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长孙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21:5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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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立非常之功而疑谤交集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立见者二次,旋与冯鲁川围棋二局。又见客,坐见者五次,立见者二次。阅张锦堂所为《孝经释疑》。小睡两次。中饭后热甚,不愿治事,又与屠晋卿围棋二局。阅本日文件。

接澄、沅两弟闰五月初五、六日信,知沅弟近日害病,面色黄瘦,悬系之至。立非常之勋绩而疑谤交集,虽贤哲处此,亦不免于抑郁牢骚。然盖世之功业已成矣,寸心究可自慰自怡,悠悠疑忌之口只可付之一笑,但祝劳伤积湿等病渐渐轻减耳。

核改陈国瑞批稿,改至二更四点未毕。睡不甚成寐。(同治四年六月初三日)

□评点

老九于同治三年十月初一日离开南京,直到十一月十六日才回到老家,沿途足足消磨了一个半月。同治四年三月,老九接到朝廷要他进京陛见的诏令,他以患病为由拒绝北上。五月份再奉陛见之命,他再次置之不理。从这篇日记来看,老九的确也有病,但可知其身病不是主要的,关键在于心病,心病出于“疑谤交集”。

自古以来,带兵在外打仗立功的将帅,少有不受疑谤的。老九处事任性又不拘小节,他和他的吉字营可疑可谤处甚多,除开前面评点中讲到南京合围不严、城破后打劫财物这两点受到朝廷严责外,老九的军营中袍哥势力泛滥,也备遭诟病,有的人甚至怀疑刚受封一等男爵的吉字营大将萧孚泗便是袍哥的头目。这些议论也让老九心情烦闷。离开南京回家前夕,曾氏借祝贺生日之由为老九写了十三首诗,其中有三首都是在为老九解开这个心结的: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已寿斯民复寿身,拂衣归钓五湖春。

丹诚磨炼堪千劫,不借良金更铸人。

童稚温温无险,酒人浩浩少猜疑。

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喜得长孙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坐见者三次,刘仲良自朱仙镇来,谈最久。接沅弟及两儿信,知纪鸿儿于初十日子刻生一子,忧愁煎迫之时得抱孙之喜信,为之一慰。

看人围棋二局。祝爽亭来久坐,与幕友谈三次。中饭,请刘仲良、黄翼升便饭。饭后阅本日文件,围棋二局。见客,立见者四次,坐见者二次。与幕友谈三次。夜核批札各稿,核信稿二件。二更后小睡,三点后睡,三更成寐。醒三次,尚算美睡。(同治五年八月十九日)

□评点

同治五年八月初九日,曾氏来到河南周家口,此地应属捻战前线。与捻军作战,对于曾氏来说更不顺利。他每天都在焦虑之中,何况此时他已五十六岁,身体很虚弱,已步入晚境。但这时他得到一个真正的大喜悦:虚岁二十的纪鸿有了长子广钧。据曾纪芬记载:曾广钧出生于湖北巡抚衙门之多桂堂。这年四月,欧阳夫人率全家回湘。此时老九已出任湖北巡抚,路过武昌时,全家在抚署住了下来。八月初十日,广钧降生于此。满月后,全家再一道回湖南。尽管这时纪泽及诸女都已生了孩子,但或是孙女,或是外孙,能延续曾家香火的第三代长丁还是这位未来翰林诗人曾广钧,所以曾氏感到特别的喜悦。

五十多岁后,曾氏说自己已完全进入老年人的心态,唯一的愿望的就是多看到孙辈尤其是孙男的出生。十多天后,他在日记中写道:“夜接沅弟信,知甲五侄于八月初一日辰时生子,科三侄于初四日申时生子。先大夫于十日之内得三曾孙,真家庭之幸也。”甲五即国潢之长子纪梁,所生的儿子广祚即著名化学家曾昭抡的父亲。科三即国潢的第三子纪渠,后出抚给国葆为子。侄儿们生儿子,一样地也令曾氏高兴。

 

■修建富厚堂用钱七千串

□原文

早饭后见客,坐见者一次,立见者一次。清理文件。围棋二局。读《长杨赋》一半,毕。阅《聘礼》,毕。阅《公食大夫礼》。中饭后,写少泉信一件,阅本日文件,坐见之客一次。写对联九付。傍夕小睡。夜,申夫来久谈。旋核科房批札各稿。二更三点睡,三更后成寐。

是日,接腊月廿五日家信,知修整富厚堂屋宇用钱共七千串之多,不知何以浩费如此,深为骇叹!余生平以起屋买田为仕宦之恶习,誓不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颜见人!平日所说之话全不践言,可羞孰甚!屋既如此,以后诸事奢侈,不问可知。大官之家子弟,无不骄奢淫逸者,忧灼曷已!(同治六年二月初九日)

□评点

关于建富厚堂之事,笔者在前面的评点中已说过。从这篇日记中,我们可确知,以七千串钱的巨资新建住宅一事,曾氏事先确实不知。另外,我们也可以透过日记看到一个大家族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即家人对家长的阳奉阴违。哪怕就是曾氏家庭,老爷子说过的话中,也必定有许多没被子孙们当作一回事的。

 

■纪鸿出天花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立见者一次,坐见者一次,围棋二局。旋又坐见之客两次。写郭云仙信一封,习字半纸,阅《五礼通考》中《投壶礼》。倦甚,小睡。至幕府一谈。中饭后尤倦,不能治事。余向于夏月饭后疲乏不振,盖脾困也。至后园一闲游。阅本日文件。申正核批札、咨、信各稿,酉正粗毕。傍夕小睡。夜又核二稿,阅益阳民蒋于斯一冤狱案,复周缦云信,批定书局章程。二更后,温《古文》识度之属。三点后睡。

念鸿儿痘症用钱太多,恐情过于礼,蹈薄孝厚慈之讥,悚惕无已。(同治六年四月初九日)

□评点

据曾氏日记记载,曾纪鸿同治六年三月十四日患病,十五日全身出痘。二十日,纪鸿不能进饮食,到二十一日开始有转机,二十八日化为平安。到四月初九,曾氏写这篇日记时,曾纪鸿正处在调养之中。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曾氏每天的日记都要提到纪鸿的病情,有时甚至是“心绪怫乱,谢绝诸客”。曾氏对这个小儿子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当然,也怪不得他如此念挂,因为纪鸿已是二十岁的成年男人,这时才出天花,危险性较大。然而,在纪鸿痘症稳定下来后,曾氏又自我检讨,对于儿子之病,情感上的关注相对于父母而言,太多太厚了,恐遭受讥评。

人类社会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那便是怜爱幼小忽视老人。这里面有明显的功利因素:人类族群要靠幼小者日后来传承与发达,而老人不久将离开人世。这里面也有很明显的情感因素:幼小者生机蓬勃形象可爱,而老人活力萎缩外表不美。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使得“重小轻老”世代延续。正因为此,人类社会的智者便提出尊老敬老瞻养老者等一系列命题,以求给予这个社会的普遍现象以修补以矫正。中国古老的儒家学说,在这方面给人类文明作出了更多的贡献。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规范执行者,曾氏检讨自己为儿子的操心费力远过于对父母的关爱。从这点上看,曾氏是一个在情感上未脱离世俗的平凡人,但毕竟在理智上,他又高出平凡人。

 

■面谕纪泽戒骄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立见者三次,坐见者二次。习字一纸,核对各折、片。专差发年终密考等折。围棋二局。阅苏诗七律十二叶。午正出门,拜客三家。至竹如处一谈,至春织造处赴宴,申正归。阅本日文件。至幕府一谈。折差自京归,接京信多件。阅十二月邸钞,核批稿各簿。四点睡,三更成寐,四更末醒。

是日阅张清恪之子张懿敬公师载所辑《课子随笔》,皆节抄古人家训名言。大约兴家之道,不外内外勤俭、兄弟和睦、子弟谦谨等事,败家则反是。

夜接周中堂之子文翕谢余致赙仪之信,则别字甚多,字迹恶劣不堪,大抵门客为之,主人全未寓目。闻周少君平日眼孔甚高,口好雌黄,而丧事潦草如此,殊为可叹!

盖达官之子弟,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往往轻慢师长,讥弹人短,所谓骄也。由骄字而奢,而淫、而佚,以至于无恶不作,皆从骄字生出之弊。而子弟之骄,又多由于父兄为达官者,得运乘时,幸致显宦,遂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

吾家子侄辈亦多轻慢师长,讥谈人短之恶习。欲求稍有成立,必先力除此习。力戒其骄。欲禁子侄之骄,先戒吾心之自骄自满,愿终身自勉之。

因周少君之荒谬不堪,既以面谕纪泽,又详记之于此。(同治七年正月十七日)

□评点

大学士周祖培去世后,曾氏曾致信吊唁,又寄赙仪。周祖培的儿子文翕来信表示谢意,但信中别字很多,字迹又很恶劣,令曾氏不悦。曾氏推测,信是门客代书,主人并未过目。他早就听说,周文翕平日眼界很高,喜欢讥评别人,而自己对待父丧这等大事,态度如此草率。他替贵为人臣之极的周祖培叹惜。

吊唁周祖培的人一定很多,请门客代书回信,原本也是可以的,没有一封封地过目,也情有可原,但周家不能对所有的回信,都取这种态度。不要说曾氏是当时功盖天下的人物,即便从职务来说,也已位居体仁阁大学士。这样特殊的人,周文翕理应亲笔回信,至少应该仔细审读门客的代拟。周没有这样做,足见其不懂事理;而这种不懂事理,源于他的骄矜。曾氏在生气之余,联想多多。

富贵人家的子弟多不成器,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有所依恃,即依恃权势,依恃钱财,于是胆大妄为无所顾忌,自思即便出事也可以权势钱财来摆平。一是性情骄纵。自小在优厚环境中长大,听惯赞美之辞,自以为了不起;又习惯于别人的百般呵护顺从,亦不知克己自律。胆大妄为、骄纵跋扈者何能成器?曾氏想到周家的这个大少爷犯的正是一个“骄”字。他深恐自家子弟也污染这种通病,于是以此为例,当面教育随侍身旁的儿子。

此篇日记中有“得运乘时幸致显宦”八个字,很值得玩味。世上的达官显宦,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时运好的缘故,并非自己的本事就真的比别人高了很多;即便有真本领,得乘时运也是第一位的。故而晚年的曾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传万世。”

 

■纪泽长女许与李季荃之子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二次,立见者一次。习字一纸。围棋二局。又坐见之客一次,立见者一次。巳正核外海水师章程。刘省三、陈虎臣先后来,久坐。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李眉生、钱子密来,久坐。

申初,黄昌岐、庞省三来。纪泽之长女许字李季荃之子,是日定聘,黄、庞为媒。申正后客退。写挂屏二叶、对联三付。课儿子背诗。傍夕小睡。夜核批稿各簿,改外海水师章程。二更三点睡。(同治七年九月十二日)

□评点

曾氏生前为孙辈订的亲事只有一桩,那就是为长房长孙女广璇订婆家。

广璇当时八岁,她的未来丈夫是李鸿年的三弟鹤章年方七岁的儿子经馥。在时人看来,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婚姻。李鸿章与其兄瀚章都官居总督,鹤章也因军功拥有道员的资格,其三个弟弟也都非同一般。李氏家族已成为排在曾家之后的第二大家族。李家兄弟众多,其发展势头不可限量,大有超过曾家的可能。更令人羡慕的是曾李两家的世交情谊。李家的老太爷李文安与曾氏同年中进士,李鸿章则是曾氏一生中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学生。李瀚章以拔贡取朝考一等,其房师即曾氏。曾氏在湖南组建湘军之初,便调善化县令李瀚章办理后勤。至于委托李鸿章办淮军,力荐其做江苏巡抚,为李家众兄弟登上历史舞台搭建阶梯,则更为世人所共知。

到了晚年,曾氏已清醒地看出李家强劲崛起的态势,一再叮嘱对李鸿章心存芥蒂的九弟:湘淮要连成一气,曾李要联成一家。将孙女许嫁李家,正是这种“联成一家”思想的具体落实。

然而,后来的事实说明这个婚姻是不成功的。

首先是经馥不理想。生在豪门的李家少爷自幼身体羸弱且任性,少年时期放荡不羁。其父死后,更无进取之心。曾纪泽出使欧洲,经多次致信他才启行,途经英国,翁婿一道游览伦敦。有一天,经馥想家了,居然不顾岳父劝阻,就自行回国。仗着家资豪富,他多次捐巨款,才得到一个三品衔。四十一岁那年便去世了。

其次是广璇短命。她只活了二十九岁便去世,也没有生育一个儿女。广璇不得永年,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夫婿不理想,心情肯定抑郁。长期抑郁的人,岂能长寿?广璇既未生育,曾家和李家即无血缘上的联系。她一旦去世,曾李两家这根联结纽带便完全断了。所有这些,都是曾氏当初不可能料到的事。

曾氏有五个女儿,除开最小的纪芬外,其他四个女儿的婚姻都不好,其根本的责任当由“娃娃亲”来负。“娃娃亲”选的是家庭,而不是本人,家庭好不见得本人就好。富贵家庭出来的孩子,纨绔者居多,孱弱者居多。不幸的是,广璇姑侄都碰上了。还是儿女长大成人后,自己选择的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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