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二十五至二十八

2016-08-11 15:24:5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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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画家高宇到了苍市,孙离想介绍他认识李樵。一见面,孙离见高宇剃了光头,便说:“高宇兄越来越容光焕发了。”

高宇笑道:“只有容光,没有焕发!”

孙离定下吃饭的地方,没有请别的朋友作陪。他同高宇早早地进了包厢喝茶,李樵是需要等待的人。高宇性子直爽,嘴也有些贫,问:“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我认识,又要我这么费时费神等待,什么重要人物?”

孙离笑道:“她是我的朋友,你才是重要人物,行吗?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你不会笑话我献宝吧?”

高宇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说:“画家都出画册,我傻里傻气出了一本不知道是什么书的书,你拿回去翻翻吧。”

孙离接过一看,原来是高宇新出的散文集《恍惚》。书里配了好些他自己的画,就成了他讲的不知道是什么书的书了。

孙离便说:“你别太得意好不好?出这么漂亮的书,拿出来气我啊!我要是画得出这么好的画,我写什么小说呀?”

高宇便认真起来,说:“你画画的悟性很好,你要坚持画下去。不费太多时间,你写作累了,提笔画几下嘛。”

高宇曾到孙离家专门教他画画,画了一幅竹,一幅兰。孙离自小喜欢拿铅笔和钢笔画画,他当年给学生上语文课时偶尔在黑板上画几笔,很能征服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孙离见高宇这么当回事,也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我是向你拜过师了,但我真是不上进。好的,我记住老师的话,有空就画画。”

高宇回敬孙离:“我是老师,你是大师。”

孙离说:“人们说话不过脑子。认真起来,老师比大师级别高。一个老字,一个大字,哪个辈分高?”

说话间,听得敲门声。服务员推开门,李樵进来了。孙离迎上去,接过李樵的包,递给服务员。他拉着李樵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新日早报》社长李樵,这位是北京来的著名画家高宇。”

高宇笑道:“孙离兄,介绍朋友给我认识,你也不用把人家手握着不放,我也握一下行吗?”

李樵同高宇握了手,说:“常听孙离说起高老师,果然很幽默。”

高宇哈哈大笑,说:“评价一位画家很幽默,有点意思。我成讲相声的了。”

孙离对李樵笑道:“李樵,他就是这么个人。我给高宇兄的评价是人好,画好,文好,诗好,字好,五好先生。”

高宇朝孙离很夸张地鞠了躬,说:“我是孙老师的五好学生!”

李樵笑得捂着嘴巴打哈哈,说:“高老师真的可以讲相声!”

“是的,当得好厨师的剃头匠是个好裁缝。”高宇又是大笑。

菜早已点好,李樵坐下没多时就上菜了。高宇不肯喝酒,孙离也不是馋酒的人。三个人只喝饮料,海阔天空地聊天。高宇知道很多前辈画家的掌故,说起来极是有趣。他说齐白石先生人奇,性情亦奇,最忌讳别人问候他的夫人,特意在门上写了启事:凡我门客喜寻师母请安问好者请莫再来!

孙离便笑道:“好危险!幸好我从未问过弟妹安好!李樵你知道吗?北京有前辈画家说,高宇兄这模样极像中年齐白石先生!”

高宇笑了,自嘲说:“我到台湾去,景点有好多‘蒋介石’,陪游客照相,照一张十块钱,人民币。平时只要有人讲我长得像中年齐白石,我就想起那些长得像蒋介石的人,他们同老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李樵笑道:“高老师就是来得快!有急智。”

“不是急智,我是被你孙老师逼急的!”高宇故意瞪圆了眼睛,“他孙老师名满天下,不见他大人大量,见面就拿我开玩笑!”

孙离说:“台湾景点的‘蒋介石’同老蒋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同白石先生还是有些钱的关系的。齐白石的《松柏高立图》,白石老人专为蒋公六十大寿画的,不久前拍了四个多亿!高宇的画,美术界权威刊物开的参考润格是每平尺两万人民币。”

高宇望着李樵说:“李社长,你听见孙老师怎么贬人了吧?齐白石是五行山,我只是五行山下的那只猴子!”

孙离又笑,说:“李樵,我这兄弟你看见了吗?他有朝一日要在中国画坛大闹天宫的!我理解的参考价就是最低价,下要保底,上不封顶。不封顶,不就是要闹到天宫去了?”

高宇双手抱拳,说:“服了服了,我处处都在下风。我要变成齐天大圣,也得由师傅你救我出来呀?”

孙离自嘲道:“阿弥陀佛,我宁愿做个花和尚,也不做唐僧!”

孙离说到花和尚,李樵就笑着瞟了他一眼。高宇是个明白人,难怪孙离要介绍他认识李樵了。吃过饭,高宇问:“孙离兄,能不能在哪里找个地方,让我给李社长画一张画?我吃了这顿饭,饭钱还是要付的。”

李樵听了高兴,说:“太感谢了。我报社就有地方画画,也常有画家朋友去。”

三人出了酒店,都上了孙离的车。孙离说:“李樵,说正经的,我讲高宇同齐白石有渊源,也不是瞎说的。齐白石有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李可染,一个是李苦禅,世称齐门二李。李苦禅门下有位关门弟子,叫郭石夫,他是当今中国画坛巨擘。我们这位高宇兄,就是郭石夫的高足。”

高宇在后面听了,哈哈大笑,说:“李社长,你带计算器了吗?”

李樵不明白他的意思,说:“手机里不都有计算器吗?”

高宇说:“孙离刚才说到我同齐白石的关系,转了好多层关系我都算不清楚了,得拿计算机算算。”

孙离说:“你就别谦虚了!有位老篆刻家因年轻时同白石老人有一通信的往来,就刻了个闲章叫白石门下。白石老人的后人有意见,他又改作白石门外。他老人家这一改,我们搭着都沾光了。我们都是白石门外啊!高宇就不同,他怎么说也是齐白石的再传再传再传弟子。”

高宇从后面拍了孙离的头,说:“尊敬的孙老师,你别结巴行吗?你再结巴几次,我真同白石老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画靠自己画,攀附吴道子都没有用。我考证了,我是高适的第二十一代玄孙,可我写不出好诗。我是高鹗的第十代玄孙,哪天孙老师写一部《青楼梦》,也许我可以来狗尾续貂。”

“《青楼梦》已经有人写了吧。”孙离也打了个哈哈,“李樵,我当面讲高宇坏话。他这个人手脚大方,给朋友赠钱赠物都可以,就是不轻易给朋友送画。我知道,画值钱,钱不值钱。钱是要贬值的,画是要增值的。他就有这么小气。”

高宇坐在后座,光光的脑袋伸到前面来,说:“孙离又在诋毁我!李社长是淑女,有句话我说了太粗鄙。我平日给好朋友送画,都会嘱咐一句说,拿回去糊墙是可以的,别拿去擦屁股,墨会掉色。”

进了报社电梯,李樵开孙离的玩笑,说:“你是高老师学生,你就是齐白石的再传再传再传再传弟子了。”

孙离忙双手合十,说:“白石门外,白石门外。”

高宇笑道:“我们都要被孙老师整成结巴的。”

画室在五楼,李樵把门打开,说:“请,今天高老师光临,小报蓬荜生辉!”

高宇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们俩怎么一唱一和呀?他一见面就说我容光焕发。我说只有容光,没有焕发。我这会儿到你李社长地盘了,就说什么光临!别老拿我的生理缺陷说事!”

李樵就笑,说:“我刚才还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光临,还是说赏光呢。”

高宇指着孙离,望着李樵,说:“刚认识时,孙老师逢人就介绍我曾在俄国留过学,俄国名字叫谢尔盖。”

“高老师留过俄?”李樵真相信了。

高宇又故意扮了苦脸,说:“你俩就别配合着演戏了。我当时留的是长发,顶上秃了,他就叫我谢尔盖。有回他说,大画家要么就是好长的头发,要么就是没有头发。我就反省,我这画家不大不小的,难道问题都出在头发上?于是,我一咬牙剃个光头,看看能成多大的画家!”

开了半天的玩笑,高宇才铺纸作画。李樵笑起来,说:“我有话想说,又要得罪高老师了。”

高宇乐哈哈的,说:“我到了你的地盘,不就任人宰割了?说吧说吧。”

李樵说:“苍市有个本土笑星,歌其实唱得很好。可他说段子更有喜感,他每回上场就先说好多好多的段子,笑得全场火爆了,他突然一本正经开唱。”

高宇听了,把笔一提,凝神定气,说:“我要一本正经开唱了!”

孙离见高宇落笔,就知道他要画兰花了。高宇的兰花画得好,兰花送李樵正合适。李樵也很像兰花,很有些孤高清雅的意思。她身上真有天然的淡淡清香,已叫孙离沉醉好几年了。

孙离看了一会儿高宇画画,又忍不住要翻他的书。读了几段,暗服高宇的文字。高宇的旧学底子,当今中国画家中并不多见。欧阳修说过,观人题壁,而可知其文章。见画家题款,便知道他的文墨功底。高宇画上的字和题识,都可细细玩味。

高宇画完一张水墨兰花,拉开提包找印章。孙离瞥见包里有一张字,便说:“可否欣赏一下?”

高宇把字拿出来,边打开边说:“我昨天到的时候太晚了,没有打你电话。晚上一个人在酒店,无聊,写了四个字。”

打开一看,极有意思的四字:孤灯秃人。

下面又题有一行小字:独处旅次,更深露重,流萤过窗,顿觉天地寂寥。

孙离看着这字,直觉背心发寒。他隐隐觉得,高宇这位看上去乐观的人,内心必有大寂寞,大无奈。他把这份感慨掩藏起来,故作笑言,说:“我回去好好拜读这本《恍惚》,写一篇心得体会,借李樵宝地发一发如何?”

李樵忙说:“求之不得!大作家写大画家,珠联璧合。”

孙离反复看着高宇的字,又突然大笑起来。

高宇就说:“你肯定想到什么坏话了。”

孙离说:“我家乡的话,秃读作偷,就成孤灯偷人了。高宇兄,昨晚到了先不通报,必有女崇拜者陪你吧?”

高宇在孙离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我头一回见李社长,留我一点面子行吗?”

孙离笑道:“我说句正经话,高宇兄远未到巅峰期,李樵好好藏着他的画吧。”

高宇白了孙离一眼,就:“我到癫疯期,就是梵高了。”

谈笑着下了楼,李樵执意自己回去,孙离就送高宇回酒店。孙离同高宇一起,说的尽是玩笑话。

送罢高宇,孙离回到家里,通宵就把《恍惚》读完了。第二天睡到九点多起床,他洗了一把脸,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就急着写文章。高宇的文字胜出很多作家,孙离又极喜欢他的画。不消个把小时,一篇小文章就写好了。孙离知道报纸的文章,写长了也要被腰斩的,字数把握得恰到好处。文章的题目就叫《孤灯秃人》,几天后就在《新日早报》发出来了,又配了高宇的几张画。

吾友高宇,无字无号,湘西土家人。其大写意之竹石花鸟,烟波水云,或高古清劲,或天真简远,横涂纵抹,骨拙姿媚,皆能着墨传神,元气淋漓。其诗、书、文,亦别有章法,气韵高逸。今有高宇君新书《恍惚》一册在手,以文诠画,以画印文,两彰其美,令人耳目一新。

自古文人多能画,能画者必多能诗文。诗、文、书、画,四美并俱者不乏其人。两宋苏、黄、米、蔡,元朝赵孟

、倪瓒,书家,画家,诗人,文人,淹博融贯,格局宏大。明徐青藤以画行世,郑板桥甘为“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恨不生前三百年,为其磨墨理纸”。徐青藤自己却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盖画而诗,诗而文,文而书,本自一源,皆为写心。正如苏东坡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

高宇君乃世间一畸零人矣!一条湘西汉子,血性郁烈,古道热肠,交友不就利,亦不避害,颇有一股侠气。爱他书画的人多,求而得之,则视若珍宝,求不得,则嗒然若失。故此相交满天下,平日出行,大多呼朋引伴,前呼后拥,颇不寂寞。他亦不乏知心莫逆,心胆之交,可抵足眠,可联床谈。然其畸零何也?某个夏夜,高宇君独处旅次,更深露重,流萤过窗,顿觉天地寂寥,遂大书四字:孤灯秃人。读这四字,我无端地想起傅山先生两句诗: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世人从傅青主诗里读出的是其亡国之痛,三百年后的高宇君所痛者何?大抵古今之艺术家都有一股痴气,这痴气皆因有一颗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者,真心也。唯真,故有深情,世间一花一木,一猫一狗,大则天地日月,小则蝼蚁蜉蝣,皆是情之所在,一往辄深。深情,亦多情;多情,便不忍;不忍,必多伤痛。多伤痛而执迷不悔,世人便多不解,多笑骂。笑骂不解,虽可由人,虽能不屑,心中却仍觉得孤独凄惶。于是乎,众声喧哗,灯红酒绿之际,仍踽踽畸零人也。此非高宇君哉?

《恍惚》以文配画,凡一百一十八篇,发畸零喟叹者多也。《蟹耕于田》一篇,从友人赠送的菊花石砚造型说起,说自己是一只“耕田蟹”,受了许多非议白眼,却仍得为着砚田里的谷粮辛勤地耕田。《光焰明灭》一篇,写夜读贾平凹,陪着贾平凹好好地哭了一场,又感慨金冬心“国香零落抱香愁”的身世,岂不是借他人酒杯而浇自己块垒。此文配的是一幅兰竹图,题识曰:“临风怯有声,向月影更寒。同是湘江种,相对何眷眷”,用意便很明白。《酒囊》一篇,写自己画过一张葫芦,腹空柄长,不成大器,权可给闲人做酒囊。“怕坐黄昏,这会黄昏独坐,不知怎么就想起这张画了,心里难受着呢。”《礼拜一的画和话》一篇,画石榴,一枝,一实。枝涩结,石榴饱沉欲坠。其文道:“我天天都在末字的谐音或同义字——莫、漠、寞、陌里熬受着,便愈发觉得世界与我是疏陌了,隔阂了,我像是踟蹰在穹庐的边际,焦躁着,又茫然着。”《荷影》一篇,说自己是“自卑之人,多寡于言而怯于行,拙于外而敏于心”,这样的人,在这样浮躁冷漠的世界里,自然会有时候凌晨三点犹辗转反侧,“自顾四壁,唯剩予与一灯影耳”。高宇君自言一直喜欢李商隐、黄仲则、苏曼殊诗,口诵心默,多次录写。此皆才气纵横深情多情之人,亦皆伤痛畸零之人。高宇君人品道德可称君子侠客,书画文章亦已大成气候,快心适志之时,也许别有怀抱?

《世说新语》里记载大将军桓温问名士殷浩:“卿何如我?”殷浩淡然说:“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高宇君便是只做高宇,只认高宇,他笔下的书、画、诗、文,便也只是高宇。自己面目,别无他家。他骨子里更有一腔傲气,一股倔劲。他喜画松、梅、兰、竹,尤喜画荷。他的松是憨厚的松、不屈春风的松;梅是冷梅、拙梅;竹是野竹、瘦竹、晴竹、居无竹;荷,则是痛荷、晨荷、不净心荷、孤荷、影荷。他又苦苦问道于荷:“这世间种种,是为何呀?”而被问道的荷却是一支默荷,只将一颗盈圆的露珠倾下荷盖作答,如一颗莹然的泪珠。

莹然的荷泪便是高宇兄证得的道。用他自己的话说,“而我呢,最恻动的心意是怜恤——怜恤与生命相关联的种种情事,其中犹包括幸与不幸,更无论快与不快了”。这怜恤便有大爱,有大爱便有大不忍,有大不忍则必有大温暖,亦有大伤痛。这就是高宇君书、画、诗、文的底色了。

孙离有自知之明,一个并不懂画的槛外人,从不写谈画的文章。苍市画坛是个门户林立的大江湖,他怕不小心就陷到江湖里去了。高宇不在苍市,又是他真心喜欢的画家,写几句随性的文字就无所谓了。

 

二十六

孙离同李樵在紫亭喝茶,他突然想起江陀子,说:“何公庙里那个小孩,江陀子,我记得你见过的。我有回随口同马波说了,他答应托朋友帮忙,给江陀子找个事做。那孩子,如果不带出来做事,恐怕会憋出事来。”

李樵笑笑,说:“那孩子我见过,我还问庙里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呢。你真是活菩萨,一个并不相干的人。”

孙离只是刚才突然想起江陀子了,他后来也没有向马波问过那个孩子的事。孙离说:“我也不是什么活菩萨,只是在庙里碰上那么个孤苦的孩子,能帮就帮一下。”

“马波倒是个肯帮忙的人啊。”李樵随口说着。

“是的,马波这个人在官员里面算是很优秀的,儒雅,有涵养,也没有官气。”孙离说着马波,想着的却是他的老婆叶子。喜子不太喜欢叶子,平时同学聚会说好要带老婆,喜子能不去就不去,就是怕听叶子说话。

李樵笑笑,说:“我说句话可能对你老同学不敬。宗教局也没有什么贪的机会,只好做廉洁官员了。寺庙是要向施主化缘的,宗教局是僧人最大的施主。也没听说别的教要给宗教局官员送钱。”

“我估计他们也要向宗教局打报告要钱的。”孙离说。

正闲聊着,喜子打电话来说:“你快去儿子学校,不知道他又闯什么祸了。”

“儿子,又是我那宝贝儿子。”孙离放下电话,摇头叹息,“我最讨厌见孩子学校的老师!孩子放在学校,我有一种被老师绑架的感觉。”

“孩子的事天大,你去吧。我再坐会儿,这里有无线网络,我就在这里处理稿件。”李樵放下茶杯,取出手提电脑。

孙离站起来,笑道:“你办公室都可以不去了?”

李樵摇头道:“要紧的稿件先在这里看看,看版还得回报社去。我没你那么自由啊!”

亦赤已上高三了。从他上幼儿园起,孙离就经常被老师找去谈话。儿子不是打架,就是恶作剧。可是亦赤很会读书,老师拿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孙离去了亦赤的学校,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刘老师是个年轻人,言语倒还客气,说:“我们教导主任想找你谈谈。”

刘老师把孙离送到教导处,说:“这位是我们教导处郭主任。”

郭主任半天没有抬头,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孙离坐下,说:“郭主任你好,我是孙亦赤的父亲。”

郭主任忙完自己的事,才抬起头来说:“听说你是作家?”

孙离见郭主任这样傲慢,就故意说:“听说你是教导主任。”

郭主任张着嘴巴僵了会儿,才说:“我想当作家的应该更明白教育孩子的道理。”

孙离忍不住说:“郭老师,你是我儿子的老师,不是我的老师。我儿子犯了什么事,你说吧。”

郭主任也生气了,说:“家长是学生的第一老师!我女儿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我认为自己是合格的家长。我女儿考上清华大学,现在正在美国留学。”

孙离笑了起来,说:“郭老师,你今天叫我来,不是叫我来崇拜你的吧?告诉你,我也当过中学老师。”

“你当过中学老师,就更应该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很快就高考了,同学们都在认真复习,只有你孙亦赤三天两头有事。”郭主任就历数孙亦赤劣迹种种,越说情绪越激动。

孙离听着却是平静,说:“郭老师,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班主任刘老师告诉过我了。你只告诉我,今天他又有什么罪状?”

“老孙,”郭主任抬着头,下巴翘得高高的,“你家长这个态度,会宠坏孩子的。今天中午,同学们都在午睡,孙亦赤捉了一只癞蛤蟆做解剖,弄得教室乌烟瘴气!”

孙离想自己孩子确实有些调皮,若不是郭主任这副了不得的样子,他自会说些赔不是的话。可他实在看不惯这个人的嘴脸,便说:“我讲个故事你听吧。从前,有个学生不喜欢上化学课。有一天,他捉了一条蛇放在化学老师的讲义夹里。老师打开讲义夹,一条蛇爬了出来,吓得全班学生大呼小叫。老师却满脸是笑,说同学们,我们先把这条蛇捉起来!老师捉住了蛇,说,这下好了,我们把它制成标本,生物课就有蛇标本用了。化学老师没有问这条蛇是怎么到他讲义里去的,继续上课。这个学生被化学老师折服了,从此热爱化学,后来成为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郭老师,凡学生都是错的,凡老师都是对的,这个观念本来就有问题。”

郭主任听着,站了起来,说:“你觉得你儿子将来会得诺贝尔奖?”

“孩子在你手里,你觉得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是,不至于开除吧?”孙离也站起来,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孙离去了班主任刘老师那里,说:“抱歉,刘老师,我刚才同你们教导主任说话不投机。孩子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批评,我也会批评。孩子的毛病,我自己是知道的。”

刘老师笑笑,说:“孙亦赤也谈不上有什么大毛病。他只是仗着自己成绩好,喜欢玩些别的东西,会影响其他同学。他学理科的,一直在写诗。他的诗稿在同学中间流传。我嘱咐他多练练作文,他不听,还经常说作文题出得不好,没意思,不肯写。”

孙离说:“好吧,我会跟他说说的。谢谢刘老师,孩子让你费心了。”

孙离出了校门,打李樵电话:“你还在喝茶吗?”

“你没事就来吧,我们就在这里吃饭,我吃了晚饭再去报社。”

孙离赶到紫亭,见李樵埋头趴在茶几上。

孙离轻轻走过去,问:“怎么,困了?”

李樵一把抱住孙离,身子微微地发抖。

孙离吓着了,问:“宝贝,怎么回事,病了吗?”

李樵抱着孙离摇头,半天才说:“我刚刚看到的稿件,你看看吧。”

孙离看了看电脑上的稿件,报道的是昨天暴雨,城外一处道路塌方,泥石流压下来,停在路边等雨的小车被埋,车上一男一女双双遇难。

孙离说:“真是不幸!”

李樵抬起头,惊魂未定,说:“你还没看清楚啊!出事的地方,正是我俩去年躲雨的地方。你看看现场照片!”

照片上,大樟树连同山上的泥土垮了下来,黑色小轿车埋得只剩半截尾厢。孙离看着电脑上的照片大气不出,半天才说:“怎么断定就是那个地方呢?”

他说这话,为的是安慰李樵。

“我问了记者,正是那个地方。”李樵怔怔地望着孙离,“老头子,这是在警告我们吗?”

孙离吻了吻李樵,说:“别多想了,宝贝!我们会平平安安的!”

李樵不说话,默默地坐着。孙离说起刚才去学校的事,想把李樵的心思岔开。李樵听了,说:“老头子,你太袒护儿子了吧。”

“你也是学校老师的观念?”

李樵说:“你说的是外国的故事。别忘了,我们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要知道自己在中国。”

孙离埋头喝了几口茶,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常常忘记自己是在中国。比方说吧,逢年过节,别的家长都会给老师送礼,我就不送。老师都开始受贿了,教育还有希望,国家还有希望?”

李樵说:“孔夫子也要收几块腊肉呢!”

“那是学费!我们是交了学费的,为什么还要给老师送礼?老师被家长们惯坏了,不送礼孩子在学校就不被待见!”

“也不能怪老师,怪只怪整个社会出问题了。”李樵的情绪好像从那个新闻里出来了。

孙离说:“你这话也等于承认学校的教育和风气是有问题的。”

“我的老头子,你就别盯着学校了!比学校问题大的地方多了去了。总之,我们国家的某些方面是出问题了。”

孙离笑得有些像恶作剧,说:“我的宝贝,你平日不说这些话的呀!”

“你平日也不说呀,你的小说是远离现实的。”李樵把手提电脑关上,“我希望通过我的工作传播光明,可我看到最多的恰恰是阴暗面。”

孙离看看时间,说:“我们不谈这些了,吃饭吧。”

孙离按了呼叫铃,服务生进来了。各人要了一份套餐,安安静静地吃起来。孙离喜欢吃牛肉,餐餐都吃不厌。这里菜式本来很多,吃套餐花样就少,李樵也随着孙离吃牛肉。每当孙离点牛肉菜,李樵就会笑他是个牛肉宝。孙离就满脸坏笑,说不多吃牛肉我哪来这么大的劲?李樵就红了脸,暗暗掐他的腿。孙离越加发疯,夸张地喊着:“哎哟,我哪天腿要残疾的!”

吃过饭,各自驾车离开茶馆。李樵还要去报社,孙离只好回家去。

孙离才上二楼,就听得狂暴的音乐声。他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亦赤回来了。他开门进屋,音乐更是震耳欲聋。推开亦赤的房门,见他正闭着眼睛,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

“声音小点行吗?”孙离大喊。

亦赤好像没听见,继续摇着脑袋。

“房子要震垮了!”孙离吼了起来。

亦赤回头瞟了一眼,啪地关了音乐。

孙离这才轻言细语说:“亦赤,我跟你讲过多少回了,邻居都有意见。你爱听音乐,你就自己戴耳机听。”

亦赤不答话,随意翻着手里的书。

孙离又问:“亦赤,你可以把诗给爸爸看看吗?”

亦赤笑笑,说:“免了吧,我的诗你是看不懂的。”

孙离说:“别小看你爸爸,他也是个作家,名气不大不小。”

亦赤摇着头,看着手里的书。孙离看了看亦赤手里的书,居然是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你在准备高考,没必要看这种书吧。”孙离不忍心讲亦赤看书太好高骛远,只问,“回来看见妈妈了吗?你吃了晚饭吗?”

亦赤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大作家!”

孙离伤心地说:“亦赤,我好几年没听你喊一句爸爸了。”

“不喊爸爸你也是我的爸爸呀,喊了你爸爸又如何呢?”

“儿子,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冷漠?爸爸妈妈把你看成宝贝似的,你这是怎么回事呀?”

“老大,你不是准备讲我是你们爱情的结晶吧?没那么崇高!那种事儿,动物叫作交配,人类叫作做爱。做爱是你们自己做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你们做爱的副产品,说不定还是你们避孕失败的结果。”亦赤无所谓地笑着。

孙离听得两耳嗡嗡叫,气血冲顶,朝儿子扇了一耳光。亦赤头都没有偏一下,脸上仍有一丝冷冷的笑意,语气一点都没变,说:“说对了是吧?说得你难堪了是吧?你们就是虚伪,什么无聊的事都能找出高尚的意义。”

孙离气得胸闷,半天才说:“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啊!父母从小把你带大,哪怕养一条狗也养亲了。”

亦赤回头望着孙离,目光直直地像两根棍子捅过来,说:“你们生了我就得教养我,这是法律赋予你们的责任。我知道你想说要我感恩。抱歉,我对你们没什么恩可感的。不是我自己要到这个世界来,是你们莫名其妙把我带来的。但是请你们放心,你们老了我会赡养你们的,我一定尽法律义务。我会是个守法公民,但你别同我谈崇高。”

听得门钥匙响,知道是喜子回来了。孙离过去接了喜子的包,闻得她身上有酒气。

“亦赤呢,我做好了饭出去的。”喜子换了鞋,“你吃了饭吗?”

孙离脸还黑着,没有说话。

喜子就说:“怎么了?你天天在外吃饭,我问过吗?”

孙离懒得解释,一声不响去书房了。喜子跟进来,说:“写了一篇论文,找地方发表。朋友帮忙约了人,我必须应酬,这是没办法的事。”

“你教授早评了,馆长的位置也没谁抢你的,还发什么论文?”孙离本来不想说这些事。

喜子说:“你隔上三年不出书试试?读者早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们大学跟你还不同,得不断地发表论文,不然学术分上不去,年终少拿钱是小事,学术地位就没有保证。我一个女人,你以为我喜欢抛头露面?”

孙离铺开宣纸,写了几个字。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用写字舒缓情绪。喜子说他的字慢慢长进了,他自己却从来都不满意。书家朋友们说,你越是不满意自己的字,就越说明你的字在进步。他有时学着画几笔画。画是画了好几年,却从未敢在外人面前动笔。

喜子在书房坐了会儿,问:“今天去学校的情况如何?”

听孙离前前后后说了,喜子叹息说:“话是你这个道理,但没有必要同教导主任吵。那个姓郭的我见过多次了,不论哪次见面他都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就是他女儿考了个清华吗?也有扫大街的人儿女考清华的呢!亦赤也确实难管,不晓得他种哪个。”

“种我吧,我就是个不讲规矩的人。”孙离说。

喜子听着又生气了:“别什么事都往你自己身上摊,我没有说你的意思啊。”

喜子去了儿子房间,说:“亦赤,妈妈不认为你今天的事有什么大错,但你不该在同学们午睡的时候做解剖。你解剖癞蛤蟆,妈妈想着也恶心。我说你呀,还是顽皮了些。”

亦赤头都没有回,只顾在电脑上打游戏。喜子又说:“打游戏的时间,不可以放在学习上吗?你算算时间,离高考还有多久?”

亦赤这才说了话:“朱教授,你讲点契约精神好吗?周末回家用电脑,玩什么由我自己决定。我们已经约定两年了。”

“好吧,我只是建议。我实在看不出电脑游戏有什么意思。”

“我也看不出你们唱老歌有什么意思,我也看不出你们用几句老话教育我有什么意思。”亦赤始终没有回头看妈妈。

喜子放平了心,过去摸着儿子的脑袋,说:“亦赤,你也这么大了,高中一毕业就上大学,认真算起来,你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不会太多。大学出来就工作,会有你自己的家庭。我们一家人,朝夕相处不会超过二十年。爸爸妈妈都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亦赤轻声说:“放心吧,我同你先生说了,我会尽法律责任的。我是说,你们老了,我负责赡养。”

“难道我们之间只有法律关系吗?”喜子望着儿子的后脑勺,声音颤抖。“我们都会有退休金,老了也可以进养老院。儿子,我们之间不只是法律关系啊。”

“知道,我小时候听你说过,我是你们爱情的结晶。朱教授,你再说一遍试试?相信你自己都说不出口了,听着酸,想着假!”

喜子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跑进卧室,门“砰”地关上了。

孙离听得响声,忙跑出书房。他推推卧室门,门被反锁了。

“喜子,你开开门吧。”孙离敲着门。

门叫不开,孙离去了儿子房间,问:“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离说:“你一周回来一次,住一个晚上,就不可以同爸爸妈妈好好说说话?每次回来都弄得妈妈不开心。”

亦赤望望孙离,说:“你的意思是我今后不要回来?可以啊,你给我办个银行卡,每周按时把生活费打到卡上吧。”

亦赤说完,调小电脑音箱,戴上了耳机。他边听音乐边玩游戏,不想听孙离再啰嗦。孙离扯掉儿子的耳机,大声吼道:“你的父母都是体体面面的人,只因为你,我们经常在你老师面前低三下四!”

亦赤抢过耳机,声音十分平淡,说:“老大,谁让你们去低三下四啦?我犯了法,还是违了纪?学校有本事就开除我呀?我学习成绩年级第一,他们想开除都舍不得呢!他们免学费、免生活费,从乡下高价挖来的那些穷学生,只知道读死书,也比我不上。你真愿意低三下四,你给学校递个报告,说你是下岗工人,老婆也没工作,学校保证给我免学费,生活费也不要你给了。不过,现在不行了,你打报告也没用,快要高考了。”

孙离气得嘴唇发紫,拳头捏得紧紧地回到书房。他猜喜子肯定也受了气,跑进卧室哭去了。亦赤自小跟着孙离,直到上幼儿园都还很亲他的。自从上了小学,亦赤慢慢变得叛逆了。他比别的孩子叛逆得早,也叛逆得有些离谱。

孙离想等喜子开门,进去好好安慰安慰。他在书房呆坐,李樵发了短信来:我非常害怕。孙离猜想,李樵还没有从泥石流的阴影里出来。

孙离站在卧室外面,敲敲门说:“喜子,我要出去一下,你先休息吧。”

孙离下楼,开车出了小区,才打电话给李樵:“你还在报社吗?”

李樵说:“我在回家的路上。”

“我去你家里,陪陪你,行吗?”

李樵没有回答,电话断了。孙离犹豫着,仍开车去了上都印象。他刚下车,正好看见李樵从车里出来。李樵看见他了,没有打招呼,径直往楼道里走。孙离跟在后面,也没有喊她。进了电梯,他俩就像陌生人似的。

李樵掏出钥匙开门,孙离站在她身后,就像尾随而来的歹人。门开了,李樵身子往外偏开,孙离先进去了。李樵进屋把门关上,身子就软软地快垮下来。孙离过去扶着她,引她到沙发上坐下。

孙离提壶烧水,进厨房洗杯子。他泡好了茶,李樵靠在沙发上,好像睡着的样子。孙离凑上去,刚准备亲吻,李樵睁开眼睛,抬手轻轻地挡了,说:“老头子,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你还在喊我老头子呢。”

“我怕!我怕那是老天在警告我们!”李樵又把眼睛闭上了。

“你还在想那个泥石流的新闻呀?那是偶然事件,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李樵的泪水从眼角渗出来,说:“我跟你相处一年,晕晕乎乎的,一直是在梦里。今天,看了那个新闻,我突然醒了。埋在那车里的女人,就像是我自己。我第一次约你喝茶是在紫亭,一年之后我们又在紫亭喝茶。就在我俩一年前躲雨的地方出事了。老头子,这难道不是在警告我们吗?我怕,我真的怕,老头子!”

孙离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泪眼。

 

二十七

马波约了好久,邀孙离去苍莨寺喝茶,孙离每次都说没有空。他有时是真没空,有时是约了李樵。有天听李樵说也有兴趣见见那位苍莨寺的美尼,他就答应马波一起喝茶。

那天是周末,马波约孙离下午去苍莨寺喝茶。上午,孙离成就了一桩好事。他的新书出版不到半年,电视连续剧的改编权就被签下了。合同约定,七个工作日后付款到账。

下午,孙离和李樵上了苍莨山。进了苍莨寺山门,小尼姑忙上前迎着,问:“请问是孙老师吗?”

孙离点点头,小尼姑便说:“马局长已到了,正同师傅在后面喝茶。”

寮房后面有个天井,香客是进不去的。小尼姑把孙离和李樵领进去,退身出来了。马波站起来,故意开孙离的玩笑,说:“孙老师架子大啊,千请万请请不动。”

孙离忙介绍了,说:“这位是宗教局马局长,这位是《新日早报》李社长。”

马波把手伸过来,说:“李社长,李樵,大名鼎鼎,我知道!”

李樵忙说:“马局长开我的玩笑!我算什么?一个新闻民工!”

马波这才把手摊向妙觉,说:“这位才是我先要介绍的,她是这里的主人,苍莨寺住持,妙觉师傅。”

妙觉刚才一直垂手站着,脸上略带微笑。她的一袭海青显然是量体定制的,既有几分出家人的清逸脱俗,又难掩女性的玉肌秀骨。她招呼道:“各位请坐吧。马局长喜欢喝红茶,不知二位爱喝什么茶?庙里别的没有,茶倒是有好的喝。”

孙离知道李樵也爱红茶,就说:“我们都随马局长吧。”

李樵望着妙觉的手,长得真像玉兰花似的。她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觉出几分俗气。孙离老夸她的手长得好看,哪有妙觉的好看!又看看妙觉的眉眼,无一分不像往好看处刻出来的。女人看着这般绝妙的女人,不会生出忌妒,反觉有几分爱慕。

李樵见妙觉递茶,先双手合十谢了,忙说:“谢谢妙觉师傅!”又看看妙觉,“有句话不知说了是否唐突,我平时只听说苍莨寺里有位美尼,今天亲眼见了真像天仙似的!”

妙觉淡淡一笑,说:“出家人无色无相。美尼倒是我在俗家的名字,以前叫我美尼是没有错的。”

孙离今天心情格外好,恨不能一睡七天,醒来钱就到账了。他并不等着这钱用,但钱毕竟是好东西。他是个急性子。他同李樵约会,也是一个急字。说好一起吃晚饭,他会提前一两个小时到店里。好在慢慢适应了等待,能够静下心来写小说。他的手提电脑随身带,似乎就是为了等待李樵。

茶几上有个长方雕花香盒,香烟从里面袅袅逸出。

李樵问:“这香好闻极了,什么香?”

妙觉说:“檀香。李社长要是喜欢,走时带些回去。”

马波望着李樵说:“李社长一看就是个雅人。”

李樵忙又双手合十,说:“马局长别打趣我了,我们在妙觉师傅面前都是俗人。”

“李樵说得正是,要说最俗是我了。”孙离暗笑自己这会儿一肚子想的都是钱的事。

马波听孙离这话好没来由,便道:“你们都在讽刺我吧?一个是作家,一个是无冕之王,妙觉槛外人更不必说,只有我在官场上混日子。俗,只有我俗到家了。”

孙离就接过他的话开玩笑,说:“俗到家的人,管的尽是出了家的人。”

聊天聊到快吃饭了,不料下起小雨。马波只道好可惜,在天井里吃饭是最好不过的,又说:“妙觉师傅,你其实可以置一把大太阳伞,雨不大,在外面吃饭也无妨。”

妙觉笑道:“出家的地方,哪敢那么破费?消受这份清闲,又有好朋友上山说话,已是大造化了。”

从天井退回来就有一个小茶室,看得出这里平时是妙觉待客的地方。

妙觉说:“今天饭就只好在这里吃了。庙里的斋饭,各位请将就吧。”

孙离见茶室也摆着书案,案上放有笔墨纸砚,想必这又是妙觉的书房?又见书案下面有一张古琴,便暗想这妙觉是何等的妙了。

不一会儿,小尼姑端了斋饭上来。一盘煎豆腐,一盘炒茄子,一盘烧土豆,一盘拍黄瓜,一盘凉拌云耳,一碗酸菜豆角汤。

妙觉双目微合,一手为揖,一手拨着念珠,默默诵经。马波、孙离、李樵安坐着,大气都不敢出。窗外风动树响,雨雾濛濛。

妙觉诵完经,淡淡笑着,说:“庙里的菜,就这些了。”

李樵嫣然一笑,说:“妙觉师傅再多念一会儿经,我的口水就出来了。斋菜做得真香,又好看。”

妙觉做了个请的姿势,各位才端了碗吃饭。马波和妙觉是老朋友,不说话反倒有种默契。孙离头回见妙觉,又碍着她是尼姑,说话太随意怕失礼,哑着又怕冷了气氛。倒是李樵放得开些,一来她是女人,二来性子爽朗。一顿饭下来,多是李樵说话,妙觉应答。

李樵想起刚才饭前妙觉诵经,便问:“妙觉师傅,你刚才吃饭前诵的是什么经?”

妙觉微微一笑,说:“经文原话太复杂,意思是供养诸佛,供养众生,一餐一饭来之不易。三德六味,禅悦为食,法喜充满。”

李樵吐吐舌头,说:“如此庄严,饭都不敢往下咽了。”

妙觉说:“无妨,行坐皆禅,自在便好。”

不论李樵说多少话,妙觉只寥寥几字就回答了。她说话轻声慢语,简练却又精当。很多红尘里缠缠绕绕的道理,用佛家话说二三字就通了。每听妙觉回答李樵的话,孙离都暗自叹服佛教真是大智慧。

饭吃得很慢,也很安静。孙离本是个吃饭快的人,这回吃饭想快也快不起来。李樵若不同妙觉说话,就只偶尔听得树叶似有若无的落地声。平日都说王维的诗有禅意,“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孙离并没有太深体会。这会儿,慢慢咀嚼着斋饭,听树叶飘然落地的声音,浑身流贯清寒之气,他似乎也悟到些禅的意思了。

吃过饭,妙觉说告辞片刻,就进里面去了。李樵去了一趟净所,出来时不见孙离和马波。原来他俩尿急,寮房这边又没有男净所,马波领着孙离出后门小解去了。天井一角有后门,从里面上的闩。人只能从里面出去,外面进来就得喊门。后门外对着山崖,只在沿墙有小路绕到前面山门。这条小路偏僻,外面知道的人很少。

孙离打了一个尿颤,说话含沙射影:“马波兄,你对这里很熟悉啊!”

马波笑道:“老同学,你别往邪处想啊。”

尿完进来,轻轻闩了门。天井一角有水龙头,两人过去洗了手,又没事似的,绕着天井转了几圈。雨已停了,夜气很清凉,两人又回到茶室。

李樵猜着几分,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马波同孙离刚坐下,妙觉从里面出来了。她并没有换衣服,人却像焕然一新,看上去更显漂亮。孙离看看时间,问马波:“你看是不是有些晚了?”

马波笑道:“时间其实还很早,你感觉很久了。山中日月长啊。想不想听妙觉师傅弹一曲?我们听一曲就不再打扰了。妙觉师傅,没有为难你吧?”

妙觉说:“马局长见外了。我平日都只对着长天空谷弹琴,今天正好有知音哪!”

马波显然是听过妙觉弹琴的,亲自动手把她的琴移到茶几旁边来。他又亲自烧水,干起茶童的活。

孙离就开玩笑,说:“马波,我正想开个茶馆,请你帮我打理。”

马波乐哈哈的,说:“荣幸荣幸,能给大作家打工,非常荣幸!”

妙觉轻声谢过马波,坐下来。此时香已燃尽,她又起身取了三支檀香,划燃火柴点了。李樵屏息静气看着妙觉,她生怕哪位男士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很败情致。孙离本来是抽烟的,他在李樵面前很自然地就把烟戒了。他不好意思在李樵面前吸烟,似乎那是件很粗鲁的事。李樵应和兰花香茗在一起,兰花香茗是经不得烟熏的。李樵知道孙离不抽烟,马波身上有没有打火机就不知道了。她觉得这地方点香就该划火柴,打火机那啪的一响,这份肃穆清妙就全毁了。

妙觉微微低头,先试了几根弦,双手合十,默念片刻,开始抚琴。李樵听得妙觉把琴弦轻轻一挑,就像有一粒圆润的珠玉柔柔地弹到她的胸口。她不由得微微收住肩膀,双手微合着轻放在膝头上。天地寂寥,雁阵低回;沙平日远,秋叶翻飞。李樵注视着香盒里飘出的檀香,好像只有它才是妙觉的知音,忽而如大漠孤烟,忽而如嫦娥舞袖。她似乎不忍听了,眼睛轻轻合上,感觉鼻腔发酸,眼泪快要流出来。

听得两位先生鼓掌,李樵才慢慢睁开眼睛,掏出纸巾揩了揩泪水。马波长叹一声,说:“难怪孔圣人要说礼乐!乐,真的关乎礼。妙觉的古琴,我最爱听的就是这曲《平沙落雁》。每回听了,都心清如洗,出尘九霄之外。”

孙离很少听古琴,不太熟悉这个曲子。只是听的时候,如独自身在空谷,似有流泉鸣响,又闻兰花清香。

妙觉并不多说,只道:“每回抚琴,有如佛光普照,祥云缭绕。妙觉寄身佛门,有古琴做伴,苦厄便是福报了。”

孙离说:“妙觉师傅,老早就听说了,你的诗写得极好,我能有幸拜读你的诗吗?”

妙觉双手合十,低诵一声阿弥陀佛,起身从书案上取了一本薄薄的书,说:“我出过一本小诗集,羞愧。送你一本,见笑了。我昨天晚上拟了几句,请教正。”

孙离接过妙觉的诗集,书名唤作《冷烟集》。李樵忙说:“妙觉师傅,我也能讨一本吗?”妙觉微笑着也递了一本给李樵,又把一张诗稿送到孙离面前。马波和李樵都凑过来看,宣纸上写了一首五律,毛笔字很是隽秀:

篱下灌园久

归来烹蕈葵

绿萝窗外冷

新月檐边垂

性空尘市远

弦静妙音微

黄莺隐深树

能拣一枝依

孙离不懂格律平仄,不敢乱评妙觉的诗,只是觉得这诗确实像出家人写的。细细琢磨后面两句,隐隐又有思凡之意。他也只是私下里想想,不敢唐突说出来。

李樵赞道:“妙觉师傅这一句‘弦静妙音微’,比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要温柔蕴藉,又比陶渊明的抚无弦之琴更自然玄妙,真太好了。”

妙觉忙说:“李社长过誉了。”

马波默默看了半天诗稿,望了望妙觉,说:“好诗,真是好诗,唉,我读懂了。我可不可以抄一份留着?”

妙觉脸微微一红,笑道:“马局长客气了。”

马波走到书案前,取了宣纸抄诗。马波落笔才写了几个字,李樵就望了望孙离,暗自点头称赞。孙离知道马波的字好,却不想已到这份功底了。他自己平时不怎么写字,偶尔提笔只当消遣。逢上需要应付的场面,孙离能推就推,实在推不了的,就写个斗方,不过三四字,落款也只留名,年月日都懒得写。每次必说:“写少字,落穷款,写多了就露马脚了,藏拙,藏拙。”

马波抄完诗,对孙离说:“大作家,好久没见你写字了。今天难得在妙觉师傅这里雅集,你也留下墨宝吧。”

孙离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马波你这不是在妙觉师傅面前出我的丑吗?你知道我的字见不得人的。”

“你就是谦虚!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字!”马波说着,笔就硬塞到了孙离手里。

孙离手里拿着笔,极是尴尬。

李樵就朝他笑,说:“怕什么呀?大姑娘似的!我没见过你的毛笔字,你的钢笔字好,想必你动笔也差不到哪里去。”

“崔颢题诗在上头,我哪里还敢动笔呀?”孙离指指马波的书法,先望了望妙觉,再对马波说,“我学着画一张画吧。我有个画家朋友,高宇,湘西人,客居北京。李樵是见过的。画坛是个大江湖,画家要在里头混出名头极其不易。高宇的画我非常喜欢,他在北京画界还是有些名头的。苍市这边,行内人知道他的,也都佩服。我同他认识多年,一直是好朋友。几年前,他专门到我家里教我画画,他说你们作家有文化底子,下下功夫出手就自有面目。中国画,尤其是中国文人画,画的就是文化。我信誓旦旦拜他为师,但真画起来太难了。今天都是朋友在场,我就献丑画几笔吧。”

孙离先把笔放下,取了宣纸铺开。马波在旁边说:“孙离认识的都是高人雅士啊!下回这位高先生来苍市,你介绍我认识一下。”

孙离歪起脑袋望着马波,半真半假地说:“我干吗要介绍给你认识?你们官员只知道等人家送画,你未必肯买人家的画不成?画家送画,形同自杀;开口索画,谋财害命!”

马波大笑,说:“我不想当杀人犯,算了,算了。”

孙离故意臭马波,说:“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你们做事尽开玩笑,讲话开不得玩笑!下回高宇来,我真要介绍你们认识,你们肯定谈得来。他鼓励我画画,我就是不肯下功夫。高宇先生说,画坛大师都很谦虚,都说自己是手艺人。他说,这话也不全是谦虚,绘画确实有很多技术性的东西,一靠手熟,二靠会悟。启功先生拜过齐白石为师,他亲见白石老人画虾,才知道他老人家毛笔是悬着不动的,左手扯着纸慢慢地转。动纸不动笔,这是白石画虾。大师们各有各的独门绝技,这个靠悟。当然,我也看到过书法家在墨里倒酒的,也看到过画家在画上洒盐洒洗衣粉的,这就是江湖野道了。”

孙离说得滔滔不绝,只为给自己定定神。他先画了一柱嶙峋瘦石,再画了几丛菊花。偏头看看,似乎稍嫌单调,又画上几枝梅花。梅枝刚刚画好,又觉得压得过低,画面反见繁复了。但落笔成局,悔也悔不成了。

马波头一回看见孙离作画,不由得频频点头,却又道:“菊花和梅花好像不是同季吧?”

孙离提笔立着,说:“什么好像不同季?隔着一个冬天呢!”

“那你就是时空大挪移了。”马波笑道。

孙离和马波玩笑惯了的,也不怕谁伤着谁,只道:“马波同志,王维还画雪里芭蕉呢!”

马波说:“那倒也是的。我平日看见有人画百虎图,就在心里犯嘀咕。老虎是独处的猛兽,一山不容二虎,哪会有百虎啸聚的场面?孙离这么解释,我就明白了。”

妙觉的目光低低垂着,嘴角总挂着微笑。李樵暗自看了,觉得妙觉目光无时不罩着马波。她就心想:妙觉同马波只怕不是寻常朋友。细想她的诗,是禅心,也是凡心。这样一想,李樵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孙离心想高宇兄不在场,求救也没有办法了。画得繁复压抑,该怎么补救呢?看见书案上有颜料盒,就问:“妙觉师傅,这些颜料是朋友画画留下的,还是你自己也画画?”

妙觉说:“我有时也学着画一画,从来不敢拿出来让人看的。”

孙离心想妙觉只怕也是行家,心里又虚了几分。他本想只画水墨,这会就想拿颜色调一下,兴许菊花着了黄,梅花点了红,画就跳脱些了。他先把黄颜料挤在白瓷盘上,换了毛笔蘸水调淡。

孙离正调着菊黄,突然想起今天上午的签约,心里格登一惊。他的家乡话,剧同菊都读作菊。菊黄了,不就是剧黄了吗?梅红了,不就是没红了吗?菊黄梅红,都非吉兆。

孙离不是个神神道道的人,但恰在此刻想到这一层,又是在供奉众神的寺庙里,他心里难免又添一虚。他今晚就不该听马波的,反正提起笔来心里一直虚着。

孙离正想着如何马虎过去,突然屋子一黑,停电了。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说:“菩萨救我了!”

少顷,妙觉嚓地划亮了火柴,点上蜡烛,说:“庙里很少停电的,今天怎么了?”

孙离又说:“佛祖保佑!今天是菩萨救了我啊!”

马波说:“什么救不救?妙觉再多点几根蜡烛不就成了。”

“饶了我,饶了我!电灯下干活习惯了,蜡烛再多眼睛都看不清。”孙离拱手作揖不止。

李樵看出这画布局不是太好,却仍是为孙离鼓劲,说:“我看你画得很好的,干脆画完嘛!你又不是画家,画得将就些也没人笑话的。”

妙觉也说:“孙老师眼见着就是认真学过的,就是太谦虚了。”

孙离执意不肯再画,跑到天井外面摸黑洗手去了。

停了电,大家意趣也去了大半。马波恋恋不舍地说:“我们就不打搅妙觉师傅了。”

山门早关了,从前门走得穿过好几个大殿,夜里黑灯瞎火也不方便。妙觉难为情的样子,说:“只能麻烦三位从后门走,真是不好意思。”

妙觉打了手电,送三位客人出了后门,沿着围墙绕到前面。望着客人各自上了车,妙觉才打着手电回去。

孙离倒车的时候,车灯亮亮地照着通往后门的围墙拐角,妙觉已经从后门回去了。李樵眼尖,望见围墙角上写了四个大字:此路不通。

李樵问孙离:“停电了你笑得那么开心!我看你画得还过得去啊!”

孙离又是大笑,说了刚才心里的鬼胎,道:“想到剧黄了,红没了,我就疑神疑鬼。幸好停电!”

李樵听了,也说:“太有意思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第二天一早,孙离打电话给高宇,说了他在苍莨寺画菊画梅的故事。高宇听了大笑,说:“好危险啊!第一,不是我在画,不然我吃罪不起;第二,幸好停了电,不然你会寝食难安。老兄啊,今后我给你画画,得多留个心眼,要不破了你的财,我赔不起。”

李樵上午在办公室看稿子,有人过来说:“李社长,有位尼姑找你。”

李樵一抬头,见昨天在苍莨寺迎接她和孙离的那位小尼姑,腰间斜挎着布袋,垂手站在门口。

李樵忙说:“师傅你请坐,有事吗?”

小尼姑施了礼,说:“妙觉师傅说,昨夜一停电,要紧事都忘了。师傅说要送你檀香,你走时师傅忘记拿了,今天特意嘱咐我送来。”

小尼姑从布袋里取出一盒檀香,双手举过放在李樵桌上。李樵忙站起来,人都有些拘谨了,说:“真是不好意思,为一盒檀香专门下山。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里有盒新茶,请拿给妙觉师傅尝尝。知道庙里多的是好茶,我这里只是个心意。你辛苦了,替我谢谢妙觉师傅。”

李樵送走小尼姑,马上打了孙离电话,讲了妙觉师傅送檀香的事,说:“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妙觉师傅我见犹怜,何况你们男人啊!”

孙离在那边听了,忙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二十八

周末,喜子说学校有会,早早地就出门了。孙离打了李樵的电话,说:“懒虫虫,听声音你还在床上吧!”

李樵声音黏黏的,说:“我哪像你啊老头子,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我只有周末才可能睡个自然醒。”

“今天没别的事吗?天气很好,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孙离边说边推开窗户,太阳照在稀稀落落的梧桐叶上。已是深秋,梧桐叶快掉光了。

李樵也不问去哪里,只道:“你过来接我吧。”

孙离赶到上都印象花了四十分钟,李樵梳洗只怕得花个把钟头。他把车停好径直上了楼,按了门铃。门开了,果然见李樵才洗过澡,头上包着毛巾。孙离抱起李樵,说:“看你这样子,我的心就跳到喉咙里,滚到舌尖上了。”

李樵把舌头伸进孙离嘴里,说话含糊不清:“我怎么没有碰到你的心呀?你把心吐出来,我吃了。”

孙离摸着李樵的胸口,说:“你早把我的心吃了,咽到这个地方,正在里面跳呢。”

李樵推了推孙离,正经说:“好了,老头子!我换衣服去,我们出门吧。”

孙离不依,说:“不着急出门,我想要你。”

李樵娇憨地笑着,半是生气的样子,说:“我的老头子,你吃了什么神药,还是练了什么神功呀?”

孙离不由分说,抱着李樵进了卧室。李樵闭着眼睛,说:“老头子,我会死在你手里的!”

十点多,两人才出门。孙离突然想起,问:“你还没吃早饭吧?”

李樵说:“你还记得问问啊!圣人说,饮食男女,饮食还放在前面呢。”

虽然是玩笑,孙离也有些不好意思,问:“想吃什么?门口有很多小吃铺啊。”

“算了吧,我平时也不怎么吃早饭。”

“这是坏习惯!三餐必须正常。”孙离话说得很认真。

上了车,李樵仍不问去哪里。孙离便说:“宝贝儿,你没有半点好奇心?”

“什么好奇心?”李樵问。

“你也不问问去哪里。”

李樵笑笑,说:“去哪里,不都是去你这里!”

孙离听了这话,心里热乎乎,差点泪水都要出来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紧握住李樵的小手。李樵把她的小手放在孙离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车到大桥上,孙离指指对岸河滩,说:“小宝贝,你看看,多漂亮。”

李樵望见了大片芦苇,雪白的芦花在太阳下亮亮的,绸缎似的轻轻飘荡。她想起去年夏天孙离说过,秋天带她去看芦苇。去年却一直不凑巧,他们错过看芦苇了。

车在沿江大道边停下,孙离从尾箱取出两张蓝帆布折叠椅,又把一个白色布袋递给李樵,说:“宝贝,你拿水壶吧,我泡了好茶。”

李樵接过布袋,听到了叮当声,里面放着茶杯。李樵就想孙离真是个细心的男人。他是写推理小说的,心细缜密是自然的。又见布袋鼓鼓囊囊,好像不光只是茶壶和茶杯,扯开布袋看看,里面还有个圆塑料盒,就问:“拿个空塑料盒做什么?不嫌麻烦?”

“自有用处,等会儿看吧。”孙离笑笑。

爬上河堤,芦苇沿着河滩蔓延开去,不见首尾。李樵说:“老头子,慢些走,先让我站在这里看看。”

白色的芦花,碧蓝的秋水,夹岸高低错落的城郭,远处淡淡的山影。李樵深深地呼吸着,说:“我的老头子,我们这座城市原来这么漂亮!”

孙离说:“我想,都是心境吧。你今天心情好,物景皆好。不然,今天就是枫叶荻花秋瑟瑟。”

李樵抿抿嘴,瞟了瞟孙离,故意逗他说:“你别自我崇拜了,老头子。”

孙离听着这话,心里隐隐有些堵。私下又想,她说话不太在乎他的感受,也是她的天真可爱之处。他自嘲着笑笑,领着李樵逆着河往上走。

孙离想起刚来苍市的情形,说:“记得我刚到苍市,只有两三条宽敞的街道,大街迎面的房子还过得去,转进背街小巷就一塌糊涂。不到二十年,苍市完全是两番天地。”

李樵说:“我是在苍市长大的,我小时苍市更不像样子。变化真的快。”

下河堤的阶梯还得走几十米。走到阶梯处,看见台阶上刷着四行红漆字:

案件多发地

独自莫停留

芦苇虽美景

小心藏歹徒

李樵轻声道:“煞风景!”

孙离只当没听见,心想这地方夜间必定发生过刑事案件。又想这公安派出所肯定有位文学青年,警示语刷得文绉绉的。

沿阶梯下到河滩,沙地踩上去松软松软的。贴地长着些芜草,芜草之上是开着紫红花的蓼蓝。行人踩出的毛路,深深浅浅,斜斜横横,通往芦苇荡。

李樵低头望着河滩,说:“这花好漂亮!近看也平常,远看很成景致。”

孙离告诉她:“这叫蓼蓝。”

李樵又瞟着孙离说:“老头子,你能有不知道的吗?”

孙离哈哈大笑,说:“世上的事,你要我都知道,很难;你要我都不知道,也很难。”

“听着怎么这么绕呀?哲学家?”

孙离说:“我们乡下不叫蓼蓝,叫辣叶子草。看看,长得有些像辣椒叶。辣椒,我家乡叫辣子。糯米甜酒,我家乡叫做糟。糟需用一种酒曲,蓼蓝是制酒曲的原料。做糯米甜酒,我家乡叫蒸糟。”

孙离还要讲下去,李樵已笑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孙离问:“我讲的是笑话吗?”

李樵边擦眼泪边站起来,仍是笑着,说:“老头子一口一句我家乡。什么都要拿你家乡作对比,你脑子里怎么只有你家乡呀?”

孙离便认真地说:“告诉你,你说我什么都知道,就因为我有一个乡下的老家。我自小生活在乡下,那里是个大课堂。用你们新闻官话讲,那叫接地气。高宇告诉我,他曾教过城里孩子画蝴蝶,画青蛙,孩子们都画得很好。可是见了真蝴蝶和真青蛙,孩子们都不认得!”

李樵随口道:“高宇有些日子不到苍市来了。”

说话间,走进了芦苇荡。李樵抬头望着高高的芦苇,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仔细看过芦苇呢!你看这花,远看雪白雪白的,其实是黄中带白,有些还全是黄色的。”

“我们讲芦苇其实是笼统的说法,这里长的有些是芦,有些是荻。你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哪有这么神啊!我是山区长大的,芦和荻我就分不清楚。听湖区朋友说过,忘记了。”

李樵停下来,前后左右望望,说:“真美!若是有一把大大的太阳伞撑着,躺到芦苇深处睡一觉,抵得上神仙了。”

孙离说:“你太会享受了。若依古人的风雅,这故事流传下去,必定是当地八景十景之一,叫芦荡仙卧。”

走着走着,隐隐可见河面了,芦苇由茂密而渐稀疏。河的那边,沿岸长着高大樟树。树的背后,起起伏伏的高楼大厦。隐隐望见树下街道上车水马龙,却听不见半丝喧嚣。

李樵说:“老头子,看看河那边,只见动静,不闻声音,就像演哑剧似的。”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呢!宝贝,你说是人的思维可以暗自相互传递呢?还是我们脑袋都长得差不多?”孙离想起在家里,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见窗外树木摇晃,他想到的也是哑剧。

“肯定各有不同,不然我也成作家了。”李樵说。

“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吧。”孙离把折叠椅放好,做了个很夸张的绅士动作,“请吧。”

李樵也夸张地坐下,故意把腿架起来摇了几下,马上又放下了,笑道:“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喜欢跷二郎腿?很不舒服嘛!”

“我看你们女士跷二郎腿,不是不舒服,是不雅观,不淑女。”孙离说着就坐下来,腿不由自主就架上了。他取出茶壶和茶杯,又把塑料盒倒扣在地上。倒好茶,放在塑料盒上。

李樵这才明白了,竖起拇指,说:“老头子,我真的服了。你原来带了个茶几来!”

孙离站起来吻吻李樵,说:“我最爱听你喊我老头子,你却不准我喊老婆子!”

“你别得意!”李樵这话说得好像没头没脑。

孙离想起刚才李樵叫他别自我崇拜的话,便说:“宝贝,我见你跟我在一起很安心,比如你在我身边睡着,发出微微鼾声,我听着很沉醉。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安心?”

李樵从包里取出一把小伞,撑开斜扛在肩上。伞是白底起着蓝花,阳光照下来,她的脸粉白粉白的。李樵望着远处的河水,慢悠悠地说:“你其实是想问我为什么爱你。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你。我不敢太深地想这件事。我只是感觉同你在一起,很简单,很安静,很轻松,没有负担。我知道没有未来,所以没有更多期待。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害怕,有些抗拒。后来,偶尔会非常想你,但我不会同你说。再后来,也就是现在,跟你在一起,成了一种习惯。”

“樵,我很想抱你!”孙离望着李樵,人却没有站起来。

他转头望着渐渐变瘦的秋水,秋水之上有些鸟在飞。鸟约有七八只,忽上忽下跳着飞,像是在玩游戏。

风停下来,太阳仍有些晒人。孙离脸上开始流汗,油光光地发亮。

李樵问:“晒着不难受吗,到我伞底下来吧。”

孙离望见不远处长着野芋头,走过去折了一片大大的叶子,戴在头上,像个草帽。

李樵就笑,说:“想象得出,你小时候不知道有多野!怪,只要想到你小时候的样子,我心里就软软的。”

孙离坐下来,说:“我不算野,我弟弟才算野。我弟弟小时候在河里游泳,见河里漂来一头死猪,他把死猪扛回去,整得干干净净,拿到集市上卖掉了。”

李樵听着想吐,手在胸口抚着,脸上一副想哭的样子。

孙离摇着头笑,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人就是贱,发瘟的五禽六畜我们都吃,也不见谁吃了犯病。我们还吃过老鼠。我家养过一条大黄狗,拿去打猎肯定是很好的猎狗。晚稻收过,我和弟弟孙却去田埂上挖老鼠。老鼠也是狡兔三窟,你在这里往洞里挖,它不知道从哪里就跑掉了。我那条大黄狗很神,它算得准老鼠会从哪个洞里出来,趴在外面守着。老鼠一出来,它扑上去就咬住,无一回失手。”

“你真吃过老鼠?”李樵问。

孙离说:“新鲜老鼠肉不好吃,吃熏腊了的。腊老鼠肉,同腊兔子肉差不多。如今我连兔子肉都不敢吃了,不知道当时怎么老鼠肉也敢吃。”

李樵喝了几口茶,压压自己的胃,问:“你刚才说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孙却,退却的却。”孙离说。

“你叫孙离,你弟弟叫孙却。名字这么怪,也不像乡下人起的名字啊。”

孙离便讲了自己和弟弟改名字的故事,说:“当时户口管理不严格,也谈不上学籍管理,我两兄弟把课本上名字一改,一个就叫孙离,一个就叫孙却。我现在想起来,改名叫孙离、孙却,好可笑的。”

李樵说:“却字确实比去字雅些。你那时候多大,就知道把去字改成却字了?”

“不小了,十五六岁了。”

李樵翘起拇指,说:“十五六岁?那就算很聪明的了。你那时候,很多中学老师也就是中学生,能教多少东西给你们?”

孙离说:“讲个笑话给你听,绝对不是我编的。有回我在电梯里听两个中学生聊天,说是郭富城和张学友发动了西安事变,郭富城被蒋介石杀了,张学友被蒋介石关到一百多岁。”

李樵笑得喷了一口茶,说:“你是作家,你讲的话我不相信!哪有这么蠢的中学生?肯定是你编的!要不就是人家小孩子故意冷幽默!”

“我家孙却,你可以说他是奇才,也可以说他是乱世英雄。”孙离说了很多孙却的故事,不由得叹息,“当初我只恨他不肯读书,他如今是身家过亿的大老板,文凭也比我高,早就是博士了。也不知道他的博士是花钱买的,还是认真读出来的。他找了个女大学生成了家,我那弟媳漂漂亮亮的,十分能干,人也贤惠。”

因孙离说到自己弟媳,李樵无端地想到了妙觉师傅,便说:“我后来老想起那位妙觉师傅。那么美的女人,又是那么聪明,怎么就出家了呢?年纪轻轻,未必就经历过逃不过的事了?”

孙离说:“出家的理由千百种,总之都是佛缘。你一说,我想起那天她的诗了。记不全,后面两句记得,黄莺隐深树,能拣一枝依!我当时觉得这两句有思凡之意,不敢唐突说出来。”

李樵想了想,又笑笑,说:“你是心里有什么才想到什么吧?人家是喜欢黄莺隐深树的自由自在呢!出家人,喜欢的就是隐嘛。我最喜欢那两句,性空尘市远,弦静妙音微。很合那天夜里妙觉抚琴的意境。”

听见有人说笑着走过来,两人就不说话了。李樵无意间把伞放低些,孙离也把野芋头叶往前额处拉了拉。

孙离说:“这叶子贴在额头上凉凉的,好舒服。”

李樵不作声,低头添茶。

一对中年男女从孙离和李樵前面走过,那男的大声说:“他不可能怀疑的,你的话他最相信了。”

“你要对他讲反话,不显得我俩是一伙的。”女的笑道。

过会儿,那对男女又走过来,听那女的说:“你得先投几十万,他才会相信。我俩一联手,他的两千万就血本无归。再不要别人插手,这两千万都是我俩的。”

“我肯定会出的,只要能让他相信,我再多投些都行。”男的声音很大,就像要说给全世界人听。

李樵等那对男女走远了,看看时间,说:“老头子,找个地方吃中饭吧,有些饿了。”

走上河堤,正好看见刚才那对男女。男的足有一米八,五十多岁年纪,脸上堂堂正正。女的约三十来岁,长得明眸皓齿,玉人一般。

女人打开停在路边的奔驰车,回头说:“说好了啊。”

男人开的是奥迪,高声回道:“依计依计,一言为定。我还等着这家伙的钱换房换车呢!”

李樵上了车,问孙离:“推理小说家,你猜猜看?”

孙离摇头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都说相由心生,你看这对男女,哪里像恶男坏女?男的仪表堂堂,女的相貌高贵,说起设计害人的事,居然谈笑风生,也不怕别人听见!”

“不说了,想着就恶心。老头子,快找地方吃饭去。”李樵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孙离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说:“我带你去个地方,绝对叫你意想不到!”

孙离把车开进河边的一条小巷子,拐七拐八地打转转。路很窄,碰上对面来车会很麻烦。两边的墙上,隔不远就有个大大的“拆”字。

孙离说:“我总有些奇怪的联想。看见这拆字,我就会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生死牌。”

“什么生死牌?”李樵问。

“枪毙人的时候,插在死刑犯脖子后面的牌子。”

李樵问:“你怎么什么可怕的吓人的事都知道呀?”

孙离说:“小时候,县里每逢杀人,都要开万人公判大会。我们小,跟着去看热闹。看不清楚,就爬到树上,爬到电线杆上,爬到屋顶上。我小时候,爬树像猴子。只听得死刑一宣布,就有人拿着长长的木牌子,往犯人脖子后面重重地插下去。一插,我就全身发麻,就像插在我自己的脖子后面。我总担心木牌子不是隔着衣服插,而是直接贴着背上的皮肉插。”

“拜托拜托,别讲了,别讲了。你的描写已经很细致了,我感觉自己背上的皮被木板铲掉一块。”李樵不停地摸着胸口。

“木板上写着犯人的名字,打着大大的叉叉。就像这拆字,画个圈还嫌不够威武,还要划一把大叉。”孙离慢慢开着车,生怕碰着路边的小摊,“画圈又打叉,语法上其实是错误的。”

“这上面有语法吗?”李樵不由得望望才路过的“拆”字。

孙离说:“怎么没有语法呢?画个圈,表示同意,表示强调,这地方一定要拆。又加一把叉,就把前面的意思否定了,好像不要拆了。”

李樵哈哈地笑,说:“老头子,人家哪有你这么学究啊!”

“世道混乱起来,就会反映到人们的言行举止上。思维会混乱,语言会混乱,行为会混乱。”孙樵脸上有些严肃,“我们通常说太平盛世,其实太平时期最容易变成乱世。”

李樵听孙离越说越严肃,便道:“老头子,我肚子咕咕地叫,正在混乱呢!”

前面有处小三角空地,孙离把车停下来。

李樵问:“什么地方?”

孙离说:“前面有三十几栋老公馆,不知道是否也列入拆迁了。”

李樵下了车,前顾后盼的,问:“未必这里是南津渡街?”

“正是南津渡。”孙离锁了车,又回身过去拉拉车门,“锁车锁门之后,又不放心要回去看看,据说这是老态来了。”

李樵抿嘴朝他笑笑,不理睬他的自嘲,只说:“我很失职。前几年,我们报社策划了一个系列专题,叫‘老房子’。我们这座城市,留下的老房子不多,很可惜。几个年轻记者,跑遍了城市的角角落落,专门寻找老房子。南津渡街我们报纸介绍过,这一片是保存最好的民国老房子。我自己一直没来看过。”

孙离领着李樵走进一条麻石街,街上的石头早已踩得光溜溜的。街两边尽是老公馆,门楼都显得破旧,有些房子还算完好。墙上照例写着拆字,画着圈,打着叉。

李樵说:“刚才路过的那些房子拆了还说得过去,这些老公馆不保留就太可惜了。一座千年老城,经过那么多的战火,早毁得差不多了。剩下不多的老东西,还是要保留一些。”

孙离站在麻石街中间,想了想,说:“好像是前面那栋房子,原来开着一家私房菜馆。”

过去看看,果然望见那房子门首挂着招牌:陈家私房菜。

孙离说:“正是这家。据说是陈宝箴家的厨子出来开的店子,传了一百多年了。我是不太相信,私房菜是这几年兴起的说法,听着就有几分草根味,不像大户人家的样子。不过,这家店的菜倒是不错。”

进门有个小小的天井,当门一口长方大石缸,上面刻着鱼龙变化图案,长着厚厚的青苔,爬着绿茵茵的虎耳草。李樵记得前几年做老房子的报道,专门介绍过这片公馆里的石缸,那些鱼龙变化图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励志故事。发奋图强,鱼就会变成龙;不思进取,龙就会变成鱼。

李樵见着这石缸就欢快了,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早点带我来呢?”

迎出一位小姑娘,低声问:“两位,吃饭还是喝茶?”

“吃饭啊。”李樵望望孙离,“你先点菜,我想看看房子。”

孙离随小姑娘进屋去了,李樵抬头先看看天井,望见白云在天上流。天空本不太好看,装进这天井就漂亮了。瓦檐上悬着些枯草,麻雀在屋瓦上跳来跳去。走进厅堂,清凉清凉的。墙面没有粉饰过,原范原样的清水墙。天花板却是粉白过的,显出灰黄的年代印记。

厅堂后面有小门,进去之后又是一方天地。小小一厅,上方直通三层楼顶,屋顶安着许多亮瓦。小厅实是楼梯间,木旋梯通到楼上去。李樵爬到二楼,正好遇着孙离,就说:“这地方太好了。占地似乎并不太大,设计得格外紧凑精致。”

孙离说:“这几条街过去全是老公馆,抗战时烧得只剩下三十几栋。看来,一栋都留不下去了。”

“不知道这房子现在的主人是什么人?”李樵十分艳羡的样子。

孙离领着李樵进了包间,说:“街上的老房子,先是都归过公的。后来,有后人符合政策的,就继承了。我记得头一回来吃饭就问过,这房子同陈宝箴家也好,同陈家厨子也好,半点关系也没有。主人姓刘,自己不住,租给别人开餐馆。这里也有茶喝。”

茶已倒好了,李樵端起杯子,试着喝了几口,说:“你是哪里好玩,就往哪里找啊!”

孙离说:“你也觉得这地方好,报纸不可以呼吁呼吁,保留下来呀?”

李樵拿指头点点自己的喉头,笑而不言。

孙离问:“打什么哑谜呀?”

“我们只是喉舌,一个小小器官。”李樵不想再说这事儿,抬手敲敲身边的墙,“这老房子多结实!我们现在其实也可以把房子建得这么好的。楼梯间顶上的亮瓦,只怕也有七八十年百把年了,一点儿没有损坏。”

菜上来了,一盘煎豆腐,嫩黄嫩黄的,上面撒着些葱段。

孙离说:“你尝尝,包你喜欢。我再没吃过比这里更好的豆腐。”

孙离拿筷子轻轻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勺子里递到李樵手上。李樵怕烫,先吹了吹,再小心地吃,忙说:“好吃,真的好吃。外头的脆,里头的嫩,都恰到好处。”

不一会儿,紫苏煮青鱼端了上来。光是闻着紫苏的清香,孙离喉头就忍不住滚动起来,咽着口水说:“这鱼,你也是喜欢吃的。我太喜欢闻紫苏香了。”

“我要先喝鱼汤。”李樵说得有些撒娇。

李樵话还没说完,孙离已起身舀鱼汤了。喝了几口鱼汤,李樵额上开始冒汗。孙离马上又递过纸巾,望着李樵喝汤。

李樵抬起头,说:“你自己怎么不吃呀?”

“我在吃呀!”孙离说这话,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记不得几岁时,他跟着妈妈上街。中饭间,妈妈领着他进了餐馆,炒了一盘猪肝,买了一碗米饭。妈妈不吃,只看着他吃。炒猪肝放了油泼辣子,油光光的发红,喷香喷香的,孙离只想闭起眼睛吃。他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不吃?”妈妈说:“你吃,妈妈吃过了。”他越是长大,想起这事越是愧疚。妈妈其实没有吃中饭,他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

孙离喝着鱼汤,说起这个故事。李樵听着,泪水一滚就出来了,说:“妈妈都是这样的。”说着,又笑了起来,“老头子,你不会是在当我的爹吧!”

李樵揩着额上的汗,自己舀了鱼肉,和着鱼汤吃。她穿的还是初春穿过的那件大摆裙,半旧的。孙离又想如今的衣服新的也像旧的,不像早年新衣服那样亮眼。光鲜显新的衣服,多半不是什么好的。他想起自己当年那件咖啡色呢子大衣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樵看见他笑了,问:“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孙离说:“你不会也变推理小说家吧?观察我的每个神情!我想起年轻时买过一件呢子大衣,穿起来感觉自己很像回事。当时就想,这呢子衣一世都穿不坏,我可以传给儿子,儿子可以传给孙子。刚才一想,早不知道那件呢子大衣到哪里去了。”

“你这么说,我想起我外婆了。”李樵放下筷子擦汗,“我外婆精精致致的,一年四季脑后梳着髻子,额上的头发抹得亮亮的,没有一根乱的。老人家春秋天穿一件薄薄的黑香云纱丝棉背心,像极了过去电影里头的地主婆。我很喜欢外婆这个样子。外婆对我说,樵儿啊,我这背心是你老外婆留下来的,等你长大了我就给你穿。”

孙离就想象李樵老了穿黑香云纱丝棉背心的样子,她的额头必定还像现在这样光洁。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老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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