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二十一至二十四

2016-08-11 15:22:0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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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樱花仿佛偷偷约好,一夜之间骤然绽开笑颜。喜子爱看樱花,看着就有些透不过气。真是太漂亮了。她这几天进了校园,都要绕着图书馆大楼走一圈,就是想多看看樱花。没到上课时间,学生们也喜欢徜徉在樱花树下拍照谈笑,手里拿着书本也只是做做样子。

图书馆前的两排樱花树是日本晚樱,初开时花瓣是淡粉色,过两天就变成透明的莹白。喜子推开办公室的窗户,就能看到盛开的樱花,蜜蜂嗡嗡地在花间起落,鸟也飞来啄食花瓣。难道鸟吃花的吗?

喜子想到她和小安子,不就和这樱花一样吗?美而热烈,又注定沉重而短暂。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只要想到小安子嘴角就会微微翘起。她过去的性子多少有些硬和冷,如今在小安子面前她却是少有的温柔。可是,她最近只想远远地躲着他。她开始害怕了,莫名地害怕。

喜子拿起抹布擦桌子,眼睛却忍不住瞟着窗外的樱花树。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了她。喜子差点儿叫出声,知道是谢湘安进来了。她想挣脱他,却被他拖到了资料柜后面亲吻。

喜子吓得脸都白了,轻声说:“别胡闹了,这是办公室!”

喜子好不容易推开小安子,却又听他质问:“为什么这几天都不愿意见我?为什么见了我就绕路?”

“我哪里绕路呀?”喜子轻轻地说,不能多作解释,“小安子,你回自己办公室吧,这不是我俩说悄悄话的地方。”

谢湘安就像受了委屈的大孩子,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她望见谢湘安的背影慢慢晃出门外,胸口突然空空地作痛。自己明明那么想小安子,可见面又畏惧,不见又惆怅。

喜子打扫完了办公室卫生,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她迟疑着接了,怕是谢湘安打来的。果然是他,又是刚才那句质问的话:“为什么见了我就绕路呢?”

“我哪里绕路了呀?”喜子也说着刚才的话。她想可能是自己进了校园就绕到楼后面看樱花,谢湘安正好远远地看见她了。

喜子来不及解释,又听谢湘安说:“你总躲着我,不肯见我。可是我呢?看到一棵好树,就想和你一起站在树下;吹来一阵好风,就想你也一起被风吹着;吃到好吃的,就想为什么你没有也在这里吃。”

几天后,谢湘安坐在她办公桌对面,外人看了就像汇报工作的样子。他表情严肃,说:“我报了一个暑假的旅游团,去法国、意大利和瑞士,半个月。我报了我们两个人的名。”

喜子惊得全身发麻,胸口马上又柔软起来。她第一次看到小安子那么霸气,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她自己好像真变得年轻了,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大哥哥。要是换一个地方,她会小鸟依人伏在他怀里,轻轻点头答应跟他去欧洲。

谢湘安不等她答应,又好像不必等她答应,说完这话就起身走了。喜子这时才理智地想这事,只叹小安子太鲁莽了。她哪是说跟他去欧洲就能去的?她越想心里越发慌,害怕她同小安子的事只怕要就此打止了。

晚上回到家来,喜子定了半天神,说:“我们几个同事邀着暑假去欧洲,你同我一起去吧。”

孙离的回答正是喜子猜到了的:“我从来不参加你们同事的活动,你知道的。”

“我的同事们都希望你一起去呢!”喜子又说。

孙离笑笑,说:“别再说你的同事崇拜我了。我知道,你那些教授同事,说的都是假话。他们眼里,只有那些不再喘气的作家才是经典作家。”

喜子也笑笑,说:“我们在讨论你去不去欧洲,怎么说到喘不喘气了?”

孙离说:“你跟同事去玩吧。我手里小说正要赶一赶,也走不开。”

“我也没有最后定,再看看吧。”喜子说得漫不经心。

喜子说完这些话,躲进卫生间半天不想出来。她揉着毛巾,三番五次地洗脸。泪水止都止不住。她不习惯这种撒谎的日子,谎言总有戳穿的时候。

过了两周,喜子回家对孙离说:“我不想去欧洲了。”

“为什么呀?”孙离问。

喜子说:“本来有五个同事一起去的,今天有三个人说不想去欧洲,改去日本。”

孙离说:“不是还有个同事吗?”

喜子说:“男的,小谢。他是执意要去欧洲,说一个人也要去。”

孙离问:“欧洲和日本,你愿意去哪里?”

“你知道我想去欧洲啊,我都说了几年了。”

孙离心里虽不大情愿,嘴上只得说:“那你去啊,有小谢陪着也行啊。”

喜子就势故意说得随便,道:“小谢知道只剩我俩去了,可高兴了。他说正好逮住机会给我提包,当小跟班。我说你比我亦赤只大十几岁,我等于带着儿子出门吧。小谢说我占他的便宜了。”

话到这个地步,孙离只好说:“你就安心去吧。有小谢照顾着也好,不然我也不放心。”

说完这些话,喜子跑到卧室阳台上吹风。她胸口堵得想吐,心慌得双手微微发抖。她轻轻合上眼睛,双手捂在胸前默念:饶恕我,罪过!她心里的话不知是对菩萨说的,还是对上帝说的。

喜子安排着图书馆和家里的事,暑假很快就到了。她用心搭配着旅行穿的衣服,慢慢收拾着行李箱。她想到自己和小安子有十几天朝夕相处,心里就忐忑不安。小安子说了,他问了导游,这个旅游团只有他们两个苍市人。但喜子仍是担心,会不会碰巧又遇到外地的熟人呢?而且,自己和小安子走在一起,会不会不般配?小安子太帅,容易引人注目,指指点点的人会很多。她自己的睡相很难看吧?

孙离那天有事,没有去送喜子。喜子正好不想让他送,自己打车去了机场。她长发披肩,戴着墨镜,穿了一条鹅黄色碎花长裙,一双豆豆鞋。她和谢湘安约好在机场国内出发厅会面。一见到谢湘安笑吟吟迎上来,喜子心里倏然轻松起来。她笑容娇媚,一下子忘了这些天的种种不安。

先飞到上海,与旅游团的人汇合。候机的时候,谢湘安拉着喜子站到镜子面前,笑嘻嘻地说:“喜子,你看看,我还配得上你吗?”

喜子取下大墨镜,眼睛马上就放亮了。自己娇娇小小的,站在谢湘安身边,像个幸福的新娘子。谢湘安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像要把她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喜子,你看自己多年轻!我个子高大,脸又晒得黑,人家会说你怎么找了个这么老的男人。”

喜子笑道:“小安子,你尽拣好听的说吧。”

谢湘安把下巴叩在喜子的头顶,望着她在镜子里亮闪闪的眼睛,轻声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迷人!”

第一站从上海飞罗马,十三小时的旅程。一路上小安子细心照顾,喜子也百随千顺,尽情享受两人的甜蜜时光。喜子的眼睛躲在墨镜后面,小心地观察别人看她和小安子的表情,并没有发觉有什么异样。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暗自有几分得意,心想自己还没老到那个地步,没那么和小安子不配。

飞到罗马,当地时间是下午四点多钟。天气晴朗,稍稍有些闷热。罗马机场很有几分破旧,瓷砖地黏黏糊糊,到处都有尿臊味。喜子四处看看,小声说:“小安子,我俩真到了罗马吗?怎么到处看到的还是我们同胞黄色的脸啊?”

谢湘安牵着喜子的手,拖着行李箱,也小声说:“亲切吧?不光罗马,现在世界各地到处黄流滚滚呢!咱中国人现在有钱了,还不许出来见见世面?旅游算什么,哪天我们把罗马的斗兽场都买下来。”

喜子掐了掐他的手说:“小安子,你怎么也一口土豪腔呀?不准这么说话!”

谢湘安顽皮地笑笑,说:“不就是说着好玩嘛!”

大家吵吵嚷嚷出了机场,上了一辆大巴。导游一路上和司机说话,好像是某方面沟通出了阻碍。导游拍拍手说:“请大家一定记住我们这辆车的车牌号。我们这位司机叫阿佐,名字很好记。大家还要记住他的长相。我们全程都是这辆车,这位阿佐带我们。”

阿佐是个中年人,黑发黑眼睛,络腮胡子,穿一件雪白的棉短袖,手上戴着白手套。他知道导游在介绍他,转过头来冲大家笑笑,摆了摆手,用中文说了一声:“你好。”说得怪腔怪调,大家都笑起来。

导游做了一个鬼脸说:“意大利语说‘你好’,就是‘帮猪哪’。来,我们一起说一声,‘阿佐,帮猪哪’。”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坐在前排有两位妈妈,各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两个男孩坐在一起,上车就开始撩撩打打,这会儿高兴得像疯了一样,大喊:“阿佐,帮猪哪,阿佐,帮猪哪。”

谢湘安笑笑,小声说:“阿佐,帮猪哪!我们上当了呀?阿佐这几天不是帮我们服务吗?我们都成猪了。”

谢湘安平时上车就往车后走,喜欢坐在最后一排。他从小个子高,养成了不挡别人的习惯。他现在和喜子在一起,怕后座太颠簸,就选了倒数第二排的座位。最后一排没坐人,放着大家的行李。

车子左边前面坐着那两对母子,中间四排坐着五位男子,年龄四五十岁上下,彼此很相熟,都戴着眼镜,衣着讲究,行李箱很高档。右边前两排坐着四位西安来的美女,打扮时尚,稍胖一点的是位少妇,红色短发,鹅蛋脸,行李箱和手提包都是路易斯威登,脖子上一颗大钻石吊坠。导游姓范,矮个子,罗圈腿,身上有很重的狐臭,坐在最前面车门边的导游座位上。大家叫他范导。

罗马到处是神殿和广场。台伯河穿城而过,河面不宽,河水清绿,高高的水槽横在城市上空。阿佐并不知道酒店的确切位置,只知道它在罗马城另一边的郊外。他不急不慢开着车,带着大家穿过罗马城往酒店去。

傍晚时分,夕阳的光线愈加柔和。喜子软软地靠在谢湘安身上,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喜子巴不得司机慢慢开车,一直这样开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喜子正这样想着,就听到谢湘安俯在她耳边低声说:“喜子,罗马又叫永恒之城。我要罗马作证,我对你的爱也像这罗马城一样,是永恒的,永远不会变。你可不要丢了我啊!”

谢湘安的声音颤颤的,喜子紧紧闭着眼睛,脸埋在谢湘安肩上,眼泪小溪水一样往外涌,又湿又热地浸着谢湘安的肩膀。

第二天,参观古罗马斗兽场。近中午时分,太阳像个金盘子挂在空中,天蓝得水晶玻璃一样晃眼,吹着微微的风,天气倒是不热。

远远地望见灰褐色的古罗马斗兽场,左高右低,断圯残垣,勉强维持着一个椭圆形的样子。高的这边有四层,每一层都密密排列着圆形拱门,像蜂巢一样。斗兽场的甬道里人挤着人,外面也黑压压排着长队。

范导把大家领到售票处,嘱咐了一些注意事宜,定好集合的时间和地点,自己就躲到树荫下嚼口香糖去了。

谢湘安望望售票口外排着的长队,又望望喜子,作出一副冲锋的样子,问:“想不想进去看?你站在那棵树下去等,我去买票。”

喜子一刻也不愿和小安子分开,她说:“你想看不?我是可以不看的。你想看我就陪你。”

谢湘安拉着喜子的手说:“那就不看吧,我们在外围走走就好。附近还有不少古罗马遗迹,我们都看看。”

喜子挽着谢湘安的手,说:“鲁迅先生说中国人是看客,古罗马人其实早就是看客哦。你想想,当年成千上万的古罗马人钻进一个个这样的蜂洞里,高喊着杀、杀、杀,看见血淋淋的刀子捅到人身上兴奋得发狂。这多可怕!听导游说,斗兽场地上的土真的是血染红的,那块土已在角斗士的血里浸泡了千百年呢。”

谢湘安知道喜子害怕血腥,却故意逗她,说:“小喜子,那是为勇气和胜利欢呼!鲜血和死亡会给人刺激,让活着的人更热爱生活。”

喜子正色道:“一个人活得有意思不能以别人的生命做代价,何况是那么残忍地杀戮。”

谢湘安忙说:“喜子,我错了,你说得对。我写论文写惯了,只要立了论,就千方百计去找论据来论证。现代人活得越来越麻木,有些人就是行尸走肉,找不到活着的感觉,只好去吸毒,去撞车,去搏击,从堕落、破坏、鲜血和疼痛中找到活着的感觉。你读过《搏击俱乐部》的小说吧?还拍成了电影,那个卖肥皂的泰勒是好莱坞大帅哥布拉德•皮特演的,好疯狂。”

喜子拿起谢湘安的手,假装使劲却只轻轻地咬了下,说:“坏小子,口口声声说我错了,可还是在给自己的论点找论据。我看过《搏击俱乐部》,确实让人感到震撼。人都处在一种被奴役的状态,有的人被物质奴役,有的人被权力奴役,有的人被情感奴役,可是自己不觉得,还认为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唉!”

谢湘安忙转移话题说:“好了好了,我的博士馆长,不要唉声叹气。不论怎样,自己觉得幸福就好。我就好幸福,我心甘情愿被你奴役,只怕你不要我。”

谢湘安说着,轻轻吻了喜子。喜子今天穿了一件白棉布绣花背心连衣裙,一双黑色罗马鞋,戴了一顶宽边大草帽,脖子上围了一条浅蓝色丝巾。她人本来就瘦,纤腰一握,肩膀和锁骨露着,显得精致性感。迎面走来的罗马人朝她微笑,也有朝她做着手势夸赞的。

谢湘安特别得意,走到哪里都紧紧拉着喜子的手。他看到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喜子,就孩子气捏着拳头威胁说:“再看,再看剜掉你的眼睛。”

人家听不懂谢湘安在说什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望见他骂人之后又笑,人家也稀里糊涂地笑。

斗兽场前的草地上保留了一段古罗马时的道路,短而窄,一块块的青石嵌在黄泥地里,面上磨得溜平。谢湘安牵着喜子走上去,说:“喜子,你说这些石板会不会在心里记数,数着一共有多少人从它身上踩过?快两千年了,那会是一个多么大的数字!”

喜子轻轻叹一口气,说:“古罗马等级那么森严,可是对于铺在地上的青石板而言,贵族的脚和奴隶的脚,又有什么区别呢?”

罗马城里到处是地中海松,树冠浓密,很像云朵。喜子看着这像云朵的树,连连惊叹,说:“长得好奇怪哟,真漂亮。”

谢湘安得意地告诉她:“那是地中海松,那些绿帽子是人工修剪出来的,不是天生长成那样的。”

谢湘安无意中说了绿帽子,两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过了老半天,谢湘安才哑着嗓子说:“喜子你看,罗马城里到处都是喷泉,好像有洞的地方都可以出水哦。”

喜子低着头,不吭声。

谢湘安又说:“古罗马的供水系统做得了不起,那时城里的罗马人就用自来水了,还收费,好穿越的感觉。”

喜子听了这话,终于微微一笑,说:“我还真有点口渴了。”

他俩的背包里都带着水,谢湘安却硬要去买水果吃。离斗兽场不远是一条大道,也有一座凯旋门。路两边长着高高的地中海松,浓荫匝地,走在下面很凉爽。不少人扮成角斗士等着和游人合影收费,也有扮成埃及法老的。路边还有不少街头艺术家,有拉小提琴的,有披散着头发拿着电吉他唱摇滚的。两人走走停停,边看边找水果摊。

走了不远,有一个蓝色小木屋,围满了人,正是卖水果的。葡萄紫绿,粉嘟嘟的又圆又大,一串串吊在一根绳子上;地上一个个木筐,堆着金黄色的芒果、青色的梨、紫红的李子;草莓鲜艳欲滴;无花果绿色的皮上带着紫红色纹理,蒂把处还渗出乳白的汁液,摸上去黏糊糊的;地上还堆着一堆青棕色的椰子。

喜子看得入迷,说:“还是地中海的阳光好,看这些水果,简直是一幅马蒂斯的画了。”

谢湘安不管什么马蒂斯不马蒂斯,低头挑了两个椰子,又从绳子上取了一串葡萄,买了一些无花果。喜子一言不发,笑眯眯站在一旁看着。她看谢湘安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就拿出纸巾轻轻帮他把汗印掉。

水果铺边就有水龙头,谢湘安故意做出大人对小孩说话的语气,说:“还不把手伸出来?洗手!”

喜子乖乖把手伸出来。谢湘安握住喜子的手,心里只觉得无限满足。两双手伸在水管下,任由凉凉的水冲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喜子和谢湘安站在路边,用吸管喝了椰子汁,又吃了一些无花果。喜子从没吃过这么甜这么绵的无花果,直说腻住了。谢湘安也说吃不下了,葡萄就带回去吃吧。看看差不多到集合的时间了,两人就慢慢往回走。

第二日清早,坐大巴往佛罗伦萨去。有了两天时间,旅游团的人熟识起来,开始聊天,说话也随便一些。范导黏着那几个西安美女插科打诨,逗得她们笑个不停。几个美女拿出从国内带的葵花子嗑,垃圾桶就放在她们座位旁边,瓜子壳还是吐得满地都是。

那位丰腴少妇叫罗萍,家里开着大公司。她白皙皮肤,鹅蛋脸,笑起来就有了双下巴。范导说:“哎哟哎哟,双下巴出来了,好想捏一下。”说着两只罗圈腿都软了似的,直往下盘,愈发显得矮。

罗萍噘着嘴说:“喂,范导,昨天住的那酒店是什么破酒店呀?床那么窄?房间那么小?我的妈呀,我睡上去,不敢翻身,生怕床跨下来。好在只住一天,我可受不了。我去年去美国,住的都是五星级酒店,人家那床,又宽又大,金光闪闪的,席梦思是乳胶做的,太舒服了。我一回西安就把家里的床垫换了,一床要一万多呢。”

范导说:“我的娇小姐,你真是土豪啊。欧洲的酒店讲究实用,不像美国人,只讲奢华气派,面子不好看就没人看得起你。欧洲有文化在后面撑着,酒店再差你也要来啊。”又调笑说,“我的乖乖,我的个杨贵妃,你睡乳胶床垫不好,睡上去无声无息,没有情趣。还是睡欧洲这样的窄床最好,睡上去咯吱咯吱,颤颤巍巍,哎哟,好性感,迷死人了。”

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大,一车的人轰地笑了。

喜子和谢湘安坐在后面,他俩习惯了小声说话,说话只两人听得见。谢湘安想到昨夜两人的缠绵,不禁小声说:“喜子,我恨不得把全身的皮都扒下来,熨得平平整整,暖暖呼呼,把你包在里面,那样抱你才解渴。”

喜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地说:“胡说,好好的说什么扒皮,我怕。”

谢湘安赶快把喜子揽在怀里说:“不怕,喜子不怕。”

坐在左边中间三排的五个男人是一起的,头发花白的那位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他们同来的几个人叫他陈院长,对他毕恭毕敬的。他们不大和别人说话,只管自己聊天,也只讲些自己圈子里的事,少不了对陈院长歌功颂德。

陈院长说:“欧洲的酒店是讲究实用,你们发现没有?昨晚住的酒店里,电插头的插座位置就很高,站着伸手就能插到,很方便。不像我们国内的电插头,非要安在踢脚线那儿,你要用插头,腰都弯不下去,自找麻烦。”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他们同行的人叫他李博士。这位李博士忙转过脸对陈院长说:“陈院长太了不起了,观察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我昨晚还用了插头,我怎么就没意识到这个区别呢?”

李博士脸上满堆着笑容,那笑容都快一块块往下跌了。他是这五个人中最年轻的,时刻跟在陈院长身边,拎包递水的,像个贴身秘书。他见陈院长听得满面春风,又挨个儿望望自己的人,说:“我们陈院长都可以当博物学家了。今天早晨我陪陈院长在酒店院子里散步,有一种树开着粉红色的花,长长的花蕊,结青色的小果子,我问,这是什么树?陈院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说,这是合欢树。哇,好厉害。”

谢湘安一听,轻轻捏了喜子的手。吃早餐前,他和喜子在那树旁站了一会。那种树叫桃金娘,罗马当地常见的树。谢湘安也不认识那树,喜子扯下一片叶子,揉碎了,边闻边说:“这是桃金娘,你闻,叶子很香。花也开得久,开得密。小安子,你去读欧洲文学,古希腊神话故事里就有好多桃金娘的故事。它是欧洲人的爱情之花。”

小安子听了高兴,忙把鼻子凑到花上去闻,说:“我们的故事里也有桃金娘了。”

果然范导游也听见李博士的话了,回过头来说:“昨天我们住的酒店院子里种的是桃金娘,不是合欢树。罗马最多的树是地中海松,就是那种像顶着一个帽子一样的松树,那种树的造型是人工修出来的,罗马人把这种树型叫修士头。中世纪的修士都理这种头。”

陈院长他们好像没听见,没一个人搭话,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正在这时,陈院长手机响了。他不急不慢接通了电话,懒洋洋地喂了一声,马上神色一变,坐直了身子,说:“撞死了没有?放弃抢救了?对方来了多少人?人在交警大队?他们有没有对他怎么样?钱不要管,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要多少给多少,先把人弄出来。你喊小陈到交警大队去处理,一定要想办法私了,不能留下案底。好的,有事要小陈直接跟我联系。”

车上的人屏住气不说话了。两个初中生刚才还嘶着嗓子,唱陈奕迅的《浮夸》,也连忙止住声。听得陈院长又拨了一个电话,语气非常恭敬:“周书记呀,我跟你汇报一下,你吩咐的事,我已交代下去了,放心放心。我这会儿在欧洲考察,我已让小陈同你秘书联系。不谢不谢,应该的。周书记啊,我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你啊。不好意思,犬子不争气啊,闯祸了。喝了酒开车,撞死一个人。我是愿意接受法律处罚,但对方家属提出私了,赔钱。我想尊重对方意见。我那儿子平日还是蛮听话的,喝酒喝糊涂了。拜托啊,周书记,谢谢,谢谢。”

陈院长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谢,放下电话,脸色轻松下来,说:“好,摆平了。”

一位小朋友站起来,头转向陈院长,说:“伯伯真牛!”

李博士问:“政法委周书记吗?他一句话就搞定了。”

“儿子不争气,碰上这事也没办法。”陈院长摇头笑笑,像是在表示谦虚。

李博士很气愤的样子,说:“现在的行人走路都不看路的,真讨嫌。他巴不得你撞他,撞了就发财了。”

几个人都一起附和,说现在是开车的怕走路的,穿皮鞋的怕穿布鞋的,保护弱势群体搞过了头,到处都是刁民。那位李博士果然书读得多些,说:“民粹主义泛滥,好像凡事老百姓都是正确的,民众的任何要求、任何呼声,都是天经地义的。你看网上只要涉及官民矛盾的报道,好像官方就绝对是输理的,网民一边倒地骂官方。”

“是啊,刁民太多,官不聊生。”

“老百姓受西方拜金主义影响,眼里只有钱了。”

听着这些话,谢湘安脸早气得通红,几次想站起来发飙。喜子把他的手握住,轻轻抚着他手背上一跳一跳的青筋,那青色的血管粗粗地凸出来,像要爆裂一样。

谢湘安终于忍不住,故意高声大气地说:“这种草菅人命、权权交易的事,当着孩子们的面做,真是不知羞耻!”

陈院长他们假装没听见,只顾自己几个人谈笑风生。陈院长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眼神,软得像一团泥靠坐着,说:“范导,去瑞士我要买几块表,都是女士戴的,你推荐一下咯。”

谢湘安生了半天的气,仍没有放下这事,轻声同喜子讲:“也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院长?检察院?法院?医院?大学里的什么学院?反正带长的好的不多。”

喜子笑笑,说:“我还是馆长呢。谁去管他是什么院长!你也别孩子气了,哪有这么绝对?真的逢长就坏,世界不早毁灭了?”

“哈哈,我忘记身边坐着这么大一个长了!”谢湘安说笑几句,又道,“我有个美国同学,阿列克塞,他原来是奥迪车迷。前几年,他跑到中国工作,发现中国一些官员坐奥迪车,回去就把自己家的几辆奥迪车全部卖了。他有道德洁癖,说坐着奥迪车感觉很耻辱。”

喜子把头往谢湘安肩上靠着,说:“你这位美国同学,生气也生得太牵强了,这跟奥迪车有什么关系?”

“中国古时候这种故事还少吗?”谢湘安很认真的样子,“不共戴天,不共载地,都是这样的故事呀!”

到了佛罗伦萨,范导把一车人交给当地的地导,自己又不知哪去了。佛罗伦萨的建筑多是中世纪时建的,红色屋顶,橘色墙,到处看见塔楼。城里没有什么绿树,小巷里跑着马车,马粪的臭味扑面而来。

导游带着大家穿过小巷,到圣母鲜花大教堂去。小巷铺着小方块青石,走起路来硌得脚痛。喜子穿的是罗马鞋,底子很薄,踩在路上脚底生痛,她不由得微微皱着眉。谢湘安往喜子面前一蹲,拍拍自己的背,笑嘻嘻地说:“来,宝宝骑马马。”

喜子脸一红,心里一恍惚,想起了孙离。她当年同孙离都在家乡教中学,喜子在家听到走廊里孙离的脚步声,就先站在进门口的沙发上。听得孙离在门口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喜子屏住气,等孙离一进门,她不等门关好,就往孙离背上一跳,口里喊:“骑马,骑马!”孙离笑吟吟地背着喜子在屋里绕上好几个圈,喜子才肯下来。孙离去厨房做饭,喜子在旁边打帮手。那其实不是什么厨房,只是在单身宿舍最顶头阳台上放了个藕煤炉子。

看过圣母鲜花广场,又去佛罗伦萨的行政中心老宫。大家一窝蜂拥到大卫像前,啪啪啪地拍照。地导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这里的大卫像,还有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广场的大卫像,都是复制品。真品早就收到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里去了,要看倒可以去,离圣母鲜花广场不远,但要买十欧元的门票,还要排队。

喜子很想看看但丁故居,问地导:“有没有安排参观但丁故居?”

地导看了一下表,皱起眉说:“不行啊,范导只给了我一小时二十分钟。”

喜子说:“不是还有两个多小时才离开佛罗伦萨吗?我们还没看什么东西呢,还有乌菲兹美术馆,也应该让我们看看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位西安美少妇罗萍一听急了,噘着嘴说:“不去不去,什么但丁铁钉,范导说了要带我们去购物,都说佛罗伦萨有个什么‘这买儿’,是购物天堂,古驰巴宝莉都在五折以下,还有豆豆鞋,我要买我要买。快走,回去找范导吧。”

地导笑了起来,说:“你说的是The mall,那里确实品牌多,东西便宜,还退税,但你们今天也来不及去了,那里在佛罗伦萨郊区,坐车要一个小时呢。城里也有很多买东西的地方,范导会带你们去的。”

谢湘安看喜子没兴趣买东西,就打了范导的电话,问清离开佛罗伦萨时上车的时间和地点,说他和喜子保证按时赶上车,其余时间就自由活动去了。谢湘安很礼貌地请假,范导在电话里不高兴,却也发作不起来。

谢湘安高高兴兴对喜子说:“喜子,我们脱离队伍了。走,我们先去但丁故居,再去你说的乌菲兹美术馆。”

谢湘安和喜子从从容容看完但丁故居和乌菲兹美术馆,看看还有时间,又到阿诺河上的老桥逛了逛。阿诺河水像一块软软的绿玉,水面平静得像凝固了似的。老桥并不宽长,两边密密排列着铺子,大多卖珠宝首饰。

谢湘安一心只在喜子身上,紧紧揽着喜子的腰,痴痴看着喜子的一颦一笑。他比喜子高半个头,看喜子时总要微微低侧着脸。喜子就伸手把他的脸推开,笑着说:“你老扭着头望我,小心以后变成歪脖子。”

谢湘安说:“你还怪我?你的眼睛里有钩子,勾人的魂呢,你自己不知道?”

喜子岔开话说:“小安子,你说这桥像不像中国侗族人的风雨桥?那风雨桥建得好的,比这漂亮多了。这座老桥还有一个典故,你知道吗?”

谢湘安说:“知道。但丁遇见他的恋人贝亚特丽采,就在这座桥上。那时但丁才九岁呢,只看了那么一眼,一爱就爱了一辈子。”

喜子说:“九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那应该不是爱情,是被贝亚特丽采的美震骇住了,但丁是把美理解成了爱。”

谢湘安说:“美才能爱呀。我要是九岁时遇到你,你那时多年轻,我一定也会爱上你。”

喜子笑着说:“年轻才美。我老了,年轻时不美,老了更不美。”

谢湘安说:“你永远年轻,永远美。”

喜子想到谢湘安九岁时,自己十八九岁,正是最好的年纪。那时对爱情完全懵懵懂懂,连孙离都还没认识。现在,儿子亦赤都快二十岁了,自己怎么会不老?她望着谢湘安,那是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啊,咧嘴一笑,还是满脸的孩子气呢。那浓浓的眉毛,挺直的鼻子,下巴上隐隐的胡茬,清亮的眼神,会让多少少女迷恋。

喜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荒诞。她仿佛占有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宝物,又爱又喜又怕。

喜子心里正千回百转,谢湘安却只有一派柔情。他紧紧搂着喜子,把脸埋在喜子头发里,轻声说:“你就是我的贝亚特丽采,我会爱你一辈子。”

 

二十二

旅游团从佛罗伦萨到威尼斯,三天后进入瑞士。喜子望着车窗外的天空,问谢湘安:“小安子,我小时候在乡下,天也很蓝,云也很白,只是房子有些破旧。可我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啊。”

谢湘安说:“这里海拔高,空气干燥些,阳光渗透力强,天才蓝得这么深。我们家乡空气湿度大,天再蓝颜色也会浅些。”

喜子笑笑,说:“理科生的本色出来了。”

因为要爬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峰,就先到了瑞士的小镇因特拉肯。范导站起来,大声说:“因特拉肯是买表的理想地方,到苏黎世和日内瓦,反倒没有时间买表了,也不如这边便宜。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想买表的,我这里有折扣券。”

那位儿子醉驾撞死人的陈院长淡定自如,热热闹闹和他的同行者商量着买表的事,说了一路的卡地亚、劳力士、宝玑。

几位西安美女也请教范导买什么表最好,罗萍还勾着手算账,哪位亲戚朋友礼物还没准备好。谢湘安听着就想,她说的什么亲戚朋友,多半就是要回去拍马屁的官员。

罗萍她们一路买的东西太多,新买了两个大瑞莫瓦行李箱才装得下。范导拿了不少的回扣,心情越来越好。他看准那两位带孩子的妈妈有钱,但不舍得花。愿意大把花钱的除了几位西安美女,陈院长几个实力不可小觑,只是暂时还没有出手。范导不免对陈院长用心巴结,老是凑上去说话。天气热,范导身上气味重,陈院长只好屏住气,尽量把身子往后靠,不停地皱眉。喜子和谢湘安没怎么买东西,范导对他俩就冷冷的,却也不敢得罪,爱理不理的样子。

大家完全忽略了因特拉肯小镇童话世界般的美,心里只有买手表这件事。一下车,范导就领着大家心急火燎穿街走巷,拥到表店里去。街上到处是名表的招牌,表店里也都是讲中国话的,熙熙攘攘吵闹得像中国乡下的菜市场。

谢湘安知道喜子平常并不戴表,可他早就想好要买一对情侣表两个人做纪念。喜子一路上跟他约法三章,坚决不准他为她花钱。他想假装给自己的父母买结婚三十周年的礼物,到时候请喜子帮他选手表。

进了一家表店,谢湘安说:“喜子,我这次买表还带了任务呢。我爸妈结婚三十周年纪念,老两口好浪漫,要买一对情侣表。你帮我挑啊。”

喜子抿嘴一笑,说:“好啊,我平常不戴表,也不懂。要什么价位的?”

谢湘安说:“二三万一块的吧。”

喜子想了想,说:“我们一起看看吧。”

喜子千挑万选,选了一对浪琴嘉岚系列的情侣表,珍珠白的表盘,很纤薄,表壳是不锈钢镶钻的,气质安静优雅。喜子说:“我喜欢这对表。你了解你爸爸妈妈的品味,他们会喜欢不?你看看行不行。”

谢湘安诡诡地笑,拉过喜子的手,把女款表戴在她的手腕上,自己又戴上男款的表,并在一起反复看。

谢湘安喜滋滋地说:“我喜欢,你喜欢不?”

喜子白他一眼说:“小安子,你给爸爸妈妈选礼物,态度要认真哦。”

谢湘安说:“我的态度不但认真,而且是神圣呢。真的,喜子,你不信吗?”

喜子这会儿倒心烦意乱起来。她自己是从不戴表的。年轻时也戴过表,可总觉得表太重,戴在手腕上好像承不起,累得很,不如不带。小安子应该戴块表,买粗犷一点的,酷一些,男子气一些。

她很想给孙离买块好表。他一直有时间焦虑,手表要时时戴着,好随时知道时间。偶尔忘记戴手表,出了门还要折回来取。手表让他有一种能掌控住时间的安全感。他现在也算名作家了,有些场合也需要一块好表来衬身份。刚才一路看下来,喜子看中宝玑的两款男表,一款经典系列的机械表,玫瑰金表壳,配棕色皮质表带,很适合孙离。还有一块自动机械表,钛合金的黑色表盘,厚重粗犷,可以买给小安子。可是,她给孙离买,又给小安子买,这算什么呢?她一下子觉得无地自容,全身像有蚂蚁咬啮,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喜子怔怔地出了一身冷汗,猛一抬头,正望见谢湘安盯着她,他的神色有些凄然。谢湘安强笑着说:“喜子,你是不是要给孙老师买块好表啊?”

喜子木然地点了点头。她本来想解释,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湘安说:“那你看好了吗?”

喜子又点了点头。

谢湘安说:“在哪里,我们去买吧。”

喜子买了看中的两块宝玑表。谢湘安并不问为什么要买两块,也许有一块是给亦赤的吧。他不想显得小气,心里却隐隐抽搐作痛。无论他多么爱喜子,他只能是喜子生活中的隐形人。永远如此。当初爱上喜子,仿佛是一场沦陷,越陷越深。他越爱就越痛,越痛又越爱,两种感觉混在一起,仿佛在火焰里焚烧,却又浑身冰凉。他不敢想象回到国内后的情形。他这些天和喜子一起,像做梦,像吸足了鸦片,甜蜜满足,飘飘若仙。可是,回去以后怎么办呢?谢湘安赶紧摇摇头,他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现在紧紧把喜子搂在怀里。

车在去酒店的途中迷路了,阿佐把大巴停在路上打电话。他说的是意大利语,谢湘安和喜子都听不懂。打了半天电话,阿佐回头对范导摇头,摊了摊双手。看来,仍没问清路。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在大巴前,下来一位中年女士。女士抬头同阿佐说话,阿佐茫然地回头望望范导。女士拍拍车门,车门开了。女士上了车,望着大家笑笑。

谢湘安轻轻对喜子说:“女士说的是法语,范导和阿佐都听不懂。”

“你懂法语?那你去吧。”喜子只知道谢湘安的英语好,没想到他还懂法语。

谢湘安站起来,问候了那位女士,回头问范导:“我们住的酒店叫什么名字?你把行程单给我吧。”

女士碰上会讲法语的人,脸上笑得更加灿烂了。她指着行程单上的酒店,轻言细语地同谢湘安说话。她确信谢湘安听懂了,才向大家挥挥手下车。

谢湘安回头对范导说:“我不懂意大利语,你告诉阿佐,我们走反方向了。先把车掉头,走过五个路口,左拐出城,酒店在郊外。”

谢湘安回到座位,听前面的人议论,说:“这位女士真好!我们在国内,这会儿停在大巴前面的,不是交警,就是城管,反正是找麻烦的。瑞士人怎么讲法语呢?”

范导回头说:“瑞士的语言很杂,讲什么话的人都有。我德语还能讲几句,碰上讲法语的我就不灵了。真感谢这位谢大帅哥!”

谢湘安朝范导笑笑,低声同喜子讲:“瑞士是个内陆山地国家,四周同哪个国家接壤就讲哪个国家的话。讲德语的人最多,再就是讲法语的人多。”

这天晚上,住的都是单栋的圆木别墅,阳台上鲜花盛开,童话一样浪漫。两个初中生兴奋得尖叫,嚷嚷着两个妈妈睡一栋,两个孩子自己睡一栋。

范导特别欢快,大家今天都花了大笔的钱,他也跟着发了一笔小财。他手里攥着一大把钥匙,笑眯眯地说:“今天的房间就不分配了,大家来拈吧,都是别墅,大家拈到哪一栋就是哪一栋。”

这些天住酒店,范导都是把最好的房间分给陈院长几人,稍好些的给西安美女。喜子和谢湘安总是最后拿到钥匙,他们也不在乎。可两位带孩子的妈妈已经有怨言,抱怨范导狗眼看人低。

酒店的小木屋一座座散落在绿草坪上,外表看上去古朴笨拙,里面的设施却是现代化的。下面一层是客厅和厨房,上面两间卧室,也带一个小客厅,最适合家庭旅游居住。

夜里,喜子任由谢湘安紧紧地拥抱着爱抚,百依百顺地听从他激情澎拜。

“饶恕我,饶恕我。”平静下来的时候,喜子突然泣不成声。她心里恍惚着,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小安子说的,还是对孙离说的。

两人彻夜未眠,一会儿拥抱着亲吻,一会儿背靠背想心事。

喜子到底没有接受谢湘安买的那块浪琴表。喜子给谢湘安买的那块宝玑表,他却高高兴兴接受了。他马上把手表戴上,说:“喜子,我说过的,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接受,只要我活着,我会永远保留在我的生命里。可是,你如果要拿走,你就拿,你把我的心拿去我都给你。我的心,我早就给你了,你摸摸看,我胸腔里是不是空的?我的心在你那里呀。”

喜子原先听谢湘安说这些话,人轻得就像要飘起来。可她现在听着,心里却灌了铅似的沉重。喜子打定主意,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要和小安子分手。她想在回国以前,就把这话说出来。

谢湘安隐约看出她的心思了,胸口钝刀捅着似的痛。他原先就答应过喜子,他会尊重她的感受,会好好地听她的话。那时,他还一心沉浸在爱的喜悦中。他曾拉着喜子的手,笑着说:“我的大人,生杀予夺,一切在你。你就是我的天,我的神。”

谢湘安从喜子给孙离买手表时起,就知道自己要失去这个女人了。她夜里哭泣着喊“饶恕我”,那是对老天的忏悔吗?

喜子并没有把话点穿,谢湘安感觉自己就像等着宣判死刑的犯人,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他成天失魂落魄,却更怕看到喜子伤心。他嘱咐自己要像个男子汉把一切都担着,不能再增加喜子的痛苦。

忧伤让谢湘安变得沉静了,天空的一片云他能望上半天。他们在法国的安纳西小镇停留了一天,两个人离开团队自由游荡。太阳快下山了,谢湘安牵着喜子到安纳西湖畔。夕阳照耀下,阿尔卑斯山顶的积雪金光闪闪,就像被火烧红了。湖边绿树参天,天鹅安闲地浮在水面,人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谢湘安紧紧地牵着喜子,指给她看各处的美景。他只想把最美好的印象,尽可能多地留在喜子心里。谢湘安柔和地笑着,脸色却是苍白的,喜子看在眼里,心都碎了。

巴黎是最后一站。喜子和谢湘安都不怎么说话,去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和凡尔赛宫,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法国看不到一个外国文字,谢湘安轻声地给喜子翻译。谢湘安很欣赏法国人捍卫语言纯洁的做法,不像中国人已把汉语弄成洋泾浜了。

“嫌意译太麻烦,音译也是可以的嘛!阿司匹林,盘尼西林,老百姓都懂了呀!我特别讨厌官方也用英文缩写,什么WTO、GDP!Wireless—Fidelity,我们也直接用它的英文缩写Wi-Fi,我不喜欢。我想如果音译成万飞,保证大家都能接受。前人讲的信达雅翻译哪里去了?”谢湘安想让喜子开心些,故意说了这些孩子气的话。

喜子只是淡淡一笑,脸往他的手臂上贴了贴。

傍晚,谢湘安带喜子去了塞纳河边。白天坐船游了塞纳河的,喜子说还想到河边去坐坐。天色慢慢暗下来,沿岸宫殿、房屋的灯火渐渐亮起,植物的暗香在夜风中悄然弥散。游船在河里驶过,船上的灯光很有些梦幻。

谢湘安说:“我们到街上去走走吧。”

街上人很少,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一只猫穿过街道,停在他们前面,优雅地回过来头,闪着蓝幽幽的眼睛。谢湘安轻轻叫了一声喵,猫便飞跑进路边树林里去了。谢湘安笑笑,调皮地说:“喜子,这只猫可能也是讲法语的,听不懂我的话。”

喜子轻松不起来,她犹豫了好久,说:“孙老师会到机场来接我。”

谢湘安点了点头,也说:“熊芸也会来接我。她已在一家公司上班了。”

说完这话,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喜子终于忍不住了,失声哭了起来。她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说:“小安子,把我抱紧!”

回国的路上,别人都是大包小包的,只有喜子和谢湘安依然是来时的行李箱。范导莫名地对他俩多了几分敬意,目光一对视就欠欠身子道一声好。那些让他挣够小费的游客,他已没有太多热情刻意周旋了。

飞机进入中国境内,天慢慢亮了。喜子从睡梦里醒来,见谢湘安正瞪大眼睛望着她。喜子声音涩涩的,问:“小安子,你没睡吗?”

“睡了,才醒呢。”谢湘安声音轻轻的。

从上海机场出来,大家礼貌地告别。谢湘安性子犟,一直没有搭理陈院长那伙人。“他们是中国的坏人。”谢湘安对喜子说。

飞到苍市已是下午四点多,喜子和谢湘安默默地出来,都没有说话。等行李的时候,两人也是干站着。谢湘安取了行李车,把两个人箱子放上去。喜子说:“不用行李车,自己拖着吧。”

喜子说着就把自己的行李箱拿下来了。谢湘安也只得取下自己的行李箱。他俩一前一后,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喜子远远就看见熊芸了,她手里捧着鲜花。喜子轻轻说:“湘安,熊芸在那里!”

谢湘安说:“我早看见了。”

喜子说:“别孩子气!”

快到出口,熊芸高高地举着鲜花,喊道:“湘安,湘安!”

谢湘安装着才看见的样子,朝熊芸挥手。

喜子也看见孙离了,挥挥手朝他微笑。

熊芸飞扑上来,紧紧抱着谢湘安,又在他身上捶打,说:“只知道发信息,电话都不打一个!”

谢湘安嘿嘿地笑,回头同孙离打招呼:“孙老师,你好!”

孙离笑笑,说:“小谢,谢谢你一路照顾喜子!”

熊芸脸上红扑扑的,朝喜子和孙离鞠着躬,说:“朱教授好,孙老师好!”

上了车,孙离看了看喜子,说:“老婆,你瘦了。旅行是件辛苦的事。唉,年轻人到底浪漫。我没有带鲜花来接老婆,不会失望吧。”

“老爸,我们年轻时也没有太浪漫啊。”喜子把手放在孙离手里,她对孙离的称呼是就着儿子喊的。

 

二十三

中秋刚过,孙离四十六岁生日快到了。喜子说:“老爸,从来没有认真给你做过生日,今年做一次生日吧。”

孙离说:“做什么生日啊?我手上的小说还没完呢,不如让我出去住几天,写小说去。你去欧洲时,我就想出去。想着家里没有一个人,我又呆在家里了。我过了四十岁后,每年过生日都高兴不起来。孔子说四十不惑,我是越过越糊涂了,都恨不得忘了自己有多少岁。”

喜子笑笑,说:“你糊涂?你只是在对我装糊涂吧?”

孙离心里歉歉的,两手按着喜子的肩膀,说:“我的生日就不过了,等今年腊月,我们不过年,哪儿也不去,专门只给你过生日,把家人亲戚朋友都请来,热闹热闹。”

喜子正是农历腊月二十八出生的,自小就没有好好过一回生日。做大人的忙年忙得团团转,她的生日总被忽略掉了。喜子小时,她妈妈年年都说:“你的生日正是要过年了,想吃什么都有,又有压岁钱,比真的过生日还好呢。”

喜子小时便抱怨自己生得不是时候,等于没有生日。结婚后,自己当了家庭主妇,腊月二十八早回了婆婆家,帮忙张罗着煮财头、洗萝卜,哪还能提自己的生日。孙离说今年不过年,专门给喜子过生日,也不过就是一样的内容,换一个名头而已。可人有的时候要的不就是这个名头吗?图一个心理安慰好了。

孙离今年的生日也就不过了,反正是散生。马波帮他联系了城郊的何公庙,孙离打算到那里住个把月回来。正好秋天,天气不凉不热。李樵知道他要去何公庙,就笑着问他是不是打算出家了。孙离笑笑说那你也去,我俩一起出家,我就是吕洞宾了。

出城往东,离市区不过三十里路,有个古镇,叫花梨镇,紧临留河边上。留河发源于隔壁省的大山,九曲潆洄,河湍浪急,到下游便变得宽阔舒缓,水清沙白。两岸平畴绿野,自古是鱼米之乡。

花梨镇的主街一边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另一边紧挨河边,疏朗空阔。偶有一些人家搭了吊脚楼临河住着,后门往往砌了石级直接通到河滩。石级旁摆些破陶缸、旧瓦盆,种些栀子花、指甲花,红红白白。河面一起风,花香就从河边人家后门穿堂而过,溢到街上来。

河滩上长的泡桐、苦楝,树的枝叶也大大方方,伸到人家的窗户里。家里光线本来幽暗,绿叶在窗前一摇,夏天更觉清凉了。这条街商铺只占街的一半,因此就叫半边街。镇子虽叫花梨镇,这时候恰是梨子成熟的季节,可是镇上并不产梨,也没有梨子卖。

孙离提着简单行李,一大早就打车到了花梨镇。如果自己开车来,就要把车停在庙里。千年古庙里停着一辆汽车,实在太煞风景。何公庙就在花梨镇边上。

孙离不急不慢在街上走,行李很轻。早晨九点多钟的样子,阳光斜斜地从街对面穿下来,左边的街铺便涂上一层浅金色。街面不到两丈宽,青石路面年代久远,已踩得凹凸不平,磨得像镜子一样油光水亮,照得见人影。靠里街这面密密麻麻各种店铺,卖渔具农杂的为多。渔具店招牌大多蓝底白字,写有“恒昌渔具店”、“四海渔具店”等等,店门口堆着暗绿尼龙绳编织的渔网,店里满是渔网、渔竿、渔钩、渔线。

孙离进店随意问问,并没有要买渔具的意思,只是觉得好奇好玩。街上的竹器店也多,竹器店往往没有招牌名字。店里的鸡笼子、竹腰篮、箩筐、竹扫帚,多摆在街面上,店堂深处往往还靠墙堆着一捆捆竹子。孙离是乡下人,知道那是菜园子夹篱笆用的。

顺着街往下走,风吹过来,满鼻子的水腥味,还有新破竹子的淡淡酸味。走到街尾处,街突然往右拐,迎面而来的却是热乎乎的米香味。原来街尾有几家手工米粉作坊,沿街边架着一排排竹竿,晾着一块块圆形的米粉皮。米粉是镇上人都要吃的早餐,他们把早晨吃粉喊作唆粉。李樵很爱吃粉,她有空到这里消闲几天,肯定喜欢的。

孙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早晨一碗牛肉面。他对米粉并不喜爱,总疑心米粉是用很差的米制作的。今天走到这街上,看见刚刚晾出来的米皮,热气腾腾,米香扑鼻。他忍不住想伸手扯一块米皮下来吃,一眼看见旁边站着一位年轻女人,嘴角边沁着细汗,腰间扎一条蓝碎花围裙,手里端着一个铝盘子,正笑吟吟望着他。孙离赶紧收回了手,朝那女子笑笑,从竹竿间穿过去走了。

何公庙原是晋朝一位姓何的名士归隐的地方。孙离走过米粉作坊,一出半边街,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麻石铺地的大坪,参差着种了些松树、紫薇。树还不算大,看得出是近些年才种的。

走过麻石坪,人就到了何公庙的山门前。山门三间四柱,也还气派。左边侧门开着,孙离便走了进去。他原先也到过何公庙好几次,只是没有在这里住过。这里虽然离城不远,但香火不如苍莨寺那么旺,倒是个很清寂的地方。

孙离头回来就听人介绍,说是当年何公虽是归隐了,但朝廷每有大事,还是遣人来咨问,民间就把这位何公称为山中宰相。庙里供奉过何公的肉身菩萨,听说祈雨或退水都很灵验。肉身菩萨在元代就毁于战火,何公庙也被大火烧过好几回。今天看到的何公庙是清代建的,晋代的遗物只有几根石柱子了。

何公庙在六朝是个佛寺,不知怎的,慢慢地却成了一个道观。孙离是图清静来的,他对道观并无虔敬之心。他总觉得道观像个杂货铺,既供奉元始、灵宝、道德三座天尊,又供奉观音大士,还供着孔子、诸葛亮、关帝。

进山门便是戏楼,戏楼右侧有棵大樟树,四五个人牵手合不拢。风吹进来,听得樟树叶子沙沙地响。孙离抬头望望,但见满树绿云,覆满了半个院子。枝叶间鸟声啾唧,最多的是麻雀和白头鹎。

麻雀孙离看得多,没有什么稀罕。白头鹎却很耐看,从脖子到腹部是乳白色,翅膀却是暗暗的黄绿色。它眼旁有一条细细的白带同后脑相连,像极了少女们额头上勒着的发带。鸟的叫声也很娇俏,江丁丁江地发颤,像女孩子撒娇说话的声音。

孙离站在戏楼前坪里听了一会儿鸟叫,拿出手机打了住持熊道长的电话。熊道长身后随着一位知客,很快就从大殿侧门沿石级碎步下来。熊道长手里拿着拂尘,老远就连声说:“孙老师,欢迎欢迎!”

熊道长走近了,很正经地打拱行礼。孙离放下行李,也连忙还礼。熊道长四十上下年纪,穿着黑色道袍,头发束成高髻,别着一根老玉簪。熊道长让知客接过孙离行李,又打拱说道:“马局长早几天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已经安排好了。大作家来了,欢迎欢迎。马局长对我们道教非常关心,前年我们重修山墙和吕祖殿,马局长亲自来考察拨款。我们明年还要修关帝殿,还要维护壁画,都得靠马局长多多关照。”

熊道长引着孙离,进了左偏殿的客寮。房间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简单整洁。木地板的红漆磨旧了,斑斑驳驳的。桌子当窗放着,桌上有一盏新台灯,看得出是新买的。窗外栽了一丛紫竹,一股清气渗进房间里。

熊主持把拂尘搭在右手臂上,说:“孙老师,庙里就这样了,多有怠慢。你需要什么,只管跟李知客说,他会管好你的生活。你千万不要客气。”

熊道长寒暄一番,抱拳拱手,退身告辞了。李知客留在房间,想听听孙离吩咐。这李知客六十多岁,发髻灰中夹白,嘴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很慈祥。

李知客说话声音很轻:“请孙老师只管安心休养。孙老师的饭菜在高灶上单独做,有人按时送来,也可以到小斋堂去吃。想吃什么都可以做。道士在庙里是要吃斋的,但来的客人就不一样了。这里的鱼好,可以多吃吃鱼,每天早晨喊人到河边去买,很方便。”

孙离学着道士的礼,拱着手连连感谢。李知客又问清孙离中午吃什么,想在哪儿吃饭,也告辞出去了。

孙离放好行李,坐在桌前椅子上,给喜子打了电话。想了想,又给李樵发了短信,就等着吃中饭了。他早就想独自在外住一段时间。这些年,他辞职当了自由作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上地下,谁都不管。

孙离刚辞职那段时间,夜里还常常做噩梦,要不就梦见上课了,突然看见教室后排有校长坐着听课,偏偏自己又没带教案,上课不知所云,说话乱七八糟。要不就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突然发现没穿裤子,光着屁股站在学生面前。很奇怪的是他离开老家这么多年,时常梦见的校长仍是刘元明。

噩梦渐渐不做了,睡眠却越来越差。夜里一到睡觉时间,他就莫名的紧张。书房就在卧室隔壁,喜子喜欢在卧室里看书写文章。喜子提醒孙离睡觉往往是三部曲,先是大声嚷嚷:“我先洗漱了啊。”

孙离就会答:“好,你先洗完我来。”

孙离嘴上答应,人却不见动静。喜子洗漱完,坐到梳妆台前梳头抹脸,又在床上看一会书,然后再喊:“我先睡了啊。”

孙离又会答:“好,我就来。”

孙离人却还坐在书房里。喜子只好起身到书房去,站在他身边东拉西扯说闲话。孙离这才站起身往浴室去,洗漱完了走进卧室,却又忍不住转身出来,再到书房里展开宣纸写几张字,或画几笔画。

很多时候,他都是睁着眼睛熬到天明。他怕翻来覆去吵醒喜子,就一动不动躺着,躺得一身酸痛。夜深时,听着喜子时有时无的鼾声,孙离就会陷入一种恐怖的想象。

他想到自己写的推理小说,假设凶手为了某个目的,要把妻子杀死在卧室里,必须布置一个密室杀人现场。那么,怎样杀?怎样制造密室现场?怎样制造自己不在场证据?为什么杀妻?

孙离一步一步推想过去,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仿佛自己就是凶手。他屏住呼吸,越来越紧张,两手叠在胸口前,一动不敢动。他生怕自己想得忘了形,一时恍惚爬起来,就对身边的喜子下手。

孙离同喜子早就分床睡了,但他是否失眠好像喜子都知道。他要是没有睡好觉,总觉得是对不起喜子。

上班时,喜子早早起床走了。逢上周末,孙离起床就长时间地洗澡,多用热水冲冲脸,看起来不会那么疲倦。从浴室里出来,生怕喜子看出他的失眠似的,人和目光都躲躲闪闪的。仔细想想自己,只怕是心里有病了。

孙离最近写的这个推理小说,仍是一桩密室杀人案。凶手的作案过程完美到无懈可击,毫无蛛丝马迹可寻。经验丰富的警探明知凶手是谁,却无法找到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孙离设计警探最后采用心理攻势,抓住凶犯心理弱点,迫使凶犯心理崩溃,主动向警探自首。

孙离想,这个凶犯的善恶色彩有些暧昧,警探在破案时也时时陷入道德的两难处境,破案推理过程自是精彩,故事背后的东西更引人深思。孙离的小说非常畅销,却被某些道貌岸然的评论家指为通俗小说。

当年李樵采访他的时候,也提到这个问题,他说:“我不想解释什么是优秀的推理小说,我只想建议那些评论家们去读读迪伦马特。”

孙离虽然不满别人对他小说的质疑,自己内心却越来越怀疑他写作的意义。他感觉这个世界就像放多了沐浴露的浴缸,人坐在里面看到的只是厚厚的泡沫。他的写作就是要撇掉浴缸上面的泡沫,直抵水底真相。他研究了很多犯罪案件,原来大多数凶手犯罪的起因,都只是为了同不公平的命运抗争。

命运是什么?命运不是某种看不见的玄机,命运就是你必定遭遇的所有。这些都是不可改变的!孙离想写出一个同命运抗争的英雄,可他找不到合理的现实逻辑。如果他严格忠实于现实,他的英雄最后只能毁灭。这样的小说能给热爱他的读者带来什么?人活下去需要希望和安慰!

孙离打开行李袋,拿出换洗衣服放进柜子里。柜子里有股清凉的木头香,他闻出这是樟木的香味。他拿出自己的茶杯,过会儿自己煮煮黑茶喝。他想找李知客借把小凿子来凿黑茶,又不想出门去找他,只等他来时再说。

房间里备着的茶叶是当地的烟熏茶,孙离喝不习惯。他把手表取下来放在床头,这是喜子暑假从瑞士给他带回来的。手表花了十九万多,他有些心痛。他要是自己买表,舍不得买这么贵的。他原本穿着皮鞋,带了一双塑料拖鞋。他想换上拖鞋舒服些,又觉得不太恭敬。要是还带双布鞋来就好了,穿布鞋走在庙里会很安静。

不知李樵会来看他吗?她如果说来,就请她带一双布鞋。孙离突然心里一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应该是喜子管的。孙离有好几双北京手工布鞋,穿着很是舒服。他可以让喜子送布鞋来,可他想到的却是李樵。

李樵并不知道他穿多大码的鞋,请她去买也未必买得合脚。孙离想着李樵虽觉得很亲,却又觉得她离自已其实很远。

孙离坐在房中胡思乱想,李知客敲敲门又进来了。孙离望望李知客,总觉得这人脸上罩有一层悲苦气,心里却又很静。这样的人有没有可能成为凶犯?他会因为什么而杀人呢?他为什么入道?

孙离胡乱揣摩着,听李知客说道:“孙老师,饭菜做好了。请问是送到房里吃,还是到斋堂吃?”

李知客说话时两手结了个太级印放在小腹前,等候客人的吩咐。孙离不想房间里满是油盐味,就说:“我还是到斋堂去吃吧。方便不方便?”

何公庙有大小两个斋堂,都在右偏殿关帝殿后面。孙离的客房在左偏殿观音大士殿后面,出房间去斋堂得过一个小天井。一款太湖石盆景摆在天井里,细看还颇有些野趣。又有一盆南天竺,已结了一簇簇青色小圆珠。

李知客把孙离引到小斋堂,说:“这是熊道长平常用饭的地方,也在这里招待尊贵的客人。”

小斋堂开着四扇雕花格子窗户,光线明暗恰到好处。一个红木半圆几紧靠墙摆着,几上一个细瓷花瓶,插着三支白莲,两朵将开未开,一朵已快谢了。几上有一片飘落的白莲花瓣,略略有些发皱。房间当中摆了一张长条饭桌,四围各放了宽凳子。

李知客说:“今天就只有请孙老师一个人用饭了。熊道长是应该陪的,他中午有事到城里去了,一时赶不回来,孙老师多多原谅。”

孙离巴不得一个人清清静静吃饭,连声说:“不客气,不客气。”

刚说完,门外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又瘦又黑,短发,宽宽的脑门。他低着眼睛,手里端着一个方盘,里面摆着三碗菜。男孩把方盘平平端着放在饭桌上,一样一样小心端出菜来摆好,低着头一声不响出去了。

孙离问李知客:“怎么庙里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出家了的吗?拜了师吗?”

李知客说:“这小孩子可怜,就是这花梨镇上的人。他父亲自小是个混混,有一年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不知道结婚没结婚,反正就生了这个儿子。他父亲是脾气不好,喝了酒就打老婆。这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妈妈有回差点被打得半死,跑出去,再也没回来了。孩子大名我不知道,诨名叫江陀子,今年好像也有十四岁了。”

“十四岁了?我以为他只有十一二岁呢。”孙离说。

李知客叹了一声,说:“自小没什么吃的,个子长不高。老婆跑了,他爸爸喝酒就喝得更厉害了。他爸爸在街上摆摊子,跟城管打架,打伤了人,判了六年刑,关在里面还没出来。他爸爸坐了牢,家里只有奶奶,也管不了他。又不肯上学,还喜欢偷人家东西。他奶奶实在没办法,求我们熊道长收了他,说好不论怎么管教都可以,生死由命。”

孙离叹口气,问:“家里再没有别的亲戚吗?”

李知客说:“有是还有亲戚,谁都不管,也不敢管,都装聋作哑了。”

话没说完,江陀子又端着盘子进来了。这回送了一碗汤,一大碗米饭,一碟庙里自己做的腐乳。江陀子仍是低着眼睛,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李知客说:“孙老师,你要小心点。江陀子野惯了,原来喜欢偷东西,挨过很多打。收他到庙里,只在厨房里帮忙,早晨也扫院子。也是个可怜的小孩子,一下子怕难得改好,你要把东西看好。”

听李知客这么说,孙离想起放在床头的手表了。他隐隐有些担心,却也不想马上回去取手表。李知客说罢,告辞出去。孙离肚子早咕咕叫了,坐下来吃中饭。一碗葱煎土鲫鱼,—碗水煮油豆腐,一碗麻油凉拌香菇,一碗丝瓜汤,孙离吃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庙里人做的腐乳好,入口即化,有一股异香。

他本已吃饱了,却又舀了一勺饭,就着腐乳,泡了些鱼汤,三两口便扒进肚去。窗外那丛紫竹,微风中枝影摇曳。孙离想这寺庙果然是人间清福地,若是心里安静,这真是享福了。

孙离来何公庙时就想好了,此番出来除了用手机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坚决不上微博,不上微信,也不上网络。小说写不出来就不写,发发呆也好。

他想是这么想,手机还是时时拿在手里。他的手机设置成振动模式,不时看看有没有短信或电话。喜子已回过电话了,孙离却并没有跟她提布鞋的事。李樵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来。孙离知道李樵并没有出差,不知她在忙什么。

孙离回到房间,马上去看看床头,手表还在那里。他准备午睡。房间里不用空调,也不用电扇。这季节城里还正是热的时候,何公庙的房间却很清凉。喜子夏天是必须要开空调的,她上床就不能出汗,不然就睡不着。孙离受不了空调房里的干燥,鼻子干得冒火,喷嚏不断,声震如雷,眼泪鼻涕横流。

孙离有回开喜子的玩笑,说:“你已不是一个自然人了,该流眼泪时不流眼泪,该出汗时不出汗,到底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喜子听了这话却是多心,说:“是啊,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冷血动物,不懂得喜怒哀乐。是的,我觉得麻木了。”

孙离也不解释,糊涂着过去了。他喜欢出汗的感觉,他坐在家里写作,天气再热书房门窗都要敞开,热风阵阵。他打着赤膊,颈上搭条毛巾,汗从额上冒出来,从眉毛上往下滴,身上热气蒸腾。

孙离午睡起来,看看床前摆着的皮鞋,实在不想穿,只好换上塑料拖鞋。他正想着要不要请李知客托人到城里,先随便帮他买一双布鞋来穿,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嗡嗡地振动起来。

孙离接了电话,原来是马波打来的。上大学时,孙离和马波喜欢过同一个女同学,两人最后都没追上。孙离有时跟他开玩笑,称马波为同情兄。

马波在电话里说:“大作家呀,安顿好了没有啊?条件还可以吗?我明天要到北京开会,过两日回来再来看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跟熊道长说。”

孙离说:“很好很好,感谢老同学。这熊道长是什么样的人啊?看上去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倒显得很精明。”

马波说:“老同学啊,这熊道长还真不是个普通道士,这个人有味、有故事。等我从北京回来再跟你细讲吧。你可以把他当一个小说人物哦。”

孙离本想让马波在电话里先聊聊熊道长,听他这么说,只好先把好奇心按捺下来。两人闲聊几句,挂了电话。孙离没来由地想起,有回在酒店电梯里遇着两个和尚的对话。若闭着眼睛听,就是两个红尘中的俗人。

“这个事不是你帮忙,肯定搞不下来。”

“哪里哪里,朋友嘛!”

“真的感谢你!看你哪天有空,请你坐坐,吃个饭。”

“不客气,不客气!”

那天出了电梯,孙离就想给马波打电话,问问和尚是不是也要到宗教局跑项目。他没有打电话,只想这世上还有半寸静土吗?

孙离想喝杯黑茶,刚才忘记问李知客要茶刀了。揭开开水瓶,水是温的。他只好换上皮鞋,又把手表戴上,提着开水瓶,去厨房换一瓶开水,顺便借一把凿子把黑茶凿散。黑茶最好是煮着喝,要不也得拿滚开的水冲泡。

何公庙的厨房在左偏殿后面,宽敞明亮,也很干净。厨房里有烧煤的灶,也有液化气灶。孙离看见江陀子正蹲在地上,埋头洗着泡发的黑木耳。江陀子左手扶盆,右手伸到水里,把黑木耳捞起来,又丢下去,捞起来,又丢下去。黑木耳在清水中打转,就跟做游戏似的。江陀子低着头,孙离看不见他的脸。

孙离故意咳了一声,笑眯眯地等江陀子转过脸来。江陀子并不吃惊,慢慢站起身。他见孙离提着开水瓶,手湿淋淋地就伸过去,却又缩回手,反到身后,就着衣服把手擦干。江陀子接过开水瓶,咕咚咕咚把瓶里的水倒掉了。

孙离有些过意不去,找话说:“江陀子,你一个人在做事啊?我想要一瓶开水泡茶。”

江陀子不答话,走到灶台前,提起一个大水壶,灌了满满一壶水,放到灶上烧起来。水壶比一般家里用的要大很多,磕得坑坑洼洼,却擦得锃亮。江陀子胳膊细瘦,提着一大壶的水却全不费力。

“那么大的壶,不用烧那么多吧?”孙离看了看壶盖上圆圆的细孔,又无话找话,“江陀子,你知道壶盖上为什么要有一个细孔吗?”

江陀子抬起眼睛,望了一眼孙离,又赶紧把眼睛移开。孙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江陀子像一条鱼,宽宽的额头,细圆的眼睛,黑瘦的身子。他的眼睛冷冷的,身上带着河水的味道。

孙离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自己就站在河边一样。他又问了一遍:“江陀子,你知道水壶盖上为什么要有一个小洞吗?”

江陀子仍不答话,孙离自己说起来:“有一个日本人,做生意把钱亏了,自己又生了病,快要死了。他的老婆和儿子都出门打工去了。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口渴得要死,只好自己爬起来烧水喝。水快烧开了,水壶的盖子被水蒸汽往上冲,冲上去又落下来,噗噜噗噜地响。这个日本人听得心情烦躁,抓起旁边柜子上一把小刀往水壶上一扎,正好扎中水壶盖子,扎出一个洞来。咦!水壶不响了。他后来病好了,又买了几把水壶来做试验。再后来,他把这个专利卖给一家大工厂,工厂做出了这种壶盖上有一个细孔的水壶,发了大财。这个生病的日本人也发了财。”

江陀子听得呆呆的,愣了半天,走到灶台前去看水壶盖上的孔,伸出手指在那个细孔上探探,又提起水壶,倒掉一大半水,再放回灶上去烧。

孙离还想和江陀子说点什么,李知客进来了。他后面跟着一个挑担的中年汉子,戴着一顶发黑的草帽,箩筐一头放着三个长粉冬瓜,三个扁圆南瓜,一头是一个个圆圆的青白色的香瓜。望见香瓜,孙离立马就闻到了甜香的味道。

李知客跟孙离客气地点了点头,就招呼汉子把冬瓜、南瓜、香瓜都轻轻地拿出来,沿墙脚整齐地摆好。汉子摘下草帽,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手也不洗,用手掌捧着水,喝了几口,笑一笑,担着空箩筐出去了。

李知客望见灶台上的开水瓶,知道孙离是来灌开水了。他对孙离笑笑说:“孙老师请回房休息吧,我等一下送个电开水壶来。你要泡茶,现烧的开水好,老是来打水不方便。你请回房休息。我就送来。”

孙离刚回到房间坐下,李知客就送来一个电开水壶。江陀子跟在后面,端着一个老式圆白瓷盘,盘里是三个洗净的香瓜。

江陀子把瓷盘放在桌上,退到旁边立着。孙离茶也不泡了,就来吃香瓜。他很爱吃香瓜,小时候曾跟同学去瓜地偷过瓜吃。他老家的人吃香瓜,一不削皮,二不吐籽。孙离笑呵呵的,左手拿起一个瓜,右手捏拳一捶,香瓜裂成两瓣,瓜籽瓜瓤溢了出来。

李知客点点头,说:“孙老师很会吃瓜。”

孙离拿起一半瓜,咬一大口,连皮带籽嚼了吞下去,说:“不文雅,这是我们小地方人的吃法。好香瓜,香,甜!江陀子,你也吃吧。”

江陀子没有伸手,也不答话,低下头走了。

李知客骂道:“这小孩子,不懂规矩。”

孙离问:“江陀子多大了?”

李知客说:“怕有十四五岁了。”

“看不出哦,看上去十一二岁。”孙离说完这话,才想起刚问过江陀子年龄了。心底下就有些难堪,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老了?

李知客是个精明人,权当第一次说起,只道:“营养不良,长不高大。”

孙离想了想,试探着问李知客:“你老在这个庙里好多年了?”

李知客说:“十七八年。”

孙离问:“老家是这里不?”

李知客说:“我家离这里三四百里地。”

孙离等着李知客多说些自己的事,李知客却不再说话,合着手默默站着。

孙离问:“也做些功课不?”

“早晚都打坐。”李知客顿了一顿,又说,“熊道长专门打了电话,下午他会回来,晚上陪孙老师吃饭。”

 

二十四

李知客刚走,孙离电话响了。一看是李樵的电话,忙接了,听她在电话里问:“你猜我在哪里?”

李樵说话总是未语先笑的样子,就像太阳未出即是红霞满天。孙离就像看见了李樵那双弯弯的笑眼,覆着黑黑的长睫毛,一颤一颤,像黑蛾子的两扇翅膀。

“你在哪里啊?”孙离问道。

李樵说:“你猜啊?”

孙离仿佛看见她略偏着头,一副小女孩的淘气样。

李樵说:“我已经停好车了。”

孙离问:“你在哪里停好车了?”

“笨蛋!你到何公庙的门口来呀。”

李樵咯咯地笑,声音就像温润的珠子滚了一地。

孙离两耳一热,才明白李樵已到了何公庙。

他房门都没关,拿着手机就往外走。穿过偏殿走廊,从观音大士殿穿过,再过三清殿,人还没下台阶,就看见李樵了,她站在戏台前坪的大樟树下。

李樵仰着头看樟树,黑厚的短发在阳光下闪着斑驳的蓝光。孙离几步下了台阶,悄悄走到李樵身后,本想像李樵突然来访一样,突然拍一下她的肩膀,好吓她一吓。又怕真的把她吓着,孙离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了。

孙离正准备喊李樵,她恰好转过身,笑盈盈望着他,样子有些调皮。

孙离说:“你后脑勺长着眼睛啊?要来怎么不先打电话?”

李樵说:“我来陪你吃完晚饭就走。”

她又转过身仰头看那棵樟树,说:“这樟树真大啊,有八百多年了呢。我每次来都要摸摸这棵树。我好喜欢这棵树。”

李樵说着,走到树跟前,伸手抚摸着樟树皮。深褐色的樟树皮,皴着粗粗的裂纹。李樵突然像孩子一样叫起来:“看,这里一只蚂蚁!”

一只蚂蚁正顺着樟树皮的裂纹,急匆匆地往上爬。

孙离举起手机,说:“别动别动,你这个姿态很美,我给你拍个照。”

李樵很配合地把身子转过来,望着孙离嫣然一笑。孙离的心像被一根橡皮筋轻轻弹了一下,柔柔地痛起来。

孙离问:“你渴吧?去喝点水。这里的香瓜好,走,吃香瓜去。”

李樵来过好几次何公庙,前院后殿的都很熟悉。可她每次来,都要把何公庙再细细地看一遍。一进三清殿,李樵停住脚,把背包交给孙离,双手合十,一脸严肃地跪下,朝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她跪着时合上掌,头磕下去,两手摊开,手心朝上。孙离心里说,李樵像个老香客呀。李樵站起身,见孙离望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忙说:“不许笑!我外婆跟我说的,菩萨其实就是人心里的善念,都是要敬的。”

孙离说:“你磕头的样子很好看,像跳舞一样。”

李樵赶紧竖起一个手指,压在嘴唇上:“嘘,罪过罪过。”

李樵走到孙离面前,又回头望他,笑着半天不语。孙离看她这副样子,正要去拉她的手,李樵突然伸手蒙住他的眼睛,顽皮地说:“不许偷看。猜猜,这三清殿里一共多少根石柱子?”

孙离想了一下,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没有数,猜不出。”

李樵说:“还写推理小说呢!这么不注意观察环境!”

她猛地把手松开,说:“来,现在好好数一数。”

孙离一数,前殿两排二十根,后殿一排十根,一共三十根石柱,柱底雕的是莲花覆盆。

李樵又拉着孙离,转到三座天尊面前说:“你看,元始天尊手里拿的太级宝珠,灵宝天尊手里拿的如意,道德天尊手里拿的扇子。”

李樵说着,嘟起腮,用手假装捋了一下胡须,咳咳两声,两手端在胸前,做了一个执扇的样子。

孙离拍拍李樵的头,笑着说:“你也姓李,道德天尊自是你的本家。你的样子不适合拿扇子,应该拿一支粉红色的棉花糖。”

李樵说:“这里还有很漂亮的壁画,你看了吗?”

孙离说:“我上午才来,还没来得及看。”

李樵扯着孙离的衣袖,迈了一个京剧老生的台步,弓着腰,拉着长腔说:“来,来,来,待老夫引你慢慢看来。”

壁画画在观音大士殿的墙上,画的是二十四孝图。孙离对二十四孝图的内容不感兴趣。李樵一幅一幅图看过来,一边指指点点,孙离只笑着跟看。一会儿,孙离说:“小朋友,你说了这么多,口也渴了,人也累了,去喝喝茶吧。”

孙离领着李樵往客房走。李樵没到何公庙来时,他那么想念她;李樵没打电话,没回短信,还害得他直猜疑。李樵现在就在身边,他心里有些惊喜,也有些慌乱,好像突然得到一个宝贝,一下不知怎样才好。

孙离暗自咬了咬牙,怪自己好没出息。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孙离每次看到李樵,都像一个初恋的毛头小伙儿,胸口突突地跳。

进了房间,孙离轻轻把门虚掩着。李樵站在门后,踮着脚搂着孙离脖子,亲一下他的嘴,放开他,盯着他的眼睛,笑得像一个婴儿。

孙离深深吸了口气,轻声说:“别调皮,让我好好抱一抱你。”

李樵乖乖地伏在孙离胸前,身子软软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孙离说:“唉,你这家伙,让人安魂呢。”

“老头子,我想你了。”李樵伏在孙离耳边,轻轻地说。

孙离把她抱得更紧了,说:“小家伙,我比你想得更厉害!”

李樵突然抬起头,拿开孙离的双手,说:“老实点,这是清静之地啊!”

孙离让李樵坐下,拿起瓷盘里的香瓜,用力一捶,一掰两瓣,说:“吃香瓜吧,香,又甜。”

李樵看着说:“哇,好野蛮。”

她接过香瓜,看着绿莹莹的瓜皮和金黄色的瓜籽,犹豫着没有下口。孙离说:“吃吧,连籽带皮一起吃才好吃。我们从小吃瓜,都是皮和籽一起吞,那才脆、香、甜。不但吃瓜这样,我们吃杨梅也是不吐籽的,而且不能洗。”

说得李樵又笑了。有次孙离家乡送了好杨梅过来,他兴致冲冲赶紧送来给李樵吃。李樵要洗,孙离抢过来不准洗,抓起杨梅就往李樵嘴里喂,还不准吐籽。李樵闭起眼睛吃杨梅,籽却无论如何吞不下去。李樵笑闹着,说:“不能吃籽,吃下肚去,肚里长出一棵杨梅树来,会把肚子撑破的。你要谋害我呀?”孙离走后,李樵用凉盐开水把杨梅洗干净,吃起来真的不那么甜了。

吃过香瓜,李樵拿起手机看看时间,说:“不渴了,茶就不喝了。寺庙里过午不食,不知这何公庙里有没有晚饭吃?我想陪你吃晚饭,不知方不方便?”

孙离说:“方不方便?怎么说话像外交官了。”

李樵笑笑,说:“不是在自己家里,这是在庙里。”

孙离说:“有晚饭吃。李知客说了,晚饭还有熊道长陪。这里饭菜好吃得很,还吃荤,我中午吃了鱼。留河里的土鲫鱼,鲜美。”

李樵说:“熊道长陪吃饭呀?我不喜欢。我只想和你清清静静吃饭。不过这个熊道长倒是一个别致的人,没有什么道士气,人情练达,也能说出一些有意思的话。”

孙离问:“今天马波也说他不简单。他怎么个不简单法?你了解他?”

李樵说:“我们见过面,谈不上了解。我们报纸对他做过专题报道。他原本是什么中学的老师,教英语的,家境不错,还考过业余钢琴十级呢。据说有一次到南岳大庙玩,正巧赶上庙里的道士做斋醮,演奏了什么道教音乐,不知道为什么他灵魂出了窍,一时开悟,回去后就辞了职。先在武当山学了几年,又去了终南山几年,不知学了些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这里。”

孙离听李樵说了好多的不知什么,就笑了,说:“前些天有个老板请一位书法家吃饭,在一个私人会所,一定要我也去。这位书法家名气不小,饭还没开始,就展纸泼墨,给老板写字。他写狂草,龙飞凤舞,墨汁淋漓。写完让大家批评批评,我大气不敢出,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樵说:“为什么不敢说话呀?”

孙离说:“我不认识他写的什么字呀。那个请客的老板连声说好,胆子天大,磕磕巴巴去念,什么什么什么里,什么什么长什么,什么林人不什么,明月什么什么什么。”

李樵娇嗔一声,掐住孙离的手背,使劲一拧,说:“好,你骂我,你骂我。我是不知道那道士去了哪里学道,学了些什么。又不关我的什么事。好讨厌。”

李樵垂下眼睛,默一下神,说:“你真笨。这书法家写的什么,你只要认得出几个字就猜得出啊。这不就是王维的诗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你猜到了,大大方方读出来,假装每个字都认识的样子啊。”

孙离笑笑,说:“我是猜出来了,可我确实不认识他写的草书。老实一点还是好些吧。”

李樵拉过孙离的手,嘴凑在他手心里热热地亲了一下,抬头说:“所以你才这么可爱呀。”

说着话,李樵突然眉头微锁,只是默默喝茶。孙离习惯了她这个样子,不去问她,也只是喝茶。听到李樵轻轻地叹息,孙离才忍不住问:“有事吗?”

“没事呢。”

“那你叹什么气呢?”

“叹气不是经常的事?人活在世上,可叹之处多呢!”

孙离笑了起来,说:“怎么到了庙里,你更加像哲学家了?”

“什么哲学家!”李樵摇摇头,“我写了一个下午的检讨,写得烦了,跑来找你。”

孙离听得眉毛都直了,问:“出什么事了?还要写检讨?”

李樵倒笑了,说:“做报社老总,写检讨不是正常的事?”

“什么事,说说吧。”

“我不想说,没意思。”李樵望望孙离,“我担心你写进小说里去呢!”

孙离抿了一口茶,半天才说:“你知道的,我最不关心官场的事。我写小说,只关心人性。”

“官场中才最见人性呢。”李樵望着窗外的紫竹,“我给你说吧,真是件荒唐事。中秋节那天苍市发生了一桩杀人案,编辑为了吸引眼球,把新闻题目改作《劫匪中秋杀人》。结果,出大事了。”

孙离听了不明白,问:“没错呀?这会出什么事呢?如今流行标题党,这是个好标题呢!”

李樵摇摇头,说:“你呀,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学究。你不知道我们市委书记叫刘中秋吗?”

“怎么不知道?我还是政协委员呢。我在会上看到过他,大背头梳得溜光的。”孙离描述了半天刘中秋的形象,“他叫刘中秋怎么了?帝王时代避讳也只避到太子为止呀?他刘中秋放在古代,不过是个知府而已。”

李樵笑道:“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你可以骂美国总统,不可以骂身边的科长。”

“那好,中秋节也不能说了,刘中秋在任期间就喊月饼节算了。”孙离嚷了几句,又说,“喊月饼节也会有事。我们家乡传说,元朝时候有一年密谋杀家鞑子,秘密串联的字条就夹在月饼里。喊月饼节,有造反的意思。”

“家鞑子是什么?”

孙离笑道:“我的李总也有不知道的?元朝时候,各村都驻有元人,被称为家鞑子。我听老辈人讲,那时候汉人娶亲,家鞑子享有初夜权。”

李樵听着恶心,说:“难怪元朝亡得那么快!”

孙离笑起来,说:“好了,不说什么家鞑子了。我得感谢中秋大人,他让你写检讨写烦了,不然我今天见不到你呢。”

李樵又抓起孙离的手咬,说:“没良心的,我咬死你!”

孙离故意夸张地叫一声,说:“我总有哪天要被你吃掉的。”

李樵又开孙离的玩笑,说:“多些你这样的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上面是最高兴的了。你反正什么都不关心,开会只举举手、鼓鼓掌。”

孙离说:“我会都懒得去开,能请假的就请假。冠冕堂皇,没有意思。”

李樵又是叹息,说:“何公庙毕竟远了些,不然有空就来这里喝喝茶,也省得去专门的茶馆。那些茶馆,就是花架子多。看见那些泡茶的服务员翘起兰花指一招一式,我就起鸡皮疙瘩。”

孙离说:“你喜欢到这种地方喝茶,下次我们去苍莨寺,那里近。”

李樵望望孙离,抿了嘴笑,说:“你常去?听说那里的住持是位很漂亮的尼姑。”

孙离忙说:“我哪里去过!马波邀过好多次,我都没空呢。”

看见窗外人影一晃,孙离忙向李樵做了一个眼神。门本是虚掩的,孙离便伸脚把门缝又踢开一点,就听得门上轻轻敲了几声。

孙离说:“请进。”

李知客推开门,站在门口,望着李樵点了点头,又对孙离说:“孙老师,熊道长回来了,请你到小斋堂一同便饭。”

孙离说:“我来了一位报社的朋友,可以一起去吃饭吗?”

李知客笑着连声说:“当然,当然。”

孙离、李樵跟着李知客到了小斋堂。熊道长本来立在小斋堂门口,微笑着迎候,他看见跟在孙离后面的李樵,忙跨前两步,躬身打了一个拱说:“原来李社长也来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又对孙离也打了一下拱,“孙老师好。”

熊道长穿一件青蓝色直领大褂,长身玉立,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樵笑着说:“熊道长,冒昧来访,不知欢不欢迎啊?”

熊道长忙又打了一个拱,说:“李社长,我们小庙请都请不来呢。我下午去宗教局汇报工作,没有陪好李社长和孙老师,恕罪恕罪。”

孙离见这熊道长果然人情练达。李樵也算是官员,又是女士,自然称呼时要放在孙离前面。熊道长对孙离客气,也许不是因为敬重他是作家,只因为他是宗教局马副局长的同学。

晚餐是素斋,一盘素烧茄子,一盘青菜末拌豆腐丁,一盘油炸鲊辣椒,一大碗香菇竹荪粉丝汤,一锅南瓜红米饭。饭菜都是江陀子端上来的,他一声不响地进来,一声不响地出去。李樵见庙里有这么小的孩子,嘴上想问,又怕失礼,就忍住了。

熊道长自然又连连道歉,说自己只能吃斋,委屈两位了。李樵对着红木几上的莲花插瓶细细看了半天,又伸手拈起一片落在几上的花瓣,对着光细看,放到鼻子前,深深吸口气,说:“真香。”

熊道长接口说道:“莲花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谢而又发,华实齐生。《阿弥陀经》中说,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李樵听得入神,赞道:“比读诗还好听,熊道长对佛学经典也这么熟悉啊。”

熊道长说:“宗教虽各有不同,却都是人类对生死,对宇宙,对过去与未来的猜想和思考。佛教讲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槃寂静,是要让人看破虚妄,放下执念,这样就没有烦恼了。我们道家讲三一为宗,天、地、人三者合一以致太平,讲一气化三清,长生不死,肉体成仙。佛教教人不要怕死,道教教人不死。不死怎么可能呢?彭祖活了八百八十岁,还不是死了?”

“听熊道长这么说,你对道教还很有反思精神哦。”孙离言外之意,说的是熊道长并不信奉道教。

熊道长坦然说:“我不迷信任何宗教。我把所有宗教都当哲学,我想用它们来解决我的人生问题。有些人入道就为了打坐养生,以为老子《道德经》就是讲养生的。也有人以为道家可以预测祸福,你看我们大殿里就有个签筒,每天抽签的人不少。有些人抽了签,一定要我去给他们解。其实福因祸根都已自己种下了,只是自己一时迷惑,看不清楚,要有什么人帮他指点一下。《抱朴子》上说,得道之士掩耳而闻千里,闭目而见将来,这也不过是说人要入静,静虚生悟,就能顺其自然,参破造化。”

李樵问:“熊道长,别人说你是有一次在南岳大庙,听了道士们做斋醮时演奏的音乐,一时开悟出家的,是真的吗?”

熊道长笑着说:“那是后来我敷衍的。这样来回答我为什么出家人道是不是很唯美,也显得很神奇?我人道其实有很多原因,主要是对人生问题有很多困惑。我出家前,常人以世俗的眼光看我,样样都圆满。我却突然人了道,实在跟人解释不清,干脆胡诌一个理由,简单就回答了。”

熊道长边说边做了个手势,请李樵和孙离在餐桌前坐下。待李孙二位入了座,熊道长才坐下。晚餐是三个人一起吃,每人面前摆了两副筷子,一副红木,一副乌木。一副自用,一副是公筷。

孙离老家虽然是农村,他们村里却早有一个风俗,家家户户待客都用公筷,很多人家平时也用公筷。孙离离开家乡进城后,自家吃饭也一直用公筷。亦赤很大了还用不好筷子,两双筷子换来换去更不耐烦,就干脆拿一个大菜碗,一次把菜夹够,坐到一边吃去。

熊道长说:“我们道家讲究卯时进早餐,午时进中餐,酉时进晚餐。这三个时辰是阴阳交替的时候,这时进餐有利养生的。”

孙离想了想,说:“卯时是早晨五点到七点,午时应该是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酉时是几点?算时辰我脑子是个木的。”

李樵说:“就是现在啊,傍晚时候五点到七点。”

熊道长点点头说:“李社长说得是。按规矩我们进餐是不能说话的。但有客人来了,我们就破例了。请李社长孙老师用餐吧。”

李樵吃得很斯文,她喜欢吃那盘油炸的鲊辣椒。这鲊辣椒是何公庙里很有名的一道菜,泡酸的大红椒,挖去里面的籽,塞进拌好香料的粗糯米粉,放进陶坛子里腌上。要吃时,夹出来放在油锅炸熟,外头焦脆,里头香糯,酸辣得恰到好处,确实美味。李樵抿着嘴巴慢慢嚼着鲊辣椒,腮边若隐若现两个酒窝。

孙离细听熊道长侃侃而谈,心想道家讲究打坐练气,这熊道长还真有一点道家的修炼功夫。上午孙离听熊道长讲话,就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熊道长的声音既不是人们常说的温厚磁性,也不是什么沙哑性感,而是气息用得好,声音用气送出来,静水深流,又缓又匀。

吃过晚饭,李樵还想陪孙离去留河边走走。孙离却说:“天色还亮着,快回城去吧。你一个人开车,天晚了我不放心。”

李樵想起刚才看到的小孩,忍不住还是问了:“庙里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我说的是端菜的那个小孩子。”

“一个苦命的孩子,他爸爸坐牢去了,妈妈也跑出去几年了。”孙离说。

熊道长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孩子没地方去,我庙里只好把他收了。”

李樵听了叹息几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晚些回去倒不怕天黑,只是想起报社还有事没处理好,只好告辞。

孙离同熊道长把李樵送到山门外,她的车尾轻轻弹了一下,再拐进弯道就不见了。孙离胸口突然一阵钝痛,只是当着熊道长的面不好怎么流露。

孙离回头对熊道长说:“你请回吧,我随便走走。”

熊道长拱手作了个揖,自己进山门去了。孙离顺着李樵离去的路,慢慢地走。他想起李樵晚饭时的吃相,斯斯文文的。只有那回在她家里做饭吃,李樵鼓着腮帮子,小嘴油光光的。

晚稻才收不久,田里散着横七竖八的稻草。孙离想起自己家乡,农人必要把稻草一把把扎好,立在田里晾干,再收回去码成草树。草树是孙离家乡特有的风物,过去在生产队还有专门的草树塬。通常是选高爽的地方,竖起高高的杉树桩,干稻草围着树桩码上去。码好的草树上尖下粗,像巨大的草塔。冬天喂牛、平时垫床铺、垫猪栏,都用干稻草。苍市这边乡下的稻草,晒干之后就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真是可惜。

孙离独自走了半个小时,收到李樵短信:老头子,我进城了。

孙离回短信过去:怎么这么快?你又飙车了吧?就是不听话!进城车多,小心。

李樵又回过来:老头子就是啰嗦!

看着李樵娇嗔的短信息,孙离心里说不出的温暖。看看天色有些黑了,孙离转身往回走。

何公庙每天早上五点开静,五点半敲烧香鼓。值殿的道士打扫殿堂,给神像上香,供清茶。不值殿的道士洗漱完了,有的打坐,有的打太极,有的散步。孙离习惯了失眠熬夜,昨晚却睡得早,一夜无梦。清早听到烧香鼓,他也起床了。

天色已蒙蒙亮,听得叽叽喳喳的鸟叫。鸟声不似白天听起来那么清脆,润润地带着些雾气。孙离走到殿前大樟树下,看见大坪里江陀子小小的身影,挥着一把大竹扫帚正在扫地,扫帚比人还高。这孩子一天难得听见他说一句话,也不知他整天想了些什么。孙离绕着大樟树散步,想到自己的儿子亦赤,重重叹了一口气。算起来,江陀子比亦赤小不了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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