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情绪伤感的日记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19:0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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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一篇情绪伤感的日记

□原文

早,清理文件。饭后见先锋官三人。写张小浦信,改信稿五件。接何廉昉信,写作俱佳,依恋之意,溢于言表,才士不遇,读之慨然。倦甚小睡。剃头一次。中饭后习字二纸。温《货殖传》毕。

夜接孙芝房信,告病体垂危,托以身后之事,并请作其父墓志及刻所著诗十卷、《河防纪略》四卷、散文六卷;又请邵位西作墓志,亦自为手书别之,托余转寄。又接意城信,告芝房死矣。

芝房于去岁六月面求作其父墓表,余已许之。十一月又寄近作古文一本,求余作序。余因循未及即为,而芝房遽归道山,负此良友,疚恨何极!

芝房十三岁入县学,十六岁登乡举,廿六岁入翰林,少有神童之目,好学励品,同辈所钦。近岁家运极寒,其胞弟鳌洲主事、叔孚孝廉相继下世,又丧其长子,又丁母忧,又丧其妻,又丧其妾,皆在此十年之内。忧能伤人,遂以陨生。如此美才,天不假之以年俾成大器,可悲可悯!因忆道光二十八年刘菽云将死之时,亦先为一书寄京以告别,请余为作墓志。凡内伤病,神气清明不乱,使生者愈难为情耳!(咸丰九年三月三十日)

□评点

当年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曾氏心情一定十分伤感,因为日记中提到的三个人,都是才高而命不济。

他一早接到过去京师时的朋友何栻(廉昉)的来信。何栻是比曾氏晚一届的进士,诗文书法都令曾氏佩服。咸丰六年刚到江西建昌任知府,不料便丢失城池,妻、女与侄儿均死难,本人也遭革职处分。他下死决心要报仇,朝廷也就给他官复原职。原本就是惺惺相惜的好友,现在又同在江西,关系自然非比一般。

咸丰八年除夕,何栻忧时伤世,给曾氏寄来他一口气写的十六首七律。这十六首律诗情感浓郁,才识并茂,受到曾氏的高度赞赏,并因此而在幕府中引起众僚友的共鸣。我们来看看咸丰九年正月二十九日,曾氏在日记中关于此事的记载:“未刻,作七律五首,和何廉昉诗,次韵。同和者为李次青、吴子序、甘子大、许仙屏数人,而王霞轩、邓弥之、何敬海等亦将和之。余因见廉昉诗才轩举,所著骈文、乐府皆有可观,悯其阖家殉节,因欲和诗一二章,以慰劳之,本无意次韵也。子序、次青诸君皆次其韵,余亦遂勉为之。”这么多人来参与和诗,这是军营中不多见的文雅之事。刚经历过三河惨案的湘军最高统帅部,其实还没有从雪上加霜的不利形势的阴影中走出来。曾氏在后来的两天中终于将十六首和诗全部吟成。三天之内和诗十六首,这是曾氏从戎以来所未有过的事。吟诗唱和,固然是文人之爱好,但更重要的是,曾氏和他的幕僚们或许是想借此来抒发一下久抑于胸的郁闷,以及瞻望前途时的迷惘。

我们仅选抄何氏与曾氏二人所吟的第一首,便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何栻:“后有壬年自此开,君看腊去春又回。长松骨立寒能敌,宿草心生土不埋。华实荣枯原气数,风霆喜怒报栽培。明夷自是箕文事,何用邅屯养菲材。”曾国藩:“域中哀怨广场开,屈宋而还第二回。幻想更无天可问,牢愁宁有地能埋。秦瓜钩带何人种,社栎支离几日培。大冶最憎金踊跃,那容世界有奇材。”

联想到曾氏出山八个年头来,荆天棘地,困难重重,而朝廷居然一直将他客寄虚悬,不授地方实职,“大冶”云云,哪里是对何栻的悯慰,完全是他心腔里滴出的血、眼眶里流出的泪!

日记接下来写到他从郭崑焘的信中,得知孙鼎臣(芝房)去世的消息。孙鼎臣,湖南善化人,自小有神童之称,道光二十五年,朝考(翰林院考试)第一名。这一届长沙府中式八人,连同祖籍醴陵的贵州黄氏叔侄,一共十人考中进士,其中萧锦忠为状元,孙鼎臣为朝元,周寿昌为南元。曾氏为此撰联为: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在千年科举考试中,这大概是长沙府最出风头的一届。这样一个才华过人的神童,本应该有出类拔萃的作为,却不料官只止于从五品的侍讲,政事与学问上也并无多大建树,而更令人同情的是十年间连丧至亲六人。孙鼎臣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竟然去世于正当壮年的四十岁!曾氏想起这两年来孙鼎臣求他为其父作墓表、为其文章作序的事,心里伤感不已。又由孙而想起十一年前去世的好友刘传莹(菽云)来。同样是才学超众,同样死前托曾氏为其著作写序,同样英年早逝(刘去世时才三十岁)。曾氏这一天该有多伤感!

何、孙、刘三人都是当时的人中精英,都有才学,都有抱负,也都早达,但同时也都没有做出什么成就来。由此可见,一个人要做出公认的成就,该有多难!同样的道理,倘若做出成就,也并非就是自己的一人之功,这里面还有不少“命”的因素在联合起了作用。所以,即便做出很大成就的人,也无需过于自我矜夸。

 

古人胸次潇洒旷远毫无渣滓

□原文

早,清理文件。饭后看挂扁等事,见客二次,核信稿数件。

中饭后热极,因读东坡“但寻牛矢觅归路”诗,陆放翁“斜阳古柳赵家庄”诗,杜工部“黄四娘家花满蹊”诗,念古人胸次萧洒旷远,毫无渣滓,何其大也!余饱历世故,而胸中犹不免计较将迎,又何小也!沉吟玩味久之,困倦小睡。

酉初,何廉昉来,久谈,因为余诊脉,言须服燕菜,以滋阴补水。夜与二李久谈。是日巳正出门拜何廉昉、雷西垣二处。(咸丰九年四月十七日)

□评点

曾氏日记中记的三句诗,分别出自苏东坡《儋耳四绝句》:“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无在牛栏西复西。”陆放翁《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已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恋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三首出自大家之手的诗作,晓畅明白,通俗易懂,不像是在做诗,如同说话一般,尤其像“但寻牛矢觅归路”,更好比是农夫口里说出的话,但仔细咀嚼,又觉意蕴无穷。又如“斜阳古柳赵家庄”“黄四娘家花满蹊”,画面生动,色彩明丽,诗如脱口而出,情景却长留读者脑中。

诗写到这等地步,一是作者本人的写作技巧已入化境,眼中之物即景,口里所诵即句,随手拈来,皆成佳作。二是作者胸襟洒脱,一派天真,无须任何掩饰雕琢,吃喝拉撒,家长里短,皆可入诗。王国维论词有隔与不隔,这种诗就是不隔之诗。如“池塘生春草”,如“高台多悲风”,将眼中所见随口说出,便成千古名句。这正是诗词中的上品。

曾氏读苏、陆等人的诗,借以洗涤自己的胸次。当然,我们于此也可以看出,曾氏胸襟缺乏苏陆等人的澄明。这固然出于天赋之不同,也因为曾氏在社会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大不同于东坡、放翁等人。笔者曾说过,曾氏是一个胸中有着万千沟壑的人。他对“但寻牛矢觅归路”这样的诗如此赞赏,而自己却不能写出,即属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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