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二十九至三十二

2016-08-11 15:27:0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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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李樵打电话来,说:“快来吧,一起吃中饭。南津渡老地方。”

“怎么突然打电话吃中饭?”孙离知道李樵不这么做事的。

“请你吃饭还得提前打报告吗?”李樵笑着,“你猜猜,我今天中午请谁吃饭?”

“原来你是让我作陪客呀?请什么大人物?”

“你老爸!”李樵在电话里笑。

孙离说:“开什么玩笑,谁是我老爸?”

李樵哈哈大笑,说:“你连谁是你老爸都忘记了?你听电话吧。”

电话里传来的真是他爸爸的声音:“孙离,我碰到你的女朋友……女同学了,她要请我吃中饭。”

“爸爸,李社长是我的朋友,不是同学。她是女的,是朋友,不是女朋友。”孙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莫名其妙地紧张,担心爸爸乱说话,“爸爸你什么时候来苍市的?你跑到报社去干什么?”

爸爸说:“你晓得的,我还不是告状嘛!”

孙离说:“爸爸,我告诉你好多回了,你那叫上访。好,我马上过来。”

十几年了,爸爸每年都同张叔叔出来上访。去年,爸爸去了北京。回来的时候,爸爸同张叔叔在苍市歇了脚。爸爸打孙离电话,要他去机场接人。孙离一路上想不明白,爸爸上访居然坐起飞机来了。

孙离站在机场到达口,老远就望见爸爸了。爸爸干瘦的个子,土气的穿着,挤在人堆里,格外显眼。张叔叔人矮,一下又被人流挡住了。爸爸四处张望,不知道往哪边走。孙离高高地招手,爸爸终于看见他了。老人家就像小孩子看见了大人,一下子就快活起来。爸爸快步走过来,脸膛红红的。

孙离把爸爸和张叔叔的包全都接过来,领着两个老人去停车场。

爸爸很兴奋,说:“这回开洋荤了,玩到天上去了!”

孙离说:“我同喜子说过好多回,要带你和妈妈坐一次飞机!”

张叔叔接过话,说:“老侄好孝心!这回不要你出钱,政府出钱坐飞机了。”

上了车,爸爸开始讲他们的北京故事:“你晓得的,我和你张叔叔找到政府,把状子交上去了。好多人围在大门口,太不像话。北京有好多外国人,要是拍个照,不丢国家的脸?我和你张叔叔不去围大门。”

“我和你爸爸只把状子交了,他们说会按政策办。我们要的就是按政策办。”张叔叔说。

孙离把车慢慢开出停车场,心里想:要是没有政策呢?要是有政策也不办呢?这些年,孙离只要知道爸爸要去上访,就劝他不要去。爸爸不听他的,干脆就瞒着他了。孙离劝不住爸爸,只好嘱咐他出门注意安全。爸爸有爸爸的道理,爸爸的道理都是过去报纸上的。孙离讲的道理爸爸不相信,爸爸相信政府和老报纸上的话。

孙离问:“爸爸,你把上访信交给哪个部门了?”

爸爸说:“你晓得的,反正是个政府,好多人在那里告状。”

“你交了信,人就走了,怎么会有人给你买机票呢?”孙离问。

爸爸说:“我和你张叔叔自己花钱爬了长城。你晓得的,长城好看,人山人海。回来在旅社睡了一晚,去政府听信。那天的人更多,警察都来了。我和你张叔叔被警察带到一间屋子问情况。”

“爸爸,你老人家的话,北京警察听得懂吗?”孙离想象爸爸讲普通话的样子,北京人根本就听不懂。

“你晓得的,听不懂我会写呀!”爸爸学着北京话,“哪儿的?哪儿的?地址,地址!警察要我写下地址。我把地址写下,警察就让我们坐着。过了两个多小时,来了三个人,一讲话,听出是我们省里的。我说的话,他们都听得懂。我说我们从来不无理取闹,但是人逼急了也说不准。我们县里有二十几个,全省不晓得有好多。我俩代表二十几个人,我俩是代表。我们只要按政策办,我们手里有三十年前的红头文件。又还没有改朝换代,又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怎么能不算数呢?”

“省里干部态度也蛮好的,说话都很随和。”张叔叔很幸福的样子。

爸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晓得的,只要讲道理,我们都听得进去。省里干部说,事情再大,都要当地政府处理。全国有十几亿人,都跑到北京来反映情况,北京地面不得沉下去?不要发生地震?这话讲得实在。我答应,回省里听信。”

“我们态度好,省里干部答应给我们买飞机票。”张叔叔讲起坐飞机,话格外的多,“我一直在天上想,明明是这么大的一坨铁,怎么就飞到天上来了呢?飞机全在云皮上飞,鲤鱼飙滩,腾云驾雾!飞机上吃的,样样都不要钱。”

爸爸讲了张叔叔的笑话:“你晓得的,送吃的来了,有可乐,有茶,有咖啡,你张叔叔怕是要钱的,忙摇脑壳说不要不要,脑壳都快摇脱了。看人家都不给钱,他后悔了。等到送饭来了,他要两份。人家说等等,真给他又送了一份来。”

张叔叔笑笑,说:“我是大肚汉,那一点点饭,抓在手里没有一爪子,哪吃得饱?飞机上的服务员,态度好。”

那回,孙离要留爸爸和张叔叔在家住几天,爸爸当天就急着要回去。他只好把两位老人送到火车站,替他们买好车票。老人家兴冲冲地上车,就像他们真的要回508厂领退休工资了。老人家的兴奋其实只因为坐了飞机,他们急着回家去吹牛皮。

孙离在路上想,爸爸又是跟张叔叔一起吗?他打了李樵电话,问:“请老人家吃饭,定在南津渡干吗?那地方太高级,老人家未必看得上。”

李樵说:“你径直去南津渡吧,我带老人家走。你别啰嗦,我看你老爸很有眼界,说话有条有理,很在行。”

孙离到了南津渡,看见大片的旧房子早已夷平,老麻石街和几栋单位宿舍仍在那里。推倒的那片,看得见抗议拆迁的白布黑字横幅,混在残砖断瓦里。几台巨大的铲车,正把这些破砖瓦铲上卡车。废墟那边正在建着八九栋高楼,脚手架上已横着巨幅售楼广告:盛世经典,尊享奢华。孙离看见奢华二字就暗自摇头,这些年很多贬义词成了褒义词,很多褒义词又成了贬义词。世界真是颠倒了。

一台铲车停在路边,司机高高坐在驾驶室里。孙离瞟了一眼铲车上的司机,又抬头看看,就放慢了车速。那个人有些像江陀子。孙离停下来,回头再望望,真的是江陀子。

孙离喊道:“江陀子!”

江陀子听见了,眼光冷冷地扫下来。他认出是孙离了,马上从铲车上下来,走到孙离车边,说:“孙老师,是你啊!”

孙离问:“你学了开车?有驾照吗?”

江陀子说:“学了,有。庙里李师傅讲,我遇贵人了。好久我才知道,你就是我的贵人。”

孙离这是第一次听江陀子说话,这孩子脸上仍没太多表情。孙离问他:“你讲的是李知客吗?我跟他说了,有人接你出去学手艺,麻烦他去给你奶奶说,不要拦你。”

江陀子说:“我学驾照的学费,听说也是孙老师出的?我也找不到你人,今天碰见了,我身上也没带钱。”

孙离干脆下车,站在江陀子面前,说:“长高了啊!江陀子,你学驾照的钱不是我出的。我把你托付给朋友,没有再问过。你不要管谁出的钱,好好做事吧。都是菩萨在帮你。”

江陀子说:“我挣的钱都存着了。我要把妈妈找回来。”

“江陀子长大了嘛!”孙离笑笑,不敢多问江陀子的家事,知道他爸爸还在牢里关着,问了怕伤孩子的自尊,“你怎么不上工呢?”

江陀子说:“铲车出毛病了,等人来修。”

孙离摸摸江陀子脑袋,上了车。江陀子似乎有话要说,孙离就把车窗摇下来。江陀子问:“孙老师,可以留你电话吗?”

孙离报了电话号码,说:“有事找我啊!”

上了车,孙离想这孩子只是有些木讷,人还是很懂事的。又想,江陀子都知道要去找妈妈,自家亦赤怎么就不把爸爸妈妈放在心上呢?

到了麻石街,看见两边墙上也挂满了抗议拆迁的横幅。李樵的车已停在陈家私房菜门前,知道爸爸他们已先到了。

孙离刚进门,就听李樵喊道:“这边!”

他抬头一望,李樵正在楼上朝他笑。爸爸和张叔叔也把头伸出来。孙离爬着楼梯,耳朵里仍有李樵声音的回响。他越来越喜欢听李樵的声音,绵绵的又带些弹性。她若对着石头说话,会把石头化掉的。

李樵迎着他,说:“真没选对地方。我没想到这里很快就动迁了,只怕保不住了。”

爸爸在旁边客气,说:“很好,很好。你晓得的,去太高级的地方,我们反而不自在。”

“张叔叔你好!”孙离先招呼了人,跟爸爸开玩笑,说:“爸爸,你晓得的,这里就是高级地方,你晓得的。”

爸爸嘿嘿地笑,说:“孙离你学我啊!我是忍不住,讲惯了,你晓得的。”

坐下来,张叔叔说:“老房子修得真好!要是粉刷粉刷,装修装修,跟新房子一样!”

孙离望了望李樵,意思她就明白了。老人家果然并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李樵告诉孙离:“我下午约了客户在这里喝茶,就把中饭定在这里了。没想到铲车已兵临城下。”

菜已点好,先喝茶说话。孙离问:“怎么这么巧呢?”

爸爸说:“我和你张叔叔去年不是去了北京吗?你晓得的,省里干部不是要我们回来听信吗?我们等了一年,没有半点消息。我们去了政府,门口武警站岗,人进不去,一个接状子的人都没有。跪地喊冤,我和你张叔叔又做不出来。你晓得的,太丑了。”

张叔叔忙说:“是的是的,我们做不出来。爹娘都没跪过,哪能到外头来跪呢?我和你爸爸一商量,找报社。”

“报社是党的喉舌,找报社就是找党和政府。”爸爸望着李樵笑,点着脑袋,“报社群工部,专门管群众的事,你晓得的。我有一年买了一瓶假农药,打虫打不死,写封信寄到你报社群工部,很快人家就送真药来了。”

“报社现在没有群工部了,只有热线新闻部。孙叔叔说的这些事,我们报社现在也无能为力了。”李樵望着孙离,“我听楼下吵声大,问是怎么回事,说是上访的。又说到你老家的县名,我留了个意。我下来一问,居然是你的爸爸。孙叔叔很有口才,不信你问他自己。”

爸爸摸着脑袋,红着脸不好意思,说:“我哪有什么口才,你晓得的。他们问我姓什么,我说我的姓辈分很小,本事很大。我姓孙,不是孙子的孙,是《孙子兵法》的孙,是孙悟空的孙!我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我火眼金睛,什么妖魔鬼怪都吃不了我的金箍棍!”

李樵听过一回了,仍笑得揉肚子。孙离也笑,说:“我的老爷子,你这一大串说下来,人家以为你是神经病,要不就是马戏团的。”

爸爸掏出一个信封,说:“我又不是全凭嘴讲,我有状子在身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晓得的,还有三十多年前的红头文件。”

孙离看看爸爸递上的几页纸,题目是:

关于回乡支援农业生产如今要求回厂退休的状子报告函

抬头写道:

党中央国务院省委政府508厂集团办公室

孙离翻了翻爸爸讲的状子,说:“爸爸,你其实可以在村里找个高中生改改,会好些。”

爸爸要过他的状子,说:“我自己家里养着大学生、大作家,还要请别人去改状子,讲起来好听?我也晓得你忙,不麻烦你。我写了十几年状子,又不是不会写!”

李樵说孙离:“你不要太在乎形式。我看了,叔叔讲的意思明明白白,相信哪位领导看了都明白。”

“但是,李同志,明明白白的事,你讲解决不了呀?”孙离爸爸问道。

“我就得先说孙离。你知道这事是办不了的,怎么不劝孙叔叔呢?年年跑,就不怕跑出意外?”李樵回头望着老人,“道理是你讲的道理,现实不是你想象的现实。孙叔叔你想想,那些在厂里干了三四十年的老工人,一两万块钱就打发回家了,什么都不管了,还有可能管你们?你们回到农村,参加农村生产,享受农村分配,现在还有口饭吃。他们留在厂里的,参加工厂分配,现在很多都买断下岗了,再就业非常难。”

李樵意识到自己讲得太书生气了,停下来喝几口茶,又说:“孙叔叔,张叔叔,换个角度说吧。比方,留在工厂的人,如今下岗了,他们找工作没有地方,说要到你们农村去要一块地种,你们愿意给吗?”

张叔叔高声说:“给!如今农村田没有人种,谁去要多少给多少!”

孙离爸爸忙摇头,说:“老张,你这是讲气话。真问你要地,你肯给?那是割你的肉。”

菜上来了,李樵招呼着吃饭,又问:“孙叔叔,张叔叔,喝酒吗?”

孙离知道爸爸是喝酒的,就说:“我车上有酒,我去拿一瓶上来。”

孙离下楼取了一瓶茅台,上楼时听爸爸在说:“你晓得的,我还是想不明白,都说工业农业同样是革命事业,工人农民都是在干革命,怎么就变成两回事了呢?”

孙离倒上酒,说:“爸爸,张叔叔,你们辛苦了。先喝酒,话慢慢说。你们就当旅游吧。我说,今后再旅游,我出钱,不要再为这事跑了。”

“爸爸和张叔叔还记得你们第一次上访吗?”孙离指指桌上的菜,“我那时只能在学校食堂打饭菜。”

“时代不一样,当时只有那个条件。”张叔叔说。

爸爸双手合十,朝着李樵说:“李同志,你太客气了,点这么多菜。”

孙离故意逗老人家,说:“爸爸,别看她年纪轻轻,她是报社一把手,你要喊她李社长。”

“李社长,李社长。”爸爸边喊边点着头。

李樵笑道:“孙叔叔,你别听孙离的,就叫我小李吧。今天不是报社请客,我自己请客。我和孙离是好朋友,请你老和张叔叔吃顿饭是应该的。”

爸爸连喝了几杯酒,叹息一声,说:“未必我这几十年都被骗了?”

“变了,都变了,城里人都扯旗子抗议了,世界变了。”张叔叔闭着眼睛干了满杯的酒。

“孙离他娘十几年前就讲了,我是黄鼠虫儿想天鹅肉吃。早该听她的话,认命!老张啊,你命里只该半升米,你活到百岁不满升!阎王老儿打发你一包糠,不怕你三更半夜喊天光!”孙离爸爸用土话讲的俗话都是押韵的,李樵却只听了个大概意思。

过了几天,孙离去上都印象李樵家里。李樵说:“老头子,你不能再让老爸上访了。年纪这么大,万一在外有个事呢?”

“相信他不会再跑了。我老爷子是仗义,他自己什么都不缺。大家都推举他,他拉不下面子。”孙离便把去年爸爸同张叔叔去北京上访,又坐飞机回来的事细细说了。

李樵听着很好玩,说:“老爷子最喜欢说,你晓得的。张叔叔说得最多的是态度好,自己态度好,干部态度好,飞机上服务员态度好。”

孙离摸着脑袋,说:“我想,这其实透露着他们的心理密码。”

“推理小说家,你又来了。”李樵趴在床上,双手撑着下巴同孙离说话。

孙离却是很认真,说:“宝贝,我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我爸爸是个凡事认理的人,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道理,天下人都是应该认的。那都是过去报纸上、广播里、会议上讲的道理,能假吗?所以,他开口就觉得自己讲的,你也肯定是这么想的,就说,你晓得的。张叔叔呢?他这几十年过得窝囊,最在乎别人的态度。只要别人对他好些,他感激得不得了。所以,他眼里的人,只要不欺负他,都是态度好的。”

“咦,真让你分析出道理来了啊!”

孙离受了鼓励,愈加把道理拔高了:“我看,这反映的是中国最普通老百姓的两种声音,一是凡事都要讲道理,二是人与人之间都要平等。”

李樵笑了笑,爬过去趴在孙离身上,说:“非常鲜活的生活,一旦让你理论化,反而苍白了。难怪说,理论都是灰色的。”

孙离吻了吻李樵,说:“是的,有些事情不想清楚,反而幸福些。你知道大麻哈鱼吗?一种出生在黑龙江淡水河的鱼,生活在太平洋中。成熟的大麻哈鱼会在夏天洄游几千里,找到自己当年出生的地方交配。这时候,雄性大麻哈鱼因为数月的长途跋涉早已精疲力竭,交配之后就死去。我想,大麻哈鱼中的男人们,假如知道自己会为爱而死,它们会继续这样做吗?”

李樵笑得在床上打滚,然后说:“我的老头子,你的思维真是太跳跃了!从中国社会的大道理,跳到了大麻哈鱼的爱情。你想说明什么?”

孙离笑笑,说:“我在想,男人跟女人,谁更愿意为爱牺牲?”

李樵抿了抿嘴,又揪了揪孙离的耳朵,说:“你想用大麻哈鱼来证明你们男人的伟大?逻辑学上,这叫偷换概念啊!”

“我是在电视片里看到大麻哈鱼的,原先我并不知道有这种鱼。电视片上,沉在河底的大片大片翻白的雄性大麻哈鱼,真的触目惊心!我有段时间记不住这鱼的名字,总记成马大哈鱼。亲爱的,我不就是个马大哈吗?”

李樵又揉着孙离的耳朵,说:“你马大哈吗?你可是鬼精鬼精啊!”

孙离一把抱紧李樵,嘴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好喜欢听你的声音!你的声音,会把我骨头化掉!”

李樵舔了舔他的耳垂,说:“有一种蜘蛛,做完爱之后,雌蜘蛛就把雄蜘蛛吃了。怕不怕我吃了你?”

孙离想到了喜子。他的家乡,蜘蛛喊作喜子。喜子是他的妻子。他仰面抱着李樵,微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像是从沉梦中惊醒。他把李樵的头压伏在肩上,自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他内心说不出的难堪和愧疚,却只得点着头,说:“我喜欢你吃我,你把我活活地吃掉吧。”

 

三十

喜子同谢湘安爬上山顶,回望山下的河流、城郭和河边烟树。他俩最爱爬苍莨山,通常只走僻静的小路。山径曲曲直直,不远处若有人声,喜子就会说:“走这边吧。”

小路也可通往山顶。他俩都不想碰上熟人,只是心照不宣。喜子昨夜通宵未合眼。她想,真的必须和小安子分手了,不能害了小安子。

昨天,喜子去孙离书房打扫卫生,看见他后脑勺上已经有些白发了。她胸口一惊,忍不住过去摸摸他的头,说:“老爸,我们都老了。”

孙离抬起头来笑,说:“喜子,你年轻得很呢!”

“我把你这几根白发扯掉吧。”喜子说这话时就想,必须同小安子分手。

谢湘安不知道喜子满怀心事,他望着对岸,说:“喜子,从这里看去,苍市很像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我没去过。”喜子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怎么开口说分手的事。

“美国,离华盛顿不远,一个很美的小城。那里就是华盛顿的故乡。我在美国留学时,很喜欢去那里玩。”谢湘安目光远远的,“我回国看中国的好地方,跟美国差不多,有些地方比美国还好些。”

喜子笑笑,说:“我乘飞机的时候发现一个规律,那种长得不太漂亮,穿着很土气,但又自信满满,有些优越神气的女士,肯定是从美国回来的。她们通常带着个一两岁的小孩子,喊宝贝儿的时候故意带着洋腔。”

谢湘安哈哈大笑,说:“我的姐,从没见你这么刻薄啊!”

喜子淡然笑着,说:“我哪里是刻薄,讲了真实感受而已。前天从北京回来,就看见过这么一位女士。我先看她那种味道,就像是从美国回来的。衣服是我们二三十年前的感觉,鼓鼓囊囊的没型没款,带着个两岁的小孩,满嘴的贝比妈咪。旁边座上的问她小孩票便宜多少,她说少得六十刀。六十刀,说了三次。果然,美国回来的。”

苍莨山顶古木峥嵘,多是枫树、松树、榛树,遍地又长着些杂木,错错落落的。有棵老松躯干如虬,树下生有巨石,颇有古画的意思。每次上山来,只要那里没人,喜子都会说去坐坐。

谢湘安跑起来像个孩子,飞快地跑到古松下,回头笑眯眯地招手。喜子却是不慌不忙,慢慢走了过去。坐在树下,正可对望谢湘安眼里的弗吉尼亚。

谢湘安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说:“中国女人到美国去了,再回国就叫人觉得土,为什么?她们浸染美国文化了。女人在美国,可以不在乎男人的感觉,可以随心所欲。相貌不再是资源,她们活得自我自信。我见很多美国女人,胖了就胖了,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大大方方走在街上。只有中国女人,随时在乎自己的外表,内涵反而不重要了。”

“给你一句话,你就做起博士论文了。”喜子笑道。

“不是吗?我说中国的女人最关心的是两件事,身上的肉,肉上的布。”

喜子没听懂,问:“怎么说?”

“减肥和穿着呀!”谢湘安得意地笑。

喜子拍了谢湘安的头,说:“亏你想得出这话!不过,话糙理不糙。可是,为什么呢?你想过吗?我说,这都是你们男人逼的。有个段子很流行,你肯定听说过。二十岁的女人爱三十岁的男人,三十岁的女人爱四十岁的男人,四十岁的女人爱五十岁的男人。男人永远只爱十八岁的女孩,所以男人比女人忠贞。”

“喜子,你不觉得我是个例外吗?”谢湘安望着喜子,脸上有大男孩的调皮。

喜子听了,微微叹息着,说:“别这么说,说了我倒伤心了。再过十年,我是个老太婆了,看你怎么办。”

谢湘安轻轻地说:“喜子,我好想抱你。”

“神经病,人家看了,会说这么大的儿子还在妈妈面前撒娇呢!”喜子笑道。

“我们下山吧,我想你了。”谢湘安说着就站起来。

喜子拉他坐下,说:“你就君君子子坐坐吧,别一天到晚只想着调皮!”

谢湘安坐下,又回到老话题了,说:“我看也有女性自己的原因。昨天我看到一条微博,好玩死了。有位美女说,这世上还有谁,可以让我闭上眼睛,把手伸过去,安心地跟着他走?你看,自以为纯情得很,却满脑子不自信、不自尊,又想不劳而获。有人评论说,你是想找一条导盲犬吗?”

喜子听得笑出了眼泪,说:“评论得真机智,世上的聪明人真多!总之,目前这世道,女人是最不好做的。你想想现在中国的作家们,笔下有一个美好的女人吗?我看连古代作家都不如。中国古典文学中还有几个美好的妓女呢,什么李香君呀,杜十娘呀。如今也有作家写三陪小姐的,看写的都是什么呀?”

“你专业里的话,我就接不上了。”谢湘安指指山下河滩,“那里长满了芭茅,你说里面会有蛇吗?”

“那不是芭茅,那是芦苇!《诗经》里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就是河洲上的芦苇。”

喜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片芦苇。领了结婚证回来,孙离带她去了河洲上的芦苇荡。孙离告诉她,这就是《诗经》里的蒹葭。

苍莨山下这片芦苇荡,孙离也带她去过。好几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他俩去芦苇荡野餐。她撑着伞,孙离头上顶着一片野芋头叶。沙滩上长着一种草,开紫白色的花。喜子从小见过这花,只是喊不出名字。孙离告诉她,那草叫蓼蓝,可以拿来做酒曲,蒸糯米酒用的。

谢湘安按捺不住了,说:“喜子,我们下去吧,我想你了。”

喜子把头低着,说:“小安子,你听着,我是认真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会害了你。你还年轻,熊芸是个好姑娘,不要辜负了她。”

谢湘安急得像要哭了,说:“我说过好多回了,熊芸我找不到感觉。那是两家大人的意思。我相信熊芸对我是真心的,可也要我愿意呀!”

“我知道,你不能对熊芸专心,原因都在我身上。我离开了,你们就好了。”喜子轻轻说。

谢湘安不依,说:“你说过好多回了,从欧洲回来就说过了。我想你,我想抱着你!等我抱着你了,你再把心里的话都说完,我由你决定!”

谢湘安差点要哭了,喜子心又软下来,说:“一言为定,我们找个地方安静坐坐,我听你说话。”

谢湘安就像破涕为笑的孩子,脸上马上放光,说:“喜子,就去我那里吧。”

“那怎么行?同事看见,不上新闻头条?”喜子脸一红,汗都出来了。

谢湘安住在学校里,随处都会碰见熟人。

“我是说去我父母家。老两口出门旅游了,叫我看房子呢。”

“你父母在苍市有房子?我没听你说过呀?”喜子问。

谢湘安笑笑,说:“我没有一一向你汇报呢!我爸爸妈妈单位早垮了,他们也退休了。卖掉了原先厂里的房子,拿出一辈子的积蓄,到苍市买了这套房子。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为的是把这房子留给我。不然,老房子留在厂里,最后分文不值。”

下山打了车,过河去了谢湘安父母家。今天喜子是说到学校开会,没有开车出来。她上班爱坐校车,心里有省油省钱的意思。

小区叫里仁居,里面只有八九栋高楼,园林做得很讲究。房子在十七层,往窗下望去,高高低低的绿树,很叫人心安。

“小区不能太大,我很喜欢这里。”喜子站在窗口,深深地吸着气。

谢湘安从后面抱着她,吻着她的后脖子。她转过身,亲亲谢湘安的脸,说:“小安子,说好了,只说说话。你坐着,我来做中饭。”

家里原是孙离做饭的,自从他成了日夜不分的作家,喜子慢慢就成了家庭主妇。她真的操持起家务,却是快手快脚,又有条有理。孙离说她干家务是小旋风,又说她不是动作快,而是脑子清楚。

喜子拉开冰箱,定了三秒钟的神,就知道做什么菜了。不到半个小时,饭熟了,两菜一汤也上来了。一盘青椒炒肉,一盘炒白菜,一碗紫菜鸡蛋汤。

谢湘安夸张地尖叫:“哇,你是魔术师吗?”

“抱歉,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只有这些菜。”

谢湘安抱住喜子:“嫁给我吧,巧媳妇。”

喜子拍拍谢湘安的脸,就像逗孩子:“别说混话了,吃饭吧。”

吃过饭,喜子又飞快地收拾了厨房,回到谢湘安身边坐下。谢湘安抱起喜子,亲吻着,说:“喜子,我想死你了。”

喜子心里酸痛。她忍住眼泪,说:“小安子,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我怕。”

“我要,亲爱的,我要,我要!”谢湘安不依不饶,就像固执的孩子。

喜子摸着谢湘安的头,说:“别闹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了。”

谢湘安不由分说,抱起喜子进了房间,打劫似的把她脱光了。喜子光溜溜地蜷伏在床上,埋着头哭泣,说:“小安子,我爱你,我没有哪天不在担心失去你!但是我不能够!我不能够!我真的不能够!”

谢湘安抱起喜子揉面似的团来团去,热热的嘴唇火辣辣地吻着她全身。他是那么的高大粗壮,她是那么的娇小柔弱。

“小安子,我不能再让你蹂躏了,我今天要报仇雪恨!”喜子终于喘息着,爬到了谢湘安身上,像个勇猛的骑士,“我要骑着你,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小安子,小安子,我们跑吧,我们就这样跑吧,跑吧,跑吧……”

喜子跑得浑身大汗,大声叫喊道:“小安子,你来吧,你来吧,我要做你的马,你来吧,我要你骑,要你骑,要你骑,要你把我骑得粉碎……”

喜子再讲不出半句完整的话。谢湘安浑身胀鼓鼓的,好像不论在他哪处戳一下,都会血喷三丈。

喜子安静下来,紧紧搂着谢湘安,喘着说:“我的冤家,我的祖宗,你把我整个人都戳穿了,我已体无完肤,我成一张满是洞眼的薄纸了。看吧,你朝我身上看吧,我是个透亮的人了,我全身透着气,透着风,舒服死了。”

谢湘安把头埋进喜子的双乳间,深深吻着,说:“我看见了,看见你的心在跳,看见你的血在流……”

喜子浑身湿漉漉的,头发散乱着贴在脸上。谢湘安喜欢看她披头散发的样子,透着令人心醉的野气。他抚弄着她的湿发,忍不住一遍一遍地亲她。他俩都争着亲吻对方,就像两只抢食的小动物。她的嘴唇热热的,润润的,柔柔的,好像要一点一点把他吸掉。

喜子进浴室洗漱去了,谢湘安躺在床上深深地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两个人的气息,谢湘安高举起双腿在床上弹了几下。

这时,喜子的手机响了起来。谢湘安忙跑到浴室门口,喊道:“我的巧媳妇,电话!”

喜子伸出头,问:“什么?”

“亲爱的,我今后就叫你巧儿!”

“你刚才不是说了什么吗?”

“电话。”

“不管,我再回过去吧。”喜子说得轻巧,心里却有些害怕。

她裹了浴巾出来,看了电话,说:“弟媳打来的。”

原来,打电话来的是孙却的爱人吴小君。谢湘安见她回电话,就进浴室去了。

喜子拨通电话,问:“小君,你打我电话?”

小君问:“嫂子,孙却来你们家了吗?”

“没有呀!”喜子听小君很着急的样子,“怎么?孙却他……你找他不到了?”

“出来三天了,手机关着,电话不通。他出门时说过,会到哥哥家来一下。”小君说。

“我没听你哥说过,你问过哥哥吗?”喜子说。

小君说:“我没有打哥哥电话。嫂子,我有话想和你说说,你在家吗?”

“你到苍市来了?”喜子问。

小君说:“我想到你家去坐坐。我在路上,大概一个小时会到你家。”

喜子看看时间,说:“我现在还在外面,四点钟可以到家。你到家里来吧。开车慢点,小君。”

喜子呆坐在沙发上,一时没想起去穿衣服。早听说孙却在外面有人,小君向她诉过苦。孙却生意越做越大,居然就戴上眼镜像个学者了。他先读了长江商学院的工商硕士,后来又读了清华大学的博士,苍市大学还聘他做客座教授。他的一位红颜知己,听说就是长江商学院的同学。

谢湘安从浴室出来,看见喜子木木的样子,问:“巧儿,怎么了?”

喜子站起来,说:“小安子,我得走了。家里有事。”

谢湘安问:“没什么事吧?”

“家事,放心吧。”她伸手拥抱谢湘安,浴巾脱落到地上。

谢湘安身上的浴巾也脱落了,他抱着喜子发疯似的吻着。他又来了,顶得她肚皮生生地痛。喜子摇着头,说:“亲爱的,我的祖宗,你就留我半条命吧。”

谢湘安把她抱到沙发上,说:“不留,不留,半条命都不留!”

喜子哭出声来,说:“祖宗,我会死在你手里的!我们怎么收得了场,我的祖宗!”

“我们不收场,我们不收场,我们永不收场!”谢湘安像头猛兽吼叫着。

喜子重新洗了澡,匆匆穿了衣服,说:“小安子,我走了。你好好上床睡觉,我走了你就是一摊泥的。”

喜子赶到家里,四点还差十几分。她进门再照照镜子,小心看看脸上和脖子,怕留下吻印和牙印。又解开衣,照了照乳房,照了照肩背。想起谢湘安那头野兽,她又忍不住咬着嘴唇笑了。她抚住胸口,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吸。

听到门铃响,估计是小君来了。望望猫眼,果然是她。

小君站在门口,喊道:“嫂子!”

“小君,快进屋。”

喜子倒上茶,问:“吃中饭了吗?你先坐坐,我马上做晚饭吃。”

“嫂子,陪我说说话吧。我是连水都喝不进去。他要死要活把我追到手,没想到我就毁在他身上了。我一个正正牌牌的大学生,他算什么?养猪、做包头出身的,做成大老板了,读了硕士、博士了,就真是个人物了?长江学院,他还好意思说!滚滚长江都是水!”只有小君说话的份,喜子插不上半句嘴。

小君说的所有这些话,喜子都听过好多回了。她不停地揩着眼泪,说:“嫂子,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男人有钱一定要花心吗?我在家辛辛苦苦养孩子为了什么?”

“小君,大山读几年级了?”喜子问。

“大山今年五年级。”小君问,“亦赤呢?大二了吧?”

喜子说:“大二了。他放假都不回来,自己出去旅游。大一时,我同你哥去上海看过他一次。我们这儿子,算是白养了,他是一点都不想家。”

“我看亦赤很好啊!书都不怎么读,轻轻松松考了上海医科大,本硕连读。”小君脸上勉强露出笑容,“我看亦赤越大会越有出息,他必定会成大才。他很独立,你这么看就是优点了。”

喜子说起儿子,胸口就隐隐地痛,不想继续讲下去,就说:“大山这孩子,从小就听话,人又聪明。”

小君突然又哭了起来,说:“嫂子,我守在家里带孩子,迟早这个家要散的。我想把大山放到苍市来上学,我仍然回公司上班。我不在公司,孙却就是一匹野马。”

喜子说:“大山这么小,怎么放得手?”

“他可以在学校寄宿。我争取每个周末过来看看,我要是过不来就烦嫂子照看。大山很懂事的。”

“我很喜欢大山,周末都可以去接他。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在父母身边,对他成长不利。”喜子说。

小君说着大山的种种聪明可爱之处,似乎把心里的苦水忘了。喜子听着,心思早到九霄云外。她猜谢湘安这会儿肯定是蒙头大睡。不知道他自己会做饭吃吗?他只怕会偷懒,就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了吃。今天原本是要去说分手的,见面了却又是那个样子!她很恨自己,胸口慌得想敞开衣服吹风。

小君见喜子目光定定的,就不说了,问:“嫂子,你有事?”

喜子笑笑,说:“我没事,我在听你说呢。大山这孩子!”

小君已哭得鼻子红红的,头发也散乱了。喜子当初对小君有成见,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生,嫁给一个暴发户,总有傍大款的感觉。慢慢发现小君很能干,成了孙却的好帮手。她也不是那种把钱看得重的人,听说哥哥嫂嫂要买房子,冲着孙却就喊:“孙却,你哥的稿费没几个钱,你还要哥自己开口呀?”

孙却嘿嘿一笑,说:“我老婆真好!”

孙离真不想要弟弟的钱,小君却提着一口袋现款送来了。

孙却有回买了一辆房车,带着爹娘来到苍市,邀孙离一家去鼓浪屿玩。小君又逗她男人:“孙总,你都开房车了,也该把哥的车换换吧?哥一个大作家,开着那辆桑塔纳,总不像话。孙总,你最低也得给哥买一辆奥迪。”

听着小君的话,最高兴的是老爹和老娘。兄弟和睦,媳妇是最要紧的。

小君又对喜子说:“嫂子,哥的车孙却换,你的车我买。我和他各有股份,我不用他的钱。”

喜子说什么也不要小君买车,她说自己懒得去考驾照,上班有学校的班车。没过多久,小君把车送来了,一辆白色宝来,说:“嫂子,车没有哥的好,你就将就着用吧。”

喜子说的不是感谢话,而是把小君数落几句,说她太不把钱当回事。小君听着心里反而高兴,这就是一家人嘛。

喜子见小君鼻红眼肿的,就说:“小君,大山的事好说,你只要想好,到了苍市就交给我了。你去洗个脸,等会儿哥回来了不好看。”

“哥会知道孙却在哪里吗?”小君起身去洗脸,又回头问,“哥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喜子笑笑,说:“他也是个野人,出门进门都没有个准的。我是懒得问。说不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不准深更夜半回来。他自由惯了,交的都是一帮不分白天黑夜的朋友。”

小君进去洗脸,喜子又发呆了。她只同小君说孩子的事,男女之事她开不了口。自己算什么呢?想着心里就又羞又恨。她不能毁了小安子!她也不能再对不起孙离了!可是,湘安真的把她照亮了。自从有了小安子,她整个人都变了。一天到晚步子都是轻快的,做什么事手脚都很麻利。脸色也更加光洁,透着她这个年龄并不多见的嫩红。

小君洗脸出来,说:“嫂子,我刚才仔细照照镜子,我哪像三十五岁的女人?我比你小十岁,看上去比你老十岁。告诉我,嫂子,你是怎么保养的?”

喜子想起一句话: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养颜药。但她不敢说这句话,只道:“小君,你年轻着呢!你仍然漂亮!孙却追你的时候,我还劝他不要只看漂亮,漂亮女孩多是花瓶!”

小君坐下,摸摸自己的脸,又伤心起来:“我现在是开片瓷瓶了,古董。”

听小君说这么幽默的话,喜子胸口立马柔柔的,像母亲似的抱着小君,说:“我妹妹真可爱。小君,听嫂子一句话,男人嘛,年轻时你放宽些,就当他是一时长不大的孩子。他是有事业的人,天南地北地飞,你能像风筝似的拿一根线扯着他?扯是扯不住的。扯得太紧了,线就断了,风筝就跌下来了。”

小君说:“可是,嫂子,我心里痛啊!”

“痛就揉揉,多摸摸胸口就过去了。”喜子起身说,“小君,你坐着喝茶,我洗个脸就做饭去。”

喜子洗着脸,泪水突然出来了。她今天是为了说分手,才答应见小安子的,却又滚到一起去了,火焰比往日燃得更高!她恨不能拿最粗的话骂自己,恨不能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喜子怕小君看出异样,一把一把地擦脸,直到泪水不再流淌。

听到开门的声音,小君喊:“嫂子,哥回来了。”

喜子从洗漱间出来,看见进门的竟然是孙离和孙却两兄弟。孙却没想到会碰上小君,嘴巴张了一下,又平静地说:“小君,你也来了?”

小君不理孙却,起身到孙离书房去了。

喜子只装糊涂,问:“你两兄弟怎么碰上了?”

孙却说:“我想来看看哥哥嫂嫂,打了哥电话。”

“我跟几个朋友钓鱼,孙却打电话说来家里坐坐。知道你在学校开会,我就先回来了。”孙离接电话时,正在南津渡陪李樵吃饭喝茶。

喜子望望孙离,说:“难怪晒得油光光的!”

孙却坐下来,说:“我刚从上海回来。嫂子你猜,我在上海碰到谁了?”

喜子猜孙却肯定是去看了侄子,站在厨房门口问:“你去看了亦赤?”

“哪里是去看,我怎么找得着他?”孙却见喜子又进厨房了,就走过去,“我从大世界吃饭出来,看见几个年轻人吹吹打打的在街头卖唱,唱得真的好。我停下来看看,居然看见亦赤了。他弹着吉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孙离笑笑,说:“他卖唱,我听着不吃惊。你不知道,他假期都不回来,一个人出门旅游。他也不问家里要钱,背着吉他一路卖唱一路走。他是宁愿去当乞丐,也不愿意回家来看看父母!”

喜子从厨房出来插话:“他不瞎说父母双亡,自己讨学费就不错了。”

孙却劝喜子:“嫂子,我看亦赤很不错。他不偷不抢,卖唱又不丢人。”

孙离笑了起来,说:“孙却,侄子未必跟你学的?”

孙却想起自己小时候当乞丐的事,就说:“我那是小,不懂事,闹着玩的。亦赤大学生了,他不是闹着玩。”

孙离就怕儿子不是闹着玩的。亦赤上的是医学院,却对文学和音乐这么痴迷。照说爱文学和音乐的人,心是最柔软的,可是儿子很冷。又想喜子也是研究文学的,读过古今中外那么多文学名著,也不见把她这人读得柔软些。孙离挑不出她身上任何的错,哪怕想朝她发火都没有理由。她有体面的工作和职位,她在自己的专业有学术成就,她回到家里埋头做家务。夫妻之事,只要孙离有兴趣,她都尽着女人的本分。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喜子身上的柔软。

孙离脑子里的这些事,都没有浮到脸上来。他是平和的,同孙却谈天说地。孙却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或是同政界的交往,孙离不太关心,却也耐心听着。他不时点点头,看不出是赞赏,还是只表示听见了。

记得当年孙却刚当上小包头,就嘱咐哥哥有不方便的事找他。孙却说他在江湖上高矮都交,哪方面都有熟人。孙离没有不方便过,也没有找过弟弟。孙却的江湖却是越来越大了。孙却的硕士、博士,不知是真读出来的,还是花钱买的。孙离每次看见弟弟都想问,话到嘴边又都咽回去了。他相信凭孙却的聪明,书是读得下去的。只怕他是宁愿花钱,也不愿花时间。

孙离见弟弟和弟媳不说话,猜他两口子肯定在闹意见。孙却一路上没同他说什么,他这会儿也不好问。他走到书房门口,说:“小君,出来喝茶呀?”

小君站在书架前翻书,说:“才喝了,哥你不用管我。”

又听孙却说:“我喊了亦赤,他眼睛睁开望望我,又闭上了,摇头晃脑的。”

“他叔叔都没叫?少教养的东西!”喜子听了很生气,人在厨房里高声地说。

“他不一直喊你朱教授吗?我还是老孙头呢!”孙离真不把儿子如何称呼他当回事了。

孙却说:“我拿了一千块钱放在他碗里,乐队都停了下来。很多围观的人,看着也觉得稀奇。只有亦赤仍弹着吉他,低头取了一百块,剩下的全还给我。我把酒店告诉他,要他收摊时去玩。我住的地方离大世界很近。我等到深夜,他也没有来。”

小君站在书房门口,冷着脸说:“亦赤要是去了酒店,不坏了你的好事了?”

孙却碍着哥哥嫂嫂的面,不好高声大气,只道:“小君你别疑神疑鬼好吗?我去上海是生意上的事。我身后跟着好几个人,我不至于那么荒唐吧。”

“你的荒唐事还少吗?你身边的马仔不都向着你?”小君说着,泪水又出来了。

喜子出来说:“孙却,小君,你俩有话好好说。依我,什么都不要说,先吃饭。两口子的事,只有你们自己一边去才说得清。我只说一句,孙却,小君是个好妻子啊!”

吃饭的时候,小君死也不肯出来。喜子端了饭菜去书房,小君也不肯吃,只是不停地流泪。喜子也陪着流泪,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事。一定要同小安子断了。反正是要断的,痛是迟早的事。

孙离推开书房门,见两个女人在哭,把门又轻轻掩上了。饭吃得索然寡味,孙离也不好怎么劝弟弟,只道:“小君很不错,把孩子带得这么好。”

“我没说她不好。”孙却话说得很平静,“她是疑神疑鬼,自己把自己弄成神经病似的。”

书房门开了,小君提着包。喜子跟在后面,说:“要走,你俩一起走。”

孙却站起来,说:“哥哥嫂子,你们放心吧。”

小君回头,瞪着孙却说:“你不要跟着我!”

“你这几天不是都在找我吗?我不跟着你走?”孙却跟着小君出门了。

喜子站在门口,怕对面邻居听见,轻声说:“不要吵架!”

“男人发达了,必须这样吗?”喜子关了门,说的是小君的话。

孙离只当没听见,拿起电视遥控器,随意翻了翻台。他几乎不看电视,翻台并不是真翻。他按了几下遥控器,就进书房去了。坐下来,拿起一本闲书乱翻。翻过好几页,眼里茫然一片。

喜子收拾完厨房,进来说话。她没有讲弟弟和弟媳的事,只讲小君想把大山送到苍市来读书。孙离想了想,说:“我俩都不会带孩子,看把亦赤带成这个样子。大山在老家好好的,为什么要送到苍市来?”

“小君的主意是定了。亦赤的个性世上少有,未必就是我们带得不好。”喜子说起儿子,内心其实很悲伤,“哪怕就是我做母亲做得不够,他也是你自小带着的呀?他对你这个爸爸也不怎么亲。俗话说,人亲骨头香。”

孙离把脚高高地跷在书桌上,想让自己舒服些。喜子过去拉上窗帘,外面早已漆黑了。孙离安慰喜子:“亦赤不会总是这样的,就当他比别的孩子成长慢吧。他是智商发达,情商发育慢些。我们给孩子时间,等待孩子成长吧。”

喜子好久不作声,半天才说:“唯愿是你说的这回事。我们等吧,等着儿子长大。”

孙离问喜子:“真把大山弄过来了,你有时间照顾吗?”

喜子说:“又不是天天要看着,他寄宿。小君说周末她会过来陪儿子,万一没空才让大山到家里来。”

喜子看了看时间,突然想到谢湘安,不知他吃了晚饭没有。说不定他还在睡觉,懒得起来弄吃的。想起谢湘安那个大男孩的调皮劲,喜子胸口就像有个小舌头在舔。她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嘴上说的却是大山的事:“大山那孩子,我是好喜欢的。”却又想,一定要同他分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二天,谢湘安又打电话,约她见面。喜子不敢见他了。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手机都打得发烫了。谢湘安在软磨硬缠,一定要见喜子。她说:“小安子,我最后说一句,我们分手吧,求求你!”她挂了电话,干脆关机了。

过了几天,喜子晚上快上床了,她的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是谢湘安电话,她惊得不知所措。幸好孙离还在隔壁书房,没看见她的表情。她犹豫着接了电话,听见的却是谢湘安的哭声。她非常害怕,担心小安子疯狂起来干傻事。

“你别这样,你要冷静!”喜子轻轻地说。

谢湘安哇哇大哭,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我妈妈去了!”

喜子听得半天一雷,声音高了起来:“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别哭,湘安,别哭!”

孙离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跑过来问:“怎么了?”

喜子抹着眼泪,望了望孙离,仍接着电话,默默地点头,最后说:“湘安,你请节哀!你要冷静!你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你爸爸。你先放了电话,我跟工会联系。好的,我马上过来。”

放下电话,喜子说:“谢湘安的妈妈去世了。突发心脏病,救得不及时。走得太早了,他妈妈退休没几年。”

喜子打了校工会电话,又打了几个同事的电话,嘱咐他们去看看谢湘安。喜子说了马上过去看看,双脚却迈不开步子。她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说话,也不敢望站在面前的孙离,双手绞着使劲地搓着。过了好久,喜子低头说:“老爸,我得去看看,你可以陪我去吗?”

孙离说:“这么晚了,我肯定要陪你去啊。”

出了门,喜子打了谢湘安电话:“湘安,我和孙老师来看看。你在哪里?医院还是家里?”

谢湘安说:“喜子姐,你不要来了,太晚了。我刚从殡仪馆回来,我要回家陪爸爸。”

“我到你家去看看。”喜子放下电话,又打了同事电话,“你们动身了吗?你问问他是在爸爸妈妈家,还是在自己宿舍。”

过了会儿,同事发了信息来,告诉谢湘安爸爸妈妈家的地址。喜子念了同事的信息,说:“老爸,湘安爸爸妈妈住在里仁居。”

谢湘安家坐着七八位同事,客厅就显得有些拥挤。喜子和孙离去了,同事们都站起来让座。谢湘安靠在沙发上,眼睛肿得眯成一道缝。熊芸紧紧握着他的手,自己也不停地抹眼泪。

喜子过去,坐在谢湘安身边,问:“爸爸呢?”

谢湘安嗓子哑了,说:“床上躺着。”

喜子站起来,望望孙离,说:“我们去看看谢叔叔。”

谢湘安领喜子和孙离进了爸爸房间,说:“爸爸,我们馆长看你来了。这位是孙老师,大作家。”

喜子没有见过谢湘安爸爸,一见面却觉得特别的亲。她想湘安老了就是这个样子,花白的头发,瘦削的长脸。喜子坐在床边小凳上,拉着老人的手,说:“谢叔叔,你自己一定要保重身体。阿姨走得这么突然,我们都很难过。”

谢叔叔强撑着要坐起来,喜子按住老人的肩膀,说:“谢叔叔,你躺着,别起来。”

谢叔叔说话也没力气了,只道:“湘安他妈妈什么事都不担心,只是对湘安和熊芸的事放心不下。熊芸这孩子好,我们看着她长大的。他妈怕湘安不懂事,亏待了人家孩子。”

熊芸就呜呜地哭,说:“爸爸,你老放心吧,妈妈也会放心的。湘安哥对我很好,我们会幸福的。”

喜子抹着眼泪,说:“湘安善良,他不会亏待人的。”

孙离插不上话,站在床前很不自在。谢叔叔反复喊孙离坐,他摇摇手说了几句客气话。喜子见孙离有想走的样子,就说:“湘安,我们先走了。你好好照顾爸爸。治丧的事,学校和馆里都会出面的。”

从里仁居出来,孙离叹息着,说:“湘安你别看他牛高马大的,真还像个小孩子。熊芸小,看上去比他还懂事些。”

“独生子女不都是这样?他这么早就没妈妈了,真可怜。”喜子说着泪水又出来了。

谢湘安妈妈追思会那天,喜子素颜黑裙,从头至尾帮着张罗。尽完了所有仪式,亲友们穆然地排着队,同谢湘安家人握手告别。谢湘安含泪同大家握手,他看到喜子快到跟前,就开始跟同事轻轻地拥抱。喜子看出来了,湘安这么做,就是为了抱抱她。喜子泪水滚烫,双眼模糊走了过去。谢湘安紧紧地抱着喜子,泪珠啪啪地滴在她的后脖子上。

 

三十一

七夕到了,孙离约李樵喝茶吃饭。李樵接电话有些迟疑,说:“我晚上有饭局呀。”

孙离说:“你先去你的饭局吧。我一个人在紫亭吃饭,等你过来喝茶。”

李樵默然一会儿,淡淡地说:“好吧。”

孙离早早地订了包间,先去了紫亭。他带着手提电脑,边喝茶边写小说。又想年轻人把七夕当作中国情人节,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七夕叫棒打鸳鸯节才合适。年轻人不会想这么多,无非多个理由高兴而已。今年闰七月,两个中国情人节,最高兴的是商家了。商家只要有钱赚,什么点子都想得出。万圣节都是商机了,只怕阴历七月半也会成中国万圣节的。

孙离点了份套餐,吃的依然是牛肉。喜子叫他牛肉宝,他吃牛肉真是吃不厌。今天坐的这个包间,正是几年前李樵头回约他喝茶那间。真是凑巧。孙离有时似乎有些迷信,总觉得冥冥之中确有神灵。有一年,他在广州签名售书,签日期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本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却无意间说漏了嘴。书店马上打电话订餐厅,一定要给他好好地过生日。打了好多家餐馆电话,包厢都订出去了。好不容易联系了一家餐厅,剩下最后一个包厢。孙离随主人驱车赶去,发现那最后一间包厢,居然叫做万寿。大家都说是天意,都说孙老师真是有福之人。

紫亭新养了一只鹩哥,正好挂在孙离坐的包间外面。小家伙最会学人说话,哪怕你的笑声它都学。

孙离吃过饭,出去上洗漱间。回来时,他停下来逗鹩哥:“你好!”

鹩哥学着:“你好!”

孙离又说:“小坏蛋!”

鹩哥跟着说:“小坏蛋!”

孙离说:“李樵!”

鹩哥又学:“李樵!”

孙离说:“李樵好!”

鹩哥学得连声音都像孙离:“李樵好!”

孙离反复说了几句:“李樵好!”鹩哥都跟着学,好玩极了。

孙离进了包间,听鹩哥冷不防说一句:“李樵好!”

八点多了,李樵还没有来。孙离有些着急了,却不便打电话催她。不是重要的饭局,李樵是不会迟到的。

孙离关了电脑,不停地看手机。他有些想抽烟了,手在口袋里乱摸。他知道自己身上没有烟,他也从没在李樵面前抽过烟。自从有了李樵,他把烟戒掉了。他同李樵一起,似乎只能有鲜花、音乐、香茗、美食和浪漫的郊游。

“李樵好!”突然听到鹩哥叫了起来。

孙离不由得笑了,心想假如李樵进来的时候,碰巧鹩哥也这么叫起来,那才好玩呢!他正这么想着,李樵真的就推门进来了。

孙离忙站起来,装着吃惊的样子,说:“未必鹩哥也认识你了?你也太有名了!”

李樵坐下来,笑道:“你教的吧?只有你想得出这么坏的招数!”

孙离伸手去拥抱,李樵躲了躲,说:“坐坐吧,我喝醉了。”

孙离把茶杯移到她面前,说:“什么场合,喝这么多酒?”

“哪是什么大场合,几个大学同学,全是女同学。”李樵说着就闭上眼睛,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孙离很快听见了她轻松的呼吸声,好像是睡着了。他从未见李樵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未见过她的醉态。今天她们女同学聚会,只怕比男同学更疯吧。

孙离怕吵了李樵,喝茶都只慢慢地抿。他静静地坐着,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李樵的脸。她长长的睫毛盖下来,两道黑黑的小月亮。眉毛也是弯弯的,又是两道黑黑的小月亮。李樵的眉毛细长细长的,不像年轻时那么浓了。她脸色酡红,像一朵醉牡丹。

孙离克制不住,伏下身去亲吻。李樵突然睁开眼睛,很麻利地坐了起来。她望了一眼孙离,目光就垂了下来,轻轻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孙离哑了半天,问:“为什么?”

李樵摇摇头:“不为什么!”

“那为什么呢?”孙离又问。

李樵问:“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孙离答不上来,只觉得喉头发干。他端起茶,却不想喝,又放下了。李樵提出分手,已不是第一次了。那年她看了泥石流的事故报道,吓得疑神疑鬼的,硬说那是上苍的警告。孙离安慰了好些天,她才从噩梦中走出来。谁知道这次她又看见什么事了?

孙离问:“亲爱的,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这次真的没什么事。”李樵的语气很平静。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李樵把茶杯放在手里捧着,说:“我们在一起就是没有理由的,分手也不需要理由吧。”

“不行!”孙离大叫一声,紧紧攥着李樵的手。

李樵站起来,说:“别这样。司机在下面等我。我酒醒了。我来,只是为了跟你说这一句话。我先走了。”

孙离木木地坐着,不动也不能动,呆呆望着李樵拉开门出去了。

“李樵好!”鹩哥在外面叫得非常应景。

孙离瘫坐了好久,按了按服务铃。

服务生进来,问:“先生需要什么?”

孙离问:“有烟吗?”

服务生送了烟进来,却没有带打火机。

孙离有些失态,说:“打火机呢?难道还要说吗?”

服务生道了歉,出去拿打火机。孙离的无名火发得好没道理,可是服务生送打火机进来,他的脸仍然黑着。他点燃烟,瘫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吸着,却没有意识到早已泪流满面。他伸手一抹,才知道脸已湿透了。他感到眼里流的似乎不是泪水,而是滚烫滚烫的细沙,眼睛针刺般地痛。孙离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这泪水竟然像又硬又热的沙子,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很想号叫,却只能咬牙忍住。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喜子习惯了他晚归,也没有起来打招呼。他不想洗漱,衣服都懒得脱,倒在书房的床上。他在床上躺了没多久,人就有种想往地底下钻的感觉。他从床上下来,躺在地板上,身子紧紧地蜷缩着。昏昏沉沉中,他觉得身子慢慢地往地板里陷,就像躺在流沙里,一寸一寸地埋进去。一会儿又感觉脑袋变得越来越大,像充气球似的在半空中飘着。

孙离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难过。年轻时,他似乎没有这么敏感。那年初春,喜子去上海读书,他去火车站送人,不知道哪里不舒服,不停地扭着身子。喜子生他的气,说他不耐烦送她。他直到晚上睡觉才发现,原来是他的毛衣没有穿好,一件毛衣放在背上背了一天。那时候,他的身体发肤都是浑浑噩噩的。

孙离通宵都没有睡着,眼见着窗帘慢慢亮起来。听得喜子起床了,轻手轻脚地梳洗。又听得门响,喜子上班去了。今天是暑假后开学第一天,喜子出门得比平时早。孙离躺在地板上,身子蜷成一条虫子。

喜子下午回家,孙离坐在书房里吸烟。喜子推开书房门,手使劲地扇着烟雾,说:“你怎么又抽烟了?好不容易戒了烟!”

孙离怕喜子看出异样,只含糊道:“脑子有些乱。”

“闭着门窗,又不开空调,热得像蒸笼!”喜子打开窗户吹风,“你先出去吧,透透气再开空调。”

孙离一身油汗,脑子晕乎乎的,走到客厅里坐下。喜子进厨房看看,出来说:“你早饭中饭都没吃?”

孙离编了话说:“我下楼吃了面。”

喜子开始做饭,说:“小学也要开学了,明天小君送大山来。那小家伙,回乡下过暑假,肯定晒成非洲佬了。”

孙离像没听见似的,闭着眼睛窝在沙发里。“小孩子就该多在乡下过过,亦赤小时候多放在乡下就好了。”喜子在厨房高声说话,见孙离一声不应,出来问,“你不会是生病了吧?有哪里不舒服吗?”

孙离又点了烟,说:“没有,放心吧。”

“我劝你还是不要抽烟,你已戒了几年了啊!”喜子手里正剥着豆角,“我今天打了亦赤电话,他正在西安机场,今天回上海。我让他到了上海回电话,也不见回。我们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你给亦赤打个电话吧。”

孙离翻出亦赤的电话,打通了却不见接听,就说:“他手机不在身边吧。”

喜子叹了一口气,说:“通了就好,说明他到上海了。你父子俩,没一个不让我操心的。戒烟不容易,戒了几年又吸,何必呢?”

听喜子说了这话,孙离胸口钝钝地痛。他戒了几年的烟,就是同李樵好了几年。孙离平时的情绪本来就捉摸不定,喜子也并不太在意,说说就进厨房去了。她想着大山就要到苍市来上学,心里有了几分欢喜。又想,亦赤要是也像大山这么贴心,她该多么幸福!

 

三十二

今年偏偏有两个七夕!一个月之后的七夕,孙离又约李樵,她在电话里说:“一切都过去了。”孙离再打电话,她不接听。发信息去,也不回复。孙离快发疯了,每天夜里睡在书房地板上。他没有安稳睡过觉,总是半梦半醒的。稍微睡着,就是乱七八糟的梦。

有天夜里,孙离梦见自己七十多岁了,坐在夕阳下同一个年轻人说话。那个年轻人就是二十多岁时的孙离自己。七十多岁的孙离头发花白,脸叫夕阳晒成了古铜色。年轻的孙离脸白得像纸,瘦瘦弱弱坐在他对面。老孙离满面笑容,小孙离却冷冷的没多少话说。

老孙离见小孙离起身走了,吓得从梦里醒来。孙离想了半天,记得梦里二十多岁时自己很寂寞的样子,走起路来飘飘荡荡的。

喜子实在受不了,说:“我理解你们作家的毛病,但你也不要太放纵自己的情绪。鲁迅先生不高兴时,一定要睡在阳台地板上。你虽然已很著名了,但也没有到鲁迅先生的地步吧。”

孙离不作声,听任喜子数落。只要想起李樵笑弯腰的样子,想起她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想起她突然走神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手脚就会微微地打颤。

孙离永远弄不清李樵心里的秘密。有回见她的目光又迷茫起来,他问:“是不是有心事?”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说:“都是些同你不相干的事。”

他便不再相问,只是干着急。他俩做爱时格外沉醉,亲热之后似乎又各怀心事。孙离手机里没有储存李樵的电话,她的电话号码刻在他脑子里,永远都忘不了。她的手机号码,同她家里电话,还有办公室电话,有四个数字都是相同的。他曾问她:“这是你的幸运数字?”

她说:“不是的,只是巧合。”

他也就不再问了。李樵不愿意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他却相反,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给她看。他从小时的顽皮讲起,讲过许多笑破肚子的故事。李樵被他逗得眼泪水都笑出来了,她却从来不讲自己的故事。

他隐隐知道,李樵终究会离开他的。不明不白的,她就把缘分一刀斩断了。半年之后,她才开始正常地接他的电话,偶尔也在一起喝茶吃饭,却不再是两个相爱的人。他每回约了她,过后就隐隐后悔,心想不要再见面了,省得自己伤心。可是,没过多久,他又会打电话去。

孙离越发的失眠,彻夜苦想。想想自己都快奔五十的人了,居然像个纯情少年那样失恋!他盼着时光飞逝,盼着自己尽快老去。相思的病症,只有时间可以医治。

他时常想起那个奇怪的梦。老少两个孙离在梦里相遇,那是什么寓意?他过去也会同喜子说说自己的梦,喜子总是笑话他,说:“作家做梦都像小说。”他没有把这个梦告诉喜子。

孙离每次拨出李樵的电话,犹豫半天才按下确认键。手机里响起舒缓的彩铃声,他的心脏却跳得像刚扯断一条腿的蚂蚱。他小时候顽皮,捉到蚂蚱之类的小昆虫,就扯断它们一条腿,有翅膀的就扯掉翅膀,那些小东西就在地上蹦跳。他这会儿的心脏,正如一只扯断了腿或翅膀的小虫子,满地乱蹦。

他静静地调匀呼吸,怕李樵听出他的慌乱。李樵的声音总是友好的、热情的、调皮的,却是距他万里之遥。他只做没事似的,随意说几句话。放下电话,他会傻傻地坐上半天。

孙离家的窗外有棵高大的梧桐。每到夜里,梧桐树就在寒风中怪叫。光溜溜的枝桠锋利如刀,坚硬的北风似乎被枝桠割成了飞沙走石。他每天清早醒来,脑子都是一塌糊涂。

今天,窗口渗进的光怪怪的,照得房间有些陌生。他疲沓沓地躺在床上,慢慢发现天光原是黄色的。天黄有雪,人黄有病。只怕要下雪了。孙离拉开窗帘,想象自己从窗口跳下去,双腿陡地闪过一阵酸麻。这股酸麻从大腿内侧发源,闪电般流遍全身。大脑发胀,两眼喷火,心里敲鼓,气喘如牛。窗户安有结实的防盗窗,跳是跳不下去的。他只是想象一下,竟然怕成这样。他暗自诅咒自己的怯弱。

孙离似乎早就不怕死了,但恐惧也许并不由人。他夜里无数次想象自杀,都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他并不喜欢这样想象,但这个毛病其实很早就落下了。他小时候见过很多葬礼,望着身着孝服的人呼天抢地,他常常会陷入幻觉,好像是他自己在那棺材里躺着。听着别人伤心地哭,孙离也呜呜地哭。

村里有老两口儿是地主,经常被斗来斗去,实在不想活了,说好去山里上吊。那老头儿手脚麻利些,三两下就把自己挂在树上了。老婆婆还没挂上去,见老头儿吊在树上直蹬脚,吓得跑回来了。

孙离当时还很小,听了这个故事就恨死了那个地主婆,怪她没有陪着老头儿上吊。那老婆婆活到八十多岁,比老头儿多活了三十多年。

亦赤出生那年正逢上大雪。那一场大雪,已过去二十多年。遇上天气不好,或者心情很坏,孙离会想起那个跳楼的人。他不知道那位自杀者是什么人,也没想过要去打听。那个人就像那个雪夜的一片雪花,无声无息融化掉了。

今天真会下一场大雪吗?天色黄得这样厉害!防盗网的图案把天空分割成了黄色蛋糕,各式各样的蛋糕。如果没有这牢笼一样的东西,我是否早就跳下去了?今天有多少人自杀?

这种鬼天气自杀的人会更多。孙离曾经查过资料,知道地球上每分钟有两个人自杀。一天有多少人自杀?这道数学题并不难做。

孙离趴在窗口看天色,仰望片刻便头晕脑胀。先喝点烈酒,面红耳热了,再关进厨房去,打开煤气。怀里仍抱着酒瓶,慢慢睡去。喜子回到家里,我早已飘忽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闻到煤气味,慌忙间拨电话报警。电话闪出察觉不到的火星,屋里顷刻成了火海。

不能让喜子也陪着我烧死了。那么驾车出去,冲断大桥栏杆,直飞到河里去。冰冷的河水慢慢渗进来,汽车玻璃密封着,我在车里挣扎。太难受了,这样自杀,太难受了。

这种天气,可以把车停在滨江大道旁,多服几颗阿普唑伦,打开空调睡觉。警察发现时,我人已经僵硬了。也许会生发桃色传闻,说有位叫孙离的作家,约了情人在车里苟且,结果两人废气中毒了。

那女的中毒轻些,勉强爬出来,自己逃掉了。警察勘破蛛丝马迹,找到了李樵。警察发现孙离最后一条手机短信,原来是发给李樵的,约她出来见面。

“我怎么又想到李樵了呢?”李樵已不是他的爱人,可他真的又想她了。孙离像编小说似的,陷入不能自拔的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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