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四十一至四十四

2016-08-11 15:44:1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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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听到门铃响,喜子附在猫眼上看了看。

孙离问喜子:“谁呀?”

喜子回头摇摇手,脸上做着小心的样子。

孙离会意,过去看看猫眼,门外站着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孙离犹豫片刻,开了门,问:“你们找谁?”

男的问:“请问你是孙老师吗?”

孙离听出是家乡人的口音,便说:“我是孙离,请问你二位是谁?”

那女的扑通就跪下了,伏在地上大哭,喊道:“孙老师啊,请你救救我的儿子啊!”

孙离吓得汗毛都直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自从成了著名作家,偶尔也有写信托他伸冤的。找上门哭喊的,他是头回碰上。隔壁邻居听得响动,门也打开了。喜子见这场面难看,就说:“老乡,有话进屋说吧。”

进了屋,那女的又跪在地上,哭着说:“我是好不容易找到你们的,我儿子的命全靠你们救了!”

孙离叫喜子倒茶,再问那男的:“她是你爱人吗?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啊,有话慢慢说吧。只要我们帮得上的,我们会尽力的。”

那男的回答说:“她是我的爱人,她姓平,我姓郭。她在邮电局工作,我在水电局。”

“怎么称呼你?”孙离问。

“我俩都比你们大,喊我们老郭、老平吧。”老郭说。

孙离说:“郭大哥,你爱人情绪激动,你说说什么事吧。”

郭大哥刚要开口,平大姐把眼泪一揩,问:“你们还记得你们儿子出生那年吗?”

孙离同喜子相对望望,猜不到平大姐要说什么话。

喜子说:“怎么不记得呢?那年下了大雪,天气很冷,我在月子里感冒了,孩子奶都没吃上。当时听医生说,生男生女都是一窝一窝的,那几天只生了两个男孩,剩下的全是女孩。”

平大姐说:“朱老师,就我和你生了儿子!”

喜子听了这话,脸上倒有了笑容,说:“哦,那我俩还真有缘啊!”

平大姐眼泪又出来了,说:“我这儿子好听话,又帅气,又聪明。前年考上了苍市大学,学土木建筑。”

喜子说:“你儿子真优秀。我儿子在上海读书,他是学医的。”

平大姐说:“哪知道,半年前他得了急性肾病。先是治得好好的,最近突然肾就不行了,两个肾都坏死了。得了尿毒症,必须换一个肾。”

郭大哥插了话,说:“自己儿子要肾,哪有二话说的?砸锅卖铁都要换!”

“那是,那是!”喜子担心他们开口借钱,“换肾很贵吧?我们……我们……”

孙离始终没有说话,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头了,他把喜子的手紧紧握着。他看这两夫妇不像上门借钱的。果然,平大姐又大哭起来,说:“我两口子争着要给儿子换肾,都去做了检查。哪晓得,检查结果一出来,医生说儿子不是我们亲生的!”

喜子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她的身子慢慢地软下去,孙离赶紧把她紧紧抱着。喜子就像休克的样子,眼睛半阴半阳地闭着,呼吸很微弱。

孙离摸着喜子的胸口,伏在她耳边喊:“喜子,喜子,你醒醒,你醒醒。”

喜子晕过去了。郭大哥和平大姐也慌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郭大哥问:“孙老师,要不要打110?”

平大姐说:“120!”

郭大哥说:“我是急糊涂了。”

孙离摇摇头。喜子慢慢地缓过来,痴痴呆呆,直着眼睛,半天才说:“老天啊!我恨儿子不亲我,老说是不是抱错了。我说的是气话,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报应我呀!我没有抱错儿子啊,亦赤是我的儿子啊!”

孙离抱着喜子,回头对郭大哥平大姐说:“我爱人不好了。你们留个电话,我会同你们联系,你们先回去照顾儿子。”

郭大哥留了电话号码,鞠了一躬,拉着老婆走了。听得门关上了,孙离的泪水也忍不住了。他抱着喜子,泣不成声。

喜子边哭边喊:“你们小说家编的离奇故事,怎么就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呀?”

孙离说:“小说家不会编这么烂的故事,好的电影也不会这么编,只有下三滥的电视剧才这么编!我的老天,难道这是真的?”

孙离和喜子在沙发上默坐到深夜才上床。喜子浑身冰冷,不停打颤。

“如果真是抱错了,我要告县仁安医院。”喜子说。

孙离拍着喜子的背,说:“真是那样了,告状无非又多一分烦恼。再说了,县仁安医院早已改制,已经是民营医院好多年了。原先在医院那些人,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早树倒猢狲散了。”

喜子眼睛早哭肿了,一会儿坐起来靠在床头发傻,一会又趴在床上痛哭。孙离宽慰的话都说尽了,再找不出别的话来,就说:“万一真是那样了,我们等于多了一个儿子。”

喜子捶着孙离的肩膀,身子一颤一颤地哭喊:“老爸,就怪你啊!我叫你看着儿子看着儿子,你把儿子看丢了!”

“老婆,我的好老婆,你想打就使劲打吧!我对不起你!”孙离摸着喜子的头,“我们没有抱错儿子,亦赤不是我们的好儿子吗?他这么聪明,这么上进。他有个性,未必就是毛病。我们等待儿子懂事,我们说过给儿子成长的时间,他会回来的。”

“是的,是的,我们没有抱错儿子,亦赤就是我们的儿子。”喜子咬着孙离的肩头哭。

孙离想得很清楚,那几天没有生别的男孩,如果抱错了就是他们两家相互抱错了。郭大哥家的儿子,肯定就是他和喜子的血亲儿子。

喜子身子一惊,突然坐起来,睁大眼睛,黑暗中也望得清孙离的脸。她说:“老爸,那孩子要真是我的,我就得去救!儿子就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命里欠他的就再挖一坨肉去。”

喜子的额头冒着重重的汗,孙离起身取了干毛巾,轻轻地给她擦着,说:“喜子,儿子是你身上的肉,也是我身上的肉。你的身体弱,要摘就摘我的肾。”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能这样做。亦赤还没成人,我娘儿俩还要靠你。”喜子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第二天,孙离打郭大哥电话,说:“我们马上到医院来。我们先在外面见见面,商量一下细节。”

孙离同喜子到了医院,约郭大哥平大姐下楼见面。

孙离问:“孩子知道真相吗?”

郭大哥说:“我们瞒着儿子。”

喜子说:“瞒着就对了。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事,他不能经受这种打击。”

孙离又嘱咐说:“这事怕传出去就成新闻。朱老师在医院有同学,我们会请医生保密。如果成了新闻炒作,两个家庭会不得安宁。”

喜子说:“你们请先上去,我和老孙过会儿来。我要找找同学,我们可能换上医生的工作服进来看孩子。”

郭大哥和平大姐走后,孙离问喜子:“你真要找先锋吗?少一个人知情,多一份保密啊。”

喜子说:“如果真是我的儿子,我肯定要找先锋的。住院有熟人关照,毕竟会好些。”

两口子去了先锋那里,喜子还没开腔就哭了。孙离让喜子别哭,他把事情三言两语就讲清楚了。

先锋想了想,说:“光靠血型检查,严格来说是不能判断亲子关系的。”

孙离说:“这个我知道。但那几天县仁安医院只生了两个男孩子,他们夫妇同孩子血型不合,我们如果同他们孩子合上血型了,就没有疑问了。”

喜子含着眼泪,说:“你们医院怎么这么混账?当年说是要母婴分离,现在又不讲分离了。难道就是为了造成我们的悲剧吗?”

孙离扶着喜子,说:“我们现在说话也好,想问题也好,都要讲重点,顾事实。没有用的话不要讲,不必要的气不要生。”

先锋安慰老同学,说:“喜子,我知道你是难受,你想怎么骂医生骂医院都行。放心,不论是不是你们的孩子,我都会跟同事打好招呼。去吧,我们先去看看孩子。”

孙离和喜子穿上白大褂,跟着先锋和两位医生进了病房。喜子看了孩子一眼,差不多就要晕过去。孩子同孙离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孙离那会儿十五岁高中毕业,专科读出来正是这孩子的年纪。喜子记起孙离专科毕业证上的照片,眼睛大大的,眉毛浓浓的,留着短短的平头,嘴角长着微黑的绒毛。目光好像有些怯,一副怕别人欺负的样子。病床上的孩子,正是这副神色。

孙离也惊得手脚发麻,身子微微发颤。他仿佛看到了青年时候的自己!他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了。梦里,自己七十多岁,同一个年轻人面对面说话。那个年轻人就是二十多岁时的自己。七十多岁的他很慈祥,笑脸上洒满夕阳。他对面年轻人的脸上很落寞,说着说着就低着头走了。未必他梦见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平大姐笑眯眯的,说:“儿子,你看这么多医生来看你了。你的病马上就会好的,没事的。”

喜子勉强站稳。她心里知道,这就是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儿子啊。二十多年,孩子,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今天又怎么躺在了病床上?你是怎么得的病呀!妈妈会救你的,妈妈一定救你!

先锋怕喜子控制不住,朝孙离使了眼色。孙离轻轻拉了喜子的手,一起离开了病房。

喜子出门就往地上瘫,孙离一把扶住了她。先锋过来帮忙,搀着喜子去了医生办公室。喜子趴在医生办公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痛哭。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都在嘁嘁喳喳。

先锋瞪着眼睛摇摇手,医生和护士们才安静下来。喜子仍是趴着,头抬不起来,闷声闷气地说:“不必检查了,是的,肯定是的。我的儿子,我得救他的命。”

平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她听喜子说了这话,“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头在地上叩得嘭嘭响,说:“谢谢了,谢谢了,观音菩萨,现世观音菩萨!”

“平大姐,你起来吧。救孩子是我们两家的事。”孙离拉起平大姐,“孩子叫什么名字?”

平大姐脸上满是泪水,憋住了哭腔,说:“立凡,郭立凡。”

孙离一听奇了,两个孩子,一个叫孙亦赤,一个叫郭立凡,起名的思路都是一样的。赤就是朱,凡同平像孪生兄弟。

喜子强撑着坐起来,说:“平大姐,今天早上说的话,一定记住。不能让立凡知道,一定不能让孩子知道。”

孙离嘱咐先锋,说:“先锋兄弟,拜托你一定和同事们讲好,这事千万千万保密。”

先锋说:“我老同学情绪太激动了。感情归感情,科学归科学。我们建议还是先做检查。”

喜子说:“我们都听老同学的吧。”

孙离和喜子做了一大堆的身体检查,都是先锋一手张罗的。喜子请了病假,躺在家里等消息。孙离端茶倒水,不离左右。喜子睡着的时候,孙离坐在书房窗下喝茶。冬已经很深了,天气很冷。

孙离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等着心头的石头掉下来。能想起来的旧事,都乱纷纷地钻到脑子里来。一中墙头的爬墙虎,一中河堤上的老柳树,河里的落日,西街人家阳台上的兰花,二十多年不见的小英,马波,美尼,河滩上找花盆,李樵大笑就蹲下身子起不来,同老虎打架,小说几次改成电视剧,喜子同小谢去欧洲,郊外压死情侣的泥石流,会喊李樵好的鹩哥,爬上爬下的孙行者,跪在地上哭的平大姐,立凡……

脑子里乱糟糟的事越塞越多,人就老了。

孙离突然想起,亦赤出生的时候,岳母让他去看隔壁的男孩。岳母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命运都是相同的。他不信,没有去看。妈妈也说过,孙离出生那年,阴历八月二十六生了两个人,都考大学出来了。一个是孙离,另外一个是他的同班同学。孙离是应届考上的,那个同学复读一年也考上了。亦赤和立凡,同一天出生,同一个命运,都离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难道真的有命运之说吗?

孙离闭上眼睛摇头,像要把脑袋摇空似的。又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奔五十了呢?写了十几本书,别的一事无成。那些书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人喜欢,有人攻击。有人把他当大作家,有人把他当三流小说家。

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李樵时刻在他心里,他却从来没有到李樵心里去过。她是一团柔软的水母,看上去透亮的,美丽极了,可他怎么也进不到她心里去。李樵早从美国回来了,他没有同她联系。一个他并不完全了解的女人,为什么叫他这么放不下?

电话响了,一看是先锋打来的,孙离脑袋就嗡嗡地响。

先锋说:“孙离兄,如果确认当时医院没有别的男婴,患者就是你和喜子的亲生孩子。”

“哦,哦,知道,知道。”孙离人成了木头。

他刚放下电话,喜子在里面喊:“谁的电话?先锋来电话了吗?”

孙离去了卧室,伏下身去,贴着喜子的脸,说:“立凡是我俩的孩子。”

喜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再哭了,说:“那就摘我一个肾吧。”

孙离抚摸着喜子的额头,说:“我说了,我身体强壮些,摘我的。”

喜子把孙离的头抱起来,说:“不要再说了,老爸,摘我的。你要毫发无损地活下去。”

孙离笑笑,说:“我亲爱的老婆,我可以躺下来休息几天,你不行的。你周末还得照顾大山子。”

喜子说:“事有轻重缓急。孙却和小君也浪漫得差不多了,可以叫他们回苍市住些日子再出去。小君说孙却身体很好了,回来也是静养。”

喜子的脸光洁得透亮,不像四十几岁的人。孙离摸着她的下巴,说:“喜子,我们先别争。我俩要摘肾,也还要做检查的。听医生的。”

“只能听我的。”喜子捉住孙离的手,紧紧地握着。

当天下午,孙离和喜子就去医院体检。立凡的病怕没时间多等了,喜子说要尽快给孩子换肾。郭大哥和平大姐跟在他们夫妇身后,平大姐的眼泪没断过线。

孙离对他们说:“你二位好好照顾孩子吧,不用跟着我们。”

晚上,喜子想想又哭,想想又哭。立凡那么瘦弱,都怪自己当初不想生他,营养补得太晚了。立凡要是像亦赤那么壮硕,只怕也不会得这个病。喜子越是这么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又想起自己同小安子的事,更是天大的错。

“老天,你要报应就都报应在我身上吧!孩子是无辜的!”喜子终于忍不住,哭喊出来了。

孙离安慰她:“喜子,你没做错什么,命中的事该来的都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先锋打了喜子电话,说:“喜子,结果出来了,孙离是最佳供体。”

喜子听懂了,仍不死心,明知故问:“什么是最佳供体?”

先锋说:“孙离的肾同患者更合。”

孙离在洗漱间,喜子怕他听见,轻声问:“我的就不行吗?”

先锋说:“相信科学吧。你的可以换,但受体排斥性会大些。”

孙离从洗漱间出来,见喜子坐在床上怔怔发呆,就问:“我刚才好像听到电话了,先锋打来的吗?”

喜子忍不住又趴在床上哭,说:“真的有老天爷,你就遂我一回愿吧。”

 

四十二

喜子一大早就起床了。她做好早餐,掀开大山子的被子拍他的小屁股,说:“懒虫虫,起床了!”

大山揉着眼睛说:“喜子妈妈,我正在做梦呢!”

“做了什么美梦呀?”

“我梦见爸爸妈妈回来了,送给我这么大一个巧克力!”大山把手使劲地张开。

喜子把衣服递给大山,说:“这么大的巧克力,那要进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吃过早饭,喜子说:“喜子妈妈同你认真说件事。”

“什么事呀?”

“你先告诉喜子妈妈,说你是不是男子汉了。”

“我当然是男子汉了!”大山说得很豪迈的样子。

喜子亲亲大山,说:“今天上午,男子汉一个人在家。我要去医院,你老爸爸生病了。”

“老爸爸什么病呀?我要跟喜子妈妈去看看老爸爸。”

“大山子真乖!但是,小孩子最好不要去医院,不卫生。喜子妈妈批准你今天上午玩电脑。但是,今天上午玩了电脑,下午和明天都不准玩了。”

大山想了想,只好答应了。喜子又嘱咐说:“大山子只准呆在家里,不准出门。谁敲门也不开。告诉你,要是在美国,把你这么大的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喜子妈妈就违法了,就要坐牢呢!你不要乱跑,不要让喜子妈妈坐牢啊!”

大山说:“谁让我喜子妈妈坐牢,我先把他关起来!”

喜子开着车去医院,太阳暖暖地照在她脸上。她平时怕晒太阳,会把挡风玻璃上面的遮阳板打下来。今天她任太阳晒着,只把茶色墨镜戴上,免得阳光晃眼睛。

路上的车很多,她不急不躁慢慢地开。冬日难得这么好的阳光,苍市人都出城找自己喜欢的地方晒太阳。去仁安医院的路,也是通往苍莨山去的。今天苍莨山上肯定人挤人。她好久没有上苍莨山了。

仁安医院停车也是麻烦事,她总是径直往医院后面的家属楼开。她摇下窗户朝保安笑笑,电栅门就开了。她每回就在心里暗笑:未必我这样子那么像女大夫?

孙离躺在病床上,他请护士把窗帘拉上去。多好的阳光!今天应该找个清静地方晒晒太阳的。他很久没有同喜子一起出去晒太阳了,出院了一定把她拉出去。女人为什么怕晒太阳呢?他要对喜子说,就喜欢老婆黑黑的样子。

他见过喜子十五六岁的照片,笑起来露着一口白白的牙。照片虽是黑白的,他却看出喜子那时候长得黑,就问:“你小时候一定很黑吧?”

喜子问:“你怎么知道?”

孙离笑笑,得意自己很神,说:“一看就是乡下野姑娘,肯定晒得黑黑的。老婆,我是写推理小说的!”

喜子捧着鲜花进来了,换掉床头柜上的旧花。孙离笑道:“喜子,花哪要天天换呀?”

“没有天天换呀?这花是前天的。我不喜欢看蔫了的花。”喜子把花整理好,得意地望着孙离,“你看,多漂亮!”

喜子压了压孙离的被子角,说:“怎么样?”

“我很好。依我自己的感觉,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先锋说,起码还得住四天。”孙离不放心大山,“小家伙一个人放在家里,行吗?”

“大山子闹着要来看老爸爸,我不让他来。医院环境不好,孩子最好不要来。这里看到的都是人间最不好的东西,少让小孩子看吧。”喜子不由得又叹起气来,“大山子情商高,我们家亦赤能像大山就好了。”

孙离安慰喜子:“世上没有两个像样的孩子。亦赤的长处,别的孩子也不一定有。其实也不必拿亦赤同别人的孩子比。我们命中该有这样的孩子,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模样,不管他是怎样的孩子,我们都爱他。”

喜子说:“不知道立凡恢复得怎么样?”

孙离明白喜子的想法,她一直想着立凡那孩子。他不想点破,也不希望她去看,看了无非更伤心。他说:“医生说了,孩子恢复得非常好。郭大哥两口子每天到我这里来几次,也说孩子很好。”

喜子忍不住说:“老爸,都是我的错,当初是我不想要这孩子。老天应该惩罚我呀,为什么要让孩子生病?我要是不犹豫,怀上立凡就补营养,多吃些你做的土豆烧牛肉,孩子的身体肯定壮实些,说不定就不会得病了。”

孙离张着嘴巴喘了几下,说:“老婆,我同你说过好多次了,别疑神疑鬼!立凡体质弱,种我。我年轻时就是这样的,越到后来身体越壮。立凡的身体会越来越好的。”

喜子低头坐了会儿,说道:“我去上个洗手间。”

喜子没有上洗手间的意思,她把水龙头开得很大,让水声压住自己的哭声。过一会儿,喜子从洗手间出来,走到病床边,说:“老爸,我心里难过,出去走走。”

喜子出门,径直去了立凡病房。郭大哥看见喜子,忙站起来,慌了手脚。喜子掩饰着,说:“老同学,我来看看孩子。”

郭大哥听明白了,忙说:“立凡,这是朱姨,爸爸的同学,看你来了。”

“朱姨。”立凡望望喜子,脸上微笑着。喜子那天穿着医生工作服进来的,没有给立凡留下什么印象。

喜子在立凡床头坐下,摸着孩子的头,说:“恢复得不错。孩子,你很快就会好的。”

郭大哥说:“这孩子就是不太会睡觉,从小就爱失眠。病了,睡得就更不好。”

喜子听着,胸口生生地痛。这不又是孙离小时候的毛病吗?孙离一直睡不好,近两年失眠更厉害。

“平大姐呢?”喜子问。

郭大哥说:“他妈妈病了。她身体不太好,天天熬夜守着孩子,感冒了。我让她休息几天。”

喜子嘴上问着平大姐,眼睛却一刻都不离开立凡,恨不得捧着这孩子的脸,好好亲亲他的眼睛、嘴唇、鼻子、耳朵。她想孩子如果这时还是个婴儿,她把他抱在怀里喂奶会是个什么样子。

喜子回到孙离病房,捂着脸哭得说不出话。孙离猜到什么事了,说:“我知道你肯定是看孩子去了。立凡好吗?”

“立凡自小失眠,生病了睡得更差。这不都是种你的毛病吗?”喜子流着泪说。

孙离劝喜子别哭,说:“立凡没事的,他现在的条件比我小时候好,出院好好调理,很快就恢复了。年轻人,生命力旺盛。”

下午,喜子说:“老爸,我回去招呼大山子。晚上,等大山子睡了,我再到医院来。”

“晚上不要来了,我没事的。”孙离说。

喜子轻声说道:“我想晚上陪陪立凡。平大姐病了,郭大哥一个人也顶不住。”

孙离劝喜子:“你要克制。孩子知道了,不太好。”

喜子眼泪又来了,说:“我是他妈妈啊!我不陪陪孩子,心里痛得像刀子捅。”

喜子回去做好晚饭,问大山:“大山子,你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吗?”

大山说:“我一个人睡过觉呀!”

“大山子什么时候一个人睡过觉?”

大山咽下嘴里的饭,说:“去年,妈妈陪我睡了,爸爸打电话来,妈妈就出门了。我一个人睡觉,醒来就大天亮了。”

“大山子真是勇敢的孩子!”喜子亲亲大山,“晚上喜子妈妈要去陪陪老爸爸,大山子一个人在家行吗?你明天一早醒来,喜子妈妈保证在你身边。”

喜子哄大山早早地上床睡觉,细细嘱咐了好久话,匆匆出门往医院赶。她把郭大哥约到走廊里说话:“我只有这个愿望,晚上让我陪陪孩子吧。”

郭大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不行不行!孩子这么大了,立凡脑子又聪明,他会起疑心的。”

“你就说他妈妈病了,那边也要照顾,让朱姨陪一个晚上,孩子哪会起疑心呢?”喜子双手捂在胸口,“我只想陪一陪,心里会好过些。”

说了老半天,郭大哥松口了,说:“朱教授,你就陪孩子一个晚上吧。说好一个晚上,不能让孩子多心。”

喜子感激不尽,点头说:“好的好的。你先进去照顾孩子,我九点半来接班。”

郭大哥又再三嘱咐:“朱教授,千万不能让孩子看出来啊。”

孙离望着喜子进门,像是拿目光把她拉到床前来的。他等着喜子说立凡的事,喜子却把头埋在他的手里,趴在床头默然无语。过了好久,喜子抬起头说:“我先是很想去陪陪立凡,郭大哥同意了,我又怕了,喉咙干得咽口水都咽不下。”

“喝口水吧。”孙离说。

喜子喝了几口水,说:“我的亲生骨肉,二十多年,居然不知道他在别人家里。这些天,我时刻都在想,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也很调皮吗?他爱哭吗?吃饭乖吗?生过病吗?”

“喜子,我的好老婆,我们接受上天的安排吧。”孙离只说得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能否安慰喜子。

喜子抱住孙离的头,轻声地说:“老爸,你是个好父亲,你是个好丈夫,我爱你!原谅我过去种种的不好吧,我爱你!”

孙离抚摸着喜子的背,说:“喜子,你是我的好老婆!你哪有不好呀?我这几天躺在病床上,想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昨天夜里就在想,我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孩子,我们会做错事,但我们都会长大。”

喜子抬起泪眼,望着孙离不停地点头。看看时间,已是九点二十了。喜子又慌乱起来,站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孙离说:“老婆,你这样不行,你要平平静静地去。”

喜子说:“好的,我会让自己平静的。”

她推门进了立凡的病室,郭大哥站起来,说:“我同立凡说好了,晚上朱姨陪他。我在这里再坐坐,等打过这瓶水再走。今天就这一瓶水了。”

喜子说:“老同学,你去看平大姐吧,立凡有我在这里就行了。”

“儿子,那我就走了。有事就跟朱姨说。朱姨看着你出生的,你那时候还小,你没有印象了。”郭大哥嘱咐完立凡,又对喜子说,“行铺我搭好了,那就辛苦你了,老同学。”

喜子进门就看见了,立凡的病床边紧挨着一张行铺,枕头和铺盖都像是新换的。郭大哥刚走,药瓶已打完了。等护士拔掉针头,喜子进洗手间搓了热毛巾,出来说:“立凡,朱姨给你擦擦脸。”

立凡伸出手说:“朱姨,我自己擦吧。”

喜子笑着,说:“朱姨来吧。朱姨也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大的儿子,你就像我儿子一样。”

喜子俯身给立凡轻轻擦着脸,立凡闭着眼睛,突然说:“朱姨,你身上香味跟我妈妈不一样。”

喜子说:“朱姨没有打香水呀?”

立凡说:“好闻。”

喜子进洗手间又搓了一把热毛巾,说:“来,朱姨给你擦擦手。”

立凡乖乖把手伸给喜子,这双手跟孙离的一模一样。喜子痛得心里一抽一抽的,仰头把眼泪停在眼眶里,说:“立凡,不早了,关灯睡觉吧,朱姨陪你。”

“好的。朱姨,你说话真好听,声音就像播音员。”立凡偏着头,望着他的朱姨。

喜子正要关灯,立凡说:“朱姨,我还要去一趟厕所。”

喜子说:“朱姨扶你去。”

立凡自己下了床,说:“不用,我自己可以去的。”又红了脸,“朱姨,你不要跟着我来。”

喜子见立凡从厕所出来,忙伸手过去搀住了,笑着说:“立凡还是个小孩,身上还有奶香味呢,朱姨闻到了。”

“哈哈,我好久没洗澡了,我身上只有臭味呢!”立凡这么说话的声气,更加像孙离了。

喜子紧紧抓着立凡的手臂,说:“孩子身上的气味,大人闻着都是香的。”

喜子替立凡盖好被子,先熄了灯,自己再躺到行铺上去。

立凡在黑暗里说:“朱姨,我怕睡觉,今晚我又会睡不着的。”

走廊里透进微弱的光,喜子看见立凡的眼睛亮闪闪的。喜子说:“立凡,闭上眼睛,安心睡吧,会睡得好的。”

立凡的眼睛闭上了。过了会儿,立凡翻了身,背朝着喜子。又过了会儿,立凡又翻身过来。喜子见立凡睡得不安稳,怕他掀了被子,起来看了看。立凡却好像真睡着了,呼吸慢慢深沉起来。

深夜,喜子几次起床,站在立凡的身边,久久地看着他。孩子睡得很香,喜子听着他的呼吸,一夜没有合眼。

郭大哥不放心,大清早就来了。看见立凡睡得那么香,他简直不敢相信。喜子悄悄地起床,同郭大哥挥挥手就走了。

喜子先去孙离病房,伏在他耳边轻轻说:“老爸,你再睡会儿,我先回去看看大山子。”

喜子回到家里,大山子还没有起床。听到厨房的碗碟声,大山子一滚就起来了,穿着睡衣跑了进来,说:“喜子妈妈,你起这么早呀?”

“快去穿好衣服洗漱,要不就感冒了。”喜子拍拍大山的屁股,发现这孩子竟然忘记昨晚一个人在家了。

大山洗漱出来,喜子妈妈的早饭也做好了。吃着早饭,喜子说:“大山子,上午你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喜子妈妈下午回来送你去学校。”

“好的,我一个人可以的。”大山突然想起来了,“喜子妈妈,我昨天晚上也是一个人在家吗?”

喜子笑道:“大山子是勇敢的男子汉呢。”

喜子去了医院,先去看了立凡。郭大哥和平大姐都在那里,喜子就问:“平大姐,你身体好些了吗?”

平大姐说:“只是感冒,累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立凡坐起来,一脸灿烂地望着喜子说:“朱姨,我昨天晚上睡得真香!我讲梦话了吗?我一醒来,只看见爸爸,没看见朱姨了。”

喜子说:“你爸爸来接班了,朱姨就走了。朱姨看见你睡得那么香,不打招呼就走了。这会儿朱姨专门来打招呼呢。”

喜子走的时候,立凡使劲地挥手,说:“谢谢朱姨,再见朱姨!”

喜子来到孙离身边,长长地舒了好几口大气,才说:“老爸,怪不怪呀?立凡昨晚睡得可香啊,大天亮了都没有醒。立凡说我身上的香气很好闻,我没有打香水呀!”

孙离听得怔怔的,慢悠悠地说:“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亲骨头香?”

孙离和喜子说了半天的立凡,郭大哥过来了。喜子站起来,请郭大哥坐。郭大哥让了让,自己搬凳子坐了。又说了半天感谢的话,郭大哥支支吾吾地说:“我同平大姐商量了几天,有句话想说出来,听听你们的想法。”

喜子听着有些怕,不知道郭大哥要说什么事,紧紧地握着孙离的手。孙离也猜不到郭大哥会说什么,只道:“你说吧。”

郭大哥说:“不是孙老师,孩子这回非常危险。医生说肾源可以另外去找,至少花六十万还不说,很难找到高度匹配的供体,时间也没有这么快。”

喜子手心出汗了,身子发抖。她心里纠结十多天了,胸口那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她昨夜陪着立凡,却怎么也睡不安心。立凡是她的骨血,又不是她的儿子;亦赤是她的儿子,却不是她的血亲。两个儿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是,又不是。

郭大哥半天不好怎么开口,搓脚摸手老半天,说:“我家攒了几十万块钱,原想留着给立凡在他工作的地方买房子。他身体这样了,我们也不打算他大学毕业后到外地工作,回老家去,有房子住。我和平大姐商量好了,这钱给你们,给孙老师养身子。”

喜子听郭大哥说的是这事,心就放下来了。她望望孙离,回头说:“郭大哥,钱的事千万不要说了。我不会同你们争儿子。立凡是我们的骨肉,不论是孙老师的肾,还是我的肾,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郭大哥说:“你们不要钱,我们不安心。也算老天有眼,找到你们了。要是找不到你们呢?我们不照样花钱买?你们就成全我和平大姐的心愿吧。”

孙离身子还有些虚弱,额上沁着汗珠。喜子拿干毛巾给他擦汗,又喂了水给他喝。孙离脖子昂得有些累了,头就靠下去,望着天花板,说:“郭大哥,你和平大姐都是实在人。我很庆幸孩子到了你们家。我爱人说的话,都是我想说的话。钱的事,千万不要再提了。我们两家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四五十万,五六十万,都是大数字。钱你留着吧,立凡今后用得着。”

三个人正说着话,门突然被推开了,有人肩上扛着摄像机。孙离一看就明白,电视台的记者来了。他已无力过多说话,轻声嘱咐喜子一句:“阻止他们。”

孙离说罢就闭上眼睛,拉了拉被子把头蒙上。

喜子站起来,问:“你们要做什么?”

记者噼里啪啦说起来,喜子忙把他们往病房外面引。来到走道上,喜子的语气就不客气了,说:“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别为了新闻,毁了我们的生活!”

记者说:“阿姨,这是人间最温暖的新闻,社会需要正能量啊。”

“我不是你的阿姨!”喜子发火了,“告诉我,你们上一条新闻多少稿费?我现在就双倍给你!”

喜子说罢就进了病房,身子靠在门背后顶着。孙离怕郭大哥他们接受采访,忙拨了他的电话。郭大哥刚才跟着喜子出去对付记者了,他在走道接了电话,说:“知道,知道,我不让他们接触孩子,我和平大姐也不会见他们,放心,放心。”

医生也出面干涉,新闻记者只好走了。走廊里已站满了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孙离听见医生在外面大嚷:“都回病房去!有什么好看的?爱看热闹到大街上去!”

孙离对喜子笑笑,说:“过来坐吧,他们走了。真是防火防盗防记者啊!”

“我刚才是又怕,又急,又气。”喜子坐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笑笑,“所谓气急败坏,就是我这样子吧?”

孙离拍着喜子的手,说:“我从未听你这么伶牙俐齿啊!你刚才真的好凶。”

喜子说:“我知道他们跑新闻不容易,但也要讲职业道德啊!招呼都不打一个,扛着机子就进来了。看看电视里那些煽情的新闻吧,有些事本来是很好的真实的新闻,被他们做出来,看着就腻烦。”

平大姐进来看孙离,站着不肯坐下,只道:“郭大哥回去跟我说了。你们书读得多,素质就是高。我,我怎么说呢?”

喜子笑笑,说:“这话不要再说了。只要孩子好,我们就安心。”

平大姐说些客气话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招手。

“同素质有什么关系?人亲骨头香。”喜子自言自语的。她想立凡昨晚睡得那么安稳踏实,难道他知道自己睡在妈妈身边吗?

 

四十三

喜子同两位副馆长私下说,孙离刚做了个小手术,出院在家休养,需要照顾,图书馆的事请他们多辛苦。喜子每天只到图书馆看看,没太要紧的事就赶紧回家。同事们要到家里来看孙离,喜子都千恩万谢地婉拒了。

郭大哥打电话给孙离说,立凡过几天也可出院了。喜子忙抢过电话,细细问了立凡的身体,嘱咐说:“郭大哥,立凡回去以后,身体上的事你们多操心,有事要马上告诉我们,行吗?”

放下电话,孙离笑道:“老婆子,你这是多操心了。我们是立凡的父母,他们更是立凡的父母。”

喜子又是叹气,说:“孩子是救下了,可你毕竟少了一个肾哪!”

孙离宽慰喜子:“说不定,我会更加长命百岁的。你想,我过去仗着自己身体好,烟酒不忌,熬夜也不忌。如今知道自己身上比别人少个东西,我就会更加小心。坏事就变好事了,我会陪你走到老的。”

苍市的冬天太阳很少,今年差不多天天阳光灿烂。孙离书房的窗户朝西,下午总有太阳斜斜地照进来。家里暖气开得很足,孙离临窗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周末大山子回来,喜欢在孙离身边席地坐着看书。喜子没声没响,收拾着家。看见孙离同大山子,恍惚间总觉得那是老爸和亦赤,有时又觉得是立凡同老爸在说话。这个春节,她真盼望亦赤能够回来!

谢湘安终于知道孙离动过手术,打电话给喜子,问:“孙老师什么病呀?”

喜子不想说真话,只道:“小手术,阑尾炎,割了。”

“没你说得那么轻巧吧?我想同熊芸来看看孙老师。”谢湘安说。

喜子自从上次在谢湘安母亲葬礼上见过他,就再也没有碰到过。她不忍看见谢湘安,忙说:“小安子,你真不要来,孙老师出院好久了,身体养得很好。”

“我知道你是不想见我。”谢湘安任性起来说话就不掩饰,“那就让熊芸来看吧。”

喜子还想劝几句,谢湘安就把电话挂了。晚上,熊芸果然就打电话来,说她已到楼下了。喜子再拦也拦不住了,就走到门口候着。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喜子开了门,迎着熊芸,说:“熊芸,你不必这么客气的。你看,孙老师壮得像一头熊。”

孙离早从书房出来了,说:“熊芸,越来越漂亮了。”

喜子就笑,说:“熊芸就是漂亮。”

熊芸说:“小安子本来也要来的,临时有事又走不成了。”

喜子请熊芸坐下,倒了茶。没想到熊芸也喊湘安小安子!喜子扯了纸巾擦桌子,桌子并不脏。她想抬眼望望熊芸,眼皮子却似有千斤重。她看见了熊芸手上的表,正是小安子在欧洲买的浪琴。

熊芸说:“小安子经常说,朱老师最好了,就像他妈妈一样照顾他,他在朱老师面前也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喜子这才望了熊芸,说:“你家小安子是大才,怎么是小孩子呢?我是在家照顾人照顾惯了,到了单位也就改不了大妈的习惯。”

孙离坐在旁边听两个女人说话,脸上微笑着,没有插嘴。熊芸说是来看孙老师的,却没有问孙离半句身体上的事。她毕竟是年纪轻,不太懂得客套,倒也是天然率真。

熊芸说了会儿话,起身说:“朱老师,孙老师,那我就走了。”

喜子要送熊芸下楼,熊芸拦着不准喜子出门。喜子说:“我正要下去买东西,一起走吧。”

出了院子,熊芸说:“朱老师,你去买东西吧,我就在这里等的士。”

喜子嘱咐熊芸路上小心,又谢过几句,就往前面的超市去。

熊芸其实是故意支开喜子,谢湘安的车就停在不远处。她望着喜子走远了,就打了谢湘安电话:“小安子,你到门口来吧。”

没多时,谢湘安就把车开过来了。熊芸说:“你刚才同我一起上楼也没事的,我没碰见任何熟人。”

谢湘安搪塞道:“那个楼道里住着两家我们学校的老师,你看见了也不认识。毕竟朱老师曾是我的上司,我不想让人说我是马屁精。”

开车才走几步,谢湘安就望见喜子从超市里出来。喜子穿着长长的黑色大衣,围着咖啡色围巾。熊芸正把挡风玻璃上方的镜子打下来,开了灯看自己是否坏了妆。前面是斑马线,喜子提着食品袋,从车流中慢慢横过马路。车灯照得她的脸白白的,像夏日里清香清香的玉兰花。

谢湘安想起喜子的话:“小安子,你把我照亮了,你把我照亮了!”

他心痛难忍,把车停在路边,放声哭了起来。

熊芸吓坏了,忙问:“小安子,小安子,你怎么了?”

谢湘安摇着头哭,半天才哽咽着,掩饰说:“我刚才看见一个老太太过去,太像我的妈妈了。”

熊芸抚着谢湘安的背,说:“妈妈在天上很安详,你别伤心了。小安子,妈妈都走了这么久了,你要早点走出来才是啊。我想,妈妈也不希望你这样的。”

谢湘安想起的却是喜子的话:“你要好好地待熊芸,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喜子回到家里,见孙离又坐到电脑前去了,就说:“老爸,你不要写作!半年之内,我不准你写一个字!你就好好地休息,你的身体还需要养。”

“没有啊,我随便在网上看看。”孙离浏览一下网上新闻,没多时就感觉头晕了。他从医院出来,看报纸头都发晕。书桌上一叠《新日早报》,他也没有翻过。多年了,他只看《新日早报》,只因它是李樵编的。他现在也不想看《新日早报》了,每日报纸送到就直接丢进垃圾桶。他也不上网,不想知道任何丑恶的消息。

喜子发现了,问:“你不是一直说《新日早报》办得好吗?”

孙离说:“我今后不会再看任何新闻了。不是战争,就是凶杀,就是贪污腐败,就是明星绯闻,没什么好事。眼不见为净!”

孙离一直惦记着马波,电话却总是打不通。妙觉师傅说马波会有一难,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喜子有时也同他说起马波,他心里也没有个谱。他相信马波是个干净人,可这世上哪有料得准的事情?

周末大山子回来,端端正正站在孙离前面,说:“老爸爸,喜子妈妈做饭没空,你给我背书好吗?我的作业!”

孙离笑笑,故意逗他:“你的作业,怎么要老爸爸背呢?”

大山子说:“老爸爸真笨!喜子妈妈一听就明白了。我背,你给我看着。”

孙离说:“不是老爸爸笨,是大山子说话要准确。记住了啊!”

大山子把课本塞到孙离手上,背了起来:

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问曰:“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孙离想这世上最美妙的事,必是听童子读书了。大山子背完书,说:“老爸爸,你要签名!”

孙离签着名,说:“大山子,答应老爸爸一件事。你回家做作业,凡是语文书,都要大声朗诵。大声读书,才能记住,才能理解。”

大山子说:“我怕吵着你呢。喜子妈妈嘱咐要我安静,老爸爸写作需要安静。”

“老爸爸现在不需要安静了,喜欢大山子大声读书。你要是喜欢古文,老爸爸带着你一起读,好吗?”

大山子点着头,又说:“可是,不要我全都背下来好不?”

孙离摸着大山子的脸蛋,说:“孩子,老爸爸不要你背一句!你只要跟着我读,读多了你就喜欢了,自然就记得了,不用背的。”

有天下午,喜子接到一个电话:“请问你是孙亦赤的家长吗?”

“我是,有事吗?”喜子听着就有些紧张。

“我是向老师,孙亦赤的辅导员。”向老师说,“孙亦赤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他是不是回家了?”

喜子慌了神,说:“亦赤没有回来呀?他到哪里去了?”

向老师说:“我打你电话,就是想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我问了他寝室的同学,他们说你到学校找他,他受了什么刺激,人就走了。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孙离听说是讲儿子的事,早站到喜子身边来了,瞪着眼睛望着她。

喜子说:“我没有到学校来过。你能确信同学讲是亦赤妈妈来过吗?”

向老师听了觉得奇怪,说:“怎么可能不是你呢?你来的时候寝室有好几个同学,他们说亦赤听你说了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同你说。亦赤这同学性格有些古怪,我平时也注意到了。”

喜子猜到几分了,问:“亦赤同学讲他妈妈说了什么吗?我没有到学校去。”

向老师说:“同学们说,孙亦赤妈妈讲的是方言,他们没怎么听得懂,大概听说,你怪孩子怎么不肯认妈妈呢?我也知道他放假都不怎么回家,猜到你们同孩子间可能有什么问题。”

喜子早已站立不稳,跌坐在沙发里,勉强撑着,说:“向老师,谢谢你来电话。我们保持联系,我想办法找孩子。”

孙离想起平日常见的诈骗信息,问:“不会是骗子吧?没说让你打钱吧?”

喜子没有回答孙离的话,趴在沙发里哭不出声:“他们怎么这么自私啊!三头对六面讲得好好的,不让两个孩子知道真相!那些天,我天天可以见到立凡,我心里再怎么难过也忍着。他们居然跑到上海去找亦赤,亦赤离开学校出走了!”

孙离马上打了老郭电话,问:“郭大哥,你们是不是去找了我的儿子?”

老郭沉默半天,才说:“我劝都劝不住,你平大姐瞒着我去了。”

喜子抢过电话,大声喊道:“亦赤离校出走,一个星期没上课了。你们怎么这么自私?难道立凡我们不想认吗?他是我们的骨肉!他爸爸还为他摘了一个肾!我们为了两个家庭,两个孩子,把眼泪都往肚子里咽,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四十四

孙却和小君回到苍市,径直到了哥哥家。他们看出家里的气氛不太寻常,孙却就问:“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没有啊,我们不好好的吗?”孙离说。

喜子忍不住了,哭着把错抱孩子的事,立凡换肾的事,亦赤出走的事,统统都说了。

“怎么听起来像电视剧?”孙却捏着拳头,“这户人家怎么这么混账?”

小君就说:“他们确实自私,但也是人之常情。亦赤毕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我听着就想,他们要是愿意,我们给他们一大笔钱,把自己的孩子领回来。”

喜子哭着,说:“我要亦赤,亦赤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孙却说:“是不是考虑报案,或是在电视上发布寻人启事?”

孙离摇摇头,说:“那样就满城风雨,会给孩子的生活留下阴影。这些天,我同你嫂子说来说去,担心是担心,但总想亦赤不会有事的。他只是想出去走走,会回来的。”

“可是,万一孩子再也不见我们了怎么办?他的性格本来就怪怪的,如今知道他不是我们亲生的,他会怎样?我怕啊,老爸!我要亦赤!”喜子已瘦得不成人形了。

孙离打过亦赤很多电话,都是关机的。他发了很多信息,又在亦赤QQ里留言,也不见回复。孙离和喜子每天都同向老师联系,想侥幸得知亦赤回到学校了。孙离还问向老师要了亦赤几个同学的号码,也每天都同他们通几次电话。却没有亦赤半点消息。

老郭家也天天来电话,问亦赤的消息。老郭说平大姐后悔得快跳楼了,她也是天天在家里哭。孙离嘱咐他别打电话,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他的。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孙离也说不出怪罪的话。

家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一切都失重了,大家都在这个真空里飘浮着。小君操持着家务,孙离和喜子都倒下了。孙却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就守着哥哥嫂子讲他们的沿途见闻。他想分散哥哥嫂子的注意力,他也相信亦赤肯定会回来的。

孙却顾不得礼数,守在哥哥嫂子床前,说:“我们这次回来,走的最后一站是湖南的沅陵。洞庭湖有湘资沅澧四条支流,我们都走了。四水最漂亮的是沅水,河水很清,有很多险滩,两岸山高林密。我和小君在沅陵走了十天,那地方就是一个超大的自然公园,无一处不成景。哥听说过二酉藏书的故事吗?秦始皇焚书,当地读书人把一些书藏在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叫二酉洞。”

孙离说:“书通二酉,原来典故在这里啊。”

“是的是的。”孙却见哥哥有兴趣,又说,“沅陵有座龙兴讲寺,唐代开设的,比很多有名的书院都早,保存也相当完好。这个书院没有列为全国四大书院之类的,实在是被埋没了。”

喜子的心思一直在儿子身上,她说:“你们在外面走了一年多,嫂子有个建议,应该回来管管孩子了。不是嫂子不愿意带大山子,这孩子给我很多快乐。我是想,你们要吸取我和你哥带亦赤的教训。孩子真的需要父母陪伴。我是非常非常后悔。我们一辈子,同孩子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孩子从生下来到高中毕业,不过十七八年,一上大学就离开父母了。出来工作,成家立业,就更没有时间同父母一起。说到底,人一辈子,就是亲人间的相互陪伴啊。”

喜子说这话时,小君正好进来了。她坐下来,说:“哥哥,嫂子,我们这次回来,正要同你们商量一件事。”

孙离说:“你们去客厅坐吧,我们起来说话。”

孙离先来到客厅,喜子在房里梳头。喜子出来时,人像要飘起来。小君过去扶了喜子,搀着她到沙发里坐下。小君紧挨着喜子坐着,拉着她的手。

孙却说:“我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了。小君说再去做个检查,我说不用,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早说过,再也不经商了。我们这回在沅陵,碰见几个义务支教的志愿者,都是年轻人。我和小君很羡慕他们。我俩想去考个教师资格证,就到像沅陵这样的地方去做乡村教师,不拿工资。合适的话,我会捐建一所学校。大山呢?我就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在乡村学校读书,野孩子一样长大。我后半辈子只做两件事,教书,陪父母、陪老婆孩子。我打算寒暑假都回乡下去,陪着老父母。我过去只要听老爸讲508厂就烦,我今后不会再烦了。”

孙却说着这番话,喜子听得眼泪直流,—个劲地点头。

孙离说:“你们的想法我同意。但对待孩子的教育,也不可绝圣弃智,要尽量给他最好的教育条件。”

孙却说:“哥,我都权衡过了。城市教育具备的这些东西,孩子稍稍长大就可以补回来,而在乡村生活能够获得的美好东西,城市的孩子永远享受不到的。何况,城市生活的很多东西,我们其实是可以不需要的。”

孙离望望喜子,说:“孙却真的是悟道了。”

喜子也说:“人生不可能打草稿,落笔就涂改不得。不然,我们可能是另外一种活法。我这些天总在想,假如我们不是拼死拼命往外逃,仍留在老家的小县城当中学教师,未必就不好?很可能,亦赤会长成另外的样子。”

喜子把话题拉到亦赤,兄弟妯娌又唉声叹气了。小君劝慰几句嫂子,又把话题拉开,说:“哥哥,嫂子,你们知道我和孙却怎么想到去沅陵的吗?我们从张家界往长沙方向赶,看到路边有个地名,借母溪。好奇怪的地名!我俩二话没说,掉头就往沅陵去了。”

“哪三个字?有什么故事?”孙离问。

小君见孙却想插嘴,就说:“你叫他说吧。”

孙却说:“我们去对了地方。本来只是冲着这个地名去的,一去就在沅陵呆了十天。借东西的借,母亲的母,溪水的溪,借母溪。说的是古时候有个县令带着母亲去外地做官,走到一个风景很美的山谷,母亲身体弱不能再走了。县令就在山谷边置地修了几间小木屋,把母亲寄在这里托人照顾,自己赴命去做官。当地有个大孝子,母亲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在。他看县令也是个孝子,就把这个县令的母亲当亲娘养着。所以,一个地方,一个故事,两个版本,两个地名。把县令当故事主角讲,叫寄母溪;把当地大孝子当故事主角讲,叫借母溪。”

喜子记得借母溪这个地方,前年同谢湘安去凤凰开会,从长沙坐汽车去湘西的路上看见过。这会儿听着这个母与子的故事,喜子却是伤心的,说:“我要到上海去找亦赤。”

孙离劝她冷静:“上海那么大,你到哪里找去?你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上海?喜子,我们再等几天吧。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注意自己的身体。”

星期五,小君去接大山。大山看见妈妈,飞跑着过来,问:“喜子妈妈呢?”

小君刚才看见儿子飞跑,心都快跳到舌尖上了。孩子扑上来却没有喊妈妈,只问喜子妈妈。

小君说:“喜子妈妈病了,妈妈来接你。”

上了车,大山问:“妈妈,你什么时候走?”

小君安全带拉到一半又放下,问:“大山,你想爸爸妈妈吗?”

大山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爸爸妈妈回来了,给我带了这么大一个巧克力!”

小君听着就开心了,说:“儿子,妈妈给你买了好多巧克力。世上可没有你讲的这么大的巧克力啊!”

大山说:“喜子妈妈说有这么大的巧克力,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小君笑着,说:“好的,妈妈给你布置一个任务,你长大以后做一个更大的巧克力,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

回到家里,小君把孙却拉到旁边,悄悄地说:“我们不能再在外乱跑了,一定要自己带孩子。嫂子的话是对的。”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把大山带到乡村去。”

孙却同小君说悄悄话的时候,大山在喜子面前蹦蹦跳跳,说着他们学校里有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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