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野兽|续编

2016-08-10 11:11:1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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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龙头装饰公司

以上的故事均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至一九九五年。一九九五年以后的事假如再写下去,还写三十万字也写不完。笔者发懒了,不想写了。有一点可以告诉读者,小说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笔者熟悉的朋友,只是没把他们写好。他们的故事更生猛更酷,又更温和。然而考虑到再写下去我的这班画画的朋友可能会生气了,就止打住。此篇小说没有主人翁,也没有配角,个个都是主人翁,还可以说个个都是配角。所以结尾就得一一交代,得罪哪个都不是好玩的。现在是二00五年初了,距一九九五年已整整十年了。这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当然是短得不能再短了。但在人生的轨迹上,十年就不能说短了。十年前,我们是二十八九岁,十年后我们都是三十八九岁的人了。离孔夫子鳖说的“四十不惑”也就一两年了。十年的变化,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是很大很大的。

先说说黄中林――这个从白水县黄家镇走出来的,皮肤粗糙、偏黑且头发乱长的男人,如今把金龙头装饰公司变成了湖南省最有名望的大装饰公司。用我们长沙话说,这个白水鳖还真有一股冲劲,而且目标明确,不像长沙人那么懒惰,通过坚持不懈地努力,金龙头装饰公司于八年前由三级企业升到了二级,又于四年前升到了装饰一级企业。注册资金由三级企业的二十万元,变成了两千万元,这不能不说是三个广州美院毕业的年轻人的功劳。而这个功劳里,有一半是白水鳖努力的结果。金龙头装饰公司的原始缔造者由原来的四个人变成了只剩下爱唱歌的欧鳖一人,而欧鳖如今根本就没有业务了。他老了,五十多岁的欧鳖一心埋头于中老年艺术团的事宜,成了那帮不服老但事实上已老得不行了的却继续唱歌和跳舞的老人们的头目,领导着他们唱歌或登台演出,当然是演给他们自己看。年轻人是不看的,那个团取了个俗气的名字,叫映山红艺术团。他们把自己做映山红搞,一边抱怨社会不重视他们了,把他们的青春,还有艺术才能统统浪费了,所以他们只好相互欣赏和相互赞美。

金龙头装饰公司事实上已成了以黄中林为总经理的民营一级企业和设计甲级企业的装饰公司,原来的那几名缔造者被他们逐一挤走了。十多年前的金龙头装饰公司连欧总一起有个四个人,有两个是真不懂美术,是税务局的小干部,一只脚踏在公家的饭碗里,一只脚跨出公家的门谋求第二职业;另外一个搞装修搞得早的人没读过大学,眼光短浅,只晓得领导几个木匠和油漆匠搞小门面装修。黄中林、马新和杨广那几年做业务做不赢,以致连跑出去谈爱的时间都没有了。但到了一九九六、九七年,装修逐步在走向正规,一走向正规他们就遇到了这个问题,就是三级企业的招牌让甲方不放心。甲方挑剔说:要是你们提了工程款跑了,我到哪里去找你们?甲方看着他们的营业执照,见执照上的注册资金是二十万,马上不愿听他们解释的满脸蔑视道:注册资金二十万,这么一点钱怎么可以做上千万的工程?不行不行。甲方甚至毫不客气地赶他们走说:我们只跟二级以上的装饰公司谈。

黄中林开始考虑给金龙头升级了。他喜欢金龙头这块招牌,觉得这块招牌吉利,有财发,加上欧鳖是个好大喜功的男人,他就怂恿欧鳖将三级企业晋升为二级。他和马新对欧鳖说:一定要升二级,因为二级企业接装修业务比三级有信誉度。欧鳖也觉得三级企业没面子,他自己拿着这块招牌接业务也碰了好几回钉子,自然与黄中林和马新就一拍即合。他说:我也觉得公司应该朝前进一步,只是我现在一时拿不出五十万元现金。黄中林马上表态,说我们可以先替你垫付。欧鳖高兴了,马上把税务局的两个人和那个姓张的人找来开会,要他们一人拿出五十万来提升公司的档次。欧鳖说:我们公司因为是三级企业,竞争一些二级或一级企业不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三级提升到二级。为此他举出好几宗因金龙头是三级企业,装修业务就落了空的事例给那三个人听。三级,别人不相信你有经济实力。欧鳖说,三级在一些人眼里是“汤锅子”,现在的装修业务动不动就是几百上千万,二十万的注册资金,人家觉得万一我们做砸了,赔不起。所以,非升级不可。

两个税务局里出来的人都是明白人。两人在税务局里是办事员,人微言轻,捞不到装修业务,事实上也不懂装修。原来一些老朋友碍于他们可以给他们免税的面子,将店堂的装修业务给他们做,但不可能刚刚装修没几年又拆了重新装修,所以两个税务局的人这两年就没业务,也就拿不出五十万。再说,他们觉得升了级他们并得不到实惠,因为金龙头装饰公司是各做各的业务,单独结算,利润与他们无关。两人会后一商量,就找了黄中林、马新和杨广,说要把他们手中各执的五万元的股份分别做十万元卖给他们。黄中林立马同意了,让马新开车去银行提取了二十万元现金,三头六面地签了合同,那两名税务局的办事员各拿了十万元走人了。临走时,他们对黄中林和马新打拱手道:你们是搞路的,希望你们发财。

二级企业诞生了。黄中林、马新和杨广都成了董事,现在是三对二了,一开会,张总都没有开口的份了。张总本来就是个不怎么言语的人,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他也只是睁着眼睛一愣一愣,或者咧嘴一笑。这个时候,黄中林使出了另一招,搬公司。一九九七和九八年,黄中林和马新杨广他们接连接了几个很大的业务。他们先接了个三千万的装修业务,跟着又接了个五千多万的装修工程――那是在日本鳖手上接的,日本鳖跑到长沙来投资,想赚长沙人的钱。他们要在长沙最好的地段建商场,建商场自然需要装修。日本鳖在长沙招标是真招标,不存在拿回扣的问题。那段时间黄中林、杨广和坨坨就集中精力关起门来搞设计,结果他们的设计被日本鳖看中了,日本鳖便把五千万的装修业务给了他们。这个业务让黄中林、马新和杨广一下子赚了一千六百多万。就是这一千六百多万让黄中林和马新、杨广他们买了一层写字楼,随后将金龙头装饰公司搬到了日本鳖投资建的写字楼里。张总就是在这个时候走的。搬进来时张总也很高兴,多气派呀,一人一间装修得很漂亮的大办公室,窗外是川流不息的大马路,阳光那么明媚,走在这栋写字楼里,人都似乎上了个台阶。但是紧接着他就有不堪重负感了。因为空调费,水电费和房租费要摊到每个人的头上,这一摊,一个人一个月就是几万块钱,一年不就是几十万?张总受不了了,这可不是他乐意接受的,他一年才勉强赚个十几万。他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对黄中林说:如果这样,我就只好退出金龙头了。黄中林说:这可是你自己作决定的事。张总说:我已经决定了,我退出。

到了一九九九年,金龙头装饰公司的元老就只剩欧鳖了,那三个人逐一退出了,现在一切都是由黄中林说了算。他成了金龙头装饰公司的总经理,欧总经理的总字前面悄然添了个副字。这是四个董事里,三个是广州美院毕业的,当然就不可能让欧鳖再当总经理,总经理的头衔于是落到了黄中林的头上,马新、杨广也都成了副总经理,坨坨也提了一级,成了设计部的主任,年薪也加到了十五万元人民币一年。欧鳖有失落感,觉得自己被这帮年轻人玩了。但到了这一步他也不能不服老,因为金龙头装饰公司在黄中林和马新的努力下,又从二级企业提升成了一级,由杨广和坨坨负责的设计部也升了甲级。民营装饰公司成为一级企业,在全国,是金龙头装饰公司开的先河。执照是建设部审批的,建设部来了几个人,来考查企业及企业所做的业绩,他们不得不叹服金龙头装饰公司,他们叹服说:不错不错,你们真不错啊,这么年轻就这么能干。他们不得不在黄中林和马新送给他们的资料上盖章签字。这一年是二00一年,是二十一世纪的伊始。

2、刘小江

刘小江于二00四年又一次获全国油画作品大奖,真没有枉受中央美院的栽培,中央美院的老师都对他竖大拇指,表扬他不错,为中央美院争了光。实际情况是,刘小江还是用的十年前的套路,画了幅巨大的鬼都看不懂的油画,没有人看得懂他画的是什么,所以他获了大奖。还是那句话,假如评委们看懂了就能很好地找到瑕疵,因为评委们的眼睛都有毒,是专门挑瑕疵的。但评委们站在他这幅鬼画前大多傻了眼,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一眼就能指出人家缺点的骄傲,因而变得困惑了。这幅画没有缺点,或者说不知道缺点在哪里,因为它没有形,连一点人影和鬼影,甚至连一堵墙、一棵树、一座山或一片云等等都一概没有。假如有就好办了,问题恰恰是什么都没有,这怎么评?有的是一堆堪称颜色的东西,而那堆颜色里含着纯金粉和纯银粉。假如把这幅作品拿到冶炼炉里提炼,你就可以轻易地冶炼出一小桶纯银和小半瓶纯金,价值绝不会低于五万元人民币。中央美院毕业的刘小江再有钱,也不会自己掏钱买金粉或纯银粉画这幅什么也没有的画。他和伢鳖还在办班,大汉画室又搬了家,搬到一处更大更醒目的地方了。每年总有两百多名想考美院的学生在大汉画室里接受他们灌输的美术知识,用从他们身上学到的知识起飞,考取中央美院、清华大学工艺美院、中国美院(原浙江美院)、天津美院、广州美院、四川美院和西安美院等等,因此大汉画室越办越红火,学生源源不断,钞票当然就大大的来了。但北京鳖没让刘小江花钱如流水,她厉害得死,不但要掏空刘小江的身体,还要掏空刘小江的钱包。她将刘小江靠办班赚来的血汗钱一部分存到银行里生崽,一部分装修自己,买衣服买化妆品,做美容和健身。她非常清楚,只有她美丽,刘小江才不会到外面去淫乱,不然才华横溢的刘小江一不小心就成了色狼,谁说得清?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不都是有了钱就变坏吗?所以她把钱都揣在自己身上,宁可自己变坏也不准刘小江变坏,一分钱也不给刘小江。因此,刘小江虽说一年能赚几十万,但却时常囊中羞涩,甚至连打的的士费都没有。

这幅参加全国油画作品展览且获得了大奖的什么辉煌,是黄中林投钱买金粉、银粉和颜料画的,原来是给一家新建的四星级大酒店的大堂画的油画作品,当然那个酒店的装修是金龙头装饰公司在做。金龙头的老总黄中林看着酒店的大堂,觉得这面墙上需要一幅油画提升酒店的档次,于是向酒店经理建议画一幅抽象派的油画作品。酒店老总不懂美术,不晓得抽象派绘画是怎么一回事,欣然同意了。黄中林就给刘小江挽了这幅七米高的大型油画业务,且租了家已经废置在那里没用的车间,让刘小江骑着单车跑来跑去和爬上爬下地乱画。刘小江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像一个很差劲的油漆师傅给原木门窗刮灰样,上上下下地刮啊刷的,当然就刮和刷成了什么都没有的什么辉煌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酒店老总看了半天,居然很不高兴,哑了口,觉得中央美院毕业的刘小江完全是在愚弄他这名堂堂的大经理,摇着头拒绝接受这幅投资超过了五万元人民币的标价三十万的油画作品。没想这幅油画还算争气,居然被评委们看上并且大加赞赏,众口一词地觉得真是一幅大胆创新的好作品,实在难能可贵什么的,于是投票时大家相视一笑,又把那宝贵的一票投在了这幅画上。于是它毫不费力就潇潇洒洒地荣获了全国油画作品大奖。

刘小江在他老婆北京鳖面前走海路了。怎么样?他骄傲地斜望着老婆,你嫁给我并没嫁错人吧?你总是说你嫁错人了,害得你放弃在北京的生活,跑到长沙来吃辣椒讲长沙话,受苦受难什么的?现在还说这话么?北京鳖也高兴,因为老公获了油画大奖啊。她激动地望着他,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觉得自己真的没瞎眼。啊,刘小江亲爱的,她说,看来我真的是嫁对了。刘小江觉得自己长得比早十年都漂亮些了,看看我,仔细看一眼,我刘小江脸上是不是充满了智慧?北京鳖已经傻了,她看不懂的油画居然获了大奖,她迷惑了。啊,我真的要擦亮眼睛多看你几眼才行,她说心里话,我还从来没有仔细看一看你呢。刘小江闷声道:知道,做爱时你总是闭着眼睛,仿佛我是个妖怪样。北京鳖笑了,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才华乱飞的老公而兴高采烈。刘小江,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我今天发现你变漂亮了。刘小江说:我们应该离婚,离了婚你可以回北京跟你父母一起生活。北京鳖在刘小江那傲气的额头上磕了一“丁公”,刘小江,你别得色,离了婚对你真的就很好吗?她说,再说这话,老子把你一脚踢出门。刘小江不骄傲了,笑笑,说我只是开玩笑,不要生气,好老婆。北京鳖让刘小江戒骄戒躁道:获了奖更要谦虚,你们男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有一点成绩屁股就跷到天上去了。刘小江一拍屁股走了,他最怕老婆告诫他这告诫他那,他打伢鳖的手机,问伢鳖在哪里,伢鳖说在画室里。他就大步噔噔地走进大汉画室,对昂起头来迎接着他的学生说: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们,老师的油画获全国大奖了,你们快去买酒来替老师庆祝。

3、伢鳖

伢鳖也混得很好。他也许比刘小江更有钱。这个曾经没有女人爱,因而走到哪里都有些孤零零的刘粟,现在至少有两个女人要他。一个是他老婆。伢鳖的老婆是他在大汉画室里教的学生,这是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她在伢鳖的指导下考上了四川美院,读了四年大学又笑盈盈地回来了。她在四川美院谈了个男友,那是个身材魁梧的能打死一条牛的男人,高兴时可以把她举起来,不高兴时就把她摔在地上。她大学毕业且满身伤痕地回来后,有一天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走,碰上了另一个漫无目的地逛街的人,这个人就是悲伤的伢鳖。伢鳖看见了她,非常兴奋,在大街上大声叫她。邓蓉也很高兴,因为对方是伢鳖呀。啊呀,伢哥哦。她没叫伢鳖刘老师,而是像过去样叫他伢哥。两人就走进名典咖啡屋喝咖啡。喝咖啡时伢鳖问她近况怎样,她说不好。伢鳖就跟她回忆早几年她在大汉画室画画的情形。伢鳖说:那时你的一双眼睛非常单纯,美极了。她瞪着伢鳖,问我现在很丑了吗?伢鳖否定地摇头,说不不不,你不丑。邓蓉浅浅一笑,我记得你那时说你想跟我结婚。邓蓉说到这里又吃吃一笑,好有意思的啊。伢鳖说:那时候我是真想跟你结婚,因为你那时候很纯洁。邓蓉说:我现在不纯洁了?伢鳖说:不,应该还是纯洁的。邓蓉问:何以见得呢?伢鳖盯着她的眼睛,说从你的目光看,你的心还是纯洁的。邓蓉觉得伢鳖说了句她很喜欢听的话,歪着脑袋瞅着伢鳖,忽然哧哧一笑,觉得他挺乖,说你现在呢?伢鳖望着她,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邓蓉又歪着脑袋说:我是问你现在有了女朋友吗?伢鳖摇头,说没有。邓蓉笑了,说你好像也不小了吧?怎么还不找呢?伢鳖叹口气,我长得这么丑,谁会看上我?邓蓉说:你现在真的没女朋友?伢鳖闻到了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她头发上飘出来的,伢鳖说:真的没有。邓蓉说:我以为你都结婚了呢。伢鳖嘿嘿嘿笑笑,我只跟你好过,后来再也没跟别的女人好过。

两人从名典咖啡屋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两人又在街上走了很久,直走到邓蓉父母住的那栋楼前。伢鳖站住了,像过去样伸手搂住了她。伢鳖说:相信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爱你。邓蓉站着不动,但眼泪水出来了。邓蓉说:我相信。又开玩笑道:伢哥,你能跪下来向我求婚吗?你如果跪下来求婚,我就嫁给你。伢鳖觉得这个建议挺浪漫的,就跪下了,跪在大街上,当时还有人从两人身旁走过,感到惊奇地瞧着他们。伢鳖旁若无人地小声说:嫁给我吧亲爱的。邓蓉非常高兴,觉得他挺有意思的,说我没听见你说什么。伢鳖又大声说:嫁给我吧我亲爱的。邓蓉哈哈一笑,说起来吧,让我考虑三天。

三天后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一早就淅淅沥沥的,伢鳖觉得这是个倒霉的日子。他心里惦记着这一天,但直到傍晚他也没有任何邓蓉的消息。就在他对邓蓉毫无指望的时候,邓蓉来电话了,要他请她吃晚饭。她说:我肚子饿了,我今天还没吃饭的。伢鳖又喜又惊,怎么呢?邓蓉说:我只吃了两个苹果,我决定要你请我吃晚饭。伢鳖放下电话就钻进一辆的士,让的士载着兴奋的他向邓蓉家飙去。他顿时觉得这个世界美好起来了。那天晚上,邓蓉满脸贵妇人的笑容跟着伢鳖走进了大汉画室,睡到了他那张肮脏的床上。邓蓉提出要求说:要跟我结婚你就得爱卫生。伢鳖说:当然当然,结了婚我肯定会讲卫生的。邓蓉伸出右手的小指头,对伢鳖说:打金钩。伢鳖就伸出了右手的小指,立即钩住了她的小指,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邓蓉将头偎到了他的肩膀上。伢鳖就幸福地抱住她,对她说:谢谢你爱我。

伢鳖结婚时,大汉画室里有一个大龄女孩哭得泪人儿似的。她二十六岁了,却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因害羞就什么都不说的处女。她中专毕业,是学财会的,是伢鳖一个高中同学的妹妹。她本来在一家私营公司打工,但那家公司的老板打着她的主意,经常对她性骚扰,她就辞职不干了。伢鳖让她来管账,还让她负责办公室的卫生和接待工作。她个子不高,但心却很高。她不在乎男人漂不漂亮,她看重男人的才华。她奉行男人要有一技之长的原则。伢鳖就有一技之长,于是她暗恋着伢鳖。她已经暗恋伢鳖整整三年了。三年里,每天她来到大汉画室,只要一看见伢鳖心里就高兴。她等着伢鳖向她求婚。但是三年里,她等来的结果是伢鳖告诉她说:小常,我要结婚了,到时候你要替我出出力。小常一听,眼泪水出来了,问伢鳖:你准备跟谁结婚?伢鳖说:邓蓉,就是昨天来的那个妹子。小常扭头跑开了,跑到窗前哭了起来。伢鳖非常惊讶,问你怎么啦?小常说:不,没怎么,只是我想哭。伢鳖说:为什么你要哭?你应该为我高兴呀小常。小常说:是的是的,我为你高兴。接着又呜呜呜哭起来。直到这一天,伢鳖才觉察到小常有点爱他。伢鳖嗫嚅着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小常哭着说:祝贺你呜呜呜呜祝贺你。

伢鳖是我们这班画画的人里最讲诚信的。既然他答应了娶邓蓉,当然就不敢接受小常的爱了。伢鳖其实也不喜欢小常,在他眼里小常身为女孩太死板了,而伢鳖骨子里是喜欢那种活泼的女孩的,尽管他自己不爱活泼。有很多次,我们叫伢鳖出来唱卡拉OK,他总是找借口谢绝。伢鳖不习惯在卡拉OK包房里摸女孩子,他觉得把时间花在那些没一点情感可言的女孩子身上,实在是一种浪费。他说他宁可在屋里睡觉或看书,也比把时间浪费在那些女孩子身上强。我们这帮朋友中,伢鳖算活得比较执着的,他画画、看书,抽点烟,聚会时喝点酒,很老实地教着学生。他和刘小江教学生,几年下来一人赚了一百多万。他在离大汉画室不远的地方买了套四室两厅两卫的新房,花了三十多万,又用了十几万装修房子。次年元月,伢鳖就发请柬给我们,宣布他要结婚了。那是二000年,那一年伢鳖三十三岁。我们这帮画画的人里,最关心自己老婆喜怒哀乐的恐怕要算伢鳖。真是应了那句话,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伢鳖就是这样的男人,他长得的确不漂亮,突额头、黑脸皮、厚嘴唇,身材鼓鼓墩墩,但他非常细心和温柔。我们这帮画画的朋友里,只有他会抽出时间陪老婆上街吃饭,也只有他百般温柔地站在商店里欣赏老婆换一件又一件衣服,还只有他会在夜深人情的晚上跟老婆讲大灰狼的故事或讲他小时候游泳差点淹死了的故事,让听故事的老婆蜷缩在他厚实的胸脯上渐渐沉入梦乡。伢鳖要感谢他老婆,这个女人自己没什么才干――当年她考上四川美院纯粹是伢鳖的一个浙江美院毕业的大学同学帮的忙。但她的聪慧提醒了伢鳖,她建议伢鳖用画国画的那一套基本理论试试画油画,将中国画和油画结合起来一顿乱画看看。她对伢鳖推心置腹道:现在是一个乱搞的社会,你既然坚决不出去乱搞,就可以在画画上乱搞呀。她瞧着伢鳖,这又没关系的,又没有人举报,也不会有罚款单。我主张你在画画上大胆乱搞。她又说:反正是尝试,大学里教的那套东西有时候反而束缚了人的才能,学刘小江的大胆创新。伢鳖茅塞顿开,就开始做油画框,买来油画颜料,面对着画布大胆地乱画起来了。他画了几幅,让刘小江看,刘小江是个反传统艺术的祖宗,一见他画出来的油画像国画,但又不是国画,立即大加赞赏。好,他说,伢鳖,好得很,就是要这样画。

伢鳖受到刘小江的鼓舞就更加肆无忌惮地画起来,越画胆子越大,大胆地用黑色,又大胆地用红色或白色。正好有搞美术评论的一帮朋友正愁没新的东西出现,他们就来看伢鳖的油画,他们觉得伢鳖画油画是外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写评论。他们在评论里说,刘粟的油画很前卫,从某种角度说,是一种创新。那一年美术界里一些搞评论的人,一天到晚都呼吁前卫前卫什么的,又大谈创新创新什么的,伢鳖正好成了他们提倡前卫和创新的论据,于是为人不知的伢鳖渐渐走红于画坛了。刘粟的名字和作品开始在报纸或美术杂志上刊登了,开始有评论家把他视为前卫画家了,开始有人不远千里地找上门来收购他的画了。你是刘粟老师?那些慕名而来的陌生人一进门就很礼貌地看着伢鳖,用普通话问他。伢鳖觉得好笑,自然也很高兴,说我是刘粟,请问――请还没说完,对方就把手伸了过来,握着他的手不松说:终于找到你了,啊,早就想来拜访你了……你现在是很有名的画家啊,我想买你的油画。伢鳖说:啊啊啊,那么老远跑来就是为了买我的油画,不敢当啊。

伢鳖的油画从几千块钱一张,渐渐长到了一万或两万元人民币一张了,且仍不断有画商上门来索取他的油画,并把他的画拿到香港、日本和欧洲的一些国家去卖。这让伢鳖都忙不过来了,因为只要他一动笔,就有人提着人民币来收购。他觉得军功章里有一大半是老婆的,如果不是老婆提醒他应该乱画,他又哪里会走到这一步呢?伢鳖现在很有钱。伢鳖的画比刘小江的画更得到大众的认可,两位当今世界的前卫画家,都受到了媒体和画商的注目。打个比方,如果说两人开车从广州出发,刘小江已把车开到北京了,但伢鳖的车还只开到郑州。这是说伢鳖没有刘小江跑得那么远,因此反而受大众喜欢一些。刘小江的作品只有美术馆在免为其难的收藏,因为他的作品连鬼都看不懂。而伢鳖的作品常常被一些有钱人挂在客厅里欣赏。区别就在这里。伢鳖完全可以不去大汉画室教学生了,他有足够的钱支撑他平常的生活开支,但伢鳖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美术知识和绘画技巧传授给小年轻的人,所以他每天上午仍然走进大汉画室授徒,顺便同已经二十九岁了仍没找对象的小常说说话,鼓励她快点找对象,以免贻误了自己的青春。小常冷冰冰地告诉他:我已经贻误了。伢鳖就笑笑,不跟她那带怨气的目光遭遇,转背跑了。

小伢鳖于2002年元月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他一出生就大声嚎哭,又是蹬腿又是挥舞拳头,要打人似的,仿佛他来到这个尘世是被他父母蒙骗来的样。当母亲把乳头塞给他吮吸时,他便不哭了。几天后,母子两回到了家里,小伢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他父亲长得这么丑,又吓得哇哇哭了。伢鳖大为感动,用发展的眼光端详,左看右看他的“作品”,觉得儿子实在英俊,以后找爱人准跟王正样左一个右一个地搞脚手不赢,甚至比王正还要有本事,忙得一天不得不同六个美女约会,就毅然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小美男子,也要我们这样叫。他笑呵呵地对我们说,看看我儿子,是不是个小美男子?请你们这些鳖以后就叫他小美男子。但我们觉得这样叫有点麻烦,就都不这么叫,而叫他小伢鳖。

4、李国庆

李国庆如今在上海,那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这几年腾飞得最为壮观的城市,没有另一座城市企图跟上海并驾齐驱了。一九九七年,正当李国庆打算服毒自杀却又犹豫不决时,他的大学同学找上了他。在大学里,那个有着商业头脑的上海同学是学版画的,回上海工作了两年就辞了职,在上海开了家美术工作室,专门承接大酒店大宾馆的壁画和雕塑业务。上海有许多家大酒店和小酒店都有着他的作品。他实在忙不过来,于是他想到了长沙人李国庆。在中央美院读书期间,他曾被李国庆的一幅壁画设计所震撼,从此就一直恋恋不忘李国庆。他看着他请的两个搞壁画的伙计,当他们把他们的壁画或浮雕设计草图递给他过目时,他总是想要是是李国庆设计,一定会更出色,而甲方也会掏出更多的钱。这样想的次数多了,他便千方百计地打探李国庆的下落,当然就打听到了。

那段时间李国庆很苦闷,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视他的才能了,几次走到湘江大桥上,准备纵身跳下去,之所以没跳是他觉得这一跳就对不住自己的女儿了,没有了父亲,女儿不就更遭人欺负吗?于是他又偷偷离开了湘江大桥,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却振振有词地与吹银笛的老婆谈人生和哲学。天生我才必有用,他斜着不服行的眼睛瞧冲对他早已绝望了的高雅琴说,你不要老嫌弃老子。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子终究会出来的,就同笋子会破土而出一样。高雅琴不屑地一笑,懒得理睬他的自高自大。他却仇恨满腔地望着她说:我正如鲁迅鳖说的,总有一天,老子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你希望老子是什么?高雅琴早厌烦他这一套陈词滥调了,大言不惭地指出说:李国庆,我希望你就死。李国庆深深觉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死婚姻,就抽口气说:没关系,你这样说老子老子不生气。高雅琴愤怒道:那你怎么还不死?李国庆冲他的女儿一努嘴,说她还小。高雅琴冷笑了声,拿起银笛吹起来。她现在每天晚上都去一家音乐酒吧吹银笛,五十元钱吹一次,吹一些忧伤的爱情曲子,吹完了就回来。好多老板喜欢看她吹银笛,甚至是冲着她这支银笛走进那家音乐酒吧的,这让她非常骄傲。她出门时回转头来对李国庆冷冷一笑说:不要说我嫌你,你真的没用。她把门一甩,去音乐酒吧接受那些老板们捧场去了。

有一天,音乐老师在翻看时装杂志时接了个电话,那个电话是上海鳖打来的,说一口娘娘腔,让她想起电视连续剧里的太监。上海鳖说:我找李国庆同学。音乐老师烦躁道:李国庆已经死了。上海鳖非常愕然,说什么时候死的?音乐老师纠正说:他不在。上海鳖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我不知道。上海鳖说:我是他中央美院的大学同学,姓邓,邓小平的邓。她说:哦,知道了,就挂了电话。晚上十一点多钟,音乐老师刚从音乐酒吧回来,上海鳖又打电话来了,李国庆没事,坐在窗前勾勒女人的裸体画。他已经勾勒了许多张了。他根本就无需面对模特儿,凭想象就可以随意勾画。音乐老师接了电话,把电话一甩,你的。李国庆接了,一听是上海鳖找他,他愣住了,但马上又高兴起来。好的好的,没事没事,我一定来,我明天就去打火车票。他放下电话对音乐老师笑笑,说老子要去上海了。音乐老师不屑道:你去美国我都无所谓。他补了句:我可能要在上海呆一向,他邀我去上海搞浮雕设计。音乐老师有些累,打个哈欠说:那你好走。音乐老师爬到床上就脱衣睡觉,李国庆恨她不在乎他说:老子明天就走。音乐教师巴不得他立即转身就走,睡意浓浓地说:再见。

李国庆知道自己的爱情被自己糟蹋了,而罪魁祸首就是那个把他咬得遍体鳞伤的小堂客,那一咬,把他的爱情咬碎了。李国庆跑回家,找母亲借了五百块钱,打了张火车票,又跑到刘小江那里哭了一场。刘小江搬出脚盆接他的眼泪水,边安慰他说:你只管慢慢哭,我去有点事就回来。李国庆觉得刘小江太夸张了,居然找来塑料脚盆放在他脚前,愤怒了,说老子这么痛苦你也不管老子?你就不怕老子在你屋里割腕自杀?刘小江左右望望,发现水果刀和菜刀会导致他轻生,就把水果刀和菜刀都拿到了手上。李国庆说:老子触电身亡。刘小江又走过去把电表的保险拔了。刘小江说:国庆鳖,你真的要死就莫害我,你去害别个。李国庆更加生气了,说老子就是要害你。刘小江嘿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舍不得死,你死了是美术界的一大损失。李国庆就是不能听吹捧他的话,忙抬起一张被泪水打得很湿的脸,说你真的是这样认为?刘小江嘻嘻一笑,说好了,你死吧,你死了我在湖南至少少了个竞争对手。李国庆不想死了,那老子不死,老子死了太便宜你这臭鳖了。刘小江笑了,将菜刀和水果刀一扔,威胁李国庆道:你敢死在我家里,我崽不把你大卸八块。说着,他强拉着擦干了泪珠的李国庆,又打电话叫上伢鳖,三个人去一家小餐馆喝酒去了。

李国庆挥泪去了上海,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东征”意味,就像曾国藩鳖当年率领湘军东征样,所不同的是他背去的只是一套画画的工具和书籍。上海鳖看见他来了很高兴,先是安排他住,后接他去一家湘菜馆吃湘菜。上海鳖吃不得辣子,可是为了跟他套近乎,勇敢地吃了许多辣椒菜,辣得他呵呵地叫喊,不得了,了不得,湖南人了不起。他这么叫嚷着说,很佩服湖南人的样子。事后,上海鳖把他带进美术工作室,指着壁画设计那一摊子事,把手一摊:全部是你说了算,你只管按你的思路搞就是了。上海鳖晓得他的才能在哪里,自然就重用他,让他做艺术总监,负责美术工作室接的全部浮雕和雕塑业务。上海鳖为了激励他用心设计,拍拍他的肩膀,说凡是你组织设计的浮雕或雕塑业务,我都给你百分之十的回报。李国庆在上海鳖面前非常自信,因为在画画和搞设计方面他觉得自己还真有天赋,他一看上海鳖他们搞的壁画和浮雕设计就觉得他们太拘谨太小家子气了,没有湖南人的大度和霸气,打败他们简直易如反掌。他脸上堆满笑容,就像六百年前朱元璋鳖在降将面前样,昂着傲慢的头道:很好,你回去睡觉吧,有事我会找你。他根本就无需找他,他把他们设计的方案整个看了遍后,觉得找他们讨论是多余的。他当天晚上就拿出了自己的方案,勾出了草图。第二天他们来带他去现场感受,他在现场转了圈,呼吸了下现场龌龊的空气,回来后,他面对草图思索了番,改了几处地方,改得更加怪气,随后他让设计部的几个人将他的草图用电脑做出来,他亲自指挥调配颜色,然后让上海鳖拿着色稿给甲方看,甲方简直连一个屁也没放,不住地点头说:好好好,就这样挺好。你们找对感觉了。

李国庆基本上是个鬼才,搞出来的浮雕和雕塑阴气勃勃的,充满了人的欲望和渴求,甚至还隐藏着一股邪恶之气。他把所有的条条框框都打烂了,肆无忌惮的设计,把他的郁闷、愤怒和对生活的残忍想象完全彻底地灌输到了他设计的浮雕或雕塑作品里。李国庆的内心是骚乱的,又是绝对愤慨和喧嚣的。他设计的浮雕作品给人的感觉多样性,就像战争多变似的。他的作品信马由缰,不受正统思想和传统观念的束缚,把神、鬼、人糅合在一起,既有民间的传说,又极富现代感和想象力。几年下来,他的名声大了,成了个让人刮目相看的大师,如果今天还不算大师,至少未来绝对是一名大师。他开始走海路了,在上海滩上,他常常仰起脖子走路,目不斜视,他的笑容里不再是沮丧,而是自信。哪怕是在北京的长安街上迈步,他也绝不把头低下半分,因为贝多芬鳖就从来没低下过头,他很欣赏贝多芬。所以,即使他走在中南海的大门里,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自卑――他的业务已做到中南海里面去了。另外,北京的一些大小博物馆、英雄纪念馆及展厅和酒店都找上门来点名要他设计壁画或浮雕。他们找到他说:我们只认你的设计,李老师。李国庆就大笑,说谢谢谢谢。他们又说:别个的太死板了,我们不喜欢。假如他们没找到他,而找到上海鳖,便向上海鳖指明说:我们只认李国庆老师的设计,如果他没时间,那就算了。

李国庆如今和上海鳖成了合伙关系,不再是雇用关系了。他本来想自己在上海注册个华东美术工作室,但上海鳖千方百计地留他,保证公司的利润平分,不在乎是谁接的业务等等。李国庆就同意了,因为自己成立美术工作室就势必要与工商税务及其它部门打交道,有上海鳖跟那些人打交道,他就可以节约更多的时间画图或构思,免得在艺术上分心。其实他完全可以不靠上海鳖了,但李国庆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他受了高等教育,良知并未泯灭,这些年下来,他觉得他走上了一条最适合他走的路。而如果不是上海鳖在他穷余末路时拉了他一把,也许他现在已经成了湘江河里的水鬼,哪里又会像《笑傲江湖》里的任我行样,在南京路上旁若无人地走海路呢?李国庆在上海又有了个女友,是个非常崇拜他才能的比他小十岁的四川妹。四川妹是上海艺术学院毕业的,学的是设计。四川妹姓马,气质非常好,样子也很懂事,不是那种因年龄小就自以为是的女孩。四川妹在上海有一套两室两厅房,是一个台湾鳖跟她买的,台湾商人有半年时间在台湾与台湾的老婆恩恩爱爱,另外的半年时间飞到上海,与四川妹恩恩爱爱,一边做生意。四川妹对李国庆说:你比台湾人强一百倍。李国庆哈哈大笑,觉得自己还有魅力,说我也觉得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最好的女人。四川妹大为感动,说你也是我眼里最好的男人。李国庆很快活,一快活就请四川妹吃湘菜和喝酒,不过他哪怕是喝得醉醺醺了也不背诗了。你再也别想从他嘴里听到好玩的唐诗和宋词了。他把那些书都烧了。年龄大了,再在女人面前背诗有点出“宝”样。我们到上海,打他的手机,他很高兴地接待我们,给我们洗尘。我们看见他把台湾商人的情妇带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想起他以前靠背诗骗取女人的好感和爱情,就要他背诗,为此我们会背第一句,比如“僵卧孤村不自哀”,或者“黄四娘家花满蹊”,要他接下文。李国庆会很不友好地瞪你一眼道:你有点神经。假如你还要他背,他就会很粗鲁地回答:背你妈妈睡觉。

李国庆也经常回长沙,回来看他的女儿和老婆。这是他很爱他的女儿,觉得女儿长得既像音乐老师高雅琴,又活像他李国庆。他总是坐飞机回来,跟着又坐飞机走。他的老婆不再要他死了,一看见他进来就脸上堆满笑容,因为他已经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给音乐老师住,还买了辆波罗车给音乐老师开。音乐老师不用再拿着银笛到音乐酒吧拚命地吹了,也不用受那些流里流气的老板们调戏了。一度,那些跑到音乐酒吧玩的老板要求音乐老师吹银笛时穿领口开得很下的紧身衣,还必须穿只到大腿中部的超短裙。这样他们就可以边听她吹银笛边色情地打量她的身材,好展开一些淫乱的想象。音乐老师在那种氛围里也想浪漫,有一次吹银笛吹走了调,吹到了别人的床上。那个男人很英俊,还很有钱,天天跑到音乐酒吧听音乐老师吹银笛,有段时间还天天开车送音乐老师回家,规规矩矩的,连手指也不碰一下音乐老师,这让音乐老师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他是个好人。有天晚上,他终于把对他充满信赖的音乐老师带进了通程大酒店,将音乐老师带入了总统套间。他告诉音乐老师说:这是总统套间,只有总统夫人才有资格睡的,你今天晚上就当一回总统夫人吧。音乐老师呆了,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跟着他走进了总统套间。音乐老师说:这是哪里?那男人说:通程大酒店啊。音乐老师说:这真的是总统套间?男人说:嗯。你现在是总统夫人了。音乐老师晕了,倒在他怀里,问他:你是孙中山吗?男人说:我是孙二毛。孙二毛色迷迷地瞪着她,启发她说:你会吹银笛就应该会吹箫,我要你跟我吹箫。音乐老师受不了英俊男人的勾引,也受不了英俊男人的侮辱,穿上衣服逃也似地走了。

音乐老师是个心里很透明的人,透明的女人当然就把自己的婚外恋说给了老公听。李国庆痛苦了一个月,决定跟高雅琴离婚,以免继续痛苦下去。四川女人说了,只要他李国庆敢离婚,她马上跟台湾商人分手。李国庆就微笑着回来了,微笑着跟音乐老师说:你还年轻,还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男人。音乐老师说:不,如果我离了婚,我永远也不会有第二次婚姻了。李国庆面对百般温柔的音乐老师有点束手无策了。他确实是回来跟音乐老师讨论离婚的,腹稿都打好了,还对着镜子练出了一副冷酷的表情。可是,当他看见音乐老师,而音乐老师脸上展示出满脸的快乐和欣喜时,他问自己:还有比老婆的快乐和欣喜更让他感动的东西吗?他自语说:没有了。他对音乐老师说:我回来是来看我女儿的。音乐老师嘟起了嘴,问他:就没一点看我的意思?李国庆说:当然也看你。音乐老师说:我知道你不是看我,你的眼睛根本就没看我。李国庆就看着她,音乐老师就笑,说你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男人,我其实很爱你。李国庆困惑了,说喂,你吃错了药吧?音乐老师说:人家爱你么,难道爱你就吃错了药?李国庆问她:你以前为什么那么嫌弃我?音乐老师说:我不那样逼你,你会进步吗?响鼓不用重捶,你是面赖皮鼓,需要用重话敲打你。李国庆说:原来你用心蛮险恶的。音乐老师说:我想跟你去上海,你能养活我和你女儿吗?李国庆说:这没问题。

二00三年,高雅琴带着女儿李悦容去了上海。李国庆在上海的城郊边买了套三室两厅房。从此,他只有过年过节才带着老婆和女儿飞回长沙与朋友们相聚了,跟着又飞回上海忙去了。他的业务很好,全国各地地飞,今天可能是在福建,明天可能又在黑龙江了。

5、王正

王正做了和尚。这么一只花脚乌龟,居然做了和尚,讲出去都没人相信。但他真的做了和尚。他的西安美院的同学路过长沙,来找他玩,因找不到他就找我们,我们告诉王正的同学,他做和尚去了。他的同学瞪大了眼睛,表现出来的样子正是那种匪夷所思的形容。我们对他的同学说:我们都没想到。他突然就去做和尚了,等我们晓得时他已经是和尚了。我们分析,他的和尚之行,有可能是焦小红的表哥打人打出来的。焦小红的表哥用穿着鳄鱼牌皮鞋的脚踢他的头,一脚又一脚,把他满脑壳的欲望都踢跑了。或者说把他脑袋里连接着欲望的那根神经踢断了,还有可能是把他的聪明才智踢得四分五裂了。焦小红的死在王正的心坎上投下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无形,却沉甸甸的,让他茫然和凄凉。这是肯定的,人非草木啊,只是他没对别人说罢了。另一个原因是黄娟。黄娟住进了精神病院,这个曾经深深爱着他的女人是个爱梦想的女人,以为跟着王总会走红于整个社会。但她想错了,因为王总只是有钱,但王总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有钱,时常也捉襟见肘。王总于口若悬河中说的,找一个作家写一部电视连续剧让黄娟演,那不过是在酒桌上说的疯话。实施起来并非那么容易,因为这需要一大笔资金,还需要好剧本好导演和好摄影,而这一切并不是在酒桌上说说话就能解决的。黄娟的期盼渐渐成了泡影,黄娟感到自己在王总身上什么也捞不到,甚至连做老婆的名份也捞不到,她的精神崩溃了。这只是我们猜测,一定还有更深的原因导致她精神分裂。她被王总赶出来后不久,人们发现她神经异样了,到后来她的父母发现她害怕出门,害怕与人接触,害怕看电视,甚至害怕光线――白天她都要拉拢窗帘,一看见阳光她就遮着脸。她父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医生只望了她一眼就清楚她有精神病。医生说:必须住院治疗。

她住院两个月时,有一天王正碰见了黄娟过去的同事,一问,才知道黄娟住进了精神病院。王正去看了她。她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女病房里,王正走进去时,那病房里的病人都痴痴地望着他。他忽然感到一抹凄凉。黄娟坐在病床上,胖了,但脸上毫无生气,有的是让人难过的呆板的表情。他瞅着她,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自责。不是他,她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他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只说了一句话:求你把我接出去好么?他点了下头,去问医生,医生说:她不能出去,她的病还没好。黄娟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说你跟医生说了吗王正?他听她这么说,眼泪水都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不敢再看她,转身走了。一出医院,他的眼泪就完全彻底地奔流而出,在他的两颊上欢快地流淌。他感到这个世界太无情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老婆周燕,仿佛所有曾经跟他有过关系的女人都约齐了来整他一样。周燕早就跟他的高中男同学有一腿。那次去黄山,她就是跟那个男人去的。一屡来频于做美容的周燕一直就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一个是王正,一个是她的高中同学龙安。龙安与王正是两种类型的男人,一个粗糙,一个细腻;一个喜欢喊打打杀杀,动辄就挥拳头;一个却总是脸上挂着微笑,讲究生活情调;一个属于猛男,随便走到哪里都横眼睛;一个属于温柔一刀。周燕一时觉得龙安好,一时觉得还是王正好。她最终选择了西安美院毕业的王正,然而当她跟王正结婚后,她感到她的生活里失去了龙安。龙安的爷爷是个老红军,若干年前跟随贺龙元帅打天下的,自然就有个热情奔放的孙子。龙安得知周燕结了婚,气不打一处来,不旦不熄火,反而加足了马力往上冲。有一天,他开了房,约周燕去打麻将。周燕对别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对麻将确实情有独钟。去了。房间里只有龙安一人。她一笑,还有人呢?龙安说:人马上就到。龙安端了厅可乐给她喝。她喝了,一喝就春情激荡。这是龙安使坏,在可乐里放了春药。龙安走过去关了门,说搞吧?周燕说:他们来了怎么办?龙安说:只有你,我骗你的。周燕说:啊,我上了你的当了。这个时候她要抽身走还勉强能走,但她也想品尝一下偷情的快乐。龙安在她面前脱得精光,让她欣赏他结实的臂膀。他说:与其哪一天你让我戴绿帽子,还不如我让你老公戴绿帽子好。周燕说:龙安,你真坏。龙安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周燕说:你去洗澡吧。龙安就去卫生间洗澡。这个时候她还可以走,但她没走,而是坐在沙发上等着他洗澡。龙安洗了澡,走出来,要她进去洗澡。她洗了澡,用浴巾裹着身体走出来,龙安把她的浴巾扯掉了,于是赤身裸体的她无处可逃地躺到了床上。龙安很高兴地扑到床上,抱住了她,对她说:啊,我好快乐,我在干别人的老婆。周燕觉得这个世界上因为有王正,还有龙安的爱情,很好,便说:真的,我好幸福的。

从此,两人就有了每周一次的约会,有时候还是每周两次。有时候是她掏钱开房。龙安虽然是个敢做敢为且热情奔放的男人,同时也是个经济条件不怎么好的男人。龙安从高中毕业起就一直在社会上玩,当然就没赚什么钱。周燕给钱给他用,后来又租了个门面,和龙安一起做服装生意。一年后,她生了个儿子,儿子取名王昊,日天什么的,表示他的命大。但王正猛然发觉儿子不像他,而像她的搭档高中同学龙安,怎么看怎么都像。王正迷茫了,有一天,他忽然问周燕,说这孩子是谁的?周燕说:谁的?你的呀!王正不相信地摇头,说他怎么一点也不像我?周燕骂他说:你神经呢。王正说:我要抱他去医院做血亲鉴定。周燕脸都白了,因为她也看出儿子的脸型很像龙安,而且嘴唇也像。她说:你不要神经过敏,王正。王正觉得问题没那么简单,说那你同意我抱着他去做血亲检查么?周燕也没把握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便说:不,我不同意。王正说:这证明你心里有鬼。周燕说: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光明磊落。王正当然不相信他老婆这样的女人会光明磊落,假如是焦小红,那他会相信,但周燕,他一百个不相信。因为已经有人看见他老婆同那个男人出没于这样那样的地方,再说一男一女合伙做生意,时间久了不出问题也会出问题。他没有抱儿子去做血亲鉴定,但从此他不再关心这个长相像龙安的王昊了。那年秋天,一个阳光金灿灿的日子,他忽然决定走人,于是他跟什么人都不打招呼地走了。

没有人真正知道王正出家的原因。所有的原因都是我们坐在一起猜测和分析的,因为所有的原因都不足以让他出家又足以使他离家出走。焦小红死于多年前,虽然让他内疚,但还不足以击溃他。黄娟患精神病虽然也与他有关,但毕竟不是他逼的,尽管让他心里凄凉,但也可以用时间化解这种凄凉。老婆的不忠,只能说是一个原因,有些男人的老婆对丈夫也不忠,丈夫并没去做和尚,顶多是将老婆痛打一顿,或者是离婚。他没有采取过激行为,他甚至都没伸出指头碰一下她。只能说,他天生就是要做和尚的。他在那年秋天去了趟南岳,找到了那个在火车上遇见的老和尚,要老和尚收留他为弟子。那是一九九八年,他三十一岁。他在庙里住了一个星期,老和尚让他回住地开证明,同时让他求得父母的准允。

王正回来了,失踪了一个星期的他又突然出现在周燕眼里,这让身为老婆的周燕十分愤慨,骂他说:你这嫖客到哪里嫖去了?她紧盯着他,又尖声叫道:你有本事就莫回来,又跑回来做么子?他审视着周燕,第一次感到周燕恶得像一头雌豹。周燕威胁他说:你在外面嫖,老子也要到外面骚。周燕说完这话就把门一甩,冲了出去。王正的眼泪水哗哗哗掉了下来,觉得尘世真是太缺乏理解了。那天凌晨三点钟了周燕才回来,妆化得很浓,身上充满了酒气,示威似地瞅他一眼,关了房门睡觉。他什么也没说,开始办理当和尚的手续。他母亲见他要当和尚,哭了,说谁来替她养老啊。他心如磐石,绝不动摇。父亲烦了,这个于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在长沙街头颐指气使的老男人,挥挥手说:让他去,我们也活不多久了。他开了证明,走了,挥泪告别了生养他的父母,步行上南岳去了。他刚刚在庙里住下,周燕就赶来了,不顾一切地冲进庙里,冲到他睡的禅房前,噗嗵一声跪在门前,哭道:王正呜呜呜呜王王王正呜呜呜求你不不不要抛抛抛弃我呜呜呜呜。她从上午九点跪到下午六点太阳落山,王正禅房紧闭,始终没出来见她一面。有人劝周燕起身走人,周燕发了横,谁都拉她不动,她说她一定要见他一面才肯走。王正始终没出来见她。

天色晚了,两个老和尚劝她离开寺院,因为这里是男人修身的地方,要关门了。周燕感到再坚持下去也是白坚持,再说她的膝盖也跪肿了,而且觉得自己挺傻的,走了。但第二天一清早她又来了,用骄傲的胸脯顶开企图阻拦她的一个扫地的年轻和尚,径直走到正在庙里做早课的王正面前,对剪了个光头,但却显得更加英俊的王正“喂”了声。王正视她为洪水猛兽,赶紧闭拢了眼睛,与身边的和尚一并念着佛经。那种庄重肃穆的气氛让周燕不敢进一步造次,她悄悄退了出来,站在大雄宝殿外等着王正。然而王正却从另一张门走了出去,拎着个布包,手上执着老和尚写的一张条子,去另一座深山的大庙里潜心修佛去了。

6、杨广和马新

杨广结了婚,有了个孩子。他现在一没事就回家潜心陪老婆和带孩子。老婆不是化学老师小宋,小宋读了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小宋要干事业,立志要去捧诺贝尔化学奖,不想成为他的附属品。两人藕断丝连了几年,最终还是断了。杨广的老婆是早几年在酒吧里相识的。小宋离开后,有一段日子杨广很花,就像一只放飞的白鸽,四处飞,换女人就跟换衣服一般,一个星期一个,反正酒吧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女人。长沙的酒吧充斥在解放路一条街上,每天晚上都有几千女人在这家那家酒吧里泡着,喝着对了雪碧或可乐的洋酒或各种啤酒,跟着摇滚歌手嚷嚷叫叫蹦蹦跳跳的,或坐在桌子前划拳打色子。那是一种纸醉金迷的泡沫生活。女人就像泡沫上的七彩,呈现着绚丽的光泽。杨广那几年常常沉浸在那种光泽里,与一个又一个的漂亮女人遭遇、交往,将那些漂亮女人带回家,然后又将那一个个漂亮女人打发走。他已经不相信阳世上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了。他自己的爱情神经也麻木了,或者说那根神经被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撬断了。

那一年电影《泰坦尼克号》风靡全球,自然也在长沙市热闹起来。他和马新一并走进了湖南大剧院,看完后,他很感动,觉得真正的爱情只能在电影或古典小说里能看到,生活中却再也不会有了。然而次年五月,他却在生活中看见了一幕活生生的爱情。男人和女人都是外乡人,在长沙圭塘河旁的一处地方租了个工棚,靠收废品生活。女人常常把收到的废品拿到圭塘河里洗,洗净了放到太阳下晒干,再将废品送到废品站去卖。那段时间长沙经常下雨,圭塘河水猛涨,流量也猛增。那天,女人在河边洗一堆废塑料,脚下的石头松了,她掉进了河里,被流程很快的河水卷走了。不远处有一座类似于隧道样的拱桥,圭塘河不宽,两岸的行人都从拱桥上过,河水则从拱桥下过。女人被河水卷进了拱桥。拱桥的距离很长,少说也有六七十米,且全部淹了。男人明知道危险,却比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还勇敢,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河救他的女人。当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从拱桥下流出来的是两具尸体。那天杨广驾车从那里经过,见有很大一堆人在那里叽叽咕咕,就下车,也站在那里看,于是看见了两具湿淋淋的尸体。一个老男人说:两口子一直感情很好,平常这个男人不怎么说话,而女人给别人的感觉反而麻利些。一个老女人说:喊都喊不住哟,明明晓得跳下去会没命,男的还要跳,劝都劝不住。另一人说:男的跑来,开始还拿根棍子在岸上救,想让老婆抓住棍子。但棍子短了,老婆被急流冲晕了头。后来男的见老婆被急流卷进了隧道,自己就纵身跳了下去。另一个男人说:何必呢?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找死吗?一个年纪稍轻的女人说:这就是爱情啊,明明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淹死,还要去救,不是爱情是什么?

杨广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爱情。只有用爱情来解释才能说得过去。那几天里,他被这一对淹死的三十多岁的男女困扰着。有天,他跟一个女人讨论这事。那女人二十一岁,长得不算很漂亮,但比较独特。他问她:你相信爱情吗?女人说:我相信。他就说了这事,女人说:这当然是爱情呀,假如不是爱情,他干吗要跳下去救呢?他说:你真这样看?女人说:肯定呀。这女人有一颗高傲的心,人也高挑,经常上酒吧喝酒,喜欢把晚上剩余的时间交给喧闹的酒吧。她非常孤独,而喧哗的酒吧可以将她的孤独从体内排挤出来,就像我们可以把湿衣服上的水拧干似的。杨广也很孤独,自然也喜欢沉浸在酒吧那种喧闹的气氛中,借酒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这样,两颗孤独的心终于碰到一起了。两人经常在一家酒吧碰见,有一天杨广找她说话,她笑了下,杨广觉得她笑得非常妩媚,便问:你住哪里?她回答:军区。你是军人吗?不是。你父亲是军人?是的。你多大?二十一。读大学?进大四了。学什么?学法律。杨广兴奋了,说你经常来酒吧样的?她抿嘴笑笑:是啊,我是这家酒吧的服务生。他说:打工?她说:对呀,有什么不好吗?他又笑了下,说好,我没说不好。

打那以后,他就常上这家酒吧喝酒,一喝酒就找她陪。有一天,他喝了很多酒,人有些醉了,她扶他出来,他要开车,她坚决不让。她叫了辆的士,把醉醺醺的杨广塞进了的士的后椅,自己也钻了进去。她对杨广说:我送你。杨广吐了,吐了她一身,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她关心他说:你今天喝得太多了点。杨广还嘴硬:没事,我真的没事。她一走进他家就没再出来,就像一只蝴蝶飞进了一个窗口,然而那只窗户关了,蝴蝶飞不出来了。半年后,她大学毕业了,接着两人结了婚,她给他生了个孩子,取名为杨兴。

杨广有了孩子人就变了,身为人父变得突然就看重家庭了。从热闹的所谓酒吧文化和饮食文化里退了出来后,好像一个住在海边的人告别了他的港湾似的。白天他是一个好老板,晚上他成了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他们没请保姆,也不让父母插手带孩子,他们自己带孩子,翻阅儿童营养书看,严格按书上的要求做着一件件事情。儿子一岁了,长得很健康,白天睡觉,一合上眼睛摇都摇不醒,晚上却睁着两只黑亮亮的小眼睛到处乱爬,充分体现出一股旺盛的精力相,以致杨广觉得儿子长大了一定能一拳打死一条牛,因为儿子显得太有体力了。因此他更加精心地养育着,梦想儿子长大了成为球王贝利那样的明星,可以一脚将足球从中场踢进对方的球门。在家里带孩子,他没事时就看体育频道,顺便迷上了足球。

马新也收了心,除了去公司上班就在家里打电脑,他喜欢上了桥牌,还喜欢在电脑上下围棋,还喜欢玩反恐游戏。电脑成了他消除寂寞和打发时间的东西,他一高兴起来可以玩到凌晨两三点,然后睡到九、十点钟再去公司。他在公司里负责工程部的事宜,所有的工程都由他工程部的人监管。他是金龙头装饰公司工程部的老总,工程部有三十多人,一旦接了工程,工程部的人就负责把工程完成。他的工作就是听取汇报和提出建议,或者赶到现场下达指示。他身边有一堆人,都是曾经在一起画画或画画时认识的朋友,他们都有过当画家的理想,如今都成了搞装修的,因为搞装修比做画家来钱来得快。我们这一大帮画画的人里,除了刘粟用画国画的那一套来画油画,创了点什么新,因而可以靠画画养活自己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一步。刘小江尽管获了全国油画金奖大奖,但也不行。他画的那些鬼东西,除了中国美术馆会收藏一两幅外,鬼都不会要。他们都有了老婆和孩子,但是没有理想了,如果有理想也只是多赚些钱的理想,买套好房子或一辆好车也是一种理想。他们在每一个工程里提取属于自己的收入,为的是养老婆和孩子。他们脸上的笑容不再是过去画了幅好画而得意的笑容,而是赚了钱的笑容,很现实,也很俗气。

小徐直到大前年才离开马新,去了深圳。小徐大学毕业时,马新买了套两室两厅房送给小徐。有一度,小徐死活也要跟马新结婚,非马新不嫁,弄得马新很烦躁。后来的一天,马新索性把小徐带回家,面对着自己的老婆,让两个女人去讨论何去何从。两个女人先是大声指责马新混账,说马新不是人,是畜生。后来却相互怜惜起来。马新抽个空走了,哪个舍己而退哪个留下来,他不便于插嘴,只好让两个女人坐下来足膝谈心。结果小徐提出她抽身退出。马新的老婆重新看到了希望,当然就很高兴,忙炒了碗蛋炒饭给小徐吃。小徐吃了蛋炒饭,用马新老婆的手巾洗了脸,对她说:姐,打扰你了。她走了。小徐已二十八九了,不可能无止境地等下去,便去了深圳的一家房地产公司打工。马新与小徐分手后就不敢再玩这种爱情游戏。这以后他只是在酒吧里吃吃快餐,玩那种一夜情。过了那个晚上他就不认识那个女人了。他觉得这挺好,没有感情负累,转背就可以干别的事。有一天,一个熟人告诉他,要他别染上爱滋病,因为他听说有些喜欢泡酒吧的女人有爱滋病。她们患了爱滋病就对男人进行疯狂报复,想把男人传给她们的爱滋病多传几个男人。马新出了一身冷汗,想想自己还不到四十,要是得了爱滋病死了,孩子怎么办?下了班,他哪里也不去了,开着车便回家,在家里跟儿子玩,儿子睡了他就打开电脑玩电脑。

7、慧真

二00四年九月,一个偶然的机会,马新知道了慧真的下落。马新在一家名叫德园的包点店前遇见了慧真的父亲,老人告诉他,慧真早几年去了福建佛学院潜心学了四年佛学,学业结束后,在一家寺院里做和尚。慧真就是王正,一个对于马新来说失去了七年联系的老朋友。马新便兴奋地告诉杨广。那寺庙就在湘中的一座山里,马新说,他当了和尚,我们哪天去看看正鳖那个麻花不?杨广忙点头说:可以可以,你定时间吧。

我也跟着马新和杨广去了慧真和尚修行的那座山。那座山地处湘中,开车要开两个多小时才能开到山下,从山下往山上开又要开一个多小时,路是简易的盘山公路,弯弯绕绕的,而且车只能开到半山腰上,半山腰上有一处陈设简陋的旅社,前面一块黄土还充斥着腥气的坪,专供停车的。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我们三人下车,伸了伸腰,一眼望去,前后左右全是林木,层层叠叠的山峦上生长着几千种树木。旅社的一个男人说,早几年这山里没有路,进山要靠步行和攀爬,从早晨五点钟出发,直走到傍晚才能到达我们现在准备去的那座寺庙。那座庙取名为弥勒殿,最早始建于宋朝,距今接近一千年了。庙旁的山上有着许多灵塔,一座一座的。我们一路上都看见了。马新说:先找到正鳖,回头有时间再来看这些灵塔。杨广说:好的。我们就继续沿着那条羊肠小道往前走。小道上横七竖八地叉着很多树枝,我们时而得弯腰,时而得折身。马新说:这证明这条路没什么人走,也证明这座寺庙没什么香客,不然这些树枝早被游人折断了。杨广说:这么远,又是深山里面,当然就没什么人来。路是那种风化了的麻石和青石板铺成的,踏上去格噔响。我们沿着石板小径向山上走了几十米,又向山下走了一段路,首先呈现在我们眼里的是丛林中的一角朝上翘的红檐,接着就露出了黄琉璃瓦屋顶。这座庙显然被当地人重新修过了,修成了新庙,因为红檐和黄琉璃瓦于丛林中都那么鲜艳,不可能是几百上千年的老庙。杨广说:我想起了小时候画画时,我的美术老师出的那个题目,深山藏古寺。马新说:还真是深山藏古寺。庙越来越大了,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庙还真不小。我们走到了庙前。庙前有一株树,我们没见过的一株树,看上去很古老。老树上有一只鸟儿,有几只雏鸟在枝桠上扇动着翅膀一跳一叫的。一条清澈的溪流在庙旁缓缓地流淌,流向山下。水流声从一旁传入了我们的耳孔。我们举目望了眼四周,四周没人,庙门很庄重,但柱子啊屋檐啊红得过于俗气了,且做工也粗糙。可能我们三人是搞装修的,一看就嫌粗糙吧。杨广说:做得错。我估计说:可能是本地的泥木匠做的。

我们走进了庙门,庙里有一块坪,坪很大,铺了砖石,有些石缝的疏松处,长出了些乱草。这给我们一种冷清和肃穆的感觉,因为假如游人多,杂草是没有生长空间的。我们注意到了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游人。一抬头,我们看见有几只鸟儿飞过,扑扑扑,飞得不高,但飞得很坚决似的。这里真静,马新赞叹说。庙里有几株我们无法认识的长相古怪的古木,高耸入云,浓荫蔽日。有蝉鸣声从枝桠上扬来,声音尖尖的,颤颤的,使庙里更加阗静。我们看着古树,还看着古树上的天空,天空显得很蓝和很干净。隔了片刻,马新望着我道:坨坨鳖,来这里当和尚那是真修行呀,这里可不是在热闹的城市边上。我说:是的。杨广也说:对对,这是真修行,稍微有半点虚假都忍受不了。在这里做和尚是做真和尚。马新猜测说:这里不是旅游景点,在湖南省内都没什么名,我估计一年里连游客都难得看见几个。

一股凉凉的山风从山上吹来,同时还传来一种怪叫声,这让我们一下子变得对这座寺院悚然起敬了。一个为寺院服务的老头突然从一棵树后走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对用探询的目光瞅着他的我们说:进门要买票,五块钱一张。马新拿出二十块钱,买了三张票。我们穿过草坪,走到了大雄宝殿前,我们看见里面有七八个和尚正在念经。我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一眼认出了剪着个光头的王正,王正也认出了我们。王正的目光愣了下,但他没动,继续做着他的晚课。杨广拉了下我的衣服,说我们莫影响他们念经。我就和杨广退了出来。马新也走了出来。我们就站在一株古树下。马新打量着树木,觉得它一定有蛮大的树龄了,说这样的树要长到这么高大壮实肯定需要许多年的。我也觉得这棵树的年龄不小。杨广也说:肯定在七八百年之上了。我们抽着烟,望着古树、天和周围的景色,等着法号慧真的和尚出来。慧真和尚仍在做着晚课,和尚们念经的声音从大雄宝殿里颂扬出来,充斥在我们周围,扬向天空,随风飘向了层层叠叠的山林。山里的天黑得早,五点来钟天就开始暗淡了。太阳一落山,气温也跟着骤降,我们不觉就有些冷。正鳖还不出来罗?马新有意见道,他看见我们来了,应该出来和我们打声招呼吧?杨广说:我看见他看见我们时目光有些吃惊样的。我打了个喷嚏,鼻涕也打出来了,忙掏出餐巾纸揩鼻涕,边说:山上有些冷。

我们直等到天空黑得差不多了,王正才走出来。王正再也不是我们记忆里的王正了,那个王正已经随着我们的记忆雾化了。走出来的王正已是个和尚了。他脸上一脸的和善,而且脸相也不是我们记忆里那张又聪明又玩世不恭的脸相了。慧真和尚冲我们笑着打了个表示抱歉的拱手,说你们来了?没想到是你们啊。马新看着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随口叫他正鳖,而是说:和尚,这里空气真好,真安静。慧真和尚笑笑,引我们向一排禅房走去,当然就进了他的禅房。禅房很小,七八个平方大,只有一张木板子床,床上很简洁,铺着简单的草席,素色麻布薄被折叠在一角。慧真和尚微笑着说:禅房简陋,你们就床上坐吧,没凳子。又问我们:你们怎么来了?马新说:听你父亲说你在这里做和尚,我们刚刚做完一个工程,想出来走动,就来了。慧真和尚说:难为你们跑到深山老林里看我,谢谢谢谢。杨广说:我们一直打听你的下落,一直就不知道。慧真和尚看一眼杨广,说你们都还好吧?我说:托你的福,我们都还好。慧真和尚笑笑。马新瞧一眼慧真和尚,说你比以前胖了点儿,另外也和善了些许,脸上似乎没有了过去的棱角了。杨广也说:是是,我也是这种感觉。马新问:住在这庙里是什么感觉?慧真和尚说:清静。杨广却问:这庙里有房子供香客住么?慧真和尚摇摇头,说我想你们是开车来的吧?马新说:开车来的。慧真和尚说:你们的车是不是开到了山顶上?杨广说:开到了没有路的地方。慧真和尚微微一笑说:庙里的规矩是不留香客住。你们停车的地方有一家当地人开的旅社,你们可以去那家旅社下榻。杨广说:我想在庙里住一晚,感受一下当和尚的滋味。

慧真和尚笑笑,庙里没准备客房。杨广就不再要求,把目光移到禅房外的树木上。我望着慧真和尚,总觉得他不应该是以前的那个王正,想起王正以前搂着女孩子跳舞时的那股骚劲,觉得那个王正与眼前的慧真和尚无法对上号一样。马新忽然尊称他说:大师,你在这里还习惯吗?慧真和尚说:习惯了。我问:你想起过我们吗?慧真和尚笑笑说:想起过。我立即说:你想起过在桔园小区画连环画的那些生活吗?把蜡烛踩灭,把妹子叫来开烛光晚会,这些事情你在这里想起过没有?慧真和尚说:也想起过。杨广说:周燕来看过你没有?慧真和尚摇头,她不晓得我在这里,我刚出家在衡山的时候,她倒是去过。她还好吗?杨广说:不晓得。我听说她现在在四维商城做服装生意。慧真和尚说:那就好。马新说:你有什么需要吗大师?慧真和尚淡淡一笑,说没有。出家人什么都不需要。

我们说了很长时间话,山里八点多钟就显得很晚了,慧真和尚望着我们,说假如不是我们来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入睡了。我们也觉得不好再坐了,肚子也饿了,便走了出来。慧真和尚把我们送到了庙门外,他双手合一,目送着我们离去。我们不断地对他挥手,慧真和尚不动,直到我们走进了黑暗中,他才转背。我们沿着来路朝那家旅社摸索着走去。世界于这一刻十分安静,山里只有昆虫的呻吟声在我们耳畔回响。马新说:要是让我来做和尚,我可能会因寂寞而死。他又补了句:这里太寂寞了,一到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可怕。杨广也说: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受不了这样的寂静。马新环顾一眼四周说:要我在这里住一个星期,我能坚持下来,要我住一个月,我就受不了了。马新忽然把他的发现告诉我和杨广,说你们发现吗?寂静也有压力。和尚是另一种人,他们能承受这种压力。我们不行,所以我很佩服和尚。杨广点头,说是的,我也感觉到了寂静的压力。

我们沿着那条曲折的山道走到旅社里时已是九点多钟。旅社的设施十分简陋,住宿费也便宜。旅社内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的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忙叫旅社老板开饭给我们吃,旅社老板进进出出的忙碌了一气,我们就围坐着桌子吃起饭来了。吃过饭,三个人又站在坪上抽烟和看天空,天空在黑沉沉的山林衬托下蓝得真迷人,不像城市的天空,蓝得像块脏抹布。银河在蓝天下清晰可见,北斗星于群星中格外明亮,闪烁着光芒。哎呀,杨广说,多美的天空啊,在城市里绝对看不到这样的天空。我和马新都抬头仰望天空,感到确实只有在空气清纯的山林上才会有这种清澈透明的天空。马新说:城市的天空都被灰尘和烟子污染了。杨广说:不晓得慧真和尚在这样的天色下会想到我们不?他嘿嘿一笑,问马新:你说他还会想女人不?马新说:这要问他自己,我怎么好回答?又说:进屋去吧有点冷了。我们就步入客房,又围绕着王正变成慧真和尚这个话题说了一气,然后就各自睡了。

早晨六点多钟,我们醒了,醒了就起床。看见朝霞已淡淡地涂抹在山林上,我们就兴奋地了走出来,呼吸着山林的新鲜空气,看着被朝霞染红的天空和山林,心情就非常好。昨晚吃晚饭时,与店主聊天,店主告诉我们,这座寺院很古老了,山上有很多古灵塔。我们便决定去看看那些古灵塔,往山上走去。我们走到一半时发现了几座灵塔,灵塔都很旧了,建得都像宝塔形状。一看,民国的,又一看,清朝咸丰年的,碑上凿着:神宗第三十四代嫡传弟子。我们不免就有点尊敬这尊灵塔了。接着,又向上走去,我们发现了更多的灵塔,一座比一座古老,大大小小有近百座灵塔,有的石材风化得字迹得模糊了,有的尽管年代已久远,但仍能见到碑文,清朝的,明朝的,元朝的,再往上是宋朝的等等。我们面对这一座座灵塔,脸上不免有些神圣,因为这些若干年前就睡在灵塔下的人,一辈子过的是一种摆脱了俗念的精神生活,不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睛只盯着钱和利益。我们的脸上自然就没了那种因为口袋里有几个钱就目空一切的傲气,步子也不像在长沙市的大马路上走着时那么横蛮无礼,说话也不带一句长沙痞腔了。我们吃力地走到山顶,一看,满目是起伏的绿油油的群山,由浓至淡,由近至远,远处由绿变蓝,层层叠叠,一派壮观和宁谧。这里真是好地方啊,马新感叹说,和尚真是会选地方。杨广嘿嘿嘿笑,说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这当儿,庙里打钟的钟声于晨风中悠悠扬扬地飘来,一下,又一下,于阗寂的山林中格外神圣。我说:我现在能理解了。马新眯着眼睛瞅一眼我,坨坨你理解什么了?我笑笑,说人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又一敲钟声从寺庙里飘来,悠悠扬扬的。杨广于钟声中想了片刻,说名也好利也好都是虚的,它不过是水蒸气,挥化得很快。马新说:人应该好好地活,以免白活。杨广说:马新,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们画画的时候,都有目标和理想,随着踏入社会,理想渐渐淡化,目标也没有了。这是为什么?马新回答:为了生存,人为了生存很容易迷失方向的。杨广说:站在这儿,我忽然有点想小宋。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马新说:她已经不是你该关心的女人了。杨广说:我知道,不过我偶尔也会想起她。他说到这里,脸上就有几分茫然什么的。

前面有几株植物,正开着艳丽的花朵,红的黄的都有,我们叫不出花的名子,只见几只蝴蝶在花朵上飞舞。马新说:坨坨这是什么花?晓得吗?我看着花,摇头说:不晓得。马新赞美说:这山上的花开得真漂亮。杨广忽然想起了两句诗,那是李国庆爱把诗挂在嘴里背诵时他为了对付李国庆而偷偷背的,他一笑,说我想起了两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里就有这种味道,后面两句我不记得了。杨广望着我,坨坨你晓得吗?我说:我不背诗的。马新说:那还不容易,打李国庆鳖的手机,问他,这个鳖是背诗大王。杨广就试着打李国庆的手机,居然通了,李国庆接了。杨广说:我们在深山里看灵塔,一座座灵塔都很古老,有的还是宋朝年代的。李国庆说: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叫上我?杨广说:你在上海,怎么叫你?李国庆说:我一飞机就飞过来了。杨广说:我们主要是来看慧真和尚。李国庆想慧真和尚一定是什么高僧,不然杨广、马新和坨坨也不会驱车来看了,便问:慧真和尚是何方神圣?杨广说:慧真和尚就是王正,王正法号慧真。李国庆在手机那头大笑,说我也想做和尚,我法号天真,比他纯洁,就是不晓得方丈会不会批准我做和尚。杨广等他说完,望着我和马新一笑,说说真的,问你一首诗看,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后面两句是什么?李国庆回答杨广:你有点神经。就挂了手机。杨广说:李国庆鳖现在最怕别人要他背诗了,一提背诗他就有脾气,好像是故意揭他的短一样。马新朝前走,说走吧。

我们向来的路上去走,去与我们的老朋友慧真和尚辞别……

8、黄中林

黄中林如今是一个说话很大气的大老板了。十多年前我们认识他时,他是个从白水县城来长沙学画的乡里伢子,自然做人就相当谨慎谦虚。那时他穿得很土气,衣着不整,长期不洗脸漱口就吃早饭,而且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表现出比友好还多一层的讨好。这可能是县里来的人,在大城市喧哗的气氛中因目瞪口呆和自卑而表现出来的潜意识里卑躬屈膝的特质。所以,我们这些于长沙市长大的少爷,那时都不怎么拿正眼打量他,他也甘于在一隅画着。后来我们都考上了美术学院,后来又都毕业了,开始了各自地奔前程。大学毕业的黄中林,犹如前文中所叙述的,开始一贫如洗,抽着非常错的烟,衣着也不整,是个动着歪脑筋的穷光蛋,为了在长沙安个家,不惜看岳母娘的冷脸。但黄中林是很聪明的,聪明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适应社会的能力很强。他很快就去掉了乡下人的习气,也很快就学会了讲长沙话,假如他不说他是白水人,你绝对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然而他并没有长沙人脸上的傲气,相反,他能屈能伸,不像我们脸上充满了长沙人的而且是让人不喜欢的傲慢。他的脑子反应相当快,跟什么人都可以打交道,跟什么人都可以做朋友。在谈判桌上,他最能把握气氛。准确地说就是,他能调节气氛,当气氛紧张时,他可以用荤段子瓦解那种互不相让的气氛,可以把也许就要谈崩的事情变得暂时缓和下来,致使双方都不红脸,重新或者第二天又进入新的洽谈。他就有这方面的本事。

很多人赚了钱后把自己看得很重要,觉得自己的智慧超常,因而瞧这个人不来瞧那个人不起。脸上的目光是鄙夷的目光。这种目光很能得罪人。黄中林的脸上没有这种目光。因为他更多的时候给人的是一种小瘪三的味儿,尽管他现在开的是奔驰车,穿的衣裤从里到外都是名牌,但他不走海路,没有那种不可一势的劲头。在甲方面前他说自己小时候偷过东西做过贼,还偷看过他的女体育老师洗澡,用这种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方式逗得别人发笑。他聪明就聪明在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使人对他放松了警惕,觉得他不值得你防备。事实上黄中林从不对别人发起进攻,他只要你口袋里的钱,在牌桌上或谈判桌上,他会突然说起他想起的一件好玩的事,那事与打牌或谈判风马牛不相及,但必定会引得你发笑。他知道什么事情能让人发笑,什么事情使人紧张。他就是在别人发笑而放松警惕时赢别人的钱,在谈判桌上也如此。他就是靠他这张“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嘴,赢得了一笔又一笔巨额装修业务,致使金龙头装饰公司连续五年里每年都做了一个亿的装饰工程,赚了大把大把的钱,而金龙头装饰公司也成了湖南省内非常有名且极有信誉度的民营企业。

黄中林赚了这么多钱,自然也有一个出气眼,这个出气眼就是女人。在追求女人方面,他有些疯狂。仿佛要把天下的美女搞尽似的。前两年,他开着马宝车,拎着的包里永远装着几万元现金,那些钱是可以让许多漂亮女人解下裙带的。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庙里的世界,是一个非常世俗的充斥着金钱交易的世界。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希望过一种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自然将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像黄中林那类开着宝马车,买起单来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男人。黄中林就利用女人这种渴望美好生活的心理将一个又一个漂亮女人勾上了床,然后又打发她们走人。他公开说他有一个怪癖,那就是他喜欢偷窥女人洗澡。他标榜说他只到卫生间门下的百叶朝上开的酒店或宾馆开房,因为那样他就可以在女人洗澡时偷窥女人洗澡。女人洗澡在他眼里是最美的,因为洗澡时的女人从心理到身体都很放松,没有丝毫做作。他读小学三年级时,他们小学的体育老师是名女教师,女教师把球一发,就到学校食堂里去洗澡。有一次球滚到那食堂门前去了,他无意中偷看到了女体育老师洗澡,他当时既吃惊又兴奋,从此他就开始留意那个女老师了。只要是上体育课,当体育老师发完球,向学校食堂旁的澡堂走去时,他就再也无心打球和玩了,必定跑到那张门缝较宽的门前偷窥。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那位女体育老师早调离了那所学校,现在恐怕也退休了。然而她的不慎却培养了黄中林的怪癖,致使他若干年后,一听见女人洗澡的水声就悄无声息地走到卫生间门前,把头贴到地上,朝里面洗澡的女人窥望,并且为此亢奋和激动不已。

黄中林喜欢泡酒吧和唱卡拉OK,基本上只要是新歌他都会唱,而且唱得还有点味儿。长沙的众多酒吧和众多的卡拉OK厅里有的是女人,那些女人不但年轻,还很漂亮。那些女人大多十分轻佻,当然就很容易上床。那几年,他曾经让五十八个女孩去医院流产,以致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他了,见到他就微微一笑,背后叫他“脚猪子”。脚猪子是土话,专指配种的公猪。黄中林到后来都不好意思带姑娘们去那家医院引产了,只好派别人领着一个又一个怀了孕的姑娘去。这事,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但确实是我们众多朋友都知道的事情,为此都笑他,说这个白水鳖是个大公猪。这个大公猪跟女人做爱从不戴套,然而他精子的生命力又极强,一进入女人的体内就要跟卵子探讨人生,害得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只好去打胎。过去,皇帝老子吃那么多补药也没他这么厉害,所以是不是他一高兴就把“战迹”夸张了?这也很难说。不过,他让很多女孩子怀过孕并且经常换女人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他的那辆宝马车一度成了女人们众矢之的憎恶对象。一瞧见他的车停泊在酒吧或卡拉OK前,那些曾经坐过他这辆宝马车并同他上过床的女人就眼冒绿火,就像液化气灶冒出的火焰样又凶又旺。她们会做出荒唐的然而行之有较的事来。有天晚上,黄中林将他的宝马车停在新开张的蒙娜丽莎酒吧前,与几个朋友和女人在酒吧里喝完酒,出来后,开车,感觉不对。一查看,有人用刀子将车的后轮捅破了。又有一天,他和一个女人在另一家酒吧喝酒,喝到凌晨一点,走出来,一开车,车行驶起来扭扭捏捏的,下车一看,又是轮胎被人捅瘪了。这让他大骂了一番,打电话把维修站的执班人员叫来换胎。还一次,他的宝马车停在长沙一家名叫新怡园的卡拉OK娱乐城前,陪甲方的人进去唱歌。出来时,发现车门上有几道蓄意破坏的划痕。那是用刀子划的,油漆都划掉了,害他不得不心痛地把车开到维修站做油漆。但不久,这辆宝马车再遭劫难。有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勾到一漂亮姑娘,两人自然就上一家五星级酒店开房。他把车停在停车坪上,同那个女人进了那家酒店。早晨他醒得很早,这是他今天与甲方有一份协议要签。但是,当他匆匆走到宝马车前时,他傻眼了。他那辆白色宝马车上泼满了黑漆,从车顶到车门至引擎盖和车尾盖上倒满了黑漆。肯定是有人买了一筒黑油漆,趁人不注意时蓄意破坏的。黄中林愤怒了,找了酒店的大堂经理,质问他的宝马车为何停在贵酒店的泊车坪上被人破坏成这样?他打的走了,办完事,他又折回来,质问这事应该怎么处理。酒店里答应赔两千元钱,只要他不把这事闹大就行了。酒店经理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酒店还从没发生过这事,真对不起。黄中林也没进一步追究,只有他自己心理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某个曾跟他上过床,然后对他怀恨在心的女人,见到他的车牌就买了筒黑油漆干了这桩事。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明白了他这几年在风月场中逢场作戏而得罪了不少女人,那些女人一度是对他充满期待的,因为坐着他的宝马车,看着他大把大把的花钱确实是一件极为愉快的事。但是,当一厢情愿的期待落空时期待就转换成了仇恨,致使她们一看见他的车就动歪脑筋想毁坏它。这就让黄中林不敢开着他的宝马车四处招摇了。他知道有些地方他不能去了,例如蒙娜丽莎酒吧、香格里拉酒吧、新怡园娱乐城和金色年华娱乐城等等,这是他认识的女人差不多都是从下午开始就装束得漂漂亮高地往这些喧嚣的场所跑,把大半个下午及整个晚上消耗在这种声色犬马且纸醉金迷的地方。而她们一看见他的车,看见另一个女人从他的车里下来,她们就仇恨满腔,就动着恶狠狠的念头报复。

黄中林把他的白色马宝给了杨广,转背又买了辆黑亮亮的奔驰,这车的底盘很重,稳定性和动力堪称世界轿车一流,坐在这种一百多万的,在高速公路上时速为两百公里也不觉得快的奔驰车里,他感觉他自己做人做得更出色了。好车,好车啊。他陶醉在这台漂亮的奔驰车里,同时他在公司的大小会上反复告诫我们说:你们听我一句话,人活着就应该不断地奋斗,不要因为有了几个钱就松懈。人不能懒,一旦松懈了,人就会垮掉。黄中林喜欢开着他的奔驰车到处飙,因为他觉得开这样的车不到处飙就对不住这台车了。自从有了这台黑亮亮的奔驰,他就喜欢寻找空气清纯的酒店或宾馆睡觉了。他觉得长沙市太肮脏了,空气里充斥着对人体有害的二氧化碳。这种二氧化碳一吸进肺叶里,在人体内翻几个斤头,人就蔫蔫的,望着再漂亮的女人都不想做爱了。所以一到下午三四点钟,他就要出来,把车开到平江的大山里或浏阳的大围山里,找个窗户朝着森林的房间住下,吃饭睡觉。

这一天,他开着奔驰车一飙,就飙到了远离长沙市的浏阳大围山。比较起来,他觉得这里最好。这里有几十万亩山林,吸入肺叶的空气好像是甜的。这种明净的天色和清新的山林空气是城市里没有的。在山上的宾馆里住下,打开门窗,呼吸着山林飘满了负离子的空气,于这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空气中与他带去的女人做爱,真是一种享受。

黄中林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上午九、十点钟起床,起床就开着他心爱的奔驰车去公司,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听工程汇报,或打几个电话询问工程进度,中午或者回家吃饭或陪客户吃饭或与公司里的几个弟兄一起吃顿饭。下午自然是去会社会上的各界朋友,或者跑到工地上对手下发发指示,然后走人。黄中林是珍惜生命因而好玩和好热闹的人,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很少。他每晚必定要女人陪,如果没女人陪他就上酒吧玩。他那辆奔驰车让许多年轻貌美的女人愿意跟着他去天涯海角。他会微笑地打开车门,装出绅士的样子让女人坐进去,再从车头绕过来,坐进车里,开着奔驰车向郊外飙去。他很少回家。他觉得他不应该把生命和热情浪费在老婆身上。他也很少管他的儿子,有老婆管就够了。儿子很听话,用不着他操心。他养了一条名犬,让狗代替他跟儿子交朋友。儿子很高兴,放了学回来就跟狗玩,直玩到他累了,狗也倦了,儿子才蹦蹦跳跳地去睡觉。儿子清楚他很忙,因为母亲告诉他,你爸爸很忙,忙着赚钱养家糊口。黄中林有时候也感到工作有压力,因为要管一个偌大的公司,又要管这么多人,还要面对一个庞大而且凶险的社会,没一点压力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是一种优越感。开奔驰的人难免没有优越感,这就跟他对交警说的话一样,他跟向他敬礼并递罚款单的交警说,开奔驰的人,难免不违反一点交通规则。

黄中林很忙,每天都是一大堆应酬,这是他随便走到哪里都打开包卖单,这就使他变得更忙了,忙得他有时候都讨厌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应酬这一切了。广鳖,你来管。他把杨广叫进他的办公室,看着杨广嘻嘻嘻说,你来当金龙头装饰公司的老总,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杨广一听就摇头,说中鳖你管,我这人只能搞设计。又说:我这人脾气爆,看着不顺眼的事就会发火。要我去跟甲方谈判,肯定会谈崩,因为我三句话不对味就转身走人了。马新一身美军服饰地走进来,坐到沙发上。黄中林望着马新,觉得马新神清气爽的,就有些嫉妒道:新鳖,我觉得我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你来管公司。马新斜着脑袋望着他,问他:为什么说这种话?黄中林说:我想轻松一下,每天都是应酬,没一点自己的时间。马新哈哈一笑,你就是这鳖人,当老总当得蛮好的,忽然又想卸担子了?黄中林说:还是你搞好些。杨广说:中鳖,老总的位置只有你这鳖最适合,新鳖太傲气了,不适合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你就多辛苦一下。杨广望马新一眼,又说:我只对设计有兴趣。中鳖你不想干也不行。你天生就是跟外界周旋的。谈判,马新和我都不及你。黄中林笑笑,望一眼马新和杨广,他知道自己在谈判和接洽业务方面要比他俩行。每次都是他把项目谈下来,马新就负责派人去现场施工管理。杨广抓设计部里三十个设计人员。他代表公司与外界应酬。最近,又有一个三千万的装修业务将落到他们头上,这是甲方看了他们装修的酒店后,指定要他们搞装修。他忽然问杨广,岳阳那家酒店的图纸搞出来了没有?杨广回答:还有几张没出。黄中林说:下个星期我们一起去岳阳,那边的老总很信任我们金龙头装饰公司,我们要请他玩。杨广嘿嘿嘿一笑,说没问题。黄中林又说:省委2号楼的装修设计出来没有?这个装修必须搞出味道来。马新说:我昨天还跟广鳖说,既要现代,又要一点民族特色。

办公室的小王走进来,冲黄中林说:黄总,税务局分管我们公司的肖胖子打电话,要你去华天大酒店吃饭。黄中林马上说:这是要我去卖单。小王又说:昨天我去工商局,工商局的鳖要我们安排他们钩鱼。黄中林说:你陪他们去,就说我去了青岛。黄中林的手机响了,一接,对方是法院的朋友,法院的张庭长要唱卡拉OK。黄中林马上答应道:好的,吃晚饭时我们联系。他放下手机说:小王,等下你陪我去唱卡拉OK,法院的张庭长要唱。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下手机号码,是任行长的,接了。黄总,任行长在手机那头叫他,快来通程酒店,来打“哈”罗。黄中林望一眼马新,说:我来不了,我现在在石家庄。对方说:你跑到石家庄干什么?黄中林说:石家庄有一个四星级酒店工程。他放下手机,笑笑说:这个老任鳖,一天到晚就是找人打三打哈。每次同他打牌我都是打业务牌,只输得赢不得的。上个星期我就输了两万元给他。我的自由和悠闲就是被这一大帮社会流氓剥夺了。他点支烟,又说:我只能接受他们的需要。假如我拒绝,一切就有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什么事情都有变数,每件事情都存在变数,既可以朝正方向推进又可以朝反方向发展。你努力,事情就朝着你希望的正方向发展,你拒绝,事情可能就是朝你不愿意看见的反方向走。他说到这里又笑笑,有很多时候我都感到时间不是自己的,什么人都得罪不起。我很想有下了班就属于自己的时间。广鳖,你今天陪法院的去唱卡拉OK怎么样?杨广摇头,说我一唱歌就烦躁,新鳖陪你去。马新说:我对唱歌没一点兴趣。黄中林的手机响了,省里的一个厅长找他。他示意他们不要说话,他接了,刘厅长你好。刘厅长说:小黄,最近忙些什么?黄中林说:还不是现事。刘厅长说:晚上干什么?黄中林说:我在大连,我回来再跟您联系。您有什么事?刘厅长说:没事,找你玩玩。黄中林说:我过两天回来,一回来我就跟您联系。他放下手机,说这些人都是人物,稍一疏忽就得罪了。假如我说我今天晚上要陪法院的人唱歌,或者说我今天晚上有事,他就会不高兴。人家是厅长,你把厅长放在脑后,他怎么会高兴呢?只能说我在外地,人家才不会计较。马新和杨广就笑。杨广说:中鳖你真有一套。黄中林说:我总结出了一条,不是我们的亲爹妈,都是转眼就不认人的。

马新走了出去,杨广也被人叫走了。黄中林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脑海里却出现了他上个星期去参加的一个追悼会。那个人是搞建筑的老板,资产上亿,却突然患肝癌去逝了。那天,他的很多生前的朋友都去送葬,小车都有一百多辆。他注意到了,光奔驰车就有三十多辆。那天,他想到的是每个人都要珍惜生命,珍惜自己。想想吧,那么快活的一个人,一个从砌匠开始,通过十多年奋斗,成了亿万富翁,还没有好好地享受生活,那么大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坛骨灰,装进了一个小坛子里。那一刻他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人其实是一个极为个体的生命,就和猫和狗的生命一样。就是那天,他注意到这边大厅里的追悼会热闹辉煌,而一旁的小厅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也在开追悼会,一个老年女人死了。从追悼会的架式可以断言她的一生很平常。也许她已经被别人遗忘了。他猜想她这一辈子可能连一万块钱都没拥有过。但是在死神面前,亿万富翁和老妇人却是平等的,一死,有钱和没钱都一样了。

这一天,黄中林跟银行的几个朋友吃饭,中间坐了个搞网络生意的,还有一个北京来的做所谓国际贸易的朋友。这个做国际贸易的是中央前某部长的公子,好像非常有钱,开口闭口就是这个项目做成了能赚几千万,那个项目搞成了能赚几个亿。同他聊天,你真的觉得钱非常好赚,就像把一堆纸从这里搬运到那里,又从那里搬运到这里似的。钱算什么?纸啊。他不屑道,不就是比谁的纸多吗?关键是要开心。做人不开心,很亏的知道吗?黄中林想好像我们都不知道一样。公子又说:我赚钱是玩玩,我的心不在赚钱上。钱算个什么鸡巴?他讲粗话说,关键是要自己开心。他总是提到开心,看来他很开心或者他很不开心,因为一个人很开心就会说自己开心,同样,一个人很不开心就会强调自己要开心。黄中林在饭桌上只笑,不参与这种开心不开心的讨论。临了,北京鳖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朋友,你搞装修要上北京搞啊,北京那么多机会,你想想二00八年奥运会将在北京召开,多少工程等着你装修啊?随便一个装修工程就是几千万、上亿。黄中林点头,也用勉为其难的普通话回答说:你说得对,我正有这个考虑。北京鳖来兴趣了,说朋友,抓住机遇,一冲就上去了。北京鳖又说:你要把自己做大做强,就只能上北京。湖南这个地方是不错,但北京的机会更多。北京是个培养大老板和大艺术家,还有大明星的地方。你想她诞生了多少大老板、大艺术家和大明星啊?北京鳖天生就是侃爷,喝了酒,话就很多。某某一夜之间就成了上千万的富翁,某某实在不怎么样,却成了红得发紫的大明星,某某如果不是在北京,他能成为全国知名的身价上亿的大腕吗?北京鳖说:北京有很多神话,是个造神的好地方。你们湖南人很多都在北京发展。北京就是这样,你赚了很多钱,还有比你更有钱的人。你当了很大的官,还有比你官更大的人。北京鳖临走时拍拍黄中林的肩膀说:朋友,北京见。

黄中林决定把他的公司弄到北京去。北京是首都,他相信北京的赚钱机会肯定比长沙多。他想既然他现在决定继续干,那就应该把公司干大。他把杨广和马新叫进办公室,他说: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把我们金龙头装饰公司弄到北京去。在北京注册一个金龙头装饰公司分公司。然后再用北京的金龙头装饰公司收购湖南的金龙头装饰公司。杨广不懂,看着他。马新说:什么意思?黄中林说:在北京注册一家装修公司,从三级企业升到一级至少要六年,要有一定的业绩才行。那样时间太长了。我用北京的公司收购湖南的一级装饰公司,这样,我们在北京的金龙头装饰公司就能很快转换成一级企业,这对我们接北京的宾馆或酒店的装修方便一些。杨广说:你觉得北京好?马新递支芙蓉王烟给黄中林说:什么时候冒出了这种念头你?黄中林说:二00八年奥运会将在北京召开,我去北京考查了一圈,北京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动辄就是上亿的工程。你不觉得机会要多得多么?又说:只要在北京做开了,我相信比在长沙更加好打开局面。马新说:北京的机会肯定要比长沙多,它是首都。黄中林笑笑,拿出自己对未来的设想说:我们现在都是三十七八的人,还干几年,我们转行干房地产去。以后装修公司就成为我们房地产公司下面的装修公司,因为光靠干装修想发大财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望一眼马新和杨广,又强调说:像李嘉成和霍英东都是从干房地产发起来的。装修只是建筑的副产品,房地产占利润的大头,装修占小头。做装修永远搞不赢房地产老板。杨广点头说:那是那是。马新问他:我们现在有好多钱?黄中林说:如果把所有的欠款收回来,应该是三千多万。杨广说:那我们何不在北京成立一家房地产公司?三千多万在北京注册一家房地产公司应该没问题吧?黄中林说:在北京那样的城市搞房地产没上亿的资金会有些困难。一旦陷入困境,要拔出来就难了。房地产有房地产的套路,先摸清房地产的套路,再来打算。马新笑笑,说你决定就是了。黄中林望着杨广说:真的,我想把公司里十几个搞设计的骨干送到法国和德国看看,看看外国人搞的商场、宾馆和酒店的装修。带几台摄像机去拍下来。广鳖你和坨坨俩人带队去。

马新的手机响了。李国庆打他的手机,李国庆在手机那头说:我回来了。马新说:那晚上吃餐饭吧?李国庆说:我晚上要陪我父母吃饭。我刚才跟刘小江和伢鳖都通过电话,他们都想去看王正。但我们都不晓得怎么去,你是不是委屈下,开车和我们一起去?马新说:可以可以。李国庆说:广鳖呢?叫上广鳖一起去看看王正吧。马新说:广鳖就在这里,你跟广鳖说话吧。他把手机递给杨广说:李国庆的。杨广接了。李国庆在手机那头又说了遍,李国庆说:我们都想正鳖呢。早几天我到福建五夷山,站在山顶上,想起了王正。杨广说:哦。你去五夷山玩吗?李国庆说:不是,是福建鳖要跟朱熹鳖重修纪念馆,看中了我设计的浮雕。杨广笑笑,哦哦,那是好事情。要去的话,明天我们什么时候碰头?李国庆想了想说:九点钟我和刘小江、伢鳖都到你们公司来集合,然后一起去看王鳖。杨广纠正说:正鳖现在叫慧真和尚。李国庆说:管他叫什么和尚,反正他在我们嘴里还是叫正鳖。杨广嘿嘿嘿一笑,那就明天见。他望着马新,说李国庆还是老样子。没变一点。黄中林说:李国庆有段时间跟着王正搞B酒店的装修工程,从设计到装修完工,他一直守着,连一分钱都没得到。黄中林说到这里又笑笑,有段时间李国庆对王正很有意见,两人翻了脸,见了面都不说话。杨广问黄中林说:你去看正鳖不?黄中林说:李国庆既然没提到我,那我就下次去。马新批评黄中林说:你这鳖现在异怪起来了。黄中林笑笑,我明天有事,明天是星期六,老任已跟我约好了的。杨广望着马新说:那我们带李国庆和伢鳖他们去看王正。

三个人走出了办公室,下得楼来,走到各自的车前,黄中林的奔驰车干干净净,马新的奔驰车也干干净净,只有杨广的宝马车沾满了灰尘。黄中林扫一眼杨广的车说:广鳖你的车很脏了,开到哪里去洗洗吧。杨广说:懒洗得,车只是交通工具。黄中林看一眼大街,华灯初上,街上人影搞搞的,川流不息。他闻到了一股有毒的二氧化碳气味。他皱了下眉头,打开车门时忽然决定去大围山呼吸一下城市里没有的新鲜空气,他有几天没去大围山了,他瞥一眼杨广说:我到浏阳大围山去,你跟我一起去不?杨广说:我不去。

9、小月

大围山宾馆里有一个女孩,十九岁,长得极为清纯,就像一壶西湖龙井,味道好极了。她不是酒吧女,也不是卡拉OK娱乐城里那种卖笑的女孩,更不是风月场中那种逢场作戏的女人。她是宾馆的服务员,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呆了一年,就应聘来工作了。她步入大围山宾馆上班的第一天就遇见了黄中林。黄中林开着奔驰车来了,将车泊在宾馆的大门口。在这样的地方,他还是有点趾高气扬的,就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宾馆。那天他带着一个酒吧里认识的女子一并来的,但他看见这个姑娘后就不想跟酒吧女上床了。他把酒吧女安排到一间客房里住下,让酒吧女在客房里等着,他自己却跑到大堂里坐下,拿着几份报纸阅读起来。他显得很爱学习,将一张张报纸从头到尾地读着,目光时不时瞟一眼大堂服务台的服务员,她叫小月,一些人就这么叫她。小月,过来一下;小月,晚上打牌吗。他的耳朵很好,听见一些姑娘这么对小月说话。他没有动,只是坐在沙发上看报。他在阅读一张张报纸时,相继来了四台小车,跳下来七八个人,这是他在读报纸时接了他们的电话,大声对他们说他在大围山,要他们赶过来吃晚饭和打牌的。他们都开着名车,奔驰、宝马、沃尔沃,最次的那辆也是白色的丰田,个个脸上喜洋洋。他们一来就嚷着吃饭打牌。宾馆老板很高兴,因为来的都是些有钱人,他们要吃宾馆里最好的饭菜,要喝宾馆里最好的酒。宾馆老板忙着让人侍候他们。一桌饭吃了五六千块钱,然后玩了一个通宵,下午他们开着车走了。宾馆老板目送着他们的车一一离去,宾馆老板见过世面,一度在广州开过杂货铺,识货,不觉感叹说:他们开的都是世界名车,我日他的,这帮鳖真有钱。

过了一个星期,黄中林又来了,开着他那辆黑亮亮的奔驰。他把车泊在宾馆正门前,下车,走进了宾馆的大堂。宾馆经理一见到他就犹如见到了财神爷,马上笑脸相迎。黄中林扫一眼宾馆老板,说我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长沙的空气太龌龊了。宾馆经理连忙点头,表示说:这里的空气真的好,像你们这样的大老板应该多多呼吸这里的空气。黄中林笑笑,扫了眼大堂服务台,没看见那个叫小月的女孩,就问经理:那个叫小月的女孩呢?经理浅浅一笑说:小月今天轮休。黄中林说:叫她来陪我吃饭。经理说:那我叫人去叫。黄中林拿出了手机,打电话叫人来玩。他打了四五个那样的电话,忽然觉得要是他能背几首爱情诗之类的东西,恐怕小月这样的女孩会喜欢。他就起身,到酒店外面去跟李国庆打电话,通了,他显得很诚恳,问李国庆说:向你讨教几首爱情诗看。李国庆说:你有点宝。说毕,挂了手机。他又打李国庆的手机,说国庆哥,你莫挂机,我喜欢一个妹子,她长得就像一首诗,但你也晓得老子以前最讨厌背诗,现在想背一两首诗给她听,苦于肚子里没货。你搞一两首给我装点门面罗。李国庆说:背你妈妈睡觉。又挂了手机。黄中林不恼,再次拨打李国庆的手机,李国庆在手机那头骂他说:你有点神经罢?黄中林说:我可能是有点神经了,嘻嘻嘻,不过,你也莫太骄傲了,告诉我背两首诗,你回长沙,我请你上通程大酒店吃鱼翅,畜生骗你。李国庆一听有鱼翅吃,就没挂机了,像教儿子样说:唐诗里没有什么卵爱情诗,那时候女人是足不出户的,基本上看不到,所以没有什么卵诗人给女人写爱情诗。黄中林说:一句都没有?李国庆想了想,想到了他多年前在小堂客面前背的那首杜甫写的诗,便说:有一首诗是杜甫鳖写的,基本上可以冒称爱情诗,你这鳖听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黄中林没听明白,问哪个黄?李国庆回答:跟你一样姓黄的黄,四就是一二三四的四,娘就是捅你的娘的娘,黄四娘家花满蹊。黄中林问:哪个满哪个蹊?李国庆像教儿子样说:满意的满,蹊是足旁溪水的右边。记住了。黄中林说:黄四娘家花满蹊,记住了。李国庆说:千朵万朵压枝低。“千朵万朵”黄中林听明白了,但“压枝”两个字他把他听从了“鸭子”,说你是说鸭子?李国庆说:还卵子呢。不是鸭子,是压迫的压,树枝的枝。黄中林听明白了,问还有呢?李国庆背道:留连戏蝶时时舞。不等黄中林问马上又说:留就是留言的留,连就是电视连续剧的连,戏就是唱戏的戏,蝶是蝴蝶的意思。时时舞是时间的时,舞蹈的舞。黄中林问:还有呢?李国庆在手机里背道:自在娇莺恰恰啼。黄中林问:哪个娇哪个莺?李国庆说:娇艳的娇,夜莺的莺。夜莺是一种鸟。黄中林说:恰恰啼是什么意思?是哪个恰?李国庆大声批评他说:你这鳖太没文化了。恰恰啼,表示鸟叫声。恰是竖形旁一个合字的那个恰,啼是口字旁一个皇帝的帝字。黄中林笑了,这鳖诗里没有爱情啊,最后一句是恰恰啼的鸟叫声。李国庆说:我说了是冒称爱情诗,我又没说这是爱情诗。黄中林被李国庆东一句西一句地解释,又不记得全诗了,就要求李国庆说:你再背一遍。李国庆就在手机里又背了遍,说其它就是你这鳖自己去发挥了。我回来了要请我呷鱼翅啊。黄中林看见了走来的小月,马上对李国庆说:国庆鳖,我手机没电了,你来长沙我保证请你吃鱼翅。

小月没穿宾馆服,穿着淡蓝色罩衣和一条旧了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看上去很丑的旅游鞋。但这一切并不能掩饰她的美丽。她的脸蛋红喷喷的,一双月牙眼和长而尖的鼻子及两片红唇显得挺可爱的。她脸上的皮肤非常白晰,犹如豆腐一般鲜嫩,而目光却非常清纯。黄中林喜欢她这张脸,这张脸不像酒吧或卡拉OK娱乐城里那些女孩的脸,这张脸非常纯净,像一张白纸。这个女孩发育得非常好,身材高挑,乳房饱满,小屁股翘翘的。黄中林在她身上想到了早已离他而去的小青。那个小青于七年前走了。他给了她十万元,让她去干她愿意干的事情。她把他送给她的房子卖了,留下一封洒满了泪水的辞别信,消失了。他偶尔会想起小青,当然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望着走进来冲她淡淡一笑的小月说:坐。小月拘谨的模样坐下了。黄中林说:你是哪里人?小月回答:浏阳人。多大了?小月回答:十九了。黄中林推算了下她的年龄,知道她没上大学就问: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小月回答:高中毕业。黄中林说:哪年毕业的?小月回答:去年。黄中林高兴地看着她:你很年轻,年轻就有前途。有男朋友吗?小月羞涩地笑了下,没有。黄中林说:谈过男朋友吗?小月说:没谈过。黄中林更高兴了,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你叫来和我一起吃饭吗?小月说:为什么?他骗她说:因为你很像我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她叫小青。小月吐了下舌头,哦。黄中林从小月那一闪即逝的粉红色的舌头上吸取了力量,马上把杜甫的诗背给小月听——这是他怕再过几分钟又不记得了: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好美的诗啊。小月点头,望着他。黄中林说:晓得这是哪位国际大师写的吗?小月说:杜甫写的。黄中林瞪大了眼睛,说你也喜欢诗?小月说:嗯。黄中林说:那我发现我们有共同爱好。我非常欣赏杜甫,杜甫是宋朝的吧?小月笑了,说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是唐朝的诗人。黄中林猛地感到自己碰见真菩萨了,这等于是李鬼碰见了李逵,脸红了下,但他马上哈哈一笑,说我是故意这样问你,考一下你。留连戏蝶时时舞,蝴蝶鳖是多么浪漫啊,围绕着花舞蹈。小月看着他,不晓得他要说什么。黄中林又一笑,进一步剖析杜甫的诗说:我尤其欣赏最后一句,我觉得自在娇莺恰恰啼写得非常准确,因为在我看来鸟儿有时候就跟女性样,撒起娇来,叫声都娇嘀嘀些。小月一笑,是吗?黄中林说:我有时候喜欢观察鸟。小月说:哦。黄中林又背了遍:黄四娘家花满蹊……真是好诗,我喜欢杜甫鳖的诗。

小月把脸扭开了,还稍稍打了个哈欠,黄中林看出小月对他阐释诗不怎么感兴趣,马上甩出另一个他想她应该会关心的话题,说你不要在这个酒店干了,窝在这山上太可惜了。我要送你去读大学,学表演或学播音,先把普通话学好,这样你才有发展。小月的脸红了,瞪大眼睛瞅着他。他又口若悬河道:我喜欢帮人,你天生丽质,只要往前推一把,你准大红大紫。赵薇不就是这样紫的?你明天就跟我走,去长沙。你想去吗?小月觉得这太突然了,心里矛盾着说:我去了住在哪里?我长沙又没亲戚。黄中林清楚这女孩动心了,他想所有的女孩都经不住名和利的诱惑,说房子我当然会跟你解决,跟你造一个黄四娘家花满蹊的房子。小月笑了,说别开玩笑了。黄中林说:我像是开玩笑吗?先住酒店。你晓得通程大酒店吗?小月摇头,黄中林说: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小月一脸惊讶,同时表示她住不起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四百元。黄中林说:黄四娘家有钱啊,我就姓黄,杜甫就是写我屋里的花。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见小月也笑,便说:钱不是问题,钱由我付,你不要管钱的事。

鲍鱼上桌了,黄中林告诉小月吃鲍鱼,用刀子切,用叉子叉着吃。鱼翅上来了,犹如一碗粉丝,黄中林夹了一筷子到小月碗里,小月吃了,说好吃。黄中林晓得她这一辈子怕是第一次吃鱼翅和鲍鱼,笑笑说:这都是好东西,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吃过。小月一笑,笑出了两个漂亮的酒靥。黄中林说:你的模样非常清纯。他的目光继续盯着她,她再次感到她的皮肤非常光滑,她的脸型犹如一颗南瓜仔,下巴翘翘的,特别生动。他眯上眼睛,像很懂行的导演样说:你这脸型可以扮演古代皇室里的千金小姐。还可以演现代时尚的女性。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小月羞红着脸瞧着他。他又说:我有很多钱,有一些电视台的导演找到了我,想要我投资拍电视连续剧。说回报率相当高。小月望着他,他笑笑,继续说:我现在在想,你适合演什么角色。你想当演员吗?小月点点头,说想。黄中林吃完了,起身,坐到沙发上,将脚架到茶几上,望着小月说:过来,坐那么远干么?坐到我一旁来。小月就坐到了黄中林身边,黄中林一伸胳膊把小月搂到怀里,小月的脸一下子红彤彤的。黄中林在小月的脸颊上亲了口,说我会让你成为你自己都不晓得的人的。他自诩道:你遇见了我等于遇见了贵人。小月感动地望着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说:我不知道。黄中林回味着杜甫的诗道: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自在-娇-莺-还要恰恰啼,亏杜甫鳖想得出。你会知道的,你就是娇莺。他的手机响了,他把小月放开,与手机那头的人说话。他们来了,开着车,问他在哪里。他刚起身,那几个人被服务员领了来,他们中一个人大声说:哎呀,你幸福呀,呷荤酒。另一个也大叫道:我操,这么漂亮的小妞。又一个人却夸张地咂着嘴说:啧啧啧,难怪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吃饭,原来有美女陪伴啊。

小月红着脸看着这几个叫叫嚷嚷的犹如野兽一般活跃的男人。

通程大酒店自然是五星级酒店。那漂亮的玻璃大门和那气派豪华的大堂当然不是大围山的宾馆能媲美的。小月走在这样的大酒店里,不知怎么腿居然有些软什么的。她悄声对黄中林说:我不晓得怎么回事,腿发软。黄中林笑笑:没什么,你只管住就是了。他把她领进电梯,迅速上了二十八楼,让服务员开门。他走进房间,坐到沙发上,将两腿架到茶几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你就在这里住下。说着,他拿出一万元甩给小月。你等下自己去街上逛逛,买一身衣服,挑自己喜欢的买。他说,我要去签一份合同。小月笑笑,走到窗前张望,这里当然不是树木成林的大围山,俯瞰之下,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令她茫然又兴奋。黄中林抽完手中的烟,起身说:干脆我送你去四维商城买衣服吧。他告诉她:四维商城专做二十岁上下时尚女性服装,很多电视台的节目女主持都去那里购服装。你去买几套。

两人出了门,走进电梯,下到一楼,小月说:真漂亮,这里。黄中林笑了下。他觉得无论多么漂亮或清纯的女孩,都经受不住金钱和物质的诱惑。她跟她这种年龄的所有姑娘样,希望过上一种好生活,过上穿名牌服饰,坐名车和花钱如流水的生活。不同的只是外貌和性格。他想。他把车开到她面前,她一脸兴奋地坐进了车里。他开着车驶上韶山路,又拐上五一路,再拐入蔡锷路,驶入中山路,在四维商城门前停下。小月下车,很愉快地进了四维商城,她一下子被琳琅满目的服饰迷住了。这里进进出出的女孩子都很时尚,衣着时髦,步履轻盈。她打量着她们,想着自己应该怎样打扮才不土气。她不愿意输给这些城里女孩子,她马上想到了应该给自己买什么衣服。她开始挑选衣服,她看中了一套真丝的衣领和衣袖上都绣了花的服装。她把这套衣服往身上一穿,自己往镜子前一站,整个儿就变了,因为镜子前站着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这让她觉得这简直是做梦。服装店的老板说:小姐你穿着它真漂亮。她说:那我买它。她笑了,穿着这身衣服,又走进另一家门面看,于是她又看中了一套。她又将这套买下,又穿上这套,将刚才买的那套拎在手上。她继续逛着,她发现有的女孩显得很有气质是穿着高跟皮鞋,因为穿了高跟皮鞋个子就显得高。她又买了双漂亮的高跟皮鞋。临了,她试了套橄榄绿的休闲服。她把这身休闲衣服穿到身上,往镜子前一站,觉得自己又是另外一种风格。她还买了双旅游鞋,穿在脚上走起路来也轻巧些。接着,她买了个发夹,买了对夹在耳朵上的漂亮耳环。走出商城时,天已黑了。她钻进的士,回到通程大酒店,步入房间,打开了电视。她在看电视中睡着了。她是被黄中敲门的声音惊醒的。

黄中林夹着个包进来了,见沙发上堆着那么多新衣服,又见她着一身新衣服就赞美她说:你晓得买衣服啊,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好看。小月一笑,走进卫生间洗了洗脸,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走出来时黄中林正在翻看她买的衣服,他眯着眼睛打量她,说你很漂亮。她照例一笑。黄中林说:过来,我要抱你一下。她走了过去。黄中林把她抱住了,在她俊俏的脸上亲了口,说你的漂亮里有一种女人的纯情,像一只天真美丽的娇莺。小月说:不会吧?黄中林说:畜生骗你,你真是一只美丽的娇莺。小月的肚子饿了,一阵咕咕叫声从肚子里扬出来,已经九点多钟了,然而她还没吃一口东西。她早就看见食品柜上有包装漂亮的旺旺煎饼和方便面,她问黄中林:我还没吃晚饭的,可以吃这里的方便面吗?黄中林说:本来我想叫你一起吃晚饭的,五点多钟我打电话进来,房里没人接电话。小月说:那时我可能没回来。黄中林说:方便面没什么好吃的。走、走走,到外面吃宵夜去。

十月的长沙可以称得上风和日丽。要是倒回去三十年,十月的长沙已经很冷了。但是今年的十月,肯定是地球升温了,长沙的气温从来没低于过十五度,而白天,经常性地爬到三十度左右了,让你感觉还是九月一样。街上很多人,男男女女热热闹闹的,汽车川流不息,喇叭声在街上尖叫。其实两人可以在通程酒店的二楼餐饮部吃宵夜的,但黄中林在杜甫鳖的诗怂恿下想浪漫,这可是他难得的情怀。黄中林是那种人,快刀斩乱麻的男人,一般不会跟女人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但杜甫的诗句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让他忽发奇想,希望这个叫小月的姑娘成为一只自己投怀送抱的娇莺。他玩过的姑娘实在太多了,也就不愿急着上床。他希望捡回丢失了多年的与女人谈爱的感觉,那当然就要有一点“留连戏蝶”的时间,太快了就不是留连戏蝶了。他想到了桔子洲头的水上餐馆,那些木排都搁在河上,而夜色是那么宁静。他说:我们去桔子洲头吃宵夜吧。小月说:我随你呀。

黄中林走过去开了车过来,载着小月向桔子洲头奔去。他把车停在岸边,与小月走下河堤,沿着摇摇晃晃的跳板走到了排上,找了个座位坐下。小月坐在他一旁,他叫来服务员点了几个菜。一个弹着琴的姑娘悄悄走上来,小声问黄中林和小月听不听歌。一轮皎月悬在湘江的上空,将轻柔的银色月光洒在江面上,河风徐徐吹来,木排于波浪中略有些摇摆。四处的木排上均有灯光和人影,还有唱得不怎么样的歌声飘来。黄中林心情很好,就如夜空样晴朗,他瞟一眼弹琴的姑娘说:唱吧,随便你唱。姑娘调了调弦,用沙哑的女声唱起了邓丽君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黄中林觉得很好笑,她怎么会唱这首歌?这首歌让他回到了中学时代,那时他是个读高中的穷学生,穿得很土气,经常连买纸笔的钱都没有;晚上趴在桌上做作业或画从学校美术组借来的石膏像时,隔壁家的收录机里就会有邓丽君那轻柔的歌声飘来,其中就有《月亮代表我的心》。他的眼睛湿了……他看见了那个坐在桌前画石膏像的十五岁的黄中林。多少年里,他的眼睛第一次湿了……

10、刘伢子邓伢子许伢子

有一帮刚刚踏入社会的小青年在潇湘大道上逛着。他们自称四兄弟,为首的十九岁,是个高个子,姓刘。另一个十八岁,姓邓,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还一个也是十八岁,姓许,是个喜欢对着沙袋练习拳击的盼望自己哪一天能成为李小龙第二的青年。再一个姓胡,十六岁多,去年初中肄业,喜欢踢足球,最崇拜马拉多纳。然而小小年纪目光就有些淫乱,喜欢瞎吹,喜欢壮着胆子摸女孩的屁股。他们的父母都只有四十多岁,都于早些年就下了岗,在家里瞎混,埋怨社会。他们都属于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出生的那批人。那批人成长于六十年代,上小学时赶上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初中时学校里天天宣传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上午读书下午不读书的二辅制替代了全日制教学。学工、学农、学军也大大咧咧地走进课堂并把他们毫无道理地带进了工厂、田野或军营里,让他们跟农民伯伯学插秧,跟工人叔叔学看机器,跟解放军叔叔学卧倒和匍匐前进。学校的宣传栏,教室的黑板报全力以赴地配合着那个时代鼓噪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理直气壮,那声音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声音在那个年代很振奋他们,很能鼓动青少年的他们敞开胸襟玩,因为他们宁可做社会主义的草也不愿意做资本主义的苗而遭到批判。他们觉得做草好,因为草是社会主义的草啊。于是他们鄙视读书,也就没读多少书。后来下乡当知青,后来等着招工进工厂当工人,再后来报应就来了。

报应来得很快,报应可不管你是社会主义的草而应该多施肥多加关照,报应是从不讲客气的。不过二三十年时间,报应就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得这批当年不爱读书的学生喘不过气来,把他们压在社会的最低层喘息,下了岗,睁着眼睛抱怨生活且成了怨妇一样地骂着社会。在这个需要知识的时代里,他们拥有的那点知识太贫乏了,好像叫化子身上的衣服,没人要。他们后悔不已地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你要好好读书,莫像你伢老子,还只四十几岁就成了个废人。他们骂自己的孩子:蠢猪,你不把书读好,真要长大了去擦皮鞋捡破烂呀?他们狂怒了,狠狠地揍着自己的孩子,从头打到尾,边骂道:老子就是没好好读书才落得这样的下场。你未必还准备步你伢老子的后路?!一顿臭打过后,气消了,接着就去别人家或麻将馆打麻将或唤来朋友打麻将,用打麻将来麻痹自己。他们打得很小,就打一点小菜钱或烟钱,借以打发对于他们来说一天里漫长的时间。他们一边打牌,一边骂骂咧咧,要不就坐在家里瞪大眼睛张开口看电视。他们感到自己被社会淘汰了。他们却要自己的孩子坐在家里读书做作业。他们的孩子觉得这太亏了,你玩麻将、扑克,或坐在客厅里看一个个电视连续剧,他们却得正襟危坐地读书,他们觉得这不公平。于是他们丢下课本走过来看麻将,或探出头看电视或用耳朵听电视,而他们的父母于打牌或看电视剧中也懒得管儿子或女儿的学习了。事实上他们也管不了。他们于文化大革命中读的那点书早还给老师了,他们贫乏的脑袋根本看不懂今天初中课本上的内容。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在他们眼里都成了浆糊。他们只能说:你自己读,不要指望你老子指导你,不懂回学校问你们老师或同学去。老子没有好好读书,老子不懂。他们说得极为理直气壮,这让他们的孩子觉得既好笑又无可奈何。

刘伢子、邓伢子、许伢子和胡伢子就是这样的父母的孩子。他们年龄小,并不觉得父母们混得不好,相反,他们觉得父母们挺快活的,人民政府也挺好的,给他们下岗费,原单位还替他们交养老保险。他们没有星期天,因为天天是星期天。他们可以在家里整天打牌整天玩或整天睡觉。一大早,电视机就打开了,他们就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看电视。惟一的不足只是伙食差一点而已。他们受了父母的影响,不愿意坐在教室里听课,去学校上课书包里带着扑克牌或卡通书,因为玩扑克牌或看卡通书比读书做作业更有趣。然而,玩了一段时间,成绩下来了,一个学期或一年下来,当认识到不读书的后果有多么糟糕而想再追上去时,却听不懂数学啊物理啊化学啊和英语之类的课了。他们弄不懂老师在课堂上讲些什么,于是索性不读书了,丢下父母和老师们的管束,整天在街上玩。

他们在潇湘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这个世界因可以不读书,活着是多么轻松。谢谢你的茶,谢谢你的烟,谢谢你的板凳坐半边。胡伢子想起他童年时候爱哼唱的童谣,便大声吟唱起来。许伢子马上跟着吟咏道:板凳一跷,打了我的腰,板凳一脱,打了我的脚。邓伢子也张嘴跟着一并背诵起来:我问板凳要膏药――胡伢子马上道:什么膏?邓伢子叫道:鸡蛋糕――许军抢着问:什么鸡?刘伢子回过头来道:叫鸡――邓伢子一笑:什么叫?胡伢子道:鸭叫――邓伢子快活地问:什么鸭?几个人一齐回答:水鸭――胡伢子又抢先道:什么水?刘伢子又扭过头来粗声答道:自来水。邓伢子问:什么自?几个人又快活地回答:鱼刺。跟着就一齐道:什么鱼?鲤鱼/什么鲤?枪毙你!然后四个人张开嘴大笑,刘伢子发出一声怪叫,邓伢子也怪叫了声,许伢子也不示弱地叫了声,只有胡伢子叫声显得稚嫩一点。刘伢子用大男人的派头朝着一辆驶过的汽车粗声骂道:我日你妈妈鳖!邓伢子看了看,对着黑沉沉的天空敞开喉咙骂了句:我日你妈妈鳖!许伢子和胡伢子也大声尖骂道:我日你妈妈鳖!然后四个人又快活地哈哈哈大笑不止。

四个人学大人的派头,抽着烟,走着海路。胡伢子想起了他伢老子,说我伢老子今天手气挺好的,打一块钱一炮,赢了七十几块钱。刘伢子不屑胡伢子的话道:这算什么,昨天晚上,我伢老子赢了一百三十块钱,还是打五角钱一炮的。许伢子惊讶地推算道:五角钱一炮赢了一百三十元,那等于是赢了二百六十炮啊。刘伢子说:嗯,别个说我伢老子的手气好得就跟手上涂了脚气灵样嘿嘿嘿,好得很。许伢子说:我伢老子这一向打牌输醉了,输得都不敢摸麻将了,天天坐在屋里看电视。邓伢子问许伢子:输了多少?许伢子说:有一场输了二十几块,有一场辆了三十三块,还一场把我娘老子给他买米的三十块钱也输了。一共输了一百块钱。邓伢子说:那也没有一百呀,一共才八九十块。还没有我一次输得多。他吹嘘说:我上个星期在我家门口的麻将馆打牌,一次就输了一百二十块钱。输醉了。刘伢子笑了,你这鳖的毛病就是喜欢讲故事。你属于故事大王。邓伢子发誓说:我崽骗你!我是输了一百二十块钱。刘伢子不屑地哈哈一笑,要把你送给奇志大兵学讲相声。邓伢子说:你不信就算了。刘伢子摆下头,不信道:我晓得你的,输十块钱你就鸡叫的,输一百二十块钱你早就报丧似地告诉我们了。胡伢子跟着刘伢子一起笑了,胡伢子很崇拜刘伢子,觉得刘伢子是个胆子大的敢说敢干的领袖。他望着他仰慕的领头羊刘伢子,说那是那是,我相信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输。邓伢子不再申辩,说你们不信就算了,这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我没必要骗你们。刘伢子望一眼黑沉沉的天空,天上悬着一轮皎洁的月亮,他吹了几声口哨,又斜着眼睛望一眼邓伢子,说我们这一向又没搞路,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刘伢子说的“搞路”是指抢劫。他们这几天没在一起,就是偶尔在一起也没遇上可以拦路抢劫一番的人。他们专抢那些谈情说爱的男女,因为谈爱的男女在他们的刀子逼迫下,掏钱包的速度都比较坚决。他们抢了钱就迅速分散走人,因为被抢的男女一般都会报案。他们最想抢的是那些开车来到某处隐蔽处幽会的男女,那些开车的男人一般都是老板,包里一般都有钱,其次他们十之八九都是与小秘或情妇们幽会,不会因遭到抢劫而打110,因为他们怕他们的老婆跟他们没完。他们这半年里抢过五次这样的老板,他们都乖乖地掏钱,事后却没报案,而是转背就开着车走人了。有一次,一个老板开着一辆奥迪A6,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姐,于深夜在沿江大道上散步。他们盯着他俩,见两人走到一棵树下,搂在一起亲啊摸啊什么的,就装没事地走了上去。突然刘伢子拔出锋利的匕首,抵着男人的脖子,邓伢子的匕首却直指女人的脸,许伢子和胡伢子分别夺走了那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皮包。男人的包里有四千六百块钱,女人的包里也有七百块钱。那是四个人于这一年里最辉煌的一次抢劫,一下子抢到了五千三百元。这五千三百元让四个人去泰山玩了一趟,提出这个建议的是为首的刘伢子。刘伢子早就想出去玩玩了,而且他只想去泰山,因为他在电视风光片里看见的泰山真是很美。他觉得这么大一笔钱分了有点可惜,应该组织一下活动,他就对邓伢子、许伢子和胡伢子说:我们四个鳖到泰山去玩不?三个伙计忙答:去玩。

他们从泰山回来又聚在一起抢了两次,但那两次没抢到什么钱。那是个开桑塔纳轿车的。那个人把车开到金霞大道上,将车停在路旁,搂着个女人在树影下欣赏月亮。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实在有点热。他们也是装做无事地走了上去,先是刘伢子和邓伢子走拢去,许伢子和胡伢子滞后一步。那一男一女马上警惕地瞪着他们,刘伢子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拔出匕首,指着男人的胸部说:不想死就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男人看刘伢子一眼,说可以。就拿出了钱包。许伢子抢过男人的钱包,打开看,发现只有三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一张十块和五块的。女人吓得一脸苍白,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苍白。女人说:我们走吧。男人一脸讨好地对许伢子说:钱包能不能退给我?钱包对你们已经没用了。许伢子就把钱包丢到了地上,对男人和女人吼道:滚。

另一次收获也不大,只抢了一百三十块钱。那是上个月,一天晚上下雨,四个人打的,刘伢子望一眼邓伢子和许伢子,一笑。四个人就用三把匕首前后左右地抵着的士司机,刘伢子凶狠地盯着的士司机说:你敢报警就捅死你。刘伢子的匕首已抵在的士司机的脖子上。的士司机说:我不报警。刘伢子说:那你把钱拿出来。的士司机乖乖地拿出了钱。刘伢子怕的士司机转背就报警,拿他们事先就备在口袋里的尼龙绳将的士司机的手捆在背后,又脱下的士司机的臭袜子塞进叫苦不迭的士司机的嘴里,接着四个人下了车,分散跑了。这事是三个星期前做的。他们再也没有抢的士司机,他们嫌的士司机口袋里没钱。他们的目光仍然瞄在开着高级轿车的老板们身上,但三个多星期里,他们都没遇到行劫的机会。

11、抢劫

机会来了。一辆黑亮亮的奔驰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在距他们不远的潇湘大道一旁停下了。下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锁了车,向堤上走去。这时已是深夜十二点钟。十月的深夜十二点钟,河堤上已没了人影,尽管仍然有车在潇湘大道上飞驰,但却不会注意河堤上将会发生什么事。身材高大的刘伢子在社会上混的时间长一点,自然就认识车,一见是奔驰车立即就兴奋了,掉头对邓伢子和许伢子说:是奔驰车,这个老板肯定有钱。你们说呢?邓伢子瞥了眼车,也很高兴地叫了声啊呀,说今天可能是个大买卖。胡伢子立即高兴地吟唱道:谢谢你的茶,谢谢你的烟,谢谢你的板凳坐半边……刘伢子忙制止胡伢子道:你这鳖莫叫。又对胡伢子说:我和邓鳖走在前面,你和许鳖两个慢一点走,不要显得我们四个人是一起的。

胡伢子和许伢子立即放慢了步子,刘伢子和邓伢子就吹着口哨,好像没事似地朝前走去。邓伢子吹的是:板凳一跷,打了我的腰/板凳一脱,打了我的脚/我问板凳要膏药――刘伢子就偏过头来和着邓伢子的口哨声一齐吹道:什么膏?鸡蛋糕/什么鸡?叫鸡/什么叫?鸭叫等等。刘伢子身高有一米七五,长得很结实,读书的时候把重点放在玩上了,因为没钱,十岁就开始做贼偷同学抽屉里的钱了。他的父亲比较背时,所在的纱厂十年前就垮了,靠八十元的低保费过日子。那时候刘伢子还只九岁,耳朵里整天聒噪着父母在家里骂政府和社会的声音,当然就觉得这个社会欠了他们家一大笔,至少是害得他父母只能吃“低保”,还害得他从小就只能过一种眼巴巴地看着同学吃冰淇淋自己却没钱吃的生活。他对邓伢子说:邓鳖,我们以后也要搞辆奔驰车开呢。邓伢子说:那要先学会开车。刘伢子说:我伢老子说什么事情都要敢想,不敢想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邓伢子回答:那当然。刘伢子又说:我伢老子说要是那时候他跟着别人去做生意,而不是在家里吃政府的低保,他现在也有大房子住,也有几十万了。我伢老子说他蠢就蠢在什么事情都不敢去做。

邓伢子也有一个下了岗,整天在家里骂社会,还整天坐在麻将桌上打麻将的父亲。邓伢子的父亲今年才四十四,可是还在他三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抱怨社会了,因为那年春节过后,他的名字忽然出现在下岗榜上了。从那天开始,他就觉得这个社会对他不公了,就告诫儿子说:儿子,你要好好读书,争口气,伢老子是文化大革命中读的书,被这个社会害了。那一年邓伢子还只六岁,身高八十五公分,还没进小学,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要好好读书。现在邓伢子身高一米七三,因小时候热心于体育运动,于是就孔武有力。他也跟刘伢子一样,读书的时候把重点放在玩上了。他就是那种父亲在家里打麻将,他就留心着父亲打麻将,见父亲赢了钱他就伸出手要求“抽水”的孩子。读初二时,他曾一砖头把一个高年级同学的脑壳打开了,让那同学头破血流的。那同学的叔叔领着两个年轻人跑到学校要打死他。他跑了,从此就再也没去学校读书了。邓伢子跟着刘伢子率先向这对男女走去。男人和女人正坐在水泥护栏上抒情,边眺望着夜空下的湘江和湘江对岸的万家灯火。男人看见远远有两个人走来,又看见还有两个人走来,男人没在意,他的目光注视着美丽的女人。他自我感觉良好地对女人说:小月,你以后会了解我,我是那种男人,从不对女人施暴的男人。男人又说:你让我想跟你谈爱,让我想重新生活一次。小月不相信道:真的吗?男人说:畜生骗你。

刘伢子已黑着脸走到了那男人面前,蓦地拔出匕首,直指男人的左胸。邓伢子用匕首抵着女人的腰。刘伢子说:你敢喊叫就一刀捅死你。男人没有叫,而是瞅着刘伢子手中的刀。男人的手按着一只黑皮包,刘伢子把男人手中的包夺了过来,丢给走拢来的胡伢子。随即命令男人道:走,到河堤下去。手中的匕首在男人的左胸上按了下。就在一旁有一个口子下河堤,男人一点也没反抗地跟着刘伢子一级一级地走下了河堤。河堤下一片黑暗,那一大片黑暗笼罩着草地和乱石。女人也被邓伢子逼下了河堤,女人不像男人那么镇静,走得有些惊慌,差点摔了一跤。幸亏邓伢子逮住了女人的一只胳膊,不然女人就跌倒了。刘伢子对胡伢子说:看看包里有好多钱。胡伢子捧着包,忙蹲下,打开包一看,见都是一叠叠的百圆大钞。胡伢子立即拉拢拉链,对刘伢子说:老大,满包都是百圆大票子。男人说话了:钱你们可以全拿走,我包里的身份证、行驶证和驾驶证请给我留下。还有那几张银行卡也留下,因为你们取不到钱的。男人说话很平静,一点也不惊慌。刘伢子看一眼男人,觉得男人说的话也合理,便指示胡伢子,说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给他。胡伢子就把那一叠证件掏了出来。胡伢子瞟一眼男人又瞅一眼女人,对刘伢子说:老大,这鳖女人好漂亮的啊,有点像电影影员许晴。刘伢子早就淫心荡漾了,见这个男人这么配合,便觉得还可以进一步。刘伢子对胡伢子说:你把许鳖叫来。胡伢子就转头对站在堤上望风的许伢子说:许鳖,老大叫你。许伢子大步走来,刘伢子对许伢子和胡伢子说:你们两个给我看着他。他敢乱动就一刀捅死他。

胡伢子和许伢子忙用匕首抵着男人的胸脯和腰部,刘伢子再次交代说:他敢反抗就捅死他。说着,他和邓伢子就勒令女人跟着他们往另一处草地上走去。夜色下的草地黑墟墟的,有些而令人恐怖。女人哭了,哭道:求求你们,求你们放过我好么?求你们了,呜呜呜呜。男人听不得他心爱的女人哭,自然脾气来了,他大声对刘伢子和邓伢子说:放开她。钱已经给你们了,还要劫色?说着他猛地推开身前的胡伢子,拔腿就跑。他只有跑掉,打110,才能解救女人。但许伢子不想让他跑,追上去,一刀捅在男人的腰上。男人没理他,继续往前跑,但前面有一个坑,他没看见,摔倒了。许伢子追上去,对着男人的背脊又是一刀扎进去。许伢子对追上来的胡伢子说:你呆了?不能老子一个人捅,你这鳖也要捅一刀。胡伢子二话没说,一刀捅在男人的左胸上,一拔出来,一股浓浓的鲜血溅了胡伢子一脸。

次日晚上,好几个频道同时播放了一条新闻,那新闻确实有点使人震惊,内容是:昨晚在湘江岸边发生了一启恶性凶杀案,今天清晨,有人在潇湘大道的河堤下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分别杀死在相距一百多米的河堤下……经查明,男的名叫黄中林,白水人,三十八岁,现为金龙头装饰公司的总经理;女的年龄在十九至二十岁之间,经法医鉴定是遭到轮奸后被人杀死的,目前身份尚未查明。市公安局岳麓分局已于今天成立了专案组,着手调查这桩惨无人道的凶杀案,据公安机关的责任人说,根据现场侦察,初步掌握了一些证据,相信不久将破获此案。本台报道。

12、胡伢子

胡伢子的父母已对胡伢子绝望了。用长沙话说,这是个讲不信的坏种。说打,已经打够了,棍子都打断了好几根;说骂,畜生、猪啊狗的,什么脏字眼都用过了。可是他仍然逃学不愿读书。父亲倒希望儿子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要像他,这么早就被社会排斥在门外了。但他却没办法指导儿子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儿子课本上的知识,他一点都看不懂,请家教吧?又没钱,就只好用法西斯的那一套来整治儿子。可是久而久之,胡伢子的学习成绩还是一锅粥,便绝望地觉得自己养了个迟早要成为牢改犯的畜生,也就放弃了对儿子的教育。母亲也跟着他绝望了,骂着胡伢子说:你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打流,看你这辈子怎么完?母亲痛心疾首地指责儿子,又说:再过几年,你这畜生就会后悔的。你以为还是你爸爸妈妈的那个年代,大家都不读书,下农村只等招工,横竖有饭吃。你真是个蠢猪啊。

胡伢子一点也不像他父母这般绝望,他有朋友许伢子、邓伢子和刘伢子。他们都很仗义。虽然他年龄最小,出的力也最小,但每一次抢得的钱财,老大总是主张平分,一分钱也不少他的。老大刘伢子自诩自己是宋公明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他的处事原则。所以,胡伢子觉得活在世上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快活。反过来,他觉得父母们的焦虑是多余的。他对他的父母说:我不用你们管,我也不要你们的钱,我自己会去赚钱。他的父亲愤怒道:畜生,你能赚什么钱?你以为地上有人民币捡?你只能去偷去扒去抢银行。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胡伢子斜睨着父亲说:你以为你活得蛮好?不就是拿了点下岗工资呷饭?昨天输了十几块钱还跟别个吵架。父亲愤怒了,举起拳头要打儿子,老子打死你!父亲吼道。胡伢子转身跑了,心里想如果他不是老爸,他早就同他干了。这天晚上,他走着猫步回家了。他和刘伢子、邓伢子和许伢子在玉楼东呷酒,他请客。他带了一千五百块钱,他以为会要很多钱,结果只用了不到两百元。很晚了,他才步履轻飘地回家。屋里一桌麻将,都是父亲的几个下了岗的同事,父亲在打,母亲在看。胡伢子看了几圈,就醉眼惺忪地爬到床上睡觉了。他和许伢子、邓伢子及刘伢子在玉楼东酒店呷了不少酒。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胡伢子的母亲见儿子的衣服脏了,就替儿子洗衣服,一搜口袋,她大吃一惊。口袋里居然有一千多元钱。有九张是百圆红钞票,四张五十的绿钞票,还有二十的黄钞票和青色的十元钞票。她把老公叫来,冲老公说:这是从你崽口袋里搜出的钱。老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联想到崽伢子制了套米色的西服,又买了双老人头皮鞋,还买了件雪白的衬衣。他正迷惑崽伢子制这些派头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口袋里居然还有这么多钱。他马上严肃起来了。他对老婆说:你崽伢子在外面做贼,这是肯定的。老婆也感觉到这事的严重性了,说那怎么办啊?男人走进了儿子的房间,儿子仍趴在床上睡觉,在梦乡里游走。男人推了儿子的脑袋一把,吼了声:起来。儿子睁开了眼睛,看见父亲黑着脸儿瞪着他,就揉揉眼睛,望着父亲。父亲绷着脸说:你起来,我有话要问你。胡伢子坐直了身体,因为他看见父亲手上攥着一叠钱。父亲扬扬手中的钱说:这是你妈妈洗衣服时从你口袋里搜出的钱,你自己老实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胡伢子的瞌睡没有了,后悔昨晚回来时忘记把钱藏到大柜的棉衣里了。父亲瞪着眼睛又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你老实说。儿子说:别个的。父亲说:别个的?哪个别个的?儿子说:许军的。父亲认识许军,还认识许军的父母。他们住在一条街上,只是不在一个单位。许军的父母也跟他一样下了岗。父亲冷笑一声,许军会有这么多钱?他爸爸是开银行的吗?胡伢子说:是他放在我身上的,你不信可以问许军。父亲严肃着面孔,说崽呀,我告诉你,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许军不可能有这么多钱,你不要骗我。他爸爸妈妈跟我一样都下了岗,整天在麻将馆里打一块钱一炮的麻将。早几天,我还碰见了许军的爸爸。崽呀,你要撒谎,事先也要动动脑筋。钱到底是哪里来的?胡伢子说:是邓长健的。邓长健时常来叫胡伢子出去玩,身为胡伢子的父亲曾问过邓长健的父母是干什么的,邓长健曾告诉他,他父母亲曾在一家衬衫厂工作,那家工厂已经倒闭过好几次了,就是说工厂倒闭后,被政府扶起来,跟着又倒闭了。胡伢子的父亲晓得那家工厂,他的一个中学同学就是那家衬衫厂的,现在在一家建筑公司守材料。胡伢子的父亲望着胡伢子说:你真是个猪脑壳。邓长健的父亲早下岗了,他母亲做钟点工,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快说,钱是哪里来的?

胡伢子不吭声了。事实上,他心里一直感到恐惧。那个晚上的那一幕总是缠绕着他,让他挥之不去。他还记得那个中年男人倒地的眼神。那个男人倒下去时眼睛就直瞪着他。而最让他感到内疚的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遭到他们轮奸后,求他们不要杀她。他是最后一个爬到女人身上的。老大望他一眼说:现在轮到你了。用长沙话说,这叫做“接春”。他其实并不想接春,但他还是上去了。因为他不上去,他们就会看他不起,觉得他胆子小,不是男人。为了表示自己是男人,他脱了裤子。女人瞧着他,说你们莫杀我好啵?求你们莫杀我好啵?他在女人的哀求声中兴奋了,阳物飙了起来,很坚挺地插入了女人的身体。他自己都吃惊,怎么自己的阳物一插进女人的身体就同塑料水枪样水直飙。他叫道:啊、啊、啊。

老大在一旁看着,嘿嘿嘿笑,带点挖苦的味道说:胡鳖,你这鳖年龄最小,卵却最大啊。他听了这话一时很不好意思。老大问他:你完了没?胡伢子说:完了。老大说:一个一刀,有难同当。说着,老大蹲下身,一刀扎在女人的脖子上。邓长健也一刀刺了下去。许军也在女人的乳房上捅了一刀。许军捅那一刀时还假惺惺地对女人说:你要原谅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胡伢子是最后一个用刀子捅的。当时女人的喉头、乳房和肚子上鲜血直冒,已经全身是血了,而且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向他,让他恶心得想吐。他真的不愿意再在女人的胸脯上扎一刀了,因为他感觉她太可怜了。但他还是将手中的匕首扎进了女人的胸部,又迅速拔了出来。这就是老大提倡的有难同当。事后,他们跑到河里洗了澡,把溅到身上的男人和女人的血洗掉,然后上岸分钱。钱有三万八千块钱,这是让四个人喜出望外的。这么多钱,许军说,今天真是收获大大的。邓长健说:我一辈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胡伢子也说:我也是。我日他的,这么多钱,可以半年不搞路了。老大点完钱,说我们每个人可以分九千块钱,还有两千多块钱剩,我提议做我们这几天的活动经费。许军说:我赞成老大的意见。邓长健说:我听老大的。胡伢子很高兴,说我也听老大的。老大把钱分成四分,让他们每人拿一分,对他们强调:千万要把钱藏好,千万不能让你们的父母晓得。老大又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吐漏一个字,一旦晓得是我们干的,我们就都没命了。三个人连连点头,然后分散回家。许军和胡伢子走在一起,两人口袋里都装满了钱,但都有些紧张。为了给自己壮胆,许军想用唱歌驱逐内心的恐惧,就胡乱地大声唱道: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我们的眼睛里……胡伢子跟着许军唱了几句,终因不记得歌词而罢唱了。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上学前班时,老师教他那个班的男孩子于六一儿童节登台表演时唱的歌,便对着天空大声唱道:打起鼓,敲起锣,吹起小喇叭……

连续几天,胡伢子天天晚上做噩梦,一醒来他就出一身虚汗。梦里面,那个女人会突然出现,对他说:求你们不要杀我好啵?还有那女人全身上下鲜血直冒的情形。还有那个男人倒下时无力和恐惧的眼神,时常在白天或晚上的不定什么时间里蓦地闪现在他脑海里,让年仅十六岁的他既紧张又害怕。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父亲瞪着他。他感到不安和害怕地回答父亲:抢的。父亲说:抢的?抢了什么人的?胡伢子很想对人倾诉,他觉得他说了也许就不再那么恐惧了,他的年龄和心理还真的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压力。他希望他父亲能分担他的压力。他望着窗外上午九点钟的天空说:就是电视里播的被人杀死在河堤下的那个男人的。胡伢子的父亲瞪大了眼睛,崽伢子呀,原来让全市老百姓震惊的杀人案是你干的。你真是有出息呀。胡伢子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是刘小刚、邓长健、许军还有我一起干的。父亲感到绝望道:难怪你这几天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芙蓉王烟,难怪你又买衣服又制派头。难怪啊难怪,崽伢子你这一下惨了,杀人要抵命的啊,搞不好要判死刑的你晓不晓得?胡伢子哭了,眼泪水涌出了他那双既邪恶又惊惧的眼睛。母亲也哭了,哇地一声,然后就忧心如焚地呜呜呜呜地哭起来。父亲傻了,呆呆地瞅着母子俩哭泣,绝望地坐到了椅子上。他想他不知道多好啊,现在知道了,一切都完了。他等他们母子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冷静地指出说:崽,现在摆在你面前惟一的生路就是去自首,争取人民政府宽大处理。胡伢子说:不,我不自首,我不出卖朋友。父亲瞅着儿子说:你真的宝气啊。你现在还只十六岁半,而且你也不是为首的,你投案自首说不定还能救自己的一条狗命。如果再隔半年,你满了十七岁,那时候不是你自首,是你们中的某个人把这个案子带出来了,你可能就会判死刑你晓得吗?胡伢子说:我我我不自首,我不愿意别人说我出出卖朋朋朋友。父亲指出说:不自首摆在你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不会有第二条路给你。你这一辈子肯定是在监狱里过了。但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你只要在监狱里表现好,说不定还可以争取减刑。知道吗?只要你活着,就总有峰回路转的一天,说不定坐个十年牢,你又放出来了。父亲又说:我跟你妈结婚时是二十七岁,如果你只关十年,出狱还只二十六岁,比我跟你妈结婚时还小一岁,到时候你还可以重新生活,你明白么?要是把你枪毙了,你就任何机会都没了。崽伢子,这是机会啊。

邓长健点上许军递给他的芙蓉王烟,像模像样的吸了口说:我伢老子昨天打牌输了三十几块钱,我娘跟他吵架。我背着我娘给了我伢老子一百块钱。许军望着他说:何解呢?邓长健说:我伢老子口袋里没一分钱了。我看他可怜就给了我伢老子一百块钱。刘伢子说:你爸没问你钱是哪里来的?邓长健说:问卵,我伢老子高兴得要死。转背就去麻将馆里找人报仇去了。我晚上回家睡觉时,我伢老子还在麻将馆里没回来。许军说:你伢老子是个十足的麻将鬼,只要有二、五、八,什么都不管了。邓长健咧嘴笑笑,我伢老子其实几好的,他从不管我的,我崽骗你们。刘伢子觉得邓长健有这样伢老子而很好道:那好,为你有个好伢老子干杯。两人拿茶当酒地碰了下杯,一人喝了口茶,笑笑。邓长健掉转头望身后一眼说:胡鳖还没来罗,这个杂种。许军左右扫了眼,你这鳖昨天在玉楼东太逼他喝酒了,胡鳖呷酒不行的。我估计他可能现在还睡在床上没醒。刘伢子大哥样神气地把一口烟吐到空中,瞧着那个烟圈渐渐散开,然后说:胡鳖年龄小,以后你们不要逼他。他又不懂得爱惜身体,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也不好。邓长健说:你莫看胡鳖年纪小,人狡猾得死。我敢断言,胡鳖长大了是个大滑头。不定哪一天会是长沙市的头号诈骗犯。刘伢子笑了下,说那到时候我们要为他感到骄傲了。许军不屑道:胡鳖没那么灵泛,他的脑壳只骗得了八岁以下的少年儿童。他看见留泥井盖都想偷,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长大了能成为长沙市的大诈骗犯?邓长健替胡伢子说话:许军鳖,人不可貌相。许军是个挺自信的小青年,在学校里他曾骗过很多男女同学的钱,后来发展到抢男同学的钱。再后来学校觉得他屡教不改,把他开除了。许军说:我晓得胡鳖,他只是有点小灵泛。你说得对,刘伢子说,但胡鳖讲义气,这一点很难得。

他们是坐在德园包点店喝茶。此刻是上午十一点钟。包点店里坐着一些喝茶的中年或老年男人,他们只需一杯茉莉花茶、一包烟和几个包子就可以在茶室里聊一上午。他们在茶室里讲古,讲从报纸上或荧光屏上获得的见闻,然后又从见闻联想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或过去的事情。所以茶室里闹烘烘的,说话声很大。某某现在当了官;某某以前在街上玩时穷得卵样的,现在成了身价上千万的大老板;某某自从进了公安局,身份就改变了,现在神气得不得了。他们坐在一隅,一边说话,等着胡伢子来,一边就听来自于这一桌或那一桌人的闲谈。许伢子感叹地望着刘伢子说:老大,也许我们到了五十岁,也会坐在这里一杯茶一包烟的扯闲谈。刘伢子说:那要看我们是不是有这样长的寿命。邓伢子展开想象说:说不定到时候我们是坐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里聊天呢。刘伢子说:这我倒没这样想过,我想只要不是在牢房里度过下半辈子就行了。许军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还玩两年,以后就学做生意。比如我们几个鳖开个饭铺。邓伢子摇头说:开饭铺太累了。刘伢子也不屑于开饭铺说:开饭铺发不了财。邓伢子提议说:只有搞房地产才能狠赚一把。许军学刘伢子的吐了个烟圈,见烟圈吐得不是很成功,说我吐烟圈没你吐得好。又说:搞房地产要钱搞啊,我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他望一眼邓伢子和刘伢子,除非能搞到枪,像张君鳖一样抢银行。邓长健非常赞成道:是可以考虑。他妈的,人无横财不富。刘伢子隔了几秒钟才说:那要到越南边境一带卖到枪才行。没有枪,想抢银行是送死。许军说:我听我们街上的一些老满哥说,云南边境的一些地方也有手枪卖。邓长健眼睛泛光地兴奋道:那我们去云南不?

刘伢子瞧见有几个年轻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他们一共进来了五个,五个人一进来就都把视线落到了他们身上。刘伢子正对门坐着,他一瞧见那几个人望着他们,心里就感觉不太妙。他想到了胡伢子。胡伢子年龄小,承受能力低,但他又不相信一心崇拜黄飞鸿和行侠仗义的霍元甲的胡伢子会出卖他们,再说胡伢子也动了刀的。但第六感觉告诉他,来者是冲他们来的。他把手绕到了背后,在他的裤腰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五个人好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其中有两个走到了他一旁的桌前坐下,一个对茶室的女人说:泡五杯茶,老板。刘伢子又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神经太过敏了。他这一向,一看见警察就紧张,即使是在大街上,只要看见穿制服的人,腿就有点发软什么的。许军突然问他:老大,我们哪天去云南不?看能不能在云南搞到枪。刘伢子使了下眼色,示意许军不要再说下去。许军便回头瞟了眼,见又有两个年龄三十岁左右的人坐到了他身后的桌前。许军没看出有什么异样,问刘伢子:怎么啦?刘伢子见走来的人时不时打量他们一眼,就低下头对许军和邓长健小声说:我觉得会出事,我们走吧,不等胡鳖了。邓长健觉得应该再等等胡伢子,因为昨晚分手时几个人都约好了的,说再等一下。刘伢子却说:我们到杨裕兴呷面去不?许军把杯里的茶喝了个干净,说那走吧。今天是邓伢子请客。他们四个人轮番请客,因为钱是四个人平均分的。邓伢子今天口袋里带了几百块钱,为的是请他们吃中饭。他对茶室老板说:老板,这里买单。

刚刚坐下的那一桌人霍地站了起来。突然一个人一转身,猛地箍住了邓长健的脖子,另一个年轻人也迅速箍住了回转头来的许军的脖子,并把许军拖离坐位,按在了地上。刘伢子见状,起身想跑。一个刑警扑上去,把刘伢子扑倒在地。刘伢子挣扎着,拚力反抗。另一个刑警迅速逮住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扭到背后,掏出手铐铐住了刘伢子的一只手,又将刘伢子的另只手扭过来,铐在了一起。刘伢子说:我犯了什么法,为什么抓我?抓他的刑警说:为什么抓你?胡小民已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了,这就是为什么抓你。许军的双手也被反铐在身后了,他于反抗时头被刑警重重地打了一拳,此刻他的脸色变得蜡白蜡白的。他对刘伢子说:我晓得胡鳖立不住的,这个杂种。刘伢子没说话,但他讪笑了下。邓长健的手也被反铐在身后了,他的头仍被刑警压着。另一个刑警走拢来搜他的身,在他的腰间搜出了一把匕首,匕首插在牛皮套里,匕首柄扎着红绸布。邓长健朝从他身上搜出匕首的刑警摆出一个笑,这是他不愿意给走过来看的陌生人一副可怜相。刑警见他还敢笑,给了他一耳光,你还笑,刑警说,不晓得死到临头了。邓长健就不笑了,却目光直直地瞪着他。刑警准备再给他一下,碍于围观的群众很多,就没动手。那些在茶室里喝茶聊天的中老年男人望着发生在眼里的这一切,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龄大点的男人问刑警说:你们是公安吧?一个身材魁梧的刑警说:是的。问话的人又道:发生了什么事?身材魁梧的刑警绷着脸说:上个月,一对男女被人杀死在潇湘大道的河堤下的惨案你晓得吗?问话的男人忙点头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了,几家电视台都报道了。身材魁梧的刑警说:就是这几个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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