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九至十二

2016-08-11 15:13:0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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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离送喜子去火车站,路上说:“儿子上幼儿园,今天给他请个假就好了。”

喜子坐在单车后架上,说:“儿子送不送一回事,他同我一点不亲。我走了,你也不要把他的座椅移到后面来,让他天天贴在你心窝窝里。他是你一个人的儿子。”

孙离故意逗笑,说:“我哪有本事一个人生儿子?我哪怕是只母鸡,生的蛋也该是受精卵啊!”

火车晚点,坐在寒冷的候车室,时间很难挨。孙离老往外面打望,喜子说:“你急就先回去啊。”

孙离说:“我是望单车。火车站小偷多,说不定你眼睛眨一下,单车就不见了。”

“你最好是眼睛眨一下,我就不见了。”喜子说。

孙离拉着喜子的手,说:“喜子,虽说老夫老妻,不再卿卿我我,但也不要说话就是气话啊。你在外面读书,我在家里又要教书,又要带孩子。想想这些,你也不该生气呀!”

“不是在医院抱错了,就真是生了个白眼狼。我后悔,不该要孩子。”喜子说得伤心,却没有眼泪。

孙离知道越说会越不开心,就不答腔了。

只要听到广播响,旅客们就站起来,时刻准备冲锋陷阵。

孙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背上不太自在,身子忍不住扭来扭去。

喜子又说:“你不耐烦就先回去吧。”

孙离说:“我哪有不耐烦?只是身上不知道哪里不熨帖。”

“我走了你就熨帖了。”喜子说。

喜子没听见报自己的车次,坐在凳上把头抬得高高的。她同孙离隔着背包坐着,孙离把手压在背包上。他刚才走神,没有往门外望单车。他突然想到单车,身子就颤了一下。回头看看,单车还停在那里。单车上了两把锁,前轮上是专用单车锁,后轮上是铁链锁。

孙离没有听清报车次,喜子已站起来了。她刚刚提起背包,旅客们已蝗虫似的拥到了检票口。

孙离说:“别去挤,你挤他们不赢的。”

“他们挤的只是一趟车,一个座位。”喜子望望孙离,“我不会为这些东西去挤,我得从这个鬼地方挤出去!”

孙离没有答话,心里却想:你挤吧,你挤出去,我就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喜子卷进人流里,她的后脑勺越来越远。一进站台的门,就连后脑勺都望不见了。

孙离推着单车走了半里路,才骑上车慢慢地游。他完全想不清楚,为什么生活会变成半死不活的样子。假如没有从农村出来,自己同孙却一起在家帮爸爸养猪,日子也许会过得简单?

回到学校,老远就望见小英带着果果在楼下玩,孙离只装着没有看见。他把单车扛到楼上,靠在走廊里锁好。刚进房间坐下,就听得果果奔跑的脚步声。

“孙叔叔,我要看电视!”果果在敲门。

小英说:“别吵,果果,叔叔会杀小姨的!”

孙离不忍心把果果关在外面,开了门,说:“果果,说好了,你和小姨在这边看电视,孙叔叔在那边房间做事,不准进来吵我。”

果果望着小姨开电视,顾不上回答孙离。小英手在开电视,眼睛却望着孙离。孙离只当没看见,说:“果果,别乱爬,叔叔那边去了。”

孙离坐下来看书,没多时听到敲门声。

开门一看,小英站在门口,偏着脑袋。

孙离问:“有事吗?”

小英说:“没事,我看看。”

“小英,你好好看着果果,我这里有什么看的?”孙离说。

小英站着不动,抬手撩了撩刘海。孙离这才看见,小英的刘海有些微卷,眼睛亮闪闪的。心想,小英又烧热筷子卷过头发了。

孙离笑笑,说:“小英,你的头发很漂亮。”

小英脸一红,跑进对面房子去了。孙离关了门,坐在书桌前摇着头笑。小英不像她姐姐讲的那么笨,却又真的有些扯不清。

孙离身上仍觉得不自在,忍不住扭着肩膀。他在火车站扭着身子,喜子讲他不耐烦,实在是冤枉他了。

晚上,孙离脱衣服睡觉,忍不住摇摇头笑起来。原来,冬天太冷,他两件羊毛衫重着穿,又要图方便,两件羊毛衫同脱同穿。今天早上送喜子,衣服穿得太急了,只穿好了一件羊毛衫,里面那件羊毛衫放在背上背了一整天。衣袖里塞着衣袖,他居然也没有察觉。难怪整天都不自在!

开春不久,小花不再去上班,天天守在家里发脾气。那家皮鞋厂关门了。她自己回家闲着,不用小英带果果。

小英要回家那天,守在孙离房间说了好久的话。孙离正在写小说,听她说得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他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要去上班呢。”

“我要到果品公司去上班。”

“哥哥给我找了工作。”

“我哥哥老虎好多朋友。”

“我要去上班了啊。”

孙离看看手表,时间本来还早,却说:“小英,我要去接亦赤了。”

小英说:“我不来姐姐家了,我要回家了。”

孙离把门拉上,说:“回家好呀?”

小花听见小英声音了,喊道:“你还没走?你磨个死呀!”

孙离望见小花站在她家门口,就说:“小英很懂事,专门找我说再见呢!”

“她还是小孩子?都嫁得人了!还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说再见!”小花瞪着她的妹妹。

孙离扛了单车下楼,想着小花说的这些话,又想起她那土匪弟弟老虎,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可怜那陈意志是个老实人,怎么同这一家人过日子?

出了几回大太阳,又落过几场大雨,热上几天又凉上几天,夏天慢慢地到了,长袖衬衫穿不了几天就得穿短袖衣。亦赤长得快,去年夏天的衣服已经短了。孙离领着亦赤上街买衣服,老远看见有个姑娘像小英。孙离对儿子说:“亦赤,看见了吗,那是小英阿姨。叫阿姨!”

亦赤坐在单车后座上,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一下子就看见小英了,大声叫喊:“小英阿姨!”

小英听见了,回头望望,只停了一脚,飞快地跑掉了。孙离觉得奇怪,不知道小英为什么要跑。也不多想,领着儿子买衣服去。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小花,顺口说:“小花,我在街上碰到你妹妹,亦赤喊了她,她听见了,也不答应,跑掉了。”

小花脸上冰冷的,说:“她?哪个晓得!”

没过几天,陈意志看见孙离,刚想躲开,又走回来,搓脚摸手的,老半天才说:“孙老师,有句话,我真不好启齿。”

“什么事陈老师,你说呀?”

陈意志摇摇头,说:“我是不相信。”

“什么事嘛!”孙离有些急了。

“我还是开不了口,反正我是不相信。”陈意志说着就走开了。

孙离骑着单车去幼儿园,一路上想着陈意志的神色。陈意志虽说是个粗人,平日也是有话就说的,今天怎么吞吞吐吐呢?未必学校出了不好的事,陈意志不愿做长舌妇传话?

亦赤回到家里,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孙离去食堂打饭,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同儿子两个人吃饭,懒得餐餐做。亦赤吵着不肯吃了,他才勉强自己做饭。

孙离提着饭菜回到楼上,听到有人高声叫喊:“姓孙的,你滚出来!”

孙离没听出是谁在叫喊,也不知道是喊哪个姓孙的,楼上住着三位孙老师。孙离上了楼,看见是老虎舞着拳头,嘴里骂着难听的脏话。差不多每个门口都伸出个脑袋,走廊里只有老虎一个人。

孙离问一个伸出来的脑袋:“出什么事了?”

那个脑袋摇了摇,缩进去了。

老虎听见孙离声音了,回头一望,捏着拳头骂道:“姓孙的,他妈的我以为你躲在屋里!”

“老虎,你做什么呀?”

“做什么?老子打死你!”老虎说着就朝孙离打过来。

孙离手里提着饭菜,只好往后面躲。躲了几下,拳头仍是上脸了。孙离把饭菜丢在地上,同老虎对打起来。孙离自小在乡下滚大,力气比老虎还大。老虎边打边骂,孙离只闷声出拳。走廊两边放了很多盆盆罐罐,都被踢得飞的飞,碎的碎。

陈意志终于从屋里出来,一把箍住老虎,说:“老虎,别话都没问清楚,动手就打人。”

老虎往后踢着他姐夫,骂道:“你他妈箍着我干什么?未必你也有份?”

孙离这时才说:“老虎,我看在你姐姐姐夫面上,没有对你下狠手。告诉你,打架你不是我对手。你讲,为什么无缘无故找我打架?”

老虎一跳一跳地骂娘,想从陈意志手上挣脱出来。小花站在门口,阴阳怪气地接了腔:“我的面子不要哪个看!我老虎是个明道理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你哑巴吃饺儿,自己心里有数!”

“我心里有什么数?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家的事了?”孙离问。

老虎手指着孙离,骂喊着:“姓孙的,你讲是公了还是私了?私了就进你屋里讲话,公了我就去派出所报案!”

孙离听得头都蒙了,问:“我有什么事要和你公了私了?”

老虎偏着脑袋问:“你要我当众讲出来?你要我当众讲出来?”

小花喊道:“老虎,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你怕那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事?你到他屋里讲去!”

孙离怕吓着儿子,说:“我屋不是公共厕所,哪个想进就进的!你有话想讲,就到你家去讲。”

孙离不管小花答应不答应,推开她就进了她家房子。老虎进来问:“杂种,你自己讲,这事有好久了?”

孙离问:“什么事?”

小花讲:“你不要装糊涂了!你是哑巴吃饺儿,自己心里有数!”

孙离望着陈意志,问:“陈老师,你们家这是干什么?”

陈意志不好意思望孙离,埋着头说:“小英有了。”

“小英有什么了?”孙离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讲你睡了小英。”陈意志说。

“我们讲?我们讲?”老虎把桌子一拍,骂他姐夫,“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我们未必冤枉人了?小英自己讲的!”

孙离听了,气是气得要死,心里却轻松了,讲:“你们就公了吧。老虎,小花,你们快去报案!”

陈意志急得不行的样子,忙说:“孙老师,我讲这事还是私了算了。传出去太难听,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孙离对陈意志说:“陈老师,我没什么事,私了什么?你下午碰到我,你说不好启齿,说的就是这事?你也讲你不相信有这事呀?”

“我讲私了,是把话讲清楚。有这事就有这事,没这事就没这事。”陈意志怕老虎,说这话时目光有些畏缩。

老虎果然对陈意志凶起来,说:“你早就通风报信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陈意志实在忍不住了,骂道:“老虎你别太过分了!我好歹是你姐夫!小英讲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你不是不晓得!”

小花白了她男人一眼,说:“小英人不聪明,哪个和她睡觉,她还是讲得出的。”

孙离站起来,讲:“我不奉陪了,我儿子还等着吃饭。你们去报案啊,派出所不远,几脚路就到了。”

老虎也站起来,指着孙离说:“告诉你,不管公了私了,没有一千块钱的青春补偿费,我会打死你!”

“小英是个好姑娘,你们要问问自己家里人,你们自己是怎么对她的!”孙离丢下这话,甩门出来了。他推开自家房门,没看见儿子。又去另外一间房子,仍没看见亦赤。

孙离急了,出门喊:“亦赤!亦赤!”

没听见儿子答应,孙离又回到房间,望见床沿下有亦赤的小鞋。低头一看,原来儿子趴床底下。

“亦赤亦赤,你怎么钻到床底下去了?”

不听亦赤回答,孙离把他抱了出来。儿子竟然躲在床底下睡着了。刚才外面乌烟瘴气,亦赤肯定吓坏了。

孙离买回来的饭菜已撒了,他叫醒儿子:“爸爸带你到街上吃面去,好吗?”

亦赤说:“我想吃饺儿。”

亦赤说的饺儿就是馄饨。孙离扛着单车下楼,带儿子上街去。突然想起不久前在街上看见小英,见了他就跑掉了。不知道小英身上出什么事了?又想她成天烧热筷子烫头发的样子,出去只怕容易吃男人的亏。

亦赤问:“爸爸,你们为什么打架?小朋友在幼儿园打架会罚站的。”

孙离说:“大人有时候误会,争吵一下就没事了。那个老虎叔叔不是回去了吗?”

孙离没有半点胃口,只叫了一碗馄饨。

“爸爸怎么不吃?”

“爸爸吃过了。”孙离想小英那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亦赤吃东西慢,很像他的妈妈。小店壁上的电风扇吱吱地响,耳边的蚊子也嗡嗡地叫。亦赤不停地抓脑袋,有蚊子叮咬。

“亦赤,快点吃完,这里蚊子太多了。”

“夏天哪里没有蚊子呢?”店主说。

孙离望着儿子吃馄饨,不搭店主的话。心想怎么谁都像吃了火药似的?说你店里蚊子多,你道声歉也行,你装哑子也行。

孙离骑车到了学校门口,望见传达室老李同人吵架。七八个年轻人要进去,老李不准他们进去。

“不准我们进去,我们就把你们校门砸了!”有人恶声恶气的。

校门口的路灯不太明亮,孙离看清那个叫喊的人正是老虎。老虎也看见孙离了,马上招呼他的弟兄们:“不要进去了,我要找的杂种在这里!”

孙离忙伸手拦了,说:“别伤着我儿子。派出所就在那边,有话我们到派出所讲去。”

老李看见要出事了,赶忙跑上来抱了亦赤。

老虎喊一声:“打!”

七八个人把孙离围住,你一拳打过来,他一拳打过去。孙离不怕事的,先还能够还手,可对方人太多了,他就只有招架的份了。

派出所离得近,很快就有警察过来了。打架的年轻人飞快地跑掉,只剩下孙离和老虎。警察吆喝着他俩去了派出所。警察都认得老虎,进门就问:“宋小兵,你又纠集人打架了?”

孙离今天才知道,老虎名叫宋小兵。老虎眼睛红着,指着孙离:“这畜生该打!”

警察喊住老虎:“宋小兵,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到那边去!”

老虎被人带到另外房间去了,留下的警察先记下孙离姓名、性别、工作单位、出生年月,再问:“你说说情况,怎么回事?”

孙离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警察放下笔,双手抱胸,说:“孙离,你是老师,怎么一开口就不配合呢?”

孙离脑袋木木的,摇了几下,说:“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虎,宋小兵的姐夫是我的同事,我们是邻居。宋小兵的妹妹叫宋小英,他们家里的人老说她傻。我看她不傻。宋小兵姐姐叫宋小花,有个三岁的儿子。宋小英一直帮姐姐带孩子。今年宋小花工作的皮鞋厂垮了,她没有班上自己回家带孩子。她妹妹宋小英就回家去了,回去大约三四个月了。今天晚饭间,宋小兵找我打架,说他妹妹怀上孩子了,说我同他妹妹宋小英睡过。他问我公了还是私了,我说你去派出所报案吧。他讲不管公了私了,我都得赔一千块钱的青春补偿费。我刚才带儿子出去吃饭回来,碰到他带人来打架。”

警察问:“你到底有没有这事呢?”

孙离说:“我自己说了也不算,你们调查吧。”

警察问完了话,叫孙离看了笔录,签字,盖手印,说:“你回去吧,我们会调查的。”

孙离身上到处都痛,说:“我的事如何,随你们调查。宋小兵两次找我打架,又聚众斗殴,请你们处理。”

“我们会认真处理的。”警察嘱咐孙离,“宋小兵是个混混,你最好小心点。”

“我知道他是个混混,才请你们依法处理。”孙离站起来,腿脚很痛。他一拐一拐出了派出所,站在路上甩了好久的腿,想尽量不让自己像个跛子。

孙离回到学校传达室,老李说:“你儿子让刘局长领走了。”

“刘局长?”孙离问,“舒老师爱人吗?”

“是的。刘局长刚才回家,看见你儿子,就领他走了。”老李望望孙离,欲言又止,“孙老师,我是不信。哪会有这事?你孙老师,我们都知道,正正派派的人。”

孙离笑笑,又摇摇脑袋,说:“李师傅,我单车就寄在你这里,今天不扛回去了。我全身都痛。遇上这些流氓!”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无根无叶的事,居然老李都知道了。孙离不想让自己像个跛子,可腿脚痛得已由不得他了。他一跛一跛地走着,不知道脸肿成什么样子了。

孙离不好意思去舒刚勇家,可他必须去接回儿子。他敲了门,开门的是刘秋桂,问:“打成这样了?”

听这话,孙离猜刘秋桂肯定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了。孙离站在门口,说:“我不进来了,谢谢刘姐。舒老师呢?”

刘秋桂说:“刚勇去教室了,他说去看看学生自习。”

亦赤坐在里面看电视,没有在意大人讲话。刘秋桂说:“我给派出所打了电话,问了问情况。宋小兵是社会渣子,局里人都知道。放心,我们会认真调查的。”

“他们宋家,唉!真可怜陈意志老师。”孙离满脸是伤,眼睛都不好意思抬起来,他进屋抱起儿子,“亦赤,我们回去吧。”

刘秋桂也不方便多说,仍是那句话:“放心吧,我们会认真调查的。”

 

孙离脸上的伤没法掩饰,走路腿脚也有些跛。刘秋桂同舒刚勇来家里看他,刘秋桂说:“孙老师,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这样子好像伤得不轻。若伤情鉴定情况严重,应追究宋小兵的刑事责任。”

孙离说:“全身都痛,但伤也伤不到哪里去,都是些皮肉伤。我也住不得院,要上课,要带孩子。只是事情要尽快弄清楚。很容易,找到他妹妹小英问问不就行了?”

刘秋桂说:“我问了派出所,根本就找不到宋小英。宋家人说,她离家出走了。”

学校很快就传开孙离的丑事,故事越传越难听。最终流行的说法,不是他同邻居的姨妹子有染,而是说他把自家小保姆的肚子弄大了。话到不了孙离的耳朵里来,学生家长们却都知道了。女生的家长就到学校来吵事,不肯把孩子放在孙离班上。刘元明校长话不知道怎么说,只道:“案子又没有结,怎么能说孙老师有那事呢?”家长们不依,只说无风不起浪,他孙离要是冤枉了,怎么不见他去告状呢?

老虎进派出所问问话,也只好放他出来。他仍是不依不饶要找孙离,隔三岔五跑来找孙离吵,不给一千块钱青春补偿费,哪里见着哪里打。宋小花也不息事,天天指桑骂槐地嚷,楼道里没有一天清静的。孙离走在学校里抬不起头,脸上总觉得痒痒的,就像有虫子在上面爬。

有天,孙却突然来了,带着两个生人。进屋就黑着脸,望着孙离说:“亏你做得出来!”

“我做了什么了?”孙离猜想谣言肯定传到家里去了。

两个生人半句话不说,只是冷脸站着。没多时,宋小兵来了。孙却虎眼瞪着他,说:“宋小兵,今天三头对六面,我们把事情了断。你今后再找我哥哥麻烦,小心你的腿!”

孙却说着就掏出一把票子,讲:“这是八百块钱,你当面数数,打个条子!”

老虎说:“一千块,一分钱不能少!”

孙离急了,吼住孙却:“哪个要你赔钱?”

孙却不理他哥哥,只同老虎争吵。老虎见两个生人面色不善,必定也是道上的人,只好打了八百块钱的条子,拿钱走人了。

孙却把条子放在孙离桌上,说:“你想找女人,我带你去打豆腐!”

孙却丢下这句话,领着两个生人走了。打豆腐是当地土话,就是嫖娼的意思。孙离听得耳朵发烧,恨不得追上去扇弟弟两个耳光。

孙离坐在床沿上,脑子里一团稀泥巴。八百块钱等于他一年半的工资,孙却冤里冤枉就给人家了。他想起家里养的猪,八百块钱得多少头猪?孙离粗粗算了算,得合五头猪!

第二天,刘元明找到孙离说:“私了也好,派出所可以销案了。”

孙离听得脑袋都空了,两耳马上就嗡嗡地响,说:“我哪里有案子?我被流氓滋事打伤了,怕耽误上课医生都没去看。我应该评模范教师!你们学校为我做了什么?学校有责任保障教师人身安全!”

“没事赔钱干什么?听说你家是万元户,一万块钱也只赔得起十多次啊!”刘元明说,“我评你模范教师也没有用,学生家长意见大。我接到学生家长的告状信,有这么厚一摞!”

刘元明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告状信的厚度,孙离想到的那正是八百块钱的厚度。一年半的工资啊!

过了几天,孙离去上课,看见女生全都没有进教室。原来,家长鼓动女生罢课了。孙离很生气,把教案甩在讲台上,跑到派出所去了。

他找到派出所所长,高声大气嚷着。所长说:“我们又没有处理你,你找我们吵什么呢?”

“你们得把案子调查清楚!”孙离喊得脖子上的筋有筷子粗。

所长拍了桌子,说:“你凭什么跑到派出所吵?你自己赔了钱,宋家也不再问了。又不是刑事案子,你怕我们警察吃了饭没事做?”

“案子不查清,我在学校就做不起人。女生家长把我看成流氓,调唆他们孩子罢课了。”孙离说到这里,脸色白得发青。

所长说:“孙老师,我们派出所没有责任做你们学校的工作,更没有责任做学生家长的工作。再说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你作风不正派,同样没有证据证明你作风正派。”

孙离回到学校,刘元明把他叫到办公室大骂:“一个老师,不上课就跑出去了,这是重大教学事故!”

“什么教学事故?学生罢课这是学校应该负责处理的事。说事故,首先是学校的事故!”孙离说。

“你不要同我争了,我当校长的首先要保证正常教学。你暂时休息吧,你的课另外请老师代替。”

孙离冷冷一笑,说:“不要我上课我求之不得,但你不可以剥夺我教学的权利。”

舒刚勇听得这边吵得太凶了,进来劝道:“孙老师,你就听刘校长的,暂时休息几周,也好养养伤。我们都相信你是清白的,但同学生家长解释需要时间。你就顾全大局吧。”

孙离嘴上没有答应,只是不再吵了。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去找了陈意志,问:“陈老师,你家小英哪里去了?”

陈意志就像自己对不住人似的,说:“孙老师,我知道你受冤枉了。他宋家的事我也管不了。听说是他家收了一千块钱彩礼,嫁到外地去了。男人的年纪很大。”

“干脆说明白点,宋家把这个女儿卖掉了,是吗?”孙离说。

陈意志摇了半天脑袋,说:“小英其实不傻,只是脑子简单些,很善良。我老婆恶成那样,小英在她面前服服帖帖。”

“小英真的怀上了?到底是谁的?”孙离盯陈意志,“她是挺着大肚子嫁出去的?”

陈意志说:“我们一直不知道小英怀的谁的孩子。听说她嫁过去的那个男人没有生育能力,原先娶了老婆,人家走了。他正好想讨个怀着孩子的女人,好老来有靠。”

“小英真是可怜。”孙离说。

星期天,孙离带孩子回了乡下老家。爸爸都不好意思望他,又碍着小孙子在身旁,老人家只把眼睛朝着别处,讲:“你晓得的,好好地读了大学出来,体体面面地工作,真不该啊你!”

“我没有那事!”

“没有那事家里还要赔钱?你晓得的。”爸爸低头抽烟。

孙离听着就来气,说:“事就坏在孙却自作主张,拿钱去赔人家!”

“你晓得的,”爸爸说话喜欢搭上这一句,听起来怪怪的,“钱是你娘让赔的,她不忍心你被人家欺负。”

娘始终没说话,人在猪圈那边忙着。亦赤跑去喊奶奶,奶奶说:“亦赤别过来,脏死了。”

亦赤顽皮,拿地上的猪草往猪圈里丢。奶奶笑道:“亦赤,你不怕脏,长大了跟奶奶回家喂猪。”

“回家喂猪还好些!你晓得的。”爷爷心里有气,话是说给孙离听的。

父子俩争了几句,也就不再多话。爸爸抽着烟,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从508厂回来,比你还小几岁。”

孙离不知道爸爸要说什么,就望着他。爸爸仍是不望他,只顾自己说话:“他们邀我告状,要我成头。我自己有事,不想成这个头,你晓得的。”

“成什么头?”孙离没听懂爸爸的话。

“那年我们全县回来二十几个,讲好是暂时回来支援农业生产。他们想找508厂,回去哪怕守大门都愿意。”爸爸摇摇头,“你晓得的,守大门哪要这么多人?光我们县里就有二十几个,全厂你晓得回来好多人?”

“黄鼠虫儿想天鹅肉吃!”妈妈在猪圈那边听见了,高声应道。

孙离埋头坐了会儿,问:“孙却呢?我想找他麻烦。他硬要傻傻地给人家钱,我吼都吼不住。”

“你晓得的,叫化子进城做工程去了,猪就只有我同你娘养了。”爸爸在家都喊孙却的外号。

“他能做什么工程?”孙离问。

爸爸说:“叫化子脑壳尖,会钻。你晓得的,他把税务局办公楼的工程弄到手了,说承包下来可赚四五万,抵得过我养二十年猪。”

娘不停地忙碌,路过孙离身边,丢下一句话:“喜子回来,你要好好跟她讲,女人家听不得这些事。”

孙离没有回娘的话,这没影的事他也难以启齿。吃过中饭,孙离就领着儿子回城了。亦赤坐在单车后面,一路唱着幼儿园学的歌。

孙离逗儿子:“亦赤,长大了回家跟奶奶养猪好吗?”

“我想养马。”亦赤说。

“南方没有马给你养,你得到北方草原去。”孙离问儿子,“为什么喜欢养马呢?”

亦赤说:“马可以骑,猪不可以骑。”

孙离想干脆去看看孙却,骑着单车去了税务局工地。老远看见很多人在忙碌,工人们正在挖地基。

孙离把单车停在路边,走过去问一个人:“孙却在哪里?”

“孙却?”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说孙总吧,他在那边。”

孙离看见孙却戴着工帽,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孙离忍不住想笑,自己这个养猪的弟弟,居然变成孙总了。孙却看见哥哥了,远远地朝着他笑。走近了,孙却并不喊哥哥,只是过来抱起亦赤,说:“喊叔叔呀!”

亦赤喊道:“叫化子!”

孙离就说:“亦赤,小朋友要讲礼貌!”

孙却听着哈哈地笑,说:“亦赤可爱,你也晓得叔叔是叫化子啊!叔叔找你要饭,你给不给吃?”又问孙离,“哥你怎么来了?”

“我回去看了爸爸妈妈,爸爸讲你当包头了。”

孙却放下亦赤,四下里望望,再盯着老远的地方,说:“我不能养一世的猪,养猪再怎么着劲,也发不了大财的。”

孙离望着基脚里挖出的新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孙却又讲:“哥你在城里有什么难事,就跟我说。我在社会上混,比你认得的人还多些。你不方便讲的话,不方便做的事,我都方便。”

听了孙却这话,孙离并不觉得自己窝囊,胸口反而热热的。他望着弟弟,说:“孙却,社会上复杂,你还是不要太莽撞,交朋结友也要长个心眼。”

孙却笑笑,说:“哥你放心吧。你说的这话,同爸爸一个意思。我是高矮都交,三教九流朋友都有。你是吃正规大学饭的,我是吃社会大学饭的。”

孙离同弟弟闲扯了几句,带着亦赤回来了。他本是要找弟弟骂人的,见了面却半个字都骂不出来。他看见弟弟这个样子,很像个做事的男子汉。

孙离在家休息几天,刘元明又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孙老师,我做了几天工作,家长们意见仍然很大。你完全守在家里,老师们也有意见。暂时这么安排,你管管体育器材,放放广播,再负责打钟。”

“行啊,我愿意。”孙离说,“我还可以把传达室的事兼起来。”

刘元明眼睛瞪得牛眼大,没想到孙离这么顺从,笑眯眯地说:“谢谢孙老师理解,暂时这么安排吧。传达室你就不兼了。”

孙离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慢条斯理地说:“好的,好的。我每月自己花十块钱,请个临时工做这些事。”

“你怎么……你怎么……”刘元明望着孙离结巴了。

孙离那个学期没有上课,天天守在家里看书写作。那年,他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写的是当年上海抗日志士暗杀日本人的故事。刘校长在背后说:“他还很得意啊!我拜读了,那叫什么小说?通俗故事,应该发在《故事会》上。”

 

十一

放暑假了,喜子没有回来,也没有来信。孙离每天把亦赤驮在单车后面,跑到火车站去碰运气。从上海来的火车只有一趟,只是不太准时。暑假放了半个月了,仍不见喜子回来。孙离对亦赤说:“儿子,我们到上海去找妈妈,好吗?”

他带儿子去了上海,找到喜子的大学。放假了,没有人知道喜子去了哪里。孙离在大学附近找旅社住下,白天领儿子出去玩,晚上去学校问消息。

有天,他领着儿子逛街,突然闻到臭气熏天,心想上海怎会有大粪的气味呀?看清楚了,原来这街临着苏州河。他索性牵着儿子,穿过一条小巷子,跑到苏州河边看了看,乌黑乌黑的河水死死的,看不出是否在流动。

多年之后,不论谁问亦赤上海好不好玩,他只回答一个字:“臭。”

孙离就说:“你还去了外滩呢?还去了动物园呢?外滩好多的船,动物园的老虎好威风!”

喜子不知道哪里去了,父子俩只好回家。孙离心里存着侥幸,可能喜子回家了呢?离开上海那天,孙离领着儿子逛了上海第一百货商店。外地人说起上海,印象中除了外滩,就是一百。孙离在一百看上一件开襟红羊毛衫,背上起着黑色团花,喜子穿了肯定好看。他从没给喜子买过衣服,估摸着大小把那件羊毛衫买下了。

下学期孙离仍然没有上课,他只管体育器材。打钟的事,刘校长终于没有敢让他去做。学校只有两个体育老师,孙离配了两把钥匙交给他们,要什么由他们自己拿去。他除了按时去幼儿园接孩子,就是躲在家里看书写作。

刘校长知道了,找孙离谈话:“孙老师,你这样做就不对了。学校已经很宽容,你什么事都不负责,别的老师怎么看?”

孙离笑笑,说:“刘校长,我不上访就不错了。凭什么剥夺我上讲台的资格?你们只看到我不上课轻松,外面人还真以为我是作风有问题。”

孙离吊儿郎当混着,很快又到放寒假了。天气冷,他不再带儿子去接喜子。他每天把儿子安顿好,自己骑单车去火车站。他每天按时去,等到火车开走了,才推着单车往回走。去的时候骑着车,心想今天喜子肯定回来了。回来时就推着单车走上一两里路,再骑上车慢慢地游荡。七八个月了,没有电话,没有来信。孙离写过三封信,都泥牛入海无消息。他隐隐猜到,喜子肯定是听到他的桃色消息了。哪个多嘴多舌的人,会专门写信告诉她呢?

终于有一天,孙离看见喜子从火车上下来了。喜子背着牛仔双肩包,头抬得高高的,手捂着鼻子。她抬头不是在找人,只是躲避混浊的人气。孙离高高地招手,喜子没有看见。他又大声喊着:“喜子,梅芳!喜子,梅芳!”

喜子看见孙离了,目光只一闪,头就低下了。铁栅门口很拥挤,喜子让着所有的人。她不是怕挤了别人,而是怕被别人挨着。她紧紧缩着肩膀,眼睛警惕地朝两边望。孙离想起喜子去年从上海回来,挤在人流里一步步移出来,抬头朝外张望。她现在生怕被人碰着,好像身边全都是刺猬。

门口人流稀了,喜子才慢慢走了出来。孙离伸手接她的包,她没有把包给他的意思。

孙离说:“喜子,我天天在这里接你。”

喜子不说话,泪水哗哗地流。孙离慌了神,摸摸口袋里没带手绢。

他说:“你等等,我去推单车。”

他推了单车来,却不见喜子了。四处望望,看见喜子已走在前面。

孙离骑车追上去,说:“上来吧。”

喜子没有上车,背着包自己走。孙离下了车,伸手去拿喜子的包。喜子身子一犟,硬要自己背着包。

默默地走了好久,孙离说:“我知道,你肯定是听到风言风语了。那是谣言。你可以问舒刚勇的爱人刘姐,她是公安局副局长。”

喜子半句话都不说,只是不停地擦眼泪。

孙离怕碰上熟人,说:“喜子,你上来吧,别哭了。碰上熟人,不好看。”

“我喜欢哭!我哭了一年了!”喜子说。

“我知道你会伤心,我不怪你生我的气。那是谣言,你要相信我!”

喜子说:“谣言?既然是谣言,你会老老实实打钟?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你肯去打钟?”

“谁告诉你我打钟了?我什么都不干,我这个姿态就是抗议!”

快到学校的时候,喜子不再哭了。她始终没有上单车,两个人从火车站走回了学校。

人刚到家门口,孙离就高声喊道:“亦赤,妈妈回来了,快出来接妈妈!”

亦赤从电视机的屋里出来,站着不动望着妈妈,突然跑进对面屋里去了。

孙离忙追进去,说:“快出来,妈妈回来了呢。”

喜子放下包,过去抱起儿子,说:“亦赤,不认识妈妈了?”

亦赤挣脱着要下来,说:“我饿了!”

孙离忙说:“儿子陪妈妈说话,爸爸马上做饭!”

喜子从包里取出糖果,说:“儿子,你看,妈妈给你买糖回来了,上海买回来的。”

亦赤剥开糖吃,仍没有喊妈妈。喜子望着儿子,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上海糖好吃吗?”喜子强忍着泪水。

亦赤这才说了话:“妈妈,上海好臭!”

喜子问:“上海怎么好臭呢?”

亦赤说:“我跟爸爸到上海找妈妈,上海好臭!”

孙离在外面做饭,耳朵尖着听喜子娘儿俩说话。他走到房门口说:“儿子走到苏州河边看了一眼,就只记得上海好臭了。”

“上海那么多好的地方不看,看苏州河。去看看外滩呀?”喜子说话的语气缓和些了。

孙离说:“外滩去了,带他看了动物园。我们还去了一百,给你买了一件毛衣。”

喜子问儿子:“外滩停着好多船,还记得吗?船往下水方向开,很快就到大海了。从大海再往前面开,就到太平洋了。再开啊,开啊,就到美国去了。”

饭菜很快就弄好了,一盘土豆烧牛肉,一盘紫苏金钱蛋,一盘炒白菜。菜都是过去喜子爱吃的,只是她的口味孙离不太熟悉了。吃饭的时候,亦赤望着电视,孙离望着喜子,喜子望着儿子。见儿子吃饭还算吃得好,喜子心里也高兴。她突然放下碗,从包里取出一双小皮鞋,说:“没想到儿子长这么快,这鞋只怕买小了。”

饭还没吃完,果果跑来看电视了。果果看见喜子,有些害怕的样子,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孙离说:“果果,叫朱姨呀!”

“朱姨!”果果怯怯的样子。

喜子望望果果,笑着说:“果果也长高了。吃饭了吗?”

这时,陈意志过来,说:“果果,只知道往孙叔叔家跑!”说话间看见喜子了,忙打招呼,“朱老师回来了啊!难怪闻到你家今天的菜这么香!”

“跑个死?又跑到哪去了?”听到宋小花在叫喊。

陈意志不好意思,朝喜子笑笑,说:“朱老师,不好意思,工人阶级!”

果果不肯回去,陈意志就先回去了。

孙离说:“没事的,果果就在这里同亦赤玩吧。”

吃过饭,喜子说:“儿子,来,试试新鞋。”

孙离说:“不用试,肯定小了。”

一试,果然小了。

孙离问:“多少钱?”

喜子说:“八块五,全牛皮的。”

孙离摇头说:“小孩子的鞋这么贵,大人鞋也只贵得几块钱。”

孙离把那件羊毛衫拿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你知道,我不会买衣服的。你试试,看你喜欢不喜欢。”

喜子低眉坐着,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孙离也忍不住了,嘿嘿地笑。亦赤心思在电视上,眼睛直直的像要钻进屏幕里去。果果好像被孙叔和朱姨的笑声吓住了,又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东望西望。

孙离拿起羊毛衫,说:“过去试试衣吧。”

走到对面房间,孙离一把抱住喜子。喜子拍打着孙离的肩,又轻轻哭了起来,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呀!”

孙离吻着喜子,说:“相信我,那真是谣言!”

喜子脱了棉衣,换上孙离买的羊毛衫,左右看看,又拿起镜子上上下下照。孙离说:“我看是很漂亮。”

喜子没有把羊毛衫再脱下来,只把棉衣披在外面。回到对面房间,喜子又从包里取出一个鞋盒,说:“你的心变了,你的脚没有变吧。”

孙离知道喜子故意说气话,忙说:“老婆,我什么都没有变,各个部位的大小都是老样子,不信你过会儿检查。”

喜子红了脸,轻声骂道:“流氓!”

孙离穿了新皮鞋,做了几个原地高抬腿动作,说:“真好!老婆真好!多少钱?”

“你只知道问多少钱。十四块五。”喜子说得很轻巧。

孙离却又感叹起来,说:“物价长得太快了。我上大学那年,买了这辈子第一双皮鞋,六块五角钱。”

喜子拿起给儿子买的鞋,翻来覆去看,说:“我买了这双鞋,天天想着儿子穿皮鞋的样子,想着就忍不住要笑。想着你的时候就哭,想儿子穿新皮鞋就笑。哪知道,小了。真可惜。这鞋,怎么办呢?”

孙离朝果果努了努嘴。喜子说:“送?你怎么一下子这么大方了?”

“又没有合适的亲戚送,放几十年留给我们孙子穿?”孙离笑笑,“又不好意思让人家给钱。他家,也舍不得,也拿不出。”

喜子把儿子搂到身边,一起看电视。亦赤好像不习惯,身子僵僵的。过了好久,喜子说:“你就做个人情吧,陈老师倒是个好人。”

孙离拿起儿童皮鞋,过去敲陈意志家的门。门没开,听到宋小花在里面喊:“还晓得回来?睡在人家家里呀?”

陈意志开了门,很不好意思,说:“小花以为是果果回来了。”

“果果还在我家玩呢!”孙离也直来直去,“喜子给亦赤买了一双皮鞋,小了。果果肯定能穿。”

陈意志还未答话,宋小花忙说:“我们家哪里买得起?陈意志脚上这双皮鞋,还是我在皮鞋厂上班买的次品。”

孙离笑笑,说:“喜子是想把这皮鞋送给果果穿。”

陈意志忙摇头:“那哪行,那哪行!我知道,上海买的皮鞋,肯定很贵的。”

“放着也是浪费,不讲客气,拿去果果穿吧。”孙离把皮鞋递给宋小花。

宋小花也不好意思接皮鞋,只说:“孙老师,进来坐坐吧。”

“不坐了,喜子才回来,有东西还要收拾呢。”孙离一直站在门口。

宋小花接过皮鞋,想抿着嘴巴笑,可嘴皮已包不住牙齿了。

陈意志忙说:“那怎么行呢?这么贵的鞋,受不起,受不起。进来坐坐吧。”

孙离笑笑,说:“陈老师,别客气,别客气。我不坐了。”

孙离回家没几分钟,宋小花笑眯眯地来了,又说了半天的谢谢,再对儿子说:“果果我们回去了,朱姨从上海回来,坐火车很辛苦,早休息。”

果果不肯走,硬让他娘拖走了。亦赤并不为新皮鞋可惜,好像还不知道那双鞋已送人了。

喜子说:“儿子,妈妈明天给你再去买一双鞋,也买上海产的。”

亦赤的眼睛只在电视上,没听见妈妈说话似的。

孙离就骂人,说:“亦赤,你钻到电视里去算了!妈妈跟你说话呢!”

亦赤机器人似的,喊了一句:“妈妈!”

喜子听见了,高兴得什么似的,抱着儿子亲了亲。亦赤忙擦了脸,又看电视。喜子就假装生气,说:“儿子,你还嫌妈妈脏呀?”

说着又抱起儿子使劲亲了几口。不料亦赤大声喊道:“爸爸,妈妈不讲卫生!”

孙离同喜子哈哈大笑,只说这个儿子太奇怪了。

临睡的时候,喜子问:“儿子,跟妈妈睡吗?”

亦赤说:“我跟爸爸睡!”

喜子逗儿子:“我也跟爸爸睡!”

亦赤很快睡着了,孙离就去撩喜子。喜子硬着身子不听,说:“我还是不舒服!哪能像你说的这么轻巧?城里都传疯了,我人在上海都知道了。”

“明天我带你去舒刚勇家,刘姐是公安局副局长。”

“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天天都想跑回来跟你离婚!想到儿子这么小,我劝自己忍了。我想儿子,又不愿意见你。放假我就往外面跑。去年暑假在西岳华山,我跳崖的想法都有!”喜子说着,呜呜地哭了。

孙离抱着喜子,说话软得像棉花。他说:“我知道你想着难受,也知道你最终还是不相信。不然,你同意把皮鞋送给果果?毕竟是他家害得我难洗清白啊!宋家也只有小英那个傻姑娘人善,她姐姐和哥哥都不是什么好人。陈意志人好,见面就说对不起我。”

“小英呢?小英也诬赖你?”喜子问。

孙离说:“听陈意志讲,宋家收了一千块钱礼金,把小英嫁到外地去了。我说,他们家其实是把小英卖掉了。”

第二天,宋小花领着果果在楼下玩。果果穿了新鞋子,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孙离同喜子下楼,带亦赤上街买皮鞋去。宋小花忙叫过儿子,说:“果果,快叫叔叔阿姨好!”

果果常在孙离家玩的,边跳边喊:“孙叔叔好,喜子阿姨好!”

宋小花望着喜子,突然说道:“喜子老师,我们家对不起孙老师。我家老虎,爸爸妈妈也管不了,哪个都管不了。”

听小花这么说,孙离就望望喜子。喜子只对小花笑笑,回头飞了孙离一眼。

一家人都回乡下过年。孙离骑着单车,前面坐着亦赤,背后驮着喜子。进了村子,孙离一路打着招呼。乡下人都按辈分称呼,辈分大的年纪再小,也得喊叔叔或爷爷。亦赤不信爸爸的,年纪大的就喊爷爷,年纪小的就喊哥哥。孙离就说:“你这个傻儿子!”

孙却还没有回来,他还在工地上忙。爸爸说:“叫化子脑壳尖,他把教委也钻通了,开年他就去修学校,一无两有。”爸爸说的是农村教育初级达标,小学无危房,有教室,有课桌。

等到腊月二十八,听得突突的摩托车响,爸爸说:“叫化子回来了。”

孙离笑笑,说:“孙却发财了,买摩托了?”

孙却骑着摩托,飞奔到屋前,又斜斜划了半个圈,停了下来。孙却看见喜子了,先问了嫂子好,再喊了哥哥。他把驮回来的年货放下来,拍拍摩托车座,逗亦赤:“孙行者,叫化子叔叔带你坐车车!”

亦赤一蹦就过去了,孙却抱他坐在后面,说:“你把叫化子叔叔抱紧,不然你就会腾云驾雾,你就真是孙行者了。”

爸爸喊道:“叫化子,你莫疯!”

孙却说:“我慢慢地开,没事的。”

孙却驮着亦赤玩去了。出了很大的太阳,妈妈把干辣椒放在簸箕里晒,场院里红红火火的。刚挖出的萝卜堆在地上,妈妈拿了大木盆过来,又在摇井里接满了水。喜子帮妈妈洗萝卜,说:“井里出来的水,温热,好舒服!”

爸爸同孙离坐在太阳底下说话,讲村里的事,也讲天下的事。

爸爸问:“你说508厂还认我们吗?”

孙离说:“这么久了,人都变了,世上的事也变了。”

爸爸说:“你晓得的,过去日本投降没有赔钱,中国现在要日本人赔钱呢。日本投降,时间不还久些?”

“你听哪个讲中国还要问日本赔钱?”

“乡里人都这么讲。”爸爸说,“中国和日本还是国际矛盾,我这是人民内部矛盾。”

孙离同爸爸讲不清,就只听爸爸自个儿讲去。孙却带亦赤玩了会儿回来,亦赤脸上红红的。喜子问:“亦赤,叔叔摩托车好玩吗?”

亦赤说:“叫化子叔叔会飞!”

孙离喊道:“亦赤,叔叔就是叔叔,不准喊叫化子叔叔!”

孙却笑道:“远近几十里,成千上万人喊我叫化子,还怕多个侄儿喊我叫化子?”

喜子望着孙离说:“弟弟的性格真好,多开朗!”

喜子袖子挽得高高的,白白的手臂在太阳下晒着,手掌被井水泡得通红。

爸爸说:“叫化子都有个年,工地上哪要忙到腊月二十八?”

孙却说:“爸爸,我这个叫化子,比世上的叫化子都忙。工地上早放假了,我这几天在城里跑关系。不跑,哪有事让你做?”又对孙离说,“哥哥,教委领导我个个都熟,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是了。”

孙离嘿嘿地笑,说:“老弟,好好做你的工程吧。我做个普通老师,没什么事要找教委领导。”

 

十二

喜子开年后又去了上海,孙离在家带着儿子。没有家长再抗议孙离上课了,可喜子在上海又听到他新的闲话。到底是谁这么多事,喜子一直不肯告诉孙离。两口子信来信去,信里总是吵架。

有天,孙离正想去幼儿园接亦赤,听到有人敲门。开门看看,竟然是他爸爸。爸爸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头儿,露着黄牙朝他笑。

爸爸说:“你喊张叔叔。张叔叔当年同我一起在508厂,一起回农村的。”

“张叔叔!”孙离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笑着,说:“我不可以来?快让我和张叔叔进来坐啊,你晓得的。”

孙离忙把爸爸和张叔叔让进来,说:“我不是这意思。爸爸,你和张叔叔先坐,我去接亦赤。晚了,亦赤会哭的。”

孙离只要听爸爸讲起508厂,他眼前便是漫无边际的油菜花。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爸爸在挖地,孙离跟在后面捡蚯蚓。蚯蚓用来喂鸭,家里养了十几只鸭。爸爸望着满垄的油菜花,说:“508厂外面也是农村,你晓得的,紧挨着苍市。上春的时候,我们下了班,到厂外散步,油菜花望不到边。”

孙离问:“爸爸,散步是什么?”

爸爸笑眯眯的,说:“散步,就是慢慢地走路。”

“慢慢走路有什么味呢?我们小孩子比哪个跑得快呢!”

“你不懂,儿子!你晓得的,城里人都喜欢散步,慢慢地走。”爸爸摸着孙离的脑袋,“看你长大以后,有没有福气到城里去慢慢地走。”

油菜花在孙离脑子里,永远同508厂连在一起了。听爸爸讲到508厂,他会想到油菜花;有时候看到油菜花,他会想到爸爸讲的508厂。

孙离接了亦赤,顺路在食堂带了饭菜。

推开门,孙离对儿子说:“喊爷爷,还有张爷爷!”

亦赤站着不动,久久地盯着爷爷。

爷爷笑着,说:“不喊爷爷?嫌爷爷是个农民,身上有大粪臭,是吗?你晓得的。”

爷爷开了玩笑,嘴上仍是那句口白:你晓得的。老人家从包里取出糖果,等着孙子喊他。亦赤始终没有喊爷爷,跑到对面屋里去了。

爷爷好像没有面子,脸上仍是笑着。

张爷爷说:“小孩子,你见得又少,不肯喊人。”

孙离把饭菜放在桌上,说:“张叔叔,对不住啊,食堂只有这个菜。”

张叔叔忙说:“很好了,有荤有素,很好了。”

孙离把亦赤的饭送过去,回来问:“爸爸,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还是从哪里回来?”

“我们去苍市告状回来,你晓得的。”爸爸说。

“你们告什么状?”孙离问。

爸爸说:“你晓得的,我和你张叔叔是508厂的,回农村快三十年了。当时下放我们回来,给了红头文件,要我们暂时回乡支援农业生产。国家需要了,再召我们回去。”

“我们县里有二十几个人,都是那年回来的。你爸爸文化最高,他讲得最清楚。”张叔叔插话。

爸爸忙说:“老张,我们要统一口嘴,我们不是回来,我们是下放。我们招到508厂,工厂就是我们的家。当时说国家需要我们暂时回乡支援农业生产,我们服从命令,暂时下放了。”

“是的是的,我们是下放。”张叔叔很为孙离爸爸得意,望着人家的儿子,“你看你爸爸!”

“你晓得的,猪我也不太想养了,你老弟比我有本事。家里的事,都交给他。”爸爸开口就是“你晓得的”,听的人其实未必晓得,“你晓得的,国家现在越来越富裕,难道就不要我们了?我们去苍市,找到原来的厂子。”

孙离说:“爸爸,你们这不叫告状,叫上访。”

“那不是一回事?有事不平,要找上面,都喊告状。”爸爸嚼饭嘴巴很响,“我们那是军工厂,你晓得的,都是保密的,厂子都只有编号。我们喊508厂,不晓得507和509在哪里。我们那时候,年纪还没有你这么大。我们穿着崭新的工作服,讲话都不讲乡里的话。隔壁车间,紧挨着的,都不准人来人往,都靠打电话。你晓得的。”

张叔叔说:“你爸爸最聪明,厂里刚要送他上大学,上面来文件了,要我们回乡支援农业生产。”

“你晓得的,文件上说的是暂时回乡。”爸爸补充着,又问孙离,“你是读书人,你给我解释解释,暂时是什么意思?好久时间喊暂时?”

孙离还真说不上,支吾半天,说:“按说应该是指不长的时间。”

“多长才是不长?一年?两年?三年?我们等了好久你晓得的,快三十年了。”爸爸说话有些来气。好像不是生国家的气,而是生儿子的气。儿子没有把书读好,一个暂时都讲不清楚。

“爸爸,那他们怎么说呢?”

爸爸说:“他们要我们回来等消息。你晓得的,我俩一进门,保安就把我们拦了。我说,你算老几?我在这厂里的时候,你都还没生呢!你晓得的,里面出来另外一个年轻人,不是穿制服的,穿的是西装,估计是干部。他告诉我,他姓郭,要我叫他小郭。你晓得的,他很客气,把我和你张叔叔领到招待所,开了房子。说要每个人一间,我俩不要。你晓得的,我俩住一间,好商量事情,也安全些。人家那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喊他小郭呢?我喊他郭主任。”

“你爸爸眉毛一乌起来,也很压台的!”张叔叔嘿嘿地笑。

爸爸说:“你晓得的,我们也没有高要求,重新参加工作也没道理,我们种了几十年田,回到工厂哪样都不会了。年纪也大了。我们只要求算我们退休,发退休工资给我们。”

孙离听着想笑,没敢笑出来。心想你要求还不高么?回家当了几十年农民,又要回到工厂去退休?

张叔叔问孙离:“老侄,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又不是我们自己要回来的,你国家要我们回来的。对,你国家要下放我们的。说好了暂时回乡支援农业生产,国家需要的时候我们再回去。有文件啊!我们支援农业生产几十年,老了,你厂里也该把我们召回去了吧?你在工厂是干革命,我在农村也是干革命,一个道理,是吗?”

“当然是这个道理。”孙离说,“过去几十年,文件上,报纸上,讲的都是这个道理。”

“既然有道理,我们就要拿退休工资!”爸爸那样子,好像这事归孙离管的,“你晓得的,我们住在招待所,好住好吃一个星期,郭主任说,请我们回来等消息。他把我们的地址都记下了,说有结果就写信来。”

孙离问:“爸爸,508厂外面还有油菜花吗?”

爸爸摇着脑袋,说:“变化太大了,哪里还有油菜花!过去那里是农村,如今都到城市中央了。要不是顺着河去找,我哪里还找得着!”

“508厂到底产什么呀?”孙离问。

爸爸说:“听说现在都转民用了。当年是军工,产什么谁也不晓得。我们只产一个零件,谁也不晓得是用在什么武器上的。也不准问。”

孙离其实是知道的,他故意逗老人家玩。老人还真是不知道。时代变了,军工厂早没有当年的神秘。

孙离问爸爸:“你们来去一趟,得花多少钱?”

爸爸听出儿子的意思,说:“钱你放心。二十几个人,你三五块,他一两块,一起凑的。我们都记了账,回去一五一十算给人家听。只花了去的车票钱,我和你张叔叔路上每人买了两碗面吃。面钱我们只报销一半,在家自己也要吃饭。出来吃贵些,大家补一半。回来车票是郭主任买的,每人打发十块钱路上吃饭。钱,还有剩余的。”

张叔叔说:“老侄,我和你爸爸都是硬邦人,不贪。”

吃过晚饭,爸爸说:“老张,过去看电视。”

张叔叔坐在沙发上,屁股上下摇了几下,说:“好软啊!”

电视里正放着猪饲料广告,亦赤边跳边跟着背广告词。张爷爷听着惊得啊呀啊呀的,说:“怎么就这么聪明呢?几岁的人,电视里讲的他都背得出!”

孙离笑笑,递上茶:“张叔叔,你小心烫啊。”

张叔叔望着电视,说:“老孙,你真有福气!养的儿子个个中用。你孙却是乡里第一个买摩托车的,城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也不多吧?”

孙离听着耳朵发烧,忙说:“张叔叔,我也没给爸爸一分钱用,我哪里中用啊!”

“中用,中用!做大人的,就是要个脸面。你两兄弟这么争气,就是最大的孝顺!”张叔叔望着电视,又只道如今的人真是太聪明了,“老人家讲的千里眼,顺风耳,都兑现了。电话不就是顺风耳?电视不就是千里眼?”这话是乡下人常讲的,亦赤外婆也这么讲过。

不讲508厂了,话都是张叔叔包场。他觉得不讲话不礼貌,不停地找话说。问到孙离工资,问到孙离老婆在上海做什么,问到幼儿园交不交钱。问到最后,张叔叔摇着脑袋,说:“城里人也不容易,吃的用的从锅子底上买起,一滴水都要花钱。”

亦赤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爷爷就说:“睡了睡了,我们都睡了。”

孙离领着儿子睡有电视机的房间,爸爸和张叔叔睡对面房间。第二天大清早,孙离醒来发现爸爸和张叔叔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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