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睡三更寐四更醒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21:5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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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奉朝廷严责,心情郁抑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观人围棋二局,见客二次。阅《丧服记》毕。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因《丧服记》“衽二尺有五寸”句,制度苦思不得,又命纪鸿及吴挚甫代为筹思。改信稿数件。夜将制衽法想出,挚甫亦另思得一法,各为记出。阅《明史》蔡懋德传、赵南星等五人传。

是日接奉寄谕,严旨诘责,郁抑久之。二更三点睡,三更后成寐,四更四点醒。(同治五年十月十九日)

□评点

同治四年五月下旬,曾氏离开南京北上,途中接朝廷节制调遣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之命。八月初抵达徐州府。同治五年二月初离开江苏进入山东。六月中旬,由山东进入安徽。八月初,抵达河南。曾氏沿途部署,指挥苏、鲁、皖、豫各省与捻军作战。尽管曾氏殚精竭力,但收效甚微。捻军行动敏捷,飘忽不定,令各省兵勇防不胜防。

近期,河南捻军又由灵宝、阌乡进入陕西华阴、朝邑一带,朝廷为此严责曾氏。本日日记中所说的就是这道由军机处转来的上谕:“曾国藩总统师干,身膺阃寄,各路将士均归调度,从未筹及陕、洛防务。办理一载有余,贼势益形蔓延。现在关中又复被扰,大局糜烂至此,不知该督何颜以对朝廷?若再不速筹援师赴陕,将此股捻匪设法殄灭净尽,则始终贻误,咎将谁归?”

上谕语言严厉,确令功勋卓著的曾氏难堪。曾氏心中的苦楚,朝廷根本不加理会。曾氏之苦,一是剿捻的大计方针,不为人所理解。曾氏认为捻军的最大特点是流动作战,军行快捷,难以捕捉,必须将他们圈定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才好全力聚歼。为此,他定下河防之策。河防之策的要点是:自周家口之下扼守沙河,周家口之上扼守贾鲁河,自朱仙镇以北至黄河南岸无水可扼,则掘濠守之。此策因地段太长,扼守不易,大家几乎都不赞成,认为太迂太拙,勉强行之也只是阳奉阴违。苦处之二是随曾氏出征的淮军,表面上听曾氏的,实际上则事事请示远在江苏的李鸿章。曾氏不能得心应手地指挥他们。为此,曾氏专门致函李鸿章,叫他不要遥控。苦处之三是河南巡抚李鹤年并不支持曾氏的河防之策,且所统领的河南军队毫无战斗力。但李鹤年在曾氏家居守丧、受朝廷冷落时,曾仗义执言,呼吁朝廷起用曾氏。李对曾氏有恩在先,曾氏感激他,对他很客气。面对李的消极态度,曾氏也只得听之任之。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终使得曾氏的河防之策成为画饼。同治七年中旬,捻军在朱仙镇附近突围成功,疾趋山东。九月中旬,捻军由山东复返河南。在河南分为两支,一支由张宗禹领导进入陕西,是为西捻。一支由任柱、赖文光领导进入山东,是为东捻。曾氏忧心如焚,却无力应对。十月十三日,他向朝廷上折,声称自己病难速痊,请开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缺,请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自己以散员身份留营效力。又请朝廷注销他的侯爵封赏,以明自贬之义。十月二十五日,曾氏接到朝廷的答复:再赏假一个月,在营调理;钦差大臣关防着李鸿章暂行署理;请注销侯爵一事着毋庸议。李鸿章以钦差大臣身份节制湘淮各军。曾氏终于松了一口气。

 

■重回两江总督本任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一次,围棋一局,阅《有司彻》,写少泉信一封。中饭后与幕府一谈。再阅《有司彻》。阅本日文件。

接奉廷寄,令余回江督本任,仍拟恭疏辞之。

写对联八付。傍夕小睡。再与幕友一谈。夜核批札信稿,写零字甚多,写册页二幅,百余字。温《易》《剥》、《复》二卦。温《太史公自序》。二更四点睡,四更五点醒。(同治五年十一月初六日)

□评点

曾氏自同治四年五月离南京奔赴剿捻战场,到今日接到重返江督本任,历时整整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捻战,对曾氏而言,可以说是劳而无功,但他不愿再回去做江督。他在十一天后给朝廷上折,言明原因:一是身体差,不能多用心,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宾客,不能多阅文牍,故不宜再做总督。二是离开军营而回地方,怕别人认为他是“去危而就安,避难而就易”。他请求朝廷开除他的差使,而以散员留营。至于两江总督,短期内可由李鸿章兼署,以后再另简别人。曾氏的这个请求,朝廷没有答应。十二月初三日,曾氏再次上疏朝廷,请求开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之缺。十五日,曾氏奉到上谕:“曾国藩当仰体朝廷之意,为国家分忧,岂可稍涉疑虑,固执己见!着即懔遵前旨,克期回任,俾李鸿章得专意剿贼,迅奏肤功。”

在这样的圣旨面前,曾氏不能再固执己见了,只得再次接受江督关防。公允地说,曾氏这次执意辞去两江总督的职务,除开有对捻战无功自觉惭愧的一层意思在内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出于身体状况的考虑。为曾氏着想,此时他真的是以辞官回籍为最好选择。当然,他若这时真的就开缺,也就没有后来的武英殿大学士了,那么曾氏一生最高的地位只是协办大学士。但是,后来的五年多,他饱受疾病折磨还得应付繁重公务,又还得身不由己地陷于天津教案,蒙受耻辱,以至于六十一岁未满便猝死于岗位上,真令人痛惜。这种遗憾,一个武英殿大学士能弥补吗?

当然,从朝廷来说,不答应曾氏的请求,也有体恤功臣的一层好意在内。曾氏捻战无功,是明摆着的事实。此时若开缺他一切职务,岂不是在惩罚他?何况曾氏才五十五六岁,还不算太老,可以再干几年。好的用心,却不一定收到好的效果。天下事,真是难以逆料。激流之中,应当断然勇退。曾氏之勉就江督,为后人又留下一道覆辙。

 

施舍水灾难民

□原文

早饭后自大阳集起行,至小阳集二十里,小坐。旋又行三十五里,至砀山县住宿,未初到。清理文件。见客,坐见者一次,立见者二次。中饭后围棋二局,与幕友久谈。是日,在舆中阅《古文·辞赋类》。夜,将《大射仪》批点数叶。胸膈间尚作恶,是以本日吃饭较往日略少。砀山去年水灾,居民穷苦异常,饥饿老幼夹道乞食。

有一僧名明亮者,募化施主,养饥民一百一十七名。因每人给钱一百,以答该僧之意,又另发钱十五千,分给各难民,盖杯水车薪耳。

二更三点睡,屡醒,尚能成寐。(同治六年正月十三日)

□评点

同治六年正月,曾氏由河南周家口军营启程,前往江南再任两江总督,十三日来到苏豫交界处砀山。此地向以盛产梨著称,但这时却遭遇水灾,老百姓流离失所,沿途讨饭。有一个法号叫明亮的僧人,以化缘来养活一百一十七名饥民。曾氏接受明亮的化缘,同意给每人一百钱,又另外再发钱十五千,分给各难民。这两笔钱加起来共二十六千七百钱。按当时一千三四百文钱折合一两银子计算,这些钱相当于二十两银子。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二十两银子不算小数,但对于一个两江总督而言,这实在是一笔小钱。

此事涉及曾氏为善的一面。我们来看看曾氏对做善事是怎么样看待的。咸丰八年正月,他在给九弟的信中,明确不赞成泛爱博施、沽名钓誉的为善之举。他认为善事只在三种情况做才适宜:一为济急,二为随缘,三为目击。否则有沽名之嫌。另外,曾氏也反对以公款作为私人善款来救济别人,即便这个善款是为了公事,比如说从军饷中拨一部分钱出来为自己的家乡铺路架桥。他认为这样做也不合适。正是出于这样的理念,曾氏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二十两银子来救济亲眼所见的饥民难民。

曾氏是不是小气了?说实在话,曾氏以节俭出名,他的银钱出手,无论是对己、对家人,还是对别人,都不是很大方的。这既有他性格上的不够开张的一面,也有他不是太看重物质的一面。当然,这次施舍,若拿四十两、六十两,甚至一百两,曾氏也应该拿得出,但他只拿出二十两。这就是曾氏,一个可能被人视为小气的曾氏。但笔者能够理解他。一个地方遇到大的灾难,最大最及时的帮助,应该来自政府,而最长久最根本的解决,还得靠自己。此时的曾氏,是以个人身份出现的,并不代表政府。所以,他既不能提供最大的帮助,更不能给予根本的解决。他只是随缘而已!

 

■为李瀚章任湖督、刘崑任湘抚而喜慰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坐见者一次,立见者一次,围棋二局。巳初,少泉来久谈,因便饭,申刻乃去。阅本日文件。与幕府鬯谈。核批札各稿,写祭幛二付。傍夕小睡。夜核信稿。二更后,略教纪鸿及叶甥作文之法。

接奉部文,李小泉授江苏巡抚而暂署楚督、刘韫斋授湖南巡抚、丁雨生授江苏藩司。从此诸事可以顺手,而沅弟亦得安其位,为之喜慰。

二更四点睡,四更二点醒,五更微得假寐。(同治六年正月二十三日)

□评点

曾氏不赞成老九参劾官文,除因官文身份特殊外,他还为谁来做继任者一事当心。如果新的湖广总督比官文还不好相处,岂不更糟?朝廷在调走官文后,由派去调查此案的刑部侍郎谭廷襄署理湖督一职。曾氏兄弟都知道,谭的这个任命多半是暂时的。他们都在等待究竟是何人来武昌做总督。现在终于有确讯了:李瀚章(字小泉)来做湖广总督。对于曾氏兄弟来说,这真是最佳的人事安排。

李瀚章是李鸿章的亲兄长,除同为年家子这一特殊情谊外,其个人与曾氏的关系,也不亚于老二。咸丰三年,李瀚章以拔贡身份出任湖南善化知县。此时,曾氏正奉命在湖南大办团练,李自然成了曾氏最为倚重的助手。咸丰四年二月初,曾氏大军练就,高调开拔,出省与太平军宣战。就在这时,他向朝廷举荐李“随同东征差遣”。从那以后,李就成为曾氏后路军需的主要负责人,长期主持湘军粮台,随大军进止。李既对曾氏忠贞不贰,又干练稳重,深受曾氏器重。随着曾氏的不断保举,李亦官运亨通,由知县升道员、按察使、布政使,同治四年升湖南巡抚。现在又让李以江苏巡抚的身份兼任湖广总督。既与曾家有如此深厚的渊源,其弟又接替曾氏做了捻战的统帅,身为剿捻前线地区的湖广总督李瀚章,怎么可能不分全副精神配合老九,为捻战大局尽心尽力呢?

另外,朝廷又让刘崑(字韫斋)接替李瀚章做湖南巡抚。朝廷的这个人事安排,也是很用心思的。刘崑在咸丰初年出任过湖南学政,与在家乡办团练的曾氏有过较好的相处。同治三年,刘出任甲子科江南乡试的正主考,与曾氏共襄南京收复后的第一次大考盛事,与曾氏结下很深的情谊。作为湘军的故乡,湖南省的巡抚一职由谁担任,显然是至关重要的。由刘来做湘抚,既深合曾氏兄弟之意,也得广大湘军将士之心。

我们从这两起人事安排中,可以看出为了对捻作战的胜利,朝廷在尽量笼络曾氏兄弟;当然,也在笼络现在的捻战主力淮军与李鸿章。以慈禧为首的朝廷真可谓用心良苦。曾氏深知这点,所以“为之喜慰”。

 

■兄弟屡遭诘责

□原文

早饭后,将《解嘲》读毕,此篇本平日最好者,故尤易于成诵。清理文件。见客,坐见者一次,立见者三次,围棋二局。写纪泽儿信一件。午刻阅《公食大夫礼》。至李眉生署内赴宴,申夫在坐,申刻归。阅本日文件。

阅邸钞,见御史阿凌阿劾余骄妄,虽蒙圣谕鉴原解释,而群疑众谤,殊无自全之道,忧灼曷已!

改片稿一件,约三百余字。凌晓南来一谈。夜又改片稿一件,五百余字。二更后,核批札各稿。三点睡,天气暖热,久不成寐。三更末始成寐,五更即醒。

念沅弟屡被朝旨诘责,而贼复蹂躏鄂省,久不出境,左右又无人赞助,所处殆如坐针毡。霞仙、云仙皆见讥于清议,而余又迭被台谏纠劾,进退两难,展转焦思,深叹高位之不易居耳!(同治六年二月十三日)

□评点

这一年多来,因为捻战不力,曾氏兄弟屡遭诘责。黎庶昌《曾国藩年谱》中说:“是岁言路劾公办理不善者,有御史朱镇、卢士杰、朱学笃等疏,皆奉寄谕抄发。御史穆缉香阿奏督师日久无功,请量加谴责一疏,奉上谕:‘年余以来,曾国藩所派将领驰驱东豫楚皖等省,不遗余力,歼贼亦颇不少,虽未能遂蒇全功,亦岂贻误军情者可比?该御史所奏,着毋庸议。’钦此。是后,又有御史阿凌阿劾公骄妄各款,亦奉旨辨斥。公念权位所在,众责所归,惕然不敢安焉!”这段话,与曾氏这篇日记,说的都是同一个背景。

曾氏本人好在还有朝廷为之保护,而老九的处境就没有这样好。据《曾国藩全集》所收的附录廷寄,便有同治五年十二月初六日、十二月十五日,及同治六年正月十八日三次指责老九“调度无方”、“围剿无力”。曾老九与捻军的仗的确没有打好。他的两员大将彭毓橘、郭松林,一个战败为捻军所俘杀,一个屡战屡败狼狈不堪。面对如此战局,老九心里也很焦虑。朝廷责老九严待曾氏宽,除老九是前线指挥官,责任直接外,也因老九刚愎自用,严参官文,得罪一部人有关。近年来,曾氏的挚友兼儿女亲家郭嵩焘在广东巡抚任上与总督毛鸿宾闹不和,刘蓉在陕西巡抚任上也因与捻军作仗失利,而受到清议的批评。因这场战争而迅速崛起的湘军集团,在打下南京后开始走下坡路了。

“高位”既为万目所瞩,又为众人所嫉,确不易居!

 

■百姓皆面有饥色身无完衣

□原文

早饭后开船,风仍不顺,扯下水纤行数里,风雨交作,不复能行,遂在此泊宿,距宿迁仍欠八九里许。辰刻,见客二次。背诵《大雅》三十一篇,旋温《周颂》三十一篇。午刻,围棋二局。中饭后,温《鲁颂》、《商颂》,申刻毕。自二十岁后未尝背诵经书,老年将此经背诵一过,亦颇有温故知新之味。

申夫来久谈,论吏治以听断、催科、缉捕三者为要务。傍夕,欧阳健飞来,谈及民间苦况。因念余自北征以来,经行数千里,除兖州略好外,其余目之所见,几无一人面无饥色,无一人身有完衣。忝为数省军民之司命,忧愧实深。又除未破之城外,乡闾无一完整之屋,而余家修葺屋宇用费数千金,尤为惭悚。

夜核批札稿甚多。二更后,疲乏殊甚。三点睡,甚能成寐。(同治六年二月二十日)

□评点

这又是一篇令人读之心情沉痛的日记。

曾氏这次北上剿捻,所过之处有苏北、皖北、山东、河南等地,行程达数千里。他说除开山东兖州府一带略好点外,余则他眼中所看到的,几乎没有一人不是面有饥色、身无完衣,全是一幅缺衣少食的境况。为什么这一大片腹心地区的老百姓贫穷到这等地步?毫无疑问,这是长期战争所带来的后果。中国近代,内忧外患,战乱频繁,数千年文明古国,元气几乎丧尽。战争与动乱,确乎是人类生存的大敌。其破坏性,要胜过自然灾害。就在这样一片残局中,曾氏老家却在花费数千两银子修葺屋宇。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曾氏在同治四年五月离开南京北上后,欧阳夫人便有回老家住的想法。我们从曾氏这段时期的家书中知道,欧阳夫人不愿意住原来的黄金堂老屋,因为这个屋子八年前曾纪泽的原配贺氏难产死于此,后来屋前的水塘又淹死过人。所以,欧阳夫人想回家后在另一处地方住。但曾氏不同意起新房子。那个时候,湘军将领们在老家买田建房已成风气,曾氏不赞成这样做。这是因为一则曾氏生性俭朴,二则是他的谨慎,既担心招人指责,也怕遭歹徒打劫。最后决定将富圫的一处旧房予以修缮,然后再全家离宁回湘居住,谁知家人没有按照曾氏的意愿办。

在四弟、九弟等人的主持下,花了七千多串钱即六千多两银子重新建了一处新房。这就是今天湖南双峰县荷叶镇的曾氏故居富厚堂。当然,最初建成的富厚堂没有现在所看到的气魄,南北两座高大的藏书楼都是以后建造的,但毕竟远比普通百姓的住宅豪华壮丽,曾氏很长时间都为之心里不安。这种不安的情绪可以从两件事情上予以印证:一是曾氏从没有在这座所谓的故居里住过一天,二是他也从来没有为这座建筑题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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