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谈心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21:5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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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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诫九弟及与三女订盟

□原文

是日,余四十八生日。早,清理文件。凡贺生者皆辞谢。旋九弟来叙谈。辰刻,至九弟营早饭,同坐为郭氏叔侄、李小泉。巳刻归,看《文选》各小赋。未初,九弟来,共饭。黄大令及总局送满汉席。九弟登舟归去,余送至舟中,营哨送者,爆竹甚多。夜温《臣工之什》、《闵予小子之什》。

送九弟时,与之言所贵乎世家者,不在多置良田美宅,亦不在多蓄书籍字画,在乎能自树立子孙,多读书,无骄矜习气;又嘱多习寸以外大字,以便写碑版;又嘱为三女儿订盟。(咸丰八年十月十一日)

□评点

曾氏四个弟弟中,对其事业襄助最大的应是老九国荃。道光二十七年,二十四岁的老九考中秀才,后在家乡设馆办学。咸丰二年底,曾氏奉旨办团练,老九跟随大哥来长沙。一年多后又回到家乡。咸丰六年春,原准备以优贡身份进京参加廷试的老九,因大哥在江西危急,便招募两千人,号吉字营,十月份进入江西援助。咸丰七年二月,老九从江西回家守父丧。同年九月再入江西。咸丰八年六月,曾氏复出,驻扎江西建昌。就在这紧要时期,老九率吉字营攻克江西峡江、吉水、太和、万安等城。朝廷给他一个同知衔归部即选的许诺,并赏戴花翎。老九准备回家去,行前率所部来到建昌与大哥话别。

很可能因攻城略地既得到奖赏又得到不少银钱,老九在与大哥谈话中透露出得意的神态和置办产业的想法。于是曾氏奉劝九弟:世家大族的可贵,不体现在良田美宅上,也不体现在名贵版本的书籍和名家字画上,而在于能有一个可供子孙学习的良好榜样,这需要靠多读书来扩展胸襟,还要去掉骄傲自得之气。

老九的字写得不错,与乃兄相比,笔画结构上更显得秀气端庄。曾氏叮嘱九弟,回家后要多练一寸以上的大字,便于题碑题匾。小字只供日常实用,大字才宜于社会交往,随着名气的扩大与地位的迁升,来求字的人必定不少,作大哥的已为日后将会发达的九弟预先筹划了。

老九回家,曾氏又嘱托他以父辈身份为三女订立婚盟。曾氏的三女儿名纪琛,已十四岁。父母为她说好的丈夫是罗泽南的次子兆升。因罗泽南的缘故,罗兆升被朝廷赐为举人,可以举人身份直接参加会试。看起来,罗兆升是佳婿,但实际上这桩婚姻很不幸。罗兆升是个纨绔子弟,既无实在本事,又脾气暴躁,纪琛在罗家日子过得很压抑。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却又于同治四年五月,在送别曾氏离金陵北上的礼炮声中受惊吓而死去。此后纪琛再未生儿子,在罗家的日子更难过。罗兆升因此另娶两妾,彻底冷落了纪琛。不料,罗兆升又在四十三岁时死于官署,留下一个遗腹子罗长焘。从此,三个寡妇守着一个单丁,苦度残生。民国元年,纪琛去世,终年六十八岁。这个侯门之女,虽然一生衣食不缺,但精神上备受苦痛。追根溯源,乃是嫁得不好的缘故。

过去时代的女子,既不能自己择偶,又不能到成年之后再去寻找各方面都已成熟的丈夫,还不能离婚,于是少年(或幼年)订盟就变成了一场赌博。赌得好,是命好,赌得不好也只能自认命苦而已。曾氏四个女儿,除最小的纪芬外,其他三个女儿的婚姻、家庭生活都令人嗟叹。

 

次子曾纪鸿

□原文

是日仍大东北风,在老洲头弯泊一日。饭后清理文件。旋作告示一件,至申刻毕,凡六条,约六百余字。下半日与筱泉、少荃畅谈,夜又久谈,倦甚。酉、戌间小睡,不成寐。夜,早睡。老年心血日亏,凡用心作文一篇,辄觉困甚。本日作文,夜尚成寐,亦可喜也。

是日接家信,澄侯一件、夫人一件、纪泽一件,内附《魏征论》并纪鸿儿诗文。(咸丰十年五月十八日)

□评点

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八日,曾氏在安徽宿松军营接湖广总督官文的咨文,告知朝廷任命他以兵部尚书署理两江总督之职,火速带兵援救苏南。五月十五日,曾氏由宿松拔营,坐船由长江东下。十八日,因东北风大,船在老洲头停了一天。这一天,曾氏写了一篇六百余字的告示。这种文字,现在的官员,即便是县长一级的都不会亲自握管了,自有笔杆子代劳。但曾氏用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完成。曾氏此时虚岁五十,自我感觉已是“心血日亏”困于作文的老年人,而这篇告示的写作未给他带来困倦,他为之喜悦。这一天,他在途中接到夫人及兄弟儿子的家信,为他的旅途带来欢欣。日记提到“纪鸿诗文”。这是我们在现存的曾氏日记中首次见到“纪鸿”的字眼。借这个机会,我们来说说他。

曾氏的次子纪鸿,生于道光二十八年二月。此时的曾氏夫妇,已经在纪泽之后,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十分盼望再生一个儿子。纪鸿的诞生,的确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喜悦,况且就在去年,曾氏已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跻身朝廷大员的行列。又升官又生儿,真个是双喜临门。三十八岁的荷叶农家子,迎来一生最为顺遂的时期。

纪鸿满月时,送贺礼的有十多家,曾氏陆续请酒答谢。又专门雇来一个壮健乳母。这些都是过去四个女儿降生时所没有的事。尤其是纪鸿还只有一个多月时,曾氏便为他物色妻子了。曾氏中意的是翰林出身的山西蒲州知府郭沛霖的女儿郭筠。郭氏湖北蕲州人,长纪鸿一岁。后来的事实证明,曾氏的这个选择英明至极。郭筠可以算得上曾氏之后,为曾家做出贡献最大的人。

纪鸿天资聪颖,又好读书,十五岁即考取秀才。十八岁时与郭筠完婚。纪鸿在四书五经之余,酷爱算学,尤对圆周率的推算用功至勤,曾推算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在当时处于国际领先地位。但可惜的是纪鸿身体不好,患有肺病。同治七年十二月初二日,曾氏在日记中说:“夜至纪鸿户外,视其气象委靡之至,心实忧之。”那时纪鸿不过二十一岁,可见其体质之弱。光绪七年三月十五日,曾纪鸿在京师病逝,时年三十四岁,留下四子一女,全交给了夫人郭筠。

郭筠生于书香门第,喜读书,诗文俱佳,并有《艺芳馆诗存》一书遗世。丈夫去世后,郭筠担负起抚孤成立的重任。她的四子一女,日后均成为人中精英。长子曾广钧从小便有神童之誉,二十三岁即点翰林,是晚清有名的诗人。次子广,曾做过湖北牙厘局总办,湖北施鹤兵备道,署理湖北按察使。三子广铨,三十三岁即为出使韩国大臣,后来又做过云南粮储道、盐运使等官。四子广钟成为曾氏家族第一个基督教徒。女儿广珊嫁绍兴俞明颐,其子女俞大维、俞大、俞大都是民国名人。

曾纪泽在连殇二子之后,将纪鸿的儿子广铨过继,后生第三子广銮,承袭一等侯爵。但广銮无子嗣,长房纪泽的香火到此为止。现今接续曾氏血脉的传人,都是出自二房纪鸿。纪鸿的四个儿子,全是郭筠所生。从这点上看,郭筠的确为曾氏家族建立了无人可取代的大功劳。

 

■大夫第规模壮丽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接胡宫保信,内有与陈作梅密信,因作梅已赴江西。余拆阅,中言沅甫乡里之评如此,大非乱世所宜,公可密告涤丈箴规之云云。余因作梅在此数月,并未提及一字,不知所指何事。因问少荃曾闻作梅说及我家事否。

少荃言曾闻作梅说及沅甫乡评不好。余细叩何事,渠言洪家猫面脑葬地,未经说明,洪家甚为不服。洪秋浦有信寄余,其中言语憨直,因隐藏未经寄营。本县绅士亦多见此信稿者,并劝余设法改坟,消患无形等语。又言沅甫起新屋,规模壮丽,有似会馆。所伐人家坟山大木,多有未经说明者。又言家中子弟荡佚,习于吹弹歌唱之风云云。余闻之甚为忧惧。旋写胡宫保信,写凯章信。

中饭后,倦甚,眼蒙不敢作事,仅阅《穀梁传》廿余叶。傍夕亦倦。夜清理文件颇多。眼蒙殊甚。

睡后,细思余德薄能鲜,忝窃高位,又窃虚名,已干造物之忌,而家中老少习于“骄“”、“奢”、“佚”三字,实深悚惧。(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八日)

□评点

老九的为人处世与他的大哥有很大的不同,时人说他是三如将军: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爱才如命。这三如之人,应该是乱世中的产物,而拥有三如性情的人,也一定能在乱世中如鱼得水,大显身手。老九这种人,生在那样的时代,真可谓生逢其时。上次老九回家前夕,大哥谆谆告诫他不可多置良田美宅、字画书籍,希望他树好样子无骄矜之气。老九全然不把大哥的苦口婆心当回事,回到家乡后一概恣意作为。从咸丰八年十月到咸丰十年九月两年间,老九两次回家长住。住家期间,老九为曾氏家族办了两件大事,一是将祖父祖母的坟墓迁移到大界新茔,一是经营叔父的葬礼,同时也为自家办了一件大事:营造新宅。

恣意作为的老九在办这些事上招来了麻烦,这篇日记讲的就是老九的麻烦事。猫面脑葬地一事,估计是仗势欺负了洪秋浦家,将洪家的坟地强行拿过来埋葬他的叔父。此事引起洪家的强烈不满。洪秋浦给曾氏的信类似于今天的公开信,只是没有让曾氏本人看到而已。社会舆论显然站在洪家一边,对曾家颇为不利。老九所建的新宅即有名的大夫第。大夫第规模的壮阔有点骇人听闻。曾氏小女纪芬在《自订年谱》中记道:“忠襄公于是年构新居,颇壮丽,前有辕门,后仿公署之制,为门数重,乡人颇有浮议,文正闻而驰书令毁之。”野史记载,彭玉麟曾私访过大夫第。他看后很震惊,甚至想向朝廷去检举揭发老九。为此事,彭还与老九结了怨。

老九在家中的这些作为给胡林翼知道了,胡氏对曾家一向很好。他从爱护的角度出发,写信给陈鼐(字作梅),要陈鼐把这些事密告曾氏,请曾氏规劝老九。为什么胡要陈鼐来转告这些呢?

原来,陈鼐是个很会看风水同时也精于医道的人。曾氏在咸丰十年二月初四日给老四、老九的家信中说:“陈作梅极善看地,余请其二月至家。过路堂先茔拨字向时,或请作梅一定来。嘉湾家庙及新大夫第皆求作梅看。作梅有道之士,深于《易经》,医理高精。若叔父病势缠绵,作梅或可为力。”过几天,曾氏得知叔父去世的消息,立即给两位兄弟写信:“余请陈作梅赴湘乡看地,请阳牧云陪之。”由此可知,无论是猫面脑葬地,还是大夫第宅地,其选择过程,陈作梅都参与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胡林翼把荷叶一带乡间对老九的风评告诉陈。

胡所说的这些事应该是真的。多年后,曾氏在与心腹幕僚赵烈文的谈话中也说到老九的任性、霸道,以至于“招邻里之怨”,“大遗口实”。有意思的是,曾氏以及他的其他兄弟当年新建造的房子,现在都还存在,唯独“规模壮丽”的大夫第早已残破得只剩下几道断壁破檐。这样的局面,老九当时可能没有想到。

 

■默念祖父的三不信

□原文

早饭后与尚斋围棋一局。旋写沅、季信一件,胡宫保信一件,季高信一件,雪琴信一件。见客二次,树堂来久谈。中饭后围棋一局,与树堂鬯谈,阅《淮南子·人间训》,傍夕毕。夜阅《泰族训》,未毕。是日天气阴寒,朱墨皆冻。营中起屋一间,粗毕。夜寒异常,为今年所仅见。邓差官值日,颇能成寐。

默念吾祖父星冈公在时,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卓识定志,确乎不可摇夺,实为子孙者所当遵守。近年,家中兄弟子侄于此三者,皆不免相反。余之不信僧巫,不信地仙,颇能谨遵祖训、父训,而不能不信药。自八年秋起,常服鹿茸丸,是亦不能继志之一端也。以后当渐渐戒止,并函诫诸弟,戒信僧巫、地仙等事,以绍家风。(咸丰十年十二月二十日)

□评点

祖父星冈公是曾氏所崇敬的人物,尤其在治家这一方面,他要求家人“一切以星冈公为法”。星冈公一生有三不信,即不信僧巫,不信地仙,不信医药。

所谓不信僧巫,即不相信和尚、道士、斋公、巫婆等人装神弄鬼的法术。不信地仙,即不相信阴阳风水师择地求福保佑子孙的本事。不信医药,即不相信医师药物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尤其是不相信补药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在那样的一个时代,星冈公以一农民的身份,能有这样的见识,并能坚持实行,的确不同凡俗,怪不得曾氏敬重他。曾氏说自己能做到不相信僧巫、地仙,但没有做到不相信补药,为此心有愧疚。其实,曾氏也没有做到完全不信地仙,他要陈鼐专程去他老家看地,岂不是信地仙吗?当然,对于地仙,他还是有个尺度的,他不迷信。他说墓地只要是山环水抱藏风聚气即好。

 

■听从老九之劝移营

□原文

早饭后,写沅、季弟信。沅弟于十九早专二人送信,劝我速移东流、建德,情词恳恻,令人不忍卒读。余复信云:读《出师表》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孝;读弟此信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友。遂定于廿四日移营东流,以慰两弟之心。

旋写毓中丞信,甚长。清理文件,围棋一局,中饭又一局。再写一信,交九弟专卒带去。清理文件甚多。改折稿一件,系报二月二十六历口胜仗。习字一纸。小岑自历口归,与之鬯谈一切。是日招抚局信,言景德镇之贼实已于十八日退净,为之一慰,以未得左、鲍信,不敢深信。睡颇成寐。黄弁值日。(咸丰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评点

咸丰十一年六月中旬,曾氏率部从安徽宿松来到祁门,将老营驻扎在这里。朝廷命曾氏火速带兵救援苏南,这与曾氏由西推进、步步为营的战略相左。但他又不能完全不理睬朝廷的命令,于是他将部队向东挪动,做一个东进的样子给朝廷看。老营扎祁门,并不是一天两天,而是要较长时间地扎下去。但祁门这个地方是不宜久住的。薛福成在其所著《庸庵笔记》中记录了时为曾氏幕僚的李鸿章(《笔记》以“傅相”称之)对此的看法:“既而文正进驻祁门。傅相谓祁门地形如在釜底,殆兵家之所谓绝地,不如及早移军,庶几进退裕如。文正不从,傅相复力争之。文正曰:诸君如胆怯,可各散去。”

在李鸿章看来,祁门四面环山,只有一条水路与外界联系,犹如处于锅子底部,若被包围,则无路可逃,所以,兵家将它视为绝地。李鸿章劝曾氏赶早迁移,以免不测。但曾氏不听,反而认为李鸿章等人是怕死,叫他们先走。事实上,老营中的不少人已借各种机会悄悄离开祁门。不久,李鸿章也乘因李元度事惹怒曾氏而离去。

祁门的确不宜驻扎老营,李鸿章的看法是对的。果然,太平军在打下徽州府后,便向祁门进逼,情况危急。黎庶昌编的曾氏年谱是这样叙述的:“是时皖南贼党分三大股环绕祁门,欲以困公:一出祁门之西至于景德镇,一出祁门之东陷婺源县,复南窜玉山,一由祁门之北直趋公营。”“当其贼氛四逼,羽檄交驰,日不暇给,文报转饷之路几于不通,旬有五日之间危险万状,复值寒风阴雨。自治军以来,以此时最为棘迫之境矣。”幸而靠鲍超、张运兰、左宗棠等人苦战,才使得太平军没有打进祁门。这是咸丰十年十一月间的事。到了咸丰十一年正月里,太平军又兵分两路包围祁门,“公老营单薄,人心震恐,居民惊走”。也多亏诸将苦战,才免于祁门被破曾氏被擒。

屯兵安庆城外的老九,当然深知祁门的困境,他也赞同李鸿章等人“绝地不可久居”的观点,以十分恳切的言辞劝说大哥离开祁门。老九的信打动了曾氏,当然,两次被围的惨痛经历更教训了曾氏。他终于从错误中醒悟过来,三月二十六日,从祁门拔营,四月初一日抵达东流县,遂将老营扎于此。

 

■兄弟谈心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批定皖省漕务一案。巳初进城,行二十八里进南门,至沅弟公馆看病,与之鬯谈。中饭后又鬯谈。见客数次。晏同甫来久谈。

沅弟谈久,稍发抒其郁抑不平之气。余稍阻止劝解,仍令毕其说以畅其怀。沅弟所陈,多切中事理之言,遂相与纵谈至二更。其谏余之短,言处兄弟骨肉之间,不能养其生机而使之畅,遂深为忠告曲尽。

三更二点睡。余因说话稍多,不能成寐。弟则不成寐者已六七日矣。(同治三年九月初八日)

□评点

这是打下南京后,曾氏与老九的第二次见面。同治三年六月十八日半夜,曾氏接老九的信,得知南京已于十六日午刻攻破。这一夜,曾氏“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复成寐”。

六月二十四日,曾氏乘火轮船离开安庆东下,第二天上午到达南京,与老九在城外军营见面。七月二十日,曾氏离南京回安庆。这第一次见面,是去慰劳老九及吉字营的将士们。九月一日,曾氏再次离安庆前往南京,这次是搬家,将两江总督衙门从安庆搬到它的本应所在地南京。这次坐的普通木船,一路上走了七八天,直到八日中午才进南京城。兄弟俩在这一天里说了很久的话。

老九向大哥发泄了他的“郁抑不平之气”。老九立下天下第一功,受封一等伯爵,是四海共仰的英雄,他为何会“郁抑不平”?原来,荣耀是表面,打下南京后,老九受到不少委屈,他内心里很压抑。首先,是南京城破后,让李秀成保护幼天王逃走了。他没有抓住首犯,却对朝廷说全部斩杀尽净,幼天王积薪自焚。不久,左宗棠向朝廷告发幼天王逃出南京一事,老九因此遭到朝廷指责。他心里尤为不快。还有,南京城破后,吉字营将士纷纷抢夺城内财物,这件事也让人报告了朝廷。赵烈文在《能静居日记》中记载:“见七月十一日廷寄,内称御史贾铎奏,请饬曾国藩等勉益加勉,力图久大之规,并粤逆所掳金银悉运至金陵,请令查明报部备拨等语。曾国藩等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朝廷在这里是直接点了老九的名,说他现在是“骤胜而骄”,若不自加警惕,有可能难以“长承恩眷”。一向心高气傲的老九岂能受得了这口气!

老九因此很郁抑,并且由于精神上的郁抑导致身体上的疾病。八月十四日,曾氏在给老四的家信中提到老九的近况:“沅弟湿毒与肝郁二者总未痊愈。湿毒因太劳之故,肝疾则沅心太高之故。立此大功,成此大名,而心怀郁郁。天下何一乃为快意之事?何年乃是快意之时哉?”

面对劳苦功高的九弟,做大哥的当然要竭力劝慰。但没有几天,老九便解甲归田。其原因已在此中透露消息:如此心怀怨懑的军事统帅,若不迅速离开军营,面对着同样情绪激愤的虎狼之众,难保不出反常事态!

难得的是这次兄弟的交心畅谈,还包括老九对他一向恭敬有加的大哥的谏诤。老九批评大哥什么呢?曰:“处兄弟骨肉之间不能养其生机而使之畅。”这话有点晦涩,说得明白点,即曾氏作为大哥,对诸弟的严厉、管束、要求、限制等等太多,不能使他们感到温情、体谅与关爱,再说得通透一点,即诸弟在大哥面前心情不舒畅。

老九的这番批评,让我们看到曾氏性格中的缺陷,以及曾氏兄弟相处中的隐性一面。笔者感觉到,曾氏的几个弟弟对大哥是敬而不亲、尊而不洽。其实,这种状况也是普遍的。凡理性过度、持重过度的父兄,都不可能与子弟有亲热融洽的情感。这或许也是一种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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