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十三至十六

2016-08-11 15:15:4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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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喜子在上海读到博士才没继续读下去。她本想在上海找一所大学教书,但孙离只有自修本科文凭,去上海连中学都进不了。她只得回到母校,苍市师范大学。博士在苍市还算人才,师大答应安排孙离的工作。

孙离的中学正传着他的桃色新闻,喜子一边同孙离吵着离婚,一边忙着给两人找单位。一切都已妥当,只需履行调动手续了,喜子才回到家里,冷冷地瞪着孙离说:“我们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孙离问:“不离婚了?”

喜子说:“过去再说吧。”

可以调到苍市去,孙离心里自是欢喜,却又有些伤自尊。他故意说:“我就不去了吧。你都是博士了,我跟了去丢你的脸。我到你们大学附中去,文凭肯定是最低的。”

喜子说:“文凭低怪得我?我要你考研,你自己不肯呀。”

孙离说:“你说得轻巧啊!我也考研去,儿子怎么办?为了你读书,我们夫妻六年不在一起。你只怪儿子不亲你,儿子其实都不怎么认得你。”

吵架是他们夫妻的常事,谁都不把它当回事。那个暑假过后,一家人都到苍市来了。孙离去的师大附中是完全中学,他被分配在初中部。他在县里是教高中的王牌老师,来到苍市只能教初中。孙离感觉到屈辱,很长时间都在生闷气。

亦赤初三开始到学校寄宿,从那以后回家就像做客。周末和寒暑假,儿子开始单独睡。两室两厅的房子,一间用作卧室,一间用作书房。孙离先是带着儿子睡书房的,亦赤初三之后只是偶尔回家,孙离就偶尔睡客厅的沙发。

儿子去学校寄宿,孙离回到喜子的床上。孙离进房的时候,喜子正坐在床头看书。她看见孙离走到床边了,偏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钟,就把书页折了一个角合上,放在床头柜上,开始脱衣服。她脱衣服时不慌不忙,嘴里漫不经心地道着家常,说她今天送儿子寄宿时的琐碎,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

喜子脱光衣服,扯过毛巾被盖着躺下,发呆似的望着天花板。孙离也在脱衣服,刚脱到一半,突然有了尿意。他跑到厕所,站了老半天,没有拉出几滴。说不清从哪天开始,孙离有了这个毛病,上床前必须跑一趟厕所,多是无功而返。他自嘲这是心尿,并不是真要拉尿。他没有拉出尿来,仍取下淋浴龙头,坐在马桶上冲洗。他只是想让喜子听到冲洗的声音,不好意思刚拉完尿就那样了。

他再回到房间,灯已熄了。摸索着上床,碰到喜子光溜溜的身子。喜子侧过身来,回应他送过去的嘴唇。他内心莫名地焦虑,便用亲吻鼓励自己。他放缓全身节奏,慢慢地呼吸。他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变得悠长,带上绵绵柔情。他越是焦虑,越是全身发软,背上冒着冷汗。

喜子亲吻着他,手慢慢往他那里探去,像是不经意似的。她太熟悉他了,并不感到失望。他曾经开玩笑,说自己永远是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只是序言有些冗长。

那个晚上,喜子读完他长长的序言,发现他的长篇小说还算得上引人入胜。喜子重重地拍打他的屁股,算是对他的奖励。她拍打得越重,内心越是欢快。多年前,她曾经一边拍打他的屁股,一边还狠狠咬他的肩头。他左肩上深深的牙痕,几天都没有消退。

孙离的屁股很久都还在发烧,喜子刚才打了他七八下。孙离搂着喜子睡觉,没多久手臂就开始酸麻。他想抽出手来,却不好意思,怕喜子多心。他越是挺着,手越是酸麻,全身都僵硬了。听到喜子的呼吸,微弱而匀和,知道她睡着了。喜子睡着时像个婴儿,悄无声息。

孙离上的是师范专科学校,出了省就没人知道那学校在哪个角落。他的母校如今升格为本科,冠上省的名号,唤作理工学院。喜子开他的玩笑,说:“你不必寒碜自己,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可是世界名牌大学!麻省是省里的,你们理工学院不也是省里的吗?”

孙离从此便经常自嘲,说自己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他毕业那会儿,专科生还算稀罕,居然分到了县里第一中学。五年后,喜子从苍市师大毕业,也只能分配到县里的中学了。孙离后来也自修了苍市师大的本科文凭。他俩毕业证上盖的是同一位校长的印章,孙离便说我俩好在也算是同学吧。

喜子偏要故意同他开玩笑,说他就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有一回,喜子一手拿着孙离的专科毕业证,一手拿着他的苍市师大毕业证,说:“不是我吹嘘自己的大学,看看你专科文凭上的照片,年轻是年轻几岁,反而不如后来英气。名牌大学气场不同,人的气度就不同。”

孙离专科毕业证上的照片,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短短的平头,嘴角长着微微的绒毛。目光有些怯懦,一副怕挨欺负的样子。他自修本科毕业证上的照片,脸庞显得饱满,目光自信多了。

记得刚结婚时,夏秋夜逢上好月色,孙离喜欢撩开窗帘睡觉。半夜醒来,月亮照在窗外清凉的樟树上,喜子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月光下的妻子,比白天更好看。有回在月窗下做爱,喜子突然把头微微仰起,她的额角、鼻梁、嘴唇到下巴,一道奇妙的轮廓,叫他心旌飘摇。从那以后,孙离喜欢有意捕捉喜子那道神秘的线条,每次他都感觉到心脏高高空悬着,晃晃悠悠。

月色中游移的那根线条,为何有这么神奇的法力?老天爷在男人身上使了怎样的魔法?他想也许男人爱上女人,本来就是说不清原因的。

男人同女人很不相同。男人听女人说:“我爱你!”男人就会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

女人听男人说:“我爱你!”女人却要问:“你为什么爱我呀?”

男人就得搜肠刮肚,说出很多理由。他们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临时编出来的。他们也许并不想欺骗女人,可是女人需要理由,男人只好让她们满意。

喜子也问过很多为什么,孙离也编过很多理由,但他从来没有告诉她,喜欢她那道神奇的线条。他要是这么说了,喜子会怪他胡说八道。他只得说爱她的善良、聪慧、美丽等等,这些都是套话,可以用在任何女人身上。

男人说出再多爱的理由,女人私下里再怎么心满意足,她们还会说不相信,还得看你做得如何。男人和女人夫妻几十年,女人每天都在看男人的表现。女人就像一架验钞机,时刻验着男人的真假。也许怪不得验钞机,假钞实在太多了。

女人都是爱漂亮的,可男人赞美她们的容颜,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有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姿色平平,你越说爱她的美丽,她越发不相信你,尽管你说的是真心话。有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漂亮,你越说爱她的美貌,她越会说你忽略了她的内涵。她多半会反问你:“貌美的女人多的是啊!”

孙离会真心赞美妻子的漂亮,只要看到她某个姿态巧倩动人,他就会微笑着说几句好听的话,却总是适可而止。喜子会抿嘴笑笑,瞟他一眼。她这一笑一瞟,也是动人的。孙离很喜欢喜子的唇线,有时他把妻子那道从额角到下巴的神奇线条省略了,单单冥想她的唇线,也会春心荡漾。

孙离忍受着右手的酸麻,又在喜子脸上寻找那道神奇的线条。他稍稍偏一下头,线条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条神奇的线条,他发现十多年了。他内心守着这个秘密,一直没让喜子知道。

但是,今天他的心脏并没有高高地空悬着晃悠。喜子背过身去,人仍在睡梦中。孙离就势抽回右手,举在黑暗中摇晃几下。他翻了身,背靠喜子躺着。他就像锅里煎鱼,不停地翻来覆去。越是睡不着,越想上厕所。人就在厕所和床沿间穿梭。却又拉不出东西来,憋着人又发慌。

喜子醒了,说:“知道你怕吵了我,忍着不动,反而更睡不着。你还是睡到那边去吧。”

孙离只道:“没事的,一会儿就睡着了。”

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孙离只好又回到自己房间。失眠是他的宿疾,自小如此。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总是通宵在床上爬来爬去。爸爸妈妈被他吵得不能睡觉,烦得张开巴掌打他屁股。他几乎每个晚上都被打得哇哇哭。

孙离长到八九岁时,爸爸妈妈终于想到他可能有病,才带他去看医生。医生也觉得奇怪,没碰到这么小就不睡觉的孩子。孙离至今还记得,医生笑眯眯地说:“夜里想什么睡不着呢?想大人的事呢?你又太早了些。”

医生和爸爸妈妈都笑了,孙离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多年以后想起那个医生的话,才知道是开他的玩笑。所谓想大人的事,就是想女人。

亦赤小学五年级时,有天吃着晚饭突然放下碗,抬头望着爸爸妈妈,老半天才问道:“你们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喜子望望儿子,又望望孙离。

亦赤说:“你们分居了。《婚姻法》规定,夫妻分居满两年,就可以离婚。”

孙离一听,笑了起来,说:“你这傻儿子,爸爸妈妈这不叫分居。”

那天夜里,喜子问孙离:“怪不怪?儿子这么小就知道《婚姻法》了?”

孙离感觉事情不妙,说:“他肯定是听别人说的。说不定儿子在学校跟同学们议论我俩的事,说我们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以为这就叫分居。”

喜子长吁短叹,说:“难怪儿子越来越不说话!”

 

十四

喜子做图书馆长那年三十七岁,苍市师大从未有过这么年轻的图书馆馆长。那个冬天,一个叫刀郎的歌手红了。刀郎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人们走在大街上随处可听到他的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

那一年,苍市的冬天很暖和,没有下雪。

女人们喜欢暖冬,有更多机会穿裙子。孙离见老婆每天穿裙子出门,便说:“喜子,冬天了啊!”

喜子说:“你不觉得这像春天吗?”

孙离就说:“暖冬并不好,灾年要来了。俗话说,瑞雪兆丰年。”

喜子也是乡下人,却没有孙离那么重的乡村情结。她也不懂农事,不知道暖冬坏在哪里。她凡事不太往深沉处想。孙离有作家的职业毛病,动不动就见微知著,以小见大。喜子习惯了孙离的深沉,遇着男人皱着眉头说事,她只轻松地笑笑而已。

亦赤的老师都说,孙离这个儿子是神童。他课堂上并不怎么用心,考试成绩却总是前几名。老师又怀疑亦赤有多动症,他下课时简直飞檐走壁,一年四季手里抱着个篮球,没事就把篮球顶在手尖上转。

有天,语文老师走进教室上课,见亦赤站在课桌上玩球。他把球顶在头上,身子慢慢往后倒,球就顺着他的额头、鼻梁、下巴往下滑,停在了胸脯上;又从胸脯滑到左手臂上、滑到右手臂上。同学们都屏住呼吸,看他的表演。

老师也看得发呆。突然听到隔壁教室的读书声,老师才拍拍教鞭,喊道:“孙亦赤,耍什么猴子把戏!”

亦赤从课桌上跳下来,坐到座位上去,球仍夹在双膝间。

有一回,高年级同学打篮球,亦赤站在旁边看热闹。他冷不防冲进赛场,抢下一个球就投进篮筐里。比他大的同学追着他要打人,他跑起来比猴子还快。

喜子很想上讲台,可她调来的时候正好图书馆缺人。校长许诺她先在图书馆干几年,过几年调到文学院去。喜子先在图书馆的信息咨询部,后来调到馆藏部。两年后,她竞聘副馆长岗位,聘上了。又三年,升任图书馆馆长。

这一年,孙离家买了新房子,四室两厅的。孙离执意要给窗户安上防盗窗,喜子忙摇头:“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怕他爬窗户?”

孙离说:“还是装上防盗窗吧。”

喜子望望屋外的梧桐树,又趴在窗口看看楼下,说:“怕贼?你是老待在家里的,哪天有个贼爬到梧桐树上,看见一个男人,面色又不善,他会吓得掉下去!”

喜子得意自己的幽默,望着孙离笑笑。喜子不是个太幽默的人,她今天手里捏着新房钥匙,说不出的高兴。

孙离抓着自己的头发,说:“还是装上防盗窗吧!”

喜子皱了眉头:“我最讨厌防盗窗,太败坏格调了。”

孙离仍抓着自己头发,咬咬牙说:“我怕自己跳楼!”

喜子只得依着孙离,房子装上了防盗窗。这个时候,她上讲台教书的想法早已淡了。喜子话不多,只埋头做事,若需要和外面打交道,她也收放自如。同事们都觉得她稳重,似乎还有些神秘感。她天天在图书馆忙着,却不停地发表论文。她的论文有图书馆管理方面的,更多的仍是自己专业范围的。她的硕士研究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论文的选题是汉译文学研究。

喜子的生活就像图书馆的书架,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下学期开学时,夏天还没有过完,天气依然炎热。喜子六点半起床,轻轻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外面下着小雨,路上的行人都打着伞。

孙离昨夜好不容易睡着,似乎马上又惊醒过来。他做了一个噩梦,望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屋顶,张开双臂跳了下去。他身子弹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原来他在睡梦里,头从枕头上慢慢滚了下来。头滚下枕头,也许不过几秒钟,他在梦中的历险却相当漫长。他像一张纸片儿,从楼顶往下飘呀飘呀,半天落不到地上。

喜子睡在隔壁房间,她早上起床从不去惊动他。孙离早已从附中离职,成了自由写作人。想到自由写作人几个字,喜子心里隐隐有些歉疚。孙离在媒体和读者那里,已是很红的作家了。

喜子读过太多的书,她心里有自己的文学坐标,当代很多作家都入不了她的眼。孙离是写推理小说的,若不是这几年由他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大热,他这位推理小说家不知道何年何月出头。

喜子喜欢下雨天,昨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就听到窗外隐约的雨声。房间虽然开着空调,但她心里感觉到的清凉,却是雨声中自然的清凉。喜子不怎么化妆,她简单梳洗过,穿了件白色真丝衬衫,一条藏青薄牛仔裤。

喜子一直很清瘦,东西也吃得不多。她七点钟下楼,照例在门口小店买了一个馒头,就着从家里带的一杯酸奶慢慢吃,站在路口等校车。她上班不喜欢自己开车,校车很方便。刚才出门的时候,她心血来潮,穿了一双黑细高跟鞋。她平时不喜欢穿高跟鞋,买高跟鞋也是一时觉得好玩。

校车上的同事大多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喜子跟同事打过招呼,坐下来慢慢地喝酸奶。同事们在校车上聊天,每天聊的都是房子和孩子。喜子从不插话,也不会专心去听。她留意窗外的风景,雨中的树叶油亮亮的。

有位老师反复说到自己在美国读书的儿子,喜子不免也想到自己的儿子亦赤。亦赤上高二了,已在学校寄宿。亦赤每个周末回来住两晚,耳朵上时刻戴着随身听摇头晃脑,同她说不上几句话。老师说她儿子的英语很好,可喜子感觉他汉语只会两个词:知道。好呢!

喜子下了校车,撑开一把黑白细格雨伞,一边和同行的老师搭讪,一边往图书馆走。图书馆在学校中央靠后位置,两幢高大的楼房展开来像一本翻开的书,也像一双舒展的翅膀。图书馆正大门前有三十二级宽大的大理石台阶,前面是一个圆形广场。喜子穿过广场,听着雨滴击打在伞上的“噗噗”声,心情很是愉快。

上图书馆阶梯时,喜子不留神脚下一滑,左脚往外一撇,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喜子怕人笑话,正要挣扎着站起来,突然有人一手接过她的雨伞,一手用力把她扶了起来。

喜子抬起头,看到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藏在一副黑眼镜后面,眼睛里黑白分明。他是刚调到图书馆来的谢湘安,他的名字和晋朝名士谢安只一字之差,很容易记。谢湘安本是学校信息技术学院的计算机博士,不久前调到图书馆的数字图书馆部。

喜子连声说:“谢谢,谢谢!”心里却有些懊恼,太狼狈了。她人还没站稳,就想挣开谢湘安的手,用力抽了一下手却抽不回来。谢湘安牢牢搀着她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既能扶着她站稳,又没把她的手臂捏痛。她只好让谢湘安扶着。她左脚踝关节针刺般地痛,没人扶也走不了。

同事们看着,开玩笑说:“谢老师真绅士!”

谢湘安朝他们笑笑,替喜子撑着伞,扶着她说:“朱馆长,你今天穿了一双漂亮鞋。”

喜子脸红了。谢湘安是说她今天鞋没穿对,雨天湿滑,容易摔跤。她自己也觉得今天莫名其妙,下着雨却穿了一双细高跟鞋。她哪怕就在平日,穿高跟鞋的时候也不多。她尤其不爱穿金属鞋跟的鞋,踩在地上笃笃笃地响,听起来就像钉钉子的声音,感觉心里凉凉的,一阵一阵的发紧。她大多穿软底平跟鞋,或是橡胶底的粗跟鞋。

喜子忍着痛走了几步,可以勉强走路了,就停下来对谢湘安说:“谢谢你湘安,不痛了。”

谢湘安放开喜子的胳膊,伞也递给她,微微一笑说:“朱馆长,你小心点。”

喜子的办公室很宽大,进门左边靠墙有一排图书资料柜,墙角有一组黑皮沙发,沙发边立着一个饮水机。右边墙上挂有一联,意思和字都很一般。因为是老馆长留下来的,她就照旧挂着。喜子本来处事谨慎,她做馆长快六年了,办公室仍是老样子。她只在文件柜靠里的侧面安了一面穿衣镜,进门出门都习惯站在镜前照一照。

喜子掩上门,坐在沙发上,脱下左脚的鞋,把脚抬到沙发上细看。左脚踝处虽有些隐痛,却并没有红肿,应该不会有事。她的左脚本来就有旧伤。喜子是乡下孩子,小时候免不了有些野。小学二年级时爬树,从树上摔了下来,左脚受了伤。她跛着脚走了半个月,左脚才没有痛。不过后来摔跤总容易伤左脚,平时左脚单立也有些不适。

喜子看着自己的脚踝,眼前浮现的却是谢湘安的笑脸,她自己也忍不住微微地笑。谢湘安今天也穿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和她穿的衣服一样。她突然想起辛弃疾的词句: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

喜子平时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听人说起某位未谋面的谢姓男子,她猜想那必定是位英俊潇洒的少年;而说起某个没见过的姓彭的男人,她就会联想起一位白髯飘逸的老寿星。她这想法有些莫名其妙。

谢湘安真是位衣冠磊落的谢家子弟呢!喜子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动了一下。她儿子亦赤今年十六岁,谢湘安三十岁,她自己四十岁了。谢湘安是同济大学的博士生,又去美国留过学,研究认知与智能信息处理,原是信息技术学院的助理讲师。喜子上任后建起了数字图书馆部,太需要计算机方面的人才,学校就把谢湘安调了过来。

喜子处理了一些杂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中午快下班时,听到有人敲门,喜子忙说:“请进。”

谢湘安推开门进来,头发湿漉漉的,一定是刚淋了雨回来。喜子说:“你头发湿了,我那里有条干毛巾,擦擦吧。”

谢湘安摸摸头,像小狗淋湿后抖毛一样,头左右甩了几下,微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朱馆长脚还痛吗?午饭要不要我给你带回来?”

喜子平常中午是不回家的,午饭大多时候到学校教工食堂吃,有时也打电话叫盒饭。她说:“你心真细,谢谢你。我脚已经好了,没问题。一会儿我自己去吃饭。”

喜子伸出左脚,脚尖悬空优美地划了几个圈。喜子的脚很秀气,衬着黑色细高跟鞋,裸露出的脚背白得像羊脂玉。

谢湘安眼珠跟着喜子的脚转了几圈,呆了一呆。喜子突然红了脸,赶忙把脚放下,又说了声:“湘安,谢谢你。”

她的语气明显地变得客气了。谢湘安也忙说:“那我就不打扰了。还有,朱馆长,上次你要我写的数字图书馆智能系统化问题分析材料,我已发到你邮箱了。”

喜子说:“那太好了,你辛苦了。我也不懂智能系统优化,我找几个专家看看,再跟你们数字图书馆部商量。”

谢湘安说:“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了。”

谢湘安带上门出去了,喜子下意识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她长着一双圆圆的杏眼,颧骨有些高,皮肤还很紧致,并不像已年过四十的女人。外面的雨停了,天光很亮,映得她的脸白白的。

 

十五

孙离初次见到李樵,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冬天,有个女孩打电话来,说她是《新日早报》的记者,想约他做个采访。孙离不太愿意接受采访,那些问题他被问过若干次了。

“你的新作仍然保持了你过去的风格吗?”

“你考虑过创作转型吗?”

“你能用一句话给读者概括你新作的主题思想吗?”

“你可以透露下一部小说的创作打算吗?”

“你能对读者朋友说几句寄语吗?”

“你对推理小说怎么看?你介意读者质疑它的文学价值吗?”

孙离最不习惯记者问他小说的主题思想,这是非常愚蠢的问题。他成名之前,写了近二十年推理小说,却一直被看成不入流的作家。直到近几年,他的小说连着被拍成电视剧,才被很多读者追捧。他的小说在网上也很红。很多网络小说在网上好评如潮,印成纸质书就是落地死,好比大海里披波斩浪的大蓝鲸,冲到海滩上就死掉了。

刚开始,出版社看他的推理小说实在很棒,小心地印了五千册,居然被读者一抢而空。之后一印再印,直把他印成了畅销小说家。他现在任何一本新书出版,都会成为一个文学事件。但是,书在市场上走得好,有些人看来竟成罪状似的,说:“孙离啊,畅销书作家!”

孙离不喜欢接受采访,也是懒得费口舌。李樵很会说话,电话里没聊几句就叫他心软了,答应同她见见面。

李樵约的地方是海云大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孙离进了酒店大堂,正四处张望,听到一个声音:“请问你是孙老师吗?我是李樵。”

孙离循声望去,一位小姑娘,身穿白色马海毛大衣,伸手朝他走来。

孙离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李樵递上名片,说:“没关系,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孙离接过名片,看清她的名字。他在电话里听着,以为她叫李乔,或别的什么“乔”。她像猜准了他的心思,说:“看名字人家总以为我是个男的,见了人就以为我是乔木的乔,或是荞麦的荞。”

孙离心想,这真是个聪明姑娘。李樵的茶已喝下去大半杯,估计她已经等候多时了。她果然没有太多采访经验,却也没有媒体俗套。孙离回答的话,远比她提问的话少。她每提出一个问题,都会对他的小说作大段阐述,还要引用很多西方文艺理论,差不多都是谁谁谁的原文。她说的那些西方谁谁谁,有的孙离知道,有的他未必清楚。可他并不觉得这孩子在炫耀学问,反而觉得她挺可爱的。她研究生刚毕业,课堂上听来的东西,都还在肚子里热乎乎的,不小心就倒出来了。

作家很容易挑剔和尖刻,孙离尽量叫自己平和宽容些。但也许是一种本能,他同人见面,总是下意识地挑毛病。可他在李樵身上,真挑不出毛病。或许是这孩子长得清爽顺眼?

她这年龄的女孩,若要化妆是很愚蠢的。李樵没有化妆,她眉毛修长,稍稍过浓了些。如果是成年女人,她会把眉毛拔去一线。她的眼睛原本很大,可笑起来就弯成一条缝儿。

孙离暗自琢磨着她这种变化,他想弄清楚,这双大眼睛,笑了起来,怎么会是一条缝儿呢。她埋头喝茶的时候,孙离终于弄明白了。李樵的睫毛浓而长,眼睑稍稍合拢,就成一道漆黑的弯儿,盖住了眼睛。难怪她的眼睛忽大忽小!

李樵作采访的时候,孙离也采访了她。她在复旦大学读的本科,北京大学读的硕士。她说很多同学都留在北京了,可她不习惯那里的干燥,仍是回到了故乡苍市。她直说自己没出息,年纪轻轻就热土难离了。

她倒有种一般女孩子身上少见的气质。孙离突然发现,他不敢正视李樵的眼神了。她提问的时候,他无法回避她的眼神,只好眼睁睁地望着她。不然太不礼貌。她说完话就笑起来,眼睛变作美丽的弯儿。

孙离朝她笑笑,便望着她右膀,慢慢作答。她的右膀后面,放着一盆兰花。孙离想起自己在小县城见过的兰花。他这么喜欢兰花,这么多年却从未栽过。

李樵问:“你可以谈谈新作的结构吗?”

孙离说:“我没有在小说结构上刻意过,也许是我偷懒,或者创造力平庸,也许是我对结构有自己一孔之见。”

李樵点点头,弯着她的眼睛朝他微笑。

他继续说道:“看看你右手后面的那盆兰。”

李樵回头看看,说:“是的,我注意到你老盯着它。”

孙离说:“要我说结构,就是一句话,顺其自然。怎样的小说,需要怎样的结构,那是一种天然。小说好比植物,那是地里自然长出的。倘若强加人力,那就是病梅馆里的东西。你再看看后面那个放兰花的根雕架子。”

李樵回头看看,又弯着眼睛笑。孙离说:“我很不喜欢根雕,本来是天然的东西,却叫自作聪明的人修饰坏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树根想象成一条飞龙,或是一只雄鹰呢?”

孙离停了片刻,慢慢喝着茶,又说:“有句说得很溜的话,说形式就是内容。从小说类型而言,没有哪类小说像推理小说这样形式同内容紧密关联的了。作家在构思小说情节的时候,小说的结构自然就完成了。好的推理小说,天然就有好的结构,这是小说内容决定的。”

孙离摸摸口袋里的烟,犹豫着没有拿出来。他从来不忌讳抽烟的,今天他突然觉得不应该抽烟,怕烟味坏了李樵身后那盆兰花的幽香。他十指交叉着搭在腿上,慢悠悠地说:“大家不是都说文学就是人学吗?推理小说是最揭示人性的小说,看似通俗的推理小说往往都深刻地诠释着人的问题。”他的目光有些遥远,“我们今天谈论的这部小说,主人翁为什么走向如此阴暗的人性深渊?不光我在小说里有拷问,相信读者阅读的时候都会各自的思考。”

孙离同李樵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上晚饭时间差不多有七八个小时。李樵说的话,差不多是他的三倍以上。可是奇怪,李樵给孙离留下的印象竟然是安静,就像她身后的兰花。

孙离喜欢安静的女人。有的女人话其实并不太多,可她给你的感觉就是太吵了,张嘴就是噪音。李樵说了那么多话,她却是安静的。她朝你微笑,那弯弯的眼睛里,似乎弥散出一种叫你安静无比的物质。那种物质是不名的,孙离感觉它分明在空气中飘忽。或许就像她身后那盆兰,它也分泌着一种安静。

据说人的情绪,实际上是一种物质,它是可以被测定的。情投意合的男女待在一起,他们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气流,这种气流相互缠绕,绵绵不绝。用某种特制的仪器来观测,可以看到这种气流呈现美丽的绿色。

两个相互讨厌的人待着,他们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则是黑色气流。如果把这种黑色气流搜集起来注入金鱼缸里,可以把鱼活活毒死。

假如把那种美丽的绿色气流搜集起来,埋在玫瑰树下,花儿会开得更加鲜艳。

孙离曾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说法,说的是男女之间,日久就能生情。这未必就有道理。他倒认为男女之间是否会钟情,初次见面就有感应。直觉告诉你同这个人好不起来,两人处得再久也好不了。

孙离初见李樵的时候,他还没有看到这种说法。他当时只觉得这孩子挺叫人怜爱的。他夜里曲肱而眠,自然又是睡不着。失眠在他是经常的事,未必就因为见了李樵。但那天夜里,他确实想到了这个姑娘。假如用那种神奇的仪器测测,李樵身上会散发出什么气流呢?他的身上肯定散发出奇妙的绿色气流。

 

十六

第二年,也是冬天,李樵又打了他的电话。他总是在冬天出版新小说,她也总是在冬天约他采访。每当文章见报,她会打电话过来,说些感谢的客气话。从此很久没有音讯,孙离平时会把她忘掉。

好几年都是如此,他同李樵每年见面一两次。孙离有时找别人的电话号码,突然在名片堆里翻到她的名片,他会望着她的名字凝神片刻。

李樵的名片是白色的,报社地址和电话印一面,名字单独印在另一面。李樵两个字,小四号楷体居中,看上去安静极了。

有一年春上,孙离躲在外地写小说,收到李樵短信:孙老师在家吗?想约你喝茶。

孙离看着短信,心想,李樵除了采访,从来不联系我的呀!

他回短信:我在外地,几天后回来。

李樵回道:回来后告诉我吧。

孙离没等上几天,第二天就回来了。他提前结束在外面的写作,不知道小姑娘约他有什么事。

喝茶的地点是李樵定的,时间在晚上八点半。孙离整个白天都心神不定,盼着晚上八点半早点到来。他吃过晚饭就出门了,赶到喝茶的地方还很早。

他停车的时候,心上莫名地打鼓。他摸着自己胸膛,笑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怕见小姑娘?李樵又不是陌生人!

茶馆在一条僻静的街巷,叫紫亭。他到的时候,李樵还在路上。他发了短信去:我坐在东边靠窗的包厢,你慢慢来,不着急。

他没有先点茶,只喝着白开水,不停地长长舒气。

“李樵到来之前,一定要让自己平息下来。”他暗暗嘱咐自己。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来不及应声,门就拉开了。李樵站在门口,笑吟吟的。她穿着咖啡色羊绒外套,围着大红的围巾。

孙离站起来,调侃道:“很漂亮!可以进来了,亮相时间不要超过十秒钟!”

李樵坐下来,取下围巾,脱了外套,说:“我清早就这么出门的,衣服穿多了。今天早上有些冷。”

“晚饭没回家吃吗?”孙离接过她的外套挂到衣帽架上。

李樵笑着喘一口气,说:“报人就是这样,起早贪黑,废寝忘食。”

“没吃饭?我问问这里有没有菜吃。”

李樵说:“我说没有回家吃饭,也可以在外面吃呀?我是盒饭族啊!”

服务生进来点茶,孙离问:“你喜欢喝什么茶?”

“喝红茶吧。”李樵又问孙离,“你呢?要不我就随你。”

孙离说:“我也喝红茶。”

服务生泡好茶出去了,孙离请李樵端了茶,自己再把茶端起来,慢慢抿了一口,说:“好久不见了。你都出门一天了,怎么看都是才梳妆过的样子。越女新妆出镜心啊!”

李樵望着他笑,说:“孙老师你从来不夸女孩子的啊!”

“是的。见了女孩子就说你真漂亮,只是一句客气话,我不习惯说。”孙离也嘿嘿地笑,“李樵,早听说你当社长了。怎么样?好吗?”

李樵没有回答他的话,眉头稍稍皱了一下,问:“你说,人和人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吗?”

“也许是我没有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生活过吧,我是愿意相信人性善的。”孙离说,“尽管我的小说总是揭示人性的暗角,但我在生活中愿意看到明亮的东西。”

孙离侃侃而谈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呼吸不再紧张了。李樵不说话,只是听他说,望着他,目光柔和。茶杯没有离开过她的手,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孙离的脸。孙离似乎真切地看到某种神秘的物质,从李樵的眼睛里慢慢地弥散而出,飘浮在茶室柔和的灯光下。

看看十点多了,孙离舍不得走,却怕李樵不方便,就说:“李樵,时间你掌握啊!我反正是不分白天黑夜的。”

李樵看看时间,说:“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出了门,孙离问:“你开车来了吗?”

李樵说:“我让司机走了。”

“我送你吧!”孙离领着李樵上了车,“住哪里?你指路。”

“我还得去报社。”

孙离笑了起来,说:“你是怕我找到你家吧?”

李樵也笑了,说:“你又开始写推理小说了吗?”

孙离偏头望了一眼李樵,说:“听你口气,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推理小说的。”

李樵摇摇头,说:“我眼里没有类型小说的概念,我只看好小说。你的推理小说,艺术性高,也有内涵。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喜欢。”

“谢谢你,李樵!”孙离说着,腾出一只手伸过去。

李樵不像平常那样很随便地同他握手,而是把手掌攥成一个紧紧的小拳头。他抓着她的小拳头,轻轻握了握就放下了。他装着平淡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怪怪的。她刚才那个紧紧的小拳头,似乎是在防范或抗拒他。也许,逼仄的车里,叫她感觉不安全?

沿路候了几个红灯,李樵都没有说话。孙离无话找话说,怕露出内心的尴尬。快到报社的时候,孙离没事似的说:“明天中午有空吗?我请你吃中饭。”

李樵笑起来很欢快,说:“好啊,有饭吃好啊!”

“行,我明天十二点到报社门口恭候!”孙离把车停在报社门口,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偏着头目送李樵。他按下窗玻璃打招呼,李樵却没有回头看的意思。

孙离驱车走了四五分钟,停在了马路边上。他脑子里乱纷纷的,尽是李樵的影子。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巴,她笑吟吟的样子。“她为什么约我喝茶?我为什么这么慌乱?”孙离满脑子的疑问。

孙离刚想重新上路,身子猛然发热了。“她约我原是有话说的呀?难道我说得太多,她只好不说了?”孙离这么想着,身上很不自在。“是的,她问我人与人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吗?必定不是平白无故问的。”

孙离慢慢开着车,就像做了很不得体的事,羞愧得摇头叹息。“明天一起吃饭,我听她好好说说。”孙离郑重地嘱咐自己。又想起李樵紧紧捏着的拳头,没有回应他的握手。

第二天中午,孙离早早地赶到报社门口。

十二点了,他发了短信:我在大门口。

李樵回复:稍等,马上出来。

过了约十分钟,李樵出来了。她穿了一条灰黑细格的紧身毛呢长裙,腰身苗条,裙摆宽大。望着李樵款款而来,孙离心里像有十只青蛙在跳。她拉开车门,轻轻撩起裙子,坐进车里。

孙离朝她笑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穿裙子,人像高了十公分。”

李樵也笑笑,说:“你真不会夸女人。”

孙离慢慢倒着车,说:“我是写推理小说的,第一印象就是外形的精确描述。推理小说既要有文学头脑,又要有科学头脑,真的不容易!”

李樵偏头望了望孙离,说:“你看上去不像太坏的人啊!”

“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坏人?”孙离假装生气。

李樵故意调皮,说:“看你的小说,你把人性写得那么阴暗,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你都伸进去了。我就想,这个人好可怕啊!”

孙离伸手过去,抓住李樵的手,说:“没见我吃了你呀!”

李樵攥着的小拳头慢慢松开了,手掌软软地放在孙离手里。孙离便握着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直到吃饭的地方,孙离才把李樵的手捏捏,说:“我们到了!”

餐馆临着河,凭窗可望见河里的船。

李樵坐下来,望着窗外,说:“这地方真好!”

孙离就说:“那就作我们的定点餐厅吧。”

李樵脸微微红了,浅浅地笑。孙离望见李樵脸红,就有种口干的感觉。懂得脸红的女人不多了。李樵应是上过大台面的人,怎么还会脸红呢?

孙离把菜单翻了翻,说:“李樵,你点菜吧。我没有特殊口味,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李樵接过菜单,一页一页慢慢地翻,不像在点菜,像是在看书。她的胸脯匀和地起伏,沉静得像夏天树荫下看书的女大学生。

李樵看菜谱的样子,叫孙离想起看书的喜子了。他把目光移向窗外,望见河里有水鸟飞过。多年前,家乡那所中学的教研室里,喜子就是这么坐着看书的。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阳光照着喜子的耳朵,粉红粉红的。

李樵把整本菜谱慢慢翻完了,又从头看起,点了几个菜,说:“点多了吃不了。”

孙离笑道:“李总做决策真是谨慎啊!”

“别笑话我了。我喜欢这些菜式的照片,拍得真不错。”

李樵刚才原来一直在看照片!

他想这女人人静了,简直是一尊菩萨!

孙离想起她昨天的话了,问:“李樵,你问人与人之间可否相互信任,有具体的事吗?”

李樵望着孙离,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说:“没事呢!”

孙离隐约觉得她藏着话不说,又不便追问下去。她果然不想说,开始说窗外的事了:“对岸的芦苇真好看。等秋天的时候,芦苇滩里的水退了,芦花也开了,到里面看看去。”

“我可以陪你去吗?我去看过,很漂亮。”孙离和喜子一起去那里看过芦苇。

李樵笑笑,说:“那还得等几个月呢!那时候,天知道你在约哪个女读者!”

孙离眼睁睁望着李樵,说:“不许乱说啊!李樵,我从现在就开始勾手指头算日子,只等芦苇滩里的水干了,我们就玩去!”

菜端了上来,孙离问:“喝点什么?”

李樵说:“白开水吧,我不喝酒。茶和果汁也靠不住,不如白开水。”

孙离摇摇头,笑道:“不能想太多,想多了活不成。你说水,我们喝的水其实也有大问题,铬污染呢!”

“我比你清楚。”李樵夹起一根红菜苔,慢慢送进嘴里,“我们收到很多这方面的材料,不光是铬,还有铅、锌、砷,多种重金属污染。上面打了招呼,不准报道。”

“为什么不准报道?”

李樵说:“你真这么单纯吗?控制负面新闻,我们行话叫控负!”

“控制了负面新闻,负面事情就不发生了吗?”

“你还是写你的小说吧。”李樵笑着朝他飞了一眼。

孙离也夹了红菜苔吃,说:“也好,我们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还好些。知道了,仍要这样过日子。告诉你,我们最喜欢吃的这些蔬菜,恰恰是污染最严重的。”

李樵望着孙离,眼睛里尽是问号。他接着说:“我们吃的红菜苔、白菜苔、大白菜、小白菜,都是十字花科的,最能吸收土壤中的重金属。土壤受到重金属污染,自我修复需要几十年到上百年,人工修复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种植十字花科作物。”

“什么是十字花科?”

孙离说:“十字花科,就是开花是十字形的,四瓣花。我刚才说的各种菜,开的花都是十字形的,四瓣。”

“你怎么这么专业呀?”李樵很好奇。

“写推理小说嘛!”孙离笑笑,“你知道吗?十字花科作物吸收了重金属,它也成了污染物啊!物质不灭,重金属从土里到了作物里。所以,还得处理这些作物,毁尸灭迹。”

李樵放下筷子,说:“太可怕了!我们不是在吃浓缩重金属?我要吐了!”

孙离也放下筷子,双手抱拳说:“抱歉抱歉,我说多了。你也不要这么紧张,只要菜苔不是河滩上长的,就不是吃浓缩重金属。有些市民自己在河滩上种菜,真是危险啊!”

“你还说!”李樵生气的样子,双目成了圆杏子。

孙离笑着拿话岔开,天上地上说了些无关的事。饭吃得差不多了,李樵说:“我下午还得看稿子,送我回去?”

上了车,李樵说:“我有些困,放倒座位躺一下好不?”

孙离慢慢地开车,遇着堵车也不着急。他不按喇叭,刹车也踩得轻轻的。瞟一眼李樵,她真的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搭下来,一道黑弧线轻轻地往上弯着。

孙离听见了李樵的呼吸声,轻微而匀和。她今天的小拳头慢慢地松开了,她今天随便同他睁着杏眼生气了,她这会儿在他面前安然地睡着了。

他微微地张开嘴巴,好像有股气浪随时会从胸口冲出来。望见报社大楼了,李樵就醒了,轻轻调直了靠背,说:“睡得好香啊!”

孙离说:“你太累了,要注意休息啊。”

“好了,不用进去了。谢谢啊。”李樵让孙离把车停在报社大门外。

孙离把车轻轻地停下,说:“我再约你啊!”

李樵回头笑笑,清清爽爽地说:“好!”

孙离没有伸手过去,李樵也没有握手的意思。他没有把车窗摇下来,李樵下车之后也没有回头。孙离倒好了车,再回过头去,已望不见李樵了。

孙离恨不能天天见到李樵,却不好约得太密了。他隔一两天约她一次,都是约她吃中饭。李樵偶尔会有事,就说:“明天吧,行吗?”孙离就说:“随你吧。我反正天天都有空。今后我只做一件事,就是等你吃饭。”李樵在电话那边笑,说:“老孙同志,你嘴越来越油了啊!”李樵不再喊他孙老师,非得称呼的时候,就调侃着喊他老孙同志。

天气很快热起来,脱下春装就得穿短袖。有天一大早,孙离发短信给李樵:我知道郊外一个地方,僻静,菜也好吃。

李樵半天没有回短信,孙离心想她要么就在开会,要么就是手机不在身边。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仍没有她的消息。他想:先到她附近去等着,不然等她回了信,时间就不够了。

他快到报社的时候,李樵的电话来了:“抱歉抱歉,我一早开会把手机静音了。好呀,你来接我吧!”

孙离嘿嘿一笑,说:“我已经到了。”

李樵轻轻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没多时,李樵出来了。她穿着薄薄的灰色大摆长裙,配着白色棉质短袖衣。

李樵上了车,孙离笑眯眯的,说:“真漂亮!”

李樵记得他上次说的话了,就说:“假话吧?你自己说的。”

孙离忙说:“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别骄傲嘛!你穿裙子真的漂亮,腰身好,腿又长。”

李樵笑出了声,说:“能穿几年就好好地穿几年,等到变成股份公司就穿不成了。”

“什么股份公司呀?”孙离把车开得慢悠悠的,他同李樵在一起,开车就像散步。

李樵说:“腰上的肉一股一股的,不是股份公司吗?我看有些大姐,腰上的肉圈圈四五道,裙子还非勒得鼓鼓的,我看着心里着急。我就想,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死也不穿裙子,死也不穿紧身衣。”

孙离笑道:“我看见有些年纪大的男人裤子拉链开了不知道,就想自己老了就隔三分钟摸摸裤裆。”

李樵打了孙离的手,笑着说:“亏你想得出,人家会当你是老不正经呢!”

孙离叹一口气,作古正经地说:“男人老了真能做到不正经,说明他身体很好。看到有些报道,说现在的男人越来越不行了。”

李樵只当没听见这话,摸摸腿说:“车里怎么有蚊子?”

“怎么会有蚊子呢?”孙离瞟了一眼李樵的腿,“你的小腿漂亮,穿长裙可惜了。”

李樵捂嘴笑个不停,就像想起了什么笑话。

孙离问:“我脸上有鸟屎吗?”

李樵说:“人身上凡长得漂亮的地方都要露着,天下就大乱了。”

孙离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还是古罗马人思无邪,雕那么多裸体男女放在街头,也没见天下就大乱了。我最不明白的是网上贴的女人裸照,乳房分明全部露着,非得把乳头打上马赛克。未必只有乳头是黄色的?”

“拜托,你别越说越具体行不行?”

“讨论,纯属学术讨论!”孙离嬉皮笑脸的。

出了城,车子开得快些。孙离看见路边竖着一块简陋的牌子,上面写道:快活林。

“我们到了。”孙离把车开进一条窄窄的小路。

李樵说:“我们是要去打劫生辰纲吗?农家乐尽喜欢起这种故作风雅的名字。”

孙离说:“我们就别挑剔了,只要菜的味道好。”

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道还得进去多远。李樵正疑惑着,突然眼前一亮,望见一栋小屋筑在山前,屋门口有个不大不小的坪,停了一些车。

孙离把车停下,说:“这地方不好找,客却很旺。”

李樵撑开伞,说:“你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看看。”

李樵转到屋后,见山上长着松树、竹子和杂木,林子里有鸡群自在地觅食。一只公鸡振了几下翅膀,脖子昂起来向前徐徐一伸,颈上金黄的羽毛顿时竖了起来,长长地叫了一声。李樵看得很开心,心想这就是乡下的闹钟,午饭时候到了。

她绕着屋子走,忽然闻得浓浓的花香。正想着这香气哪里来的,就望见屋子另一头有棵高大的玉兰树,树上开满了小指头大的白花,鸟在树上欢快地跳着。

“看得这么入迷呀?”孙离找她来了。

李樵说:“这地方真是太好了。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住着就算享福了,离城里又不远。”

“天下好地方多,哪能都拿来自己住?”孙离说,“这里的鸡都是野地放养的,很好吃。我没点别的菜,就一只土鸡,一份蔬菜。”

李樵指指林子,说:“鸡我看见了呢,正在树林里吃虫子。”

那只公鸡又打鸣了,孙离开玩笑说:“那么多母鸡,伺候一只公鸡,那位先生真是幸福!”

李樵在孙离背上打了一拳,说:“你心里只有那点事!”

孙离抱拳求饶,说:“我是乡下人,想事说话都是乡村经验。乡下俗话说,一条公鸡管一乡,一条公鸭管一江。”

孙离望见李樵背上微微汗湿了,说:“我们进去吧,外头热。”

“今天有些闷热,只怕会下大雨的。”李樵抬起头,越过密密的林荫,望了望天空。

进了餐馆,凉爽多了。孙离选了靠窗的位置,菜很快就上来了。仍是什么酒水也不喝,只是吃菜吃饭。

孙离先给李樵舀了一碗鸡汤,说:“尝尝吧,你肯定会喜欢。”

李樵拿调羹试了一口,禁不住闭上眼睛,说:“真是鲜美!”

孙离也喝着鸡汤,说:“佛教公案说参禅三境界,我说如今城里人都到第二境界了。”

李樵自己舀了鸡肉,问:“如何说?”

孙离有些显聪明的样子,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加一句,见肉不是肉。”

李樵听得有意思,说:“我还加一句,见人不是人。”

“你这句话说得经典!”孙离摇摇头,又说,“我们吃饭吧,别越说越沉重了。”

蔬菜是小白菜,嫩嫩的微微有些甜味。

“这菜该不是浓缩重金属吧。”李樵笑得一脸的调皮。

孙离便说:“不准再提十字花科什么的啊!这里的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你不见屋前一大片菜园子吗!”

“看见了,还有一口大水塘,鱼肯定也是他们自己养的吧。”李樵吃得很舒服,额上沁着细微的汗珠。

孙离递了纸巾过去,说:“刚进屋还凉快,很快就热起来了。”

李樵说:“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冒着热气的碗,哪有不热的?”

慢慢地吃完饭,又坐着喝了几口茶,李樵说:“真想再往山的深处走走。”

“看天气,怕有大雨呢!”孙离又问,“下午没事了吗?”

“我们走吧。”李樵站起来,“事情做不完的,稍晚看看头版就行了。”

出了餐馆,孙离望望天上的乌云,问:“往山里走吗?”

李樵也抬头看看天,说:“开着车走走吧,下雨反正在车里。”

路越往山里越窄,有些地方错不了车。路面还算过得去,铺的是水泥。路的两边,一边是山间水田,狭长的一溜儿顺着山谷往里去;一边是连绵的山,长着松树及各色杂木。田里的禾苗嫩嫩的,像绸缎似的迎风起着浪;山上的林子稠密得有些阴森,可以望见很多白鹭起起落落。

李樵说:“只隔—个山口,里面就看见有人种田了。城市近郊的田土都已荒了,这里的人还种地,可见民风还算淳朴的。真有些桃花源的意思。”

孙离笑笑,说:“亲爱的,你想多了。这里的人还种地,只因城市规划还没到这里来。只要城市规划红线一划,这里长的就不再是禾苗,而是荒草了。”

李樵揪了孙离的腿,说:“拜托了,大作家!别什么事情到你眼里就看穿了好吗?你让我假装幸福一下也不行吗?我正沉醉于这里的田园风光呢!”

听得一声大大的炸雷,雨马上就下起来了。

“雨说来就来了。也好,下一场雨天气会凉些的。”李樵望望车窗外的雨,“乌云看不见了,天也看不见了。全是雨,浑混一片。”

“这个季节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快就没了。”孙离把车靠路边停下。

雨越下越大,雨刮器已刮不开雨帘,完全看不见前面的路。他俩都贴着玻璃看,外面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孙离往左边看看,隐隐看见山坡上长着一棵大树,就说:“若不是这棵大树,雨雾还会大些。”

李樵知道擦玻璃也没有用,却忍不住擦了擦,说:“好像是棵古樟树,只怕七八个人才能合抱。”

“李樵,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俩了,我俩成亚当和夏娃了。”孙离嘿嘿笑着。

李樵回头望着孙离,目光有些迷离。孙离摊开手,李樵就把手掌放了过来。孙离揉着李樵的手,她的头低下去了。

他把她轻轻地揽过来,紧紧地抱着。李樵就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亲吻李樵,她的嘴先是闭着的,慢慢就张开了。

雨越下越狂暴,他俩的亲吻也越来越热烈。李樵的双手在他背上使劲地扣着,好像要把他的骨头取下来。孙离则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她。

雨慢慢小下来,看得见窗外的稻田和山林了。

孙离伏在李樵耳边说:“宝贝,我们找个地方去,好吗?”

李樵微微点了点头。孙离百般的不舍,也只好先放下李樵。他轻轻吻了她的脸,示意她坐好了。他开车往前走了一段,想找个稍微宽些的地方掉头。路太窄了,他掉头的时候全神贯注。他把车掉头过来,却见李樵已放倒座椅躺下了。望见李樵这么轻松地躺在他身边,他胸窝里热热的。

进城没走多远,看见有家五帝大酒店。孙离没有说话,径直就把车开到酒店去了。车刚停下,李樵闭着眼睛说:“你先去吧,我过会儿再来。”

雨已完全停了,太阳照样很晒人。孙离下车,直奔大堂。他胸口虽有千军万马,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把房卡捏在手里,几个指头都汗淋淋的。

孙离一边上楼,一边发信息给李樵。他进了房门,站在门后守着。李樵没有回短信,不知道她收到没有?他正这么琢磨着,门铃响了。

他开了门,李樵低着头进来了。他一把搂着李樵,喘气喘得喉头发烧,说:“亲爱的宝贝,我胸口里装着定时炸弹,咔嚓咔嚓地响,快要爆炸了!”

李樵不像在车上那样用力扣他背上的肉,她长长地摊开双臂躺在床上,眼睛不松不紧地闭着。她放松得就像一摊流沙,散漫在宽大的床铺上。

孙离全身热热地冒着火,他把这火向她猛烈地喷去。李樵却轻得像落地的黄叶,任狂风席卷着漫天飞舞。

李樵裹上浴巾去卫生间,孙离把眼睛闭上了。他就像自己做了坏事,有些不好意思。李樵冲了老半天的澡,出来的时候依然低着头。

孙离平日冲澡很快,却故意久拖了些时间。他不想给李樵留下马虎的印象。他揭开被子,看见李樵趴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他忍不住去亲吻她的背,双唇顺着她的背脊往下走。

李樵的背舒缓地拱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慢慢转过身子侧躺着,眼睛微微睁开,淡淡地笑着,说:“说说吧。”

“说什么呀?”孙离云里雾里的样子。

李樵仍是浅浅地笑,说:“说说你自己。”

“我自己?”孙离问。

李樵眼睛又闭上了,说:“交代吧。你的情感故事,或者说你的浪漫史。”

孙离趴在李樵身上,说:“我哪有什么浪漫史!一个老婆,一个儿子。儿子上高二了。”

李樵淡淡地说:“听说很多夫妻都等着孩子上大学就离婚,你有这个打算吗?”

孙离内心难堪,又莫名地焦虑,说:“离婚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李樵笑了起来,眼睛睁开了,直直地望着他,说:“别吓着了。我不是要你离婚,我问着好玩的。我们报社接到过很多读者来信,倾诉名存实亡的婚姻。很多中年夫妻,一不做爱,二不离婚,这叫一不做,二不休。这已经是社会流行病了。”

孙离问:“你也说说吧。”

“我?”李樵笑笑,“结过婚,离了。没孩子。”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孙离说:“算了,不问了。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脑子里很乱。”

“是啊,你有计划有预谋地把事做完,这会儿说乱了。”李樵瞟着他。似笑非笑的。她翻过身子,又趴在床上。

孙离抚摸着李樵的背,想起中午在山谷里看到了嫩绿的禾苗。风一吹,那禾苗一浪一浪的,绸缎似的飘着。

“摸背很舒服,真舒服!摸吧,我喜欢你摸着背。”李樵轻轻哼哼着,“我可能是属猫的,你摸着背我就舒坦了,舒服死了!”

孙离说:“傻孩子,你是属狗的,狗也喜欢让人摸背。”

孙离摸着摸着,手就不老实了。

李樵埋着头笑,说:“你不要坏啊!狗的尾巴是不能让人摸的,摸狗尾会被咬手的。”

孙离爬到她身上去,重重地压着,说:“小狗狗,你咬我吧。”

李樵叫唤一声,说:“你会把我压碎的!”

孙离把她身子慢慢翻过来,他身体里的火又要喷出来了。

李樵抱住他的头,说:“你,你,你怎么像十八岁的小伙子?”

孙离有些语无伦次,“你把我抱紧吧,你抱得越紧,我越有力量!”

过了好久,孙离的火焰骤然间熄灭,李樵仍被烈火烧灼着。她爬到孙离身上,没头没脑地亲吻,嘴里含混着说着些疯话。

李樵在孙离身上滚了会儿,就像突然用完了力气,软软地滑了下来。

孙离问:“怎么了?”

李樵深深地叹息着,不说话。

孙离急了,问:“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我俩为什么就这样了呢?”李樵这话听起来很伤心似的。

孙离抱着她,说:“我爱你!”

李樵摇摇头,说:“爱,这是世上最无力的字。”

“为什么呀?”

李樵说:“我们说过很多的爱,又能如何?”

“我同你在一起,轻松,自在,时刻想把你搂在怀里,让你开心,让你满足,让你忘记烦恼。”孙离不知道怎样才讲得清自己的感受,他其实也找不到更好的话说。

孙离想起多年前,他同喜子讲过的话:爱历元年。

这些年来,他俩谁也没有提过那个属于他们夫妻俩的纪年。

今天,这个初夏的闷热的日子,孙离是不会忘记的。郊外那场暴雨,他也不会忘记。他默默地想着这些,没有讲出来。他怕自己守不住,又讲出爱历元年之类的话。

李樵不知道孙离在想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半天才说:“我是不由自主,就跟着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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