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洪秀全之尸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20:3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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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萌长终山林之志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坐见者一次,立见者二次。围棋一局。旋写少荃信一封、刘松岩信一封、沅甫信一封。巳正小睡。

午刻,黄南坡来鬯谈,与之围棋一局。请周子瑜、唐义渠、庞省三等便饭。饭后阅本日文件。徽州、上溪口、屯溪等处一片贼氛,忧灼之至。狂风甚雨,竟日不止。核批札各稿。阅《退庵随笔》,稍以解闷。酉刻,与纪泽儿一谈出处进退之道。傍夕小睡片刻。夜改折稿片稿四件,二更后倦甚,再睡片刻,三点睡。

日内郁郁不自得,愁肠九回者,一则以饷项太绌,恐金陵兵哗,功败垂成,徽州贼多,恐三城全失,贻患江西;一则以用事太久,恐中外疑我擅权专利。江西争厘之事,不胜则饷缺而兵溃,固属可虑,胜则专利之名尤著,亦为可惧。反复筹思,惟告病引退,少息二三年,庶几害取其轻之义。若能从此事机日顺,四海销兵不用,吾引退而长终山林,不复出而与闻政事,则公私之幸也。(同治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评点

正当南京前线的战事处于白热化的关键时刻,曾氏遇到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那就是江西巡抚沈葆桢公然不听曾氏的命令,将江西牙厘截归本省,拒不外调。曾氏为之强争。后来朝廷出面调停:江西牙厘留一半归己,另一半归曾氏。曾氏所缺部分,由轮船经费中予以弥补。关于这件事,笔者在《评点曾国藩家书》中的《与沈葆桢争夺江西厘金》一文里有较详细的叙说。从表面上看来,曾氏没有吃亏,他该要的银子还是得到了,但实际上,这件事很伤曾氏的心。伤心之处是沈葆桢的绝情。这一点,笔者在《与沈葆桢争夺江西厘金》中已说得不少,这里不再说了。

伤心之处还在于朝廷的态度。相比沈的绝情,这一点更为重要。在曾氏看来,沈葆桢截留牙厘一事,朝廷原本就不应该批准。这既是朝廷对形势的不明了,也是朝廷公开无视曾氏作为两江总督的职权之所在。所以这件事情的根子在朝廷身上。朝廷之所以如此,曾氏认为是“疑我擅权专利”。一个常年在外的重臣,被朝廷认为擅权专利,那后果将是很可怕的。曾氏为此忧心忡忡。曾氏的这种心情,被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记载在《能静居日记》中。同治三年四月初八日,赵在日记中写道:“见中堂(笔者注:指曾氏)寄到致李中丞(笔者注:指李鸿章)信稿,前段因提饷事,后云……长江三千里无一艘不拽鄙人之旗号,以致中外疑我权重,而不知饷绌兵单,一至于此。拟欲具疏详陈办理竭蹶情形,请钦派大臣督剿,将钦篆、督篆交出,而亦不敢置身事外,别统万人,如咸丰六、七、八、九年规模云云。”

由此可知,曾氏当时有辞职的想法。赵接下来写道:“中堂近岁之眷已衰,外侮交至,无他,不得内主奥援耳。”赵认为,曾氏之所以办事不顺,是因为朝中无人的缘故。他不赞成曾氏辞职的想法,“若具疏辞位,迹近要挟”。查曾氏奏疏,在同治三年中未见有曾氏请辞江督、钦差大臣的折子,可能是赵将自己的意见告诉曾氏,曾氏采纳他的意见,也有可能是曾氏本人又改变了主意。但在这一年的三月二十五日,他向朝廷递交一份名曰《因患病请假调理折》。这时候请假,显然有着很复杂的心绪。曾氏年谱中说:“公以是时金陵未克,江西流寇复盛,统军甚多,需饷甚巨,既恐饷匮以致军事决裂,又以握兵符掌利权为时所忌,遂有功遂身退之志矣。”这一段话,应是曾氏当时心情的实录。

 

■半夜得攻下南京之信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围棋一局。阅梁臣敬翔等传毕,又阅梁臣康怀英等传,又阅梁臣杨师厚等传,未毕。巳正小睡。午刻写沅弟信一件,核批札各稿,写对联二付、挂屏三幅。中饭后,天热殊甚,不愿治事。阅本日文件甚多。酉刻将杨师厚等传阅毕,又阅唐臣郭崇韬、安重诲传。傍夕至幕府鬯谈。

夜在后院乘凉良久。旋写朱久翁、何小宋各信一片,核批札各稿,温古文“白公之难”、“赤壁之战”。二更四点睡。

三更三点接沅弟咨文,知金陵于十六日午刻克复。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复成寐。(同治三年六月十八日)

□评点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晚上,通过挖地道埋炸药炸开南京太平门城墙后,湘军吉字营乘势冲进南京城内。在南京内城即天王府尚未拿下的时候,吉字营统领曾国荃便以日行八百里的超级速度向朝廷报捷,同时也向住在安庆城的大哥报喜。十八日夜三更三点,也就是将近十二点钟时,曾氏接到老九的喜报。从南京到安庆用了两天,看来用的不是八百里,而是四百里的一般快递。

这一夜,曾氏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一齐涌来,彻夜未眠。从咸丰二年底在长沙组建湘军到现在,历经十三个年头。曾氏和他的团队走过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终于盼来胜利的一天。他的确是有很多值得回忆的往昔。这一夜,曾氏究竟想了些什么,日记里没有说,我们也便不知道。好在有历史文学这一门类,我们可以借助它来作些弥补。笔者在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中,为读者虚构一段曾氏的“思前想后”,且将这段文字抄录于次:

“略微舒服点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房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后裔赠送宝剑时的祝愿,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沮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千盼万盼的大喜事,真的来到了,为什么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只有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审讯李秀成

□原文

黎明开船,行六十里,辰正至棉花堤。在舟中写沅弟信一片、澄弟信一封、郭意城信一封。阅《卢光稠传》。

巳初登岸,行二十里至沅弟营内。见弟体虽较瘦而精神完好如常,为之大慰。见客甚多。兄弟鬯叙甚久。陆续见客,中饭后又陆续八九次。至戌初,将所擒之伪忠王亲自鞫讯数语,旋吃晚饭。沅弟处晚饭,未上灯而即吃也。兄弟谈至初更。倦甚,早睡。(同治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评点

六月二十四日清早,曾氏离开安庆前往南京,坐的是小火轮。二十五日上午十点钟便到南京。兄弟相见,畅谈很久,想必说的都是欢喜话,十八日半夜的那些“惧”与“悲”,此刻不会涉及。傍晚,他亲自审讯忠王李秀成。

十六日夜,李秀成保护幼天王洪天贵福从太平门逃出。出城后,他将自己的战马换下洪天贵福所骑的劣马,因此而落伍。第二天早上,被当地猎户认出,被捕后送到萧孚泗军营。据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记载,曾老九见到李秀成后大怒,审讯李时桌上摆着刀锥,打算亲自宰割李,被赵制止,但老九还是命身边的士兵割李手臂上的肉,满臂鲜血。李秀成居然丝毫不动。老九将李关在一个大木笼里,等待曾氏的到来。

曾氏到南京的当天便亲讯李,可见他对李的重视。曾氏没有对李表示凶与恨,而是叫李写回忆录。曾氏在七月初六日的日记中说:“申刻阅本日文件,余皆阅李秀成之供,约四万余字,一一核对。本日仅校二万余字,前八叶已于昨日校过,后十叶尚未校也。酉刻将李秀成正法。”

由日记可知:一、同治三年七月初六日,曾氏杀李秀成于南京。二、李秀成的供词约四万余字。第二天,曾氏在日记中说:“将李秀成之供分作八九人缮写,共写一百三十叶,每叶二百一十六字,装成一本,点句画段,并用红纸签分段落,封送军机处备查。”按这篇日记中所说,曾氏向军机处上报的李之供词只二万八千余字。曾氏并未将李的全供上报。又,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中说李之供词有“五六万言”。赵应是亲见李秀成供词的人,他说的字数与曾氏所说的相去甚远。1962年,曾氏曾孙曾约农将保存于家中的李秀成供词原件交台湾世界书局影印,名曰《李秀成亲供手迹》。这是传世的各种版本中字数最多的一种,共三万六千余字。这三万六千余字,是否就是李之供词的全部,或者只是节本,而其中一部分当时即被曾氏销毁。这已经是无法考证的事了。

赵烈文在同治三年七月初六日的日记中说,李秀成“虽不通文墨,而事理井井,在贼中不可谓非桀黠矣,中堂甚怜惜之”,“中堂令免凌迟,其首传示各省,而棺殓其躯,亦幸矣”。由此可知,曾氏出于对李之尊重与怜惜,对于李秀成的死事还是较为善待的。

 

■验洪秀全之尸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数次,观九弟与杏南围棋数局,余与鲁秋杭围棋一局,与沅弟说家常事甚多。中饭,与诸客黄冠北、勒少仲等一坐,而自另吃蔬菜饭,因天热,略禁油荤,稍觉清澈也。

熊登武挖出洪秀全之尸,扛来一验,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左臂股左膀尚有肉,遍身用黄缎绣龙包裹。验毕,大风雨约半时许。

旋有一伪宫女,呼之质讯。据称道州人,十七岁掳入贼中,今三十矣,充当伪女侍之婢,黄姓。洪秀全于四月廿日死,实时宪书之廿七日也。黄氏女亲埋洪秀全于殿内,故知之最详。

旋作挽联。傍夕写祭幛挽联,核批札各稿。夜核科房批稿极多。(同治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评点

这则日记为后世留下了晚年洪秀全的容貌:“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洪秀全死时才五十岁,便胡须已白,头发全秃,可见很显老态。咸丰四年,洪秀全就住进南京城新建的天王府,从此除开在咸丰六年被逼去东王府封杨秀清为万岁外,十年间,从未走出过天王府一步。这种成天只与女人打交道的深宫生涯,是损伤其身体的祸首。再者,尽管洪做了天王,但战争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的地盘也不巩固。最后两年,天京被曾老九所包围,他每天从早到晚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这种生存状态也极不利于健康。由此看来,洪的未老先衰早逝,便是情理之中事。

权力与地位,能给人带来荣耀,也常常使人异化。过早地衰老以至于因此殒命,应是异化中的最可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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