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之八种美境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20:3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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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读诗以读一二家为主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写杨节母碑额,久不作篆,生涩殊甚,乃知天下万事贵熟也。见客三次,写李少荃信,围棋一局,习字一纸。中饭后写沅甫信。前闻洋船过芜湖来者,言十三日三山夹火光烛天,心以季弟营盘为忧。本日,沅弟寄到季十三日一信,乃为之慰喜。申初出外拜客。又至河下看洋船,送春字营、鼎字营赴沪,酉初二刻归。清理文件。傍夕高吟黄山谷七律。夜将科房所呈批稿簿清厘一过,稍清月余积阁之件。

余既抄选十八家之诗,虽存他乐不请之怀,未免足已自封之陋。乃近日意思尤为简约,五古拟专读陶潜、谢朓两家,七古拟专读韩愈、苏轼两家,五律专读杜甫,七律专读黄庭坚,七绝专读陆游。以一二家为主,而他家则参观互证,庶几用志不纷。然老境侵寻,亦只能长吟以自娱,不能抗乎以入古矣。(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

□评点

早在京师做文学侍从的年代,曾氏就做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即本日日记中所说的“抄选十八家之诗”。十八家为:曹植、阮籍、陶潜、谢朓、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王维、孟浩然、李商隐、杜牧、陆游、元好问。曾氏在这十八家中选诗六千五百九十九首。曾氏做此事的目的,当然是为自己诵读研习前人诗作提供方便,因为他一直并未刻印出来,不像今人来做选本,或是求名,或是谋利,功利目的非常明确。不过曾氏去世后,他的这部《十八家诗钞》与《经史百家杂钞》一同被收入《曾文正公全集》中,最终得以刻印流布。凭着曾氏的名声以及所选的独具眼光,这两部诗文钞在近代广受欢迎,成为读书人案头上的常备书。

日记中说,十八家还是多了,应当简约。他规定自己:五古专读陶潜、谢朓两家,七古专读韩愈、苏轼两家,五律专读杜甫,七律专读黄庭坚,七绝专读陆游。每一种样式的诗以一二家为主,再参以别家,使得心思更专一。

我们从这里可以得到两点信息:一是曾氏心目中特别看重的诗人,及其某种体裁的作品。二是由此可以窥视曾氏本人的审美取向及探寻他的诗文创作的路数。

 

■不赞成崇宋学抑汉学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与筱泉围棋一局。旋见客四次。久不接上海信,悬系之至。本日辰刻,接少荃十一、十六日二次信,但知青浦再为贼占,而又无实在打仗信息,尤为焦灼,坐卧不安。写沅甫信一,计七叶。

本日传候补人员言南、金茹晋、周甫文三人,令其手写履历,久候不能写毕,俟至中饭以后,始传入,与三人坐谈良久,申初散。清理文件甚多。续到少荃一信、韩正国一禀,知上海于廿一日大获胜仗,为之喜慰。见客一次。清理文件,至酉正毕。与幕府诸君鬯谈时事。夜清理文件,写册页二开。

是日,部文中见蒋琦龄所陈时政十二事,约计万余言,多可见之施行,文笔亦雅健畅达;末条请崇宋学而抑汉学,似与各条不类。(同治元年六月初二日)

□评点

这一天的日记,曾氏提到蒋琦龄议论时政的条陈。对蒋的万言条陈,曾氏评价颇高,但不满意他最后一条的“请崇宋学而抑汉学”。

所谓宋学,指宋代的性命义理之学,主要派别有朱熹的理学派,陆九渊、王守仁的心学派,叶适的永嘉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吕祖谦的金华学派等。所谓汉学,指的是汉代的考据训诂之学。清代乾隆嘉庆年代汉学兴盛,出了一大批成就卓著的汉学家,被史册称为乾嘉学派。

崇宋还是崇汉,在清代学术界里一直有争议。曾氏在这种争论中主张调和。他在咸丰十年八月致学者夏弢甫的信中说:“乾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疏。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鄙意由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

他称赞江永的《礼书纲目》、秦惠田的《五礼通考》可以打通汉宋二家的纠结,止息它们之间的争论。对于古代多个领域中的圣哲,他心目中有三十二人,其中属于汉学的有许慎、郑玄、杜预、马端临、顾炎武、秦惠田、姚鼐、王念孙,属于宋学的有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不管汉学也罢,宋学也罢,只要是这个学问中的顶尖人物,曾氏都视为圣哲,一律崇仰、不分轩轾。即便对门户之见严重的宋代理学各派,曾氏也取同样的态度。曾纪泽说他的父亲“笃守程朱,不废陆王”。

这种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治学态度是非常可取的。但是,从古至今,因为学术观点不同而导致严重对立甚至势不两立、你死我活,似乎已成常态。这其实是不正常的,不应该的。为什么会这样?在古代,学术主张常会与人的立身处世相联系,而近代以来,学术又更是与政治、意识形态紧密结合。于是乎,在学术上也是道不同而不相与为谋了。

 

■文章全在行气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陈虎臣来,语次,余为不怿,大作声色斥之。旋与鲁秋航围棋一局。见客,立见者一次,坐见者二次。陶继曾,江西知县,送其祖凫芗先生《诗集》一部。又两淮运司寄到康伯山著述一部。康名发祥,泰州人,著有《诗集》、《诗话》、《三国志补义》等书,翻阅时许。中饭后又阅康、陶两家之书,见客一次。申刻阅本日文件极多,将《欧阳氏姑妇家传》写毕,至幕府一谈。夜核批札稿。

二更后温韩文数篇,若有所得。古人之不可及,全在行气,如列子之御风,不在义理字句间也。(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评点

曾氏工作了一整天:见客、读别人送的诗文集、批阅文件、核批札稿。从早到晚,没有停歇,唯一的休息,是与幕僚下了一局围棋。一天的事情了结后,又在晚上温习韩愈的文章。曾氏说过君子有三乐,其中一乐为读书声如金石,飘飘意远。看来,他夜晚的重温韩文,既有读书求学的一面,也有自娱自乐的一面。

然就在这样一种心情下,曾氏温韩文亦有所得,那就是他从中领悟到古人为文不可企及之处全在于行气,并不在于其道理之高超与字句之斟酌。将曾氏的这两句话展开来说,即古人散文中讲的那些道理固然很好,但我们今人也可以琢磨得出,其中的字句固然珠圆玉润,但我们努力去做也可以做得到,只是它的那种如列子御风般的浩荡旺盛、奔涌万里的雄健气势,却是今人不可能达到的。

这里传递两个信息,一是曾氏对古文研究的探骊之得,二是曾氏极重视文章的气势。曾氏常说他于古文的路径已探索到了,这里说到的“行气”应是其中之一。正因为重视行气,所以曾氏自己为文时很是讲究行之运用,从而培植了自己的独特文风。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一书中特别指出曾氏“以雄直之气、宏通之识发为文章”“异军突起而自成一派”,对曾氏为文的行气,作了很高的肯定。

 

■古文之八种美境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坐见者四次,立见者一次。围棋一局。阅《说文》十叶,核科房批稿,又坐见者一次。午正请客,蒋子良等,申初散。莫子偲来一坐,阅本日文件。旋又见客,坐见者二次。说话太多,疲乏之至。傍夕小睡。夜又见首府一次。

阅《经世文编》十余首,将选入“鸣原堂”,无称意者。二更后温韩文数首,朗诵,若有所得。余昔年尝慕古文境之美者,约有八言: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洁、适。蓄之数年,而余未能发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志。是夜,将此八言各作十六字赞之,至次日辰刻作毕。附录如左:

雄:划然轩昂,尽弃故常;跌宕顿挫,扪之有芒。

直:黄河千曲,其体仍直;山势若龙,转换无迹。

怪:奇趣横生,人骇鬼眩;《易》《玄》《山经》,张韩互见。

丽:青春大泽,万卉初葩;《诗》《骚》之韵,班扬之华。

茹:众义辐凑,吞多吐少;幽独咀含,不求共晓。

远:九天俯视,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洁:冗意陈言,类字尽芟;慎尔褒贬,神人共监。

适:心境两闲,无营无待;柳记欧跋,得大自在。(同治四年正月二十二日)

□评点

姚鼐在中国文学史上最先提出文章有阳刚美与阴柔美之分的概念。他说:“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

曾氏很赞成姚鼐这种美学观点,说“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他认为,具备雄、直、怪、丽特色的文章可视为阳刚之美的境界,而有茹、远、洁、适特色的文章则可视为阴柔之美的境界。在本日的日记中,曾氏仿效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形式,分别以四句话为这八个字作了阐释。笔者尝试以现代语言来表述曾氏的阐释。

雄:忽然间变得一派轩昂,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常态。气势跌宕起伏音韵抑扬顿挫,抚摸之际锋芒刺手。

直:如同黄河虽有千百处弯曲,但总的趋势是直奔大海;如同山势像蛟龙腾跃,但它的转换之处却无迹可寻。

怪:奇趣横生,人鬼惊骇;如同《易经》《庄子》《老子》《山海经》中的玄远奇特,这种奇特在张华、韩愈的作品中也时常出现。

丽:如同春天里的大草泽,千万朵花刚刚开放。如同《诗经》《离骚》的闪亮韵致,班固、扬雄的耀眼才华。

茹:宏富的义理蕴含在文章中,直接表述出来的部分少,更多的则需要静静地去咀嚼回味,它不追求晓畅明了、一览无余。

远:如同从九天之上俯视地面上小小蚊子的聚会,如同日日夜夜思念周公孔子,使自己变得不合群。

洁:重复的内容、陈旧的句子,相似的词语,全部去掉;谨慎地对待批评褒贬,上天与旁人都在注视着。

适:内心和外务,两方面都悠闲,不去钻营,也不去贪求,如同柳宗元的记叙小品与欧阳修的序跋,因为它们之中有丰厚的内涵,故而能从容自如。

曾氏模仿司空图,以四句话将一个字(或为一个特点)展开阐述,当然把其中的意思说得更为明朗通透了。但如果与司空图相比,我们不能不遗憾地看到,曾氏的这些话,无论在文字的准确方面,还是在意境的开阔方面都与司空图有距离,尤其是缺乏《二十四诗品》中诸如“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样的佳句。这固然是曾氏军政事务繁忙,没有太多的闲工夫去仔细琢磨;另一方面,笔者想,这种属于文学理论上的造诣,是需要专门才华的,曾氏也可能并无此种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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