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性地去内阁上班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21:5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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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礼仪性地去内阁与翰林院上班

□原文

黎明早饭后,写纪泽儿信,并添写马穀山等信,交金陵折弁带去。又发澄、沅两弟信。见客七次。

午初出门,至内阁到大学士任。先至诰敕房更衣,在公案一坐,次至满本房公案一坐,次至大堂一坐。横列六案:满,东三案,汉,西三案。余在西之第一案一坐,画稿两件。侍读、中书等数十人来三揖,余答揖。回忆丁未六月在此堂到内阁学士之任,今已廿二年矣。

旋至翰林院到任。先在典簿厅更衣,次至大堂一坐,次至圣庙行礼,次至典簿厅更衣,次至昌黎庙行礼,次至清秘堂一坐。学士、编、检等以次来三揖,余答揖后回寓。

中饭后,未正二刻又出门,拜客四家,皆会。文博川处谈颇久,归已更初矣。与晓岱等一谈。二更三点睡,三更后成寐。(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八日)

□评点

同治元年曾氏即晋升协办大学士,同治六年晋升为体仁阁大学士,同治七年又授为武英殿大学士(在大学士的排名位次上前移一步)。但这些对曾氏来说都是加衔,他的实际职务一直是两江总督,他未到内阁大学士位上办过一天公。不过,内阁他是去过的。道光二十七年,三十七岁的曾氏突然间连升四级,一下子做了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那时,他的办公地点应该就在内阁。二十二年间,他在内阁的地位,由学士升到大学士。今天,趁着来京陛见的机会,到内阁各处坐一坐,又在大堂武英殿大学士的案几边坐一坐,签发两个文件,与下属们见见面,这就可以叫做正式在内阁大学士任上办过公了。

从内阁走出后又来到翰林院。翰林院对于曾氏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曾氏从道光二十年初到达北京,直到道光二十七年,整整七年的时间,曾氏一直是翰林院的官员。作为一个做出一番实事的书生,曾氏此刻的心情应该是欣慰的。他也到翰苑中的各处看一看,坐一坐,到圣庙向孔夫子、到昌黎庙向韩愈行礼致敬,接受翰林院晚辈们的拜见。

翰林院是一个储才养望之地,从这里走出去,日后做封疆大吏,做部院大臣,乃至做大学士,都是常事,惟独自组军队、平叛安邦的事情不常有。曾氏能做成一个这样的人物,除开时代的造就外,个人的因素也是很重要的。正是翰林院里长达七年的刻苦修炼,为他日后的大业打下坚实的人格基础。


■看望塔齐布之母

□原文

黎明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三次。出门拜客十余家,会晤者王荫堂、全小汀、崇文山。

又至塔军门家,直延入上房,具酒相待。其母八十岁,相对涕泣。其弟咸丰四年已死,其次弟本年八月十三日死,其两弟妇寡居,并出拜见。三兄弟皆无子,仅塔军门一女,次弟阿陵布四女。亲房无可承继之人,实为可惨。其妹其女并出拜见,泣求提拔其婿等。

未正归。中饭后会客三次。申正再出,拜沈经笙,灯初归。陈仲鸾来久谈。旋与吴挚甫久谈。二更后小睡。三点睡。(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评点

曾氏停留在京师的日子里,抽空去看望了不少旧时友人,也去拜访了眼下的一些权要,但都只是在日记中提一下而已,并未有再多的记载,唯独从塔齐布家中回来后,写下较多的观感。这是出自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对塔齐布的追念,一是对其身后萧条的怅抚。

咸丰二年底,曾氏就任湖南团练大臣,开始筹建一支新的武装力量。这时,塔齐布以绿营升用游击署理中军参将的身份管理辰勇军务。求才心切的曾氏很留心考察各路将弁,他看中了塔齐布。咸丰三年六月,曾氏为塔齐布上保荐折,称塔“忠勇奋发,习劳耐苦,深得兵心”,希望能得到朝廷的“破格超擢”,并以塔齐布今后如“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的态度,来表示自己推举的诚恳与坚执。塔因此加副将衔。次年,曾氏又保荐塔为湖南提督。塔因此而成为湘军陆师的统帅。在湘军早期的军事活动中,塔是立下大功的重要将领。但可惜,塔不得永年。咸丰五年因屡攻九江不克而呕血病死,年仅三十九岁。曾氏很伤痛,亲撰挽联:“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将塔比作古之名将曹彬、郭子仪。

塔不仅在军事上是曾氏的得力助手,还在政治上帮了曾氏的大忙。出于严重的种族防患,面对曾氏筹建的这一支纯汉人组成的水陆全备的军队,满洲皇室心存顾虑。据王闿运《湘军志》所说,咸丰帝拟调满人贵州提督布克慎来掌管湘军水师,再调满人湖广总督台涌来黄州指挥布克慎留下的部队。只是因为台涌抽不出身,布克慎则无法来湖南,咸丰帝的方案一时不能兑现。塔齐布身为满人,他以湖南提督的身份掌管湘军陆师,这让朝廷感到放心,于是也就打消了再派满人来管水师的想法。对于曾氏来说,关系极大。

正是带着这份战友情谊,曾氏特为去看望仍健在的塔之老母,却不料塔家眼下竟是如此萧索。塔家的萧索,并不在于银钱上的匮乏,而是人员上的寥落,准确地说是男人的缺乏。从这篇日记中可以看出,塔家子侄辈中已无男丁。在男性主宰一切的中国封建社会,一个家庭,竟然全是寡妇弱女,这是很令人伤痛的事!


■看望穆彰阿后人

□原文

黎明早饭后见客二次。出门至景运门,是日会奏,议复修约事宜一折,巳正二刻散。

至穆帅相旧宅,见其七世兄萨善、九世兄萨廉,不胜盛衰今昔之感。又拜客数家,午正归。中饭后见客二次。未正至陈小舫家赴宴,渠与单地山、贺云湖、彭畏之四人公请也,酉初散,归。夜与邓良甫一谈。倦甚,小睡。二更三点睡。(同治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评点

曾氏在北京看望故旧友朋,在日记里多记几笔的,除塔齐布之外,便是穆彰阿。穆彰阿嘉庆十年中进士入翰苑,自那以后,四十多年间,仕途顺利,官运亨通。道光十八年曾氏考中进士那年,穆彰阿以文华殿大学士的身份兼任会试总裁。可以说,穆是曾氏的大恩师。

《清史稿》本传中说穆不仅身居高位,更三典乡试、五典会试,凡复试、殿试朝考、大考翰詹等,无岁不与衡文,“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为‘穆党’”。曾氏是穆所录取的,从早期的日记可看出,曾氏与穆有往来。不少论者认为,曾氏官运顺畅,与穆的着意提携大有关系,曾是穆党中的重要成员。但是,一旦咸丰帝上台,穆却倒了大霉。咸丰帝做皇子时便很厌恶穆的为人,登基不久,便下诏数列其罪。诏书说穆“保位贪权,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话说得很严苛,本应从严处置,念其为三朝旧臣,“从宽革职,永不叙用”。咸丰六年,穆以七十五岁高龄去世。

穆彰阿风光四十五年,也算是不容易了,但终于没有逃脱宦海波涛的吞噬,又堪称可悲。曾氏是否穆党中的重要成员,暂且不论。他内心里感激穆,在道光二十年至咸丰元年这十来年的时间里,与穆有较多的往来,这无疑是一定的。正因为此,不忘旧情的曾氏,趁这难得的机会前往穆府,看望穆的后人。

穆家的现状如何,日记中虽未记述,但从一句“不胜盛衰今昔之感”,可知这十多年来,穆家已衰落得很厉害了。官场中的人,其命运与官运联系之紧密,可见一斑。好在穆家还是后继有人。就是这个“九世兄”萨廉,在光绪五年中进士点翰林,后来做到礼部侍郎,算是重振了家风。不过,这件事情背后的原因也说不清,不知是萨廉在家道中落后卧薪尝胆发奋图强凭真本事翻身呢,还是后来慈禧等人觉得当年咸丰帝对穆处置不公而有意弥补?


■向同治皇帝拜年

□原文

寅初一刻起,饭后趋朝。卯初一刻至景运门,旋过隆宗门,捧庆贺皇太后表文,进至慈宁门之东阶案上,内监接入。同事者阁学宋晋从内阁捧表,礼侍温葆深、李鸿藻前引也。旋在工部朝房等候。辰初,随同皇上行庆贺皇太后礼。皇上在慈宁门行礼,一、二品大臣在长信门外行礼。礼毕,至太和殿。辰正皇上升殿受贺。余与朱同轩相国在殿门正中阈外展表,太常寺司官宣读表文。皇上退,余与有差诸大臣补行三跪九叩礼。

巳初散朝,归寓。与吴挚甫等一谈,会客二次。中饭,请幕府小宴。下半日倦甚,屡次小睡。夜温《左传·襄公》十二叶。旋又小睡,盖连日辛苦,而昨夕未能成寐,故困甚也。二更三点睡。四更末醒,旋又成寐。在近日极为佳眠矣。

接纪泽禀,知内人目疾日剧,殊以为虑。丸药方至三十四味之多,亦决非良方耳。(同治八年正月初一日)

□评点

曾氏的这次陛见正遇上辞旧迎新的时候,他得以再次参加朝廷的拜年活动。这次活动实际上已经从昨天即同治七年的除夕便开始了。昨天一早,曾氏便趋朝感谢皇家的荷包之赏。这些年曾氏带兵在外,也常常会在年底接到朝廷颁发的“福”字“寿”字及荷包的赏赐。不同的是,以往通过驿递,这次是亲领。上午九时,同治小皇帝坐轿由乾清宫到保和殿,在这里宴请诸王与文武大臣。这应该算是皇家对近臣的年关慰劳。

今天凌晨三点多钟曾氏便起床,吃完早饭后进宫。五点多来到景运门,经过隆宗门,手捧向两宫太后贺年的表文,来到慈宁门东阶的几案边,内宫太监接过。内阁学士宋晋从内阁捧庆贺表文出来,由礼部侍郎温葆深、李鸿藻在前面导引。众人都在工部朝房(即接待室)等候。七点钟时,跟随在皇帝的后面向两宫太后行礼。皇帝在慈宁门行礼,一品、二品大臣则在长信门外行礼。皇太后们并未出门,以递进表文及在门外行礼的仪式表示皇上率大臣们向太后拜年了。

拜完太后之后,即在太和殿向皇上拜年。皇帝出席,曾氏与体仁阁大学士朱凤标(字同轩)在太和殿中门外展开贺表,太常寺的一位司官宣读表文。表文读毕,皇帝退席,曾氏带领众大臣行三跪九叩礼。十点钟时,整个向皇家拜年的仪式结束。比起咸丰元年大年初一的拜年来要简单多了,程序也少多了。但回到寓所后,曾氏并没有时间休息,又要跟人谈话,又要会客,中午还要宴请幕僚们。到了下午,曾氏已觉得很累很累了。

大官员们有其风光的一面,也有其辛苦的一面。世人多看到他们风光的一面,忽视他们辛苦的一面。除开辛苦之外,他们还有风险的一面。多想想他们的辛苦与风险,对官场的趋骛之心会减少许多。


■陪侍同治帝宴请外藩

□原文

早饭后,卯正二刻上轿趋朝。皇上定于辰初二刻入座,筵宴外藩。余起行太晏,因由顺成门进西长安门。余步行三里至保和殿,甫到半刻,皇上已升殿矣。

此宴系赐蒙古、高丽各藩,而大学士尚书之入座者,不过陪侍之意,故赐奶茶、赐酒皆仅及外藩王,而大臣不与焉。余于道光廿六年曾以讲官在正大光明殿侍班,与于此宴,分隔廿四年矣。辰正三刻宴毕,散朝。

归,清理文件。作应调人员清单,至申正始毕。至湖广馆赴宴,应张竹汀等六人之招也,灯后散席。归,夜写信与朱修伯商事,核别敬单。二更三点睡。(同治八年正月十五日)

□评点

今天是元宵佳节,由皇帝出面宴请蒙古、朝鲜等藩属国,请大学士、尚书陪同。藩属国的代表可以享受皇帝所赐的奶茶及酒,而陪同的大学士、尚书则没有。曾氏想起道光二十六年,他以日讲起居注官的身份在正大光明殿当班时,曾参与过这种盛会。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轩昂青年已被岁月摧折成衰朽残年了。

这顿饭从辰初二刻即上午七点半开始,到辰正三刻即八点四十五分结束,历时一个小时多一点。从我们今天的就餐习惯来看,这是一顿早饭,而且用餐时间短。看来,这顿饭吃的是形式,借吃饭这桩头等大事来传达朝廷对藩属国的礼遇和关心。世上有许多有形式而无内容,或者形式大内容小的事情,也不能说这都是毫无意义的。有的时候,有没有这种形式是大有区别的。就拿宴请外藩来说,一年到头皇帝亲见外藩代表的次数应该是很少的,倘若不借过年的机会设宴见见面,就几无相见的可能了。那么,大清国与藩属国的亲密关系从何体现呢?

日记结尾有一句话:“核别敬单。”虽只短短四个字,却是一件实打实的大事。外官尤其是握有实权的总督、巡抚、布政使等官员进京陛见或办公事,与之能套上关系的京官会轮番请他吃饭,以示亲热,其实更主要的目的,是向外官讨银子。这是他们收入中的一大项目。外官也识相,在离开京师时会给他们以银子。这种银子就叫别敬。此种做法,为大家所默许,成为官场的潜规则,任你是何等清廉的官员都不能免俗,故而当时有的手头不阔绰的外官,不是万不得已,是不轻易进京的。

曾氏是一个廉洁而俭朴的人,但他既然进京,便也不能特殊。我们看他这年正月二十二日写给儿子的家信:“正月灯节以前惟初三、五无宴席,余皆赴人之召,然每日仅吃一家,有重复者辄辞谢,不似李、马二公日或赴宴四五处。盖在京之日较久,又辈行较老,请者较少也。军机处及弘德殿诸公颇有相敬之意,较去冬初到时似加亲厚,九列中亦无违言。然余生平最怕以势利相接,以机心相贸,决计不作京官,亦不愿久作直督。”我们从这段话里可以窥视出当时官场的风气。不仅京师的官不好做,就连靠近京师的直隶的官也不好做。

那么,曾氏离开京城时,会送多少别敬呢?也就在这封信里,他告诉儿子:“余送别敬壹万四千余金,三江两湖五省全送,但亦厚耳。”曾氏准备送壹万四千两银子,所有籍隶三江即江苏、安徽、江西与两湖即湖南、湖北的京官都送,以视同等对待。当然,并不是平均分配,其中亦有厚薄之分。三江是曾氏为官之处,湖南是他的老家。湖北为什么要送?这是因为湖北与湖南历史上长期是一个省,只是到雍正二年才分开,两湖人过去常称大同乡,即源于此。再加之曾氏曾做过七天的湖北巡抚,老九做过近两年的湖北巡抚。这样一来,银子自然不少。

这笔庞大的银子从何处来呢?从两江总督衙门中的小金库里来。小金库里的银子又来自何方呢?来于“缉私”,即来于对不法商人的罚款。罚的款没有入国库,用于主管官员的公关支出。这便是古往今来官场的公开秘密。曾氏是个自爱的人,他没有将小金库的银子挪作私人财产;至于不自爱的官员要把它转化为私产,那自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就会有许多做大官的拥有金山银山,而从法律层面来说,他并没有贪污,他还可以说是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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