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三十三至三十六

2016-08-11 15:35:1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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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孙离独自一人的时候,容易放纵自己的情绪。喜子在身边,他尽量克制着。他对喜子满怀歉疚,又担心她带不好大山。亦赤小时候,喜子正在外面攻读硕士和博士,儿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孙离管的。亦赤长大后不怎么亲人,只怕就因小时候不在妈妈身边。喜子好像也不懂得怎么带孩子,大山又毕竟只是侄子,好不好带也拿不准。孙离过去带亦赤很有耐心,他现在只怕也不会带孩子了。就像年轻时他喜欢做饭菜,现在厨房都懒得进去。何况,他也并没有把亦赤带好。

亦赤的房间久没人住,喜子把这间屋子好好收拾了。儿子房间到处是CD,东一叠西一叠的。喜子把这些CD都放进收纳箱里。一张张看着儿子收藏的CD,大多是国外的摇滚歌手,有些是披头士,有几张平克·弗洛伊德,山羊皮乐队,快转眼球乐队。

喜子的乐感好,小学时上音乐课,女老师一句一句教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教完后问:“学会了没有?”

同学们拖着声音喊:“会啦。”

女老师说:“真的会了?我请一个同学站起来唱唱看。”

老师点喜子的名。喜子唱开头两句时还很紧张,声音颤颤巍巍。她唱着唱着,就忘记害怕了:“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喜子唱着唱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了。喜子唱完,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女老师拿出手绢擦眼睛,说她教这么多年音乐,从没遇到过唱得这么好的学生。老师像发现了宝贝似的,让喜子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

喜子清理着儿子的音乐CD,仔细看着封面上那些披散着头发,嘴巴张成一个黑洞一样的歌手,满脑子都是儿子。亦赤假期都抱着吉他旅行,一路卖唱一路游走。他是否也是个披头士的样子了?她擦着CD上的灰尘,小心把它们放整齐。这些CD都是儿子的宝贝,得好好地替他保存着。

儿子房间有一张床,一个三门衣柜,一个书桌,一台组合式音响。电脑儿子已带走了。喜子把书桌清理出来,又清空一边衣柜,准备给大山放衣服。星期天,她跑到家具市场,买了一架榉木的双层床,换去了儿子房间里原来的旧床。儿子房间原来那副浅咖啡色的窗帘也换下来,换了一副新买的浅蓝色窗帘。窗帘上面画着一条条深蓝色的大鱼,像是儿童画的,笔法稚拙。

孙离站在儿子的房间门口,又望望喜子,眼睛都湿了。他走进房间,摇摇双层床,笑着问:“床要换吗?亦赤哪怕回来也是放假,大山假期也会回家去的。”

喜子说:“我想让大山子住得安心,儿子回来也不觉得家里没有他的位置了。”

孙离点点头,说:“你比我细心。”

喜子把大山喊成大山子,孙离听着觉得格外好听。大山刚来那天,喜子说:“大山子,喊我妈妈呀!”

大山长得像小君,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一闪一闪,很机灵的样子。他噘着嘴巴说:“我妈妈是吴小君,你是我伯母!我也不叫大山子,我叫孙大山!”

喜子蹲下来,摸着大山的脑袋,说:“你叫我喜子妈妈,我叫你大山子。我们两个,都有个子字。扯平了,好不好?”

大山偏着脑袋想了想,使劲地点着头,喊了一句:“喜子妈妈!”

喜子心头一阵恍惚,就好像小时候的亦赤站在眼前。她把大山搂在怀里,狠狠亲了一下。

喜子领着大山到亦赤的房间,说:“大山子,这是哥哥的房间,现在也是你的房间。以后你从学校回来,就住在这里哦。”

大山好喜欢这张双层床,摸着连接两层床铺的小梯子,着急地问:“那我睡上面,还是睡下面呀?”

喜子逗他说:“你想睡上面就睡上面,想睡下面就睡下面。”

大山忙着往上面爬,说:“我睡上面,我要睡楼上。”

大山鞋也没脱,小猴子一样爬到床的上铺,笑眯眯地趴着往下望,喊他下来还不肯。喜子原先担心大山太小,离开爸妈会不适应。她现在放心了,大山这孩子好亲人。

晚上九点半,喜子给大山铺好床,拖长声音喊着:“大山子,快来洗澡,一会要睡觉了。”

大山跑过来,望着喜子,眼睛清亮清亮的,说:“喜子妈妈,这么早就睡觉呀?”

喜子说:“小朋友九点半睡不算早。你每天至少要睡九个小时。”

大山说:“我在家都是好晚睡的。九点半作业都写不完。我还要打一下游戏。”

喜子说:“喜子妈妈有新的军规,只准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可以玩一下游戏,平时不可以玩。”

大山顽皮地说:“我可以玩,我在手机上玩。”

喜子微微笑着,说:“不能玩,你的手机也不准带到学校去。苍市学校也有新的军规。你自己进去洗澡吧,不然喜子妈妈就要剥你的衣服了。”

大山说:“喜子妈妈,我今天洗过澡,换过衣服来的,可以不洗澡吗?”

喜子假装想了想,说:“好吧,喜子妈妈让你一回。但是,脚是一定要洗的。”

喜子倒了洗脚水,把大山的脚按在木盆里,帮他洗脚。孩子的脚长得周正可爱,骨骼清秀。喜子把手伸到大山的脚趾缝里搓,大山咯咯咯笑着,直喊:“好痒,好痒。”笑得全身乱动,水溅了喜子一身。喜子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孙离在书房听到外面热闹,跑出来看。他也假装板了脸,说:“大山子,不许这么顽皮啊!”

大山指指孙离,问喜子:“喜子妈妈,我叫他什么呀?”

喜子说:“傻孩子,你不知道他是你的伯父吗?”

“那你也是我的伯母呀!”

喜子明白大山的意思了,说:“你就叫他老爸爸!”

大山说:“我叫我自己的爸爸叫老爸。”

喜子逗大山:“你叫你自己爸爸叫老爸,叫伯父老爸爸。伯父比你爸爸大,多叫一个爸字。”

大山仔细望望喜子,说:“喜子妈妈,你很年轻,很漂亮!我就不叫你喜子妈妈,少叫一个字,叫喜子妈!”

喜子心头一热,劈头盖脸地亲着大山,说:“真是我的好儿子!不过,我还是喜欢大山子喊我喜子妈妈!”

孙离嘿嘿地笑,假装生气骂大山:“马屁精!”

大山冲着孙离大喊一声:“老爸爸!”

孙离笑得张开大嘴,露着并不整齐的牙齿。他突然想起李樵了,有次他用手机短信发了一个笑话过去,李樵回信说:“你害死我了!我正在开会,忍不住傻笑,别人以为我是神经病!你得意了吧?大笑了吧?嘴巴别张得太开啊,你的牙齿并不好看!”孙离更加得意,又发了一张照片过去,他自己张嘴大笑的样子。

大山几爬几爬就翻到双层床的上铺,钻到被子里。喜子又把被角掖了掖,轻轻在大山脸上吻一下,说:“我关灯了啊?大山子崽崽晚安。”

大山点点头,乖乖躺在被子里,眼睛一眨不眨跟着喜子转。喜子正准备离开,大山突然说:“喜子妈妈,我妈妈睡觉前都给我讲一个故事的。”

喜子说:“啊呀,亦赤哥哥早就长大了,我都忘记小朋友的故事了。”

大山说:“讲一个讲一个。”

喜子站在床边,大山睡在床的上层,两人的脸正好齐平。

喜子说:“好,讲一个就睡了,说话算数。”

大山说:“嗯。”

喜子讲了一个宫泽贤治的童话,名字叫《要求繁多的餐馆》。喜子把童话主角替换成了大山。大山笑吟吟地听着,知道喜子妈妈故事里的主角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又觉得很有趣,听得很开心。喜子想起亦赤小时候,她也讲过这个故事,也把故事的主人公替换成小亦赤。可是亦赤并不接受,冷冷地说:“不要这样说,那不是我。”当时喜子只是暗暗惊奇,感叹儿子这么小就这么理性;却又隐隐担心,太理性的人生活会过得无趣。

大山刚睡着,小君就打来电话。喜子知道她放心不下儿子,忙把大山的情况详详细细讲给小君听。喜子说:“你把大山子带得很好,又活泼又乖巧。你真是个好妈妈,还每天都给他讲睡前故事。唉,我亦赤小时候,大多都是他爸爸带,睡都跟他爸爸睡,跟我不是很亲,现在脾气都有点怪怪的。我现在想起来好后悔。”

小君忙说:“嫂子快别这么说。亦赤那么优秀,读书好厉害,能力那么强,都是像你。大山这孩子让你操心了。再说嫂子,我哪有什么天天晚上睡前给大山讲故事啊?这孩子都是睡前开着灯自己看,一点点大就会看故事书,还讲给我们听呢。我白天忙公司的事,回来累得找不到床,大山是放养大的。”

星期天上午,喜子带着大山到了超市,买了新鲜的大明虾、火腿肠、青豆、洋葱。大山说了,他最爱吃扬州炒饭。他跟爸爸妈妈在酒店吃饭,他只爱吃扬州炒饭。大山争着推购物车,推得跌跌撞撞的。喜子不时回头望着大山笑,她恍惚间总有种错觉,似乎推着购物车的是小时候的亦赤。

虾子活蹦乱跳的,喜子剥虾仁的时候,捉都捉不住。有几只虾子蹦到地上去了,大山开心地笑了起来,说:“虾子逃跑了。”

他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眼睛一转,打了主意说:“喜子妈妈,我想玩一会电脑。”

喜子说:“乖,电脑玩久了眼睛会坏的,不要玩。来,喜子妈妈教你怎么剥虾仁。”

喜子捏住一只虾子,扯掉虾头,扯出一根细细的黑线,说:“你看,这是虾子的肠子,里面黑黑的都是居居,很脏,要扯掉。”又指着虾子第三节的壳,“这是第三节的壳,先把这一节的壳剥掉,再把虾子尾巴一扯,前面一扯,虾仁就剥出来了。”

喜子边做边说,脸色温柔。餐厅窗台上飞来一只小麻雀,歪着脑袋叫唤,眼睛滴溜溜转。大山看见了,忙说:“我也会,我也会。”他顽皮地学着小麻雀,歪着头,大眼睛转得飞快,眼睛珠子清亮得像浸在清水里的小石子。

喜子欢喜得不得了,拿出做妈妈的权威语气,说:“大山子,过来,快点亲喜子妈妈一下。”

大山乖乖踮起脚,结结实实亲了喜子一下。喜子记忆里,亦赤从没有这样认认真真亲过妈妈。喜子一时又悲又喜,顾不得手上的虾腥味,紧紧搂着大山。

扬州炒饭炒出来青红黄白,五色缤纷,味道也很香。大山子却吃得很少。扒两口饭,问一下:“喜子妈妈,现在几点了?”

喜子说:“还早呢,慢慢吃,现在才六点十分。你不是最喜欢扬州炒饭了吗?”

“还有两个小时二十分钟。”大山叹着气说,这孩子舍不得走。

大山必须在八点半前赶到学校,九点钟开始查寝室。大山磨磨蹭蹭的,掐着八点半的点到了学校。大山反复叮嘱:“喜子妈妈,星期五早点来接我啊。”

喜子硬着心肠不回头看,边答应边往外走。大山子这么知道亲人,亦赤怎么那么不亲爸爸妈妈呢?

孙离晚上很晚才回家。喜子拿本书坐在床头,又不看,想一会儿子亦赤,想一会大山,比来比去,忽悲忽喜。

孙离走进卧室,看到喜子神情恍惚,心里一咯噔,想起他在李樵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问:“没什么不舒服吧?怎么还不睡?还在发呆?”

喜子缓缓叹一口气说:“要是能让亦赤回到小时候就好了,我要重新好好带他一次。儿子变成这样,都是我的罪过!”

孙离坐在床边,抚着喜子的肩膀,说:“你别责怪自己。儿子学习好,又不危害社会,只是不太亲人,不用太担心。只要他自己过得好,最坏的打算是我们老来不靠他嘛。”

“现在的孩子负担都重,靠又哪能靠得住呢?只是这心里空空的,有时候像刀子在里面搅!”喜子差点落泪,“大山这孩子多好,小家伙真亲!”

星期三晚上,小君打来电话,说:“嫂子,这星期有事走不开,没办法,本想来接儿子,陪陪他,来不了了,只好请嫂子再辛苦代劳。”

喜子说:“大山很可爱,很好带。你只管忙你的,一切交给我好了。你有空多给他打打电话吧。”

小君问:“他想不想妈妈呀?有没有提到我?”

喜子忙说:“提到提到,老说妈妈怎么带他的,要我向你学习。他很想念妈妈,只是这孩子懂事,还忍得住。”

小君听了很高兴,说:“真的吗?这孩子我从小带得也少,我很怕他对我没感情呢。嫂子你知道的,他上学前在外婆家,上学了我才不上班专门带他的。”

喜子说:“亲妈妈亲儿子,血浓于水呀。何况你是一个这样的好妈妈。”

星期五下午,喜子早早接到了大山。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大山还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抿嘴笑个不停。出校门上了车,大山子才说:“喜子妈妈,你这么早来接我,比其他同学的妈妈还早,我好高兴。”

喜子说:“大山子,你妈妈这个周末有事,不能来陪你玩,还是喜子妈妈带你玩哦。妈妈会给你打电话的。”

大山像没听到一样,一路叽叽喳喳,说着学校发生的事。谁又把寝室里的沙发椅坐坏了呀,音乐老师教了什么歌呀,自己的作文被老师在班上念了呀,传达室伯伯讲的是我们的家乡话呀。

大山突然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喜子妈妈,班上好几个女同学说我长得好帅。”

喜子哈哈笑了起来,说:“大山子,你是真的长得帅呀。你是小帅哥。小帅哥如果学习好,又爱帮助同学,有礼貌,那就更帅啦。”

大山点点头说:“我知道啦。”

喜子带着大山去了一家中西餐厅,给他点了一份安格斯牛排,自己要了一份肉泥茄子煲仔饭。牛排做好端上来,大山不知该怎么吃,问道:“喜子妈妈,这是菜呀?饭呢?”

喜子说:“这就是饭呀。这是牛排,外国人是把吃肉当成吃饭的,你还要把这个鸡蛋,这些花菜,这些意大利面都吃掉。这些薯条也吃掉。这是刀,这是叉子,你这样拿着。”

喜子移到大山面前坐下,手把手教大山吃牛排,教他怎么使用刀叉。大山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笑,端端正正坐着,用刀把牛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用叉子吃,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最后盘子里还剩着肉汁,大山端起盘子,伸出舌头把盘子也舔得干干净净。

喜子看着大山把牛排吃完,心想这真是个好孩子呀。亦赤从小都是追着喂饭,吃一顿饭要个把小时,吃一口还要吐一口。长大了也还挑食,吃饭不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就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难得听到他称赞一声东西好吃。大山吃东西那么认真,专心品尝食物的美好。这样的孩子,现在真是太少见了。

喜子问:“大山子,牛排好吃不?吃饱了没有?”

大山说:“好吃。喜子妈妈,下次又来吃好不好?”

喜子说:“好,下次喜子妈妈接到你,我们到另外一家餐厅去吃牛排。每一家餐厅做的牛排味道都不一样的。喜子妈妈带你把城里有名的牛排都吃一遍,看哪一家的最好吃,好不好?”

大山说:“真的吗?喜子妈妈,那要好多钱吧?亦赤哥哥小时候,也都吃过吧?”

喜子心里有些难过,她并没有多少带儿子出来品尝美食的回忆。亦赤很早就不肯跟大人出门了,难得带他上一回街。

回到家里,喜子说:“大山子,今天你刚回来,今晚就休息吧。喜子妈妈同意你玩两个小时电脑。”

大山“耶”地欢呼,说:“那我可以玩游戏不?”

喜子拖长声音,笑吟吟地说:“可以!但是,崽崽说话算数,就两个小时!”

大山玩电脑的时候,喜子去孙离书房给小君打电话。小君听了,说:“嫂子,我从来不带大山吃这么贵的东西,你也别依着他。他爸讲得有道理,不想让儿子知道家里很有钱。富二代,太可怕了。”

喜子听了,心里也歉歉的,说:“我是太喜欢这孩子了,忍不住想让他尽情地高兴。我还觉得奇怪呢,他吃牛排都不会吃。小君,你说得对。我答应他下周再去,那就再去一次。牛排我自己也做得好,大山喜欢吃,我就买了料自己做,也不怎么破费。”

听喜子通完电话,孙离说:“孙却和小君这么带孩子是对的,我们是要注意别太溺爱了。”

喜子摇头叹息,说:“我是带少了亦赤,心里有亏欠,就在大山身上弥补。可能这是毛病吧。”

每个周末都让大山期待,他的日子就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快放寒假了。有个周末,大山清早醒来,自己洗漱完了,去看喜子妈妈做早餐。看了会儿,问:“老爸爸怎么还不起床呀?”

喜子说:“老爸爸夜里工作太晚,让他多睡会儿吧。”

大山调皮,悄悄儿推开书房的门。他见孙离睡在地板上,回到厨房,附在喜子耳边说:“喜子妈妈,老爸爸好奇怪,他怎么睡在地上呀?”

喜子脸都红了,说:“老爸爸没有大山子听话,也没有大山子会睡觉,一定是夜里做梦滚下来的。”

吃完早饭,喜子等孙离起了床,去他书房轻声地说:“老爸,大山子看见你睡在地上了。不好看,你别任性了。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同我说吧。”

孙离埋着头说:“我只是睡不安稳,失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三十四

孙离在家接了一个陌生电话:“孙老师吗?我是刘小明!”

孙离听出是家乡话,只怕是熟人,就问:“刘小明?”

那人说:“我是刘元明的儿子,刘小明,你的学生。”

孙离想起来了,说:“小明啊,有事吗?”

小明说:“我爸爸得了肺癌,想转到苍市来。不知道孙老师医院有熟人吗?我们自己联系了,床位很紧张。”

孙离问了问老校长的病情,说:“我找找人吧。放心,我会尽快同你联系。小明,好多年不见了,我可能都认不得你了。”

小明笑笑,说:“孙老师,我还记得你呢,你是一中最有名的老师。我至今还记得你讲堕马髻的故事,我爸爸也常提起这件事。”

“对对,小明,我想起你中学时候的样子了。”孙离说道。他记得当时老师们开刘校长玩笑,说他给儿子起名字太偷懒了,自己叫刘元明,儿子就叫刘小明,那么孙子就叫刘小小明,曾孙就叫刘小小小明。

喜子在旁边听着,见孙离挂了电话,就说:“刘校长也有七十多了吧?”

孙离默了会儿神,说:“应该过七十岁了。”

喜子说:“你在肿瘤医院不是有个朋友吗?这是大事,你得出面找找人。”

孙离说:“你是说张济生吗?朋友是朋友,但我从来没有找过他。这事电话里还不好说,我去医院找找他吧。”

孙离跟张济生是偶然认识的。几年前,孙离在回苍市的飞机上,正巧遇上邻座看他的书。孙离故意开玩笑,说:“先生喜欢看孙离的书?悬疑小说,好看是好看,但大家都把它当通俗小说。”

那人笑笑,说:“小说不都是通俗的吗?我不喜欢一本正经的小说。我是孙离的追随者,他的每一本小说我都看过。这人会讲故事,又很能进入人的内心,解剖人性极其到位。”

孙离听得有些得意,又不好意思,说:“谢谢,我就是孙离。”

那人将信将疑,望了他半天,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孙离伸过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那人递上名片:张济生,苍市医科大学教授,苍市肿瘤医院主任医师。

孙离摸摸口袋,说:“不好意思,我是不带名片的。”

“孙老师你还用名片?你的脸就是名片。我刚才是没注意,不然我会认出你来的。你就给我签个名吧。”张济生把书递上。

孙离接过书签了名,又留下电话号码。张济生很欢喜,说:“孙老师,我不会随便打你电话。不过,要是哪天你有空,我请你吃个饭。我好几位同事都爱看你的书。有句话,医生最不好说的,尤其是我们肿瘤医院的医生。孙老师,万一亲戚朋友有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就招呼一声。”

孙离笑笑,说:“这话怎么不好说呢?谁都会有个三病两痛的。不是有人说吗?人最需要三个朋友,一个医生,一个法官,一个交警。我看,法官和交警朋友我都不需要,遵纪守法就行了。有个医生朋友倒是福气。”

他俩就成了好朋友,一年总要聚会几次。每回吃饭,张济生都争着埋单。孙离总过意不去,可他又不喜欢主动约饭局。吃饭太费时间。他只肯在李樵身上花时间,别的饭局是能推就推的。张济生的饭局,他是每请必到的。

孙离同喜子商量,说:“你说转肿瘤医院好,还是转仁安医院好?”

“人家自己说要转肿瘤医院,那里毕竟是专科医院。你是怕麻烦吧?”喜子在仁安医院有个同学叫周先锋,同孙离也是好朋友。

孙离说:“我哪里是怕麻烦!那就依他们自己家里人吧。我要是自己得了癌症,我就不愿意住专科医院。全是同样的病人,想着就不舒服。”

喜子瞪了孙离,说:“讲点好话行吗?”

孙离打了张济生电话,说:“济生兄,有个事想麻烦你。你方便吗?我到你那里来一下。”

张济生说:“孙老师,你有什么事?方便就在电话里说,哪用你专门跑呀?”

孙离就把刘校长想转院来苍市的情况说了。张济生说:“孙老师,这事你就不要亲自跑了。我马上联系,尽快回电话。”

过了半个小时,张济生回电话来,说:“床位确实紧张,排队的病人很多。有两个建议,一是公费医疗没问题的话,马上过来先住抢救室,一周后有人出院我优先安排;二是干脆就再等一周转过来。”

孙离道了谢,再回了刘小明电话。刘小明想都没想,只道马上转过来,抢救室就抢救室吧。

第二天,老校长就被送到苍市来了。已是下午四点多,一拖就到下班时间。孙离知道济生都会安排好的,自己还是赶到了医院。快下班时,喜子也赶来了。

张济生再三对孙离说:“孙老师,你真没有必要守在这里,我都已嘱咐过了。”

孙离道:“老校长年纪大了,我在这里他心安些。”

张济生越发觉得孙离做人实在,心里又添了几分敬意。病人已在床上安心躺下,倒是孙离反过来催张济生:“下班都个把小时了,济生你快回家去。我再陪着说几句话。”

张济生走了,孙离才在老校长床前坐下,说:“刘校长,人到医院了,你就放心。刚才这位张医生是权威大夫,美国留学回来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会非常周到细心的。”

老校长身子虚,笑得淡淡的,说:“我刚才听张医生反复说了,他是你的崇拜者。我们学校出了你这么一位大作家,我们脸上都有光。”

喜子站在孙离身后,轻声说:“刘校长,你安心休息,不要多说话。我们问了张医生,他说你的病没有大碍。我们也不多打搅了,明天再来看你。”她回头又对小明说,“小明,你有孙老师和我电话,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们。”

从医院出来,喜子说:“我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刘校长呢。”

“为什么呢?”孙离问。

“你不记得了?我当年同他吵过架,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当时年轻,性子也犟。办调动手续时,你去找他签的字。”

孙离笑笑,说:“你记错了吧?你不用找他签字,我要找他签字。你读的又不是在职研究生,关系早不在学校了。”

喜子拍拍脑门子,说:“未必我记性这么差了?”

孙离笑笑,说:“你哪里记性差呀?二十多年前吵架的事都还记得。”

喜子也笑了,说:“当时年轻,容易激动,又是在争吵场合,我把他讲的抢劫听成了强奸,气得我骂他老流氓。”

孙离说:“刘校长是那个时代的人,我们之间也是有代沟的。他这个人很正派,只是在我们眼里有些古板。”

刘校长没几天就转到了住院部病房。几家医院的医生都是相互认识的,周先锋听喜子讲了刘校长的病,也到肿瘤医院来看过。周先锋同张济生也是朋友,一起看了刘校长。多几个名医生看看,病人会多些安慰,治疗也就那么回事了。

孙离家住得离肿瘤医院不太远,晚上没事就去陪老校长说说话。喜子有时候会同去。有一天,孙离接到舒刚勇电话,说他到苍市看刘校长来了。孙离就约他吃饭,晚上一起去看老校长。舒刚勇不肯吃饭,说儿子在苍市工作,他已在儿子家里了。

晚上,孙离同喜子一起去医院。路上,孙离问:“喜子,你还记得舒刚勇的爱人刘秋桂吗?”

喜子说:“怎么不记得呢?时常看见她穿一身警服,英姿飒爽地从校园里走过。刘秋桂长得漂亮,人又和善,又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听说她是你们男老师心目中的偶像。”

孙离想起自己年轻时对刘秋桂的暗自倾慕。天下没谁知道这个秘密,他这会儿心底也有些羞愧。刘秋桂后来做到了县委副书记,分管政法工作。他略略想了想,刘秋桂只怕也六十多岁的人了。

孙离同喜子进了病房,看见舒刚勇和刘秋桂已到了。孙离先握了舒刚勇的手,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又握了刘秋桂的手,“刘姐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刘秋桂一笑,说:“我早就是个老太婆了。你看你家朱老师,她才真的没有变!”

舒刚勇也说:“我们的喜子老师,做学问是我们男老师学习的榜样,养颜是我们学校女老师学习的榜样。”

刘校长听着就插话了,说:“刚勇,你这话说得有问题,好像女老师就不要做学问。我们学校过去做学问做得最好的,正是喜子这位女老师啊!”

舒刚勇摇摇头,说:“唉,都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都退休了,做不做学问都由他们了。”

刘校长比刚进院时气色好多了,声音也洪亮些。喜子过去把校长的被子掖了掖,说:“校长,我们坐在这里陪你说说闲话。你呢只听着,不要费神多说。看你越来越好呢。”

刘校长望望舒刚勇和刘秋桂,说:“孙离和喜子太讲感情了,每天都来看我。他们那么忙,我叫他们不要天天来。”

“他们人好,又没有架子。越是有学问的人,越没有架子。”刘秋桂望望孙离,再望着喜子,“我当年只要看见孙老师,就喊他大作家,他总是谦虚,有时还脸红呢!”

孙离想起自己当年的脸红,心里实在是有些鬼胎的。不免又想起喜子同谢湘安同游欧洲的事,隐隐有些不快。谢湘安同喜子的年龄差距,正是自己同刘秋桂的年龄差距。当年社会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又没有方便的机会,不然难保自己不做出荒唐事来。

孙离到底不想显得小气,又怕无故伤了喜子,话都埋在了心里。孙离当年最心仪比自己大的女人,他见了西街小巷那个阳台上的兰花,无端地想象那里必定有位栽兰花的女人,年龄应在三十五岁左右。如今他听刘秋桂说他当年脸红的事,掩饰着叹了一声,说:“刘姐,你当时只要喊我作家,我听着脸就发烧。一个字都没有发表,什么作家呀?”

喜子又说:“舒老师,刘姐,你们不知道,孙离当年不敢想象自己能住上刘校长那样的套间,最羡慕的就是你们家能把走廊隔断了,完完整整的两室一厅,阳台还能改作厨房。”

舒刚勇听着哈哈大笑,说:“二三十年时间,真是换了人间啊!那时候,哪敢想象我们会住更好的房子,哪敢想象我们会私人买车子?你们还记得吗?我们敢把走廊隔了,只因为走廊那一头紧挨着仁安医院的太平间!我是学医出身的,不怕。你刘姐是公安局的,也不怕。”

刘校长感叹半天,又说:“我是支持孙离搞创作的。记得吗?当时要求所有老师坐班,我对孙老师就网开一面。不瞒你说,我批评别的老师自由散漫,别人就拿你出来顶我。我就说,你也写小说呀!”

舒刚勇也说:“刘校长同我多次议论你的事,我说,随他去吧。他书教得好,学生喜欢,不就行了?”

孙离忍不住旧事重提,笑道:“是啊,学生喜欢的老师,有一年多讲台都不让上了。”

刘校长笑笑,说:“碰到那个流氓,也没有办法。那事后来有结果吗?我只记得有这事,不记得那家人了。好像是陈意志老师家吧。”

孙离说:“别冤枉了陈意志老师,他是个老实人,他老婆家的人,一句话说不清。”

刘秋桂说:“这事只有我最清楚。他家小舅子是派出所的常客,后来还坐了几年牢。出来了,现在仍在社会上混。他家小姨子,听说是嫁到外地去了,再也没有消息。也有人说是被她那个畜生哥哥卖掉的,死活都不知道了。”

“这几十年,发生多少事?我都还没有看清楚,人就躺在这里了。”刘校长说这话时脸上是笑的,听的人却有些伤感。

孙离见场面有些冷了,就说起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喜子当年在上海读研究生,给我买了一件呢子大衣回来,咖啡色的。我家里没有落地穿衣镜,跑到百货公司大镜子前面一照,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人。又去买了一件西装,同呢子大衣套着穿,走在街上好像自己人都高了几寸。”

“孙离最有意思的是说那呢子衣太结实了,可以传几代人。”喜子笑笑,望着孙离,又望望刘秋桂,“那件呢子大衣现在早不知道哪里去了。你想想,那件呢子大衣如果还在家里,我们家儿子肯穿吗?”

刘校长听着也笑,说:“变化太快了。孙离当年说的也没错,我们那代人的衣服就是一代接着一代穿的。”

舒刚勇还记得当年孙离家的风光,说:“孙离爸爸是县里最早的万元户,孙离是学校最早买永久牌单车的年轻老师,又是年轻老师里最早买电视的。”

刘秋桂说:“他弟弟孙却是我们县里最大的企业家,已是市政协常委了。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人又道义。”

孙离却拿他老爸开玩笑,说:“我家最早的万元户,后来成了县里著名的上访户。”

刘秋桂就大笑几声,说:“孙老师,你不知道,我退二线以后,县里要我继续管信访工作。老人家上访我都知道,但他不是我们头痛的缠访户。我都了解了,他是那帮难兄难弟推举的代表。有一年老人家去北京上访,正好逢上北京有重大活动,省政府办事处打电话要我们市里处理,市里打电话给我。我拍板,让老人家坐飞机回来。”

孙离今天才弄清那次老爷子坐飞机的来历,忙说:“真要感谢刘姐!我爸爸那次坐了飞机,高兴得就像三岁小孩。回到苍市,我留他住一晚都不肯,当天就要回去。我猜他就是急着回去吹牛皮,说政府请他坐了飞机。”

病房里凳子不够,小明始终站着,他听大人说话,只是笑。孙离过意不去,几次站起来喊小明坐。小明自是摇手,终于又说起当年学生剃光头的故事。刘校长也想起这事了,摇头叹息半天,说:“那天我真服了!孙离的冷处理是对的,依我当年的性子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处分人。我听他在班上讲什么古代发型的故事?”小明插话说是堕马髻,刘校长忙拍拍脑袋,“老了,是的,堕马髻,博学啊,口才又好,讲得同学们都听傻了。我记得他还在黑板上画了图,一般美术老师都画得没那么好!”

孙离忙摇手,说:“刘校长你过奖了!我当时是最不守纪律的老师,所以我班上才出问题啊!谢谢当年校长宽宏大量,不然处分我都是可以的。”

刘校长同舒刚勇守着那回的光头事件说了好半天,孙离却想自己在中学当了八年老师,如今留下的口碑只有堕马髻了。人生真是荒诞啊!

回家的路上,喜子说:“老爸,我告诉过你,我也是听了你说堕马髻,才开始注意你的呢。”

“是的,我们的爱历元年,就是从那天算起的。”孙离说这话时,手朝喜子伸了过去。喜子握着他的手轻轻捏着,没有说话。

 

三十五

外地同学来苍市,马波做东请吃饭。席间,孙离问:“马波,你后来上过山吗?”不等马波答话,孙离又说,“哪天去妙觉师傅那里喝茶,一定邀我啊!听她弹弹琴,可以让人安魂。”

有个同学便玩笑:“你们是说那位美尼吗?说得好听,你们只是去看美女的吧?道貌岸然的家伙!”

马波只道:“阿弥陀佛,积点口德吧。”

饭局过后,又去黑天鹅夜总会唱歌。孙离歌唱得不好,一个晚上都是傻坐。他也不喜欢这吵吵闹闹的场合,便想起那回同马波、李樵听美尼弹琴了。那日要是不坐在屋子里,而是移步松月下,燃几炷香,品着好茶,听美尼抚琴,该是何等享受!孙离又想,再美妙的琴声,也没有李樵陪着听了。

曲尽人散,孙离去厕所解小手。进门时,见里面有个女清洁工。男厕所也用女清洁工,孙离很不习惯。他解手出来,迎面又碰见那个女清洁工。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低头扫地,并不望人。他无意间望了望她,就站着不动了。那女人抬头看他一眼,眼睛突然睁大,嘴巴一张,飞快跑进了隔壁的女厕所。

她是小英!一定是小英!孙离从厕所里出来,心想,过会儿回头望望,如果那女人从女厕所伸出头来,偏着脑袋打望,必定就是小英了。他回过头去,女厕所果然伸出一个头,偏起脑袋望着孙离。她看见了孙离,马上又把头缩回去了。

小英,那个二十多年没见的傻姑娘,居然在苍市夜总会的男厕所里遇上了。

同学们都在电梯口等他,孙离过去说:“你们先走吧,我还约了一个朋友。”

马波开他的玩笑,说:“孙离,别搞小动作啊!我过会儿给喜子打电话。”

孙离笑笑,送几位同学进了电梯。他站在阴暗处,眼睛时刻不离开女厕所门口。女客人进进出出,就是不见小英再出来。

保安看孙离不太对劲,过来问:“先生有事吗?”

孙离说:“我等一个人。”

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仍不见小英出来。

保安过来说:“先生,已经没有客人了。”

孙离不能多解释,只好下了电梯。他过去把车开来,停在离黑天鹅门口不远的地方。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看见小英从里面出来,先往四周看看,缩头缩脑往旁边的巷子里走。

孙离把车开进小巷子,慢慢地跟在她后面。他在巷子口就看见了逆行标志,假如对方来车他就进退两难。他也顾不得这么多,心想这么晚了对面不会有车过来的。

小英边走边回头,想让汽车先走。孙离车开得很慢,小英就跑了起来。出了小巷子,便是大片的工地。小英从工地旁边的路继续往前走,孙离想了想,前面应该就是南津渡老街。

他好久没有到这里来了,猜想那片老街应该都拆掉了。转过一个拐角,车灯直直地照过去,老街的房子居然还在那里。路早已坑坑洼洼,车想快也快不了。

小英再怎么跑,也跑不过汽车慢慢开。她停下来的地方,正是过去开陈家私房菜的老房子。小英刚掏出钥匙,孙离车也停了下来,喊道:“小英,是你吗?”

小英吓得发抖,钥匙掉在地上。

“小英,你别害怕,孙哥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孙离远远地站着,并没有上前去,“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房子是我家的。”小英说。

孙离听得一愣,问:“你家的房子?”

小英低头半天,又说:“我家的房子。”

孙离问:“你家里人都住这里?街上怎么黑灯瞎火的?”

小英说:“房子要拆,水和电都断了。我家只留我一个人守房子。”

风太大,孙离冻得发抖,说:“小英,你开门吧。我进去说几句话。你不要怕,孙哥就问几句话。”

进了门,小英把门闩上。里面漆黑的,孙离打开手机照明。上了三楼,小英摸了半天,才点上蜡烛。

孙离问:“小英,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心里再大的气也没有了。我只问你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英紧紧扣着下巴,身子微微发抖,不肯说话。

孙离又说:“我也不会找你家人的麻烦,我知道你哥哥后来也坐牢了。你也是个可怜的人,肯定是被人家害了。小英,你就不肯跟我讲一句真话吗?”

小英突然哭了起来,说:“孙哥,你莫逼我,我讲不出口!”

听小英一哭,孙离就慌了,说:“好了好了,小英,你不要哭了。事情这么多年了,我问问也只是不甘心。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

他看了看这房子,就像刚被打劫过,四处是遗弃的垃圾,只有角落里放着简单的床铺。

“小英,你说这是你家,那你家应该很有钱,怎么还让你在夜总会打工呢?怎么又留你一个守屋子呢?”孙离问道。

小英说:“他们都忙,只有我是个没事的人。”

“水电都停了,你怎么过?又是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过冬?”

小英说:“我在外面吃盒饭,只在这里睡觉。上床就不冷了。孙哥,我们坐在被窝里说话吧。”

听这话,又有些懵天懵地了。孙离看看时间,说:“小英,我走了。这里迟早是要拆的,到时候你要家里多来些人,你是对付不了的。这条街的拆迁拖了几年了,肯定不会再拖下去的。你看隔壁那边,新房子都盖那么高了。”

小英把孙离送下来,关门的时候,说:“孙哥,有空来玩啊!我白天都在这里,家里人都不来的。”

回来的路上,孙离想起这房子的主人门户很高,怎么会娶小英这么个姑娘做媳妇呢?他依情理推测,也许这家人有个残疾孩子,不得已娶了小英照顾人吧。可是怎么又让她出门打工,留她独守老屋呢?

第二天,孙离开车去了郊区农贸市场,买了两编织袋的木炭。苍市很少能找到买炭的地方了,饭店里的火锅也极少有用木炭的。他开车回城已是中午,自己先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吃,再去了南津渡老街。白天看上去,老街比几年前更显破败了。

孙离把车停在小英家老房子下面,擂着门叫喊:“小英,小英!我是孙哥!”

喊了半天,小英才下来开门,笑着说:“真是孙哥,我以为是拆迁办的人呢!”

“拆迁办的人经常来吗?”孙离把车后箱打开,“我给你买了两袋木炭。”

小英脸就红了,说:“孙哥,你真好!”

木炭有些重,得两个人抬。把两袋木炭抬进屋子,小英就闩了老房子的门,说:“不要抬到楼上去,我要烧火时下来取炭就行了。孙哥,我上去烧一炉炭火,你坐坐好吗?”

“我不坐了,你注意安全。洗手的水有吗?”孙离手有些黑了。

小英指指天井里的大石缸,说:“只有那里有水,怕不干净吧。”

孙离知道缸里接的是雨水,也脏不到哪里去,过去洗了手。水冷得刺骨头,只怕是要下雪了。孙离又想起李樵了,她曾望着这口石缸出神半天。李樵喜欢这石缸上的鱼龙图案,上面还长着厚厚的青苔。他抬头望望天井,空中滚着黄色的云。真要下大雪了。

“拆迁办经常来吗?”孙离又问。

小英笑笑,说:“他们来了我不开门,我就站在那个地方,身边放个汽油桶。”

孙离望望小英指的那个窗口,正是当年李樵朝他招手的地方。那次是李樵请他老爸吃饭,他们后来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

孙离说:“小英,你吓吓人是可以的,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小英见孙离四处看,就问:“孙哥,你知道这里?”

孙离说:“你家原来是把这里租出去开饭店的,我喜欢来这里吃饭喝茶”

小英又说:“孙哥,我们上去烧炭火吧。”

“我下次再来吧。”孙离望望小英,小英倒比小姑娘时显得漂亮了。她小时候脸色总是黄的,身子也有些干瘪。她现在身子丰满了,脸也比过去圆润些。

孙离上车的时候,小英把脑袋伸出门来,说:“孙哥再来啊!”

孙离望着小英,说:“我走了,你关门吧。”

小英扯扯自己的衣襟,很不自在的样子。又望了望孙离,好像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

孙离等小英关了门,又下车拍了些老街的照片。他并不怎么喜欢摄影,很少带照相机出来。遇见想拍的地方,只拿手机应付着。墙上贴满了维权标语,拍房子已很败兴致。他拍了几张老麻石街道的特写,仔细看看还有些意思。

夜里下起了大雪。孙离睡在床上,想起小英送他出门,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他在黑暗里想明白了,小英那是愧疚和自卑。这孩子,太可怜了。他今天买了木炭送到南津渡,想都没有多想,就像梦游似的。

 

三十六

春节后,开学没多久,叶子老打喜子电话,想约她见面说说话。喜子对马波倒有几分敬佩,他在孙离同学中算是佼佼者。可他的夫人叶子,喜子想着就摇头。喜子这几天正好有些忙,就说:“过几天行吗?刚开学,有些忙。叶子,可以在电话里讲吗?”

叶子说:“见面才能说。”

喜子只得答应叶子,说:“约个地方,方便一头吧,要不在你家附近,要不在我家附近。”

叶子说:“我过来吧,不麻烦你跑了。”

喜子约叶子在自家附近的一清茶馆见面。她吃过晚饭,早早就出门,告诉孙离:“叶子约我喝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

“她约你能有什么事呢?”孙离听了奇怪,“你说过不太喜欢同她在一起。”

喜子也摸不着头脑,她平时同叶子见面,都是在孙离、马波他们同学的饭局上。叶子是个盘算很精的人,她宁愿自己赶路,说起来是方便喜子,其实是不想喝茶埋单。她到喜子家门口来,依礼数是喜子请客的。喜子尽管懵懂,但叶子这点小心思,她还是看出来了。

喜子选了包厢,再发信息过去,告诉叶子包厢名,嘱咐她开车小心,路上不要着急。也不见叶子回信,估计她开车不方便。过了不到两三分钟,听到了敲门声。说不定叶子早就到了,一直坐在车里等着。

喜子吓了一跳,叶子叫她不敢相认了。她边请叶子坐,边回忆上次见面的时间。也有两年多没见了,可叶子像老了十岁。叶子是个漂亮的女人,眼睛大,个子高挑,平时穿着也很讲究。今天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头上戴着风雪帽。她把帽子取下,头发乱糟糟的。

喜子无话找话,问:“外头很冷吗?”

叶子顾不得服务员在场倒茶,板着脸说:“心里冷。”

喜子拉着叶子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搓着叶子的手,问:“告诉我,什么事呀?”

叶子突然倒在喜子的膝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喜子忙对服务生说:“抱歉,我们自己倒茶,你去忙吧。”

喜子抚着叶子的背,宽慰了半天,问:“叶子,坐起来说话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子坐起来,扯过纸巾擦了脸上的泪水,说:“我告诉你,喜子,男人要是在外面有点儿花花草草的事,你吵就吵,闹就闹,千万别学我啊!”

喜子听得没头没脑的,问:“你怎么了?到底什么事呀?”

叶子哭着说:“我同马波离婚了。”

“你们离婚了?我们怎么半点风都没听见呢?”喜子听了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

叶子说:“你们半点风声不听见?僧俗两界,人尽皆知啊!”

叶子平时同人拉业务,说话起来条理清晰。这会儿说起她的家务事,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喜子听了半天,才知道来龙去脉。

原来,马波同苍莨寺的周美尼好了,宗教局上上下下都知道,寺庙里的尼姑们也都知道。叶子知道这事的时候,马波正要从副局长提拔局长。叶子就像疯了,吵着马波要离婚。

马波不肯离婚,跪在她面前求,请她哪怕考虑半个月,想想清楚再说。叶子不肯,说:“你想得美?过半个月,你坐上局长宝座了,再同我离婚?我一天都不能等!明天就离婚。”

宗教局虽说谁都知道马波同美尼好,但事未捅破谁也说不上什么话。男女之私没有证据,都可以说是捕风捉影。叶子自己把事闹开了,宗教局就热闹起来。结果,马波的局长没有当上。

叶子的眼袋垂得像两个鱼泡,说:“我后悔啊!我要是冷静十来天,哪怕请假在家里睡几天,翻来覆去好好想想,也不会同他离婚的。马波局长没有当成,说是干脆叫周美尼还俗,他们两人要结婚了,那个尼姑要变成堂堂正正的夫人了。”

喜子问:“你说的周美尼,就是那个妙觉师傅吗?”

“不是她,还有谁!”叶子又呜呜地哭。

喜子望着她哭,劝她喝茶,然后又问:“你是仍然爱着马波吗?”

叶子说:“我年轻时是校花,马波追我追得好苦。他在我眼里也是个才子,人也长得好。他追我追得苦,这事他们同学,你家孙老师,都知道。我一直为这事骄傲。”

叶子答非所问,喜子只能听她说去。叶子说了半天她同马波的恋爱史,才说:“人到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爱不爱的?也有再给我作介绍的,我—个都看不上。没法同马波比。我也不是天仙,也不是十八岁的姑娘,我看得上的,人家能看上我吗?只有同马波复婚,我才不吃亏!”

喜子叹息着,说:“叶子,你要是还爱马波,你的痛苦我可以理解。你如果只是计较马波同美尼会比你过得好,你就再也跳不出苦海。既然缘分已尽,随他们去吧。”

“我才四十岁啊!喜子!高不成,低不就,我以后怎么过日子?”叶子越哭越伤心,“喜子,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把好好一个男人让给一个尼姑?你要记住我的话!男人有点事就让他有点事,你同他吵,同他闹,千万不要离婚。你孙老师好,他没有花花肠子,哪怕就听说有什么事,你也不要学我这样。喜子,我这是掏心掏肺的话!”

喜子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也知道这些话都是白说的。叶子却是反复嘱咐喜子:“你要是遭遇我同样的不幸,一定不要像我这样做傻事。”

喜子越听心里越不快,却也只好忍着。又想,她是否暗示什么?喜子不愿意多想,只劝叶子尽快跳出来,不要再钻牛角尖了。喜子说:“总之,离婚不是好事。最可怜的是孩子。叶子,你家女儿超颖长好高了吧?我好多年没看见她了。”

说到女儿超颖,叶子脸上有了些光,忙掏出手机翻照片,说:“你看,超颖成大姑娘了,长得很漂亮,比我年轻时漂亮多了。”

喜子在手机上翻了翻超颖的照片,连声夸赞:“长得真好!不怕你不高兴叶子,超颖长得像她爸爸。她在哪个大学?”

叶子说:“超颖在法国留学,学美术的。女儿最孝顺了,我这回同她爸爸离婚了,她坚决站在我一边。”

喜子拉着叶子的手,摇摇头说:“叶子,我这就得说你了。你不能让她站队,这只能加重对孩子的伤害。”

“伤害?不是我在伤害孩子,他马波在伤害孩子啊!”叶子说着说着怒气又上来了,“他是宁要尼姑,不要女儿啊!女儿天天打越洋电话求他同我复婚,他就是不同意。女儿电话里同我说,她一辈子也不认这个父亲了。”

叶子哭诉到很晚,看看时间不早了,说:“真不好意思,喜子,我拉你出来听我讲这些没用的话。”

叶子拉开门,喊道:“来人埋单。”

喜子说:“叶子,先不着急埋单,我还约了个朋友,你有事先走吧。”

叶子忙说:“那怎么好意思呢?那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喜子站在包厢门口,朝叶子的背影招手,说:“好走,有事打电话。”

叶子听见喜子说话,回头挥挥手,走了。

服务生进来,递上单子。喜子付了钱,说:“请把门关上,我还要坐一会儿。”

喜子闭上眼睛,靠在椅子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离开了小安子,就再也不能见他了。

茶室离喜子家很近,她慢慢地走着回去。从欧洲回来以后,她就坚决要分手的。可是,见着小安子,她心又软了。不能再见他了,一定离开,坚决离开!

喜子到了楼下,一时又不想上楼。她在小区花园里走了几圈,看看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她上楼的时候,腿脚有些发软。喜子从来没有这么心慌过,就像心脏病发作的样子。她掏出钥匙开门,钥匙两次掉在地上。

喜子进了屋,磨蹭着换过拖鞋,不同孙离打招呼,先去了一趟洗手间。她照照镜子,望见自己脸色有些发白。

喜子推开书房门,孙离背对着她,坐在电脑前写作。望着孙离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喜子突然鼻子发酸。她见孙离的茶杯空着,拿了杯子出去倒茶,回到书房才说话:“你要记得多喝水。我给你倒一杯茶,你就只喝一杯茶。”

“叶子找你说什么事?”孙离没有回头。

喜子站在他身后,说:“女人家说话,还不是家长里短?”

“叶子从来不同人说家长里短的,她见人只拉存款,推荐银行理财产品。”孙离有口无心地说。

喜子暗自奇怪,马波是孙离的同学,这么大的事他半点风声都没听到?或者是他早就知道而没有告诉她?孙离怕是早就知道了,不想告诉她吧。她刚才听说这事,也没有打算告诉孙离的意思。

“喜子,你早点洗漱休息吧,我做事要晚—些。”孙离说。

他见喜子站在身后不动,就回过头来笑了笑。他没有看出喜子的慌乱,只觉得她很疲惫的样子,就说:“你上了一天的班,又听了一个晚上的话,一定很累的。我想象得出,听叶子说话是件很累的事。”

喜子到底忍不住了,问:“你最近见过马波吗?”

“我也好久没见马波了。”孙离看出喜子有话要说,“马波怎么了?”

“马波同叶子离婚了。”喜子叹息着。

“离婚了?他们离婚了?真的吗?”孙离身子转了过来,吃惊地望着喜子。

喜子说:“他们离婚快半年了。叶子找我就是诉苦,她哭了一个晚上。”

孙离问:“他们为什么离婚?以前同学们都说,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喜子在书桌旁坐下来,身子软软地像要垮下去,说:“我说了你都不会相信。马波同苍莨寺那个漂亮尼姑好,听说那个尼姑准备还俗,同他结婚。”

“啊?妙觉师傅?”孙离不是不相信,而是万万没想到。

那个妙觉师傅,孙离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李樵平日说起妙觉,又是钦佩,又是羡慕,似乎她宁可不当社长,也愿意跑去跟妙觉学徒弟。不知道李樵听说这事了没有?他打定主意不告诉李樵,免得毁了她心里的那份美好。孙离犹豫一会儿,拨了马波的电话,他的手机关着。

孙离也没有同喜子说自己见过妙觉,只是胡乱说些世事无常的话,叹息了半日。黄莺隐深树,能拣一枝依!未必他当时的感觉是准的?喜子唉声叹气地洗漱去了,孙离对着电脑发呆。他想起那天夜里,自己同马波躲在苍莨寺天井后面撒尿,又想起那条从后门出来的僻静的小路。车灯照在墙角上,上面刷着四个大字:此路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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