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五至八

2016-08-11 15:10:4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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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同医院只隔着围墙,喜子产后出院是走着回去的。要不是有那道围墙,几分钟就到家了。包婴儿的那种小棉被,老家叫它包裙。外婆把小宝宝放进包裙里,捆得像个粽子,塞进孙离怀里。刚才外婆捆小宝宝的时候,孙离不停地望喜子。喜子知道男人的心思,他担心儿子会憋死。她明知没事的,却懒得说话。

路上风很大,孙离紧紧抱着儿子。喜子让娘搀扶着,慢慢地走在后面。融雪天气,比下雪时更冷。上午就说可以出院的,办手续拖到了下午。孙离平时说话好好的,可只要吵架就结巴。他只好忍着不发脾气,脸却是铁青的。

孙离心里有火,走路步子就快。岳母在后面喊:“慢点儿,她还是病人!”

孙离便停下来,回头等她娘儿俩。心想,产妇怎么可以称作病人呢?生孩子又不是生病!又想医院把产房都喊作病房,就想这世上很多事是认真不得的。

喜子低头慢慢走,懒得看他。孙离站着不动,感觉风更大。他怕冻着了儿子,拿身子挡着风。

家里比医院更冷,喜子冻得牙齿梆梆响。孙离连忙把儿子交给喜子,取来火盆生火。儿子到了喜子怀里,立马就哭了。小东西哭起来呜哇呜哇,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娘说:“肯定是饿了,喂喂试试,看有没有。”

喜子很不情愿,掏出奶子说:“不会有的。”

儿子吮了几口,没有奶水,哭得更凶了。炭火一时燃不起来,满屋青烟。儿子熏着了,哭声更为暴躁。

喜子没好气:“把火盆端到走廊上去!”

孙离端着火盆出门,浓烟熏得他泪水直流。他真想把火盆摔掉!这么想着,他的双手就开始发抖。他忙放下火盆,站起来揉眼睛。他怕自己真的把火盆砸在地上。

他心头的火气是慢慢积蓄起来的。自从喜子病了,岳母就骂个不停。喜子没处发火,他就成了出气筒。她的病好了,儿子却没有奶吃了。儿子没有奶吃,好像都是他的过错。

走廊里风大,青烟渐渐散去,炭火慢慢红了起来。孙离端着火盆进屋,儿子已经不哭了。儿子哭累了,又睡着了。

喜子闭着眼睛歪在床头,娘就说:“你要睡就干脆脱了衣服睡,要不又会着凉的!”

喜子不听,只把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娘瞪着眼睛生气,没有再嚷出声来。儿子却突然哭了起来,娘慌忙去看,说:“是不是你压着他了!”

喜子没好气地说:“我离他还有一尺远,哪里压着他了!”

孙离拿奶瓶冲了牛奶,使劲地摇晃。

岳母说:“你把牛奶给我。”

岳母接过奶瓶,往手背上小心地滴了几滴,说:“要记得,刚泡好的牛奶要试冷热,滴在手背上,微微有些温,才能拿去喂。”

喜子问:“为什么要滴在手背上呢?”

娘说:“这还要问?手心皮老些,手背皮嫩些。大人感到是滚热的,宝宝就不能喝。大人觉得手背只有一点点温,就刚刚好。奶水冷热同娘的体温差不多。”

儿子不停地哭,喜子听着像几只野猫在她心里抓。娘试试牛奶行了,递给喜子。奶嘴儿塞进儿子嘴里,哭声马上就停了。

娘笑了起来,说:“饭是肚子痛的药,老辈人讲的没错一点。”

喜子说:“宝宝又还没有吃饭。”

娘说:“奶不就是小宝宝的饭?”

喜子说:“饭是饭,奶是奶,你讲的话根本就不通!”

喜子故意胡搅蛮缠,她是在发怨气。

儿子突然又哭了起来,娘跑去床头看看,说:“你把宝宝鼻子堵住了,奶瓶子要斜着。”

喜子说:“手抬着抬着就酸了。”

孙离说:“我来吧。”

喜子把奶瓶递给孙离,自己爬到床的另一头。孙离钻进被子里去做奶妈,儿子躺在他怀里,吸着牛奶,很快就睡着了。

儿子睡着了,娘开始不停地说话:“我自己生过这么多孩子,也见过很多别人家的孩子,从来没见哪个孩子哭起来像他,听着心里硬是慌!就像他全身有针刺!又没有奶吃,会很磨人的。”

喜子把眼睛闭上,她听不得儿子没奶吃的话。孙离也怕说到这事儿,好像真是他的过失。

娘望着喜子说:“月子里最怕着凉,你要坐就好好儿坐,要睡就好好儿睡,不要穿着衣服躺在被窝里。”

喜子缩在床头,一动不动。儿子躺在孙离怀里,听不到半点气息。他知道自己的担心有些傻,却仍不时伏下去听听儿子的鼻息。

娘眼睛望在别处,说的意思谁都懂得:“你呢?月子里不要跟她睡在一起!”

孙离脸上发烧,不知如何应答。

喜子却说:“我一个人晚上怕。”

娘又说:“你们自己要晓得事!”

娘留下照顾月婆子。喜子也乐意娘留在这里,她在孩子奶奶面前没这么自在。母女俩吵了就吵了,婆媳间是吵不得的。她们母女俩吵架,孙离就做聋子,只管哄儿子玩。喜子在她娘眼里,处处都有不是。

喜子抱着儿子摇来摇去,娘就说:“你不要摇,摇惯了宝宝不好带,你不摇他就哭!”

儿子睡着了,喜子仍是抱着,娘又说:“睡着了就放在床上,抱惯了他不肯睡床的。”

喜子把儿子往床上轻轻地放,娘又说道:“放宝宝要随手放,不要轻手轻脚的,不然孩子容易醒,你一放在床上他就哭了。”

喜子终于没好气了,像摔枕头似的,把儿子往床上一扔,说:“你来!”

儿子“哇”地哭了,使劲地蹬着双脚。外婆忙抱了小外孙,回头说喜子:“你脾气越来越坏了!”

喜子瞪了瞪孙离,好像他又做错了什么。他知道喜子脾气坏,都是因为儿子没奶吃。他想起母鸡孵蛋时就会啄人,喂奶的母狗会更凶,忍不住笑了起来。

喜子鼓起眼睛望着他:“你看笑话吧?”

孙离想着母鸡和母狗,胸口本是柔软的,但母狗有些贬义,他不敢说出来。

儿子只要到喜子怀里,就哇哇地哭。喜子心想儿子不亲她,就因没吃过她的奶。她闷头闷脑想了些日子,干脆怀疑小东西不是她的儿子。医院里抱错孩子,这事也是有的。儿子不是她自己抱出来的,儿子是孙离从婴儿室抱回来的。

喜子只要提起这话,孙离总是说:“儿子在二十四床,我去抱儿子的时候,婴儿室还没有谁抱走孩子,怎么会弄错呢?每次护士给儿子洗澡,我都在旁边守着递衣服,怎么会弄错呢?办完了手续,我自己从二十四床抱起儿子,又不是从护士手里接过来的,怎么会弄错呢?”

夜里,外婆睡对面房间。老人家每天去睡觉,好像都不放心,要在这边屋里捱上半天。喜子老催娘早点去睡,说她已困得发慌。娘去睡了,喜子却靠在床头看书,好久才抱着书睡去。她睡去的时候,孙离通常仍是醒着的。儿子在孙离怀里躺着,他把手抽出来,望着天花板出神。

房子很老了,天花板满是裂纹,灰黄难分,很像干涸的泥沙滩。不时听得老鼠在走廊里吱吱打斗。走廊里放着十几户人家的锅碗瓢盆,一到夜里就是老鼠的天堂。

他想如果能够做个隔断,老鼠的叫声或许就会小些,他夜里也不必躺在喜子身边生气。他可以一个人在走廊改成的客厅里坐坐,或者抱一床被子睡在外头算了。

陈意志找了个女朋友,皮鞋厂的女工,名叫宋小花。小花就像她的名字,漂漂亮亮的。孙离只要听她说话,心里就很是惋惜。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说话声音那么大,又常用错了字词。

小花有回看见孙离在阳台上做饭,大声说:“这地方好啊!自己拿板子隔起来,就是一间厨房!再把走廊隔起来,客厅都有了!蓬荜光辉啊!”

孙离忙说:“隔起来不好,人家会有意见的!”

小花说:“怕什么呢?谁让他们房子没分到最顶头?孙老师就是太舍己救人了。你们不敢隔,我让陈意志来隔,我们两家合用!”

看来陈意志已经后悔同孙离换房子了,他肯定把这事同小花说了。孙离就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见了人家就不好意思。

孙离还没有发表一个字的小说,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作家。他读别人的小说,突然就会焦躁起来:不如写小说去!他总想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会比手头这本书好!

他永远不能像喜子那样沉得下心去看书,总是让一种莫名的焦虑煎熬着。可自从喜子坐了月子,他一个字也没有写了。每天晚上都是喜子歪在床头看书,孙离给儿子喂牛奶、换尿布。她抱着书睡去,他抱着儿子和奶瓶醒着。

孙离说喜子:“你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妈妈,奶都不用喂。”

孙离本是玩笑,喜子却很生气:“你以为我愿意?”

孩子快满月的时候,喜子催孙离去给儿子上户口。

“到底起什么名字好呢?”孙离问。

喜子说:“你不想了几十个名字了吗?”

孙离说:“我想,还是叫孙亦赤。赤,就是朱嘛。”

拿了户口本回来,孙离突然说:“喜子,完了完了,我们儿子长大了注定要犯重婚罪!”

喜子听着脸都青了,说:“孙离哪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你这张臭嘴巴!”

孙离笑笑,说:“不信你看!”

喜子拿过户口本看看,只见上面填着:

孙 离 婚姻状况 已

朱梅芳 婚姻状况 已

孙亦赤 婚姻状况 已

喜子生气了,说:“他们顺手写惯了,太不负责!你当时怎么也不看看呢?你明天拿去改改。”

孙离说:“真要去改呀?算了算了,懒得麻烦。”

亦赤只喝了四个月牛奶,开始吃大米糊。外婆脑子里装着很多谚语,那是她全部的生活哲学。她说:“自古都说,人是铁,饭是钢!”

人必须吃饭,而外婆脑子里的饭,仅仅是大米饭。饺子、面条之类不算饭,外婆称之为麦食。麦食比零食稍好些,零食吃多了没半点好处。喜子吃零食,她就会骂人:“吃这么多零食,等会儿饭又不吃!”吃不下饭,天大的事。外婆讲的零食,就是各种糖果。

外婆家有一副老石磨,亦赤吃的米粉都是外婆自己磨的。她隔上几天就要回家半天,傍晚拿回一罐子米粉。商店里也有各种品牌的米粉,外婆不相信那些东西。

外婆做米粉糊,喜子就望着孙离:“你要学学。”

外婆先把水煮开,再一边搅拌,一边撒进米粉,再放鸡蛋、蔬菜末和少少的盐。米粉糊最初需做得很稀,孩子大些再做稠些。孙离很快就学会了做米粉糊。鸡蛋总得放一个整的,留下一半会坏掉。米粉也就不能放得太少,不然鸡蛋和米粉比例不合适。米糊每次一做就是一大碗。儿子吃不完,娘就逼着喜子吃。因为口味太淡,十分难吃。

娘说:“你要学着吃,营养很好!”

喜子背着她娘,把米粉糊塞给孙离。孙离闭着眼睛囫囵着吞,大米糊实在是寡淡无味,他马上喝一大口茶水压住。

磨米粉很麻烦,动作快不得,须慢慢地磨。有回在岳母家,孙离自己磨米粉,性急起来,忍不住就快了,磨出来的全是碎米粒儿。岳母忙跑过来说:“俗话说,碓要快,磨要慢。”

外婆把碎米粒儿倒回去,重新磨一回。喜子见磨米粉这么麻烦,就说:“妈,你要是不相信商店里的婴儿米粉,买面粉也行。”

娘说:“面粉哪有米饭好?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大米!人是铁,饭是钢!”

喜子说:“麦子比大米营养好,北方人个子高大,不就是吃麦子吃的吗?”

娘几乎有些生气,说:“北方人都比南方人傻,那都是吃麦子吃的!”

喜子又犯倔脾气了,故意拧着娘说:“北方人哪里傻呢?自古都是吃麦子的管吃大米的,历史上哪个皇帝不是吃麦子的?”

老人家逼急了,气呼呼地说:“皇帝怎么啦?皇帝最后还不是输给了吃大米的?孙中山是吃大米的,毛主席也是吃大米的!还有……”

外婆最后一句话咽回去了。喜子见娘不说了,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得意地望望孙离。她过会儿又悄悄问孙离:“娘还想说什么你知道?”

孙离说:“我知道,她想讲蒋介石也是吃大米的,怕这句话是反动话,就不说了。”

喜子笑笑:“哼,都什么年代了!”

孙离却说喜子:“你同娘争什么呢?你一肚子的书,娘字都认不得。”

喜子在娘面前喜欢争,无非是耍女儿的脾气。她知道自己争的都是些傻话,可就是忍不住要争。

亦赤居然让大米糊养得非常结实,别人见了就问:“给他吃的什么蛤蟆老鼠?养得这么壮!”

老辈人说的蛤蟆老鼠,就是山珍海味的意思。外婆听了,她就会说:“哪给他什么好吃的,我把外孙当猪喂呢!”

外婆这话半是谦虚,半是自豪。越是把小孩说得贱,越是好养。亦赤好像懂得大人的意思,遇人夸奖,他就使劲儿蹦跳,小脚儿蹬得大人肚皮青痛。喜子要是正抱着儿子,就一边喊着哎哟,一边欢欢地笑。

可是回到家里,喜子便会有脾气。儿子不太要她抱,不是往他爸爸怀里钻,就是缠着外婆吵。

喜子很是不平,说:“小没良心的东西,外婆哪有我带得多?我连外婆都不如!”

外婆听不出喜子真的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孙离就悄悄儿对喜子讲:“你别这样对儿子说话,别看他话都不会讲,你的话他都懂的!你越是这么讲,他越不亲你!”

喜子脾气更火,说:“不亲就不亲,我乐得轻松!”

有天夜里,儿子不肯睡觉,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咿咿呀呀,突然喊道:“爸爸。”

孙离吃惊地望着儿子,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高兴地抱着儿子亲个不停。喜子却哭了起来,说:“人家孩子都是先叫妈妈!我怀疑硬是弄错了,他肯定不是我的儿子!”

孙离劝道:“你别发神经了,怎么会弄错呢?你在生病,我是天天看着儿子的。出院那天是我自己从床上抱的儿子,护士都没有过手!”

亦赤格外好动,孙离带着他时常满身是汗。电视剧《西游记》正播得红火,儿子就有了个外号孙行者。有天孙离抱了儿子去教研室,亦赤爬上办公桌,打翻了几瓶墨水。曾国平虽然严肃,但在小孩面前还是不好意思作脸色。他边收拾桌子,边笑着骂人:“这个孙行者,这个孙行者!”

亦赤走路还不太稳,仍然不会喊妈妈。喜子说:“叫他孙行者也对,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有这么不亲娘的孩子!”

 

曾国平上示范课,讲的是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曾国平读到“不信,请看那朵流星”,突然停下来说:“同学们,诗人把量词用错了,应该用‘那颗’,而不是‘那朵’。郭沫若是名家大家,我们为尊者讳,不去评论。同学们记住就行了,自己以后不要这么用。”

喜子回家对孙离说:“王牌老师!他还牛得不行!一点文学感觉都没有!”

孙离没有去听示范课,他听喜子讲了原委,便学了曾国平的腔调,说:“朱老师你记住就行了,不要出去议论!”

喜子说:“我才不会去议论呢!奇怪的是那么多老师听课,居然没有谁指出他的错误!大家评课,尽说漂亮话!我可怜班上那些学生,十三四岁的孩子,文学感觉就让这些平庸的老师一点点消磨掉了。”

孙离说:“你怎么知道别的老师就没有听出错误?也许别人都把话放在肚子里呢?你不照样没有说吗?”

喜子道:“我不相信他们听出什么毛病了,我看他们表情正常得很呢!依曾国平的说法,‘飞流直下三千尺’,‘白发三千丈’都要改,‘尺’和‘丈’还是非法计量单位呢!”

那年,亦赤上幼儿园了,喜子决意考研究生。刘校长坚决不同意,说:“一中不是公共厕所,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喜子说话也很呛人:“一中也不是监狱,教师更不是罪犯!无期徒刑还可以减刑呢!”

刘校长气得嘴皮发紫。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校长,从来没谁敢这么同他说话。刘校长拍了桌子:“朱老师我告诉你,只要我当校长,你就休想考研究生!”

喜子不依不饶,说:“我也告诉你,考研究生既不违纪更不犯法,你硬要拦着我就告你!”

刘校长听着觉得好笑,问:“告?你去告呀?告我的人多着呢,不少你一个!我倒是想知道,你告我什么?”

喜子到底有些书生气,说:“我告你侵犯人权!”

刘校长脸红脖子粗了,说:“人权?什么人权,典型的美国佬腔调!”

喜子语塞无话,只道:“我……我反正要告你!”

刘校长不再理她,埋头翻弄抽屉。喜子却不走,瞪着刘校长。她知道刘校长翻弄抽屉,其实是在整理情绪。

这时,刘校长拾起头来说:“你告我侵犯人权,不如告我抢劫!”

喜子把“抢劫”听成了“强奸”,一下子满脸通红,高声骂道:“老流氓!”

要不是有人劝解,说不定会出大事。孙离听得有人报信,忙跑去校长办公室。喜子已被同事拉着出来了,听得刘校长在里头叫骂:“简直无法无天了!校有校规,国有国法!”

刘校长气得生病了,住进了医院。他放出话来:“她想考研究生?想考行啊,我就让她考去!要是考不上,就请她自己调走!”

喜子咽不下这口恶气,发誓一定要考上研究生。亦赤上幼儿园,都是孙离和外婆早送晚接。亦赤每天回家,进门就问:“爸爸呢?”

喜子自己小时候进门总是问妈妈在不在家,她几兄妹都是这个习惯,别家孩子也是这样。喜子见儿子总是问爸爸在不在,起初心里酸酸的,慢慢就不在乎了,她一门心思攻书。

喜子最大的功夫花在英语上头,专业上花的时间反而不多。她考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她这方面的基础很扎实。

亦赤回家就爬上爬下,屋里不时听到哐当声,不是打落了洋铁盆子,就是打破了碗碟。喜子实在忍无可忍了,抓过儿子打几板屁股。亦赤嘴巴张得老大,哭声半天才迸发而出。亦赤哭起来简直天崩地裂,叫人听着寒毛发直。孙离便抱着儿子,飞快地下楼去。儿子哭起来没完没了,孙离一边许诺给他买糖吃,一边答应他:“不要妈妈了,我们不要妈妈了。”

喜子考完了研究生,就天天盼着录取通知。她分明知道消息不会这么快,却天天往学校传达室跑。那些日子喜子很少说话,全部心思都用来等待。她从来没有失眠过,却突然晚上睡不着了。

孙离劝她:“不要着急,时候还早着呢!”

喜子都不答话,只是忍不住叹息。有天睡觉时孙离问她:“你没有信心?”

她闭着眼睛假睡,没有答话。孙离开玩笑说:“我每到这种时候,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我想自己不是世上最蠢的人,资质至少在中人以上,如果有一半人可以成功,我必成功!”

喜子这回说话了,道:“你真是傻!你以为研究生录取率百分之五十?”

有天孙离下课回来,见岳母领着儿子在楼下玩。外婆目光有些奇怪,望着孙离想说不说的样子。

孙离不好问外婆,只逗儿子:“亦赤,跟爸爸上去?”

亦赤说:“我不上去,妈妈在哭,我怕!”

孙离心里一惊,猜想喜子肯定名落孙山了,顾不上再说什么,忙上楼去。

孙离推门进去,果然见喜子趴在床上,肩膀不停地耸动。

孙离说:“不要哭,明年再考嘛!”

喜子只管自己哭,头埋进被窝里不理人。

孙离说:“今年就算练兵,明年再考就是了。”

喜子翻身坐了起来,双眼红肿瞪着孙离。

孙离说:“你不调走,他敢赶你?谁也没这个权力!”

喜子收住泪,一笑,说:“你等着看我的笑话吧?”

孙离说:“你这是从何说起?你是我的老婆呀?”

喜子把枕边的信封递给孙离,自己冷脸望着窗外。孙离打开信封,原来是她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孙离惊得目瞪口呆,问:“啊?你这是……录取了呀?”

喜子回过头来,说:“是的,录取了,你很失望吧?看你吃惊的样子!”

孙离半天说不出话,喘了几口粗气,说道:“喜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在楼下就听儿子说你在哭,以为你没录取,跑回来就安慰你。既然录取了,你哭什么呀?”

喜子没回答孙离的话,只道:“去年听了曾国平的公开课,我决定一定要离开一中。学校评职称,根本不看教学水平,只看谁的胡子长,还要看你在校长那里顺不顺眼。我们年纪轻轻,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这里是县城的最高学府,我们在这小地方没有退路,只好读研究生去。”

她也鼓动孙离考研究生,可孙离不肯,她也就放弃了。

过完暑假,喜子就去上海读书。孙离抱着亦赤送她上火车,她微笑着摸摸儿子的脸,说:“宝宝,跟妈妈再见!”

亦赤挥挥手,说:“妈妈再见!”

喜子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一把抱过儿子,哭了起来。她把亦赤的头紧扣在自己肩膀上,泪眼汪汪地望着孙离说:“你看这儿子,妈妈去这么远的地方,他还欢天喜地的!”

开始检票了,孙离把亦赤抱过来,说:“儿子真哭起来,你又会烦的。我看儿子这个性格好,长大了省得许多痛苦。你放心去吧。”

 

亦赤都快四岁了,孙离仍没有栽上一盆兰花。他找不到一个满意的花钵。晚上总是失眠,睡不着就会想些事情。不是他喜欢胡思乱想,而是脑子闲不下来。脑子要是长个开关就好了,想让它停下来就按下按钮。

很多个夜晚,他都想到种兰花,却苦恼没有好花钵。有时脑子里会涌现很多古人咏兰的句子。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峭壁一千尺,兰花在空碧。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漫种秋兰四五茎,疏帘底事太关情。名言雅句乱纷纷冒出来,有些句子也想不起是谁的了。

有天下午,他突然又想起西街那户养兰花的人家,忍不住骑单车跑去看。一抬头,他看见那阳台上又多了一盆兰花。新添的这盆兰花似乎不是栽在花钵里,而是倚石而生,石头是灰黑色的,很像一幅古画。

孙离细细看了老半天,不由得暗自叫绝。原来兰花并不生在石头里,而是栽在一截朽木桩里。那木桩风化得恰到好处,显出奇石似的纹理。

他本已看清了那是个木桩,仍觉得它像太湖边玲珑奇巧的瘦石,而那兰花却像从赵孟

的画中移下来的。心想这是怎样一户人家,住着怎样雅致的人?

都说朽木不可雕,孙离知道有门绝活是专雕朽木的。他曾见过朽木雕品,别有一番高古趣味。那是上大学时,他喜欢逛古董店,偶然遇上的。他逛古董店,只为饱饱眼福。柜台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天价。

他寻思着栽兰花,也想象过拿木桩做花钵,却没有上山找过。一中后面的山坡上是找不着朽木桩的,那里只有新栽的松树和杉树,都是通直通直的没有姿态。倒是临河有些柳树蔸生得古怪,又有现成的空洞,若锯下来栽兰花,那真是绝了。前些年他同喜子常去河边散步,见过那里的柳树蔸。他也只能如此想想,那杨柳漫卷清风若干年了,败了它们实在罪过。

他几年前去河滩找过天然石钵,却被喜子撞见了,说他是神经病。他说在河滩上找花盆栽兰花,喜子死也不会相信。那放鹅的老头也不信,只当他掉了宝贝东西。没准那老头儿天天会在河滩上转圈子,反正河里那群白鹅也不会飘到哪里去。

从那天起,孙离每次出门,哪怕绕道都要走西街小巷,只是想看看那盆兰花。他很希望看到有人出来给兰花浇水。那必是一位优雅的妇人,那妇人必是衣衫闲适,白白的手腕,松松的发髻。她并不朝楼下瞟一眼,只慢慢地浇完水,掩上门进屋去了。可是阳台上的那扇门,从来就不见打开过,那碎花门帘也总是闭着。

深夜里,孙离埋头写小说,突然想起那盆兰花,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他会放下笔,走到窗口,怅然良久。晚上睡不着,他也会想象那个窗口。那窗后的妇人应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成天散淡的样子。孙离今年二十九岁。他在三十多岁之前,意想中的美人总比自己大十来岁。

他有时忍不住会在稿纸上画几笔,瘦瘦的山石旁兰草挺生。画盆栽的兰草,花钵也要画出几分高古。

宿舍墙上爬墙虎的叶子渐渐泛黄,变红,枯萎。朔风吹过,败叶萧萧零落。爬墙虎褪尽叶子,满墙枯藤就像老农手背的筋脉。孙离下课回家,抬头望着筋脉纵横的墙壁出神。他突然感到惊心动魄,人就像中了邪。脑子里似乎还响起莫名的旋律,他的眼睛微微发润。

陈意志回来,抬头望了望墙,问孙离:“孙老师,看见什么宝贝了呢?”

孙离嘿嘿一笑,含糊过去了。

喜子远在上海,他俩很少通信,只通过一次电话。喜子打电话得跑到邮电局去排队,孙离就得在校长办公室守候。学校只有一部电话,放在刘校长办公桌上。

孙离拿起电话筒,刘校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枕在后脑勺上,眼睁睁地望着他。孙离不好说什么话,一直哼哼哈哈的,只在最后说了一句:“儿子老吵着要妈妈。”

这是他编的假话,儿子成天蹦蹦跳跳,早把妈妈忘记了。喜子在那边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电话杂音刺耳,刘校长的眼神叫他额上冒汗。他只巴望快些挂了电话,脸上像爬满了蚂蚁似的不舒服。

通电话得事先写信约好时间。信一来一去半个月,孙离又不记事,有回约定的日子到了,他忘得一干二净。喜子写信回来,骂他没心没肺。两口子只通了这一次电话,再也不打电话了。

陈意志的儿子也已两岁多了。两年前,小花的肚子眼见着大了,两人匆忙结了婚。有位老师说,出一个谜语,未婚先孕,打一成语。大家都望着陈意志笑,说只有陈意志猜得出,人家是没有结婚,先出成果。原来,陈意志给儿子起名叫陈果。

陈意志憨笑着,说:“你们只知道开我的玩笑!”

大家嘻嘻哈哈的,暗自都在琢磨,却没人猜出来。

孙离想了想,说:“操之过急。”

出谜语的老师击掌大笑,说:“孙老师太聪明了,你贡献了新的谜底,比我的谜底更有意思。”

大家就问那个谜底是什么?那位老师说了谜底:麻痹大意。

麻痹的方言谐着很粗野的词,一位女老师骂了起来,说:“太黄了,简直流氓!”

孙离说:“陈老师,陈果干脆改名,叫陈操之。”

陈意志仍是憨憨地笑,只道:“别开我玩笑啊!”

孙离说:“陈操之是个好名字,曹操不是英名千古吗?”

陈果便有了个外号,叫陈操之,也有叫他操操的。陈意志自己喊儿子果果。

果果还上不了幼儿园,小花的妹妹小英过来带他。小英瘦瘦的,脸上血色不好,看上去十三四岁。

孙离问陈意志:“小英年纪小小的,怎么就不上学了呢?”

陈意志摇头笑笑,说:“小英不肯上学了。”

小花在屋里都听见了,钻出门说:“她还小?不小了!都十六岁了!不会读书,四年级都没上完,就不上学了!”

小花说话高声大气,孙离生怕小英听见。

小英带着果果,正在孙离家里玩。陈意志家白天没人,小英总爱带着陈果到孙离家来。陈意志是个规矩人,上班时不敢回家。孙离家总是有人的,他不在家,外婆也在家。亦赤从幼儿园回来,两个小朋友也有伴,只是经常打架。孙离下课就跑回家里爬格子,要么就是冥思苦想。果果有些闹,孙离也不烦,还喜欢逗逗他。

小英每回带着果果来,都是先站在门口,偏着脑袋往屋里望。望见孙离了,脸就红一下,喊:“孙叔叔。”她是就着果果喊的。

果果站在小姨后面,伸着脑袋要进来。小英就拉着他,脸上很生气的样子。孙离就说:“小英,你让果果进来玩啊。”

小英一放手,果果就像小弹珠似的弹了进来。小英的手就像拉长了的橡皮筋,飞快收了回去放在身后。小英的手没地方放似的,十个手指在身后绞着麻花。

有回果果玩小橡皮球,“砰”地砸在孙离头上。孙离佯作生气,吓唬说:“果果你再闹,我杀了你小姨!”

他眼睛虎着果果,手比划着刀的样子,往小英身上刺过去。孙离手刚挨到小英身上,马上缩了回来。原来他碰着了小英的胸脯。孙离不好意思,又想小英人小懵懂,就没往心里去。

过了会儿,又听得“砰”的一响,橡皮球又砸着什么了。孙离回头看时,小英正站在他身后,脸红红的。小英骂着果果:“你别吵了,孙叔叔又要杀小姨了!”

孙离回头做自己的事,心想小英未必懂得人事了?

小英在他家里玩,突然就会边跑边回头逗果果:“嗬嗬,孙叔叔要杀小姨了呀!”孙离只当没听见,随她带着果果疯去。

有天亦赤回来,说:“爸爸,今天老师教我们背乘法口诀。”

“你们就背乘法口诀了?”孙离听了吃惊,心想幼儿园也太性急了,“告诉爸爸,五五多少?”

亦赤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老师只教到二二得四。”

小英带果果同亦赤玩,她望着孙离,嘴皮子微微抖着,脸涨得红红的。孙离不知道这姑娘又发什么痴了,也不理她,只忙自己的。

过了好久,突然听小英高声道:“五五二十五!”

孙离回头看看,小英脸红得都冒了汗。

“小英真聪明!”孙离笑笑。

难怪刚才小英的嘴皮子不停地抖,原来她在默背乘法口诀。她可能要从一一得一背起,靠着一口气才能冲到五五二十五。幸好他没有考亦赤九九多少,不然小英的嘴皮还要抖老半天。小英难怪不肯上学了,她的脑子确实不太活。

果果喜欢在孙离家玩,亦赤却喜欢在舒刚勇家玩。亦赤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要先跑到舒刚勇家里去。舒老师家买了电视机,他家只要有人,电视总是开着。孙离每天都要连哄带骂,才能把亦赤拉回来。

刘秋桂见人都是笑眯眯的,别人都叫她刘局长,孙离叫她刘姐。刘秋桂四十岁左右,一身警服很有些飒爽英姿。

舒刚勇只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刘秋桂做着公安局副局长,回家却照样干家务。同事们都开玩笑,说舒刚勇善治家政,不像孙老师在家那么窝囊。孙离就嘿嘿地笑,只道他喜欢做饭做菜带孩子,无关夫纲。

有人又说,最窝囊的是陈意志,不是孙离老师。孙老师煮饭做菜好丑也不挨骂,陈意志家务全包还天天挨骂。

陈意志就摇头说:“我那老婆,工人阶级嘛!”

孙离家同陈意志家只隔几间房,他没有哪天不听小花骂东骂西的。小花每天下班,进屋就是骂人。她骂小英十五六岁了,都做得娘了,饭还不会做,家里搞得不干净,果果没有带好。骂完妹妹就骂男人,胆子比麻雀小,硬要下班才敢回家,不知道早点回来做饭。陈意志只埋头做饭,从不理她。

孙离听着不好意思,自己做错事似的。他要不是下班就往家里跑,小花也不会骂陈意志胆小。

有天孙离去舒刚勇家接亦赤,见刘秋桂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发髻松松地绾着。刘秋桂不穿警服,原来如此楚楚动人。舒刚勇坐在一旁看报,抬头望着孙离笑笑。他同舒刚勇打了招呼,望着刘秋桂说:“刘姐,不好意思,亦赤老是在你家调皮!”

刘秋桂笑吟吟的,说:“小家伙真是个孙悟空,很活泼,很可爱。你由他在这里玩,没事的。”

孙离望着刘秋桂的眼睛,他的脸就很不争气地发烧,只想快些带走儿子。亦赤看电视正看得高兴,使劲儿在沙发上蹦跳,跳得弹簧吱吱作响。沙发是舒刚勇自己做的,用的是弹簧、麻袋和旧棉絮。舒刚勇绷沙发的时候,孙离和陈意志都来帮过忙。

孙离一把扛了亦赤,提着他的小鞋,匆匆出门。刘秋桂追到门口说:“别急别急,穿了鞋也不迟。”

孙离扛着亦赤到了楼下,才放他下来穿鞋。那天夜里,孙离突然又想起西街那个阳台。他想那阳台里面种兰花的女人,应该正是刘秋桂这个模样。只是刘秋桂健康丰满,兰花阳台后面的女人也许有些纤弱。

孙离上舒老师家有些不太自然了,而亦赤非得他去才领得回来。有天孙离刚下楼要去接人,就看见刘秋桂抱着亦赤下楼来了。亦赤在刘秋桂怀里哇哇地哭。

刘秋桂好难为情,把亦赤递给孙离,说:“怪我没看好他,他在沙发上跳,摔下来了。”

孙离忙说没事的,手却让刘秋桂的衣襟缠住了。刘秋桂拉扯着自己的衣服,说:“亦赤这小东西,蛮可爱的。”

孙离无意间瞥见了刘秋桂的乳房,他忙把目光闪开了。晚上,孙离给喜子写信,想买一台电视机。他原想起码要熬到四十岁以后,才可能有一台电视机。学校里只有刘校长和舒刚勇家买了电视机。孙离当初买单车,同事们都眼红死了,那是一辆永久牌的。当时他才工作两年,不可能有钱买单车。永久牌单车凭票供应,没有门路有钱也弄不到手。正巧他有位同学在商业局,手头有一张永久牌单车票,自己却没有钱买。孙离要了那张票,买了那辆单车。

同事们经常看见孙离蹲在宿舍楼下,小心地擦单车,再扛着单车上楼去。他现在早懒得天天擦单车了,却仍要每天扛着单车上楼。越是好单车,越容易丢。有回他在舒刚勇家看电视,正播着北京公安夜里蹲点,暗拍了小偷盗单车,真是开了眼界。小偷拿万能钥匙开单车,几秒钟就打开了。他用自己的钥匙开单车,有时卡住了还半天开不了。

亦赤长到三岁,孙离在单车后座安了一个竹靠椅。每天清早,他驮着亦赤上幼儿园,再赶回学校上课。外婆下午去幼儿园接人,亦赤总是赖着不肯走路,嚷着:“爸爸车车接接。”外婆就得花五分钱,买一个油糍粑。亦赤喜欢吃油糍粑,遇事拿油糍粑哄他总是见效的。

喜子三个星期都没有回信,孙离自作主张买了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天线得自己动手做。孙离托人找了些高压电线,弯弯曲曲地绕了几道,绑在一根粗竹竿上,高高地耸在屋顶。调天线那天,同事们都来帮忙,屋里的人不停地调台,又有人不断地朝屋顶打喊。孙离自己蹲在屋顶,东南西北地调着天线方向。

天线装好了,孙离进屋调台。他身后站了许多人,几乎是趴在他背上。小英趴得最近,呼吸热热的。

孙离有些受不住了,笑道:“你们快把我压扁了!”

大家都往后退退,只剩小英仍趴在他背上。

孙离又笑道:“小英我背你不动!”

大家只把小英当小孩,都笑了起来。小英这才站起来,仍紧站在孙离身后。

忽然听得果果喊了起来:“杀人,杀人!”

大人都觉得好玩,满屋的人都望着果果笑。

陈意志说:“我也好奇怪,果果口齿都不清,天天喊杀人杀人!莫名其妙!”

老师们都不明白,孙离哪来这么多钱?他单车是买得最早的,年纪轻轻的又买了电视机。原来孙离家是万元户,同事们都不知道。他爸爸办了养猪场,还承包了上万亩山林。孙离其实没问爸爸要过钱,只是家里从不问他要钱。从乡下出来的读书人,只要不背上家里的包袱,手头就很宽裕了。

当教师清贫,难免有人发牢骚,说读破万卷书,不如去养猪。孙离听着同事的议论,心里暗自好笑。心想读书人真是酸不溜秋,叫你去养猪,未必就养得好。孙离很敬重爸爸,尽管他并不喜欢养猪。

弟弟孙却不肯读书,留在家里帮老爹养猪。孙却比他小十岁。村里人都说孙却比孙离聪明,就是太顽皮了。孙却十岁时,逃学七天不见踪影。他邀上一个同学出门流浪,沿路乞讨,编故事说家里起火,父母都烧死了。恰好邻村有户人家起火烧死了人,十乡八里的人都知道。

孙却邀去要饭的同学外号猴子,读五年级。七天后,孙却和猴子回到村里,样子就真像叫化子了。衣服本来就破旧,在外头滚了几日,油乎乎,臭烘烘。

孙却背着讨来的年糍粑和大米,捱到天黑才溜进家。爸爸听得响动,一把扑了过来。孙却滚倒在地,被爸爸拖到堂屋,拿绳子绑了,吊在楼梯上,打得鬼喊鬼叫。

孙却回到学校,就有了一个外号,叫化子。村里大人都说,叫化子当得将军,猴子比他还大,样样都听他的,要他去讨饭,他就去讨饭。

猴子的爸爸嫌儿子不中用,讲:“下回要你杀人,你也去杀人?”

孙离和孙却的名字,并不是爸爸原先起的。孙离上高中那年,正好恢复高考。他嫌自己名字土气,又想离开乡村去做城里人,自己改了名字:孙离。

弟弟才上小学二年级,吵着也要哥哥改名字。孙离说,你就叫孙去吧。离和去一个意思,都是要离开乡村,去吃国家粮。孙离过后想想,去字不太好听,又把弟弟的去字改成却字。

老师拿起课本问:“班上怎么有个孙离?”孙离举了手,老师笑笑,名字就这么改了。弟弟的名字,也这么改了。孙离和孙却的名字被人喊了半个学期,爸爸才知道两个儿子改名字了。爸爸也没说什么,只吼了三个字:“鬼名堂!”

孙离爸爸读过几年书,又在苍市508厂工作过,比别的乡下人聪明,政策活了他就成了万元户。孙离小时候不知道508厂是怎么回事,却从小感受到它无形的荣耀。小学来了新公办老师,村里民办老师会专门说:“孙离爸爸是从508厂下放的。”生人听了这话,好像就高看他家了。

孙离爸爸成了万元户,有次在县里大会上发言,脱开稿子讲了几句:“当时我从508厂回来,你晓得的,政策上说好是暂时回乡支持农业生产,国家需要的时候再回到工厂去。我服从组织,听从安排,卷起铺盖就回来了。我扛着锄头等了几十年,你晓得的,国家没有再招我回去。搭帮现在政策好,我发家致富了。”

孙离家里夜夜高朋满座,老师们没事都来看电视。电视的效果很不好,经常雪花飘飘,沙沙地响。每逢这种时候,老师们就会说:“电视台,电视台。”他们说的是电视台信号不好,并不是孙离家电视机出毛病了。

孙离也很够朋友,陪着大家看电视。很长一段时间,他晚上也没有写小说。外婆总是感慨几句现话:“古人说的话,都会兑现的。古人说千里眼、顺风耳,不都兑现了吗?电话就是顺风耳,早就有了。如今又有了电视机,不是千里眼吗?”

不管什么电视节目,大家看得眼睛都不眨。孙离最讨厌电视里的商品信息,那些厂长、经理永远在打电话,要么双手叉腰站着,要么坐在办公桌前。亦赤把很多商品信息背得滚瓜烂熟,一天到晚嘴里喊着电话多少,电挂多少。亦赤最喜欢背一个猪饲料的商品信息,好像他知道自己爷爷是个养猪专业户。

孙离家有了电视机,小英就时时守在他家。她每回进屋前,都先立在门口,偏起脑袋望着孙离,先不让果果进屋。果果就伸着脑袋往前钻,扯脱小英的手弹进屋里来。外婆出去买菜,小英就会说孙叔叔要杀人。孙离只装糊涂,瞪着眼睛说:“小英,别疯啊!不然真杀了你!”

有天小花又是咒骂,陈意志忍无可忍,回了几句嘴。这下可翻了天,小花把锅碗瓢盆摔得满地。同事们看不过去,都出门劝解。也都知道小花是惹不得的,只劝陈意志少说几句。小花却越是人多越上劲,拍手跳脚地骂得嗓子都哑了。小花骂得不耐烦了,扭屁股就回娘家去了。果果哭着喊妈妈,小花头都不回。

小英吓得在旁边哭,也不知道去抱果果。陈意志追上去抱了儿子,就像对不住大家似的,回头赔笑着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同事们宽慰几句,都散去了。陈意志收拾走廊,地上满是饭菜和碎瓷片儿。孙离说:“陈老师,就在我家吃点东西算了。”

陈意志说:“我不想吃,你们吃吧。”

外婆说:“陈老师你快吃点东西,去接小花回来。”

陈意志真没胃口,孙离也不勉强了。小英带着果果过来吃了饭。小英低头吃饭,没说一句话。果果也没有平日闹,饭吃得没声没响。

突然听得外头闹了起来,有人声音如雷,喊道:“老子打死你!”

孙离出门看时,见陈意志被人压在地上骑着,那人挥着老拳往下砸。

孙离忙上前劝解,忽听小花在旁喊道:“孙老师,我自己家里的事,你不要插手!”

孙离不听,上去抱住那人。那人力气天大,两个膀子一撑,差点儿把孙离掀翻。

孙离大声喝道:“小花,要打死人的!”

小花回道:“不要你管,死人我兑命!”

几个男老师听得响动,也都跑出来了。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才把那人拉住了。

那人红着眼睛骂道:“狗日的,你敢欺负我姐姐,老子打死你!”

陈意志从地上爬起来,说:“老虎,哪个欺负你姐姐了?大家都是看着的,你姐姐天天欺负我!”

原来是小花的弟弟,外号叫做老虎。

小花免不了又是咒骂:“臭知识分子!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小花骂的话,都是多年前的老皇历。如今骂臭知识分子的人仍是有的,那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小花不到三十岁,竟然还是这般见识。

陈意志脸上满是尴尬,说:“你别骂了好不好?在场的就我的知识最少,我是体育老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最不反动!”

小花知道自己骂了所有老师,噘着嘴巴进屋去了。老虎横着眼睛哼了几声,也走掉了。没人理他,有些无趣,便回头说:“下次看你再敢!”

孙离听惯了小花咒骂,早见怪不怪。却没想到她如此刁泼,家里还有那么个蛮横弟弟。因又想到小英,一个头脑简单的姑娘,她要靠家里人照顾,只怕是靠不住的。

第二天,陈意志脸上青是青红是红,不好意思望人。他闪了孙离一眼,摇头笑道:“我真是太天真了!原先总想,工人阶级感情朴实,找个工人做老婆,心里踏实些。”

孙离敷衍道:“小花人还是好,就是脾气大些。”

陈意志说:“你家朱老师,知书达理,修养那么好。快放寒假了,朱老师也要回来了吧?”

“应该快回来了。”孙离又说,“陈老师,你身上肌肉鼓鼓的,怎么只有挨打的份?”

陈意志摇摇头,说:“他毕竟是小花的弟弟,我怎么动得了手?”

陈意志家安宁了几日,又回到平常的样子。小花进门仍是骂人,从小英骂到男人。陈意志再也不敢回嘴,小英带着果果躲在孙离家看电视。

快放寒假了,孙离更是清闲。他出了两套试卷,就没什么事了。他只有两堂监考,别的时间都守在家里。小英带着果果,天天守在他家看电视。外婆慢慢有些嫌小英,讲:“电视都滚热的了,不会烧坏?”

孙离明白外婆的意思,就讲:“妈妈你放心,电器放着不用才会坏。”

“你也变得像喜子了,尽对着我来。”外婆讲孙离,“不会烧坏,也要用电呀!”

孙离笑笑,说:“妈妈,我讲的是科学。电器不用,电路就会受潮生锈。”

 

孙离出去买菜,刚走到校门口,忽听有人打招呼:“孙老师,出去呀?”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刘秋桂,正望着他笑,说:“正在构思吧?吓着你了。”

孙离红了脸,一时语塞。刘秋桂说:“我家老舒说,孙老师是个才子,作家。作家嘛,脑子是闲不住的。”

孙离就摇着头笑,说:“舒老师是在挖苦人,我一个字都没有发表,世上哪有这种作家!”

刘秋桂的警服很熨帖,胸脯显得格外丰满。孙离同刘秋桂客气几句,匆匆走掉了。他两耳发热,怕刘秋桂留意到他的眼神了。他肯定瞟了刘秋桂的胸脯,人家会怎么看他?她可是职业警察!世上男人是否都像他这样满肚子坏水?他很快就买好了菜,又在菜市场逛了好久,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事。他又想到西街那个养兰花的阳台,总想象那碎花门帘里面有个漂亮女人,长得也像刘秋桂。

孙离回到家里,见外婆接亦赤去了,小英带着果果在他家看电视。他开始做饭,洗菜,切菜。他不敢同小英待在一起,怕她喊孙叔叔杀小姨。平时他在房间写作,小英没多时却会跑到他那边去,说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

外婆接了亦赤回来,屋里马上就热闹了。亦赤同果果玩皮球,嘭嘭地响。每听得“嘭”的一声,孙离身子就跳一下,担心砸碎了东西。

孙离做好了饭菜,问:“果果,就在孙叔叔家吃饭吗?”

小英就拉着果果回去,说:“我家的饭也做好了。”

孙离家正吃着饭,听得小花高声骂人:“家里的筷子都像火烧过的,真是出鬼了!”

没多时,听得啪啪的响声,马上又听得小英的哭声。孙离忙出去解劝,拉着小英到自己屋里来。小花追到孙离家门口,骂道:“孙老师你说说,哪有这么傻的人?她在藕煤炉上烧热了筷子卷头发,一双双筷子都烧得漆黑!”

孙离看看小英,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的。他劝小花回去忙去,叫小英在这里玩玩。小花却硬要拉妹妹回去,小英哆嗦着往孙离身后躲。

外婆说:“小英就回去吧,姐姐也不要再打她了。才十几岁的人,知道什么呀!”

“知道什么呀?做得娘了!”小花说着就抄到孙离身后,拉着小英出去了。倒是没听得小花再打人,骂声仍不停息。

外婆自言自语,说:“小英这妹子,也是不太懂事。”

过了几天,喜子放寒假回来,孙离去火车站接人。他先天晚上就同儿子说好了,一早就接妈妈去。火车凌晨六点半到站,亦赤闭着眼睛赖床。孙离连哄带骂,才把儿子弄醒了。到了火车站,他让儿子骑在肩上,站在出口,伸长脖子往里头打望。两趟火车差不多同时到站,也许是太早了,广播员懒得报车次。人流奔涌而出,不停地有人问:“这是哪里来的火车?”

孙离没有问人,只尖着耳朵,听人家的回答。他还没听见有人说上海,老远就看见喜子了。她的小马尾随意地扎在脑后,脸的轮廓整个儿露了出来。她的脸长得好看,乌黑的眼睛,柔和的鼻梁。孙离胸口开始发空,抿着嘴巴笑了起来。

喜子却还在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他们父子俩。

孙离说:“儿子,妈妈在那里,快叫妈妈!”

亦赤使劲揉着眼睛,睡意未消。孙离腾出手来,高高地招摇。喜子终于看见他了,却被挤在人流里,只能一步一挪。出站口的人也多,孙离也被挤得步步后退。他退到空阔处才把儿子放下,伸手去接喜子的行李。

依孙离的冲动,他会上去拥抱喜子。他朝喜子笑笑,拍了拍她的肩。喜子的脸泛着嫩红,看上去更年轻了。喜子低头望着儿子,说:“儿子长好高了啊!”说着就伸手过去。亦赤有些怕人,往后退了几步。

孙离推着儿子的背,说:“快叫妈妈!”

喜子蹲下来,抱起儿子,说:“儿子都不认识妈妈了吧?”

亦赤趴在喜子肩上,没有喊妈妈,只说:“我要坐车车。”

孙离事先把儿子的座椅移到了三角架上,单车后架空出来驮人。喜子跳上后架,搂了孙离的腰,哆嗦着说:“好冷!”

孙离问上海的天气,问得有口无心。喜子也没认真想上海的气候,只说冬天哪里都冷。喜子的手无意间放在了孙离那地方,孙离嘿嘿笑着,说:“真是冷,哪儿都冻硬了。”

喜子便在孙离背上咬了一口。隔着厚厚的棉衣,孙离仍感到了疼痛。

亦赤突然大声吆喝起来,喜子听着奇怪,问:“儿子这是干什么呀?”

孙离笑道:“儿子在背猪饲料广告。”

喜子笑了起来,说:“这个倒是像你,背东西厉害。”

她知道家里买了电视,就说:“收到信时也快放假了,就不回信了。”

吃过早饭,外婆对亦赤说:“妈妈坐了一个晚上的火车,让妈妈睡觉,你跟外婆玩去!”

亦赤不肯出去,他要在家里看电视。孙离和喜子都明白外婆的意思,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外婆就拿油糍粑哄外孙,还说带他到百货公司去玩。百货公司门口装了几个电动木马,每天都有小孩排着队玩。外婆平日只说那东西太骗人,两毛钱一个铜板,一块钱玩五次,一下子就完了。一块钱,买得半斤肉。

喜子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说:“儿子,妈妈给你买了糖。”

外婆接过糖,塞给亦赤,说:“妈妈买的糖,上海的糖!”

亦赤拆着纸包,仍站着不走。

外婆说:“妈妈都给你买糖了呢。”

喜子就红了脸,说:“妈妈,你就让他在家里玩吧,我睡那边屋。”

外婆板了脸,硬拉着亦赤出去了。

孙离去阳台灶上打热水,见小英站在走廊里,偏起脑袋望着他。果果要去他家看电视,叫小英一把拉住了。

孙离笑笑,说:“果果出去玩玩,阿姨一个晚上没睡,要休息。”

小英脸红着,拉着果果回自家屋去了。

孙离打水进屋,火急火燎地抱着喜子。被子里冷得要命,两人的手脚也像冰块,只有嘴唇是热的。孙离把双手搓热,才开始抚摸喜子。她先是喘息着喊妈妈呀妈妈呀,最后就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喜子活过来了,说:“你去打开行李包。”

孙离问:“你要什么?”

喜子不说话,只推推他。孙离弓着身子,哆哆嗦嗦地下床去。拉开提包,见里面叠放着喜子的衣服。

孙离又问:“你要拿什么呀?冷死我了!”

喜子说:“你把上面衣服拿出来。”

孙离往外头拿衣服,喜子嚷了起来:“我衣服叠得好好的,你一拿都成腌菜了!”

孙离说:“我是这样的,你不是不知道!”

拿完上头喜子的衣服,下面是给儿子买的衣服,最下面是硬硬的一大块。

孙离问:“什么呀?”

没等喜子答话,孙离已把东西拿出来了。原来是件呢子大衣,深咖啡色的。大衣肩头衬得很挺括,摸着感觉硬硬的。

孙离抱着大衣钻进被窝里,说:“哪来钱买这么好的衣服?”

喜子说:“少废话,你起来试试。”

孙离哆嗦着起床,穿好衣服,套上呢子大衣。喜子仍躺在床上,仔细看了看,说:“很好,很好。”

孙离拿起桌上的小圆镜,像打手电筒一样上下照着,心想真的像回事儿。

喜子说:“我说家里要装个大穿衣镜,你说不用。”

孙离反复照了镜子,发现里头的衣服同呢子大衣不配了。孙离里头穿的是夹克、桃领羊毛衫和敞着领扣的衬衣。

喜子见孙离老是扯着里头的衣服,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里头应该穿西装结领带。”

孙离说:“算了算了,我还是将就一点算了。”

孙离只有一件瓦灰色西装,三十五块买的,身后的开口很不熨帖,老是高高地翘着。孙离只穿过几次,再不肯穿了。

喜子看见桌上有几张画兰草的稿纸,开玩笑说:“作家要自己画插图吗?”

孙离笑道:“研究生同志,别讽刺我行吗?”

“我哪里讽刺你?作家自己画插图不是没有啊,《红楼梦》里不是有通灵宝玉和金锁的插图吗?只是这书经手的太多,不知道是不是曹雪芹画的。”喜子翻了几张孙离的画看,“你随手画的画其实很好,我是画不出来的。你这是用钢笔画的,你认真学学,会画得更好。”

第二天,喜子领孙离上街买了一套藏青色斜纹西装。套了呢子大衣,结上瓦灰色领带,真像那么回事儿。孙离心想呢子大衣和西服,穿是穿不坏的,今后还可以传给儿子。喜子听了他的想法,笑道:“真到了儿子那时候,天知道流行什么?”

“西服是经典款,哪有过时的?呢子大衣的款式也是经典的。”孙离又说,“我发现衣服潮流,也是风水轮流转的。七十年代流行小脚裤,八十年代流行喇叭裤,后来又是直筒裤吃香。这几年你看看,又流行小脚裤了。七十年代的裤子要是还留着,拿出来穿最时髦了!”

喜子说:“你观察倒是仔细啊,真可以当作家。”

孙离听喜子这话,好像带着刺。她不相信他写小说会出头,只是现在不怎么说他了。孙离拿不出东西来,心里也没有底气。他推着单车,逆风深深地呼吸,掩饰着叹息。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孙离没话找话,问道:“大衣多少钱?”

喜子说:“一百八十八。”

他没想到会这么贵,问:“哪来钱买这么贵的衣?”

喜子说:“还不是牙齿缝里省的?”

孙离说:“我不要你省,大学的伙食本来就不好。”

喜子说:“我帮导师做课题,有课题经费,给了我两百块钱。”

孙离听着新鲜,问:“读研究生还发钱?”

喜子说:“导师出书,研究生帮着写,上头本来也拨了钱,拿一点给研究生,也是惯例。”

孙离问:“给多给少,有标准吗?”

喜子说:“只看导师大方不大方。”

孙离又问:“你的导师呢?”

喜子说:“我们李老师人好,还行。”

孙离忍了忍,问:“李老师多大年纪?”

喜子望着孙离,笑道,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问的就是这句话。李老师快六十岁了,一个老头子,你放心吧。”

喜子把话讲破了,孙离倒红了脸。他跨上单车,说:“上来吧,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孙离驮着喜子到了西街,去了那个养兰花的阳台下,说:“你看,这户人家的兰花真漂亮!你看那盆兰花,我以为是栽在石头里,原来是栽在朽木桩里。”

喜子看看兰花,问孙离:“你没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是不经意看见的。县城有多大?骑单车一溜就过来了。”孙离说。

喜子瞟着他说:“你想象栽得出这么漂亮兰花的,一定是个漂亮女人吧?”

“我就没见过漂亮女人?”孙离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是尴尬的,喜子猜准他的心思了。

喜子坐在单车后座上,望着那个慢慢远去的阳台,说:“一盆兰花,叫你这么放不下?”

孙离说:“我想栽兰花,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是知道的。”

喜子说:“那你栽呀?只听你说,从来不见你动过手。就像你写小说,这么多年了,没见一个字。”

话说到了孙离的痛处,他回头瞪了一眼,却看不到后座上的喜子。喜子看不到他的脸色,又说:“你比我早工作几年,早早地进修,现在博士都毕业了。”

孙离回头说:“我读博士了,你就不是我老婆了!”

“我迟早会读博士的,那时再离婚还是现在离婚?”喜子说着这些话,听上去居然很平和。

孙离也很平和,说:“随你吧,你打报告,我签字!”

喜子说:“报告你打,你文章写得好些。”

孙离说:“那还是研究生写得好些。”

真是碰鬼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离婚了呢?两口子生着闷气,一直回到家里。喜子在她妈面前向来由着性子,进门板着脸她妈也没当回事。她说晚饭不想吃,钻进被窝睡觉了。

天很晚了,娘要睡觉了,走进喜子房间说:“你弟媳快要生了,我得回去。你看是再请人呢,还是怎么办?”

喜子半天才说:“我不知道。我寒假二十来天,过年就到上海去了。”

孙离早也进屋来了,他知道喜子还在生气,怕再说多了没有好话出来,就说:“妈,您放心回去。亦赤这么大了,我早送晚接,可以的。饭菜我又不是不会做。”

岳母对孙离说:“你白天要上课,晚上写字到很晚,哪顾得过来?”

孙离说:“我顾得上,不要请人。”

娘猜他们两口子肯定是斗气了,只作糊涂,回屋睡去了。亦赤这几天跟外婆睡,早睡着了。孙离也没有写东西,熄灯抽了半天烟,才摸索着上床。

喜子听得他脱衣服,身子往床里头滚了过去。孙离躺了下来,心里自然也是有气。想想女人嘛,就喜欢使小性子,不去计较。他去拉喜子的手,喜子把他甩开了。

孙离说:“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如果早去读研究生、读博士,肯定就再回不了这个学校,哪里碰得上你这么好的老婆?这就是缘分啊!”

喜子没有答腔,她的呼吸匀和起来,慢慢睡着了。孙离却睁大眼睛,窗帘透着微弱的天光。他想起爱历元年的誓言,心里便一团乱麻。他数学不太好,半天推算不出爱历今天的年月日。

孙离好像刚刚睡着,就听得岳母起床的声音。眼睛里像长满了刺,睁开就泪水直流。他闭着眼睛揉了老半天,咬咬牙起来了。天冷得让人直哆嗦,牙齿就像敲木鱼。

冬天起床本是件很难的事,可他今天没怎么恋床。身边躺着冷冰冰的喜子,他也不想再赖在床上了。他这么想的时候,觉得有些害怕。

早几天,孙离知道喜子要回来了,恨不得日子过得快一些。没想到两人见了面,无头无脑的不高兴。学校本来也放假了,孙离教的是高三,还要补十天的课。

他摸黑出了房门,到阳台上洗漱,把手表贴到鼻尖上,才知道起得太早了。幼儿园已经放假,他清早不用送人。既然起床了,就懒得再回到床上去。他轻轻下楼,出去吃了早点,又去操场兜了几圈,才赶去教室上课。

课间休息,孙离去教研室喝水。同事们知道喜子回来了,免不了问长问短。有人看出他眼圈发黑,只道他肯定是通宵鏖战了。孙离没有兴趣开玩笑,哼哼哈哈,有口无心。曾老师笑笑,说:“你们也真是的,人家久别胜新婚,哪有心思谈别的?”

“孙老师,喜子研究生毕业要重新分配的,你让她再回到一中来?”有人问了这话,大家都望着孙离。

“好说,离婚嘛!”他说这话面带微笑,却把大家弄得很难堪。

孙离中午回家,见喜子陪着儿子看电视。小英带着果果也坐在里头。小英推推果果说:“叫孙叔叔!”

果果望着电视,像什么都没听见。小英就端着果果的肩膀,朝门口扭了过来,说:“叫孙叔叔!”

果果身子朝着孙离,眼睛仍望着电视,脖子拧成了麻花,只是不喊人。

孙离笑道:“果果很乖!”

孙离说罢,去对面房间看看,没有看见岳母。阳台上冷火秋烟,知道岳母已回家去了。孙离也不问喜子想吃什么,一声不吭去阳台上做饭。突然听得果果大哭,一定是小英打人了。猛地听得关门声,孙离回头看看,见喜子去了对面房间。

小英拉着果果出来,果果抽抽搭搭地哭。小英没有马上回去,跑到孙离身后,问:“孙叔叔做什么好菜?”不等孙离答话,小英又回头揩着果果的眼泪,“果果不哭了,再哭孙叔叔要杀了小姨!”

陈意志打了饭回来,喊:“果果,吃饭了。”

小英拖着果果回去了,孙离突然想起儿子一个人在看电视,忙跑去看了看。他拿锅铲指着儿子,说:“不要乱爬,妈妈要生气的!”

亦赤说:“我没有乱爬呀?”

没想到喜子站在他身后,说:“你就是这么同儿子说他妈妈的,难怪儿子不认妈妈!”

孙离舌头打了结,回阳台上去炒菜。儿子同妈妈这么陌生,孙离也弄不明白。当初喜子不肯生孩子,未必亦赤在肚子里知道了?喜子怀上亦赤头两个月,天天嚷着要把孩子打下来。她有天突然说把孩子生下来算了,孙离都不知应该摇头还是点头。记得那天夜里,喜子躺在床上,很久都没说话。孙离也躺下了,等着同她吵架。她静无声息,孙离以为她睡着了。喜子突然扑进孙离的怀里,哭着问:“我们真想要这孩子吗?”

说好了要把孩子生下来,喜子把头埋进孙离的怀里。孙离不知道她怎么想通了,只隐约感觉她内心某道堤坝决了口,一潭死水顷刻间白浪滔天。他也不想细问,她不想说的话,问了也白问。

当年他俩打完结婚证,孙离望着喜子突然觉得陌生。他想自己要同这个女人终生相伴,顿时惶恐不安。他从来没有把这个闪念说出来,永远不会告诉她。天知道她又有什么心思瞒着他呢?她是否早就后悔同他结婚了?

今天孙离做的是土豆烧牛肉,他家三天两头做这道菜吃。孙离摆好饭菜,喊道:“吃饭了!”不见娘儿俩起身,他又喊了几声。孙离把饭盛好了,拿筷子敲敲碗。喜子低着眼睛,走到了饭桌边。亦赤端了饭,仍回到沙发上看电视。孙离想骂儿子,怕喜子见怪,就忍住了。

喜子吃饭天生的慢,嘴里轻轻嚼着的时候,筷子就在碗里轻轻地扒着,好像数着饭粒儿。孙离吃饭却是筷子、碟子、嘴巴都发出响声,又不停地打着响鼻,鼻尖上还冒汗,就像耕地的牛。乡下人说,吃饭出汗,就是辛苦命。

孙离都快吃完了,突然发现喜子没怎么吃菜,就问:“土豆烧牛肉,你最喜欢吃的呀?”

喜子说:“我吃呢!”

却总不见她往碗里动筷子。她只吃豆芽菜,轻轻地嚼着,响声脆脆的。孙离突然反胃,差点儿吐出来。他听着喜子嚼豆芽菜的脆响,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熊外婆的故事。熊外婆把小女孩吃了,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孙离不喜欢吃脆骨,就因为从小听了这个故事。

屋里天天烧着炭火,地板上、凳子上、桌子上,总是厚厚的白灰。一天抹几次,仍是满屋子灰。床上肯定也尽是灰,只是没那么显眼。喜子不太肯出门,坐在家里不停地看手表。她好像改掉了看书的习惯,成日枯坐。

孙离说:“我给你去买些书来看?”

喜子说:“哪里还有书买!”

新华书店越来越找不到书了,里头也没有几个顾客。孙离记得小时候进城,必定要去新华书店。里头总有很多人,埋头在书架前翻着。他那时候也没钱买书,去书店只是东翻翻西看看。

寒假二十几天,孙离做过几次土豆烧牛肉,喜子都没有动筷子。他猜喜子在上海半年,口味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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