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起看杜诗,纯是矜气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20:3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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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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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为己为人之分

□原文

早起。饭后到馆,王翰城邀吃早饭,至申初乃散。仍至湖广馆,批点杜诗半卷。

凡读书有为己为人之分。为人者,纵有心得,亦已的然日亡。予于杜诗,不无一隙之见,而批点之时,自省良有为人之念,虽欲蕴蓄而有味,得乎?

夜,至蕙西处久谈。(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七日)

□评点

曾氏昨天去了一趟湖广会馆,喜欢那里的特别清静,遂决定早出晚归地在会馆读书。今天一早,他在家里吃过早饭后即到会馆。湖南老乡黔阳人王翰城请吃早饭。这餐饭吃到下午三点才散。早饭变成了中饭。吃完饭后仍然来到湖广会馆,继续读杜甫的诗,并作了批点。

曾氏全集中的《读书录》收有他对杜甫八十七首诗的评点,可见他对杜诗是下过大功夫的。试举一例。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是杜诗中的名篇。诗曰:“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正云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曾氏为这首诗作了如下评点:“昔贤谓以王母比杨妃,瑶池日晏比淫乐忘返,在杜公之意或有之。至谓虞舜苍梧以二妃不从比杨妃之从游,又谓黄鹄比贤人远引、阳雁比小人怀禄,则失之凿矣。黄鹄盖公以自喻,谓己有大志而卒无所遇,不知禄禄者多得温饱矣。”

曾氏读杜甫这首诗,有赞成前人观点之处,也有不赞成前人观点之处,也有属于自己领会之处。且不管这些批点正确与否,然读经典必须如此,才是真正地读进去了。但即便这样,曾氏还是为此检讨自己,说自己的读杜心得,其中“有为人之念”。

曾氏说“读书有为己为人之分”。这话显然出自《论语》中的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者,为了自身的道德学问;“为人”者,为了装点门面,为了在人前炫耀等等。曾氏认为自己有点装门面、炫耀之意。

曾氏对自己于前人诗与古文上的研究颇为自负。他在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写给诸弟的信中说:“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也。”这种自负,在他的读书札记中时时流露,我们从他对《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的批点中亦可看出。其实,在今天许多人看来,孔夫子的“为己”“为人”之分显得有些迂腐。只要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心得,在人前说一说有什么不好呢?学问也罢、艺术也罢,是需要切磋、需要品鉴、需要分享的,学界艺坛在这种评议中得到启示,得到提高。如果完全只是为己而不为人,古往今来的许多优秀之作都不必刊行问世了。

 

读杜诗有矜气

□原文

晏起。饭后,到湖广馆看杜诗一卷,纯是矜气。杜诗韩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彼自有知言、养气工夫。惟其知言,故常有一二见道语,谈及时事,亦甚识当世要务。惟其养气,故无纤薄之响。而我乃以矜气读之,是客气用事矣,何能与古人投入哉!

岱云来馆,久谈。夜,在家看小说。(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八日)

□评点

今天,曾氏又到湖广会馆继续读杜诗。他批评自己读杜诗时心中有“矜气”,有“客气”。矜气者,骄矜之气也;客气者,偏激之气也。我们看《读书录》中,曾氏对杜诗的评点,其中可见这样的句子:“杜公以书生谈兵,未必有当于事理。”“公诗拙处往往如此,不可学也。”

杜甫号称诗圣,曾氏于杜甫,也是极为尊崇的,但评点中常有抑制不住的指指点点。曾氏认为这是自己的“矜气”、“客气”的缘故。此时的曾氏年方三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之际,扬才露己当是不可免之事。曾氏为此常作检讨。当然是一边检讨,一边又重犯。不过,这也是少年得志者的常态,曾氏未能免俗。但接下来,他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杜诗韩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彼自有知言、养气工夫。”

知言与养气,这是曾氏对前人诗文的深刻领悟。他认为正是因为杜韩知言,所以他们的诗文中总会有一两句说到事物的点子上,若谈论时事,也能够说到关键处。也正是他们善于培植自己的浩然之气,故而他们笔下的诗文总是气势宏大,绝不纤薄。曾氏认为,在这样的大家面前,自己不虚心学习,反而以一副高明者的姿态妄加雌黄,是不自量力的。这种不自量,就是矜气、客气。

这天夜里,曾氏在家里读小说。读什么小说,他没有写明,我们无从知道。但我们从曾氏其他日记中,知道曾氏读过《红楼梦》、《绿野仙踪》、《阅微草堂笔记》等小说。可见曾氏看书比较驳杂,眼睛并非只盯在传统正书上而不斜视。

 

■义理、词章、经济、考据

□原文

温《汉书》冯唐汲郑传、贾山传。在坐。少睡片时。早至贡院,搜捡翻译,童生五百余人入场。拜客,陈颂南、刘宽夫,凡三家。会客三次。傍夕至亥正,写家信一件,第八号。

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也,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阙一不可。

予于四者略涉津涯,天质鲁钝,万不能造其奥窔矣,惟取其尤要者而日日从事,庶以渐磨之久而渐有所开。义理之学,吾之从事者二书焉,曰“四子书”,曰《近思录》。词章之学,吾之从事者二书焉,曰“曾氏读古文钞”,曰“曾氏读诗钞”二书,皆尚未纂集成帙,然胸中已有成竹矣。经济之学,吾之从事者二书焉,曰《会典》,曰《皇朝经世文编》。考据之学,吾之从事者四书焉,曰《易经》,曰《诗经》,曰《史记》,曰《汉书》。此十种者,要须烂熟于心中。凡读他书,皆附于此十书,如室有基而丹雘附之,如木有根而枝叶附之,如鸡伏卵不稍歇而使冷,如蛾成垤不见异而思迁,其斯为有本之学乎!(咸丰元年七月初八日)

□评点

古文大家姚鼐认为学问有三大门类:义理之学、词章之学、考据之学。曾氏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个门类:经济之学。并将这四门学问与孔门四科挂上钩:义理之学即孔门的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即孔门的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即孔门的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孔门的文学之科。如此一联系,曾氏为自己的这一说法引来权威依据。曾氏认为这四门学问都闳阔深厚,自己不可能都能有所造诣,于是选择最为要紧的几种书深入研习,希望借此渐入堂奥。

在义理之学上,他选择“四子书”与《近思录》。“四子书”即周敦颐、二程、朱熹、张载四个人的著作。《近思录》为朱熹与吕祖谦合编的一部书。这部书摘录周敦颐、二程、张载六百多条言论。在词章之学上,他以自己素日所抄写的文集与诗集为读本。这两部书即闻名于近世的《经史百家杂钞》与《十八家诗钞》。在经济之学上,他专攻以汇集制度法令为主的《会典》和魏源编的《皇朝经世文编》两部书。在考据之学上,他则用心于《易经》、《诗经》、《史记》、《汉书》四部书。曾氏要求自己对这十部书烂熟于胸,以之为学问根本,在这个根本之上再读其他的书籍。

曾氏深受湖湘文化的影响,以经世致用作为读书求学的目的,故而特别注重安邦治民的经济之学。黎庶昌编的曾氏年谱一书,在“道光二十八年”一章中说:“公尝谓古人无所云经济之学,治世之术壹衷于礼而已。秦文恭公《五礼通考》综括天下之事,而于食货之政稍缺,乃取盐课、海运、钱法、河堤等事,抄辑近时奏议之切时务者,别为六卷,以补秦氏所未备。”正是因为重视经济之学,在承平之世时预作储备,才有后来脚踏实地的巨大事功。

 

思循吏与将帅之道

□原文

早,清理文件。饭后会客四次,传见哨官二人。至府学看王右军墨池,即曾子固作记者也。至城外拜王霞轩,登舟小叙。中饭后核谢纪寿引见恩折稿,习字二纸,温《南越传》、《循吏传》。太史公所谓循吏者,法立令行,能识大体而已。后世专尚慈惠,或以煦煦为仁者当之,失循吏之义矣。因思为将帅之道,亦以法立令行、整齐严肃为先,不贵煦妪也。

是日辰刻,发家信,附寄易芝生挂屏四张,宣纸二大张,赵书“楚国夫人碑”八张。(咸丰九年三月二十四日)

□评点

这些天曾氏在温习司马迁的《史记》,今天重温《南越传》与《循吏传》。

《循吏列传》的开篇,司马迁作过这样一番议论:“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司马迁的意思是说,管理社会,靠的是法令与刑罚,所谓循吏,就是“奉职循理”,说白了,就是按法规办事。

曾氏也是从这个层面上来理解太史公心目中的“循吏”的:制定法令,严格执行,识大体、顾大局。而后世专以慈祥恩惠、温和仁爱这些方面来作为官员的标准,则失循吏的本意。曾氏由循吏而联想到将帅。做将帅的也是应当以遵循法令、以军纪军风严肃整齐为重要,至于温和仁慈则不是第一位的。

曾氏这里所谈到的,实际上是关于职责上的道理。作为治理一方的官员,考核他的主要依据,就是治下是否秩序安定,百姓能否安居乐业。一个良莠并存、鱼龙混杂的社会,要做到有序而安居乐业,依靠的是法令与刑罚,能制定严明的法令刑罚,自己又能以身作则,这就是好的官员。其他则是次要的。作为一个带兵的将帅,考核他的主要依据,便是他能否打胜仗。靠什么去赢得胜利?军令与军风是关键,其他则是次要的。

曾氏是一个经世致用者。结合眼下的实际来读书,毫无疑问是他求取学问的主要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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