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寒暑,仅须臾耳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2016-08-11 10:19:0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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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

□原文

早饭后,因腹胀有病,不见客,亦不治事。与程颖芝围棋二局,与少荃、眉生等鬯谈,王明山来少叙。

冯竹渔自广东购寄千里镜二具,在楼上试验,果为精绝,看半里许之人物如在户庭咫尺之间。其铜铁、树木等,一经洋人琢磨成器,遂亦精曜夺目。因思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一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余志学有年,而因循悠忽,回思十五年前之志识,今依然故我也,为之悚惕无已。

中饭后腹胀,仍不能治事。与李眉生、莫子偲、洪琴西等鬯谈。申刻清理文件。酉刻见客,吴贞阶久谈。夜清理文件,至二更毕。三点睡,三、四更皆得酣睡,在近日最为难得者。是日早间腹泄二次,有血,有似痢疾。未刻一次,无之。灯初一次,更好。五更一次,水泄极多,幸不甚困惫耳。

是日接奉廷寄二件、谕旨一件,系余十一月十六月发报奉到批回同来者。(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评点

曾氏第一次使用洋人制造的望远镜,看半里之外的人物如近在咫尺。他禁不住由衷赞叹。他想到,洋人所用的材料亦不过普通的铜铁树木等,但经过他们的精湛打磨,就可以改变其本质,增益其所不能。由此曾氏联想到人的修炼陶冶:人若每天不断自新,下苦功夫来坚持做这件事,何愁不能变化气质,脱离凡俗走进圣贤的序列呢?

曾氏的联想是很有道理的。我们都知道,量变引发质变,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这正是曾氏所悟到的“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的现象。凡物如此,人自然也如此。只要长久坚持不懈的努力,人的锢习本性都是可以改变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或许是人类为自己的懒惰而编造的遁词。

 

许振祎的阅历有得之语

□原文

早饭后接见司道。旋出城看熊字营操演,巳刻归。与筱泉围棋一局。习字一纸,写希庵信,未毕。约陈湜、潘鸿焘来吃便饭,未正散。将希庵信写毕。折差曾恒德自京归来,阅京信及各报本。清理文件。接少荃上海来信,言夷务事颇详。旋阅护军抬枪、小枪两队将发往熊字营为教师者。酉初写扁字及对联,再阅京报,略知近事。傍夕,眉生来久谈。夜清理文件,至二更三点毕。

本日见许仙屏与沅弟信中多见道语,如云为治首务爱民,爱民必先察吏,察吏要在知人,知人必慎于听言。魏叔子以孟子所言“仁术”,“术”字最有道理。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即“术”字之的解也。又言蹈道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观人当就行事上勘察,不在虚声与言论;当以精己识为先,访人言为后。皆阅历有得之语。(同治元年四月初十日)

□评点

江西人许振祎(字仙屏)是曾氏最为器重的幕僚之一。早在咸丰三年,曾氏率军初进江西时,许振祎便以诸生身份进入曾氏幕府,后又亲领一军攻克多城。同治四年,他又进京参加会试,获得进士功名,并进入翰林院,后出任学政、道员、河道总督等职,官至广东巡抚。

这篇日记中记录了许给曾国荃信中的一些有见地的话。这些话为:治理政务,首在爱护百姓;爱护百姓,则先在详察官吏;详察官吏,其要点在于知人;如何知人,则必须谨慎地听取此人的言论。

 

■静中细思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与柯筱泉围棋一局。吴竹庄来,坐颇久。写沅弟信。

涉阅广东新刻丛书两种,一曰《海山仙馆丛书》,凡五十六种,潘仕成辑刻;一曰《粤雅堂丛书》,凡一百廿一种,伍崇曜辑刻。二者皆冯竹渔新赠也。又涉阅《正谊堂丛书》,凡五十六种,张清恪公辑刻,吴竹庄所赠也。因取《正谊堂》中清恪公所辑《程子》二十篇读之,至晡时读毕。凡十卷,取《论语》二十篇之意,编采二程粹言,略分门类,颇为精当。

写沅弟信一件。申刻调恒字营八队来此操演枪炮,约一时许毕。夜阅张清恪公所辑《朱子》七篇,每篇各分上下,仿《孟子》七篇之意。张公盖以程配孔,以朱配孟也。读一卷,未毕。倦甚,因阅陶诗。三更睡,倒床即成寐矣。

是日又写扁字二十余个。

静中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耳,夜仅一榻耳。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之一毛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

□评点

宁静之中,曾氏细细地思考许多人生道理。他思考了些什么呢?

他想,自有人类以来,历古到今,不知多少亿万年没有止境,人的一生只不过在其间存活数十年,两者相比,人生不过一瞬间而已。大地数万里宽广难以丈量,人在其间劳作生息,白天仅止一个房间,夜晚仅止一张床而已。古今人所写的各种书籍浩如烟海,穷尽人之一生所能看到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事情万种,美名多方,一个人的一生所能办成的不过太仓之一粟而已。知道时光之漫长而我所经历者短暂,则懂得遇到忧伤不顺畅的事情到来时,应当稍稍忍耐而等待事情安定;知道大地的广泛无边而我所居的地方之少,则懂得遇到荣誉利益争执的环境,应当退让而甘居其后;知道古今书籍之多而我所见者孤陋,则懂得自己浅薄不敢以一点微小获得而沾沾自喜,懂得应当思索选择正确的而低姿态地守住它;知道事情之多而我所能办成者少,则懂得不敢以自己取得的成就而夸耀,应当想到推举贤能而共图大业。如果能做到这样,则自私自满的世俗之见可以渐渐消除了。

写这篇日记时,曾氏已虚岁五十二岁。过天命之年的曾氏的这番思考,出于他多年来在旋涡中的打拼挣扎。我们知道,曾氏很年轻的时候便有“男儿未盖棺,进取谁能料”的气概,功名上的成就,更助长他这种气概的勃发,将“子城”之名改为国藩,便是最好的证明。三十岁之后,他有过一段长时期的修身。这修身的目的,其实更多地为了日后的“治国平天下”。所以,一旦这个机会到来之后,他便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他憎恨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的官场,借办团练组建军队之机,他无所顾忌越俎代庖。他强硬打击那些不与他合作的人,他盼望很快就平定内乱安顿社会,但世事远不是他所预料的,各种意想不到的挫折、打击甚至针对他的阴谋接踵而来。世间现实终于让他痛切认识到,他本人以及他所能组织动员的力量太有限了。于是有了这番时长我短、地广我窄、书多我少、事繁我简的认识。

其实,这些认识早在两千年前,老庄等人便已看到了,年轻时的曾氏也一定读过《道德经》《南华经》,但那时他为什么不会有这样的思索呢?

这是因为年轻人血气方刚,一般对自我期许甚高而对世事所知甚少,正所谓“情况不明决心大”,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者。曾氏禀赋中有极刚强极自负的一面,他是很容易接受儒家的思想理念与法家的行为方式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设想一下,中进士点翰林之后的曾氏,在三十岁的时候便接受老庄的学说。如果那样,就很难保证他后来有“十年七迁”“遍兼五部”的经历,更难保证他能“另起炉灶”地组建军队。如果没有这些,那也就没有我们今天研究的这个对象了。历史上,应当也有不少早慧者,他们或许在年轻时便已领悟了老庄。若年岁轻轻便归入道家无为之学,则历史上就无他们的痕迹,正如李白所说的“古来圣贤多寂寞”。到底是轰烈好呢,还是寂寞好呢?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或许寂寞更好;但若都寂寞,一部二十四史,也就无从写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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