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历元年丨一至四

2016-08-11 15:06:2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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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离和喜子约定了两个人自己的年历,叫爱历。起初,他俩并不知道爱历纪元已经开始。那天早上,风把操场边的老樟树吹得沙沙地响,落地的树叶都翻卷到东南边的围墙脚下。孙离走进教室,同学们安静得出奇。他没有察觉出异样,低头整理着教案,漫不经心地喊道:“上课!”

“起立,敬礼!”班长是个女生,声音脆亮亮的。

孙离顿时眼睛直了!全班男生同时揭帽敬礼,一色的光头,青光闪闪!女生们都捂着嘴巴笑,男生们脸色严肃得像武士。

孙离僵了片刻,只当视而不见,说:“今天我们继续讲鲁迅先生的《祝福》。”

孙离平静地上完了课,拿着教案本走了。他第三节还有课要上,就坐在语文组办公室看书。不然他不会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的。他很烦学校死板的规定,没课也得守在办公室。

没多时,校长刘元明进来,说:“孙老师,你来我办公室。”

孙离猜到是什么事,跟着刘校长走。果然,刘校长进门就板了脸,说:“孙离,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

“我这班主任……嘿嘿……”孙离不知怎么说,微笑着摇头。

刘校长打火机啪啪地打了七八次,没有打出火来。刘元明是个烟鬼,越是生气越要抽烟。孙离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刘校长点了烟,说:“我知道你讲的是光头的事。”

“全班男同学都理了光头,你是当班主任的,第一节又是你的语文课,你怎么没有处理?”刘元明点燃了烟,猛地吸了一大口。

孙离说:“刘校长,我也始料未及,怎么处理?我给他们把头发栽上去?还是接上去?”

“你们班上情况最复杂,你这个班主任是有责任的!看看你班上那二十几个光头,就像牢里刚放出来的!”刘校长骂起人来长篇大论,孙离只得耐心听着。

“刘小明也理了光头,刘校长在家没有发现?”孙离笑笑。刘小明是刘校长的儿子,正是孙离班上的学生。老师们曾经开玩笑,说刘校长给儿子起名不动脑筋,自己叫刘元明,儿子就叫刘小明,孙子未必就叫刘小小明?

刘校长望了望窗外,没有答孙离的话。响起了广播体操的音乐,刘校长说:“你看看吧,马上就会全校轰动!你班上二十几个光头往操场一站,那是什么效果?事件,这是个事件!”

刘校长说着就要起身出门。孙离猜他是要去操场训人,就劝道:“刘校长,你信我一句,暂时不说什么。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现在去无非是骂一通人,于事无补。”

“你说呢,那你说呢?”刘校长不出去了,站在窗口观望。果然,全校学生都围着孙离的班看西洋景,操场上一片混乱。体育老师吹了半天的哨子,才整顿好各班的队列。同学们做着广播体操,仍是朝孙离班上看,身子转过去了,头却转不过去。操场上的哄笑声,刘校长在办公室都听得见。他脸色发青,一直都在骂人。

广播体操散了,外班的男生追着光头摸。光头们都很得意,有的故意玩猫逗老鼠,有的挺着肚子站在操场上,摸着光头炫耀。女生们成了拉拉队,在操场上齐声喊:“和尚!和尚!”

刘校长骂到上课铃响,孙离才说:“马上要上课了,我先说几句吧。我班上男同学集体理光头,肯定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相反,应该反省的是学校。不准男生留长头,不准女生留辫子,男同学就用这种方法抗议。学生留什么发型,真这么重要吗?”

孙离朝刘校长笑笑,转身去教室了。刘校长笑不出来,眼珠红红地望着孙离的背影。他狠狠地吸着烟,呛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蚯蚓。

孙离班上出尽风头,外班学生只要下课就跑来看稀奇。孙离今天没有回宿舍去,一直坐在办公室改作业。老师们也议论着他班上的光头,他笑而不语。喜子是新毕业的大学生,她没有课都坐在办公室看书,不怎么爱说话。孙离平时不太坐班,他同喜子没有搭过几回腔。

放学的时候,孙离照例去开班会。他往讲台上一站,同学们又是出奇的安静。孙离这回察觉出了异样,原来刘校长坐在教室后面。

孙离笑了笑,说:“同学们,今天天空为什么如此灿烂?因为我们班上多了二十三个太阳。我看哪,二十三个光头都很帅。”

同学们哄堂大笑,胆子大的学生还偷偷回头,看看刘校长是什么脸色。刘校长架着二郎腿,双手抱胸木然坐着,他要看孙离怎么收场。

孙离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行字: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同学们,这是过去一家理发店的对联,一个非常好的广告。”孙离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这个广告对联和我们男同学理光头没有关系。我是拿这个对联来打比方。你们理个光头,算不了什么大事,可以忽略不计,毫末而已;但是,你们玩的却是顶上功夫。为什么呢?”

孙离扫了男生们一眼,说:“有个成语,叫小题大做。这是个贬义词。不过,很多时候,小题其实是可以大做的。就说头发吧。古时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便损伤。损伤了,就是不孝。这表面上是伦理,实质上是政治。中国历史上,头发从来就是政治。我们知道到了清朝,男人必须把头上四周的头发剃光,顶上头发织成辫子吊在脑袋后面。不肯剃发的呢?砍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时候,头发就是最残酷的政治了。”

孙离转身又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堕马髻。

“同学们,头发有时候还是历史的风向标,观毫末而知兴衰。”孙离又转过身去,飞快地在黑板上画了个古代妇人的侧面像,“这个发型,就是堕马髻。”

孙离画得出这么好的速写画,同学们从未见识过,底下嘁嘁喳喳的。刘校长的表情也轻松些了,双手不再抱在胸前,二郎腿也放了下来。窗户上趴了些外班同学的脸,放学时间早到了。孙离过去开了门,又叫靠窗的同学打开窗户,说:“欢迎全校的同学都来听,我今天专门做一场关于头发的演讲。”

孙离走回讲台上,说:“东汉有位权势很大的大臣叫梁翼,他有个漂亮老婆叫孙寿。孙寿很漂亮,可我们今天的人看了未必以为漂亮。为什么呢?她喜欢梳这种头发往一边垂着的堕马髻,头发就像快要散落垂下的样子。为什么叫堕马髻呢?人就像刚从马上摔下来,头发散乱成这个样子嘛!据说这种发型就是孙寿发明的。她还喜欢把眉毛画得带着忧伤,叫愁眉。又爱把眼睛画成哭泣流泪的样子,叫啼妆。还没完,她笑的时候要装出牙痛的样子,叫龋齿笑。走路呢?腰要扭来扭去,就像站不稳的样子,叫折腰步。刚从马上摔下来嘛,腰肯定折伤了。”

同学们笑起来,听得很有趣味。孙离也笑笑,又说:“堕马髻就这么流行起来,妇女们争相效仿。那时候你走在外面看见女人,她们都像刚从马上摔下来。为什么这种病态的梳妆人们认为漂亮呢?因为时代有病了。东汉从这个时候开始,也就是汉桓帝时代,一步步走向衰落,最后灭亡了。堕马髻一直流行到魏晋南北朝,因为那都是乱世,都是不好的时代。”

孙离没有在意刘校长的表情,他只管自己继续讲下去:“同学们看看,这是哪个朝代的妇女发型?”孙离说罢,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古代妇女的头像。教室里传出轻轻的喝彩声。

“谁能告诉我,这是哪个朝代的妇女发型?”孙离把头偏成一个问号。

刘小明举手说:“孙老师,这是唐代的!”

“你答对了,小光头!”孙离朝刘小明竖了竖大拇指,不经意望了望教室后面的刘校长,“这就是大唐气象的发型,云髻雾鬟,对镜贴花黄。一个欣欣向荣的朝代,妇女的发型也是堂堂正正的。那时候的男人,不是高冠博带,羽扇纶巾,就是高头大马,仗剑飞驰。同学们记得历史书上李白的画像吗?丰颐直鼻,美髯若仙,一身飘逸的宫锦袍。盛唐时期的长安街上,肯定没有像刚从马上摔下来的女人。刚从马上摔下来,发髻都散乱了,还觉得很漂亮,不太奇怪了吗?”

同学们又是笑,调皮的女生把头发拢向一边,想做成堕马髻的样子。孙离又说:“但是,唐朝到了德宗时代,堕马髻又开始流行。巧的是唐朝历经了安史之乱,从这个时候开始也慢慢走向衰落崩溃。从此以后就是五代十国,天下大乱,堕马髻又风行于世。”

“孙老师,你想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刘小明站起来提问。他坐下之后,回头望了望他爸爸。刘校长面无表情,就像没有看见儿子。

孙离朝他笑笑,说:“刘小明,你问得很好,但孙老师不会给你们讲大道理。我们班的男同学集体理光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开明的时代,头发同政治是没有关系的。时代不开明,头发才会变成政治。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十年前,我像你们一样,也是一个中学生。不,仔细想想,我那时比你们还小。你们现在是高中生,我那时候是初中生。当时,女生必须梳辫子。有一天,我班上两位女同学因为剪了短发,被班主任老师罚站批评,说她们是资产阶级小姐,是旧社会上海滩的交际花。两位女生受到羞辱,再也不敢来学校了,她俩从此就辍学了。我的班主任老师其实完全讲错了,旧中国剪短发的恰恰是进步青年,落后的封建妇女才织辫子,梳髻子。”

一位女生又说:“孙老师,你不会这么容易就劝我们遵守学校纪律了吧?”

孙离这回没有笑,只说:“我没有这个预谋,我是在同你们讲故事。学校提倡男生理平头,女生剪短发,不是纪律要求,更不是政治要求,同时代气息也无关系。我们已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这个时代是自由的,你穿什么衣服,留什么发型,完全自由。老师只是希望从生活方便出发,建议男生留平头更卫生,女生剪短发更方便。你们学习任务紧,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头发上。男生更应体谅老师的用心,你们有几个爱卫生的?你们都跟我一样,不爱勤洗头发!”

教室里又是笑声,场面似乎有些欢快。孙离突然感觉窗外有些异样,原来喜子也站在窗外听着。夕阳斜斜地从她后面照过来,喜子露在窗口的上半身就像镶着玫瑰色的边。孙离把目光从窗口收回,看见教室里也弥漫着薄薄的玫瑰色的光。

“孙老师没有给男同学带好头,我今天起天天洗头发。”孙离抓抓自己的头发,“你们知道为什么孙老师女朋友都找不到吗?不爱洗头发,女孩子嫌我脏!”孙离笑了笑,收拾了脸上的表情,很平淡的样子,“好,我的故事讲完了。关于头发,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也只是故事,一个小小的故事。”

教室里响起了鼓掌声,男同学开始丢帽子,女生望着身边的光头笑。孙离抬手往下压压,问:“同学们鼓了掌,是不是在表扬孙老师?”

“是的!”同学们齐声回答。

孙离笑了起来,说:“好!同学们上课回答问题都没有这么整齐过。我很高兴,谢谢你们。既然如此,也就是说同学们赞成孙老师讲的道理了。那么,我有个建议,明天起打算继续理光头的同学,不要戴帽子来上学。顶着光头出门,最多让人多看几眼嘛!你往人多的地方走,人家会赶快捂紧口袋。抱歉,人家把你当扒手,也没关系。打算不再理光头的同学,明天戴帽子来上学。孙老师再申明一句,理光头不说明你们做错了事。你们的人生道路还很漫长,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故事。放学!”

孙离走出教室,喜子朝他笑笑就走了。喜子穿着蓝底白碎花连衣裙,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同学们追追打打从她身边飞过,丝毫没有扰乱她从容轻快的步子。她的马尾辫高高梳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就像跳舞的小女孩。

刘校长从教室后门出来,走到走廊上,说:“孙老师,你讲得好。看得出,你有些得意。”

孙离忙拱手道:“拜托,刘校长,你坐在下面压台,我哪里敢得意?”

刘校长四周看看,好像在找人,说:“那个家伙,我今天回去收拾他!昨晚他自习回来我睡下了,今天早上我起来他已走了。不知道他昨天什么时候去理了光头!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提那样的问题,胆子越来越大了。”

孙离说:“刘校长,你不要再说小明什么,我刚才该说的话都说了。”

“孙离,你不打算查查是谁带的头?”刘校长给孙离递上一支烟。

孙离望着远处,缓缓地说:“刘校长,我刚才讲的我女同学的事,不是编故事,是真的。这种悲剧,我真不希望又在今天重演。头发,毫末之事!”

“好吧,先听你这样处理,看看情况怎么样吧。”刘校长要走的时候,又回头问,“孙离,你今天讲的这些掌故,都是有根有据的吗?”

孙离嘿嘿一笑,说:“我又不是学历史的!”

刘校长笑道:“孙老师,我今天见识了你的应急能力。你班上的光头事件,肯定会在同学们中间产生不良影响。你能不能在全校学生大会上讲讲?”

孙离吐着嘴里的烟,摇摇头说:“刘校长,我建议这事到此为止。不当回事,它就不是事。”

孙离去食堂打饭,碰到喜子端着饭碗出来。喜子朝他浅浅地笑,轻声招呼:“孙老师!”

 

喜子名叫朱梅芳。初中的时候,一起疯的同学喊她朱朱、猪猪、蜘蛛。朱梅芳说她乡下,蜘蛛喊作喜子。同学们就喊她喜子。先是女同学喊,男同学也跟着喊。大学毕业,她回到县一中教书,同事们仍旧喊她喜子。

孙离梦想当作家,成天躲在宿舍写小说。最近,他写小说的时候,总感觉喜子就待在他身边看书。自从那天看见了教室窗口镶着玫瑰色光边的喜子,他就有了喜子坐在他身边的错觉。学校规定老师白天必须坐班,没课也得待在办公室傻坐。孙离不管那么多,下了课就跑回宿舍去了。刘校长很恼火,老找他的麻烦。孙离做个普通老师,也没多大麻烦叫人找。无非是有人提议孙离当年级组长,刘校长把脑袋都快摇脱了。

刘校长烟瘾大,做报告的瘾也大。他坐在主席台,一讲就是两个小时。刘校长嘴里浓烟滚滚,坐在后面的老师看不清他的脸。孙离开会喜欢坐在后面,看见刘校长每吐一口烟,他的脸就谢一次幕。刘校长的脸再出场时,烟又叼在嘴皮上了。他每次做完报告,都喜欢抬腕看看手表,露出满意的笑容。刘校长在台上讲话的时间越长,脸上就越放光。他是很得意自己口才的,常说自己做报告从来不用稿子,一张嘴就是两个小时。学校老师中间,刘校长只佩服孙离的口才。原来是那次光头事件,他听孙离讲了堕马髻的掌故。事情真没像他担心的那样可怕,那些小光头很快都变成小平头了。

孙离很烦当这个班主任,每天下课前都要开班会。他推不掉这个担子,勉强干着。他要是下午没课,就掐着时间从宿舍赶到教室去。自从光头事件以后,他会先到办公室坐坐,再去教室放学。喜子不是班主任,她会在办公室坐到放学的时候,才去食堂吃饭。

喜子看见孙离了,朝他笑着点点头,又埋头做自己的事。要么看书,要么改作业。孙离发现喜子看书的时候,嘴角会掠过微微笑意。一个冬日的午后,喜子低着头看书,阳光从她身后窗口照进来,她的双耳成了透明的粉红色。孙离那天去得更早,他坐在喜子对面,望见她的双耳连同脸颊都是嫩红的。他想起光头事件那天,教室窗外站着的喜子,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她就像镶了玫瑰色的光边。

自从那天看见了喜子嫩红的耳廓,孙离就开始邀她晚饭后散步。“孙老师,我要洗衣服,你先去啊。”“孙老师,我有好多作业要改呢。”喜子头几次说的都是这些话,后来就跟他出去了。

中学临着河,河堤上长着柳树。柳树很有些岁月了,棵棵都是盘根错节,就像从古人画谱上移下来的。夏秋柳条飘飞,景致自不必说;到了冬季,光溜溜的柳条上,或有寒鸦,或有麻雀,那般萧索也是叫人喜欢的。

家乡的传说中,柳树是有些凶险的树,年岁久了便有妖气。孙离听说过很多柳树精作怪的故事,说的都是有名有姓,哪年哪月哪家门前有棵柳树突然冒出一股青烟,不久那户人家就遭祸了。故事里的柳树精通常是美艳的女子,男人听着不免有些心旌飘摇。

孙离同喜子第一次散步,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他没有同她讲柳树精,而是听她抱怨命运不好。喜子说自己要是早几年毕业,怎么会分配到家乡的中学里来!她的学长们很多都在大学教书,分配得差的也在大城市的中学当老师。孙离说你早几年出生就好了,怎能怪毕业晚了呢?

孙离嘴里说得随意,心里却有些底气不足。他的中学时代,高中办到公社,初中办到大队。他是在公社中学上的高中,师资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地理老师拿教棍点着地图说:“这就是雄伟的阿尔鄙斯山!”

孙离脑袋蒙了,心想那个字不是卑吗?怎么读作鄙呢?学生毕竟是迷信老师的,他偷偷埋在抽屉里翻字典,发现老师真的读错了,应该是阿尔卑斯山。原来卑鄙二字老师本来认得的,只是两个字拆开就不知道谁是谁了。孙离家乡方言,鄙字读作痞,同卑字读音相去甚远。

那一堂地理课,孙离听老师不停地读着阿尔痞斯山,感觉特别刺耳。多年之后,孙离早忘记那位地理老师都教了些什么,仅仅记得雄伟的阿尔痞斯山。当时大学本科、专科和中专同时招考,那一年公社中学的文科没有考上一个本科,也没有考上一个中专,只有孙离被本地师专录取了。

孙离当时并不知道,专科生也叫作大学生。去师专报到时,见校园里贴着标语:争做新时期的模范大学生。他将信将疑:难道我真是大学生?八年过去了,孙离同喜子一起散步,从她的话里似乎听出某些意思。喜子上的苍市师大是名牌大学,她对自己毕业晚了都十分惋惜,能看得起他这个专科生吗?

孙离从未为自己的学历自卑过,他总想自己上的若是好中学,说不定就考上北大了。他不能向喜子说这些话,那样简直太可笑了。他知道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孩,而喜子好像并不在意他。他心里没底,只是不停地约她散步。哪天喜子再也约不出来,可能就没戏了。

那个冬天,孙离成天想的就是一件事:她今天还会去散步吗?

放寒假的前一天黄昏,他俩又在河堤上闲逛着。突然,寒鸦呀地叫了一声,振翅飞走了。孙离回头看看喜子,感觉她就像个柳树精。

喜子见孙离的眼神怪怪的,问:“不认识呀?”

孙离指着一棵老柳树根的空洞,笑笑说:“好像你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喜子在孙离背上擂了一拳,说:“好呀,你骂我是柳树精!”

孙离说:“哪里是骂你呀?我是夸你长得漂亮!《聊斋》里头的妖精我都喜欢,我怎么就遇不上呢?”

喜子瞟了他一眼,低头不再说话。那天晚上,孙离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连夜从喜子门底下塞了进去。第二天,孙离不敢出门,蒙着头睡懒觉。

放寒假了,单身老师都回到父母身边去。那个寒假简直长得没完没了,孙离不知道喜子老家在哪里,好像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好不容易盼到开学,孙离早早地赶往学校。临近学校大门,感觉心脏在耳朵里跳。他怕碰上喜子!望见传达室老头,他竟忘了打招呼。老头望着他笑笑,他又发现这老头有些陌生,学校也有些陌生。

他贼一样溜进宿舍楼,见了谁都胸口怦怦跳。路过喜子门前,他头都不敢朝那边偏。他老远就掏出房间钥匙,到了门口却抖索着伸不进锁孔里去。一慌乱,钥匙“啪”地掉了。他低头去捡钥匙,无意间瞥见门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孙离耳朵嗡地一响,难道喜子回信了?仔细一看,果然是个信封。喜子比他先到学校了?他试着拿钥匙去扒出信封,信封却长脚似的进去了。

他打开门,果然见着一个粉红的信封。封口是粘住的,信封正反面不见一字。他忙关了门,大白天的却嫌光线不好,跑到窗口去,哆嗦着拆开信封,果然是喜子的回信。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短短的一页纸。孙离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看不出喜子的意思。她没有回绝,也没有答应。

这天黄昏,河堤上寒风凛冽,孙离拉了喜子的手。往回走的路上,喜子挽住了孙离的胳膊。

 

他俩刚在一起时,喜子说:“你一百年都抱着我睡,谁都不准背过身去。谁翻了身,就要挨处罚,洗衣服,拖地板。”

喜子嫌孙离衣服洗不干净,地板又并不脏,他夜里若翻过身了,白天就罚他背人。孙离就背着喜子,关在房间里转圈圈。孙离壮得像头大棕熊,喜子一会儿趴在他背上,一会儿吊在他胸前。他背着喜子,抱着喜子,就像哄小孩子。

有天孙离背着喜子,说:“反正都是我错。你错不错都得洗衣拖地,我错了就得背人!”

喜子听了不依不饶,趴在他背上使劲捶打,骂他大男子主义,罚他整天背着。孙离哈哈大笑,说:“我整天背着你好了,天下哪有比背女人更好玩的事?”

喜子假作生气,说:“你占我的便宜了,我要下来!”

孙离把她从背上揽到胸前抱着,说:“今生今世,除了每年的二月三十号,我天天爱你!”

喜子听着脸都变了,问:“你把这一天留给谁了?”

孙离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傻老婆!”

喜子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摇着他的肩膀问:“二月三十号是你什么特殊日子?留给谁了?快告诉我!”

孙离笑得很得意,说:“我的傻老婆,世上哪来的二月三十号?”

“你这个数学比我还差的人,居然拿数字来欺负我!”她骂了几句,脸贴在孙离胸口,深深地埋在里面,“你身上好臭!”

孙离问:“喜子,我俩什么时候开始好的?”

“没良心,你忘记了?”喜子隔着衣服咬孙离的胸脯。

孙离讲:“我是想确定一个准确日子。”

喜子抬起头问:“从我答应陪你散步那天开始,还是从你对我耍流氓那天开始呢?”

孙离笑着,说:“从我耍流氓那天开始吧。”

“三年前的九月十二日!”喜子记得很清楚。

孙离双手搭在喜子肩上,目光柔和得像晚霞,语气非常郑重,说:“我想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年历,叫爱历。我们的爱历元年从三年前算起,那年的九月十二日是爱历元年元月一日!”

喜子马上说:“不!这么庄严的事,就得重新考证!”

“重新考证?”孙离问。

喜子抱着孙离说:“那天,听你讲堕马髻那天,我就爱上你了!”

孙离双手端着喜子的脸,问:“我的好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吗?”

喜子捶着孙离的胸脯,说:“真是不解风情!我就是那天开始注意你的,我想这个人还有点才气。”

孙离忙说:“喜子,我也是那天开始爱上你的。”

“你说假话!”喜子咬着嘴皮子笑。

孙离说:“我在讲台上讲男同学理光头的事,突然觉得窗外有些异样。我一看,原来你站在窗口。夕阳从你身后照过来,你身上就像镶了玫瑰色的边。我再看看教室,学生们都沐浴在玫瑰色的光中。”

喜子又把头埋进孙离的怀里,手在他背上抚摸着。孙离把喜子抱得更紧,说:“我夜里想着玫瑰色光边里的你,想象神话里说的仙女下凡,应该就是你那个样子。”

“那么,我们的爱历元年,还得往前推一年。”喜子说。

孙离吻着喜子,说:“我们的爱历元年,就从你像仙子降到我眼前算起。”

但是,他俩甜蜜了没多久,慢慢就开始吵架。大事也吵,小事也吵。喜子越来越讨厌这个小县城,肮脏的街道、难听的土话、奸诈的小贩、不学无术的同事、自高自大的校长,如此等等,都叫她难以忍受。

“我们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样样看不惯如何活下去?看开些吧。”孙离劝她不要太在乎,喜子听了很不高兴。

家乡出产多种水果,街道上一年四季都撒满各种水果皮,踩着吱吱地响。喜子只要上街就皱着眉头,横眼望着那些随地丢垃圾的人。她要孙离别写小说了,好好儿进修文凭。没有过硬的文凭,哪里也别想去。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喜子揪着耳朵督促,孙离勉强自修了本科。他的本科拿的也是苍市师大的文凭,毕业证上盖的是同一位校长的印章。

孙离说:“喜子,我俩也算是同学了。”

喜子笑笑,说:“恭喜,我的好学弟!”

孙离听出了喜子的讽刺,他比喜子大五岁。

他俩吵架不会有任何预兆,稍不留神就吵上了。炒菜放不放葱,黄瓜凉拌还是煮汤,都会吵架。吵着吵着说分手,过几天又好了。

吵了两年,没劲吵了,两人就结婚。同事们开玩笑,说学校外面的河堤,被他俩踩矮了三寸。孙离却笑着对喜子说:“我俩吵架嘴唇吵厚了三寸。”

结婚登记那天,上午两人都有课,下午才去的民政局。他俩手挽手出门,孙离说:“今天要有个好兆头,我俩不吵架行吗?”

喜子一听就生气了,说:“你以为我喜欢找你吵架?”

两人在路上先吵了一架,再去了婚姻登记处。

领了结婚证出来,孙离突然觉得喜子非常陌生。喜子当时正望着他微笑,脸上飞着红云。孙离忙伸手过去,她便挽了他的胳膊。孙离紧紧夹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的胳膊很有力量,她体会到的是满满的爱意。孙离其实是在掩饰内心的羞隗。她这张脸上有他重重叠叠的唇印,怎么突然间就陌生了呢?

“我要同这个女人相守终身啊!”这么想着的时候,孙离简直害怕了。

他越是害怕,越是壮胆似的暗嘱自己:“我终身都要守着这个女人!”

夫妻俩就这么挽着手,慢慢往学校走。他俩不想马上回学校去,想在河堤上走走。九月的河流开始变窄,水清见底。河间有长长的水洲,长满了茂盛的芦苇,白色花絮迎风飘荡。各种小鸟啾啾地叫,在白色花絮间跳跃,忽东忽西。那些鸟喜欢成群地嬉闹,颇似顽童。

孙离问:“你知道芦苇古人叫它什么?”

喜子说:“不知道。”

喜子平时很精明,吵架起来也口齿伶俐。一旦进入恋爱状态,她就显得很笨。孙离告诉她:“芦苇就是《诗经》里说的蒹葭。”

喜子望着孙离,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她的男人很博学。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真是太美了!我天天看着它,今天才知道它就是蒹葭。我经常翻出《诗经》读,也没在意蒹葭到底是什么,只想象它就是河洲上的水草。我俩到河洲上去吗?”

孙离说要背她过去,她怕让学生看见了。河水并不深,蹚水就能过去。只是卵石有些硌脚,喜子走得颤巍巍的。走进蒹葭丛里,惊起很多水鸟,喜子哇地欢叫起来。

穿过蒹葭丛,望见主河道仍是宽阔,水也很深。河水是先往西流,在很远的地方兜个大圈子,再往东去。

他俩在河洲上坐下来,喜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孙离不停地朝河里丢石子,他仍在羞愧那些可耻的想法。他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做个忠贞不二的男人。

“你看夕阳!”喜子突然说道。

往西边望去,太阳快要下山,倒映在河湾里,很像煮熟的鸡蛋黄。河的那边就是村庄,烟树深处,鸡鸣狗吠,隐隐可闻。孙离似乎嗅到了柴火焚烧的香味儿。望着鸡蛋黄似的夕阳,又嗅着这炊烟味儿,孙离想到了他的拿手菜,大蒜苗煎金钱蛋。鸡蛋煮熟了,切成小圆饼,煎得两面发黄,放些蒜苗和辣椒糊。他俩都喜欢这道菜,孙离想,回家就下厨做去。小时候,孙离妈妈做这道菜,喜欢放些橘叶丝进去,更加香喷喷的。城里找橘叶不方便,只好将就了。

孙离和喜子各有一个单间,原本不连在一起。孙离住在走廊最里头,喜子的房间靠着楼梯口。孙离房间对面住着陈老师,只隔着几尺宽的走廊。陈老师大名叫陈意志,教体育的,人好说话,又是个单身汉,喜子就同他换了房间。陈意志这人很好玩,他不论走到哪里,人没到响声先到。去食堂吃饭,他喜欢一路拿勺子敲着碗。去操场上体育课,他一路吹着口哨。

喜子问孙离:“陈老师挺可爱的小伙子,怎么就没有女朋友呢?”

孙离听着笑了,讲:“你们女老师更有发言权呀。”

孙离同喜子打算国庆节办婚礼。喜子很难说句幽默话,她说:“今后全国人民过国庆节,我们家就过家庆节。”

婚事办得节俭,孙离和喜子只按乡俗,各自家里做酒请客,做客的也都是自家亲戚。他们在学校只开了个茶话会,对付着就过去了。也没觉得怎么寒碜,别人都是这么办的。

很多人年岁越长,越是迷信。孙离知道这没有道理,但他也真的越来越迷信了。他这几年老想起结婚时的不祥之兆,心里疑神疑鬼。他同喜子先吵了架,再去领结婚证,分明不是好兆头。当时刚开始流行拍彩色结婚照,可孙离不想拍彩色照片。他不喜欢照相馆的化妆,画得嘴巴就像鸡屁眼。也许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才是孙离真实的想法,他嘴上没说出来,只说:“彩照太俗气,我们拍黑白照算了。”

孙离买回一本小书店积压的旧挂历,上头尽是玛丽莲·梦露的黑白电影剧照。他俩对着镜子,模仿玛丽莲·梦露跟克拉克·盖博,就像做游戏,很开心。谁也没看过挂历上的电影,只是从挂历介绍上知道,他们最喜欢的那张剧照,原来是电影《不合时宜的人》里头的。他俩便嘻嘻哈哈地模仿,喜子成了玛丽莲·梦露,孙离便是克拉克·盖博。

多年之后,孙离只要想起那剧照,就不舒服。当时只要稍稍长些脑子,单看这影片名字《不合时宜的人》,就不应该学那剧照去拍结婚照,不管这电影里演的是什么。他俩只是满心欢喜,谁也没往不吉利处想。喜子使劲儿模仿梦露的笑容,孙离则学着盖博忧郁迷离的眼神。

喜子说:“你学盖博学得还蛮像,眼神很叫人疼,可拍结婚照不能这样啊!”

孙离笑了起来,说:“我学他的眼神只是好玩。我担心的是没办法弄成他那发型。”

小县城里还没有摩丝,没法给头发定型。孙离的头发粗而直,一直留着平头。

有天下午,孙离独自在家写小说,突然听得敲门声。知道是喜子回来了,他故意慢慢地开门,先从门缝里逗她。他瞥见了喜子,大吃一惊。原来喜子做头发去了,她想做一个梦露出来。

喜子挤了进来,站在他面前,笑吟吟的。她不说话,等着男人夸她。孙离心想,这简直太难看了!他不好意思直说,可嘴里总得说话,便问:“多少钱?”

喜子的脸马上垮下来,说:“不拍彩照已经很节省了,做个头发还要问价钱!”

孙离知道自己问得很不得体,便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很漂亮,太像梦露了!”

他心里暗想,发型不好没关系,睡觉时压一压,明天起床梳梳,也许会好看些。他更喜欢喜子梳小马尾的样子,随随便便的。

第二天起床,喜子的发型果然乱了。她对着镜子坐了老半天,只说昨天把相照了就好了。她想让恢复昨天的发型,好不容易让头发往两边翘了起来,他俩才手挽着手出门。

他俩到底不好意思像电影剧照那样摆姿势,只是并排坐着咔嚓了两张。走出照相馆,孙离忐忑不安。真不知道照片效果到底如何。孙离悄悄儿瞟了一眼喜子,她的头发往两边翘着,走在街上就像开着一架飞机。

好不容易捱到取相片那天,发现结婚照居然还过得去。喜子露出笑脸,孙离也就放心了。

“拿这张放大吧!”喜子说。

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后看到放大的照片,两人都傻眼了。照片放大之后,效果完全变了。颜色黑不是黑,灰不是灰。照片里的孙离颧骨高高的,快把脸撑破了。喜子的头发出奇地夸张,真像是迎面而来的大飞机。

孙离脑子里闪过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越看越像遗像。

他不敢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只道:“喜子,这事儿怪我。照片本来照得不错的,但照相馆放大技术不行。就算叫他们返工,估计也就这样了。这照片是挂不出来的,就不要挂了。”

喜子唉声叹气的,说:“日子近了,重照又来不及了。”

孙离故意逗喜子高兴,说:“谁说结婚非得要照相?我们不要算了。今后想照时补照得了。”

那张放大的照片便被压在了箱子底下,任它慢慢变成文物。

依着乡俗,红白喜事处处都讲兆头的。鞭炮须放得响而连贯,否则就不吉利。喜子爸爸是小学老师,不太相信牛鬼蛇神。她妈妈是个不识字的农妇,凡事按规矩办。喜子妈妈把买回来的鞭炮,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生怕到时候放起来不利索。

可孙离去她家迎亲时,震耳欲聋的鞭炮突然停了下来。喜子爸爸赶快拿烟头去点,啪啪啪地响了几声,又没声息了。她妈妈惊得脸色发青,忙扯了很大一把稻草点燃了,丢到成堆的鞭炮上。鞭炮声重新暴烈地响起来,炸得灰烬和着烟雾四处飘散。喜子的鼻尖落上些稻草灰,孙离拿手去抹。一抹,新娘的鼻子反而黑了。喜子叫孙离快进屋洗脸,他猜自己的脸肯定也黑了。

恋爱是一回事,成家是另一回事。结婚最初很让人失望。恋爱中人都在吃迷魂药,一拿到那个红色结婚证,就如梦方醒了。孙离的梦也许比别人醒得更早,他刚走出婚姻登记处,就感觉身边的女人非常陌生。他简直不敢再看她第二眼,只是紧紧挽着她的手。

孙离自小不喜欢红色,看到红色就会焦躁。他拿到红色封皮的结婚证,看都没有细看,就塞进了喜子的背包。她背着白色人造革包,柔软得就像真皮。小地方看不到真皮包,倒是漂亮的人造革包很多。

喜子知道孙离对颜色极度过敏,选包时总让他拿主意。孙离不喜欢太刺激的颜色,除了讨厌红色,就连光、亮、滑这些字都不喜欢,听着就牙齿发痒,像听见了刀子刮玻璃。

他俩早就搭伙过日子了,可一旦拿到结婚证,好像连屋子里的空气都变了。领结婚证那天,两人很晚才从河边回来。喜子进屋就觉得憋气,站在窗口做深呼吸。孙离站在她身后,很久才问:“我们晚上吃什么?”

他是想提醒她,该做晚饭了。喜子果然听出他的意思,回头望了望他,站着纹丝不动。孙离重重地吞了一口气,暗嘱自己:今天晚上再也不能吵架。他笑笑,挽起袖子做饭去了。刚才在河边看芦苇,看夕阳,喜子一脸的浪漫。回到家里,怎么就变了呢?

孙离吹着口哨,做了在河边就想好的那道菜:大蒜苗煎金钱蛋。他实在是饿了,端上碗就狼吞虎咽。喜子突然放下筷子,望着他说:“你别吃那么快好吗?听着你吃饭的节奏,我忍不住就要追,弄不好就噎住了。”

她真噎住了,不停地打着嗝,泪水都憋了出来。孙离说:“你傻不傻?我吃饭你追什么?走路不看你追!”

喜子说:“是啊,当初你都是挽着我的手走路,只嫌路短了,脚长了。你现在走路都不管我,老把我甩在后面!”

孙离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想那个红色的本子,就像女巫手里的魔杖,把他们的生活变糟了。

孙离洗完脸,毛巾会拧得干干的,挂得整整齐齐。喜子用过的毛巾,总是水滴滴的,啪地甩在洗脸架上。孙离说:“你那做派换了我才是。”

喜子却道:“你也太大男子气了吧?我承认这是坏毛病,可为什么只允许你们男人有坏毛病呢?我要跟你一辈子的,你别老这样压着我!”

孙离说:“真是怪了,我只是说说你身上一点小毛病,你却上升到女权主义了。”

喜子冷冷地笑,说:“是吗?是吗?我说几句就是女权主义了,你们中国男人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大男子主义!”

听喜子这话,好像她是外国嫁过来的。真理总是朴素的:夫妻不计隔夜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整整一个晚上,还用再说什么话呢?日子就这么边吵边过,白天孙离没课就关在宿舍,喜子整天守在办公室。

日子久了,两人不怎么吵了。孙离吃饭仍是很快,喜子只顾慢慢地吃,还边吃饭边看书。看她又要翻书,又要扒饭,两手忙不过来,孙离便留了个心。有天下午没课,他去河滩上,捡了一块漂亮的石头。

喜子不解,问:“这石头拿来做什么?”

孙离说:“做镇纸呀!”

喜子把石头压在书上,果然很好看。一块长条形卵石,乌黑如墨玉。喜子把玩着石头,说:“你也总算送我一件礼物了。”

孙离只道:“野人献芹,你就别嫌弃了。”

喜子幸福起来,就变得傻乎乎的,孙离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有回喜子上街买菜,孙离让她买些牛肉,买些土豆。牛肉烧土豆,他俩都爱吃。多是孙离下厨,他的手艺好些。孙离很喜欢做菜,每天琢磨着弄东西吃。他还列了张单子,每天吃什么菜,都写在上头。那天喜子买了菜回来,孙离见土豆个儿太大了,故意逗她:“叫你买土豆,你怎么买了马铃薯呢?”

喜子将信将疑,问:“土豆不就是马铃薯吗?”

孙离很正经地说:“宝贝儿,你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那种小个儿的,溜溜儿圆的,才是土豆!这种大个儿的,像红薯的,叫马铃薯!这么大,怎么叫豆呢?你见过这么大的豆吗?”

喜子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我一直以为土豆就是马铃薯呢!马铃薯能烧牛肉吗?”

孙离忍着不笑,说:“勉强试试吧。”

菜做好了,孙离先尝尝,说:“也还能吃,不过比起土豆,还是差了些味。你来试试。”

喜子夹了一个土豆丁,吹了吹,舔了舔,再送进嘴里,说:“真的比土豆味道差些。”

喜子从此知道,只买土豆,不买马铃薯,马铃薯的味道不如土豆。孙离守着这个小秘密,一直没有告诉喜子。

孙离花时间最多的是在厨房,他下厨时喜子就站在旁边看书。他们其实没有厨房,就在走廊的阳台上架锅开火。走廊顶头有个很小的阳台,伸出去的。孙离同陈意志商量着换房子,打的就是这个阳台的主意。他把藕煤炉往阳台上一放,这里就是他们家的领地了。逢上下大雨,喜子就在孙离身后撑伞,免得雨水砸进锅里。

孙离动过心思,想做一个隔断,把两间房同外头隔起来,简直就是两室一厅了。走廊收拾一下,完全可以做客厅用。从此,他们也可以像刘校长家,鞋脱在外面,进屋只穿拖鞋。刘校长住着两室一厅,有厨房和厕所。孙离这辈子肯定做不到校长,也就肯定住不了两室一厅。

他想做个隔断,灵感是从舒刚勇老师那里来的。舒刚勇是教导主任,住在另外一栋宿舍的二楼,也是最里头。舒刚勇就把两间房子隔了,周周正正的两室一厅。阳台改作厨房,走廊当作客厅,只少了间厕所。学校只有一栋两室一厅的楼,住着刘校长和几位退休的老校长。副校长都轮不上住这种房子,别说教导主任了。

可是,舒刚勇可以做隔断,孙离却做不得。他要是把隔断做了,走廊就全黑了。舒刚勇把走廊黑了,别人没有意见。原来舒刚勇那栋房子,紧挨着人民医院,隔着围墙就是太平间。谁都不愿意要这最头上的房子,舒刚勇要了。也不是舒刚勇风格高,他原本就是学医改行的,看过很多人体解剖,不怕死人。他爱人刘秋桂是个警察,也不怕死人。他要了栋头两间房子,马上就做了隔断。邻居们宁愿让走廊黑着,大白天都开着灯,也不愿意看见楼下的围墙。围墙那边只要响起鞭炮声,就知道又死人了。舒刚勇把隔断做了,外面鞭炮声不经意就听不见。

孙离失眠的毛病越来越厉害,经常通宵没有合眼。很长一段时间,孙离夜夜睡不好,就是老想着做隔断。可孙离不敢把它隔起来。隔断做不成,他就住不了两室一厅。他夜里又总禁不住幻想那两室一厅,墙上哪个地方挂幅画,哪个地方挂幅字,都想过千百回。他想日后买了电视,放在走廊改成的客厅好呢?还是放在房间里好呢?

客厅里按说还应挂上他们的结婚照。只要想到那张遗像似的结婚照,他半梦半醒间就会惊得一跳。要是依他的脾气,早把那张结婚照烧掉了。他不敢把这心思告诉喜子,就让那照片在箱底压着,看它有没有运气变成文物。有时翻衣服看见了那张结婚照,心里极不舒服。他很后悔自己的馊主意,是他说要照黑白照的。

不知道是睡不着才胡思乱想,还是想事多了才睡不着。孙离夜里想事儿很容易发痴,想着想着天就快亮了。不想做隔断,也会想别的。有个夏天,孙离走在街上,偶然看见西街有户人家的窗台上放着很多兰草。那户人家的兰草很漂亮,只是花盆太不讲究了。破陶罐、旧塑料桶、黄锈斑斑的铁盒,都拿来当花盆用。孙离羡慕人家的兰草,却又暗暗叹息:可惜了,用那些破东西栽兰草。

城里并没有专门卖花盆的店子,他想象过很多天趣自成的花盆。上山去捡一个树蔸子,正好是空心的,可用来种兰草。去河滩上捡块大石头,正好凹进去一个洞,绝好一个花盆。他通宵想着这些事儿,天一亮就把什么都忘了。

喜子睡眠很好,她根本不知道孙离通宵未合眼。她起床一边梳洗,一边轻轻地哼歌。孙离这个时候刚迷迷糊糊睡去,真想喊她停下来别唱了。喜子过来拍被子:“别睡懒觉了,要迟到了!”

楼下墙脚长着几株爬墙虎,不知是谁有意栽的还是野生的。爬墙虎直爬到屋顶,夏天里葱绿一片。孙离见过城里有处老房子,每年春天墙上的爬墙虎就开始抽嫩叶,入夏就满墙的绿。哪怕冬天叶子谢了,枯藤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路过自己宿舍楼下,时常冲着爬墙虎出神。那爬墙虎怎么不长在他的窗下呢?爬墙虎倒也往两边慢慢延伸,但他家房子在最西头,藤蔓爬不了那么长。晚上,孙离想着爬墙虎,也会睡不着。

有天中午,太阳晒得屋顶的瓦片冒火星,孙离却突然想到养兰花的盆子了。他长年失眠,午睡是少不了的。可他刚想入睡,猛然想到了花盆,就翻身下床,跑到河滩上去转悠。

河滩上有位放鹅的老人,问他:“你掉了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眼睛只在河滩上打望。老人不信,也跟着他在河滩上转圈儿。孙离转了一会儿,没有他想象的花盆。他觉得自己可笑,就回来了。

河滩上只有滚圆的石头,大的足有几吨,小的如卵如豆。孙离往河堤上爬,回头望见那老人仍在低头寻宝,几十只大白鹅在河里放任自流。

“掉了什么宝贝呀?”孙离突然听见喜子的声音。

他抬起头,见喜子撑了一把碎花伞,站在河堤上。

他说:“没掉什么呀!”

喜子问:“没掉什么?你跑到河滩上去干什么?这么大的太阳!”

“我……我……”孙离语塞,快结巴了。

“昨夜你到底哪里去了?”喜子问。

孙离说:“我去的时候就告诉你了,舒刚勇找我下棋呀。”

喜子瞪着他,说:“你夜里到河滩上下棋来了吧?”

孙离忙说:“喜子你别瞎猜,不信你去问问舒老师!”

喜子说:“我去问?我还要面子呢!掉了定情信物吧?”

孙离说:“我想找块石头做花盆。”

喜子眼睛睁得牛眼大,说:“石头做花盆?你当我脑子有毛病吧?”

喜子说罢,气冲冲地走了。她下午没课,往街上方向去了。孙离回到学校,去了教研室,随意说道:“喜子身体不舒服,下午看医生去了。”

教研组长曾国平分明听见了,却没有答话。孙离瞟了一眼曾国平,转身上课去了。曾国平是学校的王牌教师,校长都对他另眼相待。曾国平有天说:“我们学校有个传统,当校长的都是语文老师。”听见这话的都明白,好像他今后就是校长。孙离要是下午没课,也不会专门跑去教研室。只因喜子平日是规矩坐班的人,又觉得自己惹她生气了,他才替她说说。

孙离上完课回到家里,喜子已躺在床上了。她没有抱着书看,肯定仍在生气。孙离说:“你听我说,我真的是在河滩上找花盆。”

喜子坐了起来,说:“你去广播里喊几声,说你到河滩上找花盆去了,找石头做花盆,看谁相信!”

孙离说:“我还在河滩上给你找过镇纸呢!”

喜子望着孙离半天,样子见了鬼似的奇怪,说:“你随便捡块石头都可以当镇纸,可是石头可以当花盆吗?我有神经,还是你有神经?”

孙离坐在床边干生气,话不知从哪里说起。

 

喜子月事该来的时候没来,怕是自己有了。孙离领她去了医院。医生看了化验单,告诉她:“你有喜了!”喜子“啊”了一声,脸都吓白了,半天没说话。

她低头匆匆走出医院,孙离追在后面说:“既然怀上了,就生下来。”

喜子说:“我还没想好做妈妈。”

孙离说:“迟早要做的。”

喜子没好气,说:“又不要你做妈妈,你当然说得轻松!”

喜子出了医院不再低头,两眼亮亮地望着前方,却什么都没看见。遇着好些熟人打招呼,喜子都懵然不觉。孙离很不好意思,不时朝人家赔笑。事后喜子回忆说,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她两眼一片模糊,迎面而来的男女,都像吹得胀胀的气球人,贴着地面在飘。

喜子不想生孩子,孙离偏说要生下来。喜子怀疑孙离虚情假意,他也许根本就没想过怎么做爸爸。生孩子是天大的事,两人得细细商量。孩子是不小心怀上的,孙离就那么高兴,喜子怀疑他那笑脸都是做出来的。她说什么也不想生,想马上回医院,把孩子打掉。

孙离说:“反正没有我孙离签字,引产手术是做不成的!”

喜子双手被孙离紧紧捉着,生生的痛。她被男人拉着往学校走,泪水禁不住地流。遇着熟人,孙离很尴尬,他就不停地笑。别人见了,都以为喜子受了委屈,正在撒娇。

怀上孩子的头两个月,喜子每天夜里都在同孙离争吵。她越是说要把孩子引下来,孙离越是说要生下来。两人争来争去,头都争晕了,有时会忘记争的是什么,反正拧着对方就是赢家。就像战争,一旦打起来了,就会依照战争规律去运行。战略战术千变万化,克敌制胜是最高原则。

有天后半夜,喜子突然扑进孙离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说:“我们真想要这孩子吗?”

孙离说:“是的,我们要把孩子生下来。”

喜子拱在孙离怀里使劲点头,说:“好,我们生吧。”

孙离忍不住长叹一声,身子疲软下来。喜子抬起头来,问:“我说把孩子生下来,你又叹什么气呢?未必你说想生孩子是假的?”

“我这不是叹气,我千斤石头落了地!”孙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叹息,还是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两口子一起去街上买菜,喜子说自己得补身子了。她看见了土豆,忙拍拍男人。孙离蹲下去,专捡溜圆的小个儿,望着喜子笑,道:“这才是土豆!”喜子说:“烧牛肉要土豆,清炒还是马铃薯切丝好吃,土豆不行。”孙离闷在肚子里笑,想着喜子的傻气,心里居然很舒服。卖菜的老农并没有在意他俩说什么,不然会以为碰着两个癫子。

喜子每天挽着孙离的手上街买菜,孙离尽挑她喜欢吃的买。她的胃口越来越糟,只有土豆烧牛肉吃不厌。孙离就隔三岔五做这道菜,他说孩子生下来,肯定满身土豆和牛肉味儿。

买菜回来遇着熟人,他们总喜欢翻翻孙离手里的篮子:“呀!尽是给喜子吃的啊!孙老师真是个好丈夫!”

喜子也愿意听这样的话。有时她身上不太自在,孙离就去替她的课。学校不许教师间私自换课替课,可孙离替自己老婆上课,也没谁说什么闲话。年长的女老师竟然大为感慨:“做男人就该这样!不知道疼老婆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喜子每餐都想多吃些,又总是忧心忡忡的,说:“我是不是补晚了?要是孩子生下来营养不良,可是我的罪过啊!”

喜子走路的样子一天天变化,慢慢的就很夸张地走起八字步了。问候的人更加多了起来:“快生了吧?”

年长妇人见事多,望望她的气色,又望望她的肚子,说:“是个儿子!”

怀上孩子三个多月,喜子就像一个病人。恶心厌油,不想吃东西,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人不舒服,脾气就不好。她脾气来了,又总是嚷着不要这孩子算了。她这时候也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早把自己当妈妈了。

她每次烦躁过后,又很后悔,怕自己的心思孩子都知道。过来人都嘱咐喜子如何如何胎教,有说要给孩子听音乐的,有说要背古诗给孩子听的。喜子也有些神神道道了,问孙离:“我老说不要孩子了,会不会对孩子不好呢?”

冬天,喜子生了个儿子。那个冬天冷得要命,寒风把树上的叶子都快吹光了。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手碰着铁架病床,好像发烫。铁冷过头了感觉就像烫,碰着会揭掉皮肉。

医院的规矩是母婴分离,新生婴儿由护士集中照顾。孩子不在身边,喜子嚷着要看书。医生嘱咐她安心躺着,产妇需要静养,小心别感冒了。

喜子不听,非得看书不可。孙离只得跑到书店买了些新书,码在她的床头。她的阅读极快,家里常常是没书可看的。那几年,两人的工资除了吃饭穿衣,就是买书。

护士给喜子量体温,扯着闲话:“你说天上没有玉皇大帝,没有送子观音,我硬是不相信!你看这生孩子,男孩女孩一窝一窝地来。要么这几天全生的是男孩,要么这几天全生的是女孩。不是老天先排好的吗?你儿子生的这几天,生了七八个女孩,男孩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在隔壁!你儿子长大了,肯定是个贾宝玉。”

孩子外婆说:“孙离,你去看看隔壁孩子。老人家讲,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命都相同呢。”

孙离不相信,敷衍着答应了,没有过去看。孙离妈妈也相信这事。他自己出生那天,村里还生了一个男孩。果然,他俩后来都考上了大学。孙离只当这是巧合,他不相信什么命运。

喜子不爱扯闲谈,听着这话只是笑笑。护士嘱咐:“真的,你要小心感冒。”

护士的话就像魔咒,喜子产后三天,果然感冒了。母子不能见面,每天的喂奶时间取消。喜子打着吊针,想着儿子就流泪,说:“儿子的模样我都还没记清楚!等我病好了,谁把儿子换了我都不知道!”

孙离想起听人说过的一个故事。有对夫妇生了个儿子,出院时高高兴兴抱回了家。没想到给儿子洗澡时,小雀雀突然掉了。孩子的妈妈吓得尖叫,眼皮一翻就昏死过去。婆婆捡起澡盆里的小雀雀,原来是橡皮泥捏的。孩子被人掉了包,抱回家的是个女孩。

孙离讲了这个故事,原想逗喜子开心。不想喜子更像中了邪,非得叫孙离每天多看几次儿子,每次都要摸摸儿子的小雀雀。

孙离每次看了儿子回来,都会逗喜子,说:“放心,儿子的小雀雀还在呢!”

头三天,喜子的奶水还没有来。这会儿来了,却不能喂孩子了。奶水胀起来痛得要命,喜子说比生孩子还要难受。

岳母娘望着孙离说:“你得吸,要不奶水会退回去的!”

孙离脸上直发烧,不敢看人。男人都吮过妻子的奶,只是不好当人的面。喜子的乳房很丰满,他喜欢把脸贴上去,闭上眼睛瞎想。她的心跳不紧不慢,匀和的呼吸微微扫在他的脸上。天地安静极了,太阳在慢慢融化,变作浓稠的牛奶,流满大地。

房间里有四个产妇,加上各家陪人,总有八九双眼睛。戴着口罩的小护士进来了,冷冷地瞟他一眼,目光不太友善。小姑娘一定还没做上母亲,她也许见多了女人生产的痛苦,莫名其妙痛恨男人。

一位中年女医生,替喜子把把脉搏,有口无心地问了几句,干脆望着孙离大声骂道:“都是你做的好事!”

她的话虽是玩笑,可她的责备听着却像真的。孙离想打破尴尬,笑道:“干脆你们当医生的费费心,发明一门新技术,孩子放在泡菜坛子里腌出来,夫妇俩只管娱乐。”

岳母娘没声没响出去了,孙离后悔自己说话太轻浮。喜子皱着眉头,眼睛里有话要说。他领会了妻子的意思,她想让他吸奶水。孙离这才猜到,岳母并不是生气,怕他不好意思,故意躲出去的。

孙离红着脸,俯下身子去吸奶。耳边传来哄笑声,他知道三个产妇,还有她们的男人都在笑。昨天有个男人吸他老婆的奶水,孙离也笑了。孙离衔着喜子的奶头,她本能地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他留着平头,喜子说喜欢他的短发,摸上去像是骏马的鬃毛,硬硬的很有雄性滋味。

孙离顾不上感觉喜子的温存,胸口跳得像打鼓。当着这么多人吸奶,毕竟有些难堪。他用力一吸,奶水猛地堵满了喉咙。他顿时脑袋发胀,眼睛发花。他连忙破门而出,往厕所里跑。刚到厕所门口,哇地呕吐了。又腥又甜的奶水味,他怎么也受不了。他伏在厕所水池边吐个不停,又捧着冰冷的自来水反复漱口。

孙离回到病室,听岳母在骂喜子:“他不肯吸,你就挤在碗里,怎么可以挤在地上?要遭报应的!”

床前地上湿了一大片,浑浊的奶水慢慢漾开去。喜子头朝里躺着,看样子是在哭。岳母继续骂着,听上去是在骂喜子,实则是指桑骂槐。乡下把这个招式叫做:打门枋,惊柱头。

孙离后来知道,依照乡俗,女人的奶水万万不能挤在地上,不然孩子就会傻掉。屋里没有人说话,别的产妇和她们的男人都只作没听见。

孙离不声不响出了产房,去婴儿室看儿子。孙离没有摸儿子的小雀雀,只是轻轻碰碰他的脸蛋。医生都说他的儿子很像爸爸,可他看不出儿子哪个地方像自己。儿子还只是一个粉红色的肉球球,眼睛成天闭着,看不出任何轮廓。

护士过来说:“你不用老跑来看,儿子丢不了的!你要好好照顾病人,叫她早点康复。你来回跑多了,小心交叉传染!”

孙离没有马上过去照看喜子,躲到楼梯间的窗口边吸烟。突然发觉天空发黄,一定是要下雪了。天黄有雪,人黄有病。这几日风大,天空阴沉沉的。这会儿,天色反而亮了起来,黄色的天光有些刺眼睛。

孙离吸着烟,朝天空望了片刻,头便开始发晕。天空的黄色像在不停地弥散,望久了眼花。他刚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听得“哐”的一声响,对面楼房的窗口飞出一个模糊的黑影。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窗口立马趴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望着楼下尖叫。那女人尖叫几声,人就矮到窗户里面去了。

孙离脑袋空空的,知道刚才有人跳楼了。那女人准是晕过去了。医院同那栋房子隔着围墙,看不见对面楼下的地面。跳楼的是男是女也不清楚。楼有四五层高,人跳下去肯定没命了。

孙离回到喜子身边,岳母回家去了。孙离说:“我这只是本能的反应,你不要想多了。”

喜子不回头,弓着的背露在被子外头。孙离替她扯扯被子,她反而故意把被子蹬开。他知道喜子的脾气,总喜欢把小事放大了看。刚在一起时两人睡觉,必须合面抱着。他背过身去,喜子最初说他是犯错,后来说成是背叛。孙离睡眠不好,夜里总是辗转反侧,他就总是背上背叛的罪名。

他明白喜子为什么哭泣,他说吸了她的奶水想吐,只是本能反应,她不会相信的。她会像计较睡觉的姿势,疑心他打心眼里厌恶她。

孙离通宵守在喜子床前,寸步不离。吊针没完没了,得有人时刻看着。他没有同喜子说有人跳楼,反正同她也搭不上话。半夜里他去楼梯间透气,见路灯下的雪花纷纷飘扬,闪闪发亮。定眼看看夜空,正是漫天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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