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丨五至八

2016-08-12 09:22:3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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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侍卫索额图和明珠领着几个人,都是百姓装束,没事似的在胡同里转悠。到了李祖望家附近,叫人找来地保问话。索额图问道:“有朝廷钦犯很可能就藏在你们这块儿。你要多长几双眼睛,谁家来了客人,多大年龄,是男是女,何方人氏,都暗自记下来,速速报官!”

地保也不敢问他们是什么人,只看人家这派头就知道不是平常人物,便甚是小心,道:“小的记住了。”

大桂从外头回来,看见有人正在胡同里同地保说话,也并不在意。他有要紧事赶回去报信,进门就说:“老爷,怪事儿了!”

李老先生忙问:“什么怪事儿?”

大桂道:“街上捉拿陈举人的告示都撕掉了!”

陈敬听了心头一喜,问道:“真的?”

大桂说:“我亲眼瞧见的!”

李老先生说:“莫不是抓着真凶了?”

陈敬说:“一定是抓住真凶了。乾坤朗朗,岂能黑白颠倒!”

李老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真的如此,那就万幸了!”

陈敬朝李老先生深深一拜,道:“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回快活林去!前辈,您可是我的恩人哪!”

李老先生道:“贤侄千万不要这样说。老夫静候您高中皇榜!”

月媛舍不得陈敬走,嗔道:“陈大哥,你说走就走呀!”

李老先生望着女儿笑道:“月媛,陈大哥功名要紧,我们就不留他了。”

外头明珠同索额图已快到李家门口了,两人边走边说着陈敬的案子。索额图道:“我觉着奇怪,外头流言四起,说连头甲进士及第都卖掉了,可我们细细查访,怎么连个影儿都摸不清?去年秋闱之后杀了那么多人,谁还敢送银子收银子?莫不是有人造谣吧?”

明珠摇头道:“我不这么看。我预料,春闱一旦出事,血流成河!无风不起浪,这话错不了的!”

索额图道:“我倒有个预感,若真有事,抓到那个陈敬,就真相大白了!”

明珠道:“陈敬此生不得安宁了!”

索额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问道:“明兄此话怎讲?”

明珠道:“我暗访过陈敬的朋友,他应该不是杀人凶犯。他要是真杀了人,就得掉脑袋,倒也干脆。他冤就冤在,哪怕是没杀人,也没好果子吃!”

索额图道:“索某仍是不明白。”

明珠道:“你想想,陈敬如果没杀人,干吗人影都不见了呢?八成是有人想杀他,躲起来了。”

索额图问:“您猜想陈敬兴许知道科场行贿之事?”

明珠说:“要是他知道,案子迟早会从他那里出来。一旦他道出实情,天下读书人谢他,这国朝官场就容不得他了。”

索额图又道:“索某听了越发糊涂了。”

明珠笑道:“真相大白,很多人就得掉脑袋。官场人脉复杂,一个脑袋连着十个八个脑袋。咱皇上总不能把那么多脑袋都搬下来啊!那陈敬啊,哪怕就是中了进士,他在官场也寸步难行了!”

索额图这才开了窍,道:“有道理!这个陈敬呀,真是倒霉!”

说话间,明珠忽然驻足而立,四顾恍惚,道:“索兄,你闻到了吗?一股奇香!”

索额图鼻子吸了吸,道:“是呀,真香。好像是梅花。”

明珠道:“的确是梅花!好像是那边飘来的。看看去。”

到了李家门前,明珠抬头看看,几枝冬梅探出墙外。明珠道:“就是这家,进去看看?”

索额图道:“好,我来敲门。”

李老先生正要开门送走陈敬,听得外头有人,立马警觉起来,隔着门问道:“谁呀?”

索额图在外头应道:“过路的!”

李老先生听说是过路人,越发奇怪,使了眼色叫陈敬进屋去,然后问道:“有事吗?”

明珠应道:“没事儿。我们在外头瞧着您家梅花开得好生漂亮,想进来看看,成吗?”

李老先生回头见陈敬已进屋去了,便道:“成,成,请进吧。”说罢开了门,拱手迎客。

索额图同明珠客气地道了打扰,进门来了。李老先生瞟见外头还站着几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却只作没看见。

明珠道:“实在冒昧!在下就喜欢梅花!”

李老先生笑道:“不妨,不妨!先生是个雅人哪!”

明珠回头打量着李家宅院,见正屋门首挂着明代嘉靖皇帝所赐世代功勋的匾,忙打拱道:“原来是个世家,失敬,失敬!”

李老先生笑道:“老儿祖宗倒是荣耀过,我辈不肖,没落了!”

陈敬跑进客堂,趴在窗格上往外一望,见着了索额图,脸都吓白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只隐约猜着这皇上身边的侍卫,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里来呢?

这时月媛过来了,陈敬悄悄朝她招手,低声儿说:“月媛妹妹,他们可能是坏人,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屋里来。”月媛点点头,出门去了。

李老先生问道:“敢问二位是……”

不等李老先生话说完,明珠抢着答道:“生意人,生意人!”

李老先生便拱手道:“啊,生意人,发财,发财!”

明珠欣赏着梅花,啧啧不绝,道:“北京城里梅花我倒见得不少,只是像先生家如此清香的,实在难得。”

李老先生说:“这棵梅树,还是先明永乐皇上赏给我祖上的,两百多年了。”

明珠道:“难怪如此神奇。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李老先生笑道:“先生好风雅啊!”

索额图并没有此等雅兴,只道:“您家这宅子应是有些来历,可容在下进去看看吗?”

李老先生正在为难,月媛抱着个青花瓷瓶出来,堵住了索额图,却朝爹喊道:“爹,您帮我折些梅花插瓶!”

李老先生嗔怪道:“这孩子,这么好的梅花,哪舍得折呀!”

月媛道:“爹您昨日不是答应了的吗?说话不算数!”

李老先生心想昨日哪里答应她折梅花了?他知道女儿精得很,立马猜着她是在玩鬼把戏,便说:“你不见爹这里有客人吗?”

月媛朝索额图歪头一笑,说:“大哥,我够不着,您帮我折行吗?”

索额图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明珠讨主意。李老先生正好不想让两位生人进屋,便道:“好吧!两位客人也喜欢梅花,不如多折些,您两位也带些走。”

索额图却说:“这个使不得!”

月媛扯着索额图衣袖往外走:“大哥,我求您了!您不要,我的也没了。求您帮我折吧。”

索额图只好回到梅树下,替月媛折梅花。月媛故意胡乱叫喊,一会说要那枝,一会又说那枝不好看。眼看着差不多了,索额图拍手作罢。李老先生拣出几枝,送给明珠。明珠谢过,收下了梅枝。叫月媛这么一闹,明珠和索额图只好告辞了。

明珠同索额图一走,月媛得意地笑了起来。陈敬从客堂里出来,道:“谢月媛妹妹了。”

李老先生这才明白过来,道:“你这个鬼灵精!怎么不想想别的法子?可惜了我的梅花。”

月媛道:“听陈大哥说这两个人可能是坏人,我急得不行了,还有什么好法子?”

李老先生笑笑,脸色又凝重起来:“这两个人好生奇怪!”

陈敬道:“前辈您不知道,刚才要进去看屋子的那位,可是御前侍卫索额图呀!只顾着赏梅的那位我也见过,也是皇上身边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老先生万万没想到这一层上,问:“您如何认识他们?”

陈敬道:“曾经巧遇过。”便把那日茶馆里见着这两个人,又在祖泽深家里见着索额图的事细细说了。

月媛害怕起来:“莫不是他们知道陈大哥躲在我们家了?”

李老先生道:“这倒未必,我只是估计杀人真凶并没有抓住,他们是在暗访。贤侄,我估计您还出不得这扇大门啊!”

陈敬只好回到房间,木然呆坐。李老先生本想让他独自待会儿,可知道他心里必定不好过,又过来陪他说话。陈敬忽觉悲凉起来,说:“我如今犯了什么煞星?去年秋闱,我不满考官贪赃舞弊,同落榜士子们闹了府学,差点儿掉了脑袋。新科举人第二日都去赴巡抚衙门的鹿鸣宴,我却在坐大牢!这次来京赶赴春闱,我打定主意不管闲事,可倒霉事儿偏要撞上门来!”

李老先生安慰道:“贤侄也不必着急,您只在这里安心温书,静观其变。说不定您在这儿待着,真凶就被抓起来了呢?”

陈敬叹道:“怕就怕抓真凶的就是真凶!”

李老先生想了想,也是无奈而叹:“如此就麻烦了。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用自己的学问报效朝廷,这是读书人的本分。但官场的确凶险,科场就是官场的第一步!”

陈敬心如乱麻,惟有叹息不止。李老先生道:“有句话,我本想暂时瞒着你。想想瞒也无益,还是说了吧。”

陈敬听了又大吃一惊,问:“什么话?”

李老先生道:“田妈刚才说,管这片儿街坊的地保,眼下正四处打听谁家来了亲戚,说是查访朝廷钦犯。我猜,他们要抓的人正是您啊!”

陈敬道:“如此说来,我留在这里,终究会连累您的。我还是早早儿离开算了。”

陈敬说着就要告辞,李老先生拦住他,道:“贤侄万万不可这么说。我相信您是清白的,何来连累?只是事出蹊跷,得好好想办法才是。”

陈敬简直欲哭无泪,道:“我现在是求告无门,束手无策啊!”

陈敬还担心着大顺,又想张汧必会照顾他的,心里才略微放心些。

李老先生情辞恳切,留住了陈敬,道:“贤侄,不管事情会怎么样,我有一句话相告。”

陈敬道:“请前辈赐教。”

李老先生说:“老身终生虽未做官,但痴长几岁,见事不少,我有些话您得相信。春闱假如真有舞弊,迟早会东窗事发。可这案子不能从您口里说出来。记住,您不论碰到什么情况,要一口咬定只是被歹人追杀,才躲藏逃命。”

陈敬问道:“这是为何?”

李老先生说:“官场如沧海,无风三尺浪,凶险得很啊!谁有能力舞弊?都是高官大官!那日夜里您在白云观听里头人说什么李大人,今年会试主官正好是位李振邺李大人。朝廷里李大人也不止他一人,但谁又能保管不是他呢?您哪怕中了进士,也只是区区小卒,能奈谁何?所以闭嘴是最好的!”

陈敬听了心里愈发沉重,只道晚生明白了。

 

眼看着会试日期到了,杀人真凶没有抓着,陈敬也不见人影。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李谨就是陈敬杀的。

开考那日,索额图一大早才要出门,阿玛索尼叫住了他:“索额图,查科场案的事,你不必那么卖力!”

索额图听着奇怪了,问:“阿玛,这是为何?皇上着您同鳌拜查办科场案,我同明珠暗下里协助。皇上对我很是恩宠,我不敢不尽力呀!”

索尼生气道:“糊涂!科场案不是那么好查的!一旦查出来,必然牵涉到很多王爷和朝廷重臣!涉及的人越多,我们自己就越危险!”

索额图道:“可是皇上整日价为这事发火啊!”

索尼道:“别老是说皇上皇上。皇上也得顾忌着王爷和大臣们!”

索额图疑惑道:“阿玛的意思,是这案子最好查不出来?”

索尼拿手点点索额图的脑袋,说:“你呀,用这个想事儿。”又点点他的肚皮,“用这个装话儿!别把什么话都说明白!”

索额图听着仍是糊涂,却只好说道:“儿知道了。”

索尼又道:“你性格太鲁莽了,只知道打打杀杀!你得学学明珠!阿玛老了,今后咱家要在朝廷立足,就指望你了!”

索额图听完阿玛的话,急忙赶到宫里去了。今日正是会试头场考试,天知道皇上又会吩咐什么要紧差事。跑到乾清宫,果然听说皇上要微服出宫到贡院去看看。索额图同明珠等几个侍卫都着了百姓装束,随皇上去了顺天府贡院。皇上并不进贡院去,只远远站在那里看着。也有举人家里人来送考的,都远远地围着观望。

贡院四周布满了带刀兵丁,一派杀气。举人们手提考篮排着队,挨个儿让官差搜身。考篮里头放着笔墨纸砚,外加小包木炭。那笔得是笔管镂空的,免得笔管里头有夹带;木炭每根只许三寸长,也是怕人作弊。领头搜身的监考官是礼部主事吴云鹏。轮到搜谁了,那举人就把考篮放下,高高举起双手。官差先仔细翻着考篮,再从头到脚摸一遍,鞋子都得脱下来看过。有个举人见这样子实在有辱斯文,发起牢骚来,说:“咱们都得举着手,这就叫举人。”举人们哄笑起来。吴云鹏顿时黑了脸,喝道:“笑什么!放肆!”立马就没人敢言语了,一个个举着手过去。有个举人见不得这场合,双手才举起来,裤子就尿湿了。举人们见了,又哄然而笑。立时跑来两个兵勇,举鞭就朝尿裤子的举人打去,骂道:“亵渎圣地,该当何罪!”那举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然后被拖走了。

张汧站在队列里缓缓前行,无意间回头看见了陈敬,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陈敬今儿清早给李老先生留下张字条,壮着胆子跑到贡院来了。这几日他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坐得稳行得正,当着那么多举人和朝廷官员,光天化日之下谁也不敢把他怎样。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怕官府明里捉他,就怕歹人背里暗算。陈敬内心毕竟惶恐,只是低头慢慢往前挪,并没有看见张汧。

这却急坏了李老先生。他一早听得大桂说,陈举人不见了,只在桌上放着张字条。李老先生看了字条,直道大事不好,陈敬肯定要出事的。月媛也起来了,哭着要爹爹想办法。李老先生哪有办法可想?只好去贡院看看。月媛硬要跟着去,父女俩就到了贡院外。望着那刀刀枪枪的,月媛甚是害怕。李老先生紧紧抓住月媛的手,嘱咐她千万别乱叫喊。皇上由明珠等拱卫着,也挤在人群里,同李老先生离得很近,没谁看出异样来。

轮到搜张汧的身了,他放下考篮,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吴云鹏看看名册,嘴里念着张汧的名字,早有人拿过考篮翻了起来。吴云鹏反复验看那个砚台,张汧心跳如鼓。总算没有看出破绽,张汧的衣服却早汗湿了。吴云鹏喊声走吧,张汧忙收拾起考篮进去了。

终于轮到陈敬,他放下考篮,举起了双手。吴云鹏自言自语道:“陈敬。”陈敬听着自己的名字,心惊肉跳,故意侧过脸去。吴云鹏却没有半丝异样,只冷冷望着手下翻着考篮,搜着陈敬身子。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吴云鹏说声:“走吧。”陈敬尽量放慢脚步,从容地往里走。这时,吴云鹏突然回过神来,回头道:“陈敬?快抓住他!”马上有人跑上前去,把陈敬按倒在地上。陈敬叹息一声,心里倒并不害怕,只是可惜今年科考肯定黄了。

陈敬正要被带走,忽听有人厉声制止:“慢!”原来明珠飞跑着过来了,不让官差把人带走。吴云鹏并不认得明珠,却猜得此人肯定颇有来头。眼见着十几个人飞身而至,然后闪出一条道来,皇上背着手走过来了。

明珠轻声奏道:“皇上,这人就是我们要抓的山西举人陈敬!”

皇上并不说话,只逼视着陈敬。陈敬来不及说什么,却见吴云鹏早跪了下来,叩头道:“不知皇上驾到,臣罪该万死!”

立马跪倒一片,高喊万岁。李振邺、卫向书等到八位考官闻讯,慌忙从贡院里跑了出来迎驾。

陈敬见所有人都跪下了,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道:“山西学子陈敬叩见皇上!”

皇上仍不说话,只是望着陈敬。李振邺奏道:“皇上,陈敬身负凶案,竟敢前来赴考,真是胆大包天!”

陈敬道:“学子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我敢来赴考,是因为我清白无辜!学子突然身临杀身之祸,如坠五里云雾。”

李振邺又道:“启禀皇上,去年山西秋闱之后闹府学、辱孔圣的举人中间,就有陈敬。蒙皇上恩典,念他文章经济还算不错,没有治他的罪。哪想他不思感恩,变本加厉,一到京城就杀了举人李谨!”

陈敬辩解说:“我为什么要杀李谨?李谨家贫,住不起客栈,店家要赶他出门。我看他学问好,人也忠直,还替他出了银子。”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的罪,就出在他家有银子上头。他企图贿赂考官,被李谨知晓。李谨扬言要告发,他就下了毒手!”

这时,卫向书奏道:“皇上,陈敬很可能为这事杀人,臣也会这么推测。但没有实据,不能臆测。”

李振邺瞟了眼卫向书,道:“卫向书是陈敬山西老乡,他这话明里说得公正,实际上是在袒护。住在快活林客栈的所有举人都听见,李谨被害那日夜里,说他知道谁送了银子,谁收了银子,还说第二日要去顺天府告状。也就是这个夜里,李谨被杀了,陈敬逃匿了。这些,难道是巧合吗?”

卫向书并不反驳,随李振邺说去。陈敬听说这位就是卫向书大人,不由得抬头望望。卫向书却低头跪着,目不斜视。

皇上一声不吭听了半日,这会儿才说:“好了,这里不是刑部大堂!科场贿赂,朕深恶痛绝!你们这些读书人,朕指望你们成为国家栋梁。那些想通过贿赂换取功名的,只把科场当生意场,他们将来晋身官场,必然大肆搜刮,危害苍生,祸及社稷!所以,凡是科场贿赂的,朕只有一个办法,杀!”

皇上转身低头望着陈敬,问道:“你,居然不怕死?”

陈敬低着头,道:“若要枉杀,怕也无益!”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真是大胆!竟敢这样对皇上说话!”

皇上听陈敬说出这话,也有些生气,面露愠色。一时没有谁敢说半个字。沉默半晌,皇上却突然下了谕示:“放了陈敬!”

李振邺惊呆了,嘴里直喊着皇上。皇上并不理会,只对陈敬说了句话:“朕准你大比,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陈敬大喜,叩头道:“谢皇上恩典!”

皇上又吩咐索额图:“陈敬出闱之后,暂押顺天府大牢!”索额图应了声喳,自觉得宠,便瞟了眼明珠,脸露得意之色。

陈敬谢恩之后站起来,提着考篮就往贡院走。皇上望望陈敬,竟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倒真是从容!别人见了朕,没罪也要发抖啊!好了,你们都起来吧。”跪着的大小官员和举人也都谢恩起身,弓身站着。

远处李老先生跟月媛本已吓得要命,这会儿见陈敬又被放了,不知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歹人没事了,也放下心来。哪知道刚才站在身旁那位年轻后生,原来竟是当今皇上。李老先生叫道月媛回去,月媛却想再看看,皇上还要从里头出来哩。

皇上进了贡院,四处看了看。李振邺仍不甘心,奏道:“皇上自是明断,臣以为那陈敬……”

皇上不等李振邺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说:“天下哪有傻里傻气送死的人?陈敬真杀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国里去了,还敢来赴考?此事蹊跷!”

李振邺却道:“歹人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也是有的!”

皇上甚是奇怪,定眼望着李振邺,道:“李振邺,你是一向老成持重,今儿个有些怪啊!”

李振邺道:“臣只为取士大典着想啊!”

皇上心里已有疑惑,问道:“李振邺,你们已经锁院多日,外头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振邺惶恐道:“举人被杀,这是天大的事情,总有风声吹到贡院里去!”

皇上面有怒色,道:“取士大典才是天大的事情!贡院要做到四个字,密不通风!”

李振邺这才知道自己话说多了,忙道:“臣等并没同外头沟通任何消息!”

皇上点头道:“你们只操持好取士大典,外头天塌下来也与你们无关!”

皇上巡视完了贡院,起驾还宫去了。李振邺等考官们挨次儿跪在贡院门外,直等皇上轿子远了,才起身回去。

御驾没走多远,皇上突然召明珠近前,吩咐道:“明珠,你是个精细人,你最近不用侍驾,且四处寻访,留神任何蛛丝马迹!你这就去吧。”

明珠领了旨,叩拜而退。他一时不知从何着手,回头见贡院外仍围着些人,便朝那人群走去。

眼见着皇上走了,贡院外看热闹的,送考的,便三三两两走开。李老先生领着月媛才要走开,忽见几个人甚是眼熟。老先生还没回过神来,那几个人互递了眼色,匆匆走开了。一看他们背影,正好是三个人。李老先生这下想起来了,他们竟是那日深夜追杀陈敬的人。

李老先生心想此地不祥,拖着月媛就要离开。才走几步,却听得有人朝他叫道:“老先生。”李老先生抬头一看,竟是上次去他家看梅花的人。李老先生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只不知姓甚名谁。

李老先生点头笑笑,故作糊涂道:“您家也有人下场子了?”

明珠笑道:“没有没有,看看热闹。想必老先生家有人在里头?”

李老先生也道家里没人应试,也是看看热闹,说罢拱手道礼离去。

 

李振邺把吴云鹏叫到身边,吩咐道:“那个山西举人陈敬,朝廷钦犯,你们要仔细些!”

卫向书在旁听了,猜着李振邺似乎不安好心,便道:“李大人,皇上旨意,是要让陈敬好好儿应考啊。”

李振邺笑道:“我哪里说不让他好好应考了?只是交代他们仔细些。”

说罢又吩咐吴云鹏:“你们每隔一炷香工夫,就要去看看陈敬,小心他又生出什么事来!”

卫向书道:“如此频繁打搅,人家如何应考?”

李振邺笑笑,说:“我知道,陈敬是卫大人山西同乡!”

卫向书忍无可忍,道:“李大人别太过分了!同乡又如何?李大人没有同乡应试?”说罢拂袖而去。

陈敬在考棚内仔细看了考卷,先闭目片刻,再提笔蘸墨。他才要落笔填写三代角色,猛听得吴云鹏厉声吼道:“陈敬!你凶案在身,务必自省!如果再生事端,不出考棚,就先要了你的小命!”

陈敬受这一惊,手禁不住一抖,一点墨迹落在考卷上。完了,考卷污损,弄不好会作废卷打入另册的。陈敬顿时头脑发涨,两眼发黑。半日才镇定下来,心想待会儿落笔到墨渍处设法圆过去,兴许还能补救。

张汧写着考卷,忽想查个文章的出处,便悄悄儿四顾,拿起那个砚台。正要拧开机关,猛听得一声断喝。原来吴云鹏过来了,他看见张汧有些可疑。张汧惊得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吴云鹏更是疑心起来,伸手拿过砚台,颠来倒去地看。终于发觉盖上玄机,慢慢拧开了。张汧几乎瘫了下来,心想这辈子真是完了,早听陈敬的话就好了。张汧正要哭出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吴云鹏又把砚台扔了回来,道:“里头总算没有东西,可毕竟是个作弊的玩意儿。你仔细就是!”张汧简直傻了,望着砚台盖上的暗盒,心想难道是祖宗显灵了?嘴里不停地暗念着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吃了这场惊,张汧差点儿回不过神来。

午后,陈敬正埋头写字,有人在外头猛地把窗子一敲,震得考篮掉在地上。陈敬抬头看看,窗口并没有人。他刚弓身下来收拾笔墨纸砚,又忽听外头有人喝令,原来是吴云鹏喊道:“陈敬,干什么?”

陈敬抬起头来,说:“回大人,我的考篮掉了。”

吴云鹏道:“掉了考篮?你在捣鬼吧?”

陈敬说:“大人您可以进来搜查。”

吴云鹏推门进来,四处乱翻,骂骂咧咧的。吴云鹏拿起陈敬考卷,不觉点了点头,道:“哟,你的字倒是不错。”

陈敬道:“谢大人夸奖!”

吴云鹏冷冷一笑,说:“光是字好,未必就能及第!你可要放规矩些!”

没过多久,吴云鹏又过来敲陈敬的考棚。陈敬并不惊惧,平静地望着外头。吴云鹏却道:“陈敬,你装模作样的,在舞弊吧?”

陈敬道:“回大人,您已进来搜过几次了。不相信,您还可以进来搜搜!”

吴云鹏恼了,吼道:“放肆!你再不老老实实的,我就让人盯着你不走!”

卫向书正好路过,问吴云鹏:“如此刁难,是何道理?”

吴云鹏却仗着后头有人,道:“卫大人,下官可是奉命行事!李大人跟您卫大人都是主考,可李大人是会试总裁。下官真是为难,不知道是听李大人的,还是听您卫大人的!”卫向书被呛得说不出话,怒气冲冲走开了。

三场考试终于完了。这些日只有陈敬不准离开贡院,每场交卷之后仍得再待在里头。别人都是带了木炭进去的,陈敬却是除了文房四宝别无所有,在里头冻得快成死人。亏得他年纪轻轻,不然早把性命都丢了。

第三场快完那日,李振邺悄悄儿问吴云鹏:“那个陈敬老实吗?”

吴云鹏笑道:“下官遵李大人吩咐,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看看。”

李振邺问:“他题做得怎样?”

吴云鹏答道:“下官没细看他的文章,只见得他一笔好字,实在叫下官佩服!”

李振邺道:“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能从容应考,倒是个人物呀!”

吴云鹏说:“都是读书人,有到了考场尿裤子的,也有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

李振邺见四周没人,招手要吴云鹏凑上来说话。听李振邺耳语几句,吴云鹏吓得脸都白了,轻声道:“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李振邺笑道:“没你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吴云鹏只得说:“下官遵李大人意思办!”

吴云鹏说罢去了陈敬考棚,问道:“陈敬,时候到了!”

陈敬道:“正要等着交卷哩。”

吴云鹏说:“交卷?好呀!外头重枷铁镣伺候着您哪!”

吴云鹏接过考卷看看,突然笑道:“可惜呀,您的文章好,字也好,只是卷面污秽,等于白做了!”

吴云鹏说着,便把考卷抖在陈敬面前,但见卷面上有了好几处污渍。陈敬惊呆了,说话舌头都不管用了:“怎么……怎么会这样?你……你为何害我!”

吴云鹏大声道:“放肆!”

陈敬再想争辩,索额图已领着人来了。陈敬冲着吴云鹏大喊:“你们陷害我!你们陷害我!”不容分说,枷锁早上了陈敬的肩头。

索额图骂道:“不得多嘴!你是否有冤,大堂之上说得清的!”

卫向书见来人拿了陈敬,急忙上前,道:“一介书生,何须重枷伺候!”

李振邺也赶来了,道:“陈敬可是钦犯,按律应当带枷!”

索额图觉着为难,道:“两位大人,索额图不知听谁的。”

李振邺笑道:“陈敬是卫大人山西同乡,还是给卫大人面子,去枷吧!”

索额图吩咐手下给陈敬去了枷锁。陈敬暗自感激,卫向书却像没有看见陈敬,转过脸去同李振邺说话:“李大人,我这里只有日道公心,没有同乡私谊!”李振邺嘿嘿一笑,也不答话。

陈敬出了贡院,却把外头等着的李老先生和月媛吓着了。原来他们看见陈敬身后跟着几个官差,有个官差手里还提着木枷。领头的那个正是索额图。贡院外头照例围着许多人,明珠躲在里头把月媛父女的动静看了个仔细,料定陈敬同这户人家必有瓜葛。

索额图领人押着陈敬往顺天府去,不料到了僻静处,突然杀出四个蒙面人,抓住陈敬就跑。索额图正在吃惊,不知从哪里又蹿出三个蒙面人,亮刀直逼陈敬。索额图飞快抽刀,挡过一招。于是,这三个蒙面人要杀陈敬,那四个蒙面人要抢陈敬,索额图他们则要保陈敬。三伙人混战开来,乱作一团。陈敬突然听得有人喊道:“陈大哥,快跟我来!”原来是月媛,她趁乱飞快上前,拉着陈敬钻进了小胡同。三伙人见陈敬跑了,掉头追去。他们追至半路,又厮打起来。陈敬同月媛飞跑着,很快就不见了。

那四人一伙的蒙面人跑在前头,他们追到一个胡同口,明珠突然闪身而出,低声说:“不要追了!你们只拖住这两伙人,然后脱身!”明珠匆匆说罢,飞身而遁。另外两伙人追了上来,三伙人又厮打起来。

索额图见陈敬早已不见踪影,仰天顿足道:“叫我如何在皇上面前交差呀!”

月媛到底人小,跑不动了。陈敬喊着月媛妹妹,月媛只是摇头,喘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陈敬又说:“月媛妹妹,我不能再去您家了,我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您快回家去吧。”

月媛却说:“北京城里没有您躲的地方,我爹说您可是钦犯!不多说了,快跟着我跑!”

月媛路熟,领着陈敬很快就绕到了家门口。大桂开了门,轻声道:“小姐,你们不能进屋!”月媛不由分说,用力推开大门,跑了进去。两人转过照壁,顿时傻眼了!原来明珠早候在这里了。

月媛吓得脸色发白,李老先生正在这时回来了。刚才月媛冒冒失失跑了去,他这把年纪没法追上去阻拦。虽是万分担心,却只好一路寻人一路回家来了。没想到陈敬同月媛都已回家,里头还有这位皇上身边的人。

李老先生猜着大事不好,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明珠笑问道:“咦,这不是山西举人陈敬吗?”

陈敬惊愕半晌,镇定下来,说:“陈敬见过侍卫大人!”

明珠面慈目善,道:“哦,连在下是什么人您都知晓?在下明珠,御前行走。明某只是皇上跟前的一个小侍卫,不敢妄称大人。”

陈敬说:“我知道您是来拿我的。”

明珠连连摇手,道:“不不!您我只是邂逅!不久前我到此赏梅,今日没事,又来打扰老伯。”

李老先生知道大家都是在做戏,便道:“不妨,不妨。外头冷,进去说话吧。”

明珠随着李老先生往屋里去,一边说道:“我倒是知道,皇上谕旨,您出闱之后,得暂押顺天府。不知您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陈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明珠故作惊讶,道:“这就奇了!”

月媛不晓事,嘴巴来得很快,说:“肯定是你在捣鬼!我看见先是跑出几个蒙面人要抢陈大哥,后来又跑出几个蒙面人要杀大哥,衙门里的人就两头对付!三伙人狗咬狗打成一团!”

明珠装糊涂:“有这事儿?”

里头还在云山雾罩说着话,索额图却领着人在胡同里搜寻,已到李家门外了。有个喽啰抬头望见门楼旁伸出的老梅,道:“索大人,这不就是上次您去赏梅的那家?”索额图点点头。

那人说:“这家就不要进去了吧。”

索额图说:“搜!哪家也不放过,把北京城里翻过来也要抓到陈敬!”

陈敬在客堂同明珠正说着考场里头的事儿,忽听得猛烈的擂门声。明珠道:“什么人如此蛮横?”

李老先生道:“准是官差,不然谁敢如此放肆?”

明珠道:“官差?陈敬,您且暂避,我来应付。”

大桂开了门,索额图领人一拥而入,却见明珠在这里,大吃一惊:“明兄,怎么是您?”

明珠笑道:“皇上着您明查,着我暗访,各司其职呀!咦,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索额图反问明珠:“您怎么也上这里来了?”

明珠说:“我来赏梅。皇上不是让您带陈敬上顺天府吗?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索兄没有这番雅兴啊!”

索额图羞恼道:“容索某过后细说。告辞!”

明珠笑道:“索兄先走吧。这回追查科场案,索兄可要立头功呀!”

明珠送走索额图,回到客堂。陈敬问道:“明珠大人为何不叫他们带我去顺天府?”

明珠并不急着答话,端起茶杯慢慢抿上几口,才道:“我想救你。”

陈敬不敢相信明珠的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半日才说:“捉拿我去顺天府,可是皇上谕旨呀!”

明珠笑道:“先别说这个。我明珠知道您是个人才。您十二岁应童子试,获州学第一;去年山西秋闱,您桂榜头名,高中解元。凭您的才学,不用给谁送银子。”

明珠这么说,陈敬似有半分相信,道:“谢明珠大人,过誉了。”

明珠又道:“皇上着我查访科场案,您的来历,桩桩件件,我都摸清了。”

李老先生说:“我同陈敬虽是同乡,却也是初识,甚觉投缘。他终日同我谈古道今,他的文采、才学、人品、抱负,都叫老朽敬佩!”

明珠道:“我见您在皇上面前那么从容自如,便暗想,此必是可为大用之人呀!”

陈敬道:“明珠大人谬夸了!”说着又摇头又叹息,“都白费工夫了!今日交的卷子被考官故意污损,肯定会入另册!”

明珠道:“真有这事?果真如此我自有办法。其实在下猜着您没罪,我想皇上恐怕也不相信您有罪。”

听明珠这么一说,陈敬立马站了起来,朝着明珠长揖而拜:“万望明大人相救!”

明珠却是摇头,道:“还得您自己救自己。”

陈敬同李老先生面面相觑,不懂明珠深意何在。李老先生道:“容老朽说句话。既然都知道陈敬没罪,为何捉的要捉他,抢的要抢他,杀的要杀他?”

明珠脸上甚是神秘,道:“这就要问陈敬了。”

陈敬暗自寻思,他知道押他去顺天府的是索额图,想杀他的必是白云观里那三个人,可谁想半路劫他呢?又想李老先生早就嘱他不要说出真相,便道:“我真的不知道呀!”

明珠凝视陈敬半日,猜他心里必有隐衷,便道:“您不肯道出实情,疑窦就解不开,我就没法救您,皇上也没法救您。李谨被杀那夜您正好逃匿了,天下人都知道这事儿,杀了您没谁替您申冤!”

陈敬低头叹息,却不肯吐出半字。明珠精明过人,早把这事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道:“其实我早猜着了,有人想杀您,是因为您知道某桩秘密。而这桩秘密,一定同科场贿赂有关。敢如此胆大包天,先后两次要取你性命的人,一是他权柄不小,二是您知道的秘密反过来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陈敬心里叹服明珠,嘴上却道:“明珠大人说得我更加糊涂了。”

明珠拊掌大笑,道:“不不,您不糊涂!您清楚得很!不过我想,没有高人点化,凭您这年纪轻轻的读书人,不会如此老成!”

明珠说着便瞟了眼李老先生。陈敬望望李老先生,仍是说:“我真是一无所知。”

明珠道:“我明白,您是怕招来积怨,将来在官场没法立身。其实,您就是把事情原委同我说了,我也不敢说是您告诉我的!”

陈敬又望望李老先生,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为什么?”

明珠并不马上答腔,喝了半日的茶,缓缓说道:“为什么?我帮您窝藏于此,已犯了欺君大罪。当然,我若想自己脱罪,现在仍可以把您押往顺天府。但您想想,哪怕就是把您关在天牢里,随时也会有人加害于您。科场案一日不破,歹人一日不杀,您一日不得安生!”

月媛突然在旁说道:“您老是说想救陈大哥,那么半路中间要抢陈大哥的就是您的人吧?”

明珠望望月媛,笑了起来,说:“老伯这女儿将来必定赛过大丈夫!”原来那四个蒙面汉子正是明珠的人,他猜着陈敬倘若去了顺天府大牢必定被歹人所害,便冒险出了此招。

李老先生刚才并没在意月媛还在这里,忙招呼田妈把她带走了,回头对陈敬说:“看来明珠大人宽厚可信,确实惜才,你就说了吧。”

陈敬这才把那夜白云观外听得有人收银子,又怎么被人追杀,怎么逃命,细细说了。只是将张汧托高士奇送银子的事隐去没说,毕竟顾及同乡之谊。明珠听罢,起身告辞,说:“好,我这就回去密禀皇上。陈敬,您定会高中皇榜,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陈敬却是长叹:“我只怕是中不了啦!”

明珠道:“您是担心那张考卷吗?我自有道理!不过您可不得离开这里半步呀!”明珠再三嘱咐一番,告辞去了。

索额图诚惶诚恐回到宫里,见着皇上只知跪着发颤。皇上听说陈敬跑了,自然是龙颜大怒,骂道:“索额图,你真是没用!”

索额图哭奏道:“光天化日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伙蒙面人,一伙要杀陈敬,一伙要抢陈敬。微臣又要保住陈敬性命,又要战歹人,实在招架不住。”

皇上怒道:“把京城挖他个三尺,再用筛子筛一遍,也要把陈敬找出来!不然你就是死罪!”索额图跪着退了几步,才敢站起来。

索额图在里头复命,明珠已在外头候召了。只等索额图灰头灰脸地出来,明珠就被宣了进去。听得明珠已找着陈敬了,皇上大怒:“明珠你在搞什么鬼?何不早早奏来,害得朕肺都快气炸了!”

明珠便一面认罪,一面编了些话回奏,只是瞒过他派人抢陈敬的事。陈敬毕竟已有下落,皇上也消了些气,问道:“你倒是说说,何不把陈敬押往顺天府?”

明珠奏道:“微臣觉着事情太蹊跷了,怕有闪失。所有怪事都发生在陈敬身上,李谨被害那夜,他遭人追杀;今日索额图押他去顺天府,又遇蒙面人行刺;他的考卷又被监考官故意污损,可能会成废卷!”

皇上道:“朕也听人密报,监考官礼部主事吴云鹏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打扰陈敬一次。朕日夜寻思这事,猜想陈敬未必就是杀害李谨的凶手,那夜他逃匿不归必有隐情。”

明珠不敢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道皇上圣明,说:“启禀皇上,微臣观察,陈敬兴许是个人才,若让人知道是他告发了科场案,他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所以,要破这桩案子,只需先拿了那个监考官,顺藤摸瓜,自会真相大白。”

皇上问道:“你是替朕打算,还是替陈敬打算?”

明珠道:“陈敬倘若是个人才,替他打算,便是替皇上惜才。微臣已向陈敬许诺,不把他放到台面上来,他才说出真相的。但微臣不敢欺瞒皇上。”

皇上低头寻思着,说:“如此说,这个读书人倒很有心计?”

明珠道:“微臣眼拙,倒也看出此人才学、人品、抱负、城府非同寻常。”

皇上道:“此人要么过于圆滑,要么沉着老成。朕且记着他吧。”

明珠又道:“启禀皇上,微臣还有一言。”

皇上点点头,明珠便又说道:“皇上不妨让索额图继续搜寻陈敬。此案中之人一日不知陈敬死活,就一日不得安心,自会有所动静。”

皇上望了明珠半日,说:“你同索额图长年随朕左右,朕至为信任。只是索额图性子鲁莽,心思也粗。你倒是心思缜密,办事干练。朕担心索额图要是知道陈敬被你找着了,你俩今后就暗结芥蒂了!”

明珠道:“微臣只是尽量想着办差事办好些,想必索额图也不会计较吧。”

皇上忽然想起陈敬藏身之处,便问:“那是户什么人家?”

明珠回道:“姓李,前明旧臣。”

皇上想了想,问:“是否就是那位前明举人?”

明珠奏道:“正是,老先生叫李祖望,山西人氏,他家在前明倒是望族。”

皇上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他,原是卫向书同科举人,后来再没有应试。卫向书向朕举荐过多次,这李祖望只是不肯出山。先皇谕旨,前明旧臣,只要没有反心,就得礼遇。”

明珠道:“微臣见那李老先生风流儒雅,满腹经纶,为人方正,并无异心。”

皇上感叹良久,又嘱咐明珠:“朕已派索尼和鳌拜追查科场案,你身为御前侍卫,依制不得预政。你只作为耳目,听他们差遣!先拿了那个礼部主事吴云鹏,看他身后是什么人!”

明珠领了旨,皇上已宣他下去,却突然又叫住他,说:“你且记住朕一句话。那个陈敬如此少年老成,将来不为能臣,必为大奸!”

明珠不禁惶恐起来,道:“微臣记住了。”

皇上逼视着明珠,又冷冷道:“这话,也是说给你听的!”

明珠忙伏身而跪,浑身乱颤:“微臣誓死效忠皇上!”

 

贡院里已把考卷尽数弥封入箱,移往文华殿誊录。阅卷大臣们都到了文华殿,只等着誊录完毕再去圈点,别出文章高下。考卷收掌、弥封、誊录一应事务,都由吴云鹏等几个主事管着,高士奇一班序写人等小心打着下手。卫向书暗自留意,竟然没有看到陈敬的卷子,便道:“下官以为应上奏皇上,把遗卷弥封誊录,择优遴选,以免遗珠之憾!”

几位考官都说此举有违例制,实在不妥。李振邺却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啊,我明白卫大人的心思!”

卫向书正想把话挑明,便说:“李大人不必含沙射影,有话直说。”

李振邺笑道:“好!那我就直说了!各位大人,山西举人陈敬,疑有凶案在身,皇上法外开恩,准他破例应考。但陈敬心存怨忿,故意污损考卷,有辱取士大典!监考官吴云鹏按例将他的考卷剔除出去了。卫大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位同乡陈敬!”考官们都望着卫向书摇头,只道这可不像卫大人的作为。

卫向书道:“下官清白之心,可昭日月!”

李振邺正要同卫向书争执,索尼领着明珠等几个侍卫进来了。殿内臣工们猜着肯定是圣谕到了,不等宣旨膝头就开始往下弯。

果然索尼宣旨道:“皇上口谕!礼部主事吴云鹏,贡院所为,心怀不轨,着即交刑部议罪!”

殿内立时跪倒一片,吴云鹏望了眼李振邺,脸色早已惨白。李振邺避开吴云鹏的眼光,低头跪着。两个侍卫上前,拿了吴云鹏。

索尼又道:“皇上还说了,因吴云鹏肆意妄为,故意刁难举子,遗卷之中恐有真才实学的栋梁。着令将所有遗卷弥封誊录,再加遴选!”

李振邺忙拱手道:“皇上圣明,臣等遵旨!”

索尼望着李振邺冷冷一笑,说:“还有哪!皇上口谕,礼部尚书李振邺,身为会试总裁,听凭吴云鹏等肆意妄为,大失法度。着李振邺解除会试总裁之职,回家听候处置!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卫向书充任会试总裁!”

卫向书伏地而跪,道:“微臣惶恐领旨!”

李振邺浑身乱颤,大汗如雨。索尼宣完圣谕,这才笑道:“各位大人,都起来吧。”

臣工们谢了圣恩,撩衣而起,只有李振邺仍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明珠问道:“李大人,您怎么还跪着?”

李振邺说:“臣罪该万死!”

索尼说:“皇上这会儿还没定您的罪啊!回家呆着去吧!”

李振邺这才颤颤巍巍爬了起来,朝索尼和明珠拱手不已。

李振邺待在家里像个死人,卧在床上起不了身。管家走到床前,轻声说:“老爷,他们来了。”

听了这话,李振邺马上爬了起来,去了客堂。原来白云观里那三个人正是他的家丁,这会儿已候在外头。

李振邺道:“吴云鹏已被拿下了。怪老夫料事不周,我不想连累你们呀。”

一个家丁说:“老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只要您一声令下,就是要掉脑袋,我们也在所不惜!”

李振邺摇摇头,道:“别说傻话了。你们要快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我这里预备了些银两,够你们在外头逍遥几年。等风声过后,我会让你们回来的!老夫身后站着的是各位王爷、贝勒、大臣,我不是说倒就倒的!”

管家早拿着个盘子过来,里头放着三个红封,四杯酒水。管家把红封递与三人,再端了杯酒送到老爷手上。三个汉子便自己端了酒,拱手敬了老爷。李振邺说:“事出仓促,不能专门为你们送行了。干了这杯酒,你们等天黑下来就星夜起程吧。”

干了杯,三个汉子泪眼婆娑,只道过几年再来给老爷效力。李振邺目送他们出门去了,仍回房躺着。大难临头,李振邺本无睡意,只是身子发虚,无力支撑。只因刚才喝了那杯酒,他平日又并无酒量,居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摇他身子。睁眼一看,却是管家哭丧着脸,说宫里拿人来了。

李振邺跌跌撞撞去了外头,只见又是索尼领着明珠等人到了。索尼高声宣道:“皇上口谕,礼部尚书李振邺,主持朝廷取士大典,居然背负天恩,行为污秽,可恶至极!着即抓捕李振邺,交刑部议罪!”

李振邺朝天哭喊:“皇上,臣冤枉哪!”

索尼道:“李大人,冤与不冤,自有法断,你不必如此失态。李府家产全部查封,男女老少不得离开屋子半步!”

侍卫们飞赴各屋,李府上下顿时哭作一团。过了半个时辰,一侍卫飞跑进来,惊呼道:“索中堂,后院柴房找到三具尸体!”

李振邺两眼发白,倒在椅子里昏死过去。原来李振邺吩咐管家在酒里下了药,毒死三个家丁预备夜里毁尸灭迹,不曾想朝廷这么快就拿人来了。明珠心里早已有数,附在索尼耳边密语几句。索尼便道:“阖府上下,全部拿下!”

皇上命索尼跟鳌拜共同审案,不到两个时辰李振邺全都招了。知道李振邺这么快就招罪,皇上连夜宣索尼跟鳌拜进宫。索尼道:“李振邺供认不讳,只是涉人太多,请皇上圣裁!”

说罢就递上折子,早有太监过来接了去。皇上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并没有看折子,只问道:“都牵涉到些什么人?”

索尼嘴里支吾着,望了眼鳌拜。鳌拜道:“不光李振邺自己胆大包天收受贿赂,向李振邺打招呼、塞条子的还有几个王爷、贝勒,居间穿针引线的有部院大臣,甚至有王府里的管家,部院里的笔帖式,总共十几人,另有行贿贡生二十几人!河南举人李谨也是李振邺家人所杀!”

皇上听着听着,忽然嚎啕大哭,悲愤不已:“王爷、贝勒,都是朕的伯父、叔父、兄弟!至亲骨肉哪!那些大臣,朕成日嘉许他们,赏赐他们!这天下是大家的,不是福临一个人的!他们狼心狗肺!”

皇上哭着喊着,突然双手按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索尼跟鳌拜吓得使劲儿叩头,喊着皇上息怒,龙体要紧。明珠随侍在旁,吩咐太监快叫太医。皇上摆手道:“不要叫太医,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

皇上要过折子,看着看着,双手就抖了起来,骂道:“都是跟汉人学坏的!满人是靠大刀和弯弓分高下的,原先并无贿赂、钻营这等恶习!入主中原不到二十年,汉人的好处没学着,污七八糟的东西全学到家了!查!查他个水落石出,让他们死个明白!”

京城里鸡飞狗叫,四处都在说着清查科场案。快活林里的那些读书人欢喜不尽,只说这回终于可以还公道于天下,哪怕落了榜也心甘情愿。只有张汧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事被捅出来。他带进考场的砚台自是天知地知瞒过去了,怕只怕李振邺已经出事,他托高士奇送银子的事被扯出来。他本想先回山西去,可手头已无盘缠,便想到祖泽深家去躲着。他把大顺托付给店家,只道自己有事出门几日。店家只认银子,也没啥话说。

张汧到了祖泽深宅院前,犹豫片刻才上前敲门。门房以为他是来看相的,便让他进去了。祖泽深见来的是张汧,很是热乎,道:“原来是张汧兄!快发皇榜了,我正等着向您道喜哩!”

张汧红了脸道:“张某惭愧,有事相求,冒昧打扰祖兄!”

祖泽深道:“张汧兄此话怎讲?您可是即将出水的蛟龙呀,我祖某日后还指望您撑着哩。快说,我有何效力之处?”

张汧道:“张某盘算不周,现已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了!”

祖泽深甚是豪爽,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哩!兄弟千万别说个借字,您只说需要多少银子?”

张汧道:“不敢开口借银子。若是不嫌打扰,我就在贵府住几日,吃饭时多添我一副碗筷就是了!”

祖泽深拍手笑道:“好哇,我可是巴不得!来来,快快请进。”

进屋落了座,祖泽深暗自察言观色,问道:“张汧兄,您好像有什么心事啊!”

张汧内心实是慌张,想这祖泽深神机妙算,生怕他看破什么,忙道:“不不不,只是我这么向您开口,实在觉得唐突,惭愧惭愧。再说了,祖兄是神算,我哪有什么事瞒得过您?”

祖泽深便故作高深,道:“张汧兄不愿说,我也就不点破了!”张汧便更加慌张,口里只是唯唯。

谈话间难免说到这回的科场案,祖泽深说:“只怕又要闹得血雨腥风呀!”

张汧并不想多谈,只说:“作奸犯科,罪有应得!”

祖泽深说:“话虽如此说,道理却没这么简单。”

张汧道:“愿听祖先生赐教!”

祖泽深说:“岂敢!那李振邺固然贪婪,但他意欲经营的却是官场。他收银子,其实是在收门生。李振邺是礼部尚书,朝中重臣,读书人只要能投在他的门下,出些银子算什么?何况还得了功名!”

张汧内心惭愧,嘴上附和道:“是啊,这种读书人还真不少!”

祖泽深又道:“我想那李振邺还有他不得已之处。那些王公大臣托他关照的人,他也不敢随意敷衍啊!他礼部尚书的官帽子,与其说是皇上给的,不如说是那些王爷大臣一块儿给的。光讨皇上一个人欢心,那是不行的!”

张汧道:“祖先生真是高见,张某佩服!”

祖泽深哈哈大笑,道:“哪里啊!这京城里的人,谁说起朝廷肚子里都有一本书。”

张汧不由得悲叹起来,说:“我还没进入官场,就闻得里头的血腥味了。将来真混到里头去,又该如何!”

祖泽深笑道:“张汧兄说这话就糊涂了。读书人十年寒窗,就盼着一日高中,显亲扬名。官嘛,看怎么做。只说这李振邺,放着礼部尚书这样好的肥差,他偏不会做。他门生要收,银子也要收,哪有不翻船的?天下没有不收银子的官,只看你会收不会收。”

张汧嘴上同祖泽深闲话,心里却像爬着万只蚂蚁,实在闹得慌。

这日太和殿外丹陛之上早早儿焚了香,侍卫太监们站了许多,原来皇上在殿里召见卫向书等阅卷大臣。考官们老早就候驾来了,待皇上往龙椅上坐定,卫向书上前跪奏:“恭喜皇上,臣等奉旨策试天下举人,现今读卷已毕,共取录贡士一百八十五人!”

卫向书虽是满口吉言,心里却并不轻松。皇上因那科场弊案,最近脾气暴躁,自己中途接了会试总裁,惟恐有办差不周之处。哪知皇上今日心情颇佳,道:“历朝皇上只读殿试头十名考卷,并没有读会试考卷的先例。朕这回要破个例,想先看看会试头十名的文章。李振邺他们闹得朕心里不踏实哪!”

卫向书道:“会试三场,考卷过繁,皇上不必一一御览。臣等只取了会试头十名第三场考试的时务策进呈皇上。”

卫向书说罢,双手高高举着试卷。太监取过试卷,小心放在皇上面前。皇上打开头名会元试卷,看了几行,龙颜大悦,道:“真是好文章,朕想马上知道这位会元是谁!”

皇上说着就要命人打开弥封,卫向书却道:“恭喜皇上得天下英才而御之,不过还是请皇上全部御览之后再揭弥封,臣等怕万一草拟名次失当!”

大臣们都说卫向书说得在理,皇上只好依了大家,说:“好吧,朕就先看完再说。朕这些日子生气、劳神,今日总算有喜事可解解烦了!咦,写序班里竟有字写得如此之好的!这是谁的字?”

卫向书道:“回皇上,抄这本考卷的名叫高士奇,他最近才供奉詹事府,还没有功名。”

皇上颇感兴趣,道:“高士奇?这头名会元要是配上这笔好字,就全了;这笔好字要是配上好学问,也全了!”

索额图望了眼詹事府詹事刘坤一,指望他说句话。原来索额图笃信祖泽深的相术,同他过从甚密。索额图有个儿子甚是顽劣,请过很多师傅都教不下去,他便托祖泽深找个有缘的人,说不定能教好儿子。祖泽深平日没事常在外头闲逛,暗自留意高士奇好些时日了,见他原是个才子,无奈科场屡次失意。这回索额图要延师课子,祖泽深便把他请了去。哪知高士奇也拿索额图那儿子没办法,只好作罢。索额图可怜高士奇出身寒苦,又听祖泽深说这个人必有发达之日,便求刘坤一帮忙,给他个吃饭的地方。正巧贡院里要人充当序写班,刘坤一见高士奇一笔好字,便把他荐了去。

刘坤一却是个谨慎人,他对高士奇并不知晓多少,不想随便开口说话。没想到皇上问话了:“刘坤一,高士奇是你詹事府的,怎么不听你说话?”

刘坤一奏道:“高士奇新入詹事府供奉,臣对他知之不多,不便多言。臣会留意这个高士奇。不过说到头名会元,等他现了真身,他的书法兴许也是一流,都说不定啊!”

索额图见刘坤一不肯做顺水人情,心里很不高兴,自己硬了头皮道:“回皇上,这高士奇臣倒认识,学问也还不错,只是不会考试。”

皇上笑笑,说:“这是哪里的话?朕的这些臣工,多由科举出身,他们莫不是不过只会考试?”

索额图忙跪了下来,说:“臣失言了,臣知罪!”

皇上仍是笑着,说:“朕不怪你,朕今日高兴!不过这高士奇的字,朕倒是喜欢!”

皇上只是随口说的,索额图听着却像窥破了天机。他想祖泽深说高士奇必定发达,也许真是说准了。索额图从此更加相信祖泽深的相术,也越发暗助高士奇。

皇上开始读阅,大臣们都退了下来。过了两个时辰,皇上宣臣工们进去。卫向书见皇上面带喜色,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皇上笑道:“天下好文章都在这儿了!”

卫向书笑着奏道:“皇上,应是天下俊才都在这里!”

皇上望着卫向书点点头,说:“卫向书说得对,朕桌上摆着的是天下俊才!好,速发杏榜,贡士们正翘首以盼呢!来,启封吧!”

卫向书弓身上前,先开启皇上点的会元试卷。哪知弥封一开,露出的竟是陈敬的名字。站在下面的臣工们还不知道是谁,皇上早大声说道:“居然是陈敬!嗬,居然是陈敬!真是老天有眼哪!那日要不是朕想着去贡院看看,岂不就误了他!”

卫向书弓身退下,同大臣们一起跪着,高声贺道:“臣等恭喜皇上,乾坤浩荡,士子归心!”

皇上哈哈大笑,连声喊道:“快传陈敬!朕要马上见见这位陈敬!”

大臣们这才面面相觑,然后望着索额图。索额图脸上顿时汗流如雨,惶恐奏道:“皇上,陈敬他还不知下落呀!”

皇上微微一笑,道:“明珠,你去把陈敬找来!”

明珠领旨而去,索额图被弄得莫名其妙,站在那里直发愣。

长安街外的龙亭里观者如堵,原来礼部把杏榜飞快贴了出来。头名赫然写着陈敬的名字,没多时有人见下头还有个陈敬,只道今年硬是奇了,中了两个陈敬。大桂同田妈正好上街买东西,听得四路都在说放榜了,巧的是今年中了两个陈敬,有个陈敬还是头名。田妈便拉了大桂要去长安街亲眼看看,大桂却说不如回去报信,反正陈公子已经中了。

田妈见街上正好有人在说这事儿,便上去问话:“大兄弟,您说陈敬中了?”

那人打量着田妈,道:“是呀,中了两个陈敬!您是陈敬他娘?那就恭喜您了!您要是头名陈敬的娘,就更加有福气了!”

大桂就拉了老婆说:“快回去报信去!”

一路上两口儿只说头名肯定就是我们家这位,看他那样子就是状元的相!回到家里,田妈容不得大桂插嘴,直道恭喜陈公子中状元了,便把街上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陈敬还在那里怔怔的,李老先生却早拍手称奇了:“中了两个陈敬?这可是亘古未有啊!”

陈敬脸上微露喜色,想一想又叹息起来,说:“头名肯定不会是我。监考官故意刁难,时刻打扰,我能把考卷做完就不错了,还能指望头名?落下个三甲就不错了,同进士。”

田妈却说:“我猜头名状元肯定是陈公子,看您这福相,跑不了的。”

李老先生笑道:“田妈,托你吉言,保佑陈公子中个头名。可这回头名还说不定就是状元,要过了殿试由皇帝老子钦点了才是状元!”

田妈一头雾水,只道:“我哪知道这个,只当放了榜,头名就是状元哩!”

月媛听了大人们的话,自然喜不自禁。

正说着,听得有人敲门。大桂跑去开了门,随他进来的竟是明珠,他后头还跟了几个人。陈敬唬了一跳,却见明珠笑笑,高声喊道:“新科会元陈敬听旨!”

大伙儿都怔住了,木木地望着明珠。明珠又笑笑,喊道:“新科会元陈敬听旨!”

陈敬这才听清了,问道:“真的?”

明珠哈哈大笑,道:“假传圣旨,谁有这个胆子?又不是戏台上!”

陈敬这才知道跪了下来,李老先生也忙跪下,又招呼月媛跪下了。大桂跟田妈见这般场面,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明珠宣道:“皇上口谕,传新科会元陈敬觐见!”

陈敬领旨谢恩完毕,明珠请他快快起来进宫去。陈敬朝明珠拱手道:“陈敬能有今日,多谢明大人周全!”

陈敬谢过明珠,走到李老先生面前,矮身而跪,拜道:“多亏前辈的照应,感激不尽!”月媛不晓事,只是望着陈敬抿着嘴巴笑。李老先生忙拉了陈敬起来,嘱他快快进宫要紧。

陈敬跟着明珠进宫去了,月媛满心欢喜,说:“爹,陈大哥真是了不起,提着脑袋去考试,又有人捣蛋,还考了头名!他自己还不相信哩!”

田妈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说:“贺喜老爷,硬是从天上掉了个状元到家里来了!”

李老先生大笑起来,说:“田妈我说了,陈敬他还不是状元。”

田妈却说:“这皇上着急的要见他,还能不是状元?等着吧!”

因怕皇上久等,明珠同几个侍卫领着陈敬策马飞奔。没多时就到了午门外,下马小跑着进宫去。陈敬顾不上观望宫里景色,只低头紧跟在明珠后头。小跑会儿,明珠忽然慢了下来,说:“陈兄,前头就是太和殿,皇上在里头等着。咱们慢些走,缓口气吧。”

陈敬这才抬头看看,但见太和殿矗立在前,堂皇得叫人不敢大口喘气儿。陈敬心跳如鼓,却赶紧调匀气息,不紧不慢拾级而上。

爬上太和殿前丹陛,便有太监碎步跑了过来,同明珠点头招呼了,朝陈敬轻轻说了声:“随我来吧。”

只听着太监这说话的声气,陈敬立马感觉这周遭静如太虚。宫中礼仪明珠在路上早粗粗教过了,陈敬弓身上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道:“臣陈敬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却是哈哈大笑,道:“这宫中礼仪还没有教习,你就全会了。是在乡下听戏学来的吧?”

大臣们见皇上难得这么高兴,也顾不得失体,都窃笑起来。陈敬惶恐不已,正经回答道:“臣言由心出,对皇上的爱戴敬仰之心,不用学的。”

皇上听了这话甚是欢喜,道:“好啊,朕看你少年老成,人如其名,好个敬字啊!”

卫向书上前奏道:“启禀皇上,奇的是本科有两个陈敬都中了贡士,还有个陈敬,顺天府人氏,中的是贡士一百二十名!”

皇上喜道:“有这等巧事?好啊,多些个敬,这是国朝福祉!国朝遵奉的就是敬天法祖!”

皇上略作沉吟,又道:“日后两个陈敬同朝为官,也不能让人弄混了。朕赐你一个廷字,就叫陈廷敬如何?”

陈敬忙叩头谢恩,道:“臣恭谢皇上赐名!廷敬今生今世效忠朝廷,敬字当先!”

陈敬从此便叫陈廷敬了,大臣们望着这位年轻人点头不已。皇上命陈敬起身,又对臣工们说了好些礼贤读书人的话,便移驾乾清宫,明珠同索额图奉驾而行。

陈敬出了太和殿,想找卫向书大人道声谢,却早不见他的人影了。原来卫向书不想当着众人同陈敬太过近乎,免得旁人又说闲话,反会害了他,便抽身回翰林院去了。

奉驾到了乾清宫,索额图抽着空儿问明珠:“您怎么知道陈敬的下落?”

明珠笑笑,道:“应该叫陈廷敬!”

索额图心里恨恨的,面子上却不便发作,只道:“他是叫陈廷敬。明珠兄,您可把我害苦了呀!”

明珠却仍是笑着,说:“索兄此话怎讲?皇上嘱您明查,嘱我暗访,各司其职呀。你明查没查着,我暗访访着了。这也怪不得我呀!”

索额图道:“那您也得告诉我一声呀?陈廷敬叫您藏着,我还奉旨四处寻查,急得是睡不安吃不香!我平日里总盼着轮上我侍驾,这些日子我可是生怕见着皇上!”

明珠拍拍索额图肩膀,很亲热的样子:“兄弟,我都是按皇上吩咐办的,您得体谅,身不由己啊!”

索额图又问:“那李振邺的案子是不是陈廷敬说出来的?”

明珠摇头半日,神秘道:“又不是我问的案,我哪里清楚?”

索额图猜着明珠什么都知道,只是瞒着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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