廷敬见时机已到,方才大胆进言:“臣早就注意到,明珠揽权过重。言官建言,需先经明珠过目,不然就会招来谤议朝政的罪名;南书房代拟圣旨,必由明珠改定,不然就说我们歪曲了皇上旨意;各地上来的折子,也要先送明珠府上过目修改,不然通政使司不敢送南书房;部院及督、抚、道每有官缺,他都是先提出人选,再交九卿会议商议,名义上是臣工们会商,实际是明珠一言九鼎。”

皇上气愤之极,骂道:“明珠可恨!”

陈廷敬又道:“原先各省同朝廷往返的折子,快则十日半月便可送达,最远也不出两个月。现因明珠在其中做手脚,必须先送到他家里批阅改定,有的折子要三四个月才能送到皇上手里!”

皇上怒道:“他这不是二皇上又是什么!”

陈廷敬叩道:“皇上息怒!吴三桂留下的钱粮本是有数的,王继文假如不是仗着明珠这个后台,他怎敢隐瞒?湖南奏请蠲免钱粮,明珠却索要部费三十万两,又私许张汧做湖广总督,不然张汧怎会去贪?”

皇上道:“吏部为六部之首,选贤用人,关乎国运。朕有意着你转吏部尚书!兼着总理南书房!”

陈廷敬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好事,等于把他放在火上去烤。他本意只想参明珠而救张汧,不曾想皇上竟要他替代明珠做吏部尚书!别人不明就里,他不成了弄权小人了吗?

皇上见陈廷敬忘了谢恩,也不怪罪,道:“廷敬,你去文渊阁传旨赐茶,朕今日不想见那张嘴脸!”

陈廷敬这才道了领旨,谢恩告退。他才转身退下,皇上又把他叫了回来,说:“参明珠的弹章,朕会命人草拟,你不必出头。”

陈廷敬听了,略略松了口气。

明珠等在文渊阁候驾,天南地北地聊着。忽有人说,过几日就是明相国生日了。明珠忙说难得大家惦记,公事太忙,不想劳烦各位。有人便说生日酒还是要喝的,明相国别想赖掉。大伙儿说着说着,便凑着徐乾学去了。高士奇道:“徐大人,士奇近日读您的《读礼通考》,受益匪浅哪!”

旁边有人忙附和道:“下官也读了,茅塞顿开啊!”

徐乾学笑道:“《读礼通考》是我为家母丁忧三年时的读书心得,谈不上见解,述圣人之言而已。”

索额图说:“徐大人不必谦虚,您的书老夫也读了。”

徐乾学忙拱了手说:“怎敢劳动索大人读我的书呀!”

索额图又说:“满大臣中要数明相国最有学问,改日明相国也写部书让老夫读读?”

明珠若无其事地拿手点点索额图,哈哈大笑。这时,太监打起了门帘,大臣们慌忙起身,低着头准备接驾。大伙儿刚要跪下,却见进来的是陈廷敬。

陈廷敬道:“皇上说身子有些乏了,今儿就不陪各位爱卿喝茶了,照例赐茶。”

大臣们依旧拱手谢恩,回原位坐下。太监依次上茶。茶仍从明珠位上先上,明珠却说:“先给陈大人上茶。”

陈廷敬知道明着是明珠客气,实则是叫他难堪,便道:“明相国在上,礼数不可乱了。”

用完茶,大臣们出了文渊阁,各自回衙门去。索额图今日听皇上说起小人,句句都像在说明珠。似乎陈廷敬进讲《君子小人章》,也是苦心孤诣的。索额图总把陈廷敬看做明珠的人,如今却见他对明珠反攻倒算,可见他也是个白眼狼。索额图最瞧不起汉官的就是他们的反复无常,首鼠两端。

不过今日索额图显出少有的城府,专门追上陈廷敬道:“陈大人,您今日讲小人,讲得好啊。”

陈廷敬忙说:“索大人过奖了。”

索额图问道:“皇上给您出这个题目,耐人寻味啊!”

陈廷敬说:“不是皇上出的题目,是我近日的读书心得。”

索额图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可您恰好说到皇上心坎上去了。陈大人,您心里有数,同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您就上个折子嘛!皇上说了,惟小人务去!”

陈廷敬笑道:“廷敬只是坐而论道,泛泛而谈,并无实指。”

索额图摇头道:“廷敬还是信不过老夫啊!”

陈廷敬微笑着敷衍些话,同索额图拱手别过。索额图却想陈廷敬是个背情忘友的小人,日后只要有机会定要除掉他!

 

六十

陈廷敬回到家里,琢磨今日之事,越想越惧怕。朝中做官,没谁不希望皇上宠信的。可越得皇上宠信,处境也就越危险。如果他真因明珠罢官而取代之,不知会招来多少物议。

过了几日,张鹏翮跑到户部拜会陈廷敬,透露皇上要他参明珠之事。陈廷敬怪张鹏翮不该如此冒失,道:“张大人,皇上让你参明珠,又特嘱机密行事,您怎能跑到我这里来说呢?”

张鹏翮说:“皇上意思是以我的名义参本,却让徐乾学、高士奇草拟弹章。徐、高二人非良善之辈哪!”

陈廷敬正色道:“张大人,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张鹏翮却又说道:“难道就不能由您来草拟弹章?”

陈廷敬摇头道:“张大人,让我怎么说您呢?您为人刚正不阿,是贪官害怕的言官,是皇上信任的诤臣。可是,您凡事得过过脑子啊!”

张鹏翮道:“高士奇的贪名早已世人皆知,让他来起草参劾贪官的折子,岂不是笑话?徐乾学不仅贪,还野心勃勃,一心想取代明珠!”

正说着,衙役来报:“陈大人,乾清宫的公公在外头候着,皇上召您去哪。”

陈廷敬说:“我即刻就来。”衙役出去了,陈廷敬嘱咐张鹏翮暂避,“张大人,我先随张公公去见皇上,你稍后再离开。近段日子,你没事就在刑部待着,别四处走动。”

陈廷敬匆匆赶到乾清宫,先叩了头。皇上手里拿着个折子,道:“这是参明珠的弹章,徐乾学和高士奇草拟的,朕看过了,你再看看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仔细看着。皇上道:“朕打算让张鹏翮出面参明珠。”

陈廷敬只当还不知道这事,边看边说:“这折子也像张鹏翮的口气。”

陈廷敬反复看了两遍,道:“皇上,臣看完了。”

皇上道:“说说吧。”

陈廷敬奏道:“回皇上,参人的折子,按理应字字据实,点到真实的人和事。然参明珠的折子不宜太实了,否则牵涉的人过多,恐生祸乱。”

皇上问道:“弹章空洞,能服人吗?”

陈廷敬回道:“明珠劣迹斑斑,有目共睹,只因他位高权重,人人惧怕,不敢说而已。如今要参他,不用说出子丑寅卯,也能服天下,也决不会冤枉了明珠。”

皇上沉吟半晌,点头称是:“廷敬说得有道理!”

陈廷敬又道:“以臣之见,参明珠的折子,只扣住揽权、贪墨、伪善、阴毒、奸邪、妄逆这些字句,把文章做好些就行了,不必把事实桩桩件件都列举出来。比如明珠卖官,只需点到为止。”

皇上叹道:“是啊,让世人知道国朝的官都是明珠真金白银卖出去的,朝廷还有何面目!”

陈廷敬略作迟疑,又说:“这个折子上,点到的官员名字达三十多人,太多了。以臣之见,皇上应勾去一些名字,最多不超过十个。”

皇上道:“十个都多了。廷敬,你来勾吧。”

陈廷敬大惊,此事他是不能做的。万一哪日天机泄露,他就性命堪虞。再说皇上想保哪些人,斥退哪些人,他也难以拿准。正在想时,皇上已把笔递过来了。他只得小心揣摩着皇上的想法,勾掉了二十多人。若依陈廷敬的意思,真应该把徐乾学和高士奇的名字加上去。陈廷敬同徐乾学有些日子很合得来,可陈廷敬慢慢看出徐乾学也是个首鼠两端的人。谁都知道徐乾学原本是明珠重用的人,只因他羽翼日丰,又见明珠渐失圣意,才暗中倒戈。高士奇原本就是小人,他虽深得皇上宠信,背地里却干过许多坏事。陈廷敬心里又暗忖,皇上兴许把身边大臣都看得很清楚,宠之辱之留之去之,只是因时因势而已。不知皇上到底如何看他陈廷敬呢。想到这一层,陈廷敬冷汗湿背。

陈廷敬从乾清宫出来,却见太监领着明珠迎面而来。陈廷敬才要招呼,明珠早先拱手了:“哦,陈大人,皇上召我去哪。”

陈廷敬还了礼,寒暄几句,别过了。回户部衙门的路上,陈廷敬百思不解。近来皇上从不单独召见明珠,今儿却是为何?

明珠进了乾清宫,见皇上正批阅奏折,忙叩头道:“臣明珠叩见皇上!”

皇上起身,和颜悦色道:“明珠来了?起来说话吧。”

明珠仍是跪着,道:“不知皇上召臣有何吩咐!”

皇上道:“没什么事。朕好些日子没有去南书房了,虽说日日御门听政,却没能同你单独说几句话。”

明珠道:“臣也怪想皇上的。”

皇上随意问了些话,突然说:“朕今儿想起,你的生日快到了。”

明珠忙把头叩得嘭嘭作响,道:“皇上朝乾夕惕,日理万机,居然为区区老臣生日挂怀!臣真是有罪呀!”

皇上笑道:“你在朕面前,亦臣亦师。朕亲臣尊师,有何不该?朕想告诉你,你的生日,要好好操办。朕去你家喝酒多有不便,但寿礼朕还是要送的!”

明珠道:“臣岂敢受皇上寿礼!”

皇上道:“君臣和睦有什么不好?君臣一心,国之大幸。朕就是要给你送寿礼,朕要同你做君臣和睦的典范,让千秋万代效法!”

明珠感激涕零,匍匐于地,叩头道:“臣谢主隆恩!臣当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皇上道:“明珠快快请起!生日那日,你就不要来应卯,好好在家歇着。你平日够辛苦了的,好歹也要自在一日嘛。”

明珠又叩头不止,道:“臣谢皇上隆恩!”

明珠夜里回家,独坐庭树之下,忧心忡忡。自那日陈廷敬进讲,明珠便隐约觉着自己失宠了。好些日子皇上都没有单独召见他,后来他专门找些事儿想面奏皇上,竟然都被乾清宫太监挡回来了。却听宫里的耳目说,皇上屡次召见的是陈廷敬。今日皇上突然召见他,难道真的仅仅只为过问他的生日?

明珠喊道:“安图,过来陪我喝茶吧。”

远远站在一旁的安图忙招呼家人上茶,自己也侧着身子坐下了。明珠的福晋也暗自站在安图旁边,她听得老爷说要喝茶,也走了过来。

福晋宽慰道:“老爷,您就别多心了。您是皇上身边的老臣,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记着您的寿诞,这是皇上的仁德啊!”

安图也道:“小的也觉着是这个理儿。老爷,您的寿诞,咱还得热热闹闹地办!”

明珠道:“我原想今年事儿多,生日将就着过算了。如今皇上有旨,说得好好地办,只好遵旨啊。”

福晋说:“自然得办得热闹些,您是当今首辅大臣,不能让人瞧着寒碜!”

明珠听福晋说到首辅大臣,心里陡然发慌。这首辅大臣的位置只怕要落到陈廷敬手里去了。他想国朝还从未有过汉人做首辅大臣的先例,陈廷敬未必就能坐得稳!又想索额图同他争锋多年,这回会不会借势杀出来呢?

明珠正心乱如麻,却听安图说道:“老爷,许多人眼巴巴儿等着这日上门来哩,老爷也得成全人家的孝心啊!”

明珠便道:“好吧,我做寿的事安图去办吧。”

明珠做寿那日,陈廷敬同索额图、徐乾学、高士奇等一同去的,进门就听里头有人在高声念着《寿序》:“明珠公负周公之德,齐管相之才,智比武侯,义若关圣,为君相之表率,当百官之楷模……”

明珠点头而笑,听得陈廷敬等到了,忙起身迎接:“哎呀呀,各位大人这么忙,真不该惊动你们啊!”

陈廷敬道:“我们得上完早朝才能动身,来迟了!”

索额图哈哈笑道:“皇上都说要送寿礼来,我们谁敢不来?”

明珠道:“让皇上挂念着我的生日,心里真是不安呀!”

正在这时,安图高声宣道乾清宫都太监张公公到。明珠又忙转身迎到门口,见张善德领着两个侍卫,四个小太监送贺礼来了。

明珠拱手道:“张公公,怎敢劳您的大驾啊!”

张善德微笑道:“明珠接旨!皇上口谕,明珠为相十数载,日夜操劳,殷勤备至。今日是他的寿诞吉日,赏银一千两,表里缎各五十匹,鹿茸三十对,长白参二十盒,酒五十坛!钦此!”

明珠叩头谢了恩,起身招呼张公公入座喝酒。张善德道:“酒就不喝了,皇上说不定又会使唤奴才哩!”

明珠知道留不住,便把张善德等送到门口。安图早准备好了礼包银,一一送上。张善德在明珠面前甚是恭敬,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千恩万谢。

徐乾学和高士奇坐在一块儿。徐乾学有句话忍了好些日了,这会儿趁大伙都在攀谈,便悄悄儿问道:“士奇,张汧家里找过您吗?”

高士奇很惊讶的样子,问:“张汧家里?没有啊。我住在禁城里头,他们如何找得到我?”

徐乾学满心狐疑,却不再多问。

今日明珠家甚是热闹,屋子里和天井、花厅都布了酒席。明珠送走张善德,回来招呼索额图等,连声说着对不住。宾客们都入了座,明珠举了杯说:“明珠忝居相位,得各位大人帮衬,感激不尽。苍天垂怜,让老夫徒添寿年,恍惚之间,已是五十有三。人生几何,去日苦多呀!今日老夫略备菲酌,答谢诸公!”

众人举了杯,共祝明相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大家才要开怀畅饮,忽听门上喊道:“刑部主事张鹏翮大人贺寿!”

安图凑到明珠跟前悄悄儿说:“老爷,这个人我们没请啊!”

明珠笑道:“来的都是客,安图快去迎迎!难得张鹏翮上老夫家来,请他到这儿来入座。”

安图过去请张鹏翮,正听得门上说话不甚客气:“张大人,您就带这个来喝寿酒?我们老爷接的《寿序》念都念不过来哩!”

原来张鹏翮手里拿红绸包着个卷轴,像是《寿序》。安图责骂门上无礼,恭恭敬敬请张鹏翮随他进去。有人上来接张鹏翮手里的东西,张鹏翮道:“不劳不劳,我自己交给明珠大人!”

张鹏翮远远地见了明珠,笑着拜道:“卑职张鹏翮祝明珠大人福寿两全,荣华永年!”

明珠朗声大笑:“张大人,您能来我家喝杯酒,老夫甚是高兴。您人来就行了,还写什么《寿序》,那都是些虚文礼数,大可不必!”

张鹏翮道:“卑职清寒,银子送不起,《寿序》还是要送的。卑职就不念了,请明珠大人亲自过目。”

明珠心里隐隐不快,却并不表露,接了卷轴交给安图:“安图,你念念吧。”

高士奇在旁说道:“张大人文章锦绣,您写的《寿序》必定字字珠玑。”

安图小心揭开红绸,打开卷轴,大惊失色:“老爷,您看,这……”

明珠接过卷轴,目瞪口呆。

张鹏翮哈哈大笑,道:“这是我参明珠大人的弹章,已到皇上手里了!”

明珠把弹章往地上一扔,指着张鹏翮说不出话来。张鹏翮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高喊快哉,扬长而去。

明珠马上镇定下来,笑眯眯地环视诸位,然后望着徐乾学道:“徐大人,你刑部主事张鹏翮参我,您这位刑部尚书不知道?”

徐乾学语无伦次:“这个……这个……张鹏翮为人处世向来不循规蹈矩的……我……”

明珠转又望着陈廷敬,道:“陈大人,张鹏翮的弹章是怎么到皇上那里去的,您这几日都在南书房,应该知道吧?”

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廷敬倒以为,您不用管别的,您只需知道张鹏翮所参是否属实,您不妨先看看。”

明珠笑道:“我自然会看的。不过事由虚实,得看皇上的意思。当年三藩叛乱,有人说,都怪明珠提出撤藩。这是事实呀!有人还说杀了明珠,就可平息三藩之乱。可是皇上不相信呀!”

说到这里,明珠微笑着望着索额图,道:“当年要皇上杀我的,可正是您索大人啊。”明珠说罢哈哈大笑。

索额图尴尬笑道:“明珠大人记性真好啊!”

明珠举了杯,笑道:“过去的事了,笑谈而已,来,干杯!”

高士奇笑道:“明珠大人,您是首辅大臣,皇上最是宠信,刚才皇上还送了寿礼来哩!一个张鹏翮,能奈您何!”

只因张鹏翮搅了局,大家心里都有些难为情,便更是故作笑语,寿宴弄得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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