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丨三十七至四十

2016-08-12 10:26:4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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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陈廷敬回到京城正是午后,他打发珍儿和大顺他们先回家去,自己径直进宫来了。他不知皇上那里情形到底如何,先去了南书房打探消息。张英见了陈廷敬,忙把他拖到另间屋子里说话,话没说完,陈廷敬就急了:“怎么?皇上没有收回大户统筹办法?”

张英说:“皇上已补发谕旨,大户统筹全凭自愿,严禁大户借端盘剥乡民。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说了。”

陈廷敬紧锁双眉摇头道:“不不不!恶吏劣绅,我若不是亲眼见过,难以想象他们的凶恶!”

张英只好直说:“陈大人,这件事情弄得皇上非常震怒,你最好不要再提!”

陈廷敬早就料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心存侥幸,希望皇上能体谅百姓。但这个时候皇上脑子里,平定云南这事儿更为重大。陈廷敬呆坐半日,问道:“张大人,我两个折子先后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什么时候进呈皇上的?”

张英小声道:“这个陈大人就不要再问了。”

陈廷敬疑惑道:“难道里头有文章?”

张英说:“两个折子我事先都没见到!我后来查了,您前一个折子是十五日到的,后一个折子是十七日到的。而您前一个折子进呈皇上是十九日。”

陈廷敬大惊,心下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其中做文章,先是怕他立功,后是故意整他。陈廷敬苦笑着摇摇头,暗自叹息。

张英心领神会,却只附耳道:“陈大人,息事宁人,不要再提!”

张英劝慰几句,便问傅山进京来了没有。陈廷敬又是摇头,道:“这个傅山,进了京城,却死也不肯见皇上!”

张英瞠目结舌,心想陈廷敬怎么如此倒霉?便有意安慰道:“陈大人,倒是建龙亭的事,皇上口气改了。”

陈廷敬听了,心里并无多少欢喜。他心情沉重,说道:“龙亭哪怕停建,我做的仍是件逆龙鳞的事,加上大户统筹,还有傅山虽已进京却不肯面圣,罪都在我哪!何况我本已是罪臣!”

张英知道事态凶险,也只好强加宽慰:“陈大人不必多虑,皇上自会英明决断。您只需把阳曲建龙亭的折子先递进去,大户统筹的事不要再奏,傅山您可千万要劝他面见皇上!”

次日皇上听政之后,陈廷敬应召去了乾清宫。当值的公公们都朝他努嘴摇头,似乎想告诉他什么。陈廷敬只能暗自猜测,不便明着探问。进了殿,张善德迎了过来,悄声儿说:“皇上正出恭哪,陈大人您先请这边儿候着。”

陈廷敬远远地见傻子站在帐幔下,朝他偷偷儿打招呼。他点点头,随着张善德去了西暖阁。张善德又悄声儿说:“陈大人,皇上这几日心里不舒坦,您说话收着些。”

陈廷敬拱手谢了。他这才明白,傻子和那些好心的公公为什么都朝他努嘴摇头的。张善德又道:“陈大人,待会儿磕头,您往这几块金砖上磕。”张善德说着,抬脚点了点那几块金砖。

这时,两位公公抬着马桶恭敬地从里面出来,又有两位公公端着铜盆小心地随在后面。张善德知道皇上出恭完了,只拿眼色招呼了陈廷敬,跑进去侍候皇上去了。却半日不见皇上出来。靠墙的自鸣钟哐地敲打起来,唬得陈廷敬不禁一跳。

陈廷敬正抬手擦汗,忽见皇上出来了,笑容可掬的样子,道:“廷敬来了?”

陈廷敬没想到皇上会笑脸相迎,内心更加紧张了,忙在张善德嘱咐过的地方跪下叩头:“臣叩见皇上!”

果然,头只需轻轻磕在那金砖上,却嘭嘭作响。皇上从来没有听见陈廷敬把头磕得这么响过,他往炕上坐下,笑着道:“廷敬快坐下说话。”

陈廷敬谢了恩,跪坐在脚后跟上。

皇上道:“廷敬辛苦了。既然回了山西,怎么不回家里看看?”

陈廷敬说:“差事在身,臣不敢耽搁。臣打发人去家里看了看,爹娘都好,只嘱咐臣好好当差,不让臣分心。”

皇上点头感慨,道:“老人家身子好,就是你们做儿女的福分。你走的时候,朕忘了嘱咐一句,让你回去看看老人家。”

陈廷敬又连忙拱手谢恩。皇上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说:“戴孟雄那个腌臜东西,不就在山西杀掉算了,还带回京城做什么!”

陈廷敬说:“臣以为戴孟雄案应仔细再审,通告各地,以儆效尤!”

皇上摇头道:“戴孟雄案不必再审,更不要闹得天下尽知,杀掉算了。准你所奏,各地龙亭停建。”

陈廷敬知道戴孟雄案只能如此了,便道:“臣遵旨!臣还有一言!”

皇上问:“是不是要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

陈廷敬奏道:“恶吏劣绅只恨没有盘剥百姓的借口,如今朝廷给了借口,他们就会大肆掠夺!倘若各省推行大户统筹办法,不出三五年,天下田产,尽归大户。皇上,真到了那日,就会民不聊生,大祸临头啊!”

皇上冷冷道:“你在阳曲不是做得很好吗?大户胆敢盘剥百姓,抄没家产入官,侵占的百姓田产物归原主!”

陈廷敬说:“查抄大户,朝廷固然可以收罗些钱粮,但毕竟不是长治久安之策。”

皇上嘭地拍了龙案,怒道:“陈廷敬,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依你所说,朕就是故意设下圈套,听凭大户行不仁不义之事,然后寻端抄家,收罗钱财?朕不成了小人了!”

陈廷敬连忙把头叩得嘭嘭响:“臣绝非此意!”

皇上说:“大户统筹办法,朕打算推行一到两年,以保朝廷军饷。待云南平定之后,再行取消,回过头来惩办盘剥乡民的劣绅!”

陈廷敬道:“圣明之治,在于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义之事!”

皇上怒气冲天:“放肆!你今日头倒是磕得响!今日不是进讲,你进讲对朕说这番话,朕听得进去。这是奏事,得听朕的!别忘了,大户统筹,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休得再提!”

陈廷敬听皇上说出这番话来,只好低头不言了。陈廷敬等着宣退,却听皇上说道:“博学鸿词应试在即,朕会尽快召见傅山。”

陈廷敬又只好如实说来:“启奏皇上,傅山虽已进京,却不肯拜见皇上,更不肯应试博学鸿词!”

皇上听了,愣了半晌,道:“陈廷敬!你干的尽是让朕出丑的事!”

陈廷敬道:“臣以为,也许真的不能再勉强傅山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皇上忽地站了起来,说:“不!朕偏要见见这个傅山,看他是三头还是六臂!你下去吧。”

陈廷敬站起来,谢恩退去。

傅山寄居山西会馆,陈廷敬已去过好几次了,都不能说服他拜见皇上。张英嘱咐他千万要劝傅山面圣,可见皇上太在意这事了。没准皇上就同张英说过傅山。可傅山水都泼不进,他说自己只答应进京,并没有答应见皇上。陈廷敬在家叹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见老爷如此神伤,很是生气,决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么神仙!

月媛叫上珍儿,瞒着陈廷敬去了山西会馆。会馆管事见辆马车在门前停了,忙迎了出来。翠屏扶了月媛下来,珍儿自己下了车。

管事上前问话:“两位太太,有事吗?”

月媛道:“我们是陈廷敬家里的。”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来是陈大人两位夫人,失敬失敬。”

月媛说:“我要见傅山,他住在哪里?”

管事似乎很为难,说:“傅山先生嘱咐过,凡要见他的,先得通报他一声。”

月媛说:“不用通报,你只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就是了。”

管事见这来头,不敢多话,赶紧领了月媛等往里去。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陈夫人看您来了。”

里头没有回音,出来一个道童。那道童见来的是三位女人,吓得不知如何答话,忙退进门去。月媛顾不上多礼,招呼着珍儿和翠屏,昂着头就随道童进去了。月媛见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应是傅山,便上前施礼请安:“我是陈廷敬的夫人,今儿个特意来拜望傅老前辈!”

傅山忙还了礼,道:“怎敢劳驾夫人!您请坐。”

月媛也不客气,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儿是见过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过茶来,一一递上。

月媛谢了茶,说:“傅山先生,我已尽过礼了,接下来的话就不中听了。我家老爷对朝廷、对百姓一片赤诚。他敬重您的人品、学问,因此屡次向朝廷举荐您。这回,为了阻止各地修建龙亭,他被皇上从二品降为四品;他在阳曲惩办恶吏劣绅,回京之后仍深受委屈。您随我家老爷进京却不肯见皇上,皇上更加大为光火,说不定还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读了几句圣贤书,怎么就这么大的架子?”

月媛这番话劈头盖脸,说得傅山眼睛都睁不开,忙道:“夫人切莫误会!贫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应他进京;可是贫道不想见皇上,不愿应试博学鸿词,这是贫道气节所在!”

月媛听着就来了气,道:“什么气节!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们就不要活了!您祖宗要是也像您这样迂腐,早就没您这个道士了!老天让您生在明朝,您就生为明朝人,死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里不出来?”

翠屏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月媛故意数落翠屏:“你笑什么?没什么好笑的!按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的孩子就不能生在当朝!”

傅山暗叹自己诗书满腹,在这位妇道人家面前却开不了口。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讲的忠孝节义,我们都同清朝不共戴天,百姓都钻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说了,百姓若都去当和尚、做道士,也是对祖宗不孝啊!没有孝,哪来的忠?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凡是违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乱语,都是假仁假义!”

傅山无言以对,只好不停地摇头。月媛却甚是逼人:“您要讲您的气节也罢,可您害了我家老爷这样一个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义,又在哪里?”

傅山仰天长叹,朝月媛长揖道:“夫人请息怒!贫道随廷敬进宫就是!”

陈廷敬从衙门回来,进屋就听大顺说,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应进宫了。陈廷敬吃惊不小,问:“真的?夫人凭什么说服傅山了?”

大顺说:“我听翠屏说,夫人把傅山狠狠骂了一通,他就认输了。”

陈廷敬听了,忙道:“怎能对傅山先生无礼!”

月媛早迎了出来,听得老爷说话,便说:“我哪里是对他无礼啊!我只是把被你们读书人弄得神乎其神的大道理,用百姓的话给说破了!不信你问问珍儿妹妹跟翠屏。”珍儿同翠屏只是抿着嘴儿笑。

第二日,皇上驾临南书房,陈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服一个傅山,胜过点十个状元!”

明珠、张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问道:“廷敬,傅山会在朕面前称臣吗?”

陈廷敬回道:“傅山只是一介布衣,又是个道人,称谓上不必太过讲究。”

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里却不太舒坦。陈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么称呼,皇上就是皇上!宫中礼仪,臣会同他说的。”

皇上说:“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学鸿词考试,直接授他六品中书,但君臣之礼定要讲究!”

陈廷敬道:“臣明白了!”

高士奇供奉内廷这么多年,才不过六品中书,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却是有话说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读书人必能与朝廷同心同德。”

皇上点点头,下了谕示:“你们从应试博学鸿词的读书人中,挑选几十个确有才学的名士,朕一并面见。这是件大喜事,诸王、贝勒、贝子并文武百官都要参与朝贺!”明珠等领旨谢恩,皇上起驾还宫。

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庆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阳春三月,皇上才召见了应试博学鸿词。那日天气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应召的博学鸿词数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门外,鸦雀无声。忽听礼乐声起,鸣赞官高声唱道:“宣傅山觐见!”

等了半日,不见傅山人影。殿内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依班而列,中间露出通道,正对着殿门。从殿门望去,空旷辽远,直望到太和门上方的天空。皇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太和殿到太和门间这般遥远。熬过长长的寂静,终于看见傅山的脑袋从殿外的石阶上缓缓露出。皇上仿佛松了口气,脸上现出微笑。

傅山慢慢进了殿门,从容地走到皇上面前。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缓缓道:“贫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请皇上恕罪!”

皇上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差点儿就要收回了,可他仍是微笑着,说:“礼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够奉旨进京,朕非常高兴。你有足疾,就免礼了。赐坐!”

张善德搬了椅子过来,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贫道谢过皇上!”

皇上说:“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学素著,悬壶济世,德劭四方。朕可是从小就听先皇说起你呀!”

傅山回答说:“贫道只是个读书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记。”

皇上又说:“朕念你年过七十,就不用应试博学鸿词了。凭你的学问,也不用再考。朕授你个六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傅山忙低头拱手道:“贫道非红尘中人,官禄万死不受!傅山只想做个游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读几句书,写几个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书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说话必定惹得龙颜不悦,只得忍着。没想到莽夫萨穆哈说话了:“启奏皇上,国朝堂堂进士,都得供奉翰林院三年,才能做个七品知县!傅山倨傲无礼,不肯事君,应该治罪!陈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难移,却极力保举,用心叵测!”

皇上大怒道:“萨穆哈休得胡说!陈廷敬忠贞谋国,惟才是举,其心可嘉。傅山先生为学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颇为敬重。一位七旬老人,抛开君臣之礼,他还是我的长辈。朕今日当着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不准你们说傅山先生半个不字!宣其他名士觐见吧!”

没多时,名士们鱼贯而入。见到百官站班,而傅山坐着,颇为惊诧。名士们下跪行礼:“臣叩见皇上,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礼数礼部官员事先都细细教过了。皇上叫大家免礼请起,道:“你们还没有经过考试,朕就想先见见你们。朕思贤若渴,望你们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办事!傅山年岁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试,已授他六品中书。你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朕等着读你们的锦绣文章!”

朝见完毕,皇上乘着肩舆,出了太和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并众名士恭送圣驾。等到圣驾远去,众人才依次出殿。有位名士攀上傅山说话:“傅山先生,晚生倾慕先生半辈子,今日一睹仙颜,死而无憾!”

傅山却冷冷道:“仙颜不如龙颜!”他抛下这句话,谁也不理,扬长而去。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说皇上爱才之心,古今无双。傅山那么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宽待。只有陈廷敬心里忐忑,他看出皇上是强压心头火气。皇上那番话并不是说给傅山听的,那是说给天下读书人听的。

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宫,雷霆震怒:“朕要杀了陈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干吗还要保举?真是丢人现眼!一个穷道士,一个酸书生,摆架子摆到朕的太和殿上来了!”

侍卫跟公公们都吓得缩了头,眼睛只望着地上。张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儿摇头。他俩心里都明白,皇上发脾气了,奴才们只能装作没听见,保管万事没有。

 

三十八

皇上在乾清宫发了陈廷敬的脾气,张善德过后嘱咐当值的公公,谁也不准露半个字出去。外头就连陈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说要杀了他。傅山尽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这事也总算过去了。傅山回到阳曲,官绅望门而投,拜客如云。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这会儿陈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户统筹办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后悔自己料事不周,那么急急地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产尽为大户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陈廷敬终日为这事伤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张鹏翮的御史,有日到翰林院办事,问起大户统筹到底如何。陈廷敬知道张鹏翮是个急性子,又很耿直,本不想多说。可陈廷敬越是隐讳,张鹏翮越是疑心,便道:“说不定大户统筹就是恶人鱼肉百姓的玩意儿,我要上个折子。”

陈廷敬忙劝道:“张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这个办法不妥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吴三桂,要钱粮啊!”

张鹏翮哪里肯听,直说回去就写折子,过几日瞅着皇上御门听政就奏上去。

陈廷敬苦苦相劝:“张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头,老夫也要跟着吃苦头啊!”

张鹏翮听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陈大人也成了自顾保命的俗人!”张鹏翮说罢,拂袖而去。陈廷敬心想这祸真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学鸿词召试完了,取录者统统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陈廷敬仍未官复原职,还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称陈廷敬陈大人,如今也开始叫他廷敬了。陈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劲儿,并不往心里去。

近些日子皇上住在畅春园里,一日政事完了,来了兴致,要去园子里看看。明珠、陈廷敬、萨穆哈、张英、高士奇等扈从侍驾。

皇上望着满园春色,说:“朕单看这园子,百花竞艳,万木争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谷丰登!”

明珠忙说:“皇上仁德,感天动地,自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萨穆哈在旁奏道:“启奏皇上,自从大户统筹办法施行以来,各地钱粮入库快多了。估计今年可征银二千七百三十万两,征粮六百九十万担。”

皇上望望陈廷敬,说:“这个办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陈廷敬低头谢恩,没多说半句话。皇上明白陈廷敬的心思,却只装糊涂。高士奇故意要把话挑破:“皇上,大户统筹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臣最近仍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皇上本来也不想挑开这事儿,可高士奇如此说了,便问道:“陈廷敬,你听见有人说吗?”

陈廷敬敷衍道:“臣倒不曾听人说起。”

皇上听了,并不在意,只顾观赏着园子。萨穆哈琢磨着皇上心思,又道:“启奏皇上,湖广施行大户统筹办法,不仅去年钱粮入库了,还偿清了历年积欠。朝廷军饷也由湖广直接解往广西,将士们正众志成城,奋勇杀敌哪!”

皇上望望陈廷敬,见他面色忧郁,便道:“廷敬,朕不是听不进谏言的昏君。朕为这事发过火,可也没把你怎么样。朕知道你肚子里还有话想说,今日就不说了。你看这繁花似锦,咱们就好好游园,有话明日乾清门再说。”

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见皇上这般言笑,陈廷敬心里更觉凶险,愈加忐忑不安。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琢磨透,并不用明说出来。这时,一只梅花鹿从树丛里探出头来,胆怯地朝这边张望。傻子忙递上御用弓箭。皇上满弓射去,梅花鹿应声而倒。臣工们忙恭喜皇上。明珠把皇上历年猎获的野物铭记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来无双。臣都记着,到今日止,皇上共猎虎九十三头、熊九头、豹七头、麋鹿八头、狼五十六头、野猪八十五头、兔无数!”

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难得你这么细心!”

当日,皇上还宫。夜里,张英应召入了乾清宫。皇上说:“张英,国朝入关以来,以前明为殷鉴,力戒朋党之祸。可是最近,朕察觉有臣工私下蝇营狗苟,煽风点火,诽谤朝政,动摇人心。”

张英不明白皇上说的是哪桩事,只含糊道:“臣只待在南书房,同外面没有往来,未曾听闻此事。”

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说:“朕知道你同陈廷敬很合得来。”

张英听出些意思,暗自吃惊,道:“臣跟陈廷敬同心同德,只为效忠皇上!”

皇上说:“你的忠心朕知道,陈廷敬的忠心朕倒有些看不准了。”

张英早就看出,为着大户统筹的事,皇上一直恼怒陈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说过的,陈廷敬可谓忠贞谋国啊!”

皇上默然不语,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对张英站定,冷冷地说:“明日朕乾清门听政,你来参陈廷敬!”

张英闻言大惊,抬头望着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过头来,逼视着张英,说:“你想抗旨?”

张英道:“皇上,陈廷敬实在无罪可参呀!”

皇上闭上眼睛,说:“陈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凑几条吧!”

张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实知道陈廷敬是忠心耿耿的!”

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说!朕这回只是要你参他!你要识大体,顾大局!不参掉陈廷敬,听凭他蛊惑下去,要么就是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让军饷无可着落,叫吴贼继续作恶!要么就是朕背上不听忠言的骂名,朕就是昏君!”

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门龙椅上坐下,大殿里便弥漫着某种莫名的气氛。风微微吹进来,铜鼎炉里的香烟龙蛇翻卷。臣工们尚未奏事,皇上先说话了:“前方将士正奋勇杀敌,督抚州县都恪尽职守,但朕身边有些大臣在干什么呢?眼巴巴地盯着朕,只看朕做错了什么事,讲错了什么话。”

皇上略作停顿,扫视着群臣,又说道:“朕并不是昏君,只要是忠言,朕都听得进去。朕也绝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但朕自会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云南,凡是妨害这个大局的,就是大错,就是大罪!”

皇上嗓门提得很高,回声震得殿宇间嗡嗡作响。臣工们都低着头,猜想皇上这话到底说的哪件事哪个人。陈廷敬早听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畅春园,说到大户统筹,皇上分明猜透陈廷敬仍有话说,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抚慰。他当时就觉得奇怪,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气。

皇上拿起龙案上的折子,说:“朕手里有个折子,御史张鹏翮上奏的。他说什么平定云南,关乎社稷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但因平定云南而损天下百姓,也会危及社稷!因此奏请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另图良策!书生之论,迂腐至极!没有钱粮,凭什么去打吴三桂?吴三桂不除,哪来的社稷平安?哪来的百姓福祉?”

陈廷敬听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对他下手了。不过这都在他预想当中,心里倒也安然。身为人臣,又能如何?张鹏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脸色,自己的脸色却早已是铁青了。皇上把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说话。一时间,乾清门内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张英上前跪奏:“臣参陈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恃才自傲,打压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张英会参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陡然间像飞进很多蚊子,嗡声一片。

皇上道:“有话上前奏明,不得私自议论!朕是听得进谏言的!”

张鹏翮上前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同陈廷敬没有关系!张英所参陈廷敬诸罪,都是无中生有!”

张汧也上前跪奏:“臣张汧以为陈廷敬忠于朝廷,张英所参不实!”

殿内许多大臣都站出来替陈廷敬说话,皇上更加恼怒,道:“够了!张鹏翮不顾朝廷大局,矫忠卖直,自命诤臣,实则奸贼!偏执狭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极!”

陈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自己忙跪下奏道:“臣愿领罪!只请宽贷张鹏翮!张鹏翮原先并不知大户统筹为何物,听臣说起他才要上折子的。”

皇上瞟了眼陈廷敬,道:“陈廷敬暗中结交御史,诽谤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张鹏翮同陈廷敬朋比为奸,可恶可恨!朕着明珠会同九卿议处,务必严惩!”

明珠低头领旨,面无表情。臣工们哑然失语,不再有人敢吭声。

皇上又道:“朕向来以宽治天下,对大臣从不吹毛求疵。但朋党之弊,危害至深,朕绝不能容!各位臣工都要以陈廷敬为戒,为人坦荡,居官清明,不可私下里吆三喝四,结党营私,诽谤朝廷!”

皇上谕示完毕,授张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兼礼部右侍郎。张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谢恩。他觉得自己这些官职来得实在不光彩,脸上像爬满了苍蝇,十分难受。

陈廷敬回到家里,关进书房,抚琴不止。月媛同珍儿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事,便到书房守着陈廷敬。珍儿很生气,说:“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皇上?我说老爷,您这京官干脆别做了!”

陈廷敬仍是抚琴,苦笑着摇摇头。月媛说:“我这会儿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

陈廷敬叹道:“可我不是傅山!”

月媛说:“我知道老爷不是傅山,就只好委屈求全!”

陈廷敬闭目不语,手下琴声愈加激愤。珍儿说:“珍儿常听老爷说起什么张英大人,说他人品好,文才好,怎么也是个混蛋?都是老爷太相信人了。”

陈廷敬烦躁起来,罢琴道:“怎么回事!我每到难处,谁都来数落我!”

月媛忙劝慰道:“老爷,我跟珍儿哪是数落您呀,都是替您着急。您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翠屏,快沏壶好茶,我们陪老爷喝茶清谈。”

陈廷敬摆摆手,说:“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不怪你们。我这会儿想独自静静,你们都去歇着吧。”

月媛、珍儿出去了,陈廷敬独坐良久,去了书案前抄经。他正为母亲抄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前几日奉接家书,知道母亲身子不太好,陈廷敬便发下誓愿,替母亲抄几部佛经,保佑老人家福寿永年。

三更时分,月媛同珍儿都还没有睡下。猛然又听得琴声骤起,月媛叹了声,起身往书房去。珍儿也小心随在后面。月媛推开书房门,道:“老爷,您歇着吧,明日还得早朝呢!”

陈廷敬戛然罢琴,说:“不要担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儿听了唬得面面相觑,她们并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么地步了,却不敢细问。

天快亮时,陈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还未醒来,却被月媛叫起来了。原来山西老家送了信来。陈廷敬听说家里有信,心里早打鼓了。他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怕接到家书。拆开信来,陈廷敬立马滚下床,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娘呀,儿子不孝呀,我回山西应该去看您一眼哪!”

原来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儿也都痛哭了起来。哭声传到外头,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阖府上下哭作一团。一家人哭了许久,谁都没了主张。陈廷敬恍惚片刻,慢慢清醒过来。他揩干眼泪,一边给皇上写折子告假守制,一边着人去廷统家里报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并不想重治陈廷敬,而是想让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对大户统筹。可皇上话讲得很严厉,他就不知怎么给陈廷敬定罪。罪定轻了,看上去有违圣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显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决意重中偏轻,给皇上表示仁德留有余地。明珠云遮雾罩地说了几句,三公九卿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议定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明珠议完陈廷敬、张鹏翮案,依旧去了南书房。张英刚好接到陈廷敬的折子,知道陈老太太仙逝了。他这几日心里异常愧疚,却没法向陈廷敬说清原委。如今见陈廷敬家里正当大事,心里倒有了主意。张英见明珠来了,正要同他说起陈廷敬家里的事,忽见张善德进来了,朝他们努嘴做脸。明珠等立马要出门回避,张善德却说皇上让大伙儿都在里头待着。

没多时,皇上背着手进来了,劈头就问:“议好了吗?”

明珠知道皇上问的是什么事,便道:“九卿会议商议,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陈廷敬多年进讲有功,他父母又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边了,改罢斥回家,永不叙用!御史张鹏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张英一听,心里略略轻松了些。陈廷敬不用去奉天,自会少吃些苦头。虽说永不叙用,但时过境迁仍会有起复的日子。只是张鹏翮实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去说情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头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宽宏之德,自当以陈廷敬为戒,小心当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误国、言官乱政之事。国朝最初把御史定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为七品。朕未亲政之时,辅政大臣们又把御史升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为七品,永为定制!”

张英待皇上说完,忙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惊失色,忙问这是多久的事了。张英奏道:“陈廷敬折子上说,他这次回山西,因差事紧急,没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现在才知道,老母早就卧病在床,怕廷敬、廷统兄弟分心,不让告知!陈廷敬以不孝自责,后悔莫及,奏请准假三年守制。”

皇上摇头悲叹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身为人子,孝字当先。准陈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后事,守制三年!”

张英又叩头奏道:“臣奏请皇上宽恕陈廷敬诸罪,这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是个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张英,半字不吐,起身还宫了。

翌日,皇上在乾清门说:“虽说功不能抵过,但陈廷敬多年进讲,于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怜惜,不忍即刻问罪。朕准陈廷敬回家守制三年,所犯诸罪,往后再说!”

陈廷敬自己并不在场,皇上下了谕示,殿内只是安静一片。张英这才明白,昨儿他替陈廷敬求情,皇上并不是不应允,而是不愿意说出来。皇上本是仁德宽厚的,有心宽恕陈廷敬,却不想把这个人情给别人去做。

皇上果然又说道:“不久前陈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顾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卧病在床,却怕儿子分心,不准告知。一念之间,阴阳永隔!每想到此处,朕就寝食难安!朕命张英、高士奇去陈廷敬家里,代为慰问!”

皇上说罢,举殿大惊。张英忙谢恩领旨,高士奇却道:“启奏皇上,皇差吊唁大臣父母,没有先例呀!况且陈廷敬还是罪臣!”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说:“没有先例,那就从陈廷敬开始,永为定例吧!”

下了朝,张英同高士奇商量着往陈家祭母。高士奇说:“张大人,士奇真是弄糊涂了。您同陈廷敬私交甚笃,却上折子参了他;您既然参了他,过后干吗又要保他?皇上说要严办陈廷敬,却终究舍不得把他贬到奉天去,只让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却开了先例派大臣去祭祀!”

张英道:“感谢皇上恩典吧。正因没有先例,我俩就得好好商量着办。”

见张英这般口气,高士奇自觉没趣,不再多嘴。

 

三十九

陈廷统领着妻小赶到哥哥家,一家人好结伴上路。张汧专门过来送行,道:“亲家,我动不了身,已修书回去,让犬子祖彦同家瑶代我在老夫人灵前烧炷香吧!”

陈廷敬满脸戚容,拱手谢了。张汧又说:“您的委屈,我们都知道。过些日子,自会云开雾散的。”

陈廷敬只是摇头。一家人才要出门,大顺说外头来了两顶官轿,后头还随着三辆马车。陈廷敬走出耳门打望,轿子已渐渐近了,只见张英撩起轿帘,神情肃穆。陈廷敬忙低头恭迎,又吩咐大顺打开大门。张英同高士奇在门前下轿,朝陈廷敬无语拱手。

进了门,张英道:“陈廷敬听旨!”

陈廷敬唬了一跳,连忙跪下。举家老小也都跪下了。

张英道:“皇上口谕,陈廷敬母李氏,温肃端仁,恺恻慈祥,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仙逝,朕甚为轸惜。赐茶二十盒、酒五十坛,以示慰问。钦此!”

陈廷敬叩首道:“皇上为不孝罪臣开万古先例,臣惶恐至极!”

礼毕,陈廷敬送别张英、高士奇,举家上路。陈廷敬、月媛同车,珍儿、翠屏同车,豫朋、壮履兄弟同车,廷统一家乘坐两辆马车。刘景、马明、大顺同几个家丁骑马护卫。路上走了月余,方才望见家山。到了中道庄外,所有人都下车落马。家中早是灵幡猎猎,法乐声声。进了院门,家人忙递过孝服换上。却见夫人淑贤同儿子谦吉搀着老太爷出来了,廷敬、廷统慌忙跑过去,跪了下来。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哑着嗓门说:“快去看看你们的娘吧。”

守灵七日,陈老太太出殡,安葬在村北静坪山之紫云阡。早已赶修了墓庐,陈廷敬在此住下就是三年,终日读书抄经,仿佛把世事忘了个干净。

一日,家瑶同女婿祖彦到来墓庐,家瑶说:“奶奶病的时候,我同祖彦回来过好几次。每次我们都说写信让您回来,奶奶总是不让。奶奶说,你爹是朝廷栋梁,他是皇上的人,是百姓的人,不能让他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差事!”

听了这话,陈廷敬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觉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祖彦说:“奶奶指望孩儿有个功名,可是孩儿不肖,屡次落榜!孩儿愧对奶奶教诲呀!”

陈廷敬道:“祖彦,官不做也罢,你同家瑶好好持家课子,从容度日吧。”

陈廷统也住在墓庐,他没事就找哥哥闲聊,却总说些不投机的话:“我知道您心里事儿多。朝廷由明珠、高士奇这些人把持着,您是没有办法的。”

陈廷敬说:“廷统,我现在不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只想守着娘。”

陈廷统说:“您不想说这些事,可它偏让您心灰意冷。您其实成日都为这些事苦恼着。明珠他们还干过很多事您都不知道,记得那位京城半仙祖泽深吗?他被弄到无锡做知县去了。”

陈廷敬甚是奇怪,道:“祖泽深凭什么做知县?他没有功名!”

陈廷统说:“祖泽深原本没有兴趣做官,去年他家一场大火烧了,只好另寻活路。”

陈廷敬苦笑道:“祖泽深不是神机妙算吗?怎么就没有算准自家起大火呢?我就不相信他那些鬼把戏!”

陈廷统说:“反正朝廷内外,做官的都围着明珠、高士奇这些人转。只说那高士奇,常年有人往家里送银子,有事相求要送,没事相求也得送,那叫平安钱。”

陈廷敬摇头不语,他太知道高士奇这个人了,却又怎能奈他何?人家宅子门首的“平安”二字可是皇上赐的!

陈廷统又道:“张汧原来都在您后头的,这回他去湖南任布政使去了,走到您前头了。”

陈廷敬怪弟弟说得不是,道:“张汧是自己亲戚,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才是。你这话要是祖彦听了,人家怎么看你!”

眼看着三年丧期到限,陈廷敬便下山陪伴父亲。正是春日,陈廷敬同廷统陪着父亲,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闲聊。陈廷敬问起家里的生意,陈老太爷说:“生意现在都是三金在打理,我不怎么管了。生意还过得去。”

陈三金正好在旁边,便道:“老太爷,太原那边来信,这回我们卖给他们的犁铧、铁锅,又没有现钱付。他们想用玉米、麦子抵铜钱,问我们答不答应。”

陈老太爷问:“怎么老没有钱付呢?仓库里的粮食都装满了。”

陈廷统不明其中道理,说:“粮食还怕多?”

陈老太爷摇头道:“虽说粮多不愁,可我们家存太多的粮食,也不是个事儿呀!”

陈廷敬听着蹊跷,问:“三金,怎么都付不出钱呢?”

陈三金说:“时下铜价贵,钱价不敌铜价,生意人就把制钱都收了去,熔成铜,又卖给宝泉局,从中赚差价!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就越来越少了!”

陈廷敬道:“竟有这种事?毁钱鬻铜,这可是大罪呀!”

陈三金说:“有利可图,那些奸商就不顾那么多了!朝廷再不管,百姓就没钱花了,都得以货易货了!”

花园的凉亭下,谦吉看着弟弟豫朋、壮履下棋,淑贤同月媛、珍儿坐在旁边闲话。陈廷敬陪着父亲,却不时往凉亭这边打望。想着淑贤母子,他心里颇感歉疚。他去京城二十多年,淑贤在家敬奉公婆、持家教子,吃过不少苦。谦吉的学业也耽搁了,至今没有功名。他想在家还有些日子,要同淑贤母子好好团聚。

明珠快步进入乾清门,侍卫见了,忙拱手道安。明珠顾不得答理,匆匆进门。进了乾清宫,明珠直奔西暖阁,高声喊道:“皇上大喜!”

皇上正在看书,见明珠如此鲁莽,微微皱起了眉头。明珠忙跪下奏道:“请皇上恕罪!明珠太高兴了,忘了大臣之体!”

皇上忙放下书卷,道:“快说,什么喜事?”

明珠递上云南五百里加急,道:“恭喜皇上,云南收复了!”

皇上从炕上一腾而起,双手接过云南五百里加急,哈哈大笑,道:“快把南书房的人都叫来!”

张善德马上吩咐下面公公去南书房传旨。

没多时,张英、高士奇,还有新入南书房的徐乾学等都到了。皇上笑容满面,道:“国朝开国六十七年,鼎定天下已三十八年。而今收复云南,从此金瓯永固!如今只剩台湾孤悬海外,朕决意蓄势克复!这些日子真是好事连连哪。近日召试翰林院、詹事府诸臣,朕非常满意。往日多次召试,都是陈廷敬第一。此次召试,徐乾学第一。”

徐乾学忙拱手谢恩:“臣感谢皇上擢拔之恩!”

张英见皇上说到了陈廷敬,赶紧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守制三年已满,臣奏请皇上召陈廷敬回京!”

皇上尚未开言,高士奇道:“皇上曾有谕示,陈廷敬永不叙用!”

皇上仍是微笑着,却不说话。

张英道:“启奏皇上,陈廷敬虽曾有罪,但时过境迁,应予宽贷。皇上多次教谕臣等,用人宜宽,宽则得众!”

明珠暗忖皇上心思,似有召回陈廷敬之意,便顺水推舟:“启奏皇上,臣以为应该召回陈廷敬!”

皇上点头道:“朕依明珠、张英所奏,召回陈廷敬!”张英赶紧替陈廷敬谢了恩。

皇上道:“收复云南,应当普天同庆!你们好好议议,朕要在奉先殿、太庙、盛京祭祖告天,礼仪如何,行期如何,务必细细议定!”

明珠等领旨,出了乾清宫。高士奇瞅着空儿问明珠:“明相国,您怎么替陈廷敬说话?他可是罪臣啊!”

明珠望望高士奇,轻声笑道:“您在宫里白混这么多年,您真以为陈廷敬有罪?他根本就没罪!”明珠说罢,径自走开了。

 

四十

陈廷敬兄弟奉旨回京,轻车上路。一日赶到太原,已是黄昏时分。不愿惊动督抚等地方官员,顺路找了家客栈住下。翌日早起,匆匆吃过些东西就要启程,不想大顺为着结账同店家吵了起来。原来路上用光了铜钱,只剩银子了。店家找不开,道:“客官,您这银元宝十二两,抵得小店整个家当了,我哪里找得开?”

大顺一脸和气,说:“店家,我们铜钱用完了,您给想想办法找开。”

店家却横了脸,道:“我没办法想,反正你得付账,不然就不得走人。”

大顺听了很生气,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店家却说:“我怎么不讲理?住店付钱,天经地义!”

大顺也来火了,说:“不是我不付,是你找不开!”

店家越发刁泼,说:“别寒碜我了,小店虽说本小利薄,银子还是见过的!”

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出来看看。那店家脾气不好,越是好言相劝,他调门儿越高。这时,进来个穿官服的人,后头还跟着几个衙役。那人见了陈廷敬就拱手而拜:“太原知府杨先之见过陈大人!”

陈廷敬忙还礼道:“不想惊动杨大人了!”

杨先之说:“卑府昨日夜里才听说陈大人路过敝地,却不敢深夜打扰!”店家见这等场面,早缩着脖子站到旁边去了。

杨先之回头骂道:“这是京城的陈大人,你怎么不长眼?”

店家忙跪了下来,叩头道:“请大人恕小的不知之罪。”

陈廷敬忙叫大顺扶店家起来,说:“不妨不妨,你并没有错。”

店家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招呼伙计看座上茶。陈廷敬同杨先之礼让着,就在客栈堂内坐下喝茶聊天。陈廷敬又叫来陈廷统同杨先之见过。杨先之恳请陈廷敬再留一日,好尽尽地主之谊,还得报与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知道。陈廷敬只道奉旨还京,不敢耽搁,请杨先之代向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请安。

大顺在旁插话:“杨大人,店家找不开银子,我们身边又没有铜钱了,请杨大人帮忙想想办法。”

杨先之说:“这个好办,你们只管上路就是了。”

陈廷敬忙摇手道:“那可不行!”

杨先之笑道:“陈大人两袖清风,卑府向来敬仰。您不妨先上路,这客栈的花销卑府代为垫付,陈大人日后还我就是了。”

陈廷敬便要先放些银子,杨先之硬是不肯接,只道日后算账就是了。陈廷敬想想也只好如此,就谢过了杨先之。难免说起铜钱短缺的事,店家便倒了满肚子苦水,只道再这般下去,小店生意没法做了。杨先之说他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见不到铜钱,朝廷得早日想想办法。陈廷敬便问太原这边可有奸商毁钱鬻铜之事,杨先之只道暂时尚未闻晓。

陈廷敬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才知道皇上上盛京祭祖去了,尚有二十几日方能回銮。不用即刻面圣,陈廷敬专心在家写了份《贺云南荡平表》,每日便读书课子,或同岳父诗酒唱和,日子很是消闲。

皇上还宫途中,有臣工奏闻民间制钱短缺,多有不便。皇上便召诸臣询问:“去年朝廷铸钱多少?”

萨穆哈奏道:“回皇上,去年铸钱两亿八千九百一十二万一千零五十文,同上年持平!”

皇上又问:“朝廷铸钱并没有减少,如何市面上就缺少铜钱呢?”

明珠道:“启奏皇上,臣已着人查访,发现症结在于钱价太贵。朝廷定制,一两银子值铜钱千文,而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铜钱八九百文。钱价贵了,百姓不认,制钱就死了,走不动,市面上就见不到了。”

皇上刨根究底:“什么原因让钱价贵了?”

明珠又说:“旧钱、新钱并行,自古各朝都是如此。但因百姓不喜欢用顺治旧钱,尤其是顺治十年所铸旧钱太轻,百姓不认。旧钱壅滞,新钱太少,市面上铜钱流通就不方便了。铜钱少了,钱价就贵了。”

皇上道:“铜钱少了,难免私铸,最终将祸害朝廷跟百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明珠奏道:“臣以为应改铸新钱,更改一文重一钱的定制,加重铜钱的重量。”

皇上略加思忖,道:“自古铸钱时轻时重,都视情势而定。朝廷正备战台湾,理顺钱法至为重要。制钱壅塞,则民生不便,天下财货无所出也,最终将危及库银跟军饷!”

明珠道:“臣等已经商议,新铸钱币以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为宜。”

皇上道:“好吧,你们既然已经细议,朕准奏。萨穆哈,着你户部火速敦促宝泉局加紧鼓铸,发往民间!”

不几日,萨穆哈便将新母钱进呈御览,皇上细细看过,准了。飞马传旨宝泉局,新铸铜钱很快上市了。但新钱才在市面上现身,旋即不见了踪影。原来全都叫奸人搜罗走了。

京城西四牌楼外有家钱庄,叫全义利记,老板唤作苏如斋,干的便是毁钱鬻铜的营生。这日黑夜,有三辆马车在全义利记钱庄前停下,门左走车马的侧门轻轻开启。马车悄悄儿进去,侧门马上关闭。苏如斋从游廊处走过来,轻声问道:“没人看见吗?”

伙计回道:“我们小心着哪,没人看见。”

苏如斋努努嘴,伙计打开马车上的箱子,满满装的都是新铸铜钱。苏如斋问:“多少?”

伙计说:“三千六百斤。”

苏如斋点头道:“好,入炉!”

伙计跟着苏如斋进了账房,悄声儿道:“东家,今日拉回来的便是朝廷铸的新钱,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伙计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来。

苏如斋接过铜钱,两眼放光,笑道:“好啊,朝廷真是替我们百姓着想啊!我原先毁钱千文,得铜八斤十二两,现在我毁新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比原先多赚了三钱银子!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可足足赚上六钱银子啊!”

伙计奉承道:“银子变成铜钱,铜钱又变成银子。这么变来变去,您可发大财了。东家,您的账可算得精啊!”

苏如斋甚是得意,道:“朝廷里头那些当官的也在算账,皇帝老子也在算账,他们不知道我苏如斋也在算账!”

苏如斋正在账房里如此吩咐伙计,外头有人说满堂红记钱庄的陈老板来了。苏如斋去了客堂,打着哈哈迎了过去,道:“陈老板啊,这么晚了有何见教?”

陈老板忙拱手道:“苏老板,恭喜发财!”

苏如斋笑道:“大家发,大家发。看茶!”

伙计倒茶上来。陈老板喝着茶说:“苏老板,如今朝廷的制钱又加重了,您可是越赚越多呀!”

苏如斋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托朝廷的福啊!”

陈老板道:“您赚得越来越多,您看给我的价格是不是也该加一点儿?”

原来,京城很多钱庄都把搜罗到的铜钱卖给苏如斋,宝泉局钱厂只认全义利记的铜。苏如斋却说:“陈老板,说好的规矩,不能说变就变的。”

陈老板哭丧着脸说:“苏老板,私毁制钱的事,闹出来可是要杀头的啊!您让我提着脑袋干,也得让我多有些赚头,死了也值啊!”

苏如斋哼哼鼻子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陈老板,您要是眼红我赚得多了,您就自己去找钱厂的向爷,把铜直接卖给他,不用我过手!”

苏如斋说的向爷,原是炉头向忠。宝泉局钱厂有炉百座,每炉役匠十三人,加上各色杂役,总共一千四百多人,统统由向忠管着。炉头无品无级,只靠手上功夫吃饭。这向忠是个心狠手辣的爷,钱厂役匠全在他手里讨饭吃,就连宝泉局衙门里头的人都让着他几分。

陈老板也是听说过向忠大名的,道:“看您苏老板说的,向爷他老人家只认您啊!”

苏如斋冷冷一笑,说:“您不妨去试试,说不定向爷也认您呢?”

陈老板不晓事,出了苏如斋的钱庄,真的就去了向忠府上。他在向忠家的四合院外徘徊良久,壮着胆子扣了门环。门人听说他是开钱庄的,便引他进去了。陈老板见着向忠那脸横肉,不由得膝头发软,说自己收了很多制钱,打算熔了铜,卖给钱厂。不料向忠大怒,一脚踢翻了他,呵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私毁制钱?”

陈老板忙叩头求饶:“向爷饶命!苏如斋对我盘剥太多,我想直接把铜卖给向爷,不如让向爷您多赚些,小的也多赚些。”

向忠圆睁双眼,道:“什么苏如斋?老子不认识这个人!来人,把这个混账东西拉出去!”立马进来两条大汉,倒提着陈老板拖了出去。

差不多已是四更天了,全义利记的门被敲得像打雷。门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却被来人打了一掌,扑通倒地。

原来是向忠领着贴心匠头刘元和两条汉子进来了。向忠直奔客堂,吆喝着叫苏如斋快快起来。苏如斋边穿衣服边从里屋出来,见来的竟是向忠,惊慌道:“向爷,您这么晚了……”

不等苏如斋说完,向忠拍了桌子,打断他的话,喝道:“苏如斋,你混账!”

刘元砰地把个布袋丢在苏如斋跟前,狠狠地望着他。苏如斋不知布袋里是什么东西,怯生生地上去打开,吓得尖叫起来。原来里面包着的是陈老板的人头!苏如斋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发抖。

向忠道:“老子虽然只是宝泉局一小小炉头,干的却是替朝廷铸钱的大事儿!十三关办铜不力,宝泉局不得已才向民间收取铜料。这也都是朝廷许可的。谁敢公然私毁制钱,他就得死!”

苏如斋连连叩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向忠压低了嗓子道:“你的嘴要紧些!再向别人说起老夫,小心你的脑袋!”向忠说罢撩衣而起,大步出门,苏如斋瘫在地上仍起不来。

向忠出门半日,苏如斋才知道叫喊伙计:“快把人头拿出去扔了!这个姓向的,手段真叫狠呀!”

向忠正在巡视役匠们铸钱,刘元过来说科尔昆大人来了。向忠忙跑去钱厂客堂,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吩咐快快上茶。科尔昆喝着茶说:“这次鼓铸重钱,事关百姓生计,朝廷安危,不可小视!你虽然只是个炉头,可宝泉局四个厂,炉头一百,我把这些都给你管着。你可要多多尽力,不许偷懒。”

向忠点头道:“小的谨记科大人吩咐!多谢科大人栽培!”

科尔昆笑道:“不必客气,大伙儿服你,你就多受累吧。样钱都出来了吗?”

向忠道:“样钱都铸好了,请科大人过目。”

科尔昆却说:“我就不看了。你把进呈的样钱准备好,只等明相国、萨穆哈大人他们回京,我就得送去。”

刘元进来说:“回科大人,样钱都准备好了,已放在科大人轿子里了。”

科尔昆笑笑,放下茶盅,说:“好,本官这就告辞了!”

往朝中大员家送样钱,早已是宝泉局陋规。平日铸了新钱,都是先送样钱给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再把新钱往民间发放。这回情势急迫,大员们都扈从皇上去了盛京,就先把新钱发往民间,样钱过后再送。

过了几日,皇上还京。当日夜里,科尔昆便上萨穆哈府上拜见,送上样钱。

科尔昆从袋里抓出几枚制钱,道:“萨穆哈大人,您看这新钱,可逗人喜欢啦!”

萨穆哈接过钱币,细细看看,说:“这回铸钱,可让皇上操心了。路上顾不得歇息,就下了圣旨。”

科尔昆说了些皇上圣明之类的套话,道:“大人,这新钱虽说只比旧钱重二分五厘,拿在手里可是沉甸甸的。”

萨穆哈笑道:“沉甸甸的就好!不怕百姓不喜欢!科尔昆,你督理钱法有功,我已同明相国说了,会重重赏你的!”

科尔昆忙起身恭敬地拜了,道:“谢萨穆哈大人栽培之恩!”

科尔昆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马不停蹄去了明珠府上。明珠凑在烛火下,仔细把玩着新铸的制钱,点头而笑:“科尔昆,老夫看准了,你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可为大用啊!”

科尔昆喜不自禁,道:“卑职多谢明相国夸奖!”

明珠放下铜钱,笑眯眯地望着科尔昆,说:“老夫已琢磨多日,想奏请皇上,特简你为户部侍郎!”

科尔昆连忙跪下,拜了三拜,道:“卑职牢记明相国知遇之恩,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明珠忙扶起科尔昆,说:“科尔昆,起来起来,不必如此。你我都是国朝臣子,心里应只装着皇上才是!”

科尔昆再次叩头,爬了起来。明珠把茶几上的钱袋提起来,说:“科尔昆,我也不留你了。样钱你带回去吧。”

科尔昆忙说:“明相国,这些样钱都打在损耗里了,您就留着吧。这可是我朝开国以来的规矩。”

明珠笑着问道:“你这袋样钱有多少?”

科尔昆回道:“八千文。”

明珠哈哈大笑,说:“八千文,不足十两银子。科尔昆哪,你这个户部侍郎,可不是十两银子能买下来的啊!”

科尔昆赶紧说:“卑职怎敢如此轻慢明相国,日后自会另有孝敬!”

明珠又是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科尔昆可是个老实人。好吧,样钱我就收下了!”

陈廷敬在乾清宫西暖阁觐见皇上,进呈《贺云南荡平表》。龙颜大悦,说:“廷敬回家三年,朕甚为想念。家中老父可好?”

陈廷敬叩头谢恩,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奏道:“老父六十有一,身子骨倒还硬朗。臣谢皇上体恤之恩!”

皇上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说:“走近些,让朕瞧瞧你。”

陈廷敬低头向前,仍旧跪下。皇上下了炕,扶了陈廷敬起来,执手打量,叹道:“三年不见,你添了不少白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陈廷敬忙道:“臣身子骨还行,皇上不必替臣担心。”

皇上拍拍陈廷敬的手,道:“朕在路上就想好了,你仍复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兼礼部侍郎,教习庶吉士,经筵讲官。”

陈廷敬又叩头谢恩,口呼万岁。原来上月张英因老父仙逝,回家居丧去了,正空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皇上回炕上坐下,陈廷敬在御前站着。三年前,皇上在乾清门斥骂陈廷敬妄诋朝政,只因他老母突然仙逝,暂不追究。现如今皇上起复了他,却并没有说赦免他的罪。皇上只谈笑风生,陈廷敬心里终究没有个底。觐见完了,皇上传明珠同萨穆哈奏事。陈廷敬谢恩退下,顺道往南书房寒暄去了。

明珠同萨穆哈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听得里头宣了,忙低头进去。萨穆哈先奏道:“启奏皇上,新钱发出去,就像雪落大江,不见踪影。臣等已派人查访,尚未弄清眉目。”

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钱法监督的,这是什么道理?”

明珠说:“臣虽做过钱法监督,却从未碰到过这种怪事。臣琢磨着,可能还是钱不够重量,百姓不用,市面上就见不到。”

萨穆哈说:“臣想只怕也是这个理儿。”

明珠奏道:“臣以为还应再把钱加重些!”

皇上有些不悦,说:“明珠推科尔昆任户部侍郎,朕已准了。可这会儿想来,他在宝泉局任上并没有做好呀。”

明珠道:“科尔昆任钱法监督已三年有余,原是做得不错的,只是近来市面上见不到制钱,应是另有缘由。臣等推户部主事许达擢任钱法监督,此人心细过人,精于盘算,说不定于钱法督理有好处。”

皇上仍是眉头不展,说:“也罢,这两个人就这么用了。新铸制钱的事,你们要好好议议。此事当快,不然会出大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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