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丨二十五至二十八

2016-08-12 09:58:1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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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第二日,陈廷敬约了富伦同游趵突泉,两人都是常服装扮。大顺、孔尚达和陈廷敬的几个亲随跟在后面。

富伦说:“钦差大人,不是您来,我还真难得如此清闲。”

陈廷敬点头说:“官场上的人哪,清闲不清闲,就看头上是否顶着官帽。今日如果依着您,我俩官服出游,就算是把趵突泉游人全部清走,也是清闲不了的!”

富伦点头不止:“钦差大人高论,高论!我在山东可是一日不得清闲,也就一日都没脱过官服哪!”

陈廷敬笑道:“朝廷就需要您这样勤勤恳恳的好官啊!”

富伦不无感慨的样子:“我来山东赴任前面辞皇上,皇上对我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我时刻不敢忘记啊!”

陈廷敬说:“巡抚大人如此繁忙,拨冗相陪,陈某真是过意不去!”

遇有小亭,两人坐下。陈廷敬说:“趵突泉真是造化神奇啊。”

富伦微笑道:“是啊,趵突泉三眼迸发,喷涌不息,浪如雪雾,不论冬夏,冷暖如一。”

没多时,下人端上酒菜,两人对饮起来。陈廷敬举杯道:“美景美酒,人间至乐呀!巡抚大人,我借贵地美酒,敬您一杯!”

富伦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再怎么着也是我敬您哪!同饮同饮!”

两人碰杯,一仰而尽。陈廷敬说:“您把山东治理得如此好,就是皇上在此,他也会赏您酒喝啊!”

富伦说:“还望钦差大人回京以后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陈廷敬点头道:“廷敬自会把眼见耳闻,如实上奏皇上。”

这时,大顺过来同陈廷敬耳语几句,富伦不由得有些紧张,却装得没事儿似的。孔尚达也有些着急,望望富伦。他昨夜派去的人没有杀死珍儿,生怕露了马脚,心虚得很。

陈廷敬同大顺密语几句,回头对富伦说:“巡抚大人,那个行刺我的女子,终于肯开口说话了。我属下已把她带了来。”

富伦怒道:“如此大胆刁民,不审亦可杀了。”

陈廷敬说:“我看此事颇为蹊跷。对了,忘了告诉巡抚大人,昨儿夜里有人想杀死这姑娘,好在我的人手上功夫还行,没让歹人下得了手。”

富伦非常吃惊的样子:“竟有这种事?”

说话间,珍儿被带了过来。陈廷敬冷冷地说:“招吧!”

珍儿低头道:“我想私下向钦差大人招供。”

陈廷敬假言道:“你既然愿意招供,还怕多几个人听见?”

珍儿也说得跟真的似的:“大人要是不依,小女子死也不说。您现在就杀了我吧。”

陈廷敬显得无奈的样子,对富伦说:“抚台大人,您看怎么办呢?回去审呢?我又实在舍不得这无边美景。”

大顺在旁插话道:“老爷,那边有一小屋,不如把人犯带到那里去审。”

陈廷敬拱手道:“巡抚大人,对不住,我就少陪了。巡抚大人要是不介意,我就让大顺侍候您喝酒。大顺是我家里人,我这里就失礼了。”

富伦甚是豪爽:“好啊,大顺请坐。”

大顺忙说:“不敢不敢,小的站着陪巡抚大人喝酒。”

陈廷敬带着珍儿进了小屋,匆匆嘱咐:“珍儿姑娘,你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怕。外头看着的,都是我的人。我有要紧事办,从后门出去了。”

原来陈廷敬早就派马明寻访张汧下落去了,自己这会儿假扮恒泰记的王老板,去同朱仁见面。他从小门出了趵突泉,外面早有快马候着。

刘景同恒泰记伙计们早对好了口风,这会儿正陪着朱仁喝茶。刘景见陈廷敬半日不来,怕朱仁起疑心,便道:“朱老爷,您请喝茶。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等这么久了。”

朱仁知道自己要等的人被巡抚请去游园了,哪敢生气,忙说:“不妨不妨!你们王老爷同巡抚大人交往可是非同一般啊!”

刘景说:“这个自然。巡抚大人还是京官时候,就同我们王老爷亲如兄弟了。”

朱仁说:“我同巡抚大人虽然没有交往,可我同孔尚达先生是好朋友。孔先生说,巡抚大人从不同商人往来,济南这边很多商人都想贴着巡抚大人,人家巡抚大人就是不理睬。孔先生在巡抚大人手下当差,同我交往起来,自然也格外小心。百姓心里有杆秤,都说巡抚大人就是治理手段严酷了些,人倒是不贪。”

刘景笑笑,说:“朱老爷,咱们也谈得投机,您同我私下说句良心根儿上的话,巡抚大人到底贪还是不贪呢?”

朱仁说:“贪这个字,说起来难听。咱们换个说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可是古训哪!是人,他就得爱财!”

刘景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我们做生意,说得再多,不就是一个字?财!”

朱仁突然小心起来,说:“刘景兄,我说的只是人之常情,可没说巡抚大人半个不字啊!这话,说不得的!”

两人正说着,陈廷敬到了。刘景马上站了起来,喊道:“王老爷,您可来了!这位是朱家商号的朱老爷。”

朱仁忙站起来,两人拱手过礼。陈廷敬笑道:“朱老爷,幸会幸会!”

寒暄完了,两人开始谈正事儿。陈廷敬接过合同看了,大吃一惊:“义仓的粮食,我怎么敢要?”

朱仁笑道:“义仓的粮食,就是我朱家的粮食。”

陈廷敬故作糊涂,说:“朱老板这话我听不明白。”

朱仁笑道:“既然都是朋友,就没什么隐瞒的了。王老爷同我做生意,也就是在同巡抚大人做生意。”

陈廷敬问:“此话怎讲?”

朱仁说:“山东收成不好,粮食紧缺。巡抚大人不让山东粮食外流,这生意全由我朱家来做。”

陈廷敬说:“难怪朱老爷开价这么高,你可赚大了呀!”

朱仁说:“随行就市嘛!今年山西灾荒更是厉害,你的赚头也很大。”

陈廷敬忧心忡忡的样子,说:“万一朝廷追查义仓粮食下落,怎好交差?我同巡抚大人是多年的朋友了,可不能害了朋友。”

朱仁摇头半日,说:“王老爷您请放心,朝廷来人嘛,多半是能糊弄过去的。”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好,就这么着吧,拿笔来。”

陈廷敬提了笔,不留神就写了半个陈字,忙将错就错,胡诌了“陋巷散人”四字,再在后面签上:王昌吉。

朱仁见了,笑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王老板可有颜回之风啊!”

陈廷敬谦虚几句,说:“朱老板,我还得回趵突泉去,巡抚大人还在那里等我哪!若不介意,我给您在巡抚大人那里引见引见?”

朱仁自然喜不自禁,却说:“可是我听孔先生说,巡抚大人从来不见生意人的。”

陈廷敬笑道:“我不也是生意人吗?看谁跟谁啊!”

朱仁拱手作揖不止:“有王老板引见,朱某万分感激!”

正要出门,忽见张汧同马明来了。朱仁是认得张汧的,甚是吃惊,却见陈廷敬拱手而拜:“小民王昌吉拜见知府大人。”

原来马明访遍济南城,终于在大明湖的小岛上找着张汧了,事先已同他备了底。富伦原想先软禁着张汧,等陈廷敬走后再去参他。

朱仁满心狐疑,却也只得恭敬拜了张汧:“小民朱仁拜见知府大人。你们这是……”

马明抢着说:“我家老爷可是朋友遍天下!”

陈廷敬甚是客气:“朱老爷,可否容我同知府大人到里面说句话?”

朱仁低头说:“知府大人在此,朱某还有什么话说?”

去了间僻静房间,张汧依礼而拜,小声道:“德州知府张汧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忙说:“这是私室,不必多礼。亲家,您受苦了。”

张汧道:“廷敬,富伦在山东口碑极佳,不论做官的,做生意的,还是小百姓,都说他为官正派,只是严酷些。他干吗要如此对我呢?我还是不明白。”

陈廷敬说:“先别管明白不明白,你只告诉我,你同他有什么过节吗?时间紧迫,你先拣紧要的说。”

张汧说:“我们个人之间一直友好,只是最近在百姓捐粮这件事上,我以为不妥,没有听他的。”

陈廷敬问:“山东今年收成到底如何?”

张汧叹道:“各地丰歉不一,德州却是大灾。全省算总账,应该也不算丰年。”

陈廷敬说:“富伦却向皇上奏报,山东大获丰收,百姓自愿向朝廷捐粮一成。”

张汧说:“我仍不相信巡抚大人有意欺君罔上,也许是轻信属下了。还有件事,就是救济钱粮发放之策,我同巡抚大人看法也不一样。”

陈廷敬点头道:“我先明白个大概就行了,富伦还在趵突泉等着我哪。”

却说那富伦让大顺侍候着喝酒,看上去已是酩酊大醉,说话口齿都不清了:“钦差大人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出来呀?”

孔尚达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不敢造次,问:“要不要庸书进去看看?”

大顺忙说:“外头有人守着,有事钦差大人会吩咐的。”

富伦说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那小妞长得倒是不错。好好,就让钦差大人慢慢儿审吧,来,大顺,咱俩喝酒!”

富伦其实海量,并没有喝醉,只是假装糊涂。他虽说并不知晓珍儿底细,但昨夜派去的杀手也没留下把柄。

又过了会儿,有人过来同大顺耳语。大顺点点头,说:“巡抚大人,钦差大人请您和孔先生进去!”

富伦满脸酒色,油汗直流,嘻嘻笑着:“我?请我?好,我也去审审那女子!”

富伦摇摇晃晃,让孔尚达搀扶着,往小屋走去。富伦同孔尚达刚到门口,门就打开了。两人刚进去,大顺马上关了门。陈廷敬同张汧、朱仁已在小屋,孔尚达早看出不妙了,富伦却是醉眼蒙眬,笑道:“钦差大人,你可自在啊!”

朱仁顿时蒙了,嘴张得老大:“钦差?”

早有人冲上来,按倒朱仁和孔尚达。富伦愣了半晌,忽然借酒发疯:“陈廷敬,你他娘的这是在老子地盘上!”

陈廷敬冷冷道:“巡抚大人好酒量!”

富伦神情蛮横:“陈廷敬,你想怎么样?你扳不倒我!”

陈廷敬不温不火,道:“巡抚大人此话从何而来?我不是为了扳倒你而来的!”

富伦喊道:“皇上是我娘养大的,皇上小时候还叫过我哥哩!”

孔尚达跪在地上着急,知道富伦说的句句都是死罪,有心替他开脱,说:“巡抚大人,您喝多了,您不要说醉话了!”

陈廷敬瞟了眼孔尚达,说:“你倒是很清醒啊!”

孔尚达跪在地上拜道:“学生孔尚达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听着奇怪:“我哪来你这么个学生?”

孔尚达说:“学生曾应会试,可惜落了第。钦差大人正是那一科考官!”

陈廷敬怒道:“如此说,你还是个举人啊。一个读书人,又是孔圣之后,巡抚大人这里好多鬼主意都是你出的!真是辱没了孔圣人!”

孔尚达伏在地上,说:“学生知罪!”

陈廷敬声色俱厉,指着孔尚达骂了起来:“孔尚达,证人证词都在这里。因为你的调唆欺骗,又背着巡抚大人擅行其事,山东可是弄得民不聊生!你至少有七宗罪,休想赖在巡抚大人头上:一,欺君罔上,作假邀功;二,敲诈百姓,置民水火;三,倒卖义粮,贪赃自肥;四,私拘命官,迫害循吏;五,勾结劣绅,压榨乡民;六,弄虚作假,哄骗钦差;七,牧民无方,治理无状!”

大顺、马明、刘景、珍儿等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此话何来。罪分明都在富伦头上啊!富伦也觉着奇怪,却少不了顺着楼梯下台。他晃晃脑袋,似乎方才醒过酒来:“哎哎哎,我这酒喝得……”

富伦说着,狠狠瞪了眼孔尚达,愤恨难填的样子。孔尚达先是吃惊,待他望见富伦的目光,心里明了,忙匍匐在地:“这……这……这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同巡抚大人没有半点儿关系!”

陈廷敬转而望着富伦说:“巡抚大人,您的酒大概已经醒了吧?孔尚达背着您做了这么多坏事,您都蒙在鼓里呀!”

陈廷敬说罢,吩咐马明将孔尚达带下去,暂押行辕。富伦痛心疾首:“钦差大人,富伦真是……真是惭愧呀!我刚才喝得太多了。这个孔尚达,还是交给本抚处置吧!”

陈廷敬依了富伦,由他带走孔尚达。富伦满心羞恼,却无从发作,只道:“钦差大人,容本抚先告辞,改日再来行辕谢罪!”又回头好言劝慰张汧,“张大人,孔尚达竟然瞒着我把您关了起来,无法无天!本抚自会处置他的。”

两人其实心里都已明白,话不挑破罢了。富伦说罢,拱手施礼,低头匆匆而去。陈廷敬便命张汧拘捕朱仁,着令陵县县衙立即释放珍儿爹,抄走的杨家财物悉数发还。

珍儿跪下叩头:“钦差大人,珍儿谢您救了我和我爹!珍儿全家向您叩头了!”

陈廷敬请珍儿起来,珍儿却跪着不动,问道:“您为何包庇富伦?”

陈廷敬笑道:“珍儿姑娘,我同你说不清楚。巡抚大人是朝廷命官,我还得奏明皇上。”

珍儿仍是不起来,说:“我可看您处处替富伦开脱罪责!”

陈廷敬不知如何应答,望望张汧。张汧说:“珍儿姑娘,你这会儿别让钦差大人为难,有话以后慢慢说吧。”大伙儿劝解半日,珍儿才起来了。

夜里,陈廷敬同张汧在行辕叙话。陈廷敬说:“你我一别十几载啊!”

张汧长叹道:“家瑶嫁到我家这么多年,我都早做爷爷了,可我还没见儿媳妇一面!真是对不住了。”

陈廷敬说:“家国家国,顾得了国,就顾不了家。我倒是三年前老母患病,回乡探视,见到了女婿跟外甥。家瑶嫁到您张家,是她的福分!”

张汧忙说:“犬子不肖,下过几次场子,都没有长进。委屈家瑶了。”

陈廷敬却道:“话不能这么说,只要他们自己小日子过得好,未必都要有个功名!”

张汧又是摇头叹息:“唉,说到功名,我真是怕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富伦大人是这么个人哪!当年我散馆之后点了知县,年轻无知,不懂官场规矩,手头也甚是拮据,没给京官们送别敬,得罪了他们。从此就在县官任上待着不动。后来富伦大人来了,见我办事干练,保我做了知府。我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没想到他居然勾结奸商倒卖义粮!”

张汧说:“上任巡抚郭永刚大人被朝廷治罪,其实是冤枉的。”

原来地方上受灾,清查灾情,大约需费时三个月。从省里上报朝廷,大约费时三个月。朝廷审查,大约费时四个月。朝廷又命各地复查,又得花三个月时间。再等朝廷钱粮下来,拨到灾民手里,又要大约五个月。如此拖延下来,百姓拿到朝廷救济钱粮,至少得一年半,有时会拖至两年。救灾如救火,等到一年半、两年,人早饿死了!灾民没法指望朝廷,只好逃难,更有甚者,相聚为盗。德州还真是闹了匪祸,正是这么来的。

陈廷敬听罢,问道:“您认为症结在哪里?”

张汧说:“症结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爷们!户部办事太拖沓,有些官员还要索取好处费。郭大人就是因救灾不力被参劾的,其实该负责任的应是户部!”

陈廷敬又问:“富伦是怎么做的呢?”

张汧说:“我原以为富伦只是迂腐,现在想来方知他包藏祸心!他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救济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无所出,民虽累金负银,亦无以糊口也!”

陈廷敬问:“所以富伦就按地亩多少分发救灾钱粮是不是?”

张汧道:“正是如此。山东这几年连续大灾,很多穷人没有吃的,就把地廉价卖掉了。德州劣绅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买下人家一亩地!大户人家良田万顷,朝廷的救济钱粮随地亩发放,绝大部分到了大户手中,到穷人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像珍儿爹杨老爷那样的大户也是有的,却会被衙门迫害!”

陈廷敬恍然大悟:“难怪大户人家都爱戴他们的巡抚大人!有些督抚只是专门讨好豪门大户,只有那些豪门大户的话才能左右督抚们的官声!”

张汧继续说道:“正是这个道理,小百姓的话是传不到朝廷去的,督抚就可以完全不顾小百姓的死活。就说富伦,到了分派税赋的时候,他的办法又全部反过来了。他说什么,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税赋均摊,理所当然。结果,税赋却按人头负担。又是大户占便宜,穷人吃亏!廷敬,我写个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伦参下来!”

陈廷敬摇头半日,说:“张汧兄,富伦,你我目前是参他不下的!”

张汧很是不解,说:“他简直罪大恶极呀!这样的官不参,天理不容!”

陈廷敬悄声儿说:“您还记得富伦醉酒说的那两句胡话吗?那可不是胡话!富伦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里号称三日不醉!”

张汧惊问:“富伦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陈廷敬神秘地摇摇头,说:“这话您不该问。另外,富伦还有明珠罩着!”

张汧叹息不已,竟有些伤心。两人良久不语,似乎各有心事。张汧忽又说:“不参富伦,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陈廷敬说:“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办人的。张汧兄,行走官场,得学会迂回啊!”

张汧想不到陈廷敬会变得如此圆滑,但碍着亲戚情分,不便直说。陈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却也顾不上解释,反而说:“我不仅不会参富伦,还会帮他。”

张汧更是吃惊,问:“不参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他?”

陈廷敬摇头说:“日后再同你说吧。”

次日,张汧辞过陈廷敬回德州。张汧心里有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想尽量体谅陈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儿也要回陵县,正好同张汧同路,便骑马随在他的轿子后面。

陈廷敬送别张汧和珍儿,应了富伦之约,去城外千佛山消闲。两人乘轿上山,清风过耳,满眼苍翠。上了半山腰,望见一座七彩牌坊,上书“齐烟九点”四字,陈廷敬不禁连声赞叹。富伦听得陈廷敬嘴里啧啧有声,便吩咐轿夫歇脚。大顺、刘景、马明等并富伦的随从都远远地跟着。回首山下,村庄、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装在棋盘里。

陈廷敬极目远眺,朗声吟道:“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富伦听了,拱手道:“陈大人果然才学过人,出口成章啊!”

陈廷敬忙摇摇手说:“巡抚大人谬夸了,这是李贺的名句,写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伦顿时红了脸,自嘲道:“富伦虽说读过几句书,但是在陈大人面前,却是个粗人,哪知道这些啊。倒是听说这里是上古龙潜之地。舜帝为民时,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刚来山东时,专门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励百姓重视农耕。”

“全赖巡抚大人勉励,山东百姓才不忘务农根本啊!”陈廷敬点点头,突然转了话锋,“今儿您我头上没有官帽,又不在官衙,两个老朋友,说说知心话吧。”

富伦故作玩笑,掩饰内心的尴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钦差大人,今儿要不是我约您来的,我真会疑心这千佛山也暗藏玄机哩。”

陈廷敬哈哈大笑:“巡抚大人开玩笑了。您是被属下蒙骗,我会向皇上如实奏明的。”

富伦拱手道了谢意,又道:“陈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哪!我真是糊涂!今年山东有的地方大获丰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灾很重,我怎么就轻信了那些小人!税赋按人头分摊,救济钱粮按地亩发放,确实有不妥之处。”

陈廷敬笑道:“巡抚大人,折子还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进呈皇上。您不妨先为捐义粮一事向皇上请罪,再向皇上提出两条疏请,一是今后税赋按地亩平均负担,二是救灾钱粮按受灾人头分发。”

富伦心里明白,陈廷敬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没有办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么向皇上进折子。”

陈廷敬点头道:“我想全国各地都会有税赋不均和救济钱粮发放不当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并令全国参照执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认一个错,立两个功,皇上肯定会嘉奖您的!”

两人哈哈大笑,再不谈半句公事,只是指点景色,尽兴方回。入城已是掌灯时分,富伦恭送陈廷敬回到行辕,自己才匆匆回衙里去。进了巡抚衙门,富伦水都顾不上先喝一口,只领着一个亲随,急忙去了大狱。他叫狱卒和亲随远远站着,独自去了孔尚达监舍。

猛然见了富伦,孔尚达两眼放光,扑上来哀求:“巡抚大人,我跟随您这么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伦唏嘘半日,叹息着说:“尚达啊,摆在你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我俩都掉脑袋,二是您一个人掉脑袋!”

孔尚达听了,脸色大变:“啊?哼,对您是两种选择,对我可是没有选择!”

孔尚达嚎啕大哭,叫骂不止,只道富伦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富伦并不生气,听他哭骂。眼看着孔尚达骂得没有力气了,富伦才说:“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达,假如我俩都死了,你我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只要我活着,你的妻儿老小,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孔尚达凄厉哭号:“我自己都死了,还管什么妻儿老小!我不会一个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块儿去死!”

富伦跺脚大怒:“你这个糊涂东西!我念你随我多年,一心想照顾着你。不然,我这会儿就可以杀了你!”富伦说着,凑近孔尚达,悄声儿说,“你不听我的,明日狱卒就会向我报告,说你在牢里自尽了!”

孔尚达怒视富伦良久,慢慢低下头去,说:“家有八十老母,我真是不孝啊!”

富伦放缓了语气,说:“尚达放心,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我会照顾好她老人家的。”

孔尚达不再多说,只是低头垂泪。富伦又说:“尚达不必如此伤心,大丈夫嘛,砍了脑袋碗大个疤。陈廷敬太厉害了!他让我在皇上面前认一个错,立两个功,说是以功抵过。可我回头一想,这三条都是让我认错!我是吃了哑巴亏,还得感谢他的成全之恩啊!”

孔尚达突然抬起头来,说:“巡抚大人,可您想过没有,假如皇上以为您功不抵过,怎么办?”

富伦说:“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孔尚达眼里露着凶光,说:“庸书以为,不如让陈廷敬先丧命!”

富伦连连摇头:“不不不,行刺钦差,这事断不可做。”

孔尚达说:“哪能让巡抚大人自己下手?”

富伦问:“您有何妙计?”孔尚达说:“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来世不得超生,最后向巡抚大人献上一计!”

富伦说:“假如真让陈廷敬回不了京城了,你也许就没事了。快说!”

孔尚达神秘道:“德州不是闹土匪吗?”

富伦问:“老夫子的意思,是让土匪去杀陈廷敬?”

孔尚达点点头,叫富伦俯耳过去,细细密语。

 

二十六

陈廷敬去巡抚衙门辞行,富伦迎出辕门,两人携手而行,礼让着进了二堂说话。衙役斟上茶来,陈廷敬说:“巡抚大人,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富伦恭敬道:“钦差大人肩负皇差,秉公办事,何来打扰。唉,不是您陈大人真心帮忙,我富伦这回只怕就栽了!”

陈廷敬自是客气,直说岂敢。闲话会儿,陈廷敬说:“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这里碍手碍脚了,明日就启程回京。”

富伦挽留说:“钦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几日,我陪您在山东好好走走。”

陈廷敬叹道:“唉,没这个福气啊!杜工部有诗道,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他说的那个亭子,应在大明湖吧?我这次看不了啦,只好留下遗憾。”

富伦脸上微露尴尬,说:“那个亭子,正是孔尚达关押您亲家张汧的地方。唉,既然钦差大人急着回京复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伦执意要送上程仪两千两银子,这些早已是惯例了,陈廷敬略作客气,吩咐大顺收下。却又有衙役抬出两个大箱子,陈廷敬惊疑道:“巡抚大人这是为何?”

富伦哈哈大笑,说:“钦差大人是怕我行贿吧?我富伦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您到山东辛苦一趟,我富伦迟早会沦为罪人哪!为了聊表谢意,我送钦差大人两块石头。这不为过吧?打开让钦差大人瞧瞧。钦差大人,请吧。”

衙役小心打开箱子,只看得见大红绸缎。揭开红绸缎布,原是两块奇石。富伦说:“这是山东所产泰山石,号称天下第一奇石。”

陈廷敬摩挲着奇石,赞不绝口:“真是绝世佳品呀!巡抚大人,这太珍贵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伦说:“钦差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再怎么着,它也只是两块石头!”

陈廷敬点头道:“好好,巡抚大人的美意,廷敬领受了!”

次日大早,陈廷敬启程回京。富伦本来说要送出城去,陈廷敬推辞再三,两人就只在辕门外别过了。辞罢富伦,陈廷敬上了马车,一路出城。街上观者如堵,有说这回来的钦差是青天大老爷的,有说照例是官官相护的,有说那骡背上的大箱子装满了金银财宝的。七嘴八舌,陈廷敬他们通通都没听见。

走了十几日,又回到了德州境内。大顺笑道:“老爷,这儿正是您来的时候,百姓跪道迎接您的地方,是吧?”

陈廷敬也笑了起来,说:“百姓耳朵真有那么尖,又该赶来相送了。”

说话间,恰听得忽然喧哗震天。只见山上冲下百多号青壮汉子,个个手持刀棍。刘景、马明等见势不妙,飞快地抽刀持棍,护着陈廷敬的马车。大顺嘴里直嚷嚷:“乖乖,这可不像是来送行的啊!”

刘景喝道:“你们什么人?”

有人回道:“我们要杀贪官,替天行道!”

刘景怒道:“大胆,车里坐的可是钦差!”

那人叫道:“我们要杀的正是钦差。兄弟们,上!”

陈廷敬竟然下了马车,大顺拦也拦不住。刚才搭话的那人喊道:“兄弟们,杀了那个贪官。”

正在此时,远处又赶来一伙人来,呼啦啦叫喊着。大顺慌了:“老爷,怎么办?又来了一伙,这下可完了。”

陈廷敬喊道:“你们都住手,听本官说几句话!”

众人哪里肯听?蜂拥而上。大顺心里正着急害怕,忽然眼睛放亮:“老爷,您看,珍儿!”

只见珍儿飞马前来,大喊:“李疤子,你们快住手,你们瞎眼了!”

原来喊着要杀贪官的那个汉子诨名叫做李疤子,也是杨家庄的人,自然认得珍儿:“啊,珍儿小姐!”这时,珍儿爹带着家丁和杨家庄的百姓赶来了。

珍儿爹跪下拜道:“小民谢钦差大人救了我杨家!”

陈廷敬扶起珍儿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您有个好女儿啊!”

珍儿爹站了起来,摇头道:“我这闺女,自小不喜女红,偏爱使枪弄棍,没个女儿家模样,让大人见笑了。”

陈廷敬笑道:“未必不好,女侠自古就有嘛。”

珍儿跳下马来,瞪着李疤子说:“你们真是瞎了眼,钦差陈大人,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李疤子喊道:“什么救命恩人?他救了你杨家,可没救我们!他往济南走一趟,巡抚还是巡抚,他自己倒带着两箱财宝回去了!”

珍儿爹望着李疤子说:“李家兄弟,你千万不可在钦差大人面前乱来啊!我们乡里乡亲的,你得听我一句话。”

李疤子说:“杨老爷,您老是个大善人,我们都是敬重的,眼前这个却是坏官!”

陈廷敬微微笑道:“如此说,好汉们今儿是来谋财害命的?”

李疤子说:“我们要杀了你这个贪官,劫下你的不义之财!”

陈廷敬说:“好汉,你们先去取了财宝再杀我也不迟。”

听陈廷敬如此说话,李疤子倒愣了愣。他也懒得多加思量,喊道:“去,把箱子搬过来!”

珍儿抽刀阻拦:“你们敢!”

李疤子说:“杨大小姐,乡里乡亲的,您别朝我们动刀子。您杨家乐善好施,我们敬重,可您也别管我们杀贪官!”

珍儿说:“陈大人他不是贪官。”

陈廷敬道:“珍儿姑娘,你别管,我们自己打开,让他们看看。大顺,打开箱子。”

大顺朝李疤子哼哼鼻子,过去打开了箱子。李疤子凑上去,揭开红绸缎,见里面原来装的只是石头,顿时傻了:“啊!我们上当了!”

听了这话,珍儿心里明白了,问:“李疤子,是不是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

李疤子说:“正是!济南有人过来说,钦差敛取大量财宝回京,我们在这儿候了几日了。”

这时,张汧也带着人骑马赶到了。张汧下马,拱手拜道:“德州知府张汧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忙说:“张大人免礼!”

张汧早见着情势不对头了,说:“我专门赶来相送,没想到差点儿出大事了!”

陈廷敬同张汧小声说了几句,回头对众人说:“乡亲们,我陈某不怪罪你们。你们多是为了活命,被迫落草。从现在开始,义粮不捐了,税赋按地亩负担,救济钱粮如数发放到受灾百姓手中。”

李疤子问:“你可说话算数?”

珍儿瞟了眼李疤子,说:“钦差大人说话当然算数!”

陈廷敬正了正嗓子,喊道:“德州知府张汧!”

张汧拱手受命:“卑职在!”

陈廷敬指着李疤子他们,说:“让他们各自回家就是了,不必追究!”

好汉们闻言,都愣在那里!陈廷敬又指指李疤子,说:“张大人,只把这位好汉带走,也不要为难他,问清情由,从宽处置!”

李疤子见手下兄弟们都蔫了,再想强出头也没了胆量,只得束手就擒。

陈廷敬辞过张汧等人,上了马车重新赶路。行走多时,大顺无意间回头,却见珍儿飞马赶来,忙报与陈廷敬:“老爷,珍儿姑娘怎么又追上来了?”

陈廷敬叫马车停了,下车问道:“不知珍儿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珍儿说:“钦差大人,您救了我杨家,我今日也救了您,我们两清了!”

听着这话好没来由,大顺便说:“珍儿姑娘怎么火气冲冲的?我以为您还要来送送我们老爷哩!”

珍儿说:“刚才那些要取钦差大人性命的人,分明是听了富伦蛊惑。可是,钦差大人死也要护着这个贪官,这是为什么?”

陈廷敬没法同珍儿说清这中间的道理,只道:“珍儿姑娘,您请回去吧。”

珍儿眼神有些怨恨,说:“您刚才向百姓说的那三条,最后还是得写在巡抚衙门的文告上,富伦今后就真成好官清官了!”

陈廷敬实在不能多说什么,便道:“珍儿姑娘,你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楚。你就继续看下去,往后看吧。姑娘请回吧。”

珍儿突然眼泪哗地流了出来,飞身上马,掉缰而去。陈廷敬望着珍儿渐渐远去,直望得她转过远处山脚,才上了马车。

陈廷敬在官驿住了一宿,用罢早饭,正准备上路,却见一少年男儿骑马候在外面。陈廷敬惊呆了,原来竟是珍儿。

陈廷敬快步上前,不知如何是好:“珍儿姑娘,你这是……”

珍儿跳下马来,说:“陈大人,我想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惊得更是语无伦次:“去京城?这……”

珍儿两眼含泪,道:“珍儿敬重陈大人,愿意生死相随!”

陈廷敬听得脸都白了,连连摇头:“珍儿,这可使不得!”

珍儿道:“珍儿不会读书写字,给您端茶倒水总是用得上的。”

陈廷敬拱手作揖,如拜菩萨:“珍儿,万万不可啊!快快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珍儿铁了心,说:“陈大人别多说了,哪怕您嫌弃我,我也不会回去的!我们乡下女孩子的命,无非是胡乱配个人,还不知道今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哩!”

大顺在旁笑了起来,说:“得,这下可热闹了!”

刘景、马明两人也抿着嘴巴笑。珍儿噘着嘴说:“我知道你们会笑话我的,反正我是不回去了。”

陈廷敬叹息半日,说道:“珍儿,你任侠重义,我陈廷敬很敬重你。可我就这么带着你回去了,别人会怎么看呢?”

珍儿听了这话,脸上露出苦笑,眼泪却不停地流,说:“原来是怕我诬了您的声名,珍儿就没什么说的了。您走吧。”

陈廷敬道声珍重,登车而去。大顺不时回头张望,见珍儿仍驻马而立,并未离去。他心里暗自叹息,却不敢报与陈廷敬。

 

二十七

皇上在乾清宫西暖阁进早膳,张善德领着几个内侍小心奉驾。皇上进了什么,张善德都暗自数着。皇上今儿胃口太好,光是酒炖肘子就进了三块。张善德心里有些着急,悄悄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公公端了膳牌盘子过来。张善德接过膳牌盘子,恭敬地放在皇上手边。皇上便不再进膳,翻看请求朝见的官员膳牌。见了陈廷敬的膳牌,皇上随口问道:“陈廷敬回京了?”

皇上没等张善德回话,便把陈廷敬的膳牌仍旧撂在盘子里。张善德摸不准皇上的心思:皇上怎么就不想见陈廷敬呢?皇上看完膳牌,想召见的,就把他们的膳牌留下。

张善德刚要把撂下的膳牌端走,皇上又抬手道:“把陈廷敬膳牌留下吧。”

张善德便把陈廷敬的膳牌递了上去。皇上又说:“朕在南书房见他。”

张善德点头应着,心里却犯糊涂。照理说陈廷敬大老远的去山东办差回来,皇上应在西暖阁单独召见的。

皇上进完早膳,照例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安,然后回乾清门听政。上完早朝,回西暖阁喝会儿茶,再逐个儿召见臣工。召见完了臣工,已近午时。传了碗燕窝莲子羹进了,便驾临南书房。明珠、张英、高士奇早就到了,这会儿统统退到外头。依然是傻子跟张善德随侍御前,旁人都鹄立南书房檐下。天热得人发闷,皇上汗流浃背,却仍是气定神闲。张善德脸上汗水直淌,却不敢抬手揩揩。

突然,皇上重重拍了炕上的黄案,小神锋跌落在地,哐地惊得人心惊肉跳。傻子立马上前,弓腰捡起小神锋,放回皇上手边。张善德大气都不敢出,只屈膝低头站着。皇上生了会儿气,道:“叫他们进来吧。”张善德轻声应诺,退着出去了。

皇上匆匆揩了把汗,听得臣工们进来了,头也没抬,眼睛望着别处,道:“陈廷敬人刚回京,告他的状子竟然先到了。”

明珠说:“启奏皇上,臣以为还是等见了陈廷敬之后,详加责问,皇上不必动气。”

皇上问道:“你们说说,陈廷敬会不会在山东捞一把回来?”

张英回道:“臣以为陈廷敬不会。”

皇上听着,一声不吭,瞟了眼高士奇。高士奇忙说:“臣以为,陈廷敬做人老成,行事谨慎,纵然有贪墨之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这状子是否可信,也未可知。”

皇上说:“你的意思,陈廷敬还是有可能贪啰?”

张善德拱手禀道:“皇上已经把陈廷敬的膳牌留下了,吩咐南书房见的。”皇上没好心气,说:“朕知道!”

张善德略微迟疑,又道:“陈廷敬天没亮就在午门外候着了,这会儿正在乾清门外候旨哪。”

皇上冷冷地说:“叫他进来吧。”

张善德朝小公公努努嘴巴。一会儿,陈廷敬跟在小公公后边进了南书房,低头走到皇上面前,行了三跪九拜大礼,道:“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皇上微微点头:“起来吧。山东一趟,辛苦了!”

陈廷敬说:“臣不觉着辛苦。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臣早送南书房了!”

皇上半日没有吭声,陈廷敬心里暗惊。他的膳牌是昨儿交的,等着皇上今儿听朝之后召见。他从卯正时分开始候着,直到巳时二刻,里头才传过话去,吩咐他到乾清门外候旨。乾清门外站着好几位候召的大臣,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每有大臣出来,陈廷敬就想着该轮到自己了。可就是不见公公招呼他。直到刚才,才有公公出来传旨,让他去南书房见驾。南书房虽是密勿之地,但皇上召见臣工却通常是在乾清宫西暖阁。陈廷敬隐隐觉着,皇上心里对他不自在了。

皇上半日不说话,突然问道:“陈廷敬,有人告你在山东搜刮钱财,可有此事?”

陈廷敬从容道:“臣去山东,连臣及随从、轿夫,算上臣的家人在内,共二十九人。回来时多了一匹骡子,两口大箱。这多出的一匹骡子和两口大箱,是富伦大人送的。我今儿把两口箱子带来了,想献给皇上一口,自己留一口。”

皇上觉着奇怪,问:“是吗?什么宝贝?”

明珠他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上点点头,张善德会意,马上出去了。不多时,四个公公抬了两口箱子进来,打开一看,见只是两块石头。

高士奇道:“皇上,陈廷敬怎敢带着这么块不入眼的泰山石进宫来,简直戏君!”

皇上不吭声,看陈廷敬如何说去。陈廷敬便把自己去山东办差,富伦的折子,回来时遭土匪打劫,一应诸事挑紧要的奏明了,然后说:“皇上,这两块石头,可是险些儿要了臣的性命!”

陈廷敬说得险象环生,皇上听着脸上却甚是平淡,只疑惑道:“告你的状子,落有济南乡绅名款若干,并无一位官员。照理这样的状子是到不了朕手里的。”

陈廷敬道:“百姓告官员的御状,朝中无人,没法上达天听。而所谓百姓联名告京官,没人成头,也是做不到的。”

皇上问道:“你的意思,有人上下联手陷害你?你在德州遇歹人打劫,也是有人暗通消息?”

陈廷敬回道:“臣毫发未损,这事就不去说了。要紧的是山东差事办完了,百姓稍可安心度日。”

皇上冷冷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说但凡下面说百姓自愿、自发,多半都是假的。这不,果真如此!”

陈廷敬听出皇上的笑声里似有文章,忙匍匐在地,道:“都是皇上英明,没有轻信富伦的疏请。”

皇上目光有些空洞,正襟危坐。眼前跪着的这位翰林院掌院学士,一直让皇上宠也不是,恼也不是。前年盛夏酷热难耐,有大臣奏请往城外择山水清凉之地修造行宫,陈廷敬说什么三藩未平,国事尚艰,不应靡费。读书人满口道德文章,皇上嘴巴给堵住了,只好从善如流。可皇上内心甚是恼火,想朝廷再怎么着也没穷到缺少这几个银子。今夏更是炎热逼人,宫里简直没法让人活。皇上热得再怎么难受,也得在臣工面前呈龙虎之威,汗都不能去揩揩。陈廷敬这回去山东办差,事情办得倒是称意。皇上明知陈廷敬有功无过,可就是心里觉着别扭。陈廷敬若是真把富伦参倒了,皇上脸上也会很不好过。皇上自小同富伦一处玩,心里多少有些护着他。陈廷敬并没有参富伦,可见他是明白皇上心思的。皇上这心思却又不想让陈廷敬看破,心里不由得有股无名之火。

陈廷敬仍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地上滴。皇上见陈廷敬身前金砖湿了大片,竟暗自快意。静默良久,皇上说:“拿过来朕看看。”

张善德听得没头没脑,圆溜着眼睛愣了愣,立即明白皇上原是想看看石头,便吩咐小公公把两块石头抬到炕上。皇上站了起来,仔细端详泰山石。陈廷敬微微抬起头来,他也觉得奇怪,先头在济南见到这两块石头,简直叹为神品。如今进了宫,这石头就显得粗鄙不堪了。真不该自作聪明,说要献块石头给皇上。

没想到皇上突然惊奇道:“这多像宫中哪个地方的一棵树!来,你们都来看看。”

原来,有块泰山石通体淡黄如老玉,上头却有黛青树状图案,那树挺拔古拙。明珠等都凑了过来,点头称奇。张善德终于看出蹊跷,跪下长揖,道:“恭喜皇上,这块石头真是天降祥瑞啊!”

皇上回头问道:“如何说?”

张善德说:“回皇上,这石头上的树,同御花园的老楸树一个模子!”

皇上大喜,低头看个仔细,抬手摩挲再三,说:“哦,难怪朕觉着在哪里见过哩!像,真像!看,树下垒的土都像!”

陈廷敬并没有见过御花园的老楸树,那儿是后宫禁苑,不是臣工们去得了的地方。他只听说御花园里有棵老楸树是皇家供奉的神树,每年需从奉天运来神土培在树下。明珠他们自然也没见过那神树,在场的只有内监张善德有缘得见。

大臣们都向皇上道了喜,高士奇说的话最多,无非是天显祥瑞,皇上万福之类。皇上笑道:“高士奇,你刚才还在说陈廷敬戏君啊!”

高士奇嘿嘿笑着,并不觉着难堪。皇上回头望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这块石头,朕收下了。真是祥瑞啊!朕要把它好好儿收藏着,让它时刻给朕提个醒儿!你起来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暗暗吐了口气。皇上高兴起来,也就想到了陈廷敬的好处。陈廷敬当年入翰林没多久,就随卫师傅侍候他读书,差点儿让鳌拜要了性命。他亲政之后,陈廷敬依旧朝夕进讲,终年不辍。

皇上没有再坐下,只说:“富伦的折子朕看过了,他还算晓事,知道错了。他这回上的折子看来有理。”皇上说完,起驾回了乾清宫。

恭送了皇上还宫,明珠等方才同陈廷敬道了乏。明珠朝陈廷敬连连拱手,说:“富伦多亏了陈大人,不然他栽了自己都不知道哩!您我同富伦都是老朋友了,真得谢您啊!”

陈廷敬没来得及客套,高士奇在旁说话了:“是啊,陈大人无意间救了富伦大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可是话中有话啊!无所谓有意无意,事情弄清楚了,富伦大人就知道怎么做了。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巡抚嘛!”

高士奇也笑着说:“我哪是话中有话?陈大人敢指天发誓说您是有意救富伦大人?”

张英出来打圆场:“士奇说话性子直爽,陈大人宅心仁厚。”

陈廷敬本来就不想同高士奇计较,听张英如此一说,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这时,张善德领着几个公公回来取石头。张善德望着陈廷敬笑道:“陈大人可真会疼小的,这宫里头稀奇玩意儿多的是,却还要弄块不值钱的石头进来。还真不知道往哪儿搁哩。”

高士奇笑道:“张总管快别说了,这石头可是皇上让留下的,您刚才还说这是天降祥瑞哪!您再多嘴可就是抗旨了。”

张善德内心其实并无怕意,却连忙铁青了脸,说:“高大人,您玩笑可不能这么开啊,小的还要留着脑袋效忠皇上哩!”

说话间,两个小公公已把一口箱子抬出去了。张善德同大伙儿拱拱手,出了南书房。

没人再说石头的事,都坐下来看富伦的折子。好像大家都忌讳提起这石头,生怕朝那箱子瞟上一眼。陈廷敬忽然觉得这箱子放在这里很碍眼,便叫人先抬出去了。他悄声儿吩咐人抬箱子的时候,南书房里的人都只作没看见。陈廷敬揣摸着,也许大家都已猜到,他在德州遇劫必定是富伦在捣鬼。那么皇上肯定也会猜到这层,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这正好应了陈廷敬的料想:富伦他是参不倒的。

午后,陈廷敬出了南书房,回到翰林院。出门这么些日子,翰林院自然也积了些事情。回事儿的接二连三,也有无事可回单想说几句体己话的。陈廷敬坐在二堂,见谁都满面春风。翰林们无非做些编书、修史的事,日子过得清苦。可这些玉堂高品,说不定哪天就平步青云了。也很有人小瞧这些翰林,都不拿正眼看他们。陈廷敬是翰林班头,他却从来都是看重他们的。

直忙到日头偏西,陈廷敬方才出了翰林院。出了午门,上轿走了不远,大顺凑到轿帘边说话:“老爷,我说件事儿,您可别受惊啊!”

陈廷敬今儿在宫里就是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忙问道:“什么事?说得这么吓人。”

大顺说:“珍儿姑娘真的跟您进京来了!”

陈廷敬可真吓着了,张皇四顾:“啊?!在哪里?”

他顺着大顺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珍儿游侠装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珍儿见陈廷敬从轿里伸出头来,赶紧扭身跑开。陈廷敬吩咐刘景追上去,说是女儿家的独自在外怎生了得!

刘景追回珍儿,回到轿前。任陈廷敬怎么好言相问,珍儿只低头不语。无奈之下,陈廷敬只好说:“先找个地儿说话吧。”

大顺知道附近有家客栈,便领着大伙儿去了。进了客房,陈廷敬说道:“珍儿,这叫我怎么办呢?”

珍儿说:“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吃的,不会连累您的!”

陈廷敬急得直搓手。大顺笑道:“老爷,我说您就把珍儿姑娘带回家去算了。人家可是不要命地跟着您啊!有钱有势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

刘景和马明怕珍儿听着生气,朝大顺使着眼色。陈廷敬瞟了眼大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料珍儿听陈廷敬怪罪大顺,竟伤心起来,低头垂泪。陈廷敬忙说:“珍儿,你就在这里暂且住下,别的话先不说。”

陈廷敬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月媛早听大顺说过,富伦本是贪官,老爷不仅不敢参他,还想法子成全他。她以为老爷是为这事儿烦恼,不便多嘴劝慰,只小心侍候着。陈廷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躲进书房里去了。连连几日,陈廷敬回到家里总是愁眉不展。大顺他们知道老爷的心病,却也只能干着急。

这日大早,皇上照例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代富伦上了那个奏折。皇上早知道事情原委了,如今只是按例行事。听陈廷敬奏完,皇上降旨:“山东巡抚富伦知错即改,朕就不追究了。富伦有两条疏请,朕以为可行。富伦疏言,山东累民之事,首在税赋不均。大户豪绅,田连阡陌,而不出税赋,皆由升斗小户负担。朕准富伦所奏,山东税赋摊丁入亩,按地亩多少负担税赋。这一条,朕以为各省都可参照。富伦还奏请,山东往后遇灾救济,不再按地亩多少发放钱粮,要紧的是活民。救灾就是活民,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被下面弄歪了,还编出许多堂皇的理由。朕以为这一条,各省都要切记!”

陈廷敬不急着谢恩起身,继续说道:“臣在山东看到,从勘灾、报灾、复核、复报,再到救济钱粮发放,逾时得一年半到两年,真是匪夷所思!办事如此拖沓,朝廷钱粮到时,人早饿死了。”

皇上事先没听陈廷敬说到这事,便问道:“陈廷敬,你说说症结出在哪里?”

陈廷敬回奏:“手续过于繁琐!加之户部有些官员不给好处不办事,故意拖延!”

萨穆哈听着急了:“陈廷敬,你胡说,我户部……”

皇上大怒:“萨穆哈,你放肆!陈廷敬,你说下去!”

陈廷敬道:“臣以为,灾荒来时,朝廷应严令各省从速勘实上报,户部只需预审一次,就应火速发放救济钱粮。为防止地方虚报冒领,待救济钱粮放下去之后,再行复核,如有不实,严惩造假之人。”

萨穆哈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这是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如不事先从严核查,下面虚报冒领,放下去的钱粮再多,也到不了百姓手里,都进了贪官口袋!”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萨穆哈所虑不无道理,蝇营狗苟之徒总是不能杜绝的。但一面是贪官自肥,一面是百姓活命,臣以为利害相权,百姓活命更为重要。要紧的是钱粮放下去之后,严格复核,对那些损民敛财之徒从严惩办!规矩严了,贪官污吏未必敢那么嚣张。”

皇上道:“朕以为陈廷敬所言在理。着萨穆哈速速拿出赈灾之法,力除陈规陋习!你要从严管好户部属下,如有贪污索贿之人,惟你是问!”

萨穆哈叩头谢罪不已,起身退下。陈廷敬也谢恩起身,退回班列。萨穆哈心里恨恨的,冷冷地瞪了眼陈廷敬。

皇上瞟了眼萨穆哈的黑脸,知道此人鲁莽,却也只作糊涂,又道:“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处分失当,责任在朕。准陈廷敬、明珠所奏,郭永刚官复原品,着任四川巡抚!山东德州知府张汧体恤民情,办事干练,甚是可嘉。着张汧回京听用!”

上完早朝,待皇上起驾还宫,臣工们才从乾清门鱼贯而出。明珠找陈廷敬攀谈:“廷敬,您不在家时,我已奏请皇上恩准,让令弟廷统到户部当差,授了个主事。”

陈廷敬一听,知道这是明珠同他在做交易,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只得拱手道:“谢明珠大人。廷统还少历练,我只望他先把现在的差事当好。”

明珠感叹唏嘘的样子:“廷敬就是太正直了,自己弟弟的事情不方便说。没事的,我明珠用人,心里面有杆秤!”

夜里,陈廷统过来说话。两兄弟在书房里喝着茶,没多时就争吵起来。陈廷敬说:“我同你说过,不要同明珠往来,你就是不听!”

陈廷统火气很大:“明珠大人哪里不好?我从来没有送他半张纸片儿,可人家举荐了我。靠着你,我永远只是个七品小吏!”

陈廷敬很生气,却尽量放缓了语气:“你以为他是欣赏你的才干?他是在同我做交易!我没有参富伦,他就给你个六品主事!你知道你这六品主事是哪日到手的吗?就是我向皇上复命的第二日!”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如此说,我官升六品,还是搭帮你这个哥哥?”

陈廷敬大摇其头:“我正为这事感到羞耻!”

陈廷统高声大气地说:“你有什么好羞耻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包拯、海瑞,你也是个滑头!你要真那么忠肝义胆,你就把富伦罪行全抖出来呀!你不敢!你也要保自己的红顶子!”

陈廷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弟弟道:“廷统,我把话说到这里,你不肯听我的,迟早要吃亏!做官,你还没摸到门!”

陈廷统忽地站了起来:“好,你好好做你的官吧!”陈廷统说罢,起身夺门而去。

月媛送走廷统,赶紧从外头进来说:“老爷,你两兄弟怎么到一起就吵呢?你们兄弟间的事,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

陈廷敬说:“你不用管,随他去吧。”

月媛叹了声,说:“老爷,我也想不通,连大顺都说,富伦简直该杀,你怎么没有照实参他呢?”

陈廷敬说:“月媛,朝廷里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问吧。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心。你就好好带着孩子,照顾好老人。朝廷里事情你知道多了,只会心烦。”

月媛添了茶,见陈廷敬没心思多说话,就叹息着出去了。陈廷敬独自站了会儿,想着廷统跑到家里来吵闹一场,很是窝心,便去看望岳父。

李祖望正在书房里看书,只作什么事儿都没听见。陈廷敬请了安,说:“爹,我这个弟弟……唉!”

李祖望笑笑,说:“廷敬,自己弟弟,能帮就帮,也是人之常情。”

陈廷敬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帮,是他自己不争气,老想着走门子。官场上风云变幻,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他想走门子求得发达,走得过来吗?”

李祖望说:“是啊,就像赌博,押错了宝,全盘皆输。”

翁婿俩说着这些话,陈廷敬想到了自己悟出的稳字诀。交人要稳,办事要稳,看风向尤其要稳。官场里最为难测的是风向,万不可稍闻风声就更换门庭。官场中人免不了各有门庭,可投人门下又难免荣损与共,福祸难料。陈廷敬不投任何门庭,这也是稳中要义。

这时,月媛领着翠屏端药进来。陈廷敬同李祖望对视片刻,都不说话了。月媛说:“爹,您把药喝了吧。”

李祖望说:“好,放在这里吧。”

月媛站了会儿,明白他们翁婿俩有些话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就出去了。

陈廷敬望着月媛出门去了,回头说道:“爹,月媛怪我有话不肯同她说。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徒添烦恼。”

李祖望说:“她心是好的,想替你分担些烦恼。可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问的。你不说就是了。”

陈廷敬说:“月媛问我为什么不参富伦,我没法同她说清楚。”

李祖望说:“朝中大事我也不懂,但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陈廷敬摇头叹气道:“爹,我只能做我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我要是硬去做,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祖望问道:“富伦就这么硬吗?”

陈廷敬压着嗓子说:“参富伦,等于就是参明珠、参皇上,我怎么参?”

李祖望闻言大惊,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陈廷敬又说道:“假如我冒险参了富伦,最多只是参来参去,久拖不决,事情闹得朝野皆知,而山东该办的事情一件也办不成。到头来,吃亏的是百姓!”

 

二十八

张汧奉命进京,仍是暂住山西会馆。陈廷敬今日难得清静,约了张汧逛古玩街。两人在街上闲步一阵,进了家叫“五墨斋”的店子。掌柜的见来了客人,忙招呼着:“哟,二位,随便看看!我这店里的东西,可都是真品上品!”

陈廷敬笑道:“早听说您这店里东西不错,今儿专门来看看。”

掌柜的打量着陈廷敬跟张汧,说:“二位应是行家,我这里有幅五代荆浩的《匡庐图》。”

陈廷敬听了吃惊,问道:“荆浩的画?果真是他的,那可就是无上妙品了!”

掌柜的从柜里拿出画来,去了一旁几案,小心打开,说:“这东西太珍贵,搁外头太糟践了。”

陈廷敬默然不语,凑上去细细鉴赏。张汧看了看,摇摇头说:“廷敬,就看您的眼力了,我不在行。”

陈廷敬说:“我也只是略知皮毛。”

掌柜的瞧瞧陈廷敬的眼神,又瞧瞧画,小心说道:“很多行家都看过,叹为观止。”

陈廷敬看了半晌,点头道:“观其画风,真有荆浩气象。这句瀑流飞下三千尺,写出庐山五老峰,是元代诗人柯九思的题诗,这上头题的荆浩真迹神品几字,应是宋代人题写的。这幅画并没有画家题款,所谓《匡庐图》,只是后人以讹传讹的说法,叫顺口了。”

张汧问:“何以见得?”

掌柜的也想知道究竟,张嘴望着陈廷敬。陈廷敬说:“荆浩遭逢乱世,晚年隐居太行山,他画的山水都是北方风物,多石而少土,高峻雄奇。张汧兄,你我都是太行山人,您仔细看看这画,不正是咱们家乡?”

不待张汧答话,掌柜的早已拊掌赞道:“啊呀,您可真是行家。”

陈廷敬摇头道:“掌柜的别客气。请问您这画什么价?”

掌柜的伸出两个指头:“不二价,两千两银子。”

陈廷敬摇头而笑,闭嘴不言。掌柜的见陈廷敬这般模样,便赌咒发誓,只说您老人家是行家,懂得行情,这个价实在不贵。陈廷敬仍是微笑着摇头,眼睛往柜上看别的东西去了。

掌柜的急了:“要不这样,您出个价?这么好的东西,总得落在行家手里,不然真糟蹋了。”

陈廷敬仍是摇头。掌柜的愈加不甘心:“这位爷,您就说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陈廷敬笑笑,说:“我还是不说话吧,说话就会得罪您。”

掌柜的拍胸跺脚甚是豪爽:“这位爷您说到哪里去了。您开个价。”

陈廷敬也伸出两个指头:“二两银子。”

掌柜的勃然作色:“您真是开玩笑!”

陈廷敬却仍是笑着:“我说会得罪您的,不是吗?”

掌柜的似乎突然觉着来客兴许不是平常人,马上嬉笑起来:“哪里的话!我只是说,二两银子,太离谱了。”

陈廷敬说:“只值二两银子,您心里清楚。”

掌柜的圆溜着眼珠子说:“这位爷,您可把我弄糊涂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您哪里糊涂?您精明得很啊。”

张汧小心问道:“廷敬兄,未必是赝品?”

陈廷敬说:“您问掌柜的!”

掌柜的苦了脸说:“真是赝品,我就吃大亏了!我可是当真品收罗来的!”

陈廷敬笑笑:“掌柜的还在蒙我俩。”

张汧看看掌柜的,说:“廷敬兄,您只怕说中了,掌柜的不吭声了。”

陈廷敬说:“我还不算太懂,真懂的是高士奇,他玩得多,他是行家。”

掌柜的听说高士奇,忙拱手相问:“您说的可是宫里的高大人?”

陈廷敬笑而不答,只问:“你们认识?”

掌柜的连忙跪下,叩头道:“小的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陈廷敬忙扶了掌柜的起来,笑道:“我俩没着朝服,脸上又没写着个官字。”

掌柜的站起来,拍着膝头的灰,恭恭敬敬说道:“您二位大人既然同高大人相识,肯定就是朝廷命官。高大人看得起小的,小的这里凡有真迹上品,都先请高大人长眼。这《匡庐图》真品,正是在高大人手里。真品《匡庐图》,还不止值两千两银子。小的卖给高大人,只要了两千两。高大人还买了幅同这个一模一样的赝品,的确只花二两银子。”

张汧问:“高大人要赝品做甚?”

掌柜的说:“这是高大人的习惯了,他说真货搁外头糟蹋了,世上能识真假的人反正不多。真要碰上行家,他才拿真货出来看。”

陈廷敬同张汧相视而笑。两人出了五墨斋,寻了家馆子,小酌几盅,谈天说地,日暮方回。

几日之后,南书房内,明珠边看奏折,边闲聊着,问大伙儿推举廉吏和博学鸿词的事儿。原来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员举天下廉吏备选,荐饱学之士入博学鸿词。高士奇虽位不及四品,却是皇上的文学侍从,也奉旨举贤荐能,便道:“士奇正在琢磨,还没想好。”

明珠就问陈廷敬想好了没有。陈廷敬说:“廷敬以为嘉定知县陆陇其、青苑知县邵嗣尧、吴江知县刘相年,都是清廉爱民之吏。要说饱学之士,廷敬首推傅山。”

听了陈廷敬这话,大家都停下手头活儿,面面相觑。

明珠道:“廷敬呀,陆、邵、刘三人,虽清名远播,才干却是平平。我掌吏部多年,最清楚不过了。傅山您就不要再说了,他一直寻思着反清复明,天下谁人不知?”

“谁想反清复明?”突然听得皇上进来了,臣工们吓得滚爬在地。

皇上去炕上坐下,说:“朕今儿不让张善德先打招呼,径自就进来了。明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高士奇抢着回奏:“回皇上话,原是陈廷敬要保荐傅山入博学鸿词,明珠说不妥,天下人都知道傅山同我清朝不是一条心。”

皇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朕自小就听说傅山这个人,他的一首反诗很有名,当年不光在读书人当中流传,就连市井小儿都会背诵。你们有谁还记得?”

一时没人吭声。半晌,陈廷敬回道:“臣还记得,那诗写的是‘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日月为明,此诗的确是反诗。”

皇上微微而笑,说:“你们呀,都是滑头!朕就不相信你们都不记得了。朕当年还是黄口小儿,记住了,几十年都忘不了。只有廷敬敢说自己记得,可见他襟怀坦白!”

陈廷敬拱手递上奏本:“臣想推举陆陇其、邵嗣尧、刘相年三个清廉知县。博学鸿词科,臣首推山西名儒傅山!臣已写好奏本,恭请皇上御览!”

张善德接过折子,放在皇上手边。皇上说:“这个折子照样还是你们先议吧。朕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廷敬说过傅山,知道他是个很注重自己名节的读书人,为了不剃发蓄辫,就披发为道,不顺清朝。”

高士奇听皇上如此说了,马上奏道:“傅山同顾炎武狼狈为奸,曾替苟延残喘的南明朝廷效忠。”

陈廷敬说:“启奏皇上,高士奇所言确是事实,但时过境迁,应摒弃成见。要说傅山,臣比高士奇更为了解。”

高士奇说:“的确如此,陈廷敬同傅山是多年的朋友。”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弦外之音,便道:“皇上,臣同傅山有过几面之缘,虽然彼此志向不同,却相互敬重。要说朋友,谈不上。从我中进士那日起,他就鼓动我脱离朝廷;而我从同他相识那日起,就劝说他归顺朝廷。”

皇上点头片刻,道:“廷敬,朕准你保举傅山。这傅山多大年纪了?”

陈廷敬忙叩头谢恩,回道:“应在七十岁上下。”

皇上颇为感慨:“已经是位老人了啊!命阳曲知县上门恳请傅山进京,朕想见见这位风骨铮铮的老人。好了,你们也够辛苦的,暂且把手头事情放放,说些别的吧。”

高士奇忙说:“启禀皇上,臣收藏了一幅五代名家荆浩的《匡庐图》,想敬献给皇上!”

皇上大喜:“啊?荆浩的?快拿来给朕瞧瞧。”

高士奇取来《匡庐图》,徐徐打开。皇上细细欣赏,点头不止:“真是稀世珍宝呀!陈廷敬,你也是懂的,你看看,如何?”

陈廷敬上去细细看了看,发现竟是赝品,不由得“啊”了一声。皇上忙问怎么了。陈廷敬掩饰道:“荆浩的画存世已经不多了,实在难得!臣故而惊叹。”

皇上大悦,说:“士奇懂得可多啊!算个杂家。他的字先皇就赞赏过,玩古玩他也在行,当年他还替朕做过弹弓,朕一直藏着那玩意儿哪!”

高士奇忙跪下,谦恭道:“臣才疏学浅,只能替皇上做些小事,尽忠而已。”

皇上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说朕读书呀,真还是士奇领我入的门径。朕年少时读书,拿出任一诗文,士奇便能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后来朕日积月累,自己也就知道了。”

高士奇拱手道:“皇上天资聪颖,真神人也!”

陈廷敬听着皇上赏识高士奇,心里只有暗叹奈何。当年,高士奇怀里常揣着几粒金豆,寻着空儿就向乾清宫公公打探,皇上这几日读什么书,读到什么地方了。问过之后,就递上一粒金豆子。高士奇回头就去翻书,把皇上正读的书弄得滚瓜烂熟。事后只要皇上问起,高士奇就对答如流。那时候皇上年纪小,总以为高士奇学问很大。殊不知乾清宫公公私下里给高士奇起了个外号:高金豆!一时间,高金豆成了公公们的财神,有的公公还会专门跑去告诉他皇上近日读什么书。当年张善德年纪也小,老太监免不了要欺负他。陈廷敬看不过去,有机会就替他说话。张善德便一直感念陈廷敬的好处,知道什么都同他说。

今日皇上十分高兴,在南书房逗留了半日,尽兴而归。送走圣驾,明珠问道:“士奇,您哪来这么多好玩意儿?隔三岔五地孝敬皇上。”

高士奇笑道:“士奇只是有这份心,总找得着皇上喜欢的玩意儿。”

明珠笑笑,回头把陈廷敬拉到角落,说:“陈大人,您既然已面奏皇上,我就不好多说了。可我替您担心啊!”

陈廷敬问:“明大人替我担心什么?”

明珠说:“陆、邵、刘三人,官品自是不错,但性子太刚,弄不好就会惹麻烦,到时候怕连累您啊!”

陈廷敬说:“只要他们真是好官清官,连累我了又何妨?”

明珠本是避着人说这番话的,高士奇却尖着耳朵听了,居然还插言道:“明大人何必替陈大人担心?人家是一片忠心!张大人,您说是吗?”

张英愣了愣,猛然抬起头,不知所云的样子,问:“你们说什么?”

明珠含蓄地笑笑,说:“张大人才是真聪明!”

陈廷敬也望着张英笑笑,没说什么。他很佩服张英的定性,可以成日半句话不说,只是低头抄抄写写。不是猛然间想起,几乎谁都会忘记南书房里面还有个张英。

张汧的差事老没有吩咐下来,很不畅快。夜里,他拜访了陈廷敬。张汧在陈廷敬书房里坐下,唉声叹气:“我去过吏部几次了,明珠大人老是说让我等着。他说,我补个正四品应是不用说的,也可破格补个正三品,最后要看皇上意思。我蒙廷敬兄在皇上面前保举,回京听用,感激不尽。廷敬兄可否人情做到底,再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说?”

陈廷敬颇感为难:“张汧兄,我不方便在皇上面前开口啊!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毕竟您我是儿女亲家,会让别人留下话柄的。我怕替您说多了话,反而对您不好。”

张汧问:“廷敬兄担心明珠?”

陈廷敬摇头道:“明珠做事乖巧得很,不会明着对我来的。”

张汧又问:“那还有谁?”

陈廷敬道:“高士奇!”

张汧不解地问:“高士奇同您我都是故旧,他为什么要同您过不去呢?”

陈廷敬长叹道:“你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这宦海风云,人世沧桑啊!高士奇是索额图门下,索额图同明珠是对头,而索额图又一直以为我是明珠的人。嗨!他们之间弄得不共戴天,却硬要把我牵扯进去,无聊至极!”

张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叹息。陈廷敬又道:“我又不能向人解释。难道我要说清楚自己不是索额图的人,也不是明珠的人吗?我不党不私,谁的圈子都不想卷进去。”

张汧问道:“高士奇不过一个食六品俸的内阁中书,所任之事只是抄抄写写,他是哪里来的气焰?”

陈廷敬说:“你不知道,高士奇最会讨皇上欢心。您知道高士奇胆子有多大吗?他把赝品《匡庐图》送给了皇上!”

张汧大惊失色,半日说不出话来。陈廷敬说:“这可是欺君大罪啊!我却又只能闭口不言。”

张汧问道:“这是为何?”

陈廷敬叹道:“我说了,不等于说皇上是傻子吗?”

张汧甚是愤恨,道:“高士奇真是胆大包天啊!一个六品小吏!”

陈廷敬摇摇手,道:“唉,好在只是一幅假画,也不至于误君误国,我就装聋子作哑巴!”

张汧仍觉得奇怪,问道:“廷敬兄,索额图已经失势,照说按高士奇的人品,就不会紧跟着他了呀?”

陈廷敬说:“高士奇怕的偏不是皇上,而是索额图。索额图是皇亲,说不定哪日又会东山再起。皇上不会杀高士奇,索额图保不定来了脾气就杀了他!”

张汧出了陈家,独自在街上徘徊。犹豫多时,干脆往高士奇家去。心想高士奇虽是小人,但求他办事兴许还管用些。高家门上却不给张汧面子,只说不管是谁,这么晚了,高大人早歇着了。张汧心里着急,想着自己同高士奇多年故旧,便死缠硬磨。门上其实是见张汧不给门包,自然没一句好话。张汧不明规矩,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

深更半夜的,门上响动传到里头去了。高士奇要是平日里早睡下了,今夜把玩着那《匡庐图》,了无睡意。他听得门上喧哗,便问下话去。不一会儿,门上回话,说有个叫张汧的人,硬要进来见老爷。高士奇听说是张汧,忙说快快请进。门上这才吓得什么似的,恭敬地请了张汧入府。

高士奇见了张汧,双手相携,迎入书房。下面人见老爷径直把张汧领到书房去了,知道来人非同寻常,忙下去沏了最好的茶端上来。高士奇很生气的样子说:“张汧兄,我正想托廷敬请您来家坐坐。老朋友了,回京这么些日子了,怎么就不见您的影子呢?”

张汧说:“高大人忙着哩,我怎好打搅!”

高士奇笑道:“廷敬他不能把您弄到京城来,就不管了!”

张汧叹息着,说:“这话我不好怎么说。高大人,还是请您给帮帮忙。”

高士奇摇头道:“张汧兄,我高某虽然日侍圣上,却只是个内阁中书,六品小吏。您这个忙,我可是帮不上啊!”

张汧笑道:“高大人,我知道您是个有办法的人。”

高士奇仍是长叹:“嗨,难呀……”

张汧说:“高大人,您哪怕就是指我一条路也行啊。”

高士奇问道:“您找过明珠大人吗?”

张汧不明白高士奇问话的用意,不敢随便回答,便端起茶杯轻啜几口,想好说辞,才道:“我去过吏部几次,明大人说我可以派下个四品差事,破格派个三品也做得到,最后得皇上恩准。”

高士奇也端起茶杯,抿了几口,笑道:“张汧兄,您我多年朋友,话就同您说白了。您得夜里出去走走,有些事情白日里是办不好的!”

张汧忙说:“感谢高大人指点迷津!高大人,您我多年朋友,我也就顾不着礼数,深更半夜也寻上门来了。明珠大人每次见我总是笑眯眯的,可我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啊!”

高士奇笑道:“张大人引高某为知己,实在是抬举我了。”

张汧直道高攀了。客气一番,高士奇问道:“您是担心自己在德州任上同富伦闹得不快,明珠大人不肯帮忙是吗?不会的!只要您上门去,明珠大人可是海纳百川啊!”

张汧面有难色,道:“我很感激高大人实言相告。可是,我囊中羞涩啊!”

高士奇说:“廷敬家可是山西的百年财东,您不妨找找他。”

张汧说:“我同他是亲戚,更难于启齿!”

高士奇点头道:“倒也是,廷敬又是个不通世故的人。好吧,难得朋友一场,我替您想个法子。我有个朋友,钱塘老乡俞子易,生意做得不错,人也仗义。我让他先借您三五千两银子。”

张汧拱手长揖道:“高大人,张汧万分感激!”

高士奇笑道:“张汧兄,这是在家里,别一口一声高大人的。您我私下还是兄弟相称吧!”

张汧便说:“好好,谢士奇兄不弃,张汧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高士奇凑近身子,拍着张汧的手,说:“张汧兄呀,我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官是做不得多大的。您是进士,又在地方做过官,这回若是真补了个三品,过不多久,往下面一放,就是封疆大吏啊!”

张汧拱手道:“谢士奇兄吉言,真有那日,您对我可是有再造之恩啊!”

高士奇摇手道:“别客气,到时候我可还要指望您关照呢!”

早过了半夜。高士奇盛情相留,张汧就在高家住下了。

不出几日,张汧的差事就有着落了。那日在南书房,明珠奏请皇上,通政使出缺,推举张汧擢补。皇上似觉不妥,说:“张汧原是从四品,破格擢升正三品,能服众吗?”

明珠回奏:“通政使司掌管各省折子,职官仅是文翰出身则不妥。张汧在地方为官十几载,详知民情,臣以为合适。”

皇上回头问陈廷敬:“廷敬以为如何?”

陈廷敬道:“臣同张汧沾亲,不便说话。”

皇上说:“自古有道,举贤不避亲。不过陈廷敬不方便说,倒也无妨。你们倒是说说,张汧居官到底如何?”

明珠回奏:“张汧办事干练,体恤百姓,清正廉洁。顺治十六年他派去山东,十几年如一日,可谓两袖清风,一尘不染!”

皇上冷冷一笑,说:“明珠说话也别过了头。在地方为官,清廉者自然是有的,但要说到一清二白,朕未必相信。”

陈廷敬这才说道:“张汧为官十几载,身无长物。回京听用,居无栖所,寄居山西会馆。”

皇上不由得点着头:“由此看来,张汧做了十几年的官,同当年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没有什么两样?”

陈廷敬道:“臣看确是如此。”

高士奇也说:“臣亦可以作证。”

皇上终于准了:“好,就让张汧补通政使之职吧。”

明珠忙拱了手:“臣遵旨办理。”

皇上却似笑非笑地说道:“明珠,可别说得恭敬,做的是另外一套。说不定都是你们早设好的套子,只等着朕往里头钻啊!”

明珠忙伏地而跪:“臣诚惶诚恐,只敢体仰上意,奉旨办事,怎敢兜售半点私货!”

陈廷敬、高士奇、张英等也都伏地而跪。

皇上笑道:“好了,我只是提醒你们几句,别我说个什么,你们就如此样子。咦,张英,你怎么总不说话?”

张英回道:“启禀皇上,臣只说自己知道的话,只做自己分内的事!”

皇上点头半晌,说:“好,张英是个本分人。”

当夜,张汧先去了明珠府上致谢,再去了高士奇家,俞子易正好在座。高士奇便说:“张汧兄别光顾着谢我,子易可是帮了您大忙啊!”

张汧朝俞子易拱了手:“感谢俞兄,张汧自会报答的!”

俞子易很是谦恭:“高大人吩咐的事,俞某都会办到的,哪里当得起张大人一个谢字!”

闲话半日,高士奇装着突然想起的样子,说:“张汧兄,我可有句直话要说。子易是靠生意吃饭,钱是借了,利息您可得认啊!”

张汧忙点头称是:“借钱认息,天经地义!”

俞子易便说:“真是不好意思!”看看时候不早了,张汧就告辞了。

送走张汧,俞子易回头同高士奇说话:“高大人,前几日替您盘下的几个铺子,我找到了下家,您看是不是脱手算了?”

高士奇说:“价钱好就脱手吧。子易,您替我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嘴巴要守得住。”

俞子易小声说:“高大人放心,没谁知道我的生意就是您老人家的生意。”

高士奇问:“子易,你那个管家,靠得住吗?”

俞子易说:“靠得住,他是个死心塌地的人。”

高士奇点头沉吟半日,说:“他随你登门数次,我都不曾见他。既然他为人如此忠厚,就让他进来坐坐吧。”

俞子易说:“我不敢让下面的人在高大人面前放肆!”

高士奇却道:“不拘礼,让他进来吧。叫……他叫什么来着?”

俞子易回道:“邝小毛。”

没多时,邝小毛弓身进来,纳头便拜:“小的拜见高大人,小的感谢高大人看得起小的!小的甘愿为高大人当牛作马!”

高士奇说:“邝小毛,别一口一句小的了。难得你一片忠心,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往后你随子易来,不必再那么拘礼,进来坐就是了。”

邝小毛只顾叩头:“小的对高大人忠心耿耿!”

高士奇说:“好了,别只管叩头了,抬起脸来,让老夫看看你。”

邝小毛畏畏缩缩抬起头来,眼睛只敢往高士奇脸上匆匆瞟了一下,慌忙又躲开了。高士奇很随和的样子,可他越是哈哈笑着,邝小毛头埋得越低,很快又伏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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