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丨五十三至五十六

2016-08-12 10:44:1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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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刘传基回到湖南,不敢先说自己私刻巡抚官印的事儿,连蠲免赋税的事都不忙着说,只赶紧把明珠的信交给张汧。张汧本来惦记着蠲免赋税的事,可他拆开明珠的来信,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湖广总督出缺,明珠有意玉成张汧。张汧高兴得直在屋里踱步,道:“到底是故旧啊,明相国有好差事总想着我!传基您知道吗?明相国要保我做湖广总督!”

刘传基忙道了恭喜,心里却愈加沉重。他见张汧这般模样,更不便把蠲免赋税的事马上说出来。他只叹明珠为人贪婪,口蜜腹剑,居然没人看穿!难怪皇上都叫他蒙蔽了!

张汧春风得意,高兴了半日,才想起蠲免赋税的事来。刘传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却仍不敢讲他私刻官印的事。

张汧听着,脸色愈来愈难看,问道:“三十万两?”

刘传基点头道:“正是!”

张汧叹息一声,半日无语。这明摆着是要他拿三十万两银子买个总督做,明珠也太黑了。可天下哪个督抚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呢?他当年被皇上特简做了巡抚,私下里少不得也花了银子,却没有这么多啊!

刘传基说:“庸书在京城里探得明白,这在明相国那里,已是多年规矩了。”

张汧说:“规矩我自然知道,可三十万两,也太多了。”

刘传基又道:“所谓侯门深似海,往日只是在书上读到,这回往京城里跑一趟,方知官府家的门难进哪!”

张汧仍是叹息,道:“银子肯定要给的,就少给些吧。十万两,总够了吧?”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不给三十万只怕不行。”

张汧说:“我明白传基的意思,不如数给银子,我的总督就做不成。人在官场,身不由己,里头规矩是要讲的。但太昧良心,我也做不来。湖南近几年都遇灾,怎能再往百姓那里摊银子?”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传基敬佩您的官品,但这三十万两银子您是要给的。”

张汧摇头道:“我体谅您的一片苦心,我这总督做不成就不做罢了,只给十万两!”

刘传基突然跪了下来,流泪道:“抚台大人,传基害了您!”

张汧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传基您这是为何?”

刘传基这才说道:“送给明珠大人的折子,都让他一字一句改了,我得重新抄录,却没有官印。我怕来回耽搁,误了时机,免不了赋税,就私刻了巡抚官印。这事让明相国知道了。”

张汧大骇而起,连声高喊:“传基误我!传基误我!”

刘传基既愧又悔,说:“我原想,光是为了进明相国的门,就送了上万两银子。明相国开口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他哪怕知道我私刻官印,料也不会有事。哪知他反过来还多要十万两,变成三十万两!”

张汧跺着脚,连连叹气,直道奈何。过了好一会儿,张汧才道:“传基您起来,事已至此,您跪着又有何用!如此说,这三十万两银子是一两也少不得了。我刚收到朝廷官文,湖南需协饷十九万两。这里又冒出明相国部费三十万两,银子哪里来!”

刘传基说:“我在京城风闻西北有人反了,可能协饷就为这事。”

张汧这会儿脑子里只想着银子,没在意刘传基说的西北战事,问道:“藩库还有多少银子?”

刘传基回道:“八十万两。库银是不能动的。”

张汧道:“我们湖南需上交钱粮的有二十三个富县,仍向他们征收吧。没有别的办法啊!”

刘传基道:“这几年湖南几乎处处有灾呀!”

张汧道:“正常年份,这二十三个富县需负担漕粮十五万担,田赋银九十万两。姑念这两年灾害,今年只征协饷十九万两、部费三十万两,总共四十九万两,比往年还是减少了许多。传基,没有办法,就这么定了。”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您巡抚湖南几年,深受百姓爱戴。如今百姓有难处,理应体恤才是。再向百姓伸手,会毁大人英名啊!祸由我起,就由我担着好了。抚台大人,我甘愿承担私刻官印之罪,要杀头就杀头,不能害了您!”

张汧缄默良久,摇头道:“传基,您担得起吗?就算砍掉您的头,我这做巡抚的也难逃罪责!”

刘传基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只道自己白读了几十年书。张汧也不觉落泪,道:“我今后哪怕想做个好官也做不成了!”

 

五十四

南书房大臣们都去了畅春园侍驾,近日皇上为征剿噶尔丹调兵遣将,甚是繁忙。大臣们不时被叫到澹宁居,问长问短。皇上心思缜密,细枝末节通要过问。大臣们更是警醒,凡是关乎西北的事,不敢稍怠,即刻奏闻。

这会儿,南书房收到几个协饷的折子,明珠便叫上陈廷敬和徐乾学,去了澹宁居面奏皇上。明珠奏道:“收到理藩院尚书阿喇尼的折子,奏报云南巡抚王继文协饷甚是卖力,云南所征饷银、饷粮、军马已全部运抵西宁!阿喇尼专此替王继文请功。”

皇上大喜,道:“朕早就说过,王继文可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人,他随军入滇,为平息吴三桂叛乱出过大力的!廷敬哪,这么个当家理财的好巡抚,朕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他半个好字?”

陈廷敬说:“王继文协饷如此之快,的确出臣意料。臣一直担心云南协饷会有困难。云南本来不富,又兼连年战乱,如今又取消了铜税。臣原本以为,王继文应奏请朝廷减免协饷才是。”

皇上道:“可人家王继文到底还是如期如数完成协饷了呀。”

陈廷敬说:“臣以为,国朝的好官,既要效忠朝廷,又要爱护百姓。如果只顾向朝廷邀功,不管百姓疾苦,也算不上好官。臣说这话并非评说王继文。”

皇上非常不快,道:“朕真不知道陈廷敬同王继文的过节打哪儿来的。”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同王继文没有过节,臣只是据理推测,就事论事。”

皇上知道陈廷敬的话自有道理,但朝廷目前就需要鼓励各省协饷。皇上略作沉吟,便升了王继文的官,道:“着王继文署理云贵总督,仍巡抚云南事务!”

明珠领旨道:“臣即刻拟旨。”

皇上又问:“湖广总督谁去合适?”

明珠道:“九卿会议遵旨议过,拟推湖南巡抚张汧擢补!”

陈廷敬昨日参与了九卿会议,当然巴不得张汧出任湖广总督。可他毕竟同张汧沾亲,会上没有说话。

皇上道:“张汧也是个能办事的人,为官也清廉,准了。”

徐乾学又奏道:“启奏皇上,这里正好有王继文的折子,大观楼已经落成,奏请皇上御笔题写楼名!”

皇上道:“王继文巡抚云南有功,这千古留名的美事,就让给王继文去做吧。”

王继文升任云贵总督,同僚、属官、幕宾、乡绅自要庆贺一番。这日,巡抚衙门摆了宴席,黑压压的到了上百宾客。王继文高举酒杯,道:“我王继文能得皇上赏识,多亏诸公鼎力相助!我这里谢了!”

王继文先举了杯,一饮而尽。众宾客连声道贺,仰首干杯。喝了半日酒,王继文突然发现没见着阚祯兆,便悄声儿问杨文启:“咦,怎么不见阚公?”

杨文启道:“回制台大人,阚公一早就出门了,没准又在大观楼。”

王继文心里不快,嘴上却道:“阚公为大观楼日夜操劳,真是辛苦了。”

杨文启说:“制台大人,庸书说句难听的话,他阚祯兆也太清高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他再忙也要喝杯制台大人的喜酒才去嘛!”

王继文拍了拍杨文启的肩膀说:“文启不可这么说,阚公不拘礼节,正是古名士之风。这里且让他们喝着,你随我去大观楼看看。”

王继文同杨文启出了巡抚衙门,策马去了滇池之滨。远远地望见大观楼,王继文颇为得意,心想自己平生功业将以此楼传世,真可以名垂千古!到了大观楼下,见两个衙役站在楼外,弓身道:“制台大人,阚公吩咐,谁也不许上去。”

王继文回头道:“文启在这里候着吧,我上去看看。”

王继文独自上得楼来,只见阚祯兆一手捧着酒壶,一手挥毫题写:大观楼。

阚祯兆自个儿端详半日,略为点头,又笔走龙蛇,写下一副对联:

天境平函,快千顷碧中,浅浅深深,画图得农桑景象。

云屏常峙,看万峰青处,浓浓淡淡,回环此楼阁规模。

阚祯兆全神贯注,不知道王继文已悄悄站在他身后了。王继文不由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拊掌道:“好,好,好字好联啊!”

阚祯兆回头望望王继文,并不说话,仰着脖子喝了口酒,又提笔写道:云南巡抚王继文撰联并题。

王继文故作吃惊,望着阚祯兆道:“阚公,不可不可,如此沽名钓誉的事,王某不敢做,恐后人耻笑。”

阚祯兆满口酒香,哈哈笑道:“阚某不过山野村夫,不会留名于世的。后人只知有制台大人,不会知道有我阚某。”

王继文闻得此言,朝阚祯兆深深鞠了一躬,道:“阚公美意,继文多谢了!请阚公受我一拜!”

阚祯兆已是酩酊大醉,似笑非笑地望着王继文,也没有还礼,仍端着酒壶狂饮。一群白鸥从楼前翩然飞过,渐渐远去。

 

五十五

皇上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上了折子奏道:“臣以为,没有上解库银之责的省份,每年税赋收入只需户部派员查验,全由地方自行支配。这个办法已执行多年,倘若监督不力,必生贪污。因此,臣奏请皇上准予户部随时查验各省库银!”

皇上道:“陈廷敬的担心似乎亦有道理,只是朕不想做个无端猜忌的皇上。督抚都是朕亲点的,朕岂能不信任他们?”

陈廷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皇上把户部查验地方库银作为例行之规,也就名正言顺了。”

皇上问明珠:“明珠,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陈廷敬的提议出自公心,无可厚非。只是挨个儿查起来,难免弄得人心惶惶。臣以为此事应该谨慎。”

皇上似有不快,道:“明珠说话越来越模棱两可了。”

陈廷敬又道:“督抚亏空库银的事过去也是发生过的,都因监督不力。与其等到出了事再去查办官员,倒不如先行查验,敲敲警钟。法之为法,要紧的是不让人犯法。”

皇上听了陈廷敬这番话,微微点头。

徐乾学见皇上点了头,忙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奏请之事,正是臣在户部任上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臣以为此法当行。”

皇上道:“好吧,朕准陈廷敬所奏。你想从哪个省查起?”

陈廷敬道:“回禀皇上,臣打算先查云南。”

皇上脸色骤变,道:“啊?先查云南?好啊,陈廷敬,朕到底看出来了。朕赏识王继文,刚升了他云贵总督,你就偏要查云南。你不给朕安上个失察的罪名,心里就不舒坦!”

陈廷敬忙叩头道:“启奏皇上,臣无意逆龙鳞犯天威。臣以为查王继文理由有三条:倘若王继文聚财有方,可为各省借鉴,朝廷库银将更加充足,此其一也。倘若云南真的富裕,就应担负上解库银之责,可为朝廷出更大的力,此其二也。万一王继文玩了什么花样,就该及早阻止,免得酿成大祸,此其三也。”

皇上叹道:“朕尽管心里很不痛快,还是准予户部去云南查验。既然如此,陈廷敬就亲赴云南吧。”陈廷敬领旨谢恩。

大观楼的匾额和对联刚挂了上去,鞭炮声震耳欲聋。几个读书人扯着喉咙同王继文攀谈,都说制台大人的书法、联句与大观楼同成三绝,制台大人不愧为天子门生,真是云南士林楷模。王继文听着很是受用,连连点头而笑,请各位上楼览胜。众人都想凑在前头同王继文套近乎,阚祯兆却故意落在人后。

上了大观楼,却见这里早已布置好酒席。王继文招呼大家入座,道:“云南清明太平,百姓叫好,都因诸位同心协力。没有你们帮衬着,我王某纵有三头六臂,也是不成事的。今日趁这大观楼落成典礼,本官略备菲酌,请诸位尽兴!来,干了这杯酒!”

豪饮半日,几个读书人就风雅起来。有人说道:“今日会饮大观楼,实乃盛事,应有诗文记述盛况。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必有美文佳句,可否让学生开开眼界?”

又有人说:“制台大人的书法可是卓然一家啊!”

王继文谦虚道:“阚公在此,本官岂敢班门弄斧!”

阚祯兆喝着酒,听王继文说起他,忙说:“制台大人过谦了。阚某已是老朽,早江郎才尽了。制台大人是文韬武略之全才,深得皇上宠信。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名至实归。”

王继文高举酒杯,道:“今日我们只管喝酒,饱览滇池胜景,客气话就不再说了。来来,喝酒!”

正在兴头上,一个小吏走到阚祯兆面前,耳语几句,交给他一封信函。阚祯兆起身走到外面廊檐下,拆信大惊,道:“快请制台大人出来说话。”

小吏应声进去,伏在王继文耳边密语。王继文放下筷子,说:“各位请喝好,兄弟去去就来。”

王继文赶紧来到廊檐下,直问阚公何事。阚祯兆说:“制台大人,明相国来了密信,朝廷已派陈廷敬大人赶来云南,查验库银。”

王继文看着明珠的信,心跳如鼓,甚是慌乱,脸上却只作没事似的,说:“阚公,暂且放下,我们进去喝酒吧。”

阚祯兆说:“您不着急,我可替您着急啊!”

王继文摆摆手,道:“急也没用,先应付了今日场面再说吧。走,进去喝酒!”

王继文心里有事,更是豪饮,喝得大醉。夜里,阚祯兆守在王继文府上客堂里,三番五次问制台大人酒醒了没有。家人只道还没有哩,正说着胡话哩。王继文的夫人急得没法子,守在床边催着:“老爷您醒醒,阚公一直等着您哪!”

王继文哪里听得见夫人说话,只顾胡言乱语:“陈廷敬他查呀,老子怕他个屁!云南天高皇帝远,吴三桂能在这儿同皇帝老子分庭抗礼三十多年,我王某就不能自雄一方?”

夫人吓坏了,告祖宗求菩萨的,道:“老爷求您快别胡说了,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的啊!”

王继文直睡到第二日早上,酒才醒来。听夫人说阚祯兆在客堂里候了个通宵,忙从床上爬起,说:“怎可怠慢了阚公,为何不叫醒我呢?”

王继文草草洗了把脸,匆匆来到客堂,见阚祯兆已窝在椅子里睡着了。他放轻脚步,阚祯兆却闻声醒来。

王继文拱手道:“阚公呀,我真是失礼。不曾想就喝醉了!”

阚祯兆望望王继文的家人,王继文会意,道:“你们都下去吧。”

王继文等家人们退下,才道:“大事不好,阚公,您替我想个法子吧。”

阚祯兆问道:“制台大人,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麻烦。”

王继文奇怪地望着阚祯兆,问道:“阚公真不知我有什么麻烦,您为何急成这样?”

阚祯兆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论哪省巡抚衙门,只要朝廷想查,总会查出事来的。我急的是这个。”

王继文点点头,叹道:“阚公所言极是。陈廷敬是来查库银的,我们云南库银账面上尚有一百三十多万两,实际库存只怕没这么多。”

阚祯兆问道:“这是为何?”

正说着,杨文启进来了。王继文请杨文启坐下,说道:“阚公您是知道的,云南过去靠朝廷拨银两,撤藩之后不拨了,虽说不需上解朝廷库银,但协饷每年都不能少。我王继文之所以受皇上恩宠,就因能办事。我每年协饷都不敢落于人后。”

阚祯兆这下明白了,问:“所以您就挪用了库银?”

王继文低头叹道:“正是!”

阚祯兆急得直拍双膝,道:“这可是大罪啊!”

王继文说:“我原本想,各省库银朝廷不会细查,我一则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二则今后设法增加税赋来填补,朝廷不会知道的。”

阚祯兆问:“藩库里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制台大人心中有数吗?”

王继文望望杨文启,杨文启说:“估计还有四十万两。”

阚祯兆惊得合不拢嘴:“天哪,差九十万两?制台大人,我替您效力快三年了,您可从来没有向我交过底啊!”

王继文摇头道:“王某惭愧!我知道阚公是个正直人,不敢让您知道这些事情。”

阚祯兆长叹一声,说:“如此说来,制台大人只是把阚某当个摆样。”

王继文道:“圣人有言,君子不器。阚公您是高洁清雅之士,钱粮俗务都是杨文启在操办。”

阚祯兆说:“好个君子不器!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请我到巡抚衙门里来干什么!”

王继文道:“王某坦言,巡抚衙门有了阚公就有了清誉。我虽然把您请进来做幕宾,但官场总得按官场的规矩来做。”

阚祯兆甚是愤然,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我阚某自命聪明,不料在制台大人面前却是个聋子、瞎子、摆设!想那吴三桂,对朝廷不忠不义,对我阚某却是至诚至信。”

王继文羞愧道:“阚公切勿怪罪,王某不是有意相欺!还请阚公万万替我想个法子,暂且躲过此难。日后您怪我骂我都行。”

阚祯兆起身道:“制台大人既然另有高明相托,您还是让我回家去吧。”

王继文站起来央求道:“真正遇临大事,非阚公不可。阚公不能见死不救啊!”

阚祯兆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还是让我遁迹江湖算了。不然,等陈廷敬到了,我知情不报,有负朝廷;实情相告,有负制台大人。”阚祯兆说罢,拂袖而去。

陈廷敬的马车快近昆明,天色渐晚。他吩咐不去巡抚衙门打扰了,就在官驿住下。马明飞马前去,没多时打探回来,说进城处就是盐行街,官驿也正在那里。十几个人都是百姓打扮,径直往盐行街去。珍儿男子打扮,仗剑骑马,随着陈廷敬马车走。刘景支吾道:“老爷,我同马明有个不情之请。”

陈廷敬问:“什么不情之请?说吧!”

刘景望着马明,马明只是笑。两人都不敢说,望望珍儿。

珍儿笑道:“他俩呀,想请老爷教他们下象棋!”

陈廷敬听了很是高兴,道:“你们感兴趣?好啊,我正愁出门没人陪我下棋哪!”

大顺笑了起来,说:“他俩哪是什么感兴趣啊,是稀罕皇上赐的玻璃象棋,说那不知是怎么做的,光溜光溜,清凉清凉。”

陈廷敬哈哈大笑。

说话间到了盐行街,但见铺面林立,多是盐行、钱庄、茶庄、客栈。陈廷敬掀帘望去,却见店铺少有几家开门的,甚是奇怪。

马明说:“刘景兄,店铺这么早就关门了?”

刘景道:“我也不明白,兴许是此地风俗。”

马明说:“盐行、钱庄早些关门还说得过去,客栈怎么也早早关门?正是鸟投林人落店的时候啊。”

到了官驿前,陈廷敬等落车下马。驿丞听得动静,出门打望。

刘景问:“官爷,我们可否在贵驿留宿一晚?”

驿丞问:“不知你们是哪方贵客?”

马明道:“我们是生意人。”

驿丞拱手道:“这是官驿,只留宿官差,生意人不敢留宿,对不住了。”

刘景说:“客栈都关门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啊。”

驿丞很为难的样子,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马明道:“我们没地方可住,官爷,您就请行个方便吧。”

大顺说:“我们照付银钱就是。”

任他们七嘴八舌,驿丞只是不肯通融。珍儿咝地抽出剑,朝剑上吹了口气,也不望人,只问:“你是驿丞吧?”

驿丞抬眼望了一下马背上这位白脸侠士,慌忙说:“在下正是。”

珍儿把剑往鞘里哐地送了进去,道:“你是驿丞就做得了主。我们进去吧,就住这里了。”

驿丞见这势头,不敢再多说,只得点头道:“好吧,各位请进吧。”

见珍儿这般做派,陈廷敬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陈廷敬回头问驿丞:“敢问驿丞如何称呼?”

驿丞道:“在下唤作向保!”

陈廷敬哦了一声,背着手进了驿站。驿站里没啥好吃的,都草草对付了,回房洗漱。陈廷敬让珍儿叫了刘景、马明过来,吩咐道:“我们出去走走。这盐行街是昆明去往京城的要道,铺面林立,应是十分热闹的地方,如今却如此冷清,必有蹊跷。”

陈廷敬领着珍儿、刘景、马明、大顺出了驿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铺面前的灯笼都熄着,大顺说:“黑灯瞎火的,真不对劲儿!”

没有灯火,却反衬得月朗天青。陈廷敬不说话,往前随意走着。忽听不远处传来幽幽乐声。

刘景问:“这是吹的什么呀?从来没听见过。”

陈廷敬倾耳而听,道:“我也没听过,可能就是人们说的葫芦丝吧。”

循声而去,便到一个园子门前,却见园门关着。刘景刚想敲门,又怕惊着正在吹乐的人,试着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陈廷敬犹豫片刻,轻手轻脚进了园子。月色下,但见庭树古奇,有亭翼然。亭内有人正低头吹着一样葫芦状的乐器,声音婉转幽细。陈廷敬停下脚步,正要好好欣赏,猛然间只听得刷的一声抽刀的声音,十几条汉子不知从哪儿一闪而上,围了过来。珍儿见状咝地抽出剑来,闪身跳到吹乐人前面,拿剑抵住他的脖子。那人并不惊慌,乐声却停了。

那人声音低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呀?”

陈廷敬忙说:“我们是外乡人,打北边来。听得先生吹的乐器,我未曾见识过,忍不住想进来看看,并非有意打扰先生。珍儿,快把剑拿开。”

那人道:“原来只为听葫芦丝啊!”

陈廷敬又道:“珍儿,快把剑拿开。”

珍儿喊道:“叫他们的人先退下。”

大顺道:“老爷,果然是葫芦丝哩,您猜对了。”

那人说:“如此说,还真是为听葫芦丝来的。你们都下去吧。”

家丁们收刀而下,珍儿也收了剑。那人站了起来,说:“我们这里民风蛮悍,做生意十分不易,家中定要有壮士看家护院。失礼了,失礼了。”

陈廷敬拱手道:“哪里哪里,原是我们打搅了!”

那人客气起来,道:“既然来了,各位请入座吧。看茶!”

陈廷敬坐下了,珍儿等都站在旁边。说话间有人倒茶上来,陈廷敬谢过了,道:“在下姓陈,来云南做茶叶、白药生意。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阚望达,世代盐商,到我手上已传五世。”

陈廷敬道:“先生姓阚?原来是阚祯兆先生的本家。”

阚望达欠了欠身子,道:“阚老先生是云南名士,晚生只知其名,并无交往。”

陈廷敬说:“阚先生的人品学问,尤其是他的书法,可是名播京师。”

阚望达道:“晚生也仰慕阚先生,没想到他老人家的大名,你们北方人都知道。”

陈廷敬笑道:“阚先生被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大人尊为幕宾,天下人都知道啊。”

阚望达道:“据我所知,早在半年前,阚先生便辞身而去,退隐林泉了。”

陈廷敬惊问道:“原来这样?”

这时,阚家管家过来道:“大少爷,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吩咐,您得歇着了。”

阚望达说:“我今日遇着贵客,想多聊几句。”

管家又说:“大少爷,老爷吩咐过,您不要同……”

阚望达打断管家的话,说:“知道了,你去吧。”

陈廷敬便道:“阚公子早些歇着吧,我们不打搅了。”

阚望达道:“不妨,且喝了茶再走。”

陈廷敬说:“我们今儿来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我本想赶早找几家店打听打听生意,却见店铺早早就关门了。”

大顺插话说:“就连客栈都关门了,奇怪。”

阚望达笑道:“我也不好说。生意是人家自己的事,店门早关晚关,也没有王法管着。”

陈廷敬问:“您家的店铺也早早关了吗?”

阚望达笑道:“大家都早早关了,我不敢一枝独秀啊,只好也关了。”

陈廷敬道:“那倒也是。”

大顺见阚望达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便道:“我家老爷诚心讨教,可阚公子说话却总绕弯子。”

阚望达抬眼道:“这位兄弟说话倒是直爽。”

陈廷敬便道:“大顺不得无礼。”

阚望达又问:“客栈都关门了,你们住在哪里?”

陈廷敬说:“我们住在官驿。”

阚望达警觉起来,问:“官驿?你们是官差?”

陈廷敬说:“我们是生意人。”

阚望达说:“官驿可不留宿生意人啊。”

大顺道:“我们死缠硬磨,答应多给银钱,官驿才让我们住的。”

阚望达点点头,仍是疑惑。刘景说:“阚老板,我们觉着昆明这地方,总有哪儿不对劲啊。”

阚望达哈哈大笑,说:“天南地北,风物迥异,肯定觉着大不一样啊。就说这葫芦丝,你们北方人听都没听说过!”

大顺道:“你看,阚老板又打哈哈绕弯子了。”

阚望达听了,愈发哈哈大笑。陈廷敬顺手拿起石桌上的葫芦丝,就着月光,仔细看着。

阚望达问:“先生感兴趣?”

大顺说:“我家老爷可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阚望达忙拱手道:“失敬,失敬!”

陈廷敬笑道:“哪里,您别听他瞎吹。我可否试试?”

阚望达说:“先生您请。”

陈廷敬试着吹吹,没多时便吹出了曲调。阚望达甚是佩服,点头不止。珍儿瞟了眼阚望达,一脸的傲气。

夜色渐深,陈廷敬道了打搅,起身告辞。阚望达送客到园门口,道:“幸会幸会!你们在昆明如有不便,找我就是。”

陈廷敬道:“谢了,若有要麻烦您的地方,我就不讲客气了。”

陈廷敬往回走时,方看出刚才进去的是阚家后院,正门另外开着。

回到驿站,陈廷敬百思不解,道:“昆明的确太安静了。”

珍儿说:“老爷,那阚望达言辞闪烁,您怎么不细问下去?”

陈廷敬说:“一不是公堂之上,二又不知阚望达底细,如何细问?我们得慢慢儿摸。”

马明说:“我看这阚望达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儒生。”

刘景道:“未必!我们当年在山东德州遇着的朱仁,在山西阳曲遇着的李家声,不都是读书人吗?结果怎么样?恶霸!”

马明问道:“陈大人,您猜王继文知道您到昆明了吗?”

陈廷敬说:“他哪会不知道!我一路便装而行,只是为了少些应酬,快些赶路,并没有效仿皇上微服私访的意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所谓微服私访都是假的!”

陈廷敬说话间,无意中望见墙角的箱子,似觉有些异样。珍儿上前打开箱子看看,道:“老爷,好像有人动过箱子哩。”

陈廷敬忙问:“象棋还在吗?”

珍儿说:“象棋还在。”

陈廷敬松了口气,说:“御赐象棋还在就没事。不过几套官服,他动了也白动,还敢拿去穿不成?王继文肯定知道我来了。”

刘景说:“王继文知道您来了,却装作不知道,肯定就有文章了。”

马明说:“是啊,当年去山东,巡抚富伦也装作不知道您来了,结果怎样?”

陈廷敬说:“不要先把话说死,也不要急着去找王继文。明儿珍儿跟大顺陪我去游滇池,刘景、马明就在昆明城里四处走走。”

珍儿听说游滇池,甚是高兴,道:“那可是天下名胜啊!太好了!”

 

五十六

翌日,刘景、马明去盐行街看看,店铺都关着门。刘景道:“日上三竿了,怎么店铺还没开门呢?”

马明说:“传闻南方人懒惰,也许真是民风如此。”

却见有家叫和顺盐行的铺面开着门,仔细瞧瞧,原来这家铺子同昨日进去的那个园子连着,肯定就是阚家的了。

马明说:“进去看看?”

刘景说:“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

两人正在犹豫,里面却走出个黑脸汉子,凶着脸问话:“你们鬼鬼祟祟,什么人?”

刘景道:“这就怪了,我俩站在街上说话,关你什么事了?”

黑脸汉道:“站远些说去,别站在店门口!”

马明道:“不许别人在你们门口停留,你们做什么生意?你们这是盐行,又不是皇上禁宫!”

黑脸汉很是蛮横,道:“关你屁事!”

两人离开和顺盐行,继续往前走。刘景说:“昨夜我们见着阚望达,可是位儒雅书生呀。”

马明道:“未必我们又碰着假模假样的读书人了?”

他俩正说着,忽听得喧哗之声,原来一些衙役正在擂门捶户。和顺盐行对面的大理茶行门开了,伙计打着哈欠问道:“干啥呀?”

衙役大声喊道:“快快把店门打开!从今日起,各店必须卯时开门,不得迟误!”

伙计说:“没有生意做,开门干什么?”

衙役喝道:“不许胡说,当心吃官司!”

只见衙役们一路吆喝过去,店门一家一家开了。

刘景说:“我还以为王继文怕店家乱说话,不许他们开门哩,原来是没有生意。”

马明说:“王继文强令店家开门,原来是做给钦差看的!可怎么会没有生意呢?”

两人已走到了盐行街尽头,刘景道:“我俩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里正好对着和顺盐行。”

大理茶行里头空荡荡的,货柜上稀稀落落放着些普洱茶饼。伙计见了客人,忙递上茶来,道:“两位客官,请喝口茶吧,生意是没法做。”

刘景问:“我们想要普洱茶,为什么你们有生意不做?”

伙计道:“二位看看我们这店,像做生意的吗?没货!”

马明问:“云南普洱茶,天下绝无仅有,怎会没货呢?”

伙计摇头道:“整条街上,已经三四个月没做生意了!”

这就奇怪了,刘景赶紧问道:“为什么呀?”

伙计支吾道:“我们不敢多说,怕吃官司。”

马明道:“做生意,怎么会吃官司?”

伙计道:“不敢说,我们不敢说。”

刘景道:“如此说,我们这回来云南,空跑一趟啰?”

伙计说:“你们要是做盐生意,可去和顺盐行看看。整条盐行街,只有阚家还能撑着。”

马明问:“为何单单阚家还能做生意?”

伙计悄声儿道:“阚家阚祯兆老爷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他家当然不一样!”

刘景、马明二人听了,甚是吃惊。伙计掀起竹帘,说:“你们看,整条街冷火秋烟,只有和顺盐行门前车来车往。”

刘景、马明透过竹帘望去,果然见几辆马车停在阚家铺子门口。

伙计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

刘景问:“小心什么?”

伙计说:“阚家少当家阚望达,一个白面书生,我们谁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雇了百十号家丁,个个都是好身手。”

这里正说着,突然听得阚家门前哄闹起来。伙计望望外头,说:“准是福源盐行大少爷向云鹤又来闹事了。向云鹤本是阚望达的同窗好友,近日隔三岔五到和顺行门前叫骂。”

刘景起身说:“马兄,我们看看去!”

伙计道:“二位,阚家门前的热闹可不是好看的,你们可要当心啊!”

和顺盐行前面渐渐围了许多人,刘景、马明站在人后观望。

向云鹤在和顺盐行铺前高喊道:“阚望达,你给我滚出来!”

那个黑脸汉子叉腰站在铺门前,道:“向云鹤,我们东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计较,你为何每日来此撒野?”

向云鹤喊道:“阚家坑害同行,独霸盐市,豢养恶奴,欺小凌弱,真是丧尽天良!”

黑脸汉凶狠地说:“你满口疯话,小心你的狗头!”

这时,阚家管家出来,同黑汉耳语几句。黑脸汉放缓语气,对向云鹤说:“向公子,我家少爷请你里面说话。”

向云鹤道:“我才不愿踏进阚家门槛,阚望达有种的就给我滚出来!”

黑脸汉再没说话,只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个汉子拥上来,架走了向云鹤。向云鹤拼命挣扎着,喊道:“你们休得放肆!”

马明道:“刘景兄,我们又碰上恶霸了。进去救人!”

刘景说:“不忙,先看看动静。”

两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几盅茶,忽听外头又哄闹起来。掀帘看时,却见向云鹤满身是血,叫人从阚家里头抬了出来。

马明急了,责怪刘景,说:“我说要出事的,你还不信!”

刘景也慌了,道:“看来阚家不善,我们快去报告老爷!”

陈廷敬来到滇池,但见一位老者正在水边钓鱼。此人正是阚祯兆。他身着白色粗布褂子,一顶竹笠,须发飘逸,宛如仙君。

陈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风丽日,垂钓林下,让人好生羡慕呀!老先生,打搅了!”

阚祯兆头也不回,应道:“村野匹夫,钓鱼只为糊口,哪里顾得上这满池波影,半池山色!”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听先生说话,就不是靠钓鱼为生的人。在下刚打北边来,对云南甚是生疏,可否请教一二?”

阚祯兆眉宇稍稍皱了一下,似有警觉,道:“老朽孤陋寡闻,只知垂钓,别的事充耳不闻,没什么可以奉告呀!”

陈廷敬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说不定心里恰恰装着天下事。”

阚祯兆这才回头望望陈廷敬,问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问?”

陈廷敬道:“云南风物、官场风纪,我都想知道。”

阚祯兆暗自吃惊,问道:“官场风纪?难道您是官差?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该如何称呼?”

陈廷敬笑道:“本人姓陈名敬,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问官场上的事?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阚祯兆便猜着这人就是陈廷敬了。陈廷敬原名陈敬,当年被顺治皇帝赐名,早已是士林美谈。

阚祯兆答道:“老儿免贵姓阚,您叫我阚老头子便是!”

大顺在旁说道:“真是巧了,昨儿一进昆明就遇着位姓阚的,今儿又遇着一位。”

陈廷敬也猜着此人就是阚祯兆,便说:“我倒是知道贵地有位阚祯兆先生,学问书法十分了得,我是倾慕已久啊。”

阚祯兆却说:“老儿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位本家。”

陈廷敬并不把话挑破,只说:“阚祯兆先生的大名可是远播京师,您这位本家反倒不知道啊!”

阚祯兆说:“惭愧惭愧!”

这边珍儿同大顺悄悄说话:“大顺,敢情姓阚的人说话都这么别扭?”

陈廷敬也不管阚祯兆乐不乐意,就在他近处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攀谈半日,阚祯兆方才讲到云南官场人事,道:“王继文任巡抚这几年,云南还算太平,百姓负担也不重。只看这太平日子能过多久。”

阚祯兆同陈廷敬说着话,眼睛却只望着水里的浮标。陈廷敬问:“阚先生是否看破什么隐情?”

阚祯兆笑道:“我一个乡下糟老头子,哪有那等见识?只是空长几十岁,见过些事儿。当年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头几年百姓的日子也很好过啊。”

正说着话,忽听后面又有人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继文赶到了。王继文匆匆上前,朝陈廷敬拱手而拜:“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拜见钦差陈大人!恭请皇上圣安!”

陈廷敬忙站起来还礼:“见过制台王大人。皇上龙体康健,皇上想着你们哪!”

阚祯兆也站了起来,微微向陈廷敬低了头,道:“原来是钦差大人,老儿失礼了。”

王继文心下大惊,却只当才看见的样子,说:“哦,阚公也在这里!”

陈廷敬故意问道:“哦,你们认识?”

王继文刚要开口,阚祯兆抢先说话了:“滇池虽水阔万顷,来此垂钓者并不太多。巡抚大人有时也来垂钓,因此认得老儿。”

王继文听阚祯兆这么一说,忙借话搪塞:“正是正是,下官偶尔也来滇池垂钓,故而认识阚公。”

这时,刘景、马明飞马而至。刘景道:“老爷,我们有要事相报!”

陈廷敬问:“什么事如此紧急?”

马明望望四周,道:“老爷,此处不便说话。”

王继文忙说:“钦差大人,下官后退几十步静候!”

陈廷敬便道:“好,你们暂且避避吧。”

王继文边往后退,边同阚祯兆轻声说话:“阚公,您可是答应我不再过问衙门里的事啊!”

阚祯兆说:“老朽并没有过问。”

王继文说:“陈大人昨夜上和顺盐行同贵公子见面,今日又在此同您会晤,难道都是巧合?”

阚祯兆道:“老夫也不明白,容老夫告辞!”

阚祯兆扛着钓竿,转身而去。望着阚祯兆的背影,王继文心里将信将疑,又惊又怕。回头一看,又不知刘景、马明正向陈廷敬报告什么大事,心中更是惊慌。

陈廷敬听了刘景、马明之言,心里颇为疑惑。难道阚家真是昆明一霸?阚祯兆名播京师,世人都说他是位高人雅士啊。

刘景见陈廷敬半日不语,便道:“我俩眼见耳闻,果真如此。”

马明说:“我还真担心向云鹤的死活!”

陈廷敬略作沉吟,说:“你们俩仍回盐行街去看看,我这会儿先应付了王继文再说。”

陈廷敬打发两人走去了,便过去同王继文说话。王继文忙迎了上来,说:“钦差大人,云南六品以上官员都在大观楼候着,正在等您训示。”

陈廷敬笑道:“我哪有什么训示!我今日是来游滇池的。听说大观楼气象非凡,倒是很想去看看。”

一时来到大观楼,见楼前整齐地站着云南六品以上官员。王继文喊了声见过钦差陈大人,官员们齐声涮袖而拜。陈廷敬还了礼,无非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请大家随意。

陈廷敬这才仰看楼阁,但见“大观楼”三字笔墨苍古,凌云欲飞。陈廷敬朝王继文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这笔字可真叫人羡慕啊!”

王继文连连摇头:“涂鸦而已,见笑了。”

陈廷敬复又念了楹联,直夸好字佳联。王继文便道:“献丑了!钦差大人的书法、诗文在当朝可算首屈一指。早知道钦差大人会来云南,这匾额、对联就该留着您来写。”

陈廷敬摇头道:“岂敢岂敢!这千古留名的事,可是皇上赐予您的,别人哪敢掠美?”

王继文便拱手朝北,道:“继文受皇上厚恩,自当效忠朝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上了楼,陈廷敬极目远眺,赞叹不已,道:“您看这烟树婆娑,农舍掩映,良田在望,正是制台大人对联里写到的景象!”

王继文说:“滇池之美,天造地设,下官纵有生花梦笔,也不能尽其万一。”

陈廷敬想着自己家乡山多林密,可惜少水。这滇池胜景人间罕见,又是四季如春,真赶得上仙境了。陈廷敬回身,见廊柱上也有王继文题写的对联,便道:“制台大人,您的字颇得阚祯兆先生神韵啊!”

王继文有些尴尬,便道:“钦差大人目光如炬啊!阚祯兆先生是云南名流,他的书法誉满天下。阚公曾为下官慕宾,同他终日相处,耳濡目染,下官这笔字就越来越像他的了。钦差大人的字取法高古,下官惭愧,学的是今人。”

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这么说就过谦了。古人亦曾为今人,何必厚古薄今呢?”

王继文直道惭愧,摇头不止。

下了楼,王继文说:“钦差大人,轿子已在楼下恭候,请您住到城里去,不要再住驿馆了。”

陈廷敬道:“驿馆本来就是官差住的,有什么不好?”

王继文说:“那里太过简陋,下官过意不去啊!”

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不必客气,三餐不过米面一斤,一宿不过薄被七尺,住在哪里都一样。”

王继文见陈廷敬执意要住在驿馆,便不再多说了。回城的路上,却见刘景、马明策马过来。刘景下马走到陈廷敬轿边,悄声儿说:“回陈大人,阚望达已被巡抚衙门抓走了!”

陈廷敬问:“向云鹤呢?”

马明说:“向云鹤被抬回家去了,死活不知。”

王继文隐约听得陈廷敬他们在说阚望达,知道瞒不过去,便道:“看来钦差大人刚到云南,就对阚望达有所耳闻了。阚望达豢养恶奴,欺行霸市,同行愤恨,屡次到巡抚衙门联名告状。今日他又纵容家丁行凶,打伤同行商人向云鹤。刚才在滇池边,下官接到报信,立即着人将阚望达捉拿,不曾想惊动了钦差大人。”

陈廷敬问:“听说和顺盐行的东家,就是您原来的幕僚阚祯兆?”

王继文叹道:“下官不敢再让阚祯兆做巡抚衙门的幕僚,正为此事。不过,这都是阚祯兆的儿子阚望达做的事,玷污了他父亲的清誉,真是让人痛心!请钦差大人放心,此案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秉公办理!”

陈廷敬道:“好吧,这事我不过问。制台大人,皇上命我来云南查看库银,纯属例行公事,并没有其他意思。朝廷已把查看各省库银定为常例,有关省份都要查看的。”

王继文道:“下官知道,钦差大人只管清查,需下官做什么的,但请吩咐!”

陈廷敬却是说得轻描淡写,道:“此事简单。请制台大人先把库银账目给我看看,我们再一道去银库盘存,账实相对,事情就结了。”

王继文说:“我马上吩咐人把账本送到官驿!”

夜里,陈廷敬看着账簿,珍儿同大顺在旁伺候。

大顺说:“我总觉得盐行街不对劲儿。店铺林立,却没人做生意。原来还有阚家的和顺盐行做生意,这会儿和顺盐行也关门大吉了。”

陈廷敬想那阚家的事委实蹊跷,只是不知症结所在。

又听珍儿在旁边说:“老爷,我觉着制台大人也有些怪怪的。”

陈廷敬问:“怎么怪怪的?”

珍儿说:“我在您背后一直看着制台大人,他的脸阴一阵阳一阵。您在大观楼看他写的字,我瞧他大气都不敢出。等您夸他字写得好,他才松了口气。后来您说他的字很像阚祯兆的字,他又紧张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那字本来就不是他写的,是阚祯兆写的。”

珍儿吃惊道:“原来老爷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廷敬说:“读书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珍儿说:“王继文也是读书人,他怎么可以请别人写字,自己留名?”

陈廷敬说:“读书人跟读书人,也不一样。”

大顺乐了,笑道:“这么说,我要是做了大官,我也是想写字就写字,想作画就作画了?”

陈廷敬摇头苦笑,仍埋头看着账本。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大顺出去看看,不曾见着什么。

陈廷敬道:“你们得留神那位驿丞。照说他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他却假装不知道,大可怀疑。”

珍儿说:“我想昨日就是他动了老爷的箱子。”

阚祯兆星夜造访王继文,一脸怒气,问道:“我阚家犯了什么王法?我儿子做了什么恶事?”

王继文道:“阚公息怒!向云鹤差点儿被您家打死啊!”

阚祯兆愤然道:“向云鹤的伤根本就不是我们家里人打的,这是栽赃陷害!”

王继文说:“阚公呀,向云鹤好好的,被您家家丁强拉进院里去,又被打得半死从您家抬出来,街坊邻居都可作证,难道还能有假?”

阚祯兆说:“制台大人,向云鹤是你们衙门里去的人打的,我不愿相信这是您的吩咐!”

王继文说:“阚公,这件事我会盘查清楚,但请您一定体谅我的苦心。我也是为您阚家着想。钦差在此,我不把望达弄进来,难道还要钦差亲自过问此案不成?真把望达交到陈廷敬手里,就祸福难测啊!”

阚祯兆怒道:“笑话!我家望达并没有犯法,怕他什么钦差?”

王继文说:“这种大话阚公就不要说了。您家生意做得那么大,就挑不出毛病?无事还会生非哩!文启,你送送阚公!”

杨文启应声进来,说:“阚公,您请回吧,我送送您!”

阚祯兆甩袖起身道:“告辞,不必送了。”

杨文启仍跟着阚祯兆出了巡抚衙门,一路说着好话。到了门外,阚祯兆没好气,说:“不必送了,我找得着家门!”

杨文启道:“阚公不必这么不给面子嘛,你我毕竟共事一场。请吧。”

阚祯兆理也不理,走向自家马车。杨文启赶上去,扶着马车道:“阚公,制台大人碍着情面,有些话不好同您直说。阚公,衙门里的事,您就装聋作哑吧。”

阚祯兆说:“我是百姓一个,并不想过问衙门里的事。”

杨文启道:“可陈廷敬一到昆明,就同你们父子接了头呀。”

阚祯兆这才明白过来,问道:“制台大人捉拿我家望达,就为此事?”

杨文启并不回答,只道:“您保管什么都不说,您家望达就没事儿。您要是说了什么,您家望达我就不敢担保了。何况,阚公您别忘了,昆明商家关门大吉,可都是您阚公的责任啊!”

阚祯兆呸了声,道:“杨文启,你们怎敢把这事都栽在我身上?”

杨文启嘿嘿一笑,不再答话。阚祯兆大骂几声小人,叫家人赶车走了。一路上,阚祯兆愤懑难填,思来想去痛悔不已。半年前,他本已离开巡抚衙门,可王继文又找上门来,求他最后一次帮忙。他碍着面子,只得答应。没想到,终究铸成大错!

当日夜里,刘景、马明摸黑来到向家福源盐行,敲了半日门,才有人小声在里头问道:“什么人?我们夜里不见客!”

刘景道:“我们是衙门里的人!”

听说衙门里的人,里头不敢怠慢,只好开了门。向家老爷向玉鼎出来见过了,听说两位是钦差手下,便引他们去了向云鹤卧房。向云鹤躺在床上,闭目不语。

刘景问道:“向公子,阚家为什么要打你?”

向云鹤微微摇头,并不说话。

向玉鼎说:“两位见谅,小儿没力气说话。”

马明道:“令公子身子有些虚,我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客堂里,刘景问道:“向老板,听说阚望达打伤了令公子,就被巡抚衙门抓走了,原是同行告他恶行种种。阚望达都做过哪些坏事?”

向玉鼎叹道:“我家云鹤同阚望达本是同窗好友,但几个月前阚望达同他父亲阚祯兆设下毒计,坑害同行,弄得我们生意都做不成。众商敢怒不敢言,只有我家云鹤,性子刚直,写了状子,跑去各家签名,联名把阚家告到巡抚衙门。”

马明问:“阚家怎么坑害你们?”

向玉鼎只是摇头,道:“不敢说,我不敢说啊!”

刘景说:“你们既然已把阚家告到衙门里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向玉鼎道:“谁都不敢出头,只有我家云鹤鲁莽!”

刘景道:“俗话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你怕什么?”

向玉鼎说:“谁跟我们讲理?人家阚家是什么人?阚祯兆早在平西王手里就是衙门里的幕僚,官官相护啊!”

刘景说:“我们钦差大人是皇上派来的,办事公道,你但说无妨。”

向玉鼎摇头半日,说:“就是皇帝老子自己来了,下道圣旨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我们祖祖辈辈还得在云南待下去,衙门还是这个衙门,恶人还是这些恶人!我是不敢说的,你去问问别人,看他们敢不敢说。”

向玉鼎半字不吐,刘景、马明只得告辞。两人从福源盐行出来,忽见前面有个黑影闪了一下不见了。

刘景悄声道:“马兄,有人盯着我俩。”

马明不动声色,也不回头。两人忽快忽慢,施计甩掉那个影子,躲进暗处。那人踌躇片刻,返身往回走了。

刘景轻声道:“跟上,看看他是什么人。”

两人悄悄儿跟着那个黑影,原来那人进了城,去了巡抚衙门。衙门前灯笼通亮,照见那人原是驿丞向保。

陈廷敬听说了向保跟踪的事,心想等到明儿他如仍假装不知道驿站里住着钦差,就真不寻常了。又想这向保只是个无品无级的驿丞,竟然直接听命于巡抚大人,太不可思议了。

大顺还在说王继文要人家替自己写字的事,道:“老爷您可真沉得住气,知道大观楼上的字不是王大人写的,还直夸他的字写得好。”

刘景、马明莫名其妙,听珍儿说了,才知道大观楼上的字其实是阚祯兆写的。刘景便说:“如此说,王继文真是个小人。”

陈廷敬摇头道:“仅凭这一点,便可想见王继文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但我此行目的,不是查他字写得怎么样,而是看他仓库里的银子是否短少。”

第二日,陈廷敬身着官服,出了驿站门口。向保慌张追了出来,跪在陈廷敬面前道:“小的不知道大人是官差,冒犯之处,万望恕罪!”

陈廷敬说:“你不知道我是官差,哪来的罪过?起来吧。”

向保仍是跪着,不敢起来。

珍儿说:“这位是钦差陈大人。从今日起,谁也不准进入钦差大人房间。里面片纸点墨,都是要紧的东西,你可要小心啰!”

向保叩头道:“小的派人成日守着,蚊子也不让飞进去!”

珍儿说:“丢了东西,只管问你!”

向保叩头如捣蒜,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陈廷敬径直去了藩库,王继文早已领着官员们候着了。王继文上前拜道:“下官未到驿馆迎接,望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笑道:“繁文缛节,不必拘泥。”

王继文说:“藩库里的银子,下官只有看守之责,收支全由朝廷掌握。陈大人,您请!”

王继文领着陈廷敬进了藩库,但见里面装银锭的箱子堆积如山。王继文说:“账上一百三十万两库银全在这里。下官已安排好库兵,可一一过秤,请陈大人派人监督就是。”

陈廷敬笑道:“我管过钱法,一万两银子堆起来该有多少,心中大致有谱,也不一定一一过秤。”

王继文一听,千斤石头落地,忙道:“听凭钦差大人安排。”

陈廷敬忽然停下脚步,说:“把这堆银子打开看看吧。”

王继文命人抬来箱子,道:“请钦差大人过目。”

陈廷敬拿起一块银锭,看看底部,一个“云”字。陈廷敬放下银锭,并不说话。王继文望望陈廷敬眼色,吩咐库兵继续开箱。陈廷敬又拿起一个银锭,仍见底部有个“云”字。打开十来箱后,陈廷敬见银锭底部竟是一个“福”字;再打开一箱,银锭底部是个“和”字。

王继文脸上开始冒汗,不敢多话,只低头站着。陈廷敬道:“制台大人,这可不是官银呀?”

王继文马上跪了下来,道:“下官有事相瞒,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见王继文这般模样,实在想给他在下属面前留点面子,便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同制台大人有话说。”

藩库里只有他俩了,陈廷敬请王继文起来说话。王继文爬起来,拱手谢过,说:“下官有罪,事出有因。云南被吴三桂蹂躏几十年,早已满目疮痍,民生凋敝。继文见百姓实在困苦,冒着背逆朝廷之大罪,私自把库银借给商家做生意,利息分文不取,只待他们赚了钱,便还上本钱。还算老天有眼,三年过去了,商家们都赚了钱,刚把本钱如数还上。银子尚未来得及重新翻铸,打上官银字号。不曾想,钦差突然来到,下官未能把事做周全。”

陈廷敬不太相信事情真有如此凑巧,便问道:“所有商家都把银子还上了吗?”

王继文说:“回钦差大人,都还上了。”

陈廷敬越发疑心了。生意场上有发财的,有亏本的,哪有家家都赚钱的?他一时又抓不住把柄,便说:“继文一心爱民,朝廷的银子也没什么损失,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王继文又跪下来说:“虽然如此,也是朝廷不允许的,下官仍是有罪!”

陈廷敬说:“你写道折子,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自会在皇上面前替您说话的。”

王继文支吾着,不知如何答话。

陈廷敬问:“继文有难处吗?”

王继文道:“既然朝廷银子丝毫无损,可否请钦差大人替我遮掩!继文当万分感谢!”

陈廷敬摇头道:“兄弟纵有成全之意,却也不敢欺君呀!”

王继文长跪不起,言辞凄切:“下官实在是爱民有心,救民无方,不然哪会出此下策!钦差大人可去问问云南百姓,我王继文是否是个坏官!”

陈廷敬不能让王继文就这么跪着,便说:“继文请起,这件事容我再想想,今日不说了。”

出了藩库,陈廷敬同王继文别过,仍回驿馆去。一路走着,刘景说:“难道王继文真是王青天?”

马明道:“我们辛苦地跑到云南一趟,居然查出个清官!”

陈廷敬掀开车帘,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查案的目的,不是要查出贪官。真能查出清官,这才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珍儿道:“可我看王继文不像清官。”

陈廷敬说:“如果真像王继文自己所说,他所作所为虽然有违朝廷制度,却也实在是为云南百姓做了件好事。”

说话间已到盐行街。大顺道:“可你们瞧瞧,店铺门是开着,却冷冷清清,哪像做生意发大财的样子?”

陈廷敬吩咐下车,道:“刘景、马明,你们二位走访几户商家,问问巡抚衙门向他们借银子的事儿。”

刘景说:“好吧,老爷您先回去歇息吧。”

马明道:“大顺,昆明也许暗藏杀机,你得寸步不离老爷!”

大顺笑道:“您二位放心,我跟着老爷几十年了,从来还没有过闪失哩!”

珍儿啥也不说,只拍拍腰间的剑。

陈廷敬笑道:“我没事的。大顺你也不能跟我闲着,你去趟阚祯兆乡下庄上,请他来驿馆叙话。”

杨文启却赶在大顺之前就到了阚家庄上,找到阚祯兆说:“藩库之事差点儿被陈廷敬看破,幸好制台大人急中生智,敷衍过去了。”

阚祯兆不冷不热,道:“陈大人是那么好敷衍的人?”

杨文启说:“抚台大人就怕陈廷敬来找您,吩咐我专此登门,同阚公商讨对策。”

阚祯兆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杨文启笑笑,喝了半日茶,说:“阚公,您家望达性子刚烈,在狱中多次都要寻死,我吩咐狱卒日夜看守,不得出任何差池。”

阚祯兆拍了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要挟我!”

杨文启说:“阚公,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您看着办吧。”杨文启说罢,放下茶盅,甩手而去。

杨文启走了没多久,大顺到了阚家庄上。家人先给大顺上了茶,才去请了阚祯兆出来见客。

大顺深深施了礼,说:“阚公,我家老爷、钦差陈廷敬大人恭请您去驿馆叙话。”

阚祯兆冷冷道:“我同您家老爷并无交往,我也早不在衙门里做事了,恕不从命。”

大顺抬头一看,大吃一惊,问道:“您不是那位在滇池钓鱼的阚先生吗?”

阚祯兆道:“是又如何?”

大顺说:“阚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那日您硬说不认识阚祯兆先生!”

阚祯兆叹道:“我并没有胡说,当年那位声闻士林的阚祯兆已经死了,现如今只有一位垂钓滇池的落魄渔翁!”

大顺道:“阚公您这都是读书人说的话,我是个粗人,不懂。我只是奉钦差之命,请阚公去驿馆一叙。”

阚祯兆笑道:“我若是官场中人,钦差寅时召,不敢卯时到。可我是乡野村夫,就不用管那么多了。您请回吧,恕我不送!”

阚祯兆说罢,转身进去了。大顺被晾在客堂,只好怏怏而回。

刘景、马明头一家就去了大理茶行,伙计知道二位原是钦差手下,毕恭毕敬。刘景问:“你们家向巡抚衙门借过多少银子?”

伙计说:“这得问我们东家。”

马明问:“你们东家呢?”

伙计说:“东家走亲戚去了,两三日方能回来。”

问了半日,伙计只是搪塞,又道:“您二位请走吧,不然东家怪罪下来,我这饭碗就砸了!”

刘景说:“官府问案,怎么就砸了你饭碗了?就是你东家在,也是要问的!”

伙计作揖打拱的,说:“你们只是不要问我。我只想知道,钦差大人什么时候离开昆明?”

刘景道:“案子查清,我们就回京复命!”

伙计说:“拜托了,你们快快离开昆明吧!”

马明生气起来,说:“你什么都不肯说,案子就不知道何时查清,我们就走不了!”

伙计说:“你们不走,我们就没法过日子了。钦差早走一日,我们的倒霉日子就少一日。”

刘景要发火了,道:“钦差大人奉皇上之命,清查云南库银开支,这都是替百姓办事,你们怎么只希望钦差大人早些走呀?”

伙计说:“这位官老爷的话小的答不上来,我只想知道钦差何日离开。”

马明圆睁怒眼,道:“荒唐,钦差大人倒成了你们的灾星了!”

伙计吓得跪了下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

两人出门,又走了几家,大家都是半字不吐,只问钦差大人何时离开。

听大顺一说,陈廷敬知道那位在滇池钓鱼的老汉果然就是阚祯兆。阚祯兆在云南算个人物,那日王继文竟没有引见,其中必有隐情。

大顺在旁说道:“我看这姓阚的鬼五神六,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廷敬又想巡抚给商家借银一事,谁都守口如瓶,蹊跷就更大了。

刘景说:“我们原以为只有向云鹤家不敢说,我们走了这么多家,谁都不敢说。”

大顺道:“我说呀,别这么瞻前顾后的,不如明儿到巡抚衙门去,找王继文问个明白!”

陈廷敬笑道:“我是去巡抚衙门审案,还是干啥?审个巡抚,还得皇上御批哩!你们呀,得动脑子!”

珍儿问道:“老爷,王继文说他为商家们做了那么大的好事,可商家们却是闭口不提,这不太奇怪了吗?”

马明道:“岂止是闭口不提!他们听见巡抚衙门几个字脸就变色!”

珍儿说:“那许是王继文并没有给商家借过银子!可商家的银子怎么到了藩库里呢?”

陈廷敬眼睛顿时放亮,拍掌道:“珍儿,你问到点子上了!”

珍儿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

陈廷敬点头道:“珍儿猜对了。”

刘景同马明面面相觑,拍拍脑袋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大顺一时没想清楚,问:“你们都说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呀?”

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直指着大顺摇头。

陈廷敬道:“珍儿,你说说。”

珍儿说:“王继文并没有借过银子给商家,而是他亏空了库银,临时借了商家的银子放在藩库里凑数,想蒙混过关!”

陈廷敬点头道:“这就是为什么盐行街关门的原因。商家那里银子盘不过来,要么就进不了货,要么就欠着人家的款,哪有不关门的?王继文知道朝廷有钦差要来,就早早地把商家的银子借来了。谁家做生意的能熬得过几个月没银子?”

大顺拍拍后脑勺,直道自己是木鱼脑袋,又说:“知道是这样,那不更好办了?把商家们召到巡抚衙门里去,同王继文当面对质,真相大白!”

马明朝大顺摇头,道:“商家们在自己家里都不敢说,到了巡抚衙门还敢说?”

珍儿说:“老爷,我有个办法,不用审案,就会真相大白!”

陈廷敬忙问:“什么办法?快说说。”

珍儿说:“放出消息,告诉商家,只说借给巡抚衙门的银子,限明儿日落之前取回,不然充公!”

陈廷敬连说这真是个好法子,便吩咐大顺连夜出去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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