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丨十七至二十

2016-08-12 09:49:5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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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陈廷敬在家待了些日子,很快就过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门走动,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却不知道是否就是出天花。话只是知己之间关了门悄悄儿说,不敢在外头说半句。没人上门催他去翰林院,可见衙门里只怕没几个人了。

正月初八日,陈廷敬想出门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当,用罢早餐,骑马出门。才到长安街口,就见街上尽是满兵,仗刀而立。他找地方拴了马,徒步过去看个究竟。又见很多人往街东头去,也快步跟了去。

老远就见天安门东边儿的龙亭处围着许多人,还不停有人凑上去。陈廷敬隐隐觉着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龙亭时,忽闻得哀号声。陈廷敬猜着了八九成,心里却是不信。上前看时,才知道真是皇上驾崩了,龙亭里正张挂着皇上遗诏。陈廷敬觉得双腿打颤,泪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皇上遗诏上的字,原来皇上自开罪责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语极凄切。看到诏书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烨即皇帝位,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嘱咐他们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陈廷敬正心里发怔,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是明珠。明珠常服穿着,面色悲戚,眼睛有些红肿。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里还顾得上客气。陈廷敬想着先皇的恩遇,不觉落下泪来。

明珠悄悄儿说:“廷敬随我来,有话同你说。”

明珠把陈廷敬领到僻静处,说:“廷敬,您我相识多年,您以为我待您如何?”

陈廷敬猜着明珠有要紧话说,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时刻记着。”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万别再同那个道人往来。”

陈廷敬惊得脸都白了,道:“我同傅山并无往来。”

明珠眼睛望在别处,嘴里轻声说道:“您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陈家老宅看了您,您从山西回京时又去阳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您府上。”

陈廷敬惊得冷汗涔涔,道:“原来明珠大人一直盯着我。”

明珠道:“先帝对我有过密嘱,让我看着您。”

陈廷敬问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着我?”

明珠道:“先帝密嘱您不必知晓详情。您只想想,您同傅山往来,先帝了如指掌,为何没有问您的罪?”

陈廷敬道:“请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道:“先帝相信卫大人的话,看重您的才华人品,想您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时局非常,前明余孽又在蠢蠢欲动,有人若想拿这事做文章,您就又大祸临头了。”

陈廷敬谢过明珠,敷衍道:“傅山先生是个游方道人,是位悬壶济世的名医,他四处走走并不奇怪。他来京城找我,一则有同乡之谊,二则读书人之间总有些话说。说到谋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愿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读书人何止一个傅山?”

明珠说:“廷敬,没那么轻巧吧?傅山曾因谋反嫌疑入狱,只是查无实据才放了他。他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

陈廷敬却道:“正是查无实据,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为我同他见了面就有罪了。国朝是讲法度的。”

明珠摇头道:“廷敬,你我之间说法度没有用。傅山是什么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后知道,朝中大臣也知道,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廷敬,你在敷衍我。”

陈廷敬道:“既然你我心里明白,廷敬就说几句真心话。朝廷对傅山这样的读书人与其防着忌着,不如说服他们,启用他们。只要多几个傅山顺了清朝,天下读书人都会响应的。梗着脖子不顺清朝的读书人,都是大有学问的哪!”

明珠叹息道:“廷敬,明珠也是读过几句书的人,明白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的道理。治天下,就得靠读书人。先皇也正是如此做的。可满臣当中,忌讳汉人的多着哪!您才看过先帝遗诏的,先帝为自己开列一罪,就是重用读书的汉臣!先帝不这么说,难服满臣的心!”

陈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见识。人不分满汉,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明珠说:“这个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说过的。但朝政大事,得讲究个因时、因势、因人,不要太死脑筋了。廷敬,此时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陈廷敬问道:“朝廷将如何处置傅山?”

明珠道:“傅山已逃离京城,这件事您就不要问了。”

陈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难,心里暗自担心。天知道像明珠这样没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里头有多少!他正心里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鳌拜大人可是您的恩人,您得记着。”

陈廷敬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只不知个中细节。明珠道:“索额图父子当年想要了您我脑袋,去向庄亲王交差。鳌大人巧妙说服皇上,才保住了您我性命。”

陈廷敬忙说:“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过鳌拜大人。”庄亲王放泼这件事叫外头敷衍出来,简直就是出老王爷大闹金銮殿的戏文,陈廷敬早听说过了。他不明白其中真假,但当时他差点儿在梦里掉了性命,肯定就是事实了。

明珠又说:“索尼身为内务府总管,如今又是首辅大臣,您我都得留点儿神啊!都太监吴良辅先帝最是宠信,眨眼间就叫杀了。”

陈廷敬吃惊道:“内监干政,祸国殃民,前史可鉴。廷敬倒是听说吴良辅做过很多坏事,他只怕死得不冤。可如今时局非常,有人想借机杀人的话,确实太容易了。”

明珠道:“索尼父子借诛杀吴良辅之机,擅自换掉乾清宫侍卫和内监,分明是故意离间幼帝跟鳌大人。如今幼帝身边全都是索尼的人了。”明珠注视陈廷敬良久,“廷敬,要靠您了。”

陈廷敬如闻天雷,问:“这话从何说起?”

明珠道:“此乃天机,您暂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先帝驾崩前有遗旨,必要召卫向书大人回来,着他出为帝师。卫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陈廷敬听说卫大人要回来了,自然大喜,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啊!”

明珠道:“卫大人要请两个他信得过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读书,鳌拜大人想推您当这个差事。您又是卫大人最赏识的,这事自然成了。”

陈廷敬听说自己要去侍候幼帝读书,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当年考进士时的性子,他不会惶恐;若依他在太原乡试时的性子,他也不会惶恐。可在京师待了几年,他倒越来越胆寒了。

明珠道:“您到了幼帝身边,要时刻同我通消息,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鳌拜大人都要知道!”

陈廷敬回家时,家人也早知道皇上死了。老太爷说:“我就料到傅山进京同皇上出天花有关,果然如此。廷敬,那些义士必定会借机起事,你得小心啊!”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已逃离京城了。我估计朝廷正密告天下,正要捉拿他,我也替他的安危担心。得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才行。”

老太爷摇摇头说:“廷敬,您千万不要管这事!”想想又道,“没人注意我的,我会想办法把消息散布出去,自然会传到他耳中去。天地之大,哪里没有藏身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明珠交代不要把他将去侍候幼帝读书的事说出去,可他同岳父是无话不说的。老太爷听了,也是忧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难料!幼帝年尚八岁,假如没等到亲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会有性命之忧,做帝师的肯定死在前头。这种事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哪!”

陈廷敬道:“爹的担心自有道理,可卫大人都不考虑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贪生怕死?这断不是丈夫作为!”

老太爷叹道:“兴许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认了吧。”

陈廷敬说:“倘若真能辅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老太爷道:“真能如此,也是苍生之福。当今的读书人最不好做,先皇有意网罗天下读书人,有效法古贤王的意愿,但毕竟满人同我汉人隔着肚皮,还是两条心。如今天下明伦堂前的卧碑上都刻有禁令,生员不准言事,不准立盟结社,不准刊刻文字。这可是历朝历代亘古未有啊!爷儿俩关着门说句话,朝廷远忧近患都在于此。”

陈廷敬道:“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蒙古人的元朝,饮马西域,扬鞭中原,神鸦社鼓,响彻四海。但是,蒙古人蔑视汉人,一味凶悍,不行王道,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老太爷点头道:“你今后侍候幼帝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教他如何做个圣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古圣皇明君都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怀,若局限于族类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谁是皇上,只盼着天下太平。我虽是前明遗老,但反清复明四字,我听着都有些烦了。”

陈廷敬深服老太爷这番话,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归心,河清海晏,这才是百姓的愿望。可如今仍是危机四伏,社稷并不安稳。”

陈廷敬还在忧心忡忡,明珠却要领着他去拜见鳌拜。鳌拜近日忙着皇上凶礼,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陈廷敬见了鳌拜,拱手施礼:“陈廷敬拜见辅臣大人!”

鳌拜倒不绕弯子,道:“廷敬,皇上年幼,侍候皇上读书可是大事。我已奏请太皇太后恩准,只等卫向书回京,皇上释服登基,你就协同卫向书当起这个差事。”

陈廷敬忙道:“臣谢太皇太后圣恩!”

明珠笑道:“廷敬,您既然谢恩,就得跪下呀!”

陈廷敬稍作犹豫,只好在鳌拜面前跪下,嘴上却道:“谢辅臣大人提携之恩!”

鳌拜笑道:“廷敬,起来吧。日后好好儿当差就是了。”说着又转眼望着明珠,“明珠,索尼在先皇跟前给他儿子索额图讨了个二等侍卫,领四品衔。你俩论功业才干,应是不分伯仲。你在内务府做个郎中,虽只是五品官衔,但今后出身会好些。”

明珠也忙跪下,道:“明珠谢辅臣大人提携!只是如今在索尼大人手下当差,觉着憋屈!”

鳌拜道:“明珠,你要明白老夫一片苦心。索尼大人年纪大了,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去帮个手哪!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明珠心领神会,道:“小侄领会鳌大人栽培之心!”

鳌拜叫明珠起来,又望着陈廷敬说:“我受先皇遗命佐理朝政,今后事情繁多,有些事就顾不上了。侍候皇上读书的事,你和卫师傅要多多费心。”

陈廷敬道:“廷敬自当竭尽全力。”

鳌拜还要忙着进宫去料理国丧,明珠便领着陈廷敬告辞了。陈廷敬想自己刚才名义上是跪谢太皇太后,实际上却是跪倒在鳌拜膝下。又见朝中用人大事,鳌拜独自就定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八

卫向书披麻戴孝飞赴进京,一路想着先皇留下遗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读书,实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赶到京城已是正月底,玄烨持服二七日已满,遵奉先皇遗诏释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是同诸位阿哥同在上书房读书的,从现在起每日就驾弘德殿学习。师傅除了卫向书,还有几位专教满文、蒙古文和弓马骑射的谙达。卫向书进京以后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选了两个年轻人同他一起侍候皇上,一个是翰林陈廷敬,一个是监生高士奇。陈廷敬是鳌拜向太皇太后举荐的,索尼便举荐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陈廷敬正是卫向书极为赏识的,高士奇他却知之甚少。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没什么多说的。

皇上虽是年幼,也还知道发愤,只是独自读书久了,渐渐觉得无趣。往日同阿哥们一块儿读书,既是玩在一处,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乐趣。如今师傅谙达一大帮,只围着他一个人转,慢慢就觉着枯燥乏味。

有日,卫向书讲的是欧阳修《朋党论》,请皇上跟着读:“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

皇上跟着读了几句,放下书本发问:“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师傅,朕听不懂。”

卫向书道:“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皇上,跟着老臣读吧,先读熟了老臣自然会讲的!”

皇上发了懒筋,说:“朕今日不想读书了!”

卫向书忙说:“皇上不肯读书,老臣吃罪不起啊!”

皇上道:“朕这会儿想去学骑马射箭,明日再读书!太皇太后说了,圣贤书要读好,弓马骑射也要学好!”

卫向书只道弓马骑射,谙达自要教的,今日轮着是读书。皇上哪里肯听,丢开书本就往外走。陈廷敬同高士奇侍立在旁,只是看着皇上撒气,想帮卫师傅也帮不上。

皇上出门去,叫上侍卫倭赫,说:“朕骑马去。”

倭赫请皇上稍候,飞跑出门牵马去了。太皇太后嘱咐过,皇上年纪太小,想骑马只在乾清门里头转转,不准到外头去。周如海等几个太监也忙随皇上出来了,生怕出事。卫向书同陈廷敬、高士奇也只得出了弘德殿,跟在皇上后面。

倭赫牵了御马来,抱着皇上骑马。皇上还未能独自骑,便由倭赫带着。周如海连声喊道主子悠着点儿,皇上却嫌太慢了,抢过倭赫手中马鞭使劲儿抽打。马只在乾清门里兜圈子,倭赫怕跑得太快摔着了皇上,便老是勒着马缰。

皇上没了兴趣,又嚷着要下来射箭。倭赫勒住马,周如海过来要抱皇上。皇上却朝一个小太监喊道:“张善德,你抱朕下来!”

唤作张善德的小太监忙跑了过去,把皇上从马上抱了下来。张善德才十三岁,力气不大,那马又高,差点儿摔了皇上。周如海便斥骂张善德该死。皇上偏护着张善德,反过来骂了周如海。

倭赫拿起御用弓箭,拉如满月啪的一声,正中前头的树桩。皇上接过倭赫手中的弓箭,涨红了脸也拉不太开。听得一响闷响,箭不出五十步落地。皇上气得把弓箭往地上一摔,道:“不射箭了,朕回去读书!”

倭赫道:“皇上不能读着书想骑马射箭,射着箭又想读书。皇上年纪还小,能射这么远,了不得了。”

皇上使着气说:“我说不射箭了就不射箭了!”

这时,一直呆立在旁的高士奇上前道:“皇上,奴才有样东西想献给您,既可练腕力,又可拿着玩儿!”

皇上问:“什么东西?”

高士奇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个弹弓。那弹弓做得很是精巧,铁打的架子,手柄上镶着黄杨木。

高士奇道:“回皇上,这叫弹弓,乡下小孩很平常的玩意儿。”

皇上接过弹弓,眼睛一亮,说:“宫里怎么没有这东西?”

高士奇笑道:“这本是乡下孩子玩的,只是做得没这么好。奴才教皇上怎么用。”

高士奇拿弹弓瞄准树上一只鸟,啪的一声,鸟中矢而落。皇上高兴得直拍手,只道这个东西好玩。

高士奇道:“奴才随侍多日,见皇上腕力尚弱,挽弓实在勉为其难,便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弹弓,特地找匠人做了这个弹弓,孝敬皇上!”

皇上笑道:“高士奇,朕很高兴,朕让太皇太后赏你!”

高士奇低头道:“臣能侍候皇上读书,已是天大的恩宠!士奇不敢邀功。”

有回又轮着卫师傅讲书,他突然身子不好告了假,奏请太皇太后由陈廷敬顶替几日。太皇太后恩准了。皇上见是陈廷敬讲书,更是不想读书,只道:“好了好了,卫师傅病了,我也正想玩哩!去,骑马去!”

陈廷敬忙说:“皇上不可如此。哪日读书,哪日骑射,自有师傅、谙达们安排,不可乱了。”

皇上生气道:“读书读书,要读到哪日为止!”

陈廷敬说:“回皇上,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到。学无止境呀!”

皇上毕竟还是小孩,道:“什么学无止境,怎么不见你们读书?”

陈廷敬道:“臣虽然中了进士,仍在翰林院读书。臣除了侍候皇上读书,就是自己读书。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读书,自己在詹事府听差仍要读书。”

皇上道:“卫师傅教的,我实在读厌了。能不能换些文章来读?”

陈廷敬说:“经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读的,慢慢来。”

高士奇却道:“皇上不妨说说,您最爱读什么文章?”

皇上说:“我最近在读诗,喜欢得不得了。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陈廷敬听皇上读的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吓得脸色大变,忙说:“皇上聪明异常,可您现在还需师傅领着读书,不可自己随便找书看。”

皇上拍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读什么书,还要你说了算。有本事的话,把这首诗说给朕听听!”

高士奇却抢先答道:“回皇上,这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

陈廷敬知道这话题不可讲下去,厉声道:“士奇!”

高士奇却是有意夸显学问,道:“各代诗文,自有不同气象。曹植是三国人物,那时的诗词,多慷慨悲凉,气魄宏大,自古被称作汉魏风骨。”

皇上欢喜道:“高士奇,你有学问。说说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吧。”

陈廷敬劝道:“皇上,我们还是接着卫师傅教的书来读吧。”

皇上呵斥陈廷敬:“你别打岔!”

高士奇又道:“这是曹植的郁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杀了几个亲兄弟,把曹植也贬了。曹植悲叹自己没有能力解救危难的兄弟,就写了这首诗。”

皇上问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也是曹植写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纪,却是博闻强志。”

不料皇上说道:“曹丕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会杀朕吗?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这下可吓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监们也吓着了,周如海忙说:“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奴才们还要留着脑袋吃饭哪!”

陈廷敬也急坏了,忙说:“皇上,这人世间很多道理,长大之后自然明白,您现在只管读书。”

皇上道:“朕说不定还没长大就被自己哥哥杀了,还不如不长大哩!”

陈廷敬额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这已是前车之鉴,历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训。皇上不必担心,只管读书就是了。”

皇上哼着鼻子道:“读书读书,只知道要我读书!你的学问不如高士奇。”

陈廷敬道:“读书人认识文章,就像农户认识庄稼,并不稀罕。”

皇上笑笑,说:“哼,说你学问不如高士奇,你还不服气!”

陈廷敬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学问,但皇上只要发愤,不用到他这个年纪,诗文过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好比草木蔬果,见多了,熟悉了,都可知其类,呼其名,知道它长在什么季节,是春华秋实,还是岁岁枯荣。”

皇上道:“朕听不进你这些话!朕要去找太皇太后,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们做皇帝,免得兄弟杀兄弟!”

周如海扑通跪下了,陈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卫、太监都跪下了。陈廷敬叩头在地,道:“皇上,此话万万不能再提,不然在场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陈廷敬回到家里满心惶恐,生怕今日这事传到外头去。这虽是高士奇惹出来的祸,可卫大人把讲书的差事托付给他,追究起来他就罪责难逃。他觉着憋屈也没处说去,只愿菩萨保佑了。周如海是求了皇上,别把这事说给太皇太后听,不然奴才们都会掉脑袋。可陈廷敬心想八岁幼帝的嘴哪里封得住的?

夜里,陈廷敬独坐书斋,抚琴良久。老太爷听这琴声,便猜着廷敬心里肯定有事,却不想去打扰他。听得琴声静了,老太爷放心不下,去书斋看看。却见陈廷敬正在作诗。

陈廷敬见老太爷去了,忙说:“爹,您还没歇着哪。”

老太爷说:“看看你,就去睡了。嗬,又有佳构啊。”

陈廷敬道:“随意涂鸦,见笑了。”

老太爷过来看看,原来陈廷敬写的是首咏史诗,喟叹刘邦初创基业的时候,天下英雄的豪迈之气,末尾两句却是:儒冠固可溺,龌龊多凡庸!老太爷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陈廷敬自己没说,老太爷也不会问的。

第二日,陈廷敬照例去了弘德殿,卫大人仍是病着。却见风平浪静,啥事儿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想皇上真的没有把事情说给太皇太后听。

哪知周如海原是鳌拜耳目,昨日夜里就把弘德殿的事原原本本报与他听了。鳌拜听了,知道事情全在高士奇身上,可毕竟责怪起来大家都会吃苦头,便把这事瞒住了太皇太后。却又不想让这事轻易过去,就找了索尼。索尼听了,气得连夜把高士奇叫了去,骂得他狗血淋头。高士奇只想这事肯定是陈廷敬告发的,自此心里更是记恨。

有了昨日之事,今日皇上读书不再推三推四。陈廷敬读一句,皇上就跟着读一句。读了不到一个时辰,皇上突然又不吭声了。陈廷敬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拉开弹弓,朝殿角啪地打了过去。立马一声脆响,殿西头立着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吓着了,太监们早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鳌拜大步跨进门来,惊道:“臣叩见皇上!刚才是谁惊了驾?”

没谁敢吭声,都低了头。皇上也是把头低着,手背在身后。鳌拜环视殿内,见打碎了一个瓷瓶,问:“谁打碎的?该死!”

周如海忙望望鳌拜,又悄悄儿朝皇上努嘴巴。鳌拜立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只装糊涂,问:“皇上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皇上拿出弹弓,极不情愿地摊在手里。周如海跑上去接过弹弓,交给鳌拜。鳌拜反复看着这东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高士奇忙跪下来,说:“奴才给皇上做的,皇上平时可用这个练练腕力。这叫弹弓,民间小孩的玩意儿。”

鳌拜发火道:“大胆,谁让你做的?”

高士奇叩头道:“奴才见皇上挽弓射箭腕力不足,特意做了个弹弓,好让皇上平日练练。”

鳌拜骂了高士奇半日,又望着陈廷敬说:“山西自古就是个出名相的地方,蔺相如、狄仁杰、司马光、元好问,都是你们山西人。如今卫师傅和你也是山西人,你要尽力侍候好皇上读书。”

陈廷敬道:“廷敬虽才疏学浅,却愿效法先贤,忠君爱国,不遗余力!”

鳌拜呵三骂四好半日,这才回头对皇上叩道:“臣来看看他们侍候皇上读书是否用心,臣这就告退了。”

皇上刚才听鳌拜骂人,甚是害怕,这会儿却道:“把弹弓还我!”

鳌拜犹豫着,仍把弹弓还了皇上,道:“皇上读书时只是读书,学骑射时再玩这个东西。”

皇上也不说话,只望着地上。鳌拜又朝殿内太监们骂了几句,朝皇上叩头走了。

高士奇突然说道:“廷敬,山西可是人才济济啊。我听说山西有个傅山,名声很大。”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居心不良,心想他肯定早听说自己同傅山有过往来,便道:“傅山人品、学问都很不错,只是性格怪了些。”

高士奇笑道:“傅山的反心昭然于天下,读书人多有耳闻。您只说他性格怪了些,未必太轻描淡写了。”

陈廷敬道:“士奇,这里不是谈傅山的地方,我们侍候皇上读书吧。”

哪知皇上听了却是不依,只问:“傅山是谁?”

陈廷敬说:“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皇上道:“先帝说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都来考进士了,傅山考中了吗?”

陈廷敬回道:“皇上,读书人各不相同,有的喜欢考进士,有的喜欢浪迹江湖。皇上现在只管读书,傅山这个人,您日后会知道他是谁的。”

皇上道:“朕看你俩神色很不对劲儿,难道这傅山是说不得的吗?他到底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还是江洋大盗?朕记得先皇说过,人心如原草,良莠俱生。去莠存良,人皆可为尧舜;良灭莠生,人即为禽兽。朕相信不论什么人,只要让他明白圣贤的道理,都会成为好人的。”

陈廷敬惊叹皇上小小年纪,居然能把先帝这话原原本本记下来,便道:“可喜皇上能记住先帝遗言。皇上只好好儿读书,这些道理都在书中。”说到读书,皇上又不高兴了。

陈廷敬想今日鳌拜在弘德殿里很失大臣之体,实为大不敬。皇上读书的地方,大臣怎可在那里呵三骂四?

回到家里,翁婿俩长谈至半夜。老太爷道:“听你这么说,鳌拜果然有些骄纵。”

陈廷敬说:“辅佐幼主之臣必须是干臣,而干臣弄不好就功高盖主,贻祸自身。自古辅佐幼主的大臣,大都不会有好结果。往远了说,吕不韦辅佐嬴政,最后怎么样?遗恨千古!”

老太爷道:“是呀,睿亲王多尔衮辅佐先皇顺治,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人死之后,还被褫爵籍没,牌位都撤出了宗庙。天下人都知道多尔衮蒙着千古沉冤,只是不敢说!若是那抱有野心确想篡逆的,就更没有好下场了。”

陈廷敬说:“鳌拜大人屡屡示恩于我,可我实在不想同他靠得太近。四个辅政大臣,鳌大人名列最后。可他的性子却是凡事都要抢在前头,难免四面树敌。我估计四个辅政大臣,今后最倒霉的只怕就是鳌拜!”

老太爷说:“鳌拜祖上世代功勋,他自己又身经百战,骁勇异常,军功显赫。单凭这些,他就不会把别的人放在眼里。只因性子粗鲁,屡次被参劾。不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在其他辅臣之上。”

陈廷敬道:“我担心的是他最后会把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皇上觉得弘德殿的日子甚是难熬,可转眼间他已是十岁了。这时的皇上懂事不少,再不同师傅们闹性子。这日,鳌拜进了乾清宫,直往西头弘德殿去。张善德已长到十五六岁,早同大人一般高了。他见鳌拜来了,忙道:“辅臣大人您请先候着,待奴才去奏报皇上!”

鳌拜横眼一瞪,张善德吓得忙退下。太监们畏惧,低头让开。站在殿门口的倭赫见了,上前拦了鳌拜道:“辅臣大人请稍候!”

鳌拜扇了倭赫一掌,道:“老夫要见皇上,还要你们准许?”

倭赫眼都被打花了,也不敢拿手揉,低头道:“大人您是辅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奴才知道的这些规矩,都是您教导的!”

鳌拜吼道:“老夫教导过你们,可没人教导过老夫!”

索额图猛地从弘德殿里冲出来喊道:“谁在外头喧哗?”见是鳌拜,忙拱了手,“啊呀,原来是辅臣大人来了!你们真是放肆!怎么在辅臣大人面前无礼!快快奏报皇上,辅臣鳌拜大人觐见!”

这时周如海慌忙跑出来,喊道:“辅政大臣鳌拜觐见!”

鳌拜进殿,跪地而拜:“臣鳌拜向皇上请安!”

皇上知道刚才是鳌拜在外头吵闹,却只作没听见,道:“鳌拜不必多礼,起来坐吧。你是朕的老臣了,朕准你今后不必跪拜。”

鳌拜听了,只道:“臣谢皇上恩典。臣多年征战,身上有很多处老伤,年纪大了跪着也甚为吃力。”

卫向书、陈廷敬、高士奇都向鳌拜施了礼,口称见过辅臣大人。鳌拜环顾左右,见侍卫们竟然未向他施礼,心中大为不快。

皇上道:“鳌拜,你终日操劳国事,甚是辛苦。朕成日价读书也烦,但是想着你们那么辛苦,朕也就不怕苦了。”

鳌拜道:“老臣没别的事情,只是多日不见皇上,心中十分想念。鳌拜谢皇上体谅!外头有人说老臣全不把皇上放在心上,多日没向皇上请安了。老臣今日叩见皇上,只有卫师傅跟陈廷敬、高士奇看见了,这帮小儿都没瞧见哪!”

索额图顿时慌了,忙指使左右:“你们真没规矩,快快见过辅臣大人!”

侍卫们这才拱手施礼,道了见过辅臣大人!皇上毕竟年幼,见了鳌拜心里有些惧怕,胸口不由得怦怦儿跳。鳌拜又道:“卫师傅,皇上年幼,读书辛苦。拜托您悠着点儿。皇上想散散心,你们就侍候着皇上玩玩吧。”

卫向书道:“皇上读书很用功,练习骑射也没放松。”

鳌拜笑道:“老臣这就放心了。老臣盼着皇上早日学成,那时候老臣便可回到老家,养几匹马,放几头羊,过过清闲日子。”

皇上却道:“鳌拜不可有此想法。朕皇祖母说了,四位辅政大臣,都是爱新觉罗家的至亲骨肉,这个家始终得你们帮着看哪!”

鳌拜叩道:“臣谢皇上跟老祖宗垂信,感激不尽!皇上只管用心读书,臣告退。”

皇上喊道:“索额图,送送辅臣大人。”

索额图送鳌拜出了弘德殿,侍卫同太监们只略略低头。鳌拜便站住不动,横眼四扫。索额图忙说:“你们真是无礼!恭送辅臣大人!”侍卫同太监们只好齐声高喊恭送辅臣大人。鳌拜这才哼了声,大步离去。索额图回头见张善德正在身后,便同他悄悄说了句话。张善德闻言大惊,吓得直摇头。

卫向书见刚才皇上实是受惊了,便道:“皇上,今日书就读到这里吧。请谙达侍候皇上去骑马如何?”

皇上却道:“辅臣大人怕朕读书吃苦,可他处理国事还辛苦些。卫师傅,接着讲新书吧。”

索额图向张善德使了眼色。张善德只作没看见,仍木木地站在那里。索额图朝他瞪了眼睛,张善德这才上前说道:“皇上,鳌拜说是来探望皇上,却在这里咆哮喧哗,大失体统!”

索额图却立马骂道:“狗奴才,你竟敢在皇上跟辅政大臣之间故意挑拨!”原来刚才张善德那些话是索额图教他说的,却又来骂他。

张善德吓坏了,忙跪了下来,说:“奴才该死!可奴才怕皇上吓着,实在看不下去!”

皇上笑道:“朕是那么好吓唬的吗?你们都想得太多了,辅臣大人都是为着朕好。陈廷敬,朕听说你是鳌拜保举来的。你说说朕是去骑马呢,还是读书?”

陈廷敬道:“回皇上,读书、骑射都很重要,这会儿皇上想读书,那就读书吧。”

皇上说:“卫师傅,朕依你的,这会儿就不讲新书了。可朕也不想去骑马,只想听些历史掌故,就让陈廷敬讲吧。”

卫向书点头道:“遵皇上旨意。史鉴对于治国,至关重要。”

陈廷敬便说:“臣遵旨。不知是臣随意讲,还是皇上想知道哪些掌故。”

皇上却道:“你给我说说王莽这个人吧!”

卫向书暗惊,道:“皇上,这段史事纷繁复杂,过几年再讲不迟。”

皇上说:“历朝历代,皇帝、大臣多着哪,朕感兴趣的倒也不多,值得细细琢磨的君臣更少。朕虽年少,王莽倒是听说过的。朕就想听陈廷敬仔细说说王莽这个人。”

卫向书道:“皇上,过几年再讲这段史事,今日可否讲讲别的?”

高士奇上回吃过苦头,只是站在那里不吭声。

皇上道:“真是奇怪了!朕想听听王莽这个人的故事,你们好像就忌着什么。难道朕身边还有王莽吗?陈廷敬,说吧!”

陈廷敬很是为难,望望卫向书。卫向书道:“陈廷敬,皇上想听,你就讲吧。”

陈廷敬仍是迟疑,半日才讲了起来:“西汉末年,天下枭雄蜂起,朝中朋党林立,外戚争权夺利,国家甚是危急。王莽倒是个能臣,替汉室收拾好了摇摇欲坠的江山,辅佐平帝刘衍。但是,王莽既是能臣,更是奸雄。他伺机暗杀了平帝刘衍,扶了两岁的孺子婴为帝,自己操掌朝廷。摄政不到三年,干脆把孺子婴拉下皇位,自己登基。”

皇上问道:“汉平帝刘衍被杀,年岁多大?”

陈廷敬说:“十四岁!”

怎料皇上又问道:“朕今年十岁了,离十四岁还有几年?”

皇上问了这话,面前立时跪倒一片。卫向书连连叩头道:“皇上,今日这话传了出去,可是要人头落地的呀!首当其冲的自是老臣。老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只是这些话如被奸人利用,难免危及君臣和睦,酿成大祸!”

皇上问道:“卫师傅是怕有人等不到我十四岁,就把我杀了?”

索额图吼道:“陈廷敬真是该死!”

陈廷敬虽是害怕,但既然说了,就得说透,不然更是罪过,便道:“皇上,刚才臣所说的虽是史实,但其中见识,臣并不赞同。既然皇上垂问,臣就冒死说说自己的看法!”

卫向书着急道:“廷敬,你不要再说了!”

陈廷敬却道:“廷敬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卫师傅无干!王莽固然不忠,但他之所以胆敢篡汉,都因汉平帝懦弱无能!历史有可怕的轮回,光武帝刘秀光复了汉室,可是不到两百年,又出了个曹操。曹操也被世人骂为奸雄,但如果不是汉献帝刘协孱弱可欺,曹操岂敢大逆不道?”

高士奇这回说话了,道:“王莽、曹操可是万世唾骂的大奸大恶,廷敬您这样说不等于替他们扬幡招魂吗?您不要再说了。”

陈廷敬谁也不理会,只对皇上说:“臣还没有讲完哪!”

卫向书厉声喊道:“廷敬,老夫求你了,不要再多说半个字!”

皇上却仍要听下去,道:“陈廷敬,你别管他们,讲!”

陈廷敬说道:“皇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必能成就一代圣明之君!单凭皇上以十岁冲龄,便能问王莽之事,可谓识见高远。史鉴在前,警钟萦耳,皇上当更加发奋,刻苦磨砺,不可有须臾懈怠!”

索额图道:“陈廷敬,你是不是在吓唬皇上?”

陈廷敬这才说道:“皇上,臣的话说完了。如果触犯皇上,请治罪!”

索额图跪下道:“皇上,陈廷敬妖言蛊惑,万万听不得!”

皇上却笑了起来,说:“不,陈廷敬说的话,朕句句都听进去了!陈廷敬,你的见识非同寻常,朕赏识你!”

陈廷敬忙说:“谢皇上宽贷不究!”

皇上站起来,拍拍陈廷敬的肩膀,说:“你没有罪,你今日有功!朕听懂了你这番话,会更加努力的。陈廷敬,历朝历代,像王莽、曹操这种篡逆的故事,不止一二。朕命你把这些掌故弄个明明白白,一件件儿说给朕听!”

卫向书恐再生事端,只道:“皇上眼下要紧的是读书,前朝掌故日后慢慢说也不迟。”

皇上说:“读几句死书,不如多知道些前朝兴亡的教训!朕不想做刘衍!”

陈廷敬道:“皇上明白这个道理,臣已十分欣慰!卫师傅说得是,皇上现在读书要紧!”

皇上道:“朕书要读,兴亡掌故也要听。陈廷敬,朕要奏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重重地赏你!”

卫向书忙跪了下来,道:“皇上,老臣以为,今日弘德殿里的事,谁也不得露半个字出去!陈廷敬固然说得在理,就怕以讹传讹,生出事端。因此,太皇太后那里,皇上也不要说。”

皇上想了想,说:“准卫师傅的话。你们都听着,谁到外头去说今日的事儿,朕杀了他!”

皇上午后散了学,周如海就瞅着空儿出去密报鳌拜去了。索额图自然也会把这事告诉他阿玛的。卫向书知道今日的事情最终都会传出去,他不如自己走在前头,散学就见太皇太后去了。

鳌拜听周如海说了弘德殿里的事,勃然大怒,立即把明珠找了去,说:“明珠,陈廷敬是你向老夫引见的,你说他忠义可信。他居然同皇上讲王莽篡汉的故事!这分明是在提醒皇上,老夫会成为王莽!陈廷敬居心何在!”

明珠道:“要不要找陈廷敬来问个详细?”

鳌拜道:“还用问什么?陈廷敬不光今日讲了,日后还会讲下去!这个陈廷敬,他同老夫离心离德!多亏了周如海,不然老夫还蒙在鼓里!”

明珠问道:“辅臣大人,此事您想如何处置?”

鳌拜道:“让陈廷敬永远见不着三阿哥!”

明珠道:“他是皇上了。”

鳌拜没好气,说:“知道他是皇上!陈廷敬迟早会把这个皇上教坏的!先把陈廷敬从皇上那儿弄出来,再寻个事儿杀了他!这种忘恩负义的人,留着何用!”

明珠道:“明珠以为此事还需想周全些。”

鳌拜说:“老夫遇事不会多想,快刀斩乱麻!卫师傅也要换掉!”

明珠道:“先帝跟太皇太后都很是信任卫师傅,只怕动他不了!”

鳌拜道:“你不用多管!皇上身边的人,统统换掉!周如海你留个心眼儿,给他们寻个事儿!”

周如海点头说:“乾清宫那几个太监、侍卫,我已给他们把碴儿找好了!”

鳌拜忙说:“哦?快说来听听。”

周如海说:“侍卫倭赫等擅骑御马,擅取御用弓箭杀鹿,按律当如何?”

鳌拜惊道:“竟有此事?死罪!”

周如海又说:“张善德那几个太监把皇上的夜壶当痰盂使,往里头吐痰哪!”

明珠听着忍俊不禁,差点儿笑了起来,鳌拜却说:“大逆不道!该杀!陈廷敬这个人也该杀,给个罪名,就说他居心不良,妖言蛊惑,离间君臣!”

明珠忙道:“拿这个理由杀陈廷敬,只怕有些牵强。”

鳌拜红了眼,道:“管他牵强不牵强,先把他从皇上身边赶走再说!卫向书纵容陈廷敬,也不得放过!不管了,就这么定了!”

那日皇上仍是在弘德殿读书,听得外头吵了起来。索额图正好侍驾,忙跑了出去。只见鳌拜领着很多侍卫进来了。索额图忙问:“辅臣大人,您这是……”

鳌拜并不答话,只领着人往里走。索额图见势不好,厉声喊道:“辅臣大人,你想弑君不成!”

鳌拜却反过来吼道:“索额图,休得咆哮!惊了圣驾,拿你是问!”

弘德殿的侍卫忙抽了刀,鳌拜带来的人却快得像旋风,立马把他们围住了。

皇上出来了,喝道:“鳌拜,你想做什么?”

鳌拜叩首道:“皇上,臣今日要清君侧!”

鳌拜领来的侍卫立即宣读文告:“乾清宫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塞尔弼等,擅骑御马、擅取御用弓箭杀鹿,大逆不道!彼等御前侍卫在辅政大臣面前没有依制加礼,言行轻慢,大失国体。内监张善德等事君不敬,亵渎圣体,其罪耻于言表。陈廷敬居心不良,蛊惑皇上,离间君臣,十恶不赦!卫向书纵容陈廷敬,罪不可恕!”

皇上逼视着鳌拜,大声道:“鳌拜,你这是一派胡言!”

鳌拜见局面已尽在掌握之中,便跪了下来,道:“臣不忍看着皇上终日与狼狐之辈为伍!”

鳌拜手下的侍卫已把刀架在陈廷敬脖子上。陈廷敬想今日反正已是一死,便高声说道:“辅臣大人,我蒙皇上垂询,进讲历代兴亡掌故,何错之有?皇上十岁冲龄便懂得以史为鉴,有圣皇明君气象,真叹为神人!我身为人臣,万分欣慰。十岁的皇上尚且知道发奋自强,不赴刘衍后尘,难道真还有人想效法王莽不成?辅臣大人受先皇遗命,佐理朝政,辛勤劳苦,遇着这么聪慧的皇上,应感到安慰,何故动起干戈?”

皇上问道:“鳌拜,你告诉朕,谁想做王莽?”

鳌拜站起来,冲着陈廷敬吼道:“陈廷敬,死到临头,你还在调唆皇上!我这就杀了你!”

陈廷敬脖子上那把刀立即就举了起来。这时,卫向书大喊一声:“不可!”一把推开陈廷敬,那刀僵在了半空中。

鳌拜怒目横视:“卫向书,你不要以为老夫就不敢杀你!”

卫向书道:“杀了老夫,又何足惜!你要想想你自己!”

鳌拜哈哈大笑道:“老夫有什么好想的?老夫身为辅臣,今日是在清君侧,替天行道!”

卫向书说:“我担心你如何向十岁的皇上说清楚今日的事情!皇上要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哩!你却要他看着这么多人头落地!”

鳌拜道:“做皇帝生来就是要杀人的,还怕见了人头?书生之见,妇人之仁!”

听得卫向书这么一说,皇上大喊一声卫师傅,一头栽进老人家怀里,哭了起来。卫向书也老泪纵横,抱着皇上。

皇上突然止住哭泣,回头道:“朕不怕看见人头落地!鳌拜,我奏明了皇祖母,你的人头也要落地!”

索额图喊道:“辅臣大人,你吓坏了皇上,看你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

皇上却喊道:“索额图,朕这么容易就被吓着了?朕命你救驾!”

索额图大声喊着救驾,可乾清宫的侍卫早换成了鳌拜的人,倭赫等御前侍卫已无法动弹。鳌拜吩咐手下侍卫:“留下几个人护驾,把所有的人都带走!”

鳌拜不管皇上如何哭闹,把卫向书、陈廷敬、倭赫、张善德等几十号人全部押走了。

鳌拜毕竟有些逞匹夫之勇,后边的事情还得往桌面上摆,不然他也难得向太皇太后跟满朝文武百官交代。索尼等大臣急忙请出太皇太后,各方争来争去几个回合,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塞尔弼等侍卫、太监十三人处斩,卫向书仍充帝师,陈廷敬不得再在皇上身边侍从,仍回翰林院去。张善德原是也要处斩的,皇上哭闹着保住了,仍回弘德殿遣用。

 

十九

卫向书大人教了陈廷敬“等”字功,岳父大人教了他“忍”字功。他这一“等”一“忍”,就是十几年过去了。这时候,陈廷敬已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礼部侍郎、《清太祖实录》总裁。月媛早生下两个儿子,老大名唤豫朋,老二名唤壮履。

陈廷统早中了举人,却未能再中进士,也懒了心,不想再下场子。陈廷敬拿他没办法,只得在京里给他谋了差事,在工部做个笔帖式。这陈廷统同他哥哥可是两个性子,功名未成只叹自己命不好,没遇着贵人。他总瞅着空儿这家府上进,那家府上出。

一个夏夜,陈廷统想去明珠府上拜访。明珠早已是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陈廷统在明珠府外徘徊着,忽见一顶轿子来了,匆忙躲闪。下轿的原来是高士奇。高士奇现在仍只是个内阁中书,却在南书房里行走。他见有人慌忙走开,甚是奇怪。朗月当空,如同白昼,他竟然认出人来了,便叫道:“不是廷统吗?站在外头干吗?”

陈廷统一脸尴尬,走了过来,说:“我想拜见明大人,可我这个七品小吏,怎么也不敢进明大人的门呀!”

高士奇哈哈大笑,说:“啊呀呀,明大人礼贤下士,海内皆知。来,随我进去吧!”

陈廷统仍是犹豫,支吾道:“可我这双手空空。”

高士奇摇头道:“不妨不妨,门包我给就是了,你随我进去得了。”

高士奇说着,上前叩门。门房开了门,见是高士奇,笑道:“哦,高大人,今儿我家老爷可是高朋满座啊!您请!”

高士奇拿出个包封,递给门房。门房笑着收下,嘴上却说:“高大人就是客气,每回都要赏小的!”

高士奇也笑着,心里却暗自骂这小王八羔子,不给他门包,八成明大人就是不方便待客!高士奇当年寒碜,手头常有拿不出银子的时候,他在明珠府上没少受这门房的气!

高士奇进了明府,迎出来的是管家安图。安图笑道:“高大人,您来啦?”

管家也是要收银子的,高士奇递了个包封,说:“安大管家,好些日子不见了。”

安图接了银子,说:“小的想高大人哩!咦,这位是谁?”安图望着陈廷统,目光立马冷冷的。

高士奇笑道:“我带来的,陈廷统,陈廷敬大人的弟弟,在工部当差。”

安图忙拱手道:“原来是陈大人的弟弟,失敬失敬!”

陈廷统还了礼,说:“还望安大管家照顾着。”

安图领着高士奇和陈廷统往明府客堂去,老远就听得有人在里头高声说道:“神算,真是神算呀!”

高士奇听了,知道肯定是京城半仙祖泽深在这儿。祖泽深如今名声可是越来越大了,就连王爷、阿哥都请他看相。

安图让高士奇和陈廷统在门外稍候,自己先进去。不多时,安图出来,说:“明大人有请哩!”

高士奇刚弓身进门,就听得明珠朗声大笑,道:“啊啊,士奇来了啊!快快上座!”

高士奇忙走到明珠面前,正儿八经请了安:“士奇拜见明大人!”

明珠又是大笑,说:“士奇就是太客气了,你我整日价在一处,何必多此一礼?咦,这位是谁呀?”

高士奇忙回头招呼陈廷统上前,引见道:“陈廷敬的弟弟陈廷统,在工部做笔帖式,想来拜见明大人,我就领他来了。”

明珠忙站了起来,拉过陈廷统坐在自己身边,说:“啊呀呀,原来是廷统呀!我早就听别人说起过,还向您哥打听过您哩!快快请坐!”

陈廷统面红耳赤,说:“廷统区区笔帖式,哪值得明大人挂记!”

明珠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日在座各位,好些就是从笔帖式做起的。这位萨穆哈大人,户部尚书,他在顺治爷手上,就是个笔帖式!”

陈廷统忙起身请安:“廷统见过萨穆哈大人!”

萨穆哈正手把烟管吸烟,哈哈一笑,咳嗽几声,说:“我们满人,读书不如你们汉人,肚子里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心直口快!”

明珠半是嗔怪,半是玩笑:“萨穆哈,你如今都是尚书了,还改不了这个性子!”

高士奇也笑道:“萨穆哈大人性子就是好,用不着别人去琢磨他。”

高士奇说话间,向在座各位大人点头致意。他刚才只知道屋子里坐满了客人,眼睛里却是茫然一片。直等到给明珠请安完了,才看得见别的人。果然看见祖泽深也在这儿,其他的也都是老熟人,相互点头致意。这时,两位丫鬟低头进来,给高士奇和陈廷统打扇子。陈廷统这才看见,每位大人身后都有位扇扇的丫鬟。

明珠指着一位客人,介绍道:“廷统说起笔帖式,在座从笔帖式做成大官的还真多!这位科尔昆大人原先就是老夫吏部的七品笔帖式,如今是户部清吏司。”

陈廷统又是请安:“见过科尔昆大人。”

明珠又指着一位手摇团扇者,刚想开口介绍,祖泽深打断他的话:“明大人,您不妨待会儿再介绍,容在下看完相再说。”

明珠笑道:“啊啊啊,我倒忘了,祖先生正在看相哩!廷统,这位是京城神算祖泽深,他相面,不用你报生辰八字,只需你随意指一件东西,便可说准,号称铁口直断!”

祖泽深便向陈廷统点头致意:“布衣祖泽深!同令兄陈大人有过面缘!”

陈廷统坐下,只见那位手摇团扇者指着桌上一方端砚,说道:“我以这个砚台面相,你如何说?”

祖泽深看看端砚,又端详着这位摇扇者,说:“这方砚台石质厚重,形有八角,此乃八座之象。世人称六部为八座,可见大人您官位极尊!”

众人皆叹服,唏嘘不已。这人面呈得色,摇起扇子来更加姿态风雅。

祖泽深转眼望着明珠:“明相,既然是相面,祖某可否直言?”

明珠望望那人,说:“自然是要直言,您说呢?”

那人听出祖泽深似乎话中有话,脸色变了,却硬着头皮说:“但说无妨!”

祖泽深点头道:“如果祖某说了直话,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您见谅!砚台虽是读书人的宝贝,终究是文房内的物件,非封疆之料!大人这辈子要想做总督、巡抚只怕没戏!”

听祖泽深如此说道,众人都尴尬起来,不好意思去望那人的脸色。那摇团扇的人面有羞恼之色,却不好发作。明珠突然大笑起来,众人也都大笑了。

明珠笑道:“祖先生你算的这位是内阁学士,工部侍郎,教习庶吉士,《古文渊览》总裁徐乾学大人。祖先生还真算准了,徐大人正是文房内的物件,皇上跟前的文学侍从啊!官位极尊!”

徐乾学自嘲道:“终究不是封疆之料啊!”

祖泽深忙拱手致歉:“徐大人,得罪得罪!”

高士奇见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就凑上来打圆场,拿话岔开:“祖先生,二十年前,高某在白云观前卖字糊口,是您一眼看出我的前程。今日请您再看看如何?”

祖泽深摇头道:“高大人,你我已是故旧,知道底细,看了不作数!”

明珠却极有兴趣,说:“只当好玩,看看吧。”

高士奇正掏出手巾擦脸,说:“就拿我这手巾看看吧。”

祖泽深点头片刻,说:“要说这手巾,绢素清白,自是玉堂高品。世称翰林院为玉堂,高大人蒙皇上隆恩,以监生入翰林,甚是荣耀。”

高士奇忙拱手北向:“士奇蒙皇上垂恩,万分感激!”

祖泽深嘿嘿一笑,说:“祖某可又要说直话了。绢素虽为风雅富贵之人所用,但毕竟篇幅太小。”

明珠含笑问道:“祖先生意思是说士奇做不得大用?”

祖泽深也自觉尴尬,说:“祖某依物直断,未假思索,不可信,不可信!”

高士奇倒是不觉得怎么难堪,说:“不妨,不妨。士奇在皇上面前当差,不过就是抄抄写写,甚是琐碎。做臣子的,不管如何大用,都是区区微臣,只有咱皇上才是经天纬地。”

明珠却道:“士奇可不是小用啊!他眼下在南书房当差,终日面聆圣谕哪!”

这时,萨穆哈敲敲手中烟管,说:“祖先生就拿这烟管给我看看相!”

祖泽深望着烟管,略加凝神,笑道:“萨穆哈大人手中烟管三截镶合而成,大人做官也是三起三落。不知祖某说对了吗?”

明珠拊掌而笑:“祖先生,你可真神了!”

萨穆哈忙抢过话头:“我入朝供奉三十多年,的确是三起三落!”

徐乾学旁边有位满人早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也拿这杆烟管看相,看你如何说。”

祖泽深不再看烟管,只望着这位满人说:“恭喜大人,您马上就要放外任做学政去了!”

这位满人吃惊地望了眼明珠,又回头问祖泽深道:“如何说来?”

祖泽深笑道:“烟是不能饱肚子的,就像这学政差使,不是发得大财的官。而且烟管终日替人呼吸,就像学政终年为寒苦读书人鼓噪吹嘘。这不是要去做学政又是如何?”

明珠惊问:“这就神了!这位是阿山大人,礼部侍郎。皇上这回点了几个学政,阿山大人正在其中。满官做学政的实在不多,阿山可是深得皇上器重。可此事还没有在外头说啊!”

阿山却道:“正是祖先生所言,学政到底是发不了财的官。哪像萨穆哈大人,虽说是三起三落,却是巡抚、总督都做过了,如今又做户部尚书。”

祖泽深又道:“不急,阿山大人终究是要做到巡抚、总督的!”

阿山问道:“这又是如何说呢?”

祖泽深道:“烟不是越吸越红吗?您的前程自是越来越红火!”

科尔昆来了兴趣,也道:“既然两位大人都拿这烟管看相,又准,我也拿烟管看看。”

祖泽深望望科尔昆,忙拱手道:“恭喜大人,您马上要做个发财的官了。”

科尔昆问道:“真是奇了,阿山大人拿烟管算命是个清寒的官,我如何就要发财呢?”

祖泽深笑道:“这烟管原为老根做成,却用白银镶合。根去木而添金,是个银字,想必科尔昆大人是要去管钱法了。”

科尔昆望望明珠,又望望萨穆哈,惊得目瞪口呆。明珠早笑了起来,道:“神,真是神!萨穆哈大人保举科尔坤去做宝泉局郎中监督,皇上已经准了!”

萨穆哈忙道:“都是明相国成全的!”

科尔昆朝两位大人拱手不迭,道:“明相国跟萨穆哈大人,我都是万分感激的!”

“既然如此的准,我也拿这烟管算算。”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富伦。

祖泽深还没开言,明珠先笑了起来,道:“今日这烟管倒是食尽人间烟火,什么人都做了。”

祖泽深望望富伦,道:“恭喜大人,您马上得下去做巡抚。”

明珠先吃惊了,问道:“这如何说呢?”

祖泽深说:“富伦大人到哪里去做巡抚我都算准了。您是去山东!”

富伦朝祖泽深长揖而拜,道:“我真是服您了。只是这又如何说?”

祖泽深道:“烟管原是个孔管,山东是孔圣之乡,您不是去山东又是去哪里呢?”

这时,陈廷统悄悄儿拉了拉高士奇的袖子。高士奇明白他的意思,便说:“祖先生,您给廷统也看看?”

祖泽深打量一下陈廷统,说:“还是不看了吧。”

陈廷统说:“拜托祖先生看看,也让廷统吃这碗饭心里有个底!我也拿这杆烟管看看。”

祖泽深说:“既然硬是要看,祖某就铁口直断了。烟管是最势利的东西,用得着时,浑身火热,用不着时,顷刻冰冷。烟管如此,倒也不妨,反正是个烟管。人若如此,就要不得了!”

陈廷统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浑身冒汗。明珠忙打圆场,问:“祖先生,为何同是拿烟管看相,怎么变出这么多种说法?”

祖泽深诡秘而笑:“其中自有玄机,一两句话说不清。明相国,给您说件有趣的事儿。索额图还没出事的时候,找我看相。看相原是有很多看法的,索额图抽出腰间的刀来,说就拿这刀来看。我听着就跪下了,怕得要命。”

明珠也吓着似的,问:“为何了?”

祖泽深道:“我说不敢算,说出来索大人您肯定杀了我。索额图说,你只说无妨,我命该如何又怪不得你。我便说,你饶我不死我才敢说。索额图道,老夫饶你不死。我这才说道,刀起索断,大人您名字里头有个索字,您最近可有性命之忧啊!”

明珠听着眼睛都直了,问道:“他如何说?”

祖泽深道:“索额图当时脸都吓白了,却立即哈哈大笑,只道自己身为领侍卫内大人,一等伯,皇恩浩荡,岂会有性命之忧!我说老天能够保佑大人,自是您的福气。但依在下算来,您有些难,还是小心为好。索额图只是不信。结果怎样?大家都看到了。”

原来索额图同明珠争斗多年,终于败下阵来,现已罢斥在家闲着。明珠叹道:“索额图依罪本要论死的,我在皇上面前保了他啊!”

大家都说明相国真是老话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明珠忽见陈廷统仍是尴尬的样子,便向各位拱手道:“诸位不必在意,在我家里,不比衙门里面,各位请随意,说什么都无妨。廷统呀,我同令兄在皇上面前时常会争几句的,私下却是好朋友。令兄学问渊博,为人忠直,我很是敬佩呀!”

陈廷统说:“明大人,家兄性子有些古板,您别往心里去。”

高士奇拍拍陈廷统的手,说:“明相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科尔昆性子颟顸,他本想讨好明珠,又奉承高士奇,可说出来的话就很是糊涂了:“大伙儿说了,明相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说这高大人,谁都知道他是索额图门下出身,而天下人也都知道明大人同索额图是水火不容。你看看,高大人不照样是这明府的座上宾?”

满座都忍住笑,望着高士奇。高士奇倒是谈笑自如,道:“如此说,高某还真惭愧了!”

明珠摇摇手说:“哪里的话。我明珠交友,海纳百川。只要各位看得起老夫,随时可以进门。”

科尔昆问陈廷统道:“廷统,也不知令兄每日出了衙门,窝在家里干什么,从不出来走走。”

明珠说:“人家陈大人是个做学问的人,皇上可是经常召他进讲啊!”

科尔昆不以为然,说:“朝中又不是陈大人一个人要向皇上进讲,就说在座的明相国、徐大人、高大人,都是要奉旨进讲的。”

明珠摆摆手,道:“科尔昆,不许你再说陈大人了。我同廷敬可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啊。”

高士奇很是感慨的样子:“明相国宅心仁厚,有古大臣之风啊!”

科尔昆仍是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陈廷敬可是经常同明相国对着干哪!”

明珠好像真生气了:“科尔昆,你是我们满人中的读书人,明白事理,万万不可这么说。我同廷敬在皇上面前每次争论,只是遇事看法不同,心却是相同的,都是忠于皇上。”

陈廷统如坐针毡,说:“明大人如此体谅,家兄心里应是知道的。”

萨穆哈粗声说道:“他知道个屁!”

陈廷统又落了个大红脸。明珠赶紧圆场,让谁都下得了台阶。谈笑着,明珠端起茶杯喝茶,陈廷统便拘谨地环顾各位,见大伙儿都在喝茶。

明珠是个眼睛极明了的人,忙说:“廷统,官场规矩是端茶送客,在我这儿你可别见着我喝茶了,就是催你走了。他们都是知道的,我要是身子乏了,也就不客气,自然会叫你们走的。”

陈廷统点头道谢,也端起茶杯,缓缓喝茶。又是谈天说地,闲话多时。忽听得自鸣钟敲了起来,高士奇打拱道:“明相国,时候不早了,我等告辞,您歇着吧。”

众人忙站了起来,拱手道别。明珠也站起来,拱手还礼。明珠特意拉着陈廷统的手,说:“廷统多来坐坐啊,替老夫问令兄好!”

陈廷统听着心里暖暖的,嘴里喏喏不止。他拱手而退的时候,不经意间望见明珠头顶挂着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节制谨度。这御匾的来历满朝上下都知道,原是明珠同索额图柄国多年,各植朋党,争权夺利,皇上便写了这四个字送给他俩,意在警告。索额图府上也挂着这么一块御匾,一模一样的。

 

二十

张善德高高地打起南书房门帘,朝里头悄悄儿努嘴巴。大臣们立马搁笔起身,低头出去了。他们在阶檐外的敞地里分列两旁,北边儿站着明珠、陈廷敬,张英和高士奇站在南边儿。

正是盛夏,日头晒得地上的金砖喷着火星子。陈廷敬见高士奇朝北边乾清宫瞟了眼,头埋得更低了,便知道皇上已经出来了。御前侍卫傻子步行生风,飞快地进了南书房。两个公公小跑着过来,亦在南书房阶檐外站定。

四位大臣赶快跪下,望着皇上华盖的影子从眼前移过。他们低头望着悄声而过的靴鞋,便知道随侍皇上的有几位侍卫和公公。陈廷敬正巧瞧见地上有蚂蚁搬家,仿佛千军万马,煞是热闹。皇上不说话,便觉万类齐喑,陈廷敬却似乎听得见蚂蚁们的喧嚣声。

总理南书房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高士奇因了那笔好字便在里头专管文牍誊抄。他们俩每日都在南书房当值。明珠和陈廷敬每日先去乾清门早朝,再回部院办事,然后也到南书房去看折子。四面八方的折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书房;南书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折子,起草票拟;南书房的票拟,皇上多半是准的;皇上准了,那票拟就是圣上的旨意了。

皇上进了南书房,张善德回头努努嘴巴,四位大臣就站了起来。他们早已大汗淋漓,就着衣袖揩脸。没多时,张善德出来传旨,说是皇上说了,叫你们不要待在日头底下了,都到阴地儿候着吧。

大臣们谢了恩,都去了阶檐下的阴凉处。门前东西向各站着三位御前侍卫,他们各自后退几步,给大臣们挪出地方。大臣们朝侍卫微微颔首道谢,依旧低头站着,却是各想各的事儿。

明珠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可陈廷敬知道他时时防着自己。原来明珠同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争权多年,呼朋引类,各植私党,相互倾轧。明珠这边儿的被人叫做明党,索额图这边儿的被人叫做索党。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党就是索党。明珠和索额图都想把陈廷敬拉在自己身边,但他不想卷进任何圈子,对谁都拱手作揖,对谁都委蛇敷衍。到头来,明珠以为陈廷敬是索党,索额图把他当做明党。两边都得罪了。陈廷敬沉得住气,只当没事儿似的。当年他从卫大人和岳父那里学得两个字,等和忍。这十多年,陈廷敬自己悟出一个字来,那就是稳。守着这稳字,一时兴许会吃些亏,却不会倒大霉。明珠说来也算得上他的恩人,可十多年几度沧桑,两人早已是恩怨难分。他倒不如把屁股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不动,不管别人如何更换门庭。陈廷敬专为这等、忍、稳三个字写了篇小文,却只是藏之宝匣,秘不示人。

索额图要倒霉的时候,满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党爪牙也纷纷倒戈,陈廷敬却是好话歹话都没说半句。明珠就越发拿不准陈廷敬心里到底想的什么。高士奇平日在明珠面前极尽奉迎,可满朝都知道他是索额图的人。高士奇后来虽然得了个监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帮进士们眼里,仍矮着半截。高士奇心里窝着气,眼里总见不得陈廷敬这种进士出身的人。陈廷敬同高士奇早年在弘德殿侍候皇上读书时就已结下过节,日后也免不了暗相抵牾,却彼此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不到节骨眼上,陈廷敬也不会同高士奇计较去。陈廷敬知道只有张英是个老诚人,但他们俩也没说过几句体己话。

忽听得门帘子响了,张善德悄声儿出来,说:“皇上请几位大臣都进去说话。”

大臣们点点头,弓身进去了。皇上正坐在炕上的黄案边看折子,傻子按刀侍立御前。黄案是皇上驾到才临时安放的,御驾离开就得撤下。大臣们跪下请安,皇上抬眼望望他们,叫他们都起来说话。明珠等谢了恩,微微低头站着,等着皇上谕示。

黄案上的御用佩刀小神锋,平日由傻子随身挎着,皇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傻子名字唤作达哈塔,身子粗黑,看上去憨实木讷,实是眼疾手快,很得皇上喜欢。皇上有日高兴,当着众人说,别看达哈塔像个傻子,他可机灵着哩,他的功夫朕以为是大内第一!从此,别人见了他只喊傻子,倒忘了他的大名。傻子之名因是御赐,他听着也自是舒服。

皇上放下手中的折子,长吁一口气,说:“朕登基一晃就十七年了,日子过得真快。这些年可真不容易呀!朕差不多睡觉都是半睁着眼睛!鳌拜专权,三藩作乱,四边也是战事不绝。现在大局已定,江山渐固。只有吴三桂仍残喘云南,降服他也只在朝夕之间。”

皇上说他今儿早上独坐良久,检点自省,往事历历,不胜感慨。四位大臣洗耳恭听,不时点头,却都低着眼睛。皇上说着,目光移向陈廷敬,说:“陈廷敬,当年剪除鳌拜,你是立了头功的!”

陈廷敬忙拱手谢恩,道:“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哪!都是皇上英明智慧,索额图铁臂辅佐。头功,应是索额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谁也想不到陈廷敬会说起索额图。高士奇瞟了眼明珠,明珠却是低头不语。高士奇跪下奏道:“启禀皇上,索额图结党营私,贪得无厌,又颟顸粗鲁,刚被皇上罢斥,陈廷敬竟然为他评功摆好,不知他用意何在!”

陈廷敬也望望明珠,明珠仍是低着头,装聋作哑。高士奇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撇开自己同索额图的干系。高士奇的心思,陈廷敬看得明白,但他碍着大臣之体,有话只能上奏皇上。

陈廷敬跪下奏道:“皇上,臣论人论事,功过分明!”

高士奇见皇上不吭声,又说道:“启奏皇上,索额图虽已罢斥,但其余党尚在。臣以为,索额图弄权多年,趋附者甚多,有的紧跟亲随,有的暗为表里。应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高士奇似乎想暗示皇上,陈廷敬很可能就是暗藏着的索党。皇上仍是沉默不言,外头吱呀吱呀的蝉鸣让人听着发慌。屋子里很热,皇上没有打扇子,谁都只能熬着,脸上的汗都不敢去揩。

高士奇想知道皇上的脸色,却不敢抬头。他忍不住抬眼往上瞟瞟,刚望见皇上的膝盖,忙吓得低下头去。但他既然说了,便不愿就此罢休,又说道:“朝中虽说人脉复杂,但只要细查详究,清浊自见,忠奸自辨。”

皇上突然发话:“陈廷敬,你说说吧。”

陈廷敬仍是跪着,身子略略前倾,低头回奏:“索额图当权之时,满朝大臣心里都是有底的,多数只是惧其淫威,或明哲保身,或虚与应付,或被迫就范。皇上宽厚爱人,当年鳌拜这等罪大恶极之臣,仍能以好生之德赦其死罪,何况他人?因此,臣以为索额图案就此了断,不必枝蔓其事,徒增是非。国朝目前最需要的是上下合力,励精图治!”

皇上点头而笑:“好!陈廷敬所说,深合朕意!索额图之案,就此作罢。廷敬,在世人眼里,清除鳌拜的头功是索额图,不过朕以为还是你陈廷敬!朕年仅十岁的时候,你就给朕讲了王莽篡汉的故事。朕听了可是振聋发聩哪!从那以后,朕日夜发愤,不敢有须臾懈怠!朕当时就暗自发下誓愿,一定要在十四岁时亲政!廷敬、士奇,都起来吧。”

陈廷敬道:“皇上乃天降神人,实是国朝之福,万民之福啊!”

皇上望着陈廷敬点头片刻,目光甚是柔和,说:“陈廷敬参与过《清世祖实录》、《清太祖圣训》、《清太宗圣训》编纂,这些都是国朝治国宝典。朕今日仍命你为《清太宗实录》、《皇舆表》、《明史》总裁官,挑些才藻特出的读书人,修撰好这几部典籍!”

陈廷敬忙起身跪下:“臣遵旨!”

皇上无限感慨的样子,说:“陈廷敬多年来朝夕进讲,启迪朕心,功莫大矣!学无止境这个道理人皆知之,但朕小时听廷敬说起这话,还很烦哪!现在朕越是遇临大事,越是明白读书的重要。可惜卫师傅已经仙逝。廷敬,朕命你政务之余,日值弘德殿,随时听召进讲。”

陈廷敬谢恩领旨,感激涕零。皇上这么夸奖陈廷敬,原先从未有过。明珠脸上有些挂不住,皇上觉着了,笑道:“明珠你辛苦了,件件票拟都得由你过目。”

明珠忙说:“臣的本分而已,惟恐做得不好。”

皇上说:“这些票拟朕都看过了,全部准了。怎么只有山东巡抚富伦的本子不见票拟?”

明珠回道:“臣等正商量着,圣驾就到了。富伦奏报,山东今年丰收,百姓感谢前几年朝廷赈灾之恩,自愿把收成的十分之一捐给朝廷!”

皇上大喜:“啊?是吗?富伦是个干臣嘛!明珠,当初你举荐富伦补山东巡抚,朕还有些犹豫。看来,你没有看错人。”

明珠拱手道:“都是皇上慧眼识才!皇上以为可否准了富伦的奏请?”

皇上略加沉吟,说:“山东不愧为孔圣故里,民风淳厚!朝廷有恩,知道感激;粮食丰收,知道报国!好,准富伦奏请,把百姓自愿捐献的粮食就地存入义仓,以备灾年所需!”

皇上正满心欢喜,陈廷敬却上前跪奏:“启奏皇上,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

皇上顿觉奇怪,疑惑地望着陈廷敬:“陈廷敬,你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陈廷敬刚要说话,明珠朝高士奇暗递眼色。高士奇会意,抢先说道:“皇上,陈廷敬对富伦向来有成见!”

陈廷敬仍然跪着,说:“皇上,陈廷敬不是个固守成见的人。”

皇上脸露不悦:“朕觉得有些怪,陈廷敬、高士奇,你们俩怎么总拧着来?”

高士奇也上前跪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皇上,陈廷敬是从二品的重臣,微臣不过六品小吏,怎敢拧着他!臣只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斗胆以下犯上。”

陈廷敬不想接高士奇的话头,只说:“皇上,臣还是就事论事吧。山东幅员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东西,各地丰歉肯定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全省都丰收了呢?纵然丰收了,所有百姓都自愿捐粮十分之一,实在不可信。退万步讲,即便百姓自愿捐粮,爱国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价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来的事,凡是说百姓自愿的,总有些可疑!”

高士奇却是揪着不放:“皇上,陈廷敬这是污蔑皇上圣明之治!自从皇上《圣谕十六条》颁行天下,各地官员每月都集聚乡绅百姓宣讲,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风日益淳朴,地方安定平和。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遇灾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办,山东百姓拍手称快。而今富伦不负重托,到任一年,山东面貌大为改观。皇上,国朝就需要这样的干臣忠臣!”

陈廷敬语气甚是平和,却柔中带刚:“皇上,臣愿意相信山东今年大获丰收,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富伦运气而已。到任不到一年,就令全省面貌大变,除非天人!”

皇上冷冷地说:“陈廷敬,你读了三十多年的书,在地方上一日也没待过,怎么让朕相信你说的就是对的呢?”

陈廷敬回道:“皇上,只要有公心,看人看事,眼睛是不会走神的!怕就怕私心!”

高士奇立马说道:“皇上,臣同富伦,都是侍奉朝廷的大臣,无私心可言。”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再望着陈廷敬说:“朕看陈廷敬向来老成宽厚,今日怎么回事?你同士奇共事快二十年了,得相互体谅才是。”

陈廷敬道:“臣不与人争高下,但与事辨真伪。一旦富伦所奏不实,必然是官府强相抢夺,百姓怨声载道,说不定会激起民变。皇上,这不是臣危言耸听哪!”

皇上望望明珠,说:“明珠以为如何?”

明珠道:“听凭圣裁!”

皇上问张英道:“你说呢?”

张英若不是皇上问起,从不多嘴;既然皇上问他了,就不得不说,但也不把话说得太直露:“臣以为此事的确应考虑得周全些。”

皇上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既然如此,陈廷敬,朕命你去山东看个究竟!”

陈廷敬心中微惊,却只得叩道:“臣遵旨!”

皇上不再多说,起身回乾清宫去。皇上似乎有些不高兴了,步子有些急促。送走皇上,高士奇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说:“陈大人,士奇您是知道的,肚子里没有半点儿私心,同您相左,都因公事。”

陈廷敬哈哈一笑,敷衍过去了。明珠在旁边说话:“士奇,我们都是为着朝廷,用得着您格外解释吗?您说是不是张大人?”

张英也只是点头而笑,并不多说。

天色不早了,各自收拾着回家去。今儿夜里张英当值,他就留下了。陈廷敬出了乾清门,不紧不慢地走着,觉得出宫的路比平日长了许多。从保和殿檐下走过,看见夕阳都挡在了高高的宫墙外,只有前头太和殿飞檐上的琉璃瓦闪着金光。陈廷敬略微有些后悔,似乎自己应该像张英那样,不要说太多的话。

陈廷敬出了午门,家人大顺和长随刘景、马明已候在那里了。大顺远远地见老爷出来了,忙招呼不远处的轿夫。一顶四抬绿呢大轿立马抬了过来,压下轿杠。陈廷敬上轿坐好,大顺说声“走哩”,起轿而行。刘景、马明只在后面跟着,不随意言笑。

陈廷敬坐在轿里,闭上了眼睛。他有些累,也有些心乱。想这人在官场,总是免不了憋屈。大臣又最不好做,成日在皇上眼皮底下,稍不小心就获罪了。

今儿本来幸蒙皇上大加赞赏,不料却因为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弄得皇上不高兴了。皇上派他亲去山东,这差事不好办。富伦的娘亲是皇上奶娘,自小皇上同富伦玩在一处,就跟兄弟似的。有了这一节,陈廷敬如何去山东办差?况且富伦同明珠过从甚密。陈廷敬有些羡慕亲家张汧,他早年散馆就去山东放了外任,从知县做到知府,如今正在德州任上,想必自在多了。陈廷敬同张汧当年为儿女订下娃娃亲,如今祖彦同家瑶早喜结连理。

陈廷敬回到家里,天色已黑下来了。他在门外下了轿,就听得壮履在高声念诗:“牡丹后春开,梅花先春坼。要使物皆春,须教春恨释!”

又听月媛在说:“这是你爹九岁时写的五言绝句,被先生叹为神童!你们两个可要认真读书,不要老顾着玩!爹在你们这个年纪,在山西老家早就远近闻名了。”

陈廷敬听得家人说话,心情好了许多。大顺看出老爷心思,故意不忙着敲门。便又听老太爷说道:“外公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豫朋说:“我也要二十一岁中进士,像爹一样!”

壮履说:“我明年就中进士去!”

听得老太爷哈哈大笑。陈廷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顺这才推了门。原来天热,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等陈廷敬回家。月媛领着豫朋、壮履和几个家人早绕过萧墙,迎到门口来了。

陈廷敬进屋,恭敬地向老岳父请了安。月亮刚刚升起来,正挂在正门墙内的老梅树上。

陈廷敬摸着壮履脑袋,说:“明年中进士?好啊,儿子有志气!”

家人掌着灯,一家老小说笑着,穿过厅堂,去了二进天井。这里奇花异石,比前头更显清雅。月媛吩咐过了,今儿晚饭就在外头吃,屋里热得像蒸笼。大顺的老婆翠屏也是自小在陈家的,跟着来了京城,很让月媛喜欢。翠屏早拿了家常衣服过来,给老爷换下朝服。

只留翠屏和两个丫鬟招呼着,大顺同刘景、马明跟轿夫们,还有几十家人,都下去吃饭去了。月媛替陈廷敬夹了些菜,说:“廷统来过,坐了会儿就走了。”

陈廷敬问:“他没说什么事吗?”

月媛说:“他本想等你回来,看你半日不回,就走了。”

陈廷敬不再问,低头吃饭。他心里有些恼这个弟弟,廷统总埋怨自己在工部老做个笔帖式,不知何日有个出头。陈廷敬明白弟弟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同僚间疏通疏通。陈廷敬不是没有保举过人,但要他替自己弟弟说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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