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十七至二十

2016-08-11 15:18:1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字体:【

十七

孙离亲吻着李樵,问:“你用的是什么香?”

李樵说:“我不太用香水。今天我没有喷香水呀?”

“我在你身上闻到兰花的香味,淡淡的,很清雅。”孙离想起那年初次见到李樵,她的身后放着一盆安静的兰花。

李樵笑笑,很开心的样子。她不再是一摊散漫的流沙,她的双手在做爱的时候出奇地有力,常叫他听到咔嚓的骨头的响声。他分不清是她的骨头响,还是他自己的骨头响。他的眼睛喜欢闭得紧紧的,李樵就像暴风雨中发狂的舵手,驾着船撞向前面的巨礁。

撞向巨礁之后,李樵会精疲力竭地躺着,久久不再说话。有时她会转过身去侧躺着,或是趴在床上,像是深深地睡去了。她并没有睡去,只是不想说话。

孙离永远不知道她心里装着什么事,平时只是望着她微微锁起的眉头,听着她若有若无的叹息。他俩经常默默对坐着喝茶,世界轻得像一片羽毛。

孙离在床上最喜欢做的就是摸她的背,摸得她开始哼哼了,她就会转过身来,抱着他亲吻,喊他孙老头子。

孙离还喜欢扒拉着她的嘴皮儿开玩笑,说:“今天又讲了几点意见?”

她会笑得弯下腰。说:“什么几点意见?重要讲话!”

孙离同李樵在酒店里幽会,每次都是她先离开,孙离留下来善后。有回李樵本已离开多时,孙离收拾完了走进电梯,居然又碰见她了。

他惊得不知怎么说话,李樵却望着他笑,说:“老孙,怎么这么巧?”

电梯里并没有第三个人,李樵故意逗他开心,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好久不见了,忙些什么呀?”

出了电梯,她又说:“来车了吗?要不我送送你?”

大堂里兴许就有熟人,孙离不好说什么,客气着上了她的车,问:“你搞什么鬼?”

李樵说:“我没注意看,进了电梯却发现是上去的。我干脆跑到顶楼,看看那里的空中花园。我很喜欢这个酒店。”

“我也很喜欢这里!”孙离说罢便望着她,脸上故意坏笑。

李樵瞟他一眼,撇了撇嘴巴。孙离早就发现,李樵撇嘴的神态很像喜子。这是海云大酒店,孙离同李樵经常在这里见面,多是孙离先去房间等待。他的时间自由些,他可以待在酒店里,整天整天地等待李樵。他会背上手提电脑,安安心心地写小说,听到门铃响了就去开门。

李樵每次进门,总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必须把事情忙完,才能小心地脱身。孙离就紧紧抱着她,热热地吻她。李樵双手垂着,并不回抱他。他得把她的手放在身后,她才软软地搂着他。

孙离火一样地燃烧着,李樵似乎有些冷。他想到这些心里会隐隐不快,但他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了。想到她只要到了床上就换了一个人,他心里就平复些了。

他很需要这个女人,每天都想见着她。他有时也生她的气,但只要她一个电话,一条短信息,他就把什么都放下了。

那天李樵把他送回家门口,扬扬手说:“再见!”

她掉转车头,扬长而去。他却要打的回酒店取车。李樵在他面前就像孩子样的调皮,叫他哭笑不得。

孙离起初见她笑起来总是毫无掩饰,不是弯腰,就是蹲下,就问:“你在外头也是这样?”

她马上故作正经,说:“我在外头还是有架子的!我可是李社长啊!”

有回孙离问她:“你是靠充电才能活动的人吗?”

李樵听得没头没脑,问:“什么意思呢?”

孙离说:“看你快乐着、欢笑着,突然情绪就不对了,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像手机没电了。”

李樵趴在他耳边说:“老头子,你给我充电啊!”

从那天开始,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孙离总喜欢坏坏地笑,说:“亲爱的,我们来充电吧。”

李樵每次充过电,闭着眼睛半天不肯睁开。孙离便拿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李樵在他怀里,又不至于压着她,任她舒舒服服地躺着。她有时候就在他身下睡着了,发出匀和的呼吸声。

孙离望着她的发际、眉毛、鼻梁、嘴巴,心头热热地发颤。她的眼角隐隐有些细碎的皱纹了。孙离刚认识李樵那年,她才二十几岁,脸就像羊脂玉,白嫩嫩地透着亮光。

李樵偶尔自己开车,她喜欢开快车,油门在她脚下轰轰地响,恨不能一脚踩进油箱里。孙离不停地喊:“慢点慢点,我们并不急着赶路啊。”

李樵不听,得意自己的快车。若是到了郊外,遇着车辆稀少,李樵一边狂飙,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歌。

有个周末,李樵驾车飞奔在老公路上,路两旁行道树是高大的梧桐,拱成漫漫无尽的绿色甬道。孙离望着车窗外金黄的稻田,说:“李樵,慢下来吧。多好的景色,你看这稻田,你看这遮天蔽日的梧桐树。”

突然,一条大黑狗飞跑着横穿马路,李樵猛地踩了急刹。孙离没有系安全带,身子往前一冲,头碰到了挡风玻璃上。

李樵赶紧把车靠边,问:“老头子,伤着了吗?抱歉抱歉。”

孙离半天才觉着痛,却摸着前额,笑道:“四川女人喊老头子,就是喊老公啊!”

李樵把嘴一抿,说:“想得美啊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第一百次求你,别这么开快车。这种老公路上,人类历史上发明出的所有交通工具,人、狗、牛、猪、鸡、鸭,都会在上面跑,弄不好就出大事。”孙离说得很严厉。

李樵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有些累了,身子懒懒的,说:“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开快车。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只要猛踩油门,车子一声低吼冲出去,我就身体收得紧紧的,像高潮来了一样,眼前一片白光。”

孙离故意瞟着李樵,说:“原来你这么色呀?未必我就抵不上一辆车?”

李樵抓过孙离的手,假装狠狠地咬,说:“吃了你!”

孙离缩回手,望着手上浅浅的牙印,说:“难怪你那么享受开车,我可不敢坐你的车了。”

李樵顽皮地掐着他的脖子,威胁说:“你坐不坐我的车?坐不坐?坐不坐?”

孙离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紧紧地抱着李樵,说:“我们回去吧,找地方吃饭,再去做个科学试验。”

“做什么科学试验呀?”李樵听得认真了。

孙离嘿嘿一笑,说:“看看我抵不抵得上你开一回快车!”

李樵咬着嘴唇笑,慢慢地把车调了头。回来时,李樵车开得慢些了,嘴里依然不停地唱歌。她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的人,却是从三十年代起的歌,都能唱得下来。她唱的都是经典,有首贺绿汀的歌,孙离听了一次就着了迷。

这首歌的歌词只有简单的几句:

门前一道清流,

夹岸两行垂柳,

风景年年依旧。

只有那流水,

总是一去不回头。

流水啊,

请你莫把光阴带走。

贺绿汀那一代音乐人还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那些人现在中国可没有了。

孙离想想自己写的那些小说,忽然觉得没有任何意义。一种深深的虚无感,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李樵的歌就像原野上的风,微微地吹,没有来路,没有方向。她唱着唱着,居然又唱起京剧了。

她唱的是《锁麟囊》里薛湘灵的《春秋亭》: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

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

必有隐情在心潮。

孙离听李樵唱得这么开心,泪水都忍不住快出来了。他更多时候听到的是李樵的叹息,难得她今天这么自在开心。他把手伸过去,李樵并没有侧过头,就像耳朵上长着眼睛,她把右手放在了他的手掌里。他轻轻捏着她的手,泪水真的就出来了。

李樵唱完,颇有几分得意,笑道:“老头子你知道吗?我这可是程派唱法,咽腔,似断似续,好难唱的呢。”

进了城,遇着了红灯,李樵突然望见孙离眼睛红红的,问:“怎么了?”

孙离只是开玩笑,说:“你唱得好,艺术感染力啊!”

李樵哈哈大笑,说:“老头子,你这么容易被艺术感染,你要是听艺术家唱歌,不要哭得眼睛发肿?”

孙离紧紧握着李樵的手,说:“老婆子,世上再没有你这么好的艺术家啊!”

李樵忙说:“不准你叫我老婆子,只准我叫你老头子。我可没那么老啊!”

孙离见李樵没有找地方吃饭的意思,就说:“你今天成神仙了,饭也不吃了?”

“去我家吧。”李樵轻轻说。

孙离头一回听李樵请他去家里,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手。李樵心里舒服,嘴上却故意说:“老头子,我手要被你揉成面团了。”

李樵故意调皮,拿手指轻轻挠着孙离的手掌心。孙离手被挠得痒痒的,忍不住就把脸朝她凑去。李樵忍住笑,清清嗓子,说:“严肃点,严肃点,不要妨碍司机同志开车。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

孙离听李樵篡改了裴多菲的诗,就想起一个笑话,说:“有位文化官员给作家作报告,讲作家一定要博学,你看贝多芬的诗多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的音乐也非常了不起,你看他的《命运交响曲》,————”

李樵不信孙离的笑话,讲:“你们作家就喜欢编段子臭人!今天的文化官员都是文化人,哪有分不清裴多菲和贝多芬的?”

李樵再怎么在车里跟孙离缠绵,再怎么嬉皮笑脸,一下车就变了一个人,端庄亲切,又有一种疏离。孙离也装作陌生人,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李樵泰然自若,跟认识的邻居笑着打招呼。

孙离同李樵对面站着,李樵的目光停在孙离胸脯上,却又似乎没有望见他的胸脯。她的目光好像透过他的身体,投到他身后不锈钢的电梯壁上。

李樵住的地方叫上都印象,一幢二十八层的滨江高楼,下楼横过马路就是沿江风光带。李樵住十四楼,她说当初买这套房子,倒不是因为喜欢看江景,而是爱上江边那些香樟树。

这些香樟树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种下的,树干已粗到一人合抱不拢了。每年春天,樟树长出嫩红的新叶,老叶慢慢掉落。春天阳光下,簇簇新叶红亮剔透,玉片一样在风里摇来摆去,泠泠作响。老叶落下时也还是油绿油绿的,樟树无论怎样都不会给人悲戚的感觉。

李樵的家布置得像一个禅室。进门玄关前面的地上,摆着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面放着一双藤编女拖鞋,小小巧巧的,已有几分旧意。李樵先穿上这双藤编拖鞋,再拉开玄关旁边的旧木柜,拿出一双男式帆布面拖鞋,也是旧旧的。

玄关进去是客厅,地板和墙面都贴着胡桃木板,颜色有自然的深浅。屋里的调子本来有些暗,可是客厅正对门是一扇落地大窗,光线足足地涌进来,棕黑色的地板照成了浅金色,安静明亮。

客厅正中放着一段香樟树墩,半米高的样子,虽去了皮,却仍是原木风味,做茶几用的。香樟树墩上孤零零放着一个黑釉陶罐,插着几枝菖蒲。

孙离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站在客厅中间四顾。一组藤沙发靠着墙,李樵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

孙离四下打量,说:“李樵,不对啊。你是媒体人,怎么不见电视啊?”

李樵抿嘴一笑,说:“我有信息恐惧症。我回家就只想喝茶读书睡觉,也听听音乐。哎呀,说句没良心的话,报纸电视其实都不要看,看了只让人心里不安。世间本无事,新闻纷扰之。不信你试试,一年不读报纸,不看电视,保证你超凡脱俗。”

孙离左望一下,右望一下,装出一副找人的样子说:“咦,这是不是《新日早报》李社长李总编的家呀?我刚刚和她一起进来的,怎么不见了?怎么她家里只有一个胡说八道的小姑娘呀?”

李樵嗷的一声,猫一样扑到孙离身上。房子并不算大,除了客厅,还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厨房和卫生间的门敞着,都很宽大,只有卧室门虚掩着。

李樵在家的样子极是散漫,她先用电水壶烧水,再哼着歌取出杯子来洗,好像屋里没有孙离这个人。

孙离说:“宝贝,你这屋里样样好,只是少几幅字画。”

李樵笑笑,说:“我平日同书家、画家们打交道也多,从来不问他们要字画。他们都是有润格的,感觉就像问人家要钱似的。”

“你倒是个懂事的人。”孙离又环顾四壁,“我去找人画几幅,不算你职务腐败吧。我玩得最好的画家朋友是高宇先生,我下次请他画画,他的字也很好。”

“高宇?苍市有这个画家吗?”

孙离说:“他在北京,不是苍市人。”

“哦,原来如此。中国的书家、画家太多了,能让人记住的真是不多。”

孙离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前,很想轻轻把门推开。女人的性情是什么样子,看看她的卧室就知道,客厅都是布置给别人看的吧。

孙离心里猜着李樵卧室是什么样子,腿却朝李樵厨房走去。厨房很时尚,一色的灰蓝色调。料理台在中间,灶台和橱柜靠左边墙,右边墙角是双开门大冰箱。

看得出李樵并不常做饭,橱柜上挂着六个平底煎锅,从大到小,整整齐齐,闪着隐隐的光,就像新的。

孙离说:“好洋气!”

他拿手指在锅底轻轻一抹,拖长了声音说:“好锅好锅,可惜可惜。”

李樵站在旁边,举起拳头砰砰打在孙离肩上,娇嗔说:“人家没有时间做饭嘛!”又低下眼睛,放低声音,“人家一个人,做什么饭!”

李樵眼睛往下的时候,眼睫毛厚厚长长地覆下去,两片细黑的上弦月,弯弯地浮在她白皙的脸上。孙离把李樵小心地揽在胸前,像抱婴儿一样轻轻抱着。李樵已三十五岁了,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

李樵突然从孙离怀里挣出来,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嚷嚷说:“饿了,饿了,出去吃饭。”

孙离说:“不要出去吃,我来做给你吃吧。”

孙离过去拉开冰箱,只有一盒鸡蛋,三个干瘪的柠檬。

李樵吐吐舌头,说:“我还有很多香料哦。”

她走到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满满两排圆玻璃罐,装的都是外国香料。孙离拿出来细看,一罐多香果,一罐干紫苏叶,一罐干香葱末,一罐月桂叶,一罐小豆蔻,一罐干芹菜末,一罐干薄荷叶,一罐红椒粉,一罐沙姜粉,一罐番红花,一罐鼠尾草,一罐迷迭香,一罐香蒜末,还有几罐子别的什么。

孙离边念边笑,说:“哈哈,比你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还多吧?是不是真的用来美容的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身上总有兰花的清香了,你一年四季叫这些香熏着啊!”

“真不会拍马屁!人家身上就是天生的香嘛!”李樵撒着娇,又说,“这些草的名字很好听,味道也很好闻。”

李樵拈出几片灰绿色的迷迭香叶,凑到孙离鼻子下面:“你闻你闻,好闻不?”

孙离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眼,张嘴从李樵手上吃了两片迷迭香叶,嚼了嚼,说:“不错不错,又甜又苦,还有一股松叶香味。”

李樵像小孩子得了表扬,很得意的样子。

孙离问:“你有没有米?”

李樵说:“米呀,米是有的,大大地有。”

她又走到橱柜前,抽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拖出一袋日本米,说:“还没有开封呢,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说是日本新潟产的越光米,是好米哦。”

孙离说:“好,我做饭给你吃。有这些就够了。”

孙离拆开米袋,用电饭锅煮上饭。李樵黏在孙离身边,看孙离做饭。孙离拿出冰箱里的鸡蛋,先连壳把鸡蛋煮熟,迅速倒进冷水盆里泡凉,再敲碎蛋壳,剥出完整的鸡蛋。

李樵见孙离手脚这么熟练,嘴里啧啧几声,说:“哇,好厉害,原来诀窍在这里呀。我剥鸡蛋壳总是剥得碎碎的,蛋壳粘在鸡蛋上好难下来,鸡蛋剥出来好难看。谢谢孙老师。”

孙离把鸡蛋切成厚片,又端着一副上课的样子,说:“剥鸡蛋正确的方法不是煮熟后泡冷水,而是先把鸡蛋表面的水分擦干,等它自然冷却后再剥。我这样剥蛋壳其实不科学,因为鸡蛋壳表面有微微的气孔,泡在水里蛋上的细菌容易浸进去。今天这样只为了图快,偶尔为之而已。你以后可不要这样。”

李樵笑得蹲在地上,边喘气边点头:“孙老师教导得是!学生明白,学生铭记在心。”

孙离做了一个家乡的传统菜:金钱蛋。鸡蛋片放在平底锅里两面煎香,加上盐和酱油,咸淡合适,再放些紫苏末、红椒粉、香葱末、蒜末。金钱蛋做好了,饭也煮好了。

李樵刚举起筷子,又起身走到厨房,找出一包味噌汤料包,拿开水冲了。金钱蛋浓肥郁烈,干香扑鼻。米饭晶莹剔透,嚼起来很有弹性。李樵话也不说,鼓着两颊,一口气吃了两碗饭,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孙离看看菜碗里还剩了一些蛋末碎渣,又舀了一勺白饭拌进去,拌得油汪汪的,说:“呵呵,我家乡的土话,这叫做敛碗。原来家里穷,油星子都舍不得浪费一点,剩菜碗再用饭敛一敛,这几口饭是最香的。”

李樵看见,又像小孩子讨食一样张开嘴巴,“啊啊”地要吃。孙离就用勺子舀着饭,喂一口李樵,自己吃一口。

吃完了,李樵这才呻吟起来:“哎哟,哎哟,肚子痛,肚子撑死了。”

孙离说:“这金钱蛋最好用新鲜的紫苏叶,新鲜的葱蒜,还要加一勺我家乡的油糊辣子,味道更好。小时候,我家菜园墙脚四周长了好多野紫苏,高的足有人把高。我最喜欢摘紫苏叶子揉碎了闻,好香好香。”

孙离中学时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想到的就是自家的菜园子。别人家的菜园子都只是夹了篱笆,他家的菜园子却筑了土墙围着。他记不得自己几岁时,看见爸爸有空就在屋后的菜园筑墙。用厚厚的木板夹成一个长方框子,黄土倒进夹板框里,拿木筑锤哼哧哼哧地筑。常有两三个邻里帮忙,边筑墙边摆龙门阵。大人说的很多话,孙离都是听过无数次的。

“叔你要是不从508厂回来,只怕当到厂长了。”

爸爸说:“我马上就要送到大学去读书,你晓得的,突然来文件说回乡支援农业生产。”

“你要是读了大学出来,肯定当厂长了。”

爸爸说:“命里只有一把糠,不怕你三更半夜喊天光。”

过了几年,土墙就有了很多的蜂洞。油菜花开了,蜂洞里会藏有土蜂。孙离会捉了土蜂,放在瓶子里关着,塞油菜花进去,看它能不能产蜂蜜。土蜂没有蜇人的刺,孙离每到春天就捉土蜂酿蜜。

孙离讲起老家的菜园子,眉飞色舞的样子,又笑道:“小时候真傻,明知道土蜂酿不出蜜的,年年都玩这个把戏。”

李樵听得很神往,柔声道:“老头子,你现在都还很顽皮。看你顽皮的样子,我就想象你的小时候。你小的时候,我怎么不同你在一起呢?我怎么不能陪着你一起玩呢?”

孙离听了这话鼻子酸酸的,他拉了李樵的手,故意开着玩笑,道:“只怪观音大士没有通风报信,不然我会在超生路上等你十年的!”

李樵突然攀住孙离的脖子,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半天才轻轻说了两个字:“亲人。”

说完眼睛一红,泪珠从眼角滑下来。可她马上从孙离身边跳开,若无其事的样子,唱歌似的说:“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我也有家乡呢。我的家乡在广东潮州,我长到七岁才随父母到苍市来。我的家乡最好吃的是乌榄,配白米粥,你吃过吗?我最爱吃白粥配乌榄。我记得小时候,早晨跟外婆去菜市场买乌榄,回来外婆把乌榄洗干净,放到开水里煮软,等凉了,用棉线把乌榄从腰中间一割,勒成两截,把核取出来,再往乌榄里塞些芝麻盐,腌一腌就能吃了。腌好的乌榄,外面乌黑发亮,里面紫红色,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好艳丽!”

孙离说:“巧了。我老家做金钱蛋,也不用刀切,也是用棉线割的。那样蛋黄不会散,也不会沾在刀背上。”

李樵望着孙离说:“哪天你陪我回潮州去看外婆好不好?”

孙离说:“好。可是你外婆问我是谁,我怎么说呀?”

李樵笑得眼睛一弯,说:“我就说你是我的男秘书!”

李樵泡了茶递上。茶桌临着窗,望得见下面的江水,对岸的青山。说着话,李樵突然扑哧一笑。

孙离问:“笑什么呀?”

“你老是偷偷儿瞟那扇门,进去吧,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李樵望着他笑笑,站起来往卧室去。

李樵床上铺着软软的藤凉席,淡淡的茶色。床头墙上挂着李樵的一幅照片,大大的眼睛正好望着床铺。

孙离望着照片,说:“她在望什么呀?”

“她呀,她在看这是谁在欺负我呀?”李樵说着,就进浴室冲澡去了。

孙离也去冲了澡,他还记得李樵在郊外说的话,回到床上说:“宝贝,我一定要试试,看我有用,还是车有用!”

李樵紧紧地搂着他,嘴凑在他耳边,说:“不准你讲我坏话!我要上来,我要骑在你身上当司机!”

李樵当了一回疯狂的司机,又软软地躺下了。两人冲洗了回来,孙离从后面搂着李樵,轻轻摸着她的背,沉沉地睡去。

孙离先醒来,听得李樵呼吸轻轻的就像婴儿。他不忍惊了她,纹丝不动地躺着。李樵是扑在他的怀里睡的,脸贴在他的胸膛里。

孙离从李樵家出来,天已黑了。街对面高楼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美容广告。画幅上是位黑发美女,肌肤白得像落在山顶的雪,长长的睫毛像两朵黑云停在白雪上。

孙离停下脚步,久久望着广告上的美女,心里想着的却是李樵轻轻对他吐出的两个字:亲人。李樵对他说这两个字时,嘴里的气息暖暖的。孙离很想返身上楼,再敲开李樵的家门。他仰起下巴,下滑的眼泪停在两颊上。

 

十八

谢湘安宽肩长腿,一头浓密的黑发,眼里总是蓄满笑意,很温柔的样子。他做人落落大方,学术前景又好,很让同事们喜欢。喜子很看重数字图书馆,少不了常找他商量事情。谢湘安每次进她办公室,她有意无意要把门敞着。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多,她潜意识里似乎要让人作证。证明什么呢?喜子细想就觉得荒唐,难道她会跟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传什么绯闻?

有次喜子要向谢湘安交代事情,她没打电话叫他上来,自己去了他的办公室。数字图书馆部占了三间办公室,谢湘安和别的老师合用一间。喜子那天穿的是平底圆头麂皮鞋,走路没有声音。她走到门口,看见门半掩着,正准备敲门,突然听到里面有女孩子的抽泣声。

喜子连忙把手收回,正要悄悄离开,听得女孩子带着哭腔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这样。”女孩子的声音颤巍巍的,娇憨任性,又有几分稚气。

听得谢湘安说:“熊芸,你别闹,懂事一点好不好。我在上班呢。你这样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原来女孩子叫熊芸。谢湘安虽然是在斥责,但又像是在恳求,语气十分温柔。

喜子赶紧快步走开。听声音,那叫熊芸的女孩子还很年轻。一定是这对恋人闹矛盾,只有恋人之间才会这样讲话。女孩子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听得出谢湘安还是很在意她。

九月天气,虽然下了几场雨,雨一停又闷热起来。孙离这几天写作不太顺畅,干脆和几个朋友自驾游,往四川九寨沟去了。亦赤周末考试,也不能回来。喜子心里不妥帖,一个人出去走走。也不方便走远,午后稍稍休息会儿,就去了近郊的苍莨山。

苍莨山并不太高,却是石骨峻秀,古木参天。山路两旁尽是两人合抱粗的樟树、银杏和枫树,浓荫匝地,林泉幽深。半山腰上有座寺庙,名唤苍茛古寺,为六朝圣迹,香火很旺。过去这里僧尼同寺,和尚尼姑各有住持。两个住持不和,宗教局出面把和尚发到山下寿公庙去了。宗教局有个副局长叫马波,是孙离的同学,也是好朋友。喜子听马波说过和尚住持和尼姑住持闹意气的事,也没怎么在意听。苍茛古寺就只剩下尼姑,香火比往日更旺了。原来是这里新来了住持,法号唤作妙觉。俗姓周,出家前的名字就叫美尼。也许是命里占就的,美尼长大后真的就做尼姑了。

喜子进了山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清凉起来。她是不拜佛的,进寺庙只是想看里面的几棵古树。她自小就很怕闻香火的气味,熏着头就发晕。她沿着庙宇里面的围墙走,目光只在古树上盘桓。围墙到寮房处就不通了,她又往回走,知道那里有道后门。听说那位妙觉法师长得很漂亮,又善为书法,好作诗填词,还会古琴。很多香客进寺烧香,都想看看妙觉美尼。

喜子从寺庙后门出来,再往山顶方向去。山道两边的香樟、枫树交织在头顶,成了一个绿色的甬道,人就像是钻进了一个青幽的万花筒。日光照耀之下,天上地下变幻着绿光。她伸出手,手指尖都映绿了。

山道边有座亭子,顶上盖着枯旧的杉树皮,极有野趣。亭子旁边立着几株老松,又种着一丛丛紫竹,风里便有几分松竹的清香。亭中一对青年男女对坐,都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正在那里说话。好像说到了开心处,两人仰面而笑。

喜子望一眼那男的,背影很像谢湘安。喜子很爱看谢湘安的背影。有次开会,大家都往图书馆小会议室走,谢湘安走在前面。喜子望着谢湘安的背影,说不出是哪里好看,只觉得他肩膀微微晃动,像一竿风中的竹子,又挺拔,又灵动,说不出的潇洒。有次喜子路过谢湘安办公室,望见他正站在书桌前,侧着身子从桌上拿什么东西。只是一瞥,那个侧着的背影已经让她心动。

喜子不愿细想自己的内心感受。当年她同孙离谈恋爱,似乎是糊里糊涂过来的,只是觉得男女必须成家,必须生儿育女,就像上学必须交作业似的。她稀里糊涂就成了他的老婆,吵吵闹闹过起日子。吵多了就不吵了,两个人都吵疲了。

谢湘安的背影在他动作的时候才好看。静下来,比如给他的背影照一个相,那种妙处是照不出来的。喜子这么琢磨的时候,脸就不由得红了。

她正要走开,那男的却抬起头来喊道:“朱馆长。”

喜子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果然是谢湘安!

他背后长着眼睛吗?喜子定了定神,轻轻招呼一声:“湘安呀?”

喜子望着谢湘安对面的女孩,齐眉刘海,一头长发黑得发亮,弯弯曲曲垂在肩上。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才褪去孩子的稚气。女孩很有礼貌,起了身说:“朱馆长好!”女孩声音清得像滤过细沙的水。喜子听出来她的声音,这女孩就是那天在谢湘安办公室里哭泣的熊芸。

果然,听谢湘安低头对女孩说:“熊芸,你先回去吧,我陪朱馆长爬爬山。”

熊芸仰起脸,噘着嘴说:“不,我也要陪朱馆长爬山。”

喜子忙说:“你们自己玩吧,我想一个人爬爬山。”

谢湘安对熊芸说:“听话,你先回去练琴,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熊芸望着喜子,又望望谢湘安,张了张嘴,人却不动。

“小谢,你真的不要客气,我难得清静,你们玩。你陪我,我反倒不自由了。”喜子又对熊芸笑笑,“你们继续玩吧。”

谢湘安很干脆地说:“熊芸,你回去。我找朱馆长有事。”他的语气简直让人不能有异议。

喜子说:“小谢,有什么事上班时候再说吧,今天是休息日呢。大家都好好休息休息。拜拜啦。”

喜子说完转身走出了亭子,不再给谢湘安说话的机会。她踩着石级往山上走,故意把腰挺得笔直,步子迈得轻快。她脑后仿佛长了一双眼睛,知道谢湘安和熊芸还站在那里望着,她不能显出老态来。

喜子突然为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转又自宽自解:这只不过是女人的自尊心罢了。谁没有自尊心呢?喜子同孙离结婚之后,不是没有遇到过好男人,可她是个导不了电的绝缘体。

马波有天同孙离开玩笑说:“你家喜子给人的印象,美,但是冷。”孙离自己琢磨:喜子的这种冷,不是冷艳,而是冷漠。冷艳会让男人有渴望,冷漠只能让男人望而却步。

孙离回家告诉喜子:“马波说你是冷美人。冷美人,多好啊!没有人敢抢我老婆了。”

喜子听了这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略带讥讽地说:“马波老婆叶子是热美人。”

马波的夫人叶子瑾,熟悉的人都喊她叶子。叶子在银行工作,见人就谈揽储或理财的事,给人的印象不太好。喜子很理解银行工作的压力,但说话总得有个场合。叶子和人坐下不到三分钟就开始拉业务,有些叫人受不了。

孙离有回忍不住,开马波的玩笑,说:“你家叶子是业务标兵吧?”

这话叶子是当面听见的,她不觉得孙离是在讽刺她,反而说:“孙大作家,你赚那么多稿费,一点都不照顾我!”

喜子爬着石级,一会儿就出了汗,背上的衣服洇出一大块湿印。石级两旁尽是大樟树,间杂着还没长高的红枫。这种红枫是新近从美国引进的,名字叫秋焰,叶子一年四季是红的,红得特别鲜亮。

苍莨山本来就以秋天的红枫出名,可这些年哪怕过了寒露霜降,枫树上的叶子还是青的。许多慕名来看红枫的人不免失望。山道两旁如今都种了这种叫秋焰的洋枫树,那种霜染红枫的季节感也就没有了。

一条盘山青石板路把苍莨山裁成上下两截。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柔和地从树叶隙缝间落下,地面满是一块块跳跃的光斑,树木的清香夹着腐殖质的湿气在风中弥散。

喜子从山下往上爬,正要踏上这条盘山青石路,一条大黑狗突然从她眼前窜过。她脑子里一空,跌坐在地上。

喜子抚着胸口,闭着眼喘气。刚刚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却见谢湘安笑盈盈站在她面前。他伸手扶了一把,喜子才站起来。她满身是汗,先前一脸煞白,现在脸却红了。

谢湘安一本正经,却是故意幽默,说:“朱馆长,真对不起,怎么你每次摔跤都被我碰见?”

喜子左右望望,没看到熊芸。她自我解嘲:“老了,胆子太小。我从小怕狗,太吓人了。”

谢湘安看看喜子脸上的汗,从口袋掏出一条方格手绢,叠得整整齐齐的,递给喜子说:“擦擦汗吧。”顿一顿,又说,“刚换的,干净。”

喜子愣愣地望着谢湘安,并不伸手去接他的手绢。谢湘安却把手绢展开一半,伸手轻轻在她脸上按了按。喜子像着了魔,闭起眼睛,半仰着脸,乖乖地让他擦汗。

喜子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暖暖的,带着一点儿辛辣,不知是手绢上的,还是谢湘安手上的。喜子想起她小时候,有次摔了跤,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爸爸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她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

她突然反应过来,内心惶然而又羞愧。她在一秒钟之内,从那个恍若赖在父亲怀里的三四岁的小女孩,变成了老成沉稳的朱馆长。

她从谢湘安手里拿过手绢,动作不经意似的,心里却刚刚掠过风暴。她站稳身子,后退一步,定一定神,本想说谢谢,又没有说出来。

谢湘安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尴尬,又对喜子笑笑,说:“朱馆长,你想独自走走,我就不打搅了。”

谢湘安走了,喜子才发现他的手绢还在她的手里。她不知道谢湘安刚才是一直跟在她后面,还是在她摔倒的时候偶然碰上的。她也没去想为什么是他一个人在山上,熊芸那孩子真的听了他的话先回去了吗?

喜子回家做的头件事就是洗手绢。她倒了一点薰衣草香味的洗衣液,把手绢放在水龙头下轻轻搓揉。手绢是麻料的,已经半旧,很柔软。喜子想现在还有几个人用手绢呢?只有那些老派的先生,另外就是那些环保主义者。

亦赤他们这一代,恐怕连手绢都没有见过吧?一盒一盒的纸巾,打开一张一张地抽,一张一张地扔。他们也许从来没有想过,纸巾盒里的纸巾是从哪里来的。

记得亦赤小时候,孙离在饭桌边问:“儿子,你知道饭是哪里来的吗?”

儿子回答:“爸爸煮的。”

孙离又问:“爸爸煮饭的米是从哪里来的?”

亦赤说:“商店里买的。”

“商店里的米哪里来的呢?”

孙离问到这里,亦赤就答不上了。儿子小小年纪,只知道吃的玩的穿的都在商店里。商店里永远有很多东西,永远也买不完。

喜子少女时代也用过很多手绢,有印着兰花的,有印着牡丹的,还有印着大头娃娃的,大多四周都滚着精致的牙边。她还得过一套湘绣真丝手绢,一共四条,分别绣着梅兰竹菊。她很喜欢那四条手绢,舍不得用。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些精心收藏的漂亮手绢哪里去了。

她记不清楚自己是哪年开始用纸巾的,好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吧。仿佛一夜之间,中国人都不用手绢了,城里人的桌上都摆着纸巾,口袋里也时刻塞着纸巾。洗衣服也早就只用洗衣机,只有买了高档衣服,售货员才特意嘱咐手洗翻晒。有时口袋里的纸巾忘记掏出来,洗衣机洗出的衣服都沾满纸末,晒干以后抖都抖不掉。

喜子把谢湘安的手绢洗净叠好,晚上临睡前就干了。她把手绢放进一个信封里,准备上班时还给谢湘安。她突然想起宝玉送两条旧帕子给黛玉,脸又不由得红了。第二天,她把装了手绢的信封放在包里去了学校。一忙,又忘记还了。手绢放在包里带了几天,干脆就拿出来放在抽屉,看哪天谢湘安来办公室再给他。

 

十九

图书馆学会的年会在湖南的凤凰古城召开。喜子是图书馆学会理事,收到了开会通知。谢湘安的一篇论文被评为年会论文一等奖,他作为论文获奖作者,也应邀参加会议。

谢湘安跑到喜子办公室,问:“朱馆长,我们怎样去开会?我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我们坐飞机先飞到长沙,再改坐长途汽车。”喜子说起来忍不住有些兴奋,“长沙去凤凰的路上,高速公路两边都是很好的山景,很漂亮。凤凰我去过几次了。”

早上七点,喜子坐的士到机场,远远就看见谢湘安站在国内出发口外面。谢湘安还是穿的白衬衣和牛仔裤,斜挎着一个帆布包,脖子上挂着一个单反相机。相机看上去沉甸甸的,压在他宽阔的胸脯上。他看见喜子下了的士,忙迎上来接过她的行李箱。

谢湘安含笑说:“朱馆长,我们又穿一样的衣服。”

喜子今天穿的也是宽松的白棉布衬衣,牛仔裤,旅游鞋。初秋天凉,她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藏青色的风衣。“他还记得九月下雨那天,我在图书馆台阶前摔跤时穿的衣服。”喜子想着,脸上有些发热,怕谢湘安看出她的脸红,目光就直直地望着前方。

换过登机牌,两个人的位置不在一起。“这么早的飞机,这么快就把位置选完了。”谢湘安笑笑,“中国人真是着急啊。”

喜子明白他的意思,遗憾两个人没有坐在一起。谢湘安说:“上去后,我找人换换。”

登上飞机,谢湘安先找到座位,马上同旁边的客人打商量,说:“可以换换位置吗?我两个一起的,分散了。”

那人说:“我行李放好了,难得麻烦。”

喜子忙说:“湘安,不用换,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喜子座位在谢湘安后面二排,她放好行李往前望去,谢湘安正回头望着她笑。直到她坐下去,谢湘安才挥挥手也坐下了。他俩选的都是最后的散座,都是夹在中间的座位。喜子得伸直脖子,才望得见谢湘安的后脑勺。喜子很爱看谢湘安的背影,自然也很熟悉他的后脑勺。她突然脸红心跳,自己都吓着了。原来,她这么喜欢看谢湘安的背影,都因她只能从后面偷偷地看他!她羞愧地咬着嘴唇,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看穿了她的心思。

喜子闭着眼睛,慢慢就似睡非睡地迷糊了。身子感觉跳了一下,飞机已经落地。苍市到长沙,真是太方便了。出了到达口,就有去凤凰的大巴车。谢湘安跑步过去看看,忙回头朝喜子招手。

车上只有一半的人,座位随客人自己选。谢湘安请喜子先靠窗坐下,他再来安放行李。谢湘安忙东忙西,半天才落座。他俯下头将落座,望着她的眼神,竟像大哥哥宠爱自己的小妹妹。

喜子从小要强,事事自己打理。她和孙离结婚这么多年,仍然没有等人照顾的习惯。她只是不太喜欢做饭,很怕手上油腻腻的感觉。真做起饭来,她手脚飞快的。女人的所谓小鸟依人,她潜意识里有些鄙视。刚结婚时,孙离一心要当护花使者,她却并不领情。她除了不爱做饭,也确实样样能干。孙离就乐得偷懒省心,心安理得让她去做女强人。他俩去外面吃早饭,孙离找地方先坐下,喜子就忙着点餐,拿筷子,端上早点,递餐巾纸。

汽车不用进城,很快就上高速公路,风驰电掣了。谢湘安不拘谨,也不多话。喜子也不说话,只是偶尔指指车窗外的风景。高速公路两旁是绵延的丘陵,长着枞树、樟树,有些矮山坡种着橘树。

橘子正是成熟的时候,黄黄绿绿枝头累累。秋天的太阳很柔和,斜斜地照在喜子的脸上,她右耳的耳廓粉红粉红的,几乎透明。当年孙离看到她这粉红色透明的耳廓,心里怦怦发跳,才开始约她散步。

喜子头往前倾了一下,谢湘安看见她的发丝在阳光照射下像镶了金边。他从后面看着喜子的马尾辫,竟然有些少女的姿态。

喜子上中学梳着两条辫子,上大学后梳一个马尾辫,一直梳到现在。结婚时烫过一回头发,她后悔了好多年。她在头发上花的时间最少,不染,也不烫。每天早晨起来,她用木梳把头发梳抻透,用一个黑丝绒发箍扎在脑后。

她梳头发的时候闭着眼睛,尽量把每一处头皮都刮遍,才舒舒服服地张开眼睛。偶尔碰上有些很正式的场合,她就会把头发放下来,梳成披肩直发。

喜子不说话,谢湘安就安安静静坐着。他偶尔也侧过脸望她一望,很自然地笑笑。喜子一直想问问谢湘安,那个叫熊芸的姑娘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也算是关心年轻人吧。又想谢湘安这么细心地照顾自己,是不是把她当成妈妈辈的老年人了?

喜子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问:“小谢,那天在苍莨山上和你在一起的小姑娘很漂亮啊,你的女朋友吧?”

谢湘安忙说:“不是不是,她还是个学生呢,才刚刚二十岁,在我们师大上二年级。她家和我家是邻居,我看着她长大的,怎么可能。她爸爸妈妈托我照顾她,她也常常来找我玩。”

喜子看他急于辩清,着急得脖子都直了,不知怎么心里就有些高兴。谢湘安说过,他的家乡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湖边,那里有座很大的石化工厂,厂区职工家属有两三万人,职工医院、幼儿园、学校,什么都有。谢湘安的父母在职工医院工作,父亲是医院院长,母亲是妇产科医生。

谢湘安停了一下,望了喜子一眼,说:“那孩子,麻烦呢。我爸爸妈妈和她爸爸妈妈是医院同事,她家还和我家住对门。”

喜子等着谢湘安往下说,他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下去。

中午,汽车停在生活服务区休息。谢湘安先站起来,望着喜子说:“去吃饭吧。”

谢湘安并不问喜子要不要吃饭,先下了车,站在车门边等着。喜子低头下车,他很自然地牵住喜子的手。

喜子笑笑,说:“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呢。”

谢湘安很认真地说:“你不老。”

他这句话里有郑重其事的意味,喜子听了不禁悚然一惊。太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喜子抬着头,眯起眼睛找到天上的太阳。她看见一个一个光圈,水波一样漾开去,闪烁着彩虹一样的颜色。

喜子闭上眼睛,头有些发晕。谢湘安调来图书馆这几个月,她不知不觉在心里对谢湘安滋生了柔情。喜子想,我这真是母爱泛滥。“我和谢湘安已经不是一辈人了。”喜子这样自宽自解,可又觉得自己分明是想多了。

服务区有快餐厅,卖关东煮、玉米、粽子、肉包子和方便面,餐厅里人挤来挤去。谢湘安让喜子在桌边坐好,俯身问她:“想吃什么?”

喜子很想吃一根煮玉米,转念一想,啃玉米时的样子难看,龇着牙,嘴角上沾着没嚼碎的玉米粒,手还黏糊糊的。

她正犹豫,谢湘安柔声说:“吃根玉米吧,再吃点煮豆腐。”

谢湘安买来了煮玉米和关东煮。关东煮里有油豆腐,有海带,也是喜子爱吃的。谢湘安也吃了一根玉米,一碗关东煮,还吃了两个大肉包。他吃东西嘴张得大,一咬一大口,吃得津津有味,很享受的样子,并不让人觉得粗鲁。喜子也开心地啃着玉米,玉米粒又嫩又香,一口咬下去,满是清甜的汁水。

谢湘安还买了些橘子,剥好皮递给她。喜子望望他,说:“你这样周到,好像我是个生活低能儿,连吃橘子都不会了。”

谢湘安说:“不是不是,你就让我假装一回绅士好了。当绅士的感觉很好的。”

他自己也剥了一个橘子,掰一瓣放到嘴里,酸得连连抽气,龇牙咧嘴,眼睛里泪光闪闪。他正想用手去擦眼泪,喜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别擦别擦,傻孩子,你手上尽是橘子皮的油,越擦眼睛越痛的。”

喜子放下他的手,摘掉他的眼镜,拿出一张纸巾,轻轻在他眼睛上按了按,又帮他把眼镜戴好。谢湘安闭着眼睛,乖乖坐着一动不动,眼镜戴上了他还不动,眼睛里竟有些涩涩的。

“可以啦!”喜子声音拖得长长的,胸口说不清的柔软。

谢湘安这才睁开眼睛,又露出那种孩子气的笑。

一会儿又上车了。喜子仍靠窗坐着。她眼皮发沉,懒洋洋地想打瞌睡。又担心睡着后头会歪到谢湘安那边去,就撑着不睡。

谢湘安看出她困了,就说:“休息一下吧。你睡一觉,差不多到了。”

喜子摇头说:“不困。”

她说是不困,到底慢慢睡着了。喜子有意识地把头倒向车窗那边,可汽车遇着减速带就颠簸,她的额头在窗玻璃上磕得生疼。她赶紧把头摆正,一会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睡也睡得不踏实,汽车不知怎么突然一刹车,她的头就滚到了谢湘安的怀里。谢湘安忙抱住她的头,轻轻把她扶起来。她刚才果然头已枕在谢湘安肩膀上了。

喜子心里尴尬,说:“不好意思,我把你当枕头了吧。”

谢湘安说:“哪里啊,你继续睡吧,还有些路程呢。”

喜子已完全没有睡意了,说:“两边的山真漂亮,看风景吧。”

喜子留意沿路的地名,觉得非常有意思。每个地名似乎都有故事,叫人生出无限的想象。突然看到一个惹眼的地名,居然叫借母溪。一块蓝牌子写着:借母溪;又一块褐色牌子写着:借母溪国家森林公园。

喜子说:“我在这条路上走过好几回,原来没注意到这么有意思的地名呢!”

谢湘安刚才没有注意,问:“叫什么地名,这么有意思?”

喜子说:“借母溪,哪里还有母亲可以借?湘安,如果要你想象,你会觉得是个什么故事?”

谢湘安说:“地名都有来历,哪兴随便想象的?”

“我是想着好玩,让你想象一下嘛。”

谢湘安说:“我想,可能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看到老父亲很想念死去的母亲,就去借个母亲回来送给老父亲。”

喜子笑得肚子都痛了,说:“果然是理科生,太没有文学想象力了。”

年会定在凤凰古城边上一个山庄开。下午签了到,喜子进房间安顿好行李,清清爽爽洗了个澡。从房间窗户往外望去,天蓝得那么不真实,大朵大朵的白云低低地垂在空中,好像伸手就能摘到。

今天只是报到,参会的人三三两两地到来,晚饭就开得有些随意。一桌凑上十人就吃。吃过晚饭,谢湘安问:“朱馆长,晚上有什么安排?”

喜子说:“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不然,我们去古城转转。我是来过两次的,我做你的向导。”

进了古城,喜子眉头皱了皱,说:“煮饺子啊!我们中国人都不干事吧,天天在外面玩?你看这凤凰城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都走不通了。”

谢湘安笑笑,说:“朱馆长,你的话我很不同意。你怪游客太多,玩起来不清静。未必只准你玩,不准别人玩?自己内心清静就行了,各玩各的啊。”

喜子也笑了,说:“小谢,你倒是很包容的。好吧,我们挤吧。跟着我,别走散了。这里七拐八弯的,很容易迷路。”

谢湘安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说:“浙江有个地方,本来是个很有名的古镇子,鲁迅先生笔下经常写的。那里劈为东西两半,一边人流如织,一边冷冷清清。冷清的那边,拍鬼片倒是好外景,玩是没法玩的。平时有人嫌旅游景点太热闹,我就告诉他去拍鬼片那里,那里可清静啦。”

喜子听到这儿,假装生气了,说:“表扬你一句包容,你就要我去拍鬼片的地方啊!”

谢湘安大笑起来,为自己惹恼了喜子而开心。走过一个银饰店,喜子进去了。谢湘安问:“喜欢什么?”

喜子不做声,只沿着柜台细细地看。店家很热情,喜子眼睛看到什么,他就介绍到什么。“看看嘛,看看嘛,不买没关系的。”店家说。

走出银饰店,谢湘安问:“没有一样你看得上眼的?”

喜子笑笑,说:“你想充大老板,送礼物给我?”

谢湘安说:“银饰又不贵,我不是大老板也送得起。朱馆长,你看那边还有银饰店,我们去看看?”

喜子说:“别傻了!你在店里问我,我一句话都不答你。为什么?我俩都不认得银子,旅游景点好多卖假货的。”

出了小巷子,走到沱江边上。天慢慢黑下来,两岸燃上暗红的灯火。谢湘安问:“朱馆长,你看这些灯好漂亮啊。”

喜子一眼望去,想到的却是烧红的蜂窝煤。两岸的吊脚楼就像用蜂窝煤垒起来的,沱江的水若溅上去就会咝咝地响。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太没有美感了,没有说出来。

不知孙离看了这灯火,他会在小说里怎么描写?她掏出手机,想给孙离发个短信。想了想,又把手机放进包里。“我出来一天了,他短信电话都没有,就这么放心?”喜子这么想着,心里有些不快乐。

沱江边上尽是酒吧茶馆,谢湘安问喜子:“找个地方坐坐吗?喝茶还是喝杯啤酒?”

喜子倒是想坐下来喘口气,只是这里太不安静。不管是酒吧还是茶馆,都开着高高的音响,唱歌的人不怕把天喊塌下来。她又不想显得自己老气,便说:“由你吧。”

谢湘安说:“我们去酒吧好吗?”

进了酒吧,喜子说:“我们坐露台吧,清静些。”

侍者过来,问:“两位喝点什么?”

谢湘安不答话,望了望喜子。谢湘安的眼里挂着两盏红红的灯笼,灯笼是屋檐上映下来的。喜子望望他的左眼睛,又望望他的右眼睛,笑了,说:“喝红酒吧,啤酒喝了撑。湘安,你的眼睛里有红灯笼呢!”

谢湘安也看到她眼里的红灯笼了,说:“我在你眼里看见的是玫瑰。”

侍者把红酒倒上,谢湘安举了杯子,说:“来,为这良辰美景!”

谢湘安是背对江面坐的,他说这话时回头望了望沱江。喜子举起酒杯,同他轻轻碰了碰,抿嘴微微一笑,酒只在嘴边沾了沾。

听谢湘安说到良辰美景,她想到的是奈何天。夜色,沱江,依稀的山影,真叫人无可奈何!谢湘安把酒干了,举着空杯子傻笑。喜子拿起酒瓶,替谢湘安酌酒。他也不客气,随她把酒慢慢地倒进杯子。

谢湘安轻轻地晃着杯子,抬头望着天上,说:“山城也是人间繁华,我们把天上的星辰忘记了。”

喜子也抬起头,慢慢地就望见天上满是星辰。“湘安”,喜子的声音几乎像是叹息,“这时候若是突然停电了,没有灯火,也没有嘈杂,只有银河在山头上奔流,这里就是仙境啊!”

两个人望着夜空,各自想着心事。谢湘安觉着脖子发酸了,才把目光从天上收下来。他看见喜子也没有看星星了,她正望着眼前的河水。

夜色凉凉地照下来,她的脸色白得像冰,又映着若有若无的微红。这微红是从河那边吊脚楼的灯笼里飘来的。那些灯笼似乎并不照人,而是散出阵阵红雾,浮游在夜气里。

喜子微微叹息一声,回过神来望望谢湘安,心想:这地方应该是谢湘安同熊芸来的。

谢湘安给自己倒了酒,说:“朱馆长,我自酌自饮,你的酒没动呢!”

喜子笑笑,说:“你刚才抬头望天的时候,我偷偷喝掉两杯了。”

谢湘安望望酒瓶,相信了,说:“朱馆长原来是能喝酒的!来,干一杯吧。”

干了杯,喜子说:“我不会喝酒,今天破例了。”

喜子慢慢喝着酒,听酒吧里的人唱着一首陌生的歌。喜子对流行歌曲很熟悉,儿子亦赤是个音乐发烧友,他在家时经常把音响开得老大,吵得上上下下的邻居来拍门。好在后来流行了随身听,亦赤便耳机不离身,走到哪里都是摇头晃脑的。

她看不惯儿子这个样子,但说了也是白说。亦赤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有一天,孙离朝亦赤发火,儿子冲着他喊道:“老孙头,你凭什么教训我?你去学校问问我的成绩!我才不会考你的麻省理工学院呢!”

孙离被呛得面红耳赤,扬起的巴掌打不下去。

“湘安,你听过这歌吗?舒缓,忧伤,又好像一团火。”喜子的神色怔怔的。

谢湘安听了听,说:“我真不熟悉呢。”

这时,侍者过来倒茶,喜子问:“唱歌的是客人,还是你们的歌手?”

侍者说:“我们酒吧的老板,歌是他自己写的,词和曲子都是他自己的。客人不唱的时候,他就自己唱。”

喜子又问:“你们老板?他是音乐人吗?”

侍者笑笑,用很浓重的湘西土话说:“他是个卵音乐人!他只读过几年小学,一直在外面打流,这几年才回来开酒吧。”

喜子听了,不由得回过头,透过窗格子,望望里面唱歌的人。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约摸二十几岁年纪,理着短短的平头。他闭着眼睛弹吉他,身子一摇一摇地唱歌。又望望酒吧里坐着的人,也都闭着眼睛听歌,酒杯在手里慢慢地晃。

喜子回头望着谢湘安,轻轻地说:“湘西这鬼地方,尽是这些古怪人。你说沈从文先生,他才读过几年书?你明天去熊希龄故居看看,他也是小小的个子!”

谢湘安喝了一杯酒,嘿嘿地笑,说:“难怪我说自己蠢呢,原来是个子长得太高了!”

“你别骄傲行不?你的学问谁不知道呀?”喜子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这边来吧!看你又要抬头看天,又要回头看河,很忙的样子。”

“我喜欢面对面看你呢!”谢湘安说着调皮话,人却坐到喜子身边来了。

沱江里有放河灯的,一条暗红的火龙游在水面上。

喜子问:“湘安,你知道放河灯是什么意思吗?”

谢湘安摇摇头,说:“我还真不知道。我是在工厂里长大的,那里面没有民俗。”

喜子忍不住笑,说:“游客无知,听人糊弄放河灯。河灯是乡下人祭亡灵才放的,平白无故放什么河灯?没事放河灯,想着都不吉利。”

谢湘安又是嘿嘿地笑,说:“我又要讲你不通达了。中国人过圣诞节、情人节、万圣节,不就是这样?不过是年轻人多找些借口开心罢了,非得追究宗教背景、文化背景,那还过得了日子?”

喜子假装生气,说:“行了,你们年轻人思想开放,不像我们老古板僵化了。”

谢湘安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吧,别总说老不老的。”

喜子眉头微微一皱,说:“我可能喝多了,晕乎乎的。”

谢湘安说:“那你就尽杯里的吧,余下的都是我的了。”

谢湘安酒喝得越来越慢,酒杯却时刻端在手上。他东—句西一句说话,喜子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突然想起孙离的一位画家朋友,名叫高宇,也是湘西人。高宇年轻时到北京去漂,就像当年沈从文似的,颇有几分窘迫。一日,高宇右手无名指被饭篓的竹签刺伤,发炎红肿,奇痛难忍。夜里却梦见自己无名指尖开出一朵灿烂的花,美艳无比。醒来,高宇想这梦应是吉兆,自己的手能巧夺天工。他便自刻一枚闲章:梦指生花。果然没几年,高宇就在北京画坛有了大名气。可惜中国成语的原创时代早就终结了,不然若干年后,说不定梦指生花也会成为成语,就跟梦笔生花似的。

露台下仍是游人来来往往,酒吧里的客人走了旧的来了新的,没有停歇的样子。半空中飘着孔明灯,忽忽悠悠地飞升。喜子又望望沱江里的河灯,不由得叹息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谢湘安却听见了,问:“没事吧?”

喜子:“没事,没事呢!”

她看着孔明灯和河灯,内心其实是伤感了。孔明灯和河灯,闪着微弱的光芒,都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去。这两样东西,似乎都在暗寓着消逝。眼前满城的灯火,终究会慢慢暗去。

谢湘安说:“你可能是累了,我们走吧。”

走出酒吧,谢湘安无意间碰着了喜子的手,没事儿似的抓着,说:“你的手好凉啊。冷吗?”

喜子索性挽着他的臂膀,说:“不冷。你的手热热的,到底是年轻人。”

谢湘安把喜子的手夹得紧紧的,说:“又说这话了!你别老是说年轻人年老人,你很年轻!”

走到一棵大树下,谢湘安停下脚步,立在喜子的面前,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喜子闭着眼睛,脸微微仰起来。谢湘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紧紧地抱着喜子亲吻。

谢湘安吻得气喘,说:“我想马上回房间去!”

喜子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糊里糊涂地想,不能,怎么能这样?我是发疯了吗?她想喊谢湘安放开她,可她整个身子却像被吸附在谢湘安身上。

“我们往回走吧。”谢湘安轻轻地说。

喜子停下来,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我们是在往回走,兜了一个圈子,马上就到了。”

她说完这话,也热热地吻了他的耳垂。

回到山庄,正巧没碰上熟人。时间不是太晚,古城里游玩的人还没有回来。谢湘安跟着喜子进了房间,从后面把她抱起来,嘴在她的后脖上亲着。喜子慢慢转过脸来,身子轻微地颤抖。谢湘安把她搂起来,抱小孩似的放到床上去。

喜子忍不住叫起来,谢湘安忙用双唇堵上她的嘴。喜子摇着头,挣脱他的亲吻,闷着嗓子叫喊。

谢湘安壮得像头公牛,他的激越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喜子像是哭泣似的,说:“我会死的,我要死了!”

谢湘安掀起一阵更猛烈的风暴,喜子被卷到了九霄云外。她紧紧抱着谢湘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喜子喘着粗气,轻轻地说:“小安子,你把我照亮了!”

小安子是她脱口而出的称呼,必得这样喊着,她胸口才不那么隐隐地疼。

“喜子,我好爱你!”

谢湘安搂着喜子说话,两人都像是在梦里。谢湘安说着说着,又把喜子紧紧搂住,像要发狂了一样。喜子吃惊地睁大眼睛,说:“小安子,我真的会死的!”

喜子这回真的哭了,泪水不停地流着。她嘤嘤的哭泣被他一阵阵猛烈的撞击打碎。

谢湘安终于安静下来,喜子喃喃地说:“小安子,你把我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我飞了过去,又飞了回来。小安子,你把我照亮了!”

谢湘安躺下来,喜子趴在他身上。透过墨绿色的窗帘,隐约看见两盏孔明灯从窗口缓缓飞过。

 

二十

谢湘安迈开长腿,三步两步跨到领奖台上。喜子望着他那微微晃动的背影,胸口软得像棉花。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着身子。谢湘安回到她身边坐下,她觉得脸上热热地发烧。她把谢湘安的获奖证书要过去,翻来覆去看着。简简单单一个红本子,里面印的字也没有超过三十个,喜子看了足足十几分钟。台上再次响起掌声的时候,喜子才回过神来,原来总结讲话开始了。

晚餐订在凤凰城外的农家乐,吃当地土菜。湘西最有名的菜是腊肉、酸鱼和血粑鸭,南方人自是很喜欢吃,北方人也乐意尝尝口味。

喜子和谢湘安这桌都是高校的教授,有两位年轻女孩是会务组的工作人员。年会嘉宾们胸前挂着蓝色牌子,工作人员挂的是红牌子。有个黑脸大眼的女孩子,额上头发扎成一个小鬏系到后脑上,再和后面的头发汇成一个大马尾辫,露着光洁饱满的前额,像杨柳青年画上的娃娃。

女孩子正坐在谢湘安对面,神情腼腆,未语先笑。她有意无意眼风总扫向谢湘安,却不敢正眼望人,只好假装望谢湘安旁边的人,眼影里却全是谢湘安,水汪汪的眼睛脉脉含情。喜子看在眼里,暗自叹息。心想谢湘安不论年龄还是相貌,都是最惹女孩子爱的时候。她想到这些,胸口有些莫名的慌乱。

熟识的人都纷纷站起来敬酒了。圈内就是这么些人,许多人早就是老相识。喜子在专家组里不算年纪大的,但她这位图书馆长却很有名气。谢湘安的论文获了奖,也给她争了面子。

席上摆了白酒和饮料,白酒是湘西有名的酒鬼酒。喜子从未喝过白酒,昨夜的红酒都是破例。今天有人劝她喝白酒,说:“朱馆长,你有喜事,白酒肯定是要喝的。”

“我有什么喜事呀?”喜子说这话时,脸很不争气地红了。

那人就望着谢湘安,说:“小谢不是你的喜事吗?”

喜子似乎听出这人的一语双关,很镇定地说:“小谢的科研成果又算不到我的头上,怎么算我的喜事呢?”

谢湘安忙说:“当然是你的喜事呀?不是朱馆长用心指导,我哪有这成果呀?”

喜子拍了谢湘安的手,说:“小谢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你在家不知道拍马屁,跑到外面表演拍马屁来了!”

一桌人打哈哈,笑笑就过去了。熟人们过来敬了酒,喜子也得去回敬。

谢湘安轻声说:“你拿饮料吧,别喝醉了。”

喜子也轻轻说:“没事,我好像还能喝几口。”

熟人们见喜子端的白酒,都说喝酒就怕女士,女士们不喝则已,一喝就是海量。喜子忙说:“我哪来的量!只有这一杯的量了,再喝不下去了。”

一位男教授打趣说:“那可不行!你一根骨头,逗一群狗!”

这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被比作狗的男人们个个红光满面。喜子喝酒不上脸,反倒越喝脸越发粉白粉白,额上渗出一层细汗。

谢湘安也忙着给各位前辈敬酒,他喝酒上脸,脸早已红了。他始终跟在喜子后面,不时提醒她少喝。她已经添了五杯酒,又示意服务员再给她满上。

谢湘安忙挡住说:“不要喝了吧。”

喜子说:“不要紧,我要去敬一敬我的老师。”

喜子原本皮肤白,喝酒后更白得像瓷人,太阳穴上现出青色的纤细经脉,像是画上去的。她走到一位梳着大背头的老先生面前,说:“李教授,我来敬你!”又指指谢湘安,“这位是谢湘安,是我们数字化图书馆的总设计师,同济大学的计算机博士,到美国留过学的。”

李教授望着谢湘安,摸了摸自己灰白色的大背头,说:“小谢的论文我认真拜读过!小朱有这样的好助手,如虎添翼!小谢,你们朱馆长是我门下最优秀的学生!”

“我常听朱馆长说起您呢!”谢湘安点头恭敬地笑着。

李教授笑道:“她肯定是讲我的坏话吧!我有些严格,脾气也坏!我的专业同你们图书馆并没有关系,我是教你们馆长汉译文学研究的。我这次邀请来,仅仅同版本目录学沾得上关系。”

喜子笑道:“李教授是学界泰斗,哪块都缺不了您!”

三个人站着,说了半天的话,才碰杯喝了酒。喝过了酒,喜子又说:“湘安,李教授带我读博士的时候就说要退休了,过去十多年了学校还不准他退休。李教授就是我们学校的名片,退不了休。”

李教授哈哈大笑,说:“学术民工,终身服役!”

喜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脚步已有些软了,微微有些踉跄。谢湘安赶紧搀了喜子,带她回到座位上。他舀了一小碗酸笋汤,说:“喝一碗,会好受些。”

同桌的人看见,都说小谢真是个绅士。谢湘安笑道:“为领导服务!”

再有人来敬喜子的酒,谢湘安都抢先站起来,端过喜子的酒杯,干干脆脆说:“我替朱馆长干了。”

喜子脸色发白,嘴唇却显得柔软红润。她温柔地望着谢湘安,任由他大包大揽去。

喜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房间去的,醒来时已在床上躺着。取过手机看时间,却见屏幕上浮着谢湘安的信息,打开看了:喜子,醒来打我电话。

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喜子犹豫一下,就不打电话了。她起来洗澡,闭着眼睛用热水久久地冲着头和背。她想起同湘安的事,呼吸就有些紧了。她从未那么叫喊过,她真是忍都忍不住。“他把我照亮了,他真的把我照亮了!小安子!“喜子心里轻轻喊着,热水从头顶舒舒服服地冲下来。

隐约听见电话铃响,喜子忙关了水龙头,满身是水地冲出浴室。

“我打你手机,没人接听啊。睡着了吧?怎么样了?”谢湘安语气很温柔。

喜子说:“我才醒来,刚才在洗澡。”

“看见我短信了吗?”谢湘安说,“我让你醒来打电话呀?”

“太晚了,小安子!”

谢湘安说:“我一直没睡呢,等你电话!”

“你这傻孩子,怎么不睡呢?”

谢湘安叫了几声亲爱的,说:“我想过来,我想你!”

“天都快亮了,小安子!”

“我马上过来!”谢湘安不由分说,放了电话。

喜子想去浴室擦身子,就听到门铃响了。她开了门,湿淋淋地躲在门后。谢湘安抱起她往床边走。喜子吊着谢湘安的脖子,说:“我一身是水呢!”

“水就水吧!”谢湘安的声音微微发抖。

喜子双臂紧紧地箍着谢湘安,娇喘着说:“小安子,你这是要杀了我吗?”

谢湘安问:“你喝得有些多,还晕吗?”

“本来不晕了,你一来,我又晕了。”喜子软软地躺在他怀里。

第二天,会务组安排游览凤凰古城。喜子昨晚喝醉了,很有些疲倦,请了假。谢湘安就对会务的头开玩笑,说:“我也只好请假,留下来拍马屁。”

上午酒店里很清静,谢湘安泡了很好的红茶,两人坐在窗前轻轻地说话。推窗即是青山,木窗台低低的,坐下来抬手可凭,好像就为喝茶看山。专门做成这样的。山上长着各色杂木,颜色明暗很有变化,看着就想深深地吸气。

“经霜之后,这山必定更漂亮。”喜子懒懒地靠在藤椅里,感觉自己莲花似的正慢慢开放。

谢湘安笑笑,说:“喜子,你好有情致!我是工厂里长大的,伴着烟囱和机械,人也死死板板的乏味。”

“你还乏味么?”喜子拿茶杯半遮着脸,笑吟吟地望着她的小安子。

谢湘安的脸居然红了,道:“不许说,我真有些难为情了。”

喜子忍不住大笑,半天才讲:“难怪听人说,我们这辈人还知道谈情说爱,你们这代人就只知道做爱了。连歌都唱,爱就做,不要说!”

谢湘安耳朵一偏,说:“咦,喜子你唱歌很好听。唱下去呀,再唱几句我听听。”

喜子就想起儿子了。亦赤在家时,屋里歌声不断。只要不是木头,听都会听熟几首。她突然咬咬嘴唇,目光从谢湘安脸上移开,望着窗外的青山。

半天没听见喜子说话,谢湘安有些慌了,问:“有心事了?”

“我在看山。”喜子没有回头,“你定眼看着那山,它好像不是静止的。一会变得朦胧遥远,一会又近到你鼻尖上。若能守着这窗口老去,便是神仙了。”

“神仙都在山里吗?难怪仙字里头有个山,仙人就是山里的人。”谢湘安开玩笑说。

喜子调侃道:“理科生就是理科生!繁体字的仙字,并没有山呢!”

谢湘安就认真起来,说:“我的姐啊,你不知道我爱书法呢!古人的仙字既有你讲的那个繁体的写法,也有今天简体的写法。很多简体字是从繁体的草书来的,但仙字好像不是的。”

喜子忙说:“好了好了,我服你了。小安子,你的毛病就是得理不饶人,我讲一句,你要回十句。你能不能学学你的数字语言,只有0和1?”

谢湘安哈哈地笑。说:“你也知道0和1?”

“真的,小安子,”喜子说,“你给我讲讲你们计算机语言吧。我只听人说,计算机语言只有0和1,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谢湘安笑笑,说:“我的姐,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起码上百个人问过我这个道理,我讲了没一个人真能听明白。隔行如隔山。我由此想到教育的浪费。我们数学课学了那么多知识,对我们有用吗?完全可以不学的。”他端起茶杯,“数学课教我们计算圆柱体的容量,未必今天茶馆老板非得让我们把这杯子能装多少水算出来,才准我们喝茶?”

“小安子,你太可爱了!听你讲话,就像听小孩子讲话。”喜子笑得茶要喷了,抽纸巾印了印嘴上的茶水,“小安子,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东西没还你呢。”

“什么东西呀?”谢湘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喜子说:“你在苍莨山给我的手绢,一直放在我办公室抽屉里。”

谢湘安笑了,说:“我现在人都是你的了,还说手绢?”

喜子听了,忍不住走过去亲吻他。她坐回对面的藤椅,仍望着谢湘安笑。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她的耳朵成了粉红色。

谢湘安忙说:“别动,我给你照几张相。这阳光,木窗,淡淡的山影,太漂亮了。你的两只小耳朵,粉粉的就像蝴蝶!”

喜子懒懒地坐着,轻声说:“真好,真想就这么变成化石了。”

谢湘安说:“我也想时间这么定格了。喜子,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这个地方。你的耳朵真美!”

喜子手微微颤了一下,胸口突然堵了起来。孙离看见她粉红色的耳朵,才开始约她散步的。她把头转向窗外,望着阳光下的山色。她想起多年前,孙离同她约定爱历元年的话了。那年秋天,她在教室外面听孙离上课。那年是他们的爱历元年,今年应该是爱历多少年了?她脑子有些乱,一时没算出来。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