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野兽|第一章——第六章

2016-08-10 10:52:1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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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是一群浑蛋,不是谦虚,是的的确确的浑蛋。我们很不愿意端起架子把自己看成一个好人,但我们也并非坏人。坏人带破坏性,然而让我们感到遗憾的是,我们还没坏到那种破坏狂的程度,所以还不能说自己是坏人。我们只承认我们是有些狡猾和乱搞的小坏蛋,大坏蛋是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本拉登及萨达姆等等,那属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疯子。我们距那种疯子还差得远,用距离来打比方,假如我们现在在广州,那他们已经到哈尔滨去了。所以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小坏蛋,大坏蛋是他们。

我说的我们是指加我一起的八个人:两个是中央美院毕业的:刘小江、李国庆;一个学油画,一个学壁画;三人是广州美院毕业的,黄中林、马新和杨广;还一个是西安美院毕业的,叫王正,学设计的,是我们这帮画画人中的美男子,逗得很多妹子愿意以身相许;再一个是浙江美院毕业的,学国画的,小名叫伢鳖。伢鳖是个老实人,他们都有点欺负他,拿他开心。他们都毕业于一九八八或一九八九年,都是正牌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我,虽然也混迹于他们之中,却比他们差一个档次,要是与中央美院的人相比,那就不晓得怎么个差法了,这就像一个在中央电视台的晚会上唱歌,一个在昏暗的歌厅里唱歌样,远不是一码事。我是长沙市轻工业专科学校毕业的,拿的是大专文凭,年龄又比他们小几岁,毕业也比他们晚两年。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小鳖。小鳖是长沙话,指细伢子的意思。

杨广是一九八五年考入广州美术学院的。那一年他十七岁,一脑壳的画家梦,怀疑自己会前途无量,前提是只要肯努力。那时他心里装着高更和毕加索那些鬼画家,觉得自己长了个大师相,一双眼睛称得上智慧。次年暑假,他只身背着画夹子去了趟西藏,没死在西藏是他身体好,但在西藏行走了两个月,回来后他就直摇头。他说他在西藏遇见了两个画得非常好的人,都是中央美院的,他觉得自己的油画远不及那两个人。他们画得真好,杨广说,望着马新和黄中林,我觉得我的画差他们至少有两个档次。马新不相信,他们真的画得那么好?马新一生下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你是不是太长别人的志气了?杨广说:畜生骗你们。

那一年,马新已有了女友,是个漂亮得让人羡慕的姑娘,门第很高,高得你站在板凳上都觉得自己很矮。她老外公是清朝倒数第二个状元,杨度和另外一些清朝末年里非常有影响的人物都是她老外公的朋友或学生,画家齐白石最先就是受到她老外公的赏识并推介出去的。齐白石对于他一家人的回报则是将马新送到了匈牙利。这是说她老外公遗传下来的一幅齐白石的画,被他们贱卖了五万元人民币,就是这五万元让马新于一九八九年大学毕业后与他女友去了匈牙利。起先,马新在匈牙利做街头画家,但他感觉做街头画家犹如长沙街上的叫化子,就跟一个浙江鳖靠倒卖中国瓷器和丝绸品为生。后来他见做“蛇头”有钱赚,便自己做起了“蛇头”。当时南斯拉夫比匈牙利好,科索沃战争还没爆发,一些到了匈牙利的中国人就想到南斯拉夫找工作,因为在南斯拉夫比在匈牙利好赚钱。马新就干起了蛇头,于黑灯瞎火的夜晚带那些同胞穿越他事先已踩好点的边境线,将他们送入南斯拉夫。好处是从中捞五百美金,十个就是五千,他干了好几趟,也就赚了几万美金。马新于一九九一年从捷克回来时,口袋里装着的是大把大把的美金,用起钱来不做钱用,真让人羡慕。

大学毕业时,杨广和黄中林分在广州市一家装饰公司搞设计。那装饰公司死气沉沉的,好像有鬼在公司里游荡似的。那是家国营公司。那时杨广一头长发,一张脸上蓄着他怎么也舍不得剃掉的胡子。这是他年龄小,就拚命蓄着胡子扮老相。杨广生于一九六八年,那一年长沙街头到处都在庆祝“革命委员会”的成立,他出生了,哇地一声来到了这个敲锣打鼓的世界。五岁那年,他就读书了。杨广有一个当小学校长的外婆,外婆测了测他的智力,发现五岁的杨广读书写字一点也不困难,就把他领进教室里读书。那是一九七三年,那个时候的长沙破破烂烂的,街上没一幢房子让人感觉气派。惟一让人觉得可去的场所就是电影院。

杨广读小学时是班上年龄最小的,经常受到大孩子欺负,于是他很小就渴望自己快点长大,梦想请哪个高手对他来一番拔苗助长。他父亲并不高大,母亲也不很高,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渴望起了作用,他的个头在他那个小学班上并不是最矮的,到后来快毕业时居然是班上个头较高的几个男同学中的一个了。年龄小,但却好胜的杨广,读小学时成绩挺不错的,因为少年的他喜欢听班主任老师表扬他的学习成绩好。班主任老师是个漂亮女人,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这让身为男孩的杨广看着挺舒服的,为了博取老师的喜欢,他读书就很认真。进初中时,当第一抹不应该叫做胡子而应该被当做汗毛的东西在他嘴唇周边出现时,面对着镜子的他真有一种如获至宝的窃喜心理。我长大了,他对母亲说,我嘴上长胡子了。母亲不屑于他那张尖瘦的稚脸上那几根几乎看不清楚的汗毛说:你有点神经。

神经杨广第一次将嘴上的胡子非常珍惜地保留下来是他十五岁那年,那时他身高已长到一米七五了,比母亲和父亲都高,读高中一年级,喜欢画画,画出来的静物和人物速写挂在墙上也像回事了。苹果立了起来,桃子看上去不像西红柿了,而且玻璃杯画得也像只玻璃杯了。因此他在家里说话也明显比以前有地位了。过去他说的话,大人们权当他放了个屁,读高一后,他说话大人们也听一点了。那一天他第一次理发没刮胡子。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那一天对于长沙市的很多少年来说都很平静,对于杨广来说却是一个新的起点。他理完发回来时,母亲见他嘴上的汗毛还巍然屹立就大吃一惊地怒斥他道:你怎么没把胡子剃了?这一天是他母亲第一次称他嘴上的汗毛为“胡子”,他听了异常兴奋,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没理愤怒中的母亲,尽管母亲把父亲的剃须刀撂在他面前,且气势汹汹地勒令他立即剃掉嘴上的胡子。他跑了,晚上才回家,嘴上那一圈胡子在母亲眼里如一排茂盛的荆棘样威风凛凛的。母亲难过道:这哪里好看呢?又不好看,你霸蛮要留着胡子做什么?

杨广留胡子是他希望自己变老一点。他的脸太稚嫩了,像女孩子的脸一般稚嫩,把胡子一剃那就更像个女孩子了。第二天母亲又要求他剃胡子,他一脸庄重地对母亲说,除了不让我剃胡子,随你叫我干什么我都照办。母亲就没再坚持,毕竟她也不希望将儿子放在敌对的位置上而使母子关系越来越僵。母亲打量了他几眼,也觉得儿子大了,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五,说话不再是童声而是男孩的吼叫了。那年暑假,母亲出钱让他进了一家高考美术班,在那个美术班上他认识了刘小江、李国庆、王正、黄中林和马新,还有伢鳖。那一年,黄中林和马新已高中毕业,刘小江和伢鳖也高中毕业了。李国庆和王正于那年读高三,因为想考美术学院也进了这个高考美术班。他们是小年轻,又都是画画的,自然很快就认识了。我叫杨广,杨广向黄中林和马新说。黄中林说:隋炀帝就叫杨广吧?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这么问道。杨广一笑,是的,我伢老子脑壳有问题,给我取了个皇帝的名字。马新哈哈哈一笑,杨广脸红道:我要改名字,我妈不准我改。李国庆插话说:做伢老子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成龙。黄中林点头说:就是啊,伢老子都希望自己的崽成为国家栋梁。

伢老子是长沙方言,专指父亲,意思是伢的老子。他们成了朋友,一起去菜市场画速写,一起去湘江旅社画人物肖像,一起去桔子洲头画风景。他们相互交流,互相瞟学,一个个雄心勃勃,画家梦于白天黑夜里召唤着他们。次年高考,在他们一行人中画素描画得最好而被他们戏称为素描大师的刘小江报考中央美院油画系,居然考上了;在他们中一点也不起眼的伢鳖却考上了浙江美术学院,而他们中长得最俊的小伙子王正也考上了西安美院。第二年,对艺术有着很多梦想的李国庆也考上了中央美院,学壁画。而黄中林、马新和杨广却同时考上了广州美术学院。那一年广州美院在湖南招了三个学生,就是他们三人。

读大学总是要毕业的,这就像火车总是要到站一般。大学毕业时,杨广和黄中林分在广州一家建筑公司下属的装饰公司里。那家公司都是广东人,就有点欺负湖南人。杨广和黄中林进入公司的第一天,公司的负责人就让他们扫地和打开水。领导看也不看他们,指着门角落里的扫帚说,你们把地扫干净。哦,还把开水打好。他们干了。第二天,两人一进办公室,领导又这么吩咐他们。领导是个矮个子男人,纯粹的广东种,脸短短的,额头突突的,皮肤黑黑的。杨广望他一眼,心想他又不是来扫地打开水的勤杂工,但他忍了,毕竟初来乍到。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黑皮肤还让他这么干,他就有些不快了。他瞪大了长沙人那种带点杀气的眼睛,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他问黑皮肤领导:我?黑皮肤说:嗯,把地扫一下,把开水打来。杨广拿起扫把,扫地时却有些别扭,人家可以坐在办公桌前聊天,说一些街头巷尾的粟事,他却像勤杂工样拿着扫把扫地。他身为广州美院油画系毕业的大学生,跑到这家小公司来扫地和打开水,这是哪门子事?那时候办公室里还没饮水机,也没有电炊壶一类的东西,喝开水要到锅炉房去打开水。扫完地,杨广对黄中林一笑,拎着热水瓶去了锅炉房。打了开水,走进办公室时,心里一恨,一个趔趄,故意将热水瓶摔在地上。那是两只八磅的热水瓶,塑料壳面,热水瓶破了,开水流了一地,室内顿时热气腾腾的。黑皮肤瞪圆眼睛,喉咙很粗地发火道:你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杨广歪着脸一笑,却说:脚绊了下地。黑皮肤说:快把这些碎玻璃收拾一下,今天被你弄得真烦躁。

只有一个人晓得他是故意这么干,那就是黄中林。黄中林看他一眼,眼上是那种讥诮的表情,他对杨广说:你莫乱搞。杨广仍然有气道:我不干了,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打开水和扫地?就因为我刚来?就因为我年龄最小?黄中林用手肘捅捅他,安慰他说:你要明白,该吃亏时还是应该吃点亏。除非你不在这里干了。杨广说:我是不想干了。又说:等这个月一满我就不干了,我回长沙去。杨广口袋里没钱,连抽烟的钱都没了。他必须干到发工资的那天。他一生里只惟一拿过一次工资,就是那次开工资。工资是八十块钱。他拿了钱,脸上就有些快活,对在一旁等着他一起走的黄中林一笑,说他现在可以回长沙了。黄中林比他大两岁,考虑事情自然就要周到些,说我替你向公司领导请假,就说你父亲病重。杨广说:我其实不喜欢广州。黄中林舍不得离开广州说:我这鳖觉得广州要比长沙好。杨广道:再好我也不喜欢。我还是要回长沙。黄中林是白水人,对长沙没什么感情,那时他二十三岁,觉得广州的发展前途应该比长沙壮大。他说:我还是喜欢广州。你真要走,那我跟你饯行。

两人去了一家小酒店,要了几瓶白沙啤酒,喝得大醉,黄中林说:你是不是想回到长沙拿起画笔画油画?杨广说:有可能,其实我真想过一种只画画,其它事情都不想的生活。黄中林说:这不现实。我也真想抛弃一切,专门在一个贫穷的地方画一辈子画,就像高更。杨广哈哈一笑,我们两人一起去不?我崽不过这种生活。黄中林想象着说:到云南的什么小地方去?比如西双版纳。杨广高兴道:崽不去,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去西双版纳,去西藏也可以。我就想画画。黄中林说:那我考虑一个星期。杨广说:我等你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黄中林告诉杨广,这个世界想来想去不是一个追求艺术的世界了,因为人们已经不关心文学艺术了。杨广点头,我不在乎。他还是那种态度:只要你决定我们这一辈子画画,我就坚决画下去。黄中林觉得这一切的压力太大了,说到时候你会怪我的。杨广说:我绝不会怪罪你,我就想过一种不受约束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苦一点都无所谓。黄中林点上支烟,说我们如果要去哪里画一辈子画,先要弄到这个。他的两个手指搓了搓,大笑了下又说:然后才能画画。杨广将一个哈欠打到黄中林脸上,他从犹豫不决的黄中林的脸上看出黄中林不会放弃他目前的一切。黄中林抽了几口烟,说他过怕了那种饱一餐饥一餐的生活。我小时候是在白水县长大的,在我小时候白水县城又脏又小,一泡尿可以撒遍全县城。我从小就看到了贫穷的可怕。我很现实。他一笑,先赚几年钱,再画画也不迟。

杨广辞别了他的女友吴湘丽,说他想画几年画,想当一名画家,接着就很坚决地背着画箱,还有一纸箱油画颜料回了长沙。他去找李国庆。那时李国庆从中央美院毕业了,分在长沙群众艺术馆上班。他对李国庆说:怎么样?把工作放弃算了罢?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的李国庆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放弃工作,他问杨广:放弃工作干什么?杨广邀他说:我们两个鳖上云南的西双版纳去画画去,你看怎么样?李国庆不理解他所说,问去西双版纳画画?杨广大声说:对啊,我们两个鳖去画画。李国庆笑了,说去玩一两个月还可以,画画没必要跑到云南去画。李国庆又说:我从小在长沙长大,离开长沙,那是寻时背。

杨广很想拖一个朋友和他一起放弃眼前的一切,去西双版纳画画。他转背去问刘小江,刘小江于先一年已从中央美院油画系毕业了,分在湖南美术学院。这个于一九六六年生在湘西芷江县城的年轻人,对自己能成为省会城市的一名大学老师,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刘小江瞥着比他小两岁却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杨广,浅浅一笑,说你应该去我们湘西走走,湘西的苗族和土家族都很好画。杨广高兴了,说那我们就去湘西吧?刘小江摇头,我是湘西出来的,我对湘西已没感觉了。杨广说:为什么?刘小江说:生在张家界的人对张家界的风景早没感觉了,在他们眼里,一出门就是讨厌的山,山挡了去路,阻碍了经济发展。可是一些跑到张家界去玩的人,一见那连绵起伏的山石就大呼小叫说:啊,真美呀。区别就在这里,我对湘西已没感觉了。你可能会有。杨广失望地骂道:有卵。

杨广想到了王正,王正读大学前曾有一脑壳的抱负,要超过这个要超过那个,曾背着画夹子到处画画。王正于西安美院毕业后分到长沙的一所工艺美术学校,教学生搞设计。过年时他和马新还有李国庆及伢鳖到了王正家里,五个人曾冒着冷风冷雨跑到岳麓山的茶室里打双百分和吃饭。那一餐饭就是王正买的单。王正在隔壁老师家打麻将,麻将洗得稀里哗啦响,见他来了连身都没起,他对杨广说:广鳖你坐,我还玩两圈就不玩了。杨广坐下,等着他。但王正好赌,不肯下桌,一盘又一盘地玩着,边问他有什么事。杨广当然不好当着王正的同事说他想邀他去云南画画,就说没事。王正就继续玩,直玩到吃晚饭时才起身。他把杨广领进他房里,房里乱七八糟的,衣裤鞋袜及纸笔到处乱丢。杨广嘻嘻一笑,说我们两个鳖去西双版纳画画去?王正没想到杨广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什么时候?杨广说:过几天就去。王正表示不行地手一挥,说我要上课。杨广泼冷水道:教什么卵书?教一辈子书有什么意思?王正没心情跟他罗唆道:你神经咧。王正输了钱,心情就不怎么好。杨广本来是想跟王正长篇大论的,见他输了钱一副很沉痛的样子就没再坐了。几天后,他一咬牙,不顾父母反对地只身去了湘西,挑着行李,一边是油画箱和纸张,一边是颜料和衣物鞋袜,出发了。

第二章

刘小江有一百个苦恼,苦恼得真他妈的无计可施。这天下午,他一个人在街上徘徊,可不是为了艺术而徘徊。他在五一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的真正原因是他的北京女友要来了,而他在长沙的这个女友却自我感觉良好地睡在他房里,与他同床共枕地探讨人生。长沙的女友姓李,是他一九八四年在芷江县一中开办的文化补习班里相识的,现在她是美术学院的大四生,学油画。五年前,他和她在芷江县一中一并补习文化,住在简陋的学生宿舍里,彼此心心相印个不休。现在他成了她的老师。成了老师倒没什么,关键是他在天安门广场上相识的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毕业的刘丽丽要来了。刘丽丽可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个于兴奋中把贞洁交给了他的女人,一个非常单纯的歌唱得极好但却崇拜绘画艺术的女人。她要来了。她先一天打了个电话,打到刘小江所在的油画系,告诉他,她打了来长沙的火车票,要他去火车站接她。她是北京市人,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来长沙找他。不是为了爱情,她会放弃在北京的生活而来见他?刘丽丽从北师大音乐学院毕业后,分到北京一所中学教音乐课,但她在教室里教学生唱歌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刘小江那张乖巧的小鼻子小眼睛的圆圆的脸庞。挥之不去,刚刚赶开,又如雾一样飘来了,居然在她脑海里淫笑,笑她的奶子长得好看。这让她非常难受,因为他是第一个触摸她身体的男人,且毫不容情地开垦了她的处女之地。现在她来找这个开拓者了。她在电话里用英文说了句我爱你。这把已将她忘得差不多的刘小江急晕了。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还望着远处灰蓝色的天空,他觉得世界末日来了,因为就在他汗流浃背地跑来接电话前,小李姑娘在他的脸上也吻了下,也对他用亲昵的语气说了句同样的话,那就是著名的:I love you。

刘小江的困惑在于他不知对谁说“I love you”,如果没有刘丽丽地插入,他当然是对李茜说了,因为这句话说出来并不艰苦,打一个哈欠就说了,无需付钱。自从他和李茜于一九八四年春认识后,两人的关系就从来也没断过。一九八四年刘小江考上中央美院时,有一个人为此最激动,那便是李茜。李茜含着激动的泪水把他送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写信,希望他不要见异思迁,不要因读了中央美院就忘记她。她在第二封信里大胆思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可以占有她,那必定是刘小江。刘小江不是那种绝情人,读了信后大为感动,连夜给李茜回信,说他寒假回来时一定会拥抱她的爱情。他在这方面称得上是个极讲信誉的人。那年寒假,刘小江回到芷江县城时,她站在汽车站前的门口等他,等得鼻涕都流了出来,声音因感冒也没那么甜了。她对他娇羞地说:我在汽车站门前等你等了两个小时。刘小江家也懒得回家了,赶紧跑进一家脏兮兮的小旅社开房,坐在那张不知有多少男女睡过的有些邋遢的席梦思床上,向她山盟海誓的表决心道:我发誓,我会好好待你。李茜激动了,将清鼻涕抹掉,说那我把自己给你,只要你以后不把我抛弃就行。刘小江举起了他那只画油画的手,满脸诚恳道:我刘小江如果是那种男人就不得好死。李茜姑娘立即就大方地脱了衣服,冷得嗦嗦发拌地瞪着他。刘小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举起手抚摸了下李茜的乳房,那乳房便一副狡猾相地动了动。刘小江想起了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句古话,就把她抱到冰冷的床上,于情急中完成了那事。李茜说:好了,你把我的身体拿去了,你应该打个收条呀。刘小江觉得是应该打个收条,忙一本正经地拿出纸笔写道:今收到李茜的身体,经核实是原装货。谢了。李茜把收条放进口袋里,说以后你敢背弃我,我就要找你拚命。那时李茜十九岁,是个把世界看得很美好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人。

现在这个女人就睡在他床上,是八六级的女大学生,把他的房间基本上当成了自己的寝室。如果没有刘丽丽来,这倒没什么。可是北京姑娘不请自来了,还要他去火车站接,这就让他很棘手了。在北京时,他以为这个刘丽丽会把他忘记,然而这个刘丽丽不愿意忘记将她的肉体耐心啃读了一遍的他。他想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迎接。他一头雾水地走进群众文化艺术馆,要李国庆给他拿主意。李国庆见刘小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很是高兴。刘小江哭丧着脸说了来由,最后很郁闷地尖声说:我总不能让北京鳖露宿街头吧?她来了,就意味着要带她到我们学院参观参观,而于参观中假如北京鳖提出要到我房间看看,两个姑娘就可能遭遇,一旦遭遇就可能两败俱伤。刘小江将事情的原委说给李国庆听后,李国庆羡慕他道:你不错啊,居然把北京妹子勾到长沙来了。刘小江见李国庆一点也不在乎,火了,说问题是我该怎么办?李国庆也认识刘丽丽,那是个对画家有着崇拜心理的北京妹子。刘小江曾领着她在中央美院里炫耀似地走了好几圈。李国庆问:你不是想借用我的房子吧?刘小江嘻嘻一笑,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李国庆骂道:你这杂种,莫把那些脏东西流在我被单上了啊。刘小江打了他一拳,我会洗干净的。李国庆说:你洗卵,我还不晓得你!刘小江觉得问题总算解决了,就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我保证会注意的。李国庆想象道:你注意没用,北京鳖会流淫水的,她一快活起来崽就管得住她下面的眼。刘小江生怕李国庆又反悔借房子,忙说:我等下去买几条毛巾,保证不会弄脏你的床单。李国庆瞅一眼床,被单还算干净,但床单上有他早两天夜梦遗的精,不过已经干成了壳。他想让他们在他干死的精液上做爱可能还会产生特效,就禁不住色情地一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下,将房间钥匙丢给刘小江,回家了。

北京姑娘来了,这是一只北方的大雁,飞啊飞的飞来了。飞来前,她跟校长吵了嘴,校长不准她假,她把课本都掷到了地上,校长说:你耍什么小姐脾气?你耍脾气回家耍,这里是学校,你是老师,要注意形象!刘丽丽眼泪水都出来了,我不当老师可以了吧?她含着泪说。回到家里,她收拾着行李,母亲问她,她说她去长沙找那个爱她的画家。母亲说:你疯了?刘丽丽说:我是疯了。母亲说:我不准你去。刘丽丽斜睨一眼母亲,说我已经决定了。母亲急了,威胁女儿说:你去,你就不要再回北京了,我跟你断绝母女关系。刘丽丽不在乎母女关系,更在乎她爱的男人,她对气晕了的母亲一笑,说随便你。

北京姑娘是个传统型女人,居然老土到这种地步,谁拿了她的童贞,她就要找谁算账。大四时,刘小江跟这个纯洁的北京姑娘谈艺术,一不留神就谈到了床上,一上床就骗她说:我很爱你。现在北京姑娘来找爱她的人了,带着一肚子怨气和半公斤爱情,打算下嫁给邋遢鬼刘小江。在我们这个画画的圈子里,第一邋遢鬼是刘小江。如果有一个人整个冬天不洗澡,那必定是刘小江。大学四年,他声称他盖的被子从没洗过一次,床单也没洗过,毕业时被子居然结了壳,床单也是硬梆梆的。刘小江就是在那样的床上夺去了刘丽丽的童贞。但刘丽丽竟原谅了他,你是画家,画家都有些马虎,她说,我不怪你。真是脑壳进了水。

一年不见,北京姑娘穿得很淑女,脸上还有很多天真和浪漫。你很美,刘小江一高兴,便想晚上要好好地搞她一下,我很想你。刘丽丽目光亮亮地盯着他,问想我什么?刘小江嘻嘻一笑,想你整个人。刘丽丽贴着他的耳朵说:是想搞我吧?刘小江觉得她说话太直截了当了,马上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说我正是这样想的。刘小江比她矮,身高勉强一米六,但她就是喜欢这个矮子。她说:为了来找你,我把工作都丢了。刘小江望着身高足有一米七,随便往哪里一站都像个业余模特儿的刘丽丽,说那你妈妈不有意见吗?刘丽丽的眼圈红了,抽噎起来,我已同我妈断绝了母女关系。刘小江听了这话非常不安,他没想到这个北京鳖会这么痴情,家里还有一个芷江姑娘睡在床上呢。他只好带她走进群众文化艺术馆,去李国庆的床上睡觉。刘丽丽吃惊道:小江,你不是在美术学院吗?怎么带我到群众文化馆来?刘小江骗她说:我正要告诉你,我现在借调到群众文化艺术馆了。刘丽丽也没多想,跟着他走进了李国庆的画室。但她是医生家庭出生,当然就讲究卫生。她在查看床铺是否符合卫生标准时,手摸到了李国庆的已变干硬的精液,就用指甲去抠,想把它抠干净。她以为是刘小江的,便装傻地问他说:这是什么东西呀?怎么抠不掉?刘小江一看就倒胃口,说莫管它,亲爱的。一激动忙把她按在李国庆遗下的精液上,舌头就伸进了北京鳖的嘴里。

北京姑娘长得并不漂亮,尽管她是学声乐的,尽管她声音的潜质非常好,但要是她上舞台演唱的话,可能要化许多妆才行,不然的话观众都会起身走人。因为观众喜欢看漂亮女人唱歌,毛阿敏漂亮吗?漂亮。宋祖英漂亮吗?漂亮。刘丽丽漂亮吗?不漂亮。一个女演员身上应该要有几分媚劲,然而刘丽丽没有,因此她只能当一名中学女老师。刘丽丽,北师大音乐学院学音乐的。刘小江一脸幸福地向伢鳖介绍说,又将伢鳖介绍给他的刘丽丽:伢鳖,浙江美院国画系毕业的,我的好朋友。伢鳖憨厚的模样嘿嘿笑笑,搓了搓沾着国画颜料的手,刘丽丽忙伸出了她的一只刚刚抓捏过刘小江那短而精悍的生殖器的手。他们握了,然后在伢鳖家的沙发上坐下了。刘小江不敢带着刘丽丽去美术学院,因为李茜还在他床上等着他呢。他只好带刘丽丽上长沙的朋友家玩,以此打发太多的时间和空间。伢鳖斜着冬瓜脸瞅着刘丽丽,看不出这个北京姑娘有多美丽,就伸个懒腰说:看录像不?我这里有几盒港片。刘丽丽高兴道:看。伢鳖就走过去搬弄电视机和录像机,放录像给他们看。

那几天,刘小江领着刘丽丽天天去伢鳖家看录像,伢鳖家里有很多录像带,这是伢鳖的弟弟拖把是开录像厅的。到后来,他们索性就不走了,就睡在伢鳖的床上,在伢鳖的床上云雨,弄得睡在客厅沙发上的伢鳖头脑发热,心潮澎湃,企图用咳嗽声制止两人在他床上翻江倒海,因为伢鳖的父母从另间房子里走出来,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批评道:伢伢,你要他们注意影响呀。伢鳖没办法,只好走过去敲门,且狠劲地咳嗽。里面终于安静了,过了会,刘小江走出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他们只是在床上抱了抱,没干别的。伢鳖坦然道:随便你干什么我都无所谓,只是不要吵了我父母。刘小江小声说:没办法,刘丽丽喜欢叫,未必我要她不叫?伢鳖说:这是你们的事。你要她注意影响总是可以的。刘小江说:那我要她注意。转身进了屋。不到一刻钟,哼哼唧唧的声音又风起云涌,弄得睡在沙发上的伢鳖直打喷嚏,情急中又走过去敲门。次日,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吃饭,伢鳖的弟弟拖把对刘小江竖起了大拇指,一脸意味深长地说:江哥,你是搞路的。刘小江脸红了,刘丽丽更是满脸绯红。伢鳖的母亲却问伢鳖:伢伢呀,什么时候也带个妹子回来给你妈看看?伢鳖说:那要有缘分,我不急。母亲说:伢伢,你也该找对象了。但到了晚上,伢鳖却不敢留刘小江和刘丽丽住宿了,因为他母亲于整整一个白天中都抱怨说她昨晚上没睡好。伢鳖检查了下床铺,他床铺的隼都有些摇动了。伢鳖坚持要他们走,刘小江就又带着刘丽丽上群众文化艺术馆去睡。

李国庆后来对朋友们说,他们两人于那些天的晚上把群众文化艺术馆那栋五层的宿舍楼吵得不亦乐乎。刘丽丽那淫荡的叫声于十月那一个个宁谧的夜晚实在有些不堪入耳,以致好几家患神经官能症的人,睡下了又苦恼地拉亮了灯,问是哪里的野猫子号春号得这么肆无忌惮?最后一些大胆的人走出门,寻找声音的源头最终走到了李国庆的门前,他们用力敲门,门不开就用脚踢门,刘小江只好开门。他们对刘小江说这里是宿舍楼,不是别墅,要他们注意影响。李国庆夸张起来是没有边的,他坚持说:刘丽丽是用美声唱法叫春。你也晓得的,美声唱法的波击力有多大,那种声音啊啊啊的,跟一个人练嗓子没什么区别。李国庆既妒忌又无奈,指出道:刘小江也是,应该捂住北京鳖的嘴巴,莫那么大声叫么。叫得人心里发麻也不好,你说是不是?李国庆把刘小江和刘丽丽驱逐出“境”了。

李国庆是不买任何人的账的。中央美院毕业的人都有一颗骄傲的心,这颗心可能还是扁的,或者是长在右边,因为他不服任何人。我们当年很崇拜陈丹青,因为那个男人的一套组画很让我们服气。但李国庆不崇拜,他认为陈丹青没什么了不起,他一定会比陈丹青画得更好。我们非常崇拜毕加索,他说毕加索是骗子,画一些东西来欺骗老百姓。在李国庆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让他崇拜,那就是他自己。我们问他那你这杂种崇拜谁?李国庆呵呵一笑,对我们用杂种称呼他一点也不见怪,回答说:我什么人都不崇拜。这就意味着他只崇拜他自己。李国庆身上有些妖气,那些与生俱来的妖气使他气壮如牛,以致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他是个纯粹的孤芳自赏者。他长得不漂亮,小眼睛小嘴唇,有点女相,但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王正长得差,尽管王正被我们视为美男子。他喜欢照镜子,喜欢对着镜子练习表情,极希望自己脸上的表情很酷什么的。他把他练好的冷酷的表情用到女人身上,那些女人都被他吓跑了,觉得他太流氓了。李国庆觉得自己不被人欣赏,因而有些苦恼。他很想要一个女人因崇拜他的才华而勇敢地爱上他,那他就可以全身心地跟那女人做爱,让那女人独占他的爱情。他感到他的爱情是很多的,犹如涛涛江水,奔涌不息。可偏偏就没一个女人稀罕他、爱他,致使他只好跑到按摩的地方搞妹子。那些妹子也不喜欢他,因为他还没做爱就激动地告诉妹子,他不是一般人,他是神仙下凡,理由是他懂得怜香惜玉。那些妹子立即叫他滚,说他不滚她们就滚,因为她们一听他语重心长地劝她们痛改前非且好好从良时,就全身起鸡皮疙瘩,认为他是个十足的爱情骗子。有一次,一个女人一怒之下,打了他一耳光,把他的鼻血都打了出来。你敢打我?李国庆吃一惊,觉得自己的好心喂了狗。女人怒道:打你又怎么样?你这畜生给我滚。

这是去年的事情,当时李国庆还是中央美院的学生,正待毕业,跑回来沉迷在西汉古墓和省博物馆里,搞毕业创作。有一天,李国庆心情很好,觉得自己应该干点坏事以满足自己的需要,就去找干坏事的老手王正。王正把李国庆带到了芙蓉宾馆旁的一家按摩室,告诉他这里的小姐可以做那事。李国庆就心花怒放,对王正很感激道:我会记得你的。他一看见小姐就不记得王正了,一见小姐长着一张苹果脸而且头发盘得很古典就来了情欲,相拥中,一边抚摸小姐的奶子一边与小姐大谈人生、爱情和女人的贞洁,劝她多读些书,把他李国庆视为她接的最后一个客人。我愿意娶你,只要你真的照我的话做,他骗小姐说,我是那种能藏污纳垢的风流才子。小姐觉得他是个神经,起身要走。李国庆一把逮住小姐的手不放,小姐火了,掴了他一个耳光,将他的鼻子打得鲜血淋漓。这事儿让王正挂在嘴里到处宣传,说李国庆发神经,劝按摩小姐搞学习,被按摩小姐打宝了,害他把肚子笑痛了一个礼拜。

第三章

杨广回来了,像一个乞丐样穿得破破烂烂的。这就是他追求艺术的生活。他在湘西几个县里画了三个月画,画了一大批素描和油画,直到身无分文,而且身上已经有十分难闻的异味了,这才如乞丐样爬上长途客车,饿着肚子回来了。他没死已经算是奇迹了。他在一处废弃的破庙里住了整整一个月,一个人与凄风苦雨及饿狗野狼打交道,靠吃方便面和用杯子接屋檐水喝过日子,居然没死。他之所以回来是当地政府把他遣送回来的。当地政府听说有一个年轻疯子住在庙里,屎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乱屙,有一堆还屙到土地爷的裤裆里了,便让乡下的民警上庙里盘查。民警把他当逃犯带到派出所,盘查中得知他是广州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就断定他是受了某些刺激,忙替他买张汽车票,打发他上路了。

杨广回来一个星期后就过年了,伢鳖啊、王正啊、李国庆啊就来看他湘西之行画的画。有凡高的味道,伢鳖说。王正翻看着一张张画,赞美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你画得最好的。李国庆不愿意苟同,蔑视道:这批画太普通了,我不觉得有什么才气。杨广也承认,说他这些画画得有些急躁,随后叹口气说:一个人画画还是没意思。又说:白天还好,有画可画,但晚上一个人就不得完了。庙里又没灯,整个就跟一个野人样,自己都觉得自己与文明世界脱节了。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当地派出所的民警遣送回来么?是我晚上在庙里学做鬼叫,吓那些过路的老百姓,老百姓就跑到乡政府反映,说庙里有鬼。不是这样,我还回不来,因为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了。王正大笑,表扬说:你学鬼叫这一招好。杨广说:不然当地人根本不会管我的死活。李国庆问杨广以后怎么办?杨广说:老子走一步算一步,现在还没想好。

李国庆告诉杨广,他的一个中央美院的同学邀他去西安画一幅壁画,那同学接了笔一百一十万元的装修业务――那是一家招待所改宾馆的装修业务。李国庆问杨广去不去西安玩一趟?李国庆说:你反正现在没事,他需要人画图纸,你可以画画图纸。杨广一直就想去西安看看,他心里对秦始皇还是很崇拜的。他说:西安应该值得我一去。

李国庆的同学分在王正的母校西安美院,那是个十足艺术家打扮的男人,一头长发,一件黑色披风,脚上一双靴子,走路一阵风,看上去很有气质。他同杨广握手时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夸张道:早就听李国庆说起过你,说你是你们那个画画圈子里年龄最小的,但最有悟性。杨广说哪里哪里。李国庆的同学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握着别人的手拉拉扯扯,我在中央美院读书的时候,跟李国庆最好了。他居高临下的样子望着杨广,那情形仿佛他是中央美院的就格外高一等样。杨广说:你能不能把手松开?李国庆的同学松了手,说我叫何健,西安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广交朋友。杨广说:我们湖南也有一个何健,不过那是个刚愎自用的蒋介石都拿他头疼的腿夫子,那个何健曾指挥湖南的地方部队在湘江边上与红军恶战,使红军的人数巨减。何健不看书的,不懂这些历史,说自己学生时代的生活道:中央美院最大的特点就是充分让学生自由发挥,不扼杀学生的个性。何健喜欢把“中央美院”四个字当招牌挂在嘴上说。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坐在西安美院的食堂里又谈及画画和读书,何健说:我读中央美院最大的感受就是老师基本上不管我们。杨广不喜欢他老把中央美院挂在嘴上,给了他一个哈欠,说现在不谈这些,现在的重点是赚钱花。何健说:赚钱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何健是个有手段的人,从他利用色相把厅长的女儿勾引到手并愿意为他拉业务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厅长的女儿一点也不漂亮,个子也太小小巧巧了。但何健不在乎这些,他在乎厅长可以给他工程做。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搞装修没今天这么冠冕堂皇,没有什么投标公司,投标只是个骗局,因为事先甲方已经决定了这个业务给谁做。那时是长官制,甲方老板心里有谱,他要谁做就是谁做。不像现在,菩萨多了,甲方老板还得照顾一下投票公司的面子,立块牌坊遮遮脸。何健有一个那样的关系,当然就不用担心汗水白流。李国庆对何健吹杨广,说他的图纸画得好。其实李国庆从没看见杨广画过图纸,但他既然把杨广带到了西安,当然就要找个带去的理由。李国庆对何健说:他是广州一家大公司里专门画效果图的。何健很高兴,告诉杨广,他没画过图纸,要杨广把效果图画好。杨广在广州的装修公司里耳濡目染了一番,当然就对自己有信心道:没问题。

李国庆在西安玩了几天,回长沙了。留下杨广为何健画效果图。何健是个懒散的人,他接了这么大一个工程,当然就无须亲自画图纸。何健为杨广在西安宾馆开了间房,让他一个人安下心来画图纸。他骑一辆摩托车,那是一辆本田摩托,他骑车时风衣是敞开的,于是有大鹏展翅的味道。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能拥有一辆本田摩托车,就像现在你拥有一辆奔驰轿车样,很威武的。何健每天骑着摩托车来西安宾馆打个转身,看看杨广画的图纸,顺便带他兜兜风。有天晚上,他把杨广带进了西安美院的舞厅里,都是大学生在舞厅里跳舞,一个个相互搂抱着跳,找一种恋爱的感觉。那天晚上,有一个陕西姑娘投进了杨广的怀抱。杨广正愁生活太苦闷了,搂着陕西姑娘跳舞时把脸贴到了陕西姑娘那红嘟嘟的脸上。陕西姑娘是个热情奔放的女人,刚好失恋,立即就投入到他的怀中。你是长沙人?陕西姑娘问。杨广说:嗯。他从陕西姑娘的头发上嗅到了一股很亲昵的味儿,这股味儿让他有些冲动。他把她抱紧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很柔软,还能感觉到她的心与他的心一样在狂跳。跳完舞,他望着陕西姑娘笑,她也望着他笑,她笑的时候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陕西姑娘的牙齿让杨广非常喜欢。杨广说:你的牙齿生得真好。陕西姑娘又一笑,索性就敞露出两排牙齿给杨广欣赏。何健拉着他们一起去吃宵夜,陕西姑娘叫上了她的一个朋友。四个人一出来就钻入了一辆的士,在的士里陕西姑娘唱起了陕西民歌,陕西姑娘问杨广:你结婚了吗?杨广说:没有,我连对象都没有。陕西姑娘说:不可能吧?杨广说:原来有一个,现在分手了。陕西姑娘好奇道:怎么分手的?杨广说:她比我大几岁,她最让我不喜欢的就是爱管我。

杨广确实有过一女友,那女友也确实比他大一点,年龄倒不是障碍,阻隔着两人更进一步发展的是那女人不愿意杨广与黄中林和马新做朋友。杨广的女友与杨广一样也是广美油画系的学生,比他高两届,杨广读大一时她读大三了。她长得非常妩媚,且很有表演才能。那年元旦,广美油画系排了个舞剧,她演老师而杨广演渴求艺术的学生,在那个舞剧里师生相爱了。事实上是杨广先爱上她。她不是那种嘴唇鲜红的姑娘,她是那种天生嘴唇就呈乌色的女性,有一双大大的明媚的眼睛。这双明媚的眼睛瞧不起她同班的任何一个男生,她的个子一米七,而她班上的男生没有一个身高超过了一米七的,她当然就鹤立鸡群。

那年寒假,杨广和她一起回了长沙,分手时她告诉了他她家的住址,说过年你来玩吧。杨广去了,因为一跟她分手,他就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远远的什么地方盯着他,还有那两片乌色的嘴唇对他展开了迷人的微笑。初四那天,她一个人在家里,天很冷。她坐在床上看书。她见他穿得少,便从被子下面拿出个橡皮热水袋,要他捂在怀里。他把沾着她体温的热水袋贴到脸上,她笑了,说他的样子挺可爱,真是个小弟弟。那一年杨广十八岁,一头长发,一脸柔软的胡子,一双充满欲望的眼睛带着很猛的稚气。他说:小弟弟就不能爱你?女人抿着两片乌唇一笑说:不能,你比我小呢。杨广粗声说:我们又不是为别人生活,我们是为自己生活。我觉得我爱上你了。女人立即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那目光比热水袋的温度还高,仿佛在沸煮着他。女人说:过来,你坐到我面前来。他就坐到了她面前,相距不到半尺。她拉起他的一只手,亲了下,随后放到她的乳房上。那是一对非常饱满的乳房,她要求他道:你摸摸我的乳房。她将衣服解开,又把乳罩解开了,将他那只冰凉的手放到了她左边乳房上说:我想要你摸它。接着,她闭上了眼睛。他摸到的是软塌塌热烘烘的乳房,他开始亲她的嘴。她张开了两片乌色的嘴唇,把舌头吐了出来,他吮住了她的舌头。她的吐液有一种淡淡的甜味,这是从她的舌头上品尝到的。她的身体更软了,小声问他干过女人没有。杨广摇头,女人说:一次也没有过?杨广说:真的没有过。她变得很自信了,在他脸上亲了亲,手就直取他的阳物,她表扬他说:咦呀,它真硬。杨广激动得身体都颤抖了,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她冲动地脱了运动裤,又把一条巧克力色的裤衩剐了下来。她张开双腿让他看她的下面,那儿阴毛簇簇,形状如鲢鱼嘴。女人亲昵地说:你摸摸它看。他摸了,感觉滑溜溜的,比洗澡用的沐浴露还要滑溜溜。她咬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要你进来。他当然进去了,很轻松地没有任何障碍地进去了。她不是处女。她告诉他,她以前有一个男友,她的处女之身被那个男人拿走了。你在乎吗?他当即表态:我不在乎。女人笑了,我不爱他了,早不爱他了。

他们相爱了。事实上两人早就相爱了。杨广步入广州美院的第一天,一看见她就爱上她了。那是在广美的食堂里,他和马新走在一起,马新率先看见她,就用手肘捅了捅杨广的腰说:这个妹子漂亮,你看见吗?杨广看见了,她身高一米七,杨广身高一米八,两人一见面就相互一愣,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波接触了下似的。后来他打听到了,她也是长沙人,名叫吴湘丽,父亲是湖南某厂的政工干部,母亲是商业局的一名科长。后来那部舞剧让两人结下了良缘。在舞剧里她是老师,他是学生,两人如醉如痴地相爱了。吴湘丽在舞剧里问追求她的学生说:你会爱我一辈子吗?学生杨广在舞剧里表白道:我要爱你一辈子。现在,这个在舞台剧上抚摸他脸蛋因而让他全身颤栗的吴湘丽于冲动中把身体给了他。他惊奇地发现,原来女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女人的生殖器如此古怪,而人就是从这种如此丑陋的滑溜溜的地方生出来的,难怪人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滑腻腻的。

就我们所知,杨广和吴湘丽的爱情不像他们初次做爱时许诺的那么持久永恒,这是吴湘丽像大妈一样管着他,而杨广又最不喜欢被人管。我不喜欢被别人管,杨广强调说,这是我的性格。吴湘丽却有管人和教育人的癖好。她告诉杨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告诉杨广用奋斗得来的东西才有价值;她要杨广同黄中林和马新分手。我不喜欢黄中林,我也不喜欢马新,她不屑他们说,这两个人都有些痞。你不应该跟他们玩。你跟黄中林和马新在一起玩,迟早会被他们带坏。那时吴湘丽已是老师了,分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把房子布置得感觉上非常温馨,让杨广一放下画笔就想往她那儿跑。他们见面就做爱,很疯狂,搞得天昏地暗的。做完爱,她会要他看书,把几个不晓得死了好多年的人著的书给他看,说亚里斯多德、卢梭他们都是大师。你想成为大师就要多读他们的书。杨广一读他们的书就打瞌睡,往往读不到两页就不知所云地睡着了。她失望地批评他,说你看你,怎么能成为大师呢?

杨广那时十九岁,读大二,学东西很快,在一些老师眼里他颇具才华。吴湘丽希望他未来的一天成为大师,一心要把他设计成大师。你要舍得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告诫他,你一吃苦就上去了,一发懒就下来了你懂不懂?在她看来如果他听她的话他的前途就不可限量。我看了你们三个人的画,她说,黄中林画得不行,马新的造型能力没你强,你比他们画得好。杨广看着她,她说:我问过你们老师,他说马新不会有多大前途,因为他的造型能力太弱了。你有,晓得吗?我为什么要跟你好?因为我把你看成了未来的凡高,如果你愿意以后去西藏或云南,我愿意放弃一切跟你走,我宁可过一种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只要你决定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画画上。杨广非常激动,同时也很迷惘,他是来找爱的,却每次都被她扬起鞭子鞭策。她指出说:你应该好好考虑我的话,你已经十九岁了。

杨广不想疏远黄中林和马新。他觉得同黄中林和马新呆在一起他很放松,不像与吴湘丽呆在一起感觉压力很大,因为除了做爱,当她穿上衣服,就立马忘记了做爱时她发出的淫荡的叫唤,脸上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又开始拿他的前途开刀了,画画啦理想啦奋斗一生啦等等,谈的都是一些他感到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事,这就有些像老师和大妈在灌输人生哲理和生命存在的意义了。她见他一来就要求做爱,也不管白天晚上,她痛心道:你还是要搞下学习再做爱啊杨广?杨广说:我现在就想做。她捂着自己的阴部,不行,她说,我要你不要再跟黄中林和马新玩,你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当回事。杨广感到吃惊的是,为什么做这事的时候她还一脸正经地跟他说那些呢?他说:我不喜欢被你管着,我喜欢自由。吴湘丽决不让他进入她的身体,说那你出去自由啊,干吗跑来搞我。他火了,生气道:你总是指责我,总是让我坐在窗前看书,我是来你这里找轻松的。吴湘丽冷冷一笑,推开他,穿上了裤子。我爱的男人应该以学习为重,她说,你去找别的女人吧。杨广真想扑上去把她的裤子剥掉,狠狠地干她,以泄心中的欲火。但他又做不出来,因为她太像他的老师了而不像他可以任意妄为的女人。这种思想一旦进入他的脑海就像一条海蛇开始成长了,缠绕着他,让他感到压抑。到后来他就开始找借口不去了,最开始他一个星期要去三次,慢慢变成一个星期只去一次,接着变成半个月才去一次。她看见他,泪流满面地说她的良心喂了狗。他成了她眼里的一条狗。她说:狗还晓得自己回窝,你连窝都不要了,做得出啊你。杨广非常惊讶地瞪着她,她又问他:你是不是玩厌我了而想跟我分手?杨广说:不是的。她问: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她太想把他设计成她理想中的人物了,但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

其实杨广离开广州,回到长沙又挑着画箱画夹去湘西画画,纯粹是为了逃避她的追捕。她太像一个老师了,这让他无法和她继续发展下去。他来到西安,也是想离她更远一点。他想她一定很伤心。他的行为有背信弃义之嫌,不是她眼里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有志青年。但没有办法,他确实不愿意被这个好为人师的女人塑造成另一个全新的他。受她的影响,他发麻了,一个人跑到湘西生活了三个月,却差一点死在破庙里了。

陕西姑娘姓张,有一张姣好的脸蛋。他们一见钟情。她学国画,读大三,她说她不喜欢国画,她怎么练习写毛笔字也是白练,楷体、魏碑、行书她都照帖写了一大堆,可是怎么也写不好,而画国画没有一手毛笔字是绝对成了不气候的。画国画最后都要提款,而她那一笔臭毛笔字又怎么可以让人入眼呢?这可能是她对自己的前途最终彻底丧失信心的原因。她说要是她学油画就好了,油画不存在这个问题。这些话是在吃宵夜时说的,她说得非常诚恳,以致杨广不能不信。吃宵夜时她老是望着杨广,那双单凤眼里波涛滚滚的。杨广也喜欢她,也用热情的目光瞅着她。我觉得你很漂亮,他说。她说:你也很帅气。杨广一头长发,为了显老成又蓄着一大把络腮胡子,在一些人眼里他不像中国人而像外国男人,因此觉得自己学错了专业因而渴望西方生活的陕西姑娘被他这块磁铁吸引了,用异常热情和挑逗的目光盯着他,让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要操她的想法。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放弃,他望着陕西姑娘说,我放弃了工作,来到西安,我喜欢西安。陕西姑娘用一双单凤眼瞧着他,他又说:我是那种男人,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不顾一切的男人。陕西姑娘点头说:我也是你说的那种女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女人。杨广趁机提醒陕西姑娘,说那我们有共同点。陕西姑娘点头说:是的,我很高兴我们有共同的一面。

吃完宵夜,杨广和何健送陕西姑娘回校后,何健对杨广说那个姑娘被他迷住了。那天晚上杨广失眠了,很久都进入不了梦乡。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西安美院,他走进舞厅,一抬头就瞧见了陕西姑娘小张。她主动走过来,邀着他步入舞池,他们便搂在一起了。他们跳贴面舞,身体紧贴在一起,在舞池里缓缓移着步子,像柳枝在风中摇摆。跳到一半时,他问她是不是出去走走,她说随便。他就领着她走出舞厅,走到了学校的操坪上。那天的月亮有些淡红色,月影像一个坐着的老人,好像月球上真的住着人样。他点支烟,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想去月球上看看,去看看嫦娥。她有些疑惑,却撒娇说:那我也要去。跟她在一起不像和吴湘丽在一起,和吴湘丽在一起时她总是说一些一个人应该奋斗的话题。小张什么都不说,只喜欢听他说话,他便跟她讲他在湘西画画的一些事,他睡在破庙里,就睡在一堆稻草上,早晨醒来,一条四脚蛇居然在他脸上爬。她惊讶不已,说这是真的吗?他笑笑说:绝对真的。她说:我好崇拜你的。又说:我就喜欢你这种敢于不要工作和敢闯敢干的男人。他说:我喜欢你的味道。陕西姑娘问他:我味道很好吗?杨广譬如道:像春天的味道。

他们去了西安宾馆。他们在一株树下搂着时,感觉好像有人在哪里监视着他们。于是他们走出西安美院,上了一辆的士,直奔西安宾馆。那天晚上他非常快乐,因为她不像吴湘丽那么讲究气氛,一进房间她就搂着他的脖子亲着,使劲亲他的嘴。她没说一句话,却疯狂地亲咬。他们干那事时,她比吴湘丽走得更远,远得有些淫荡。她说她并不是个随便什么男人都可以干她的女人。她说一切都是缘分。他也相信这句话,他来西安没任何理由,只因李国庆的一句话他就来了,这就是缘分。假如他回广州了,他和小张就不可能相识,更不可能赤条条地睡在一张床上。他想起吴湘丽便对陕西姑娘说:我是个崇尚自由的人,不喜欢被约束。陕西姑娘说:啊,我也是喜欢自由的人。杨广高兴了,继续说:人既要干事,又要玩。因为人只有一生,不要因年轻的时候没玩而悔恨。陕西姑娘说:太对了。陕西姑娘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脯,说我们的性格太相似了。他点上支烟抽着,边打量她。她很美,白净的脸蛋上长着双好看的单凤眼。她的肌肤犹如绸缎一样光洁,她的乳房高高的耸立在胸前,腰身细细的,臀部却宽大肥硕,充满了让人回味无穷的诱惑。她的腹部比她的腰身还白,白得像瓷器;大腿的线条很美,肉也很紧――她说那是她爱打羽毛球的原故。他问她毕业后愿不愿意跟他去长沙,她说不晓得妈妈会不会同意。他说:还要你妈妈同意吗?她对他一笑,我父亲早不在了,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他说:啊,那就把你妈妈一起带来吧。

第四章

李国庆再来西安时,见有这么一位美女陪伴着杨广,脸上就一百二十个嫉妒。他是那种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把高兴和嫉妒都摆在脸上的人。他的一双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放着妒忌的绿光。我想不通呢,他看着小张姑娘一脸娇媚地依偎在杨广肩上,就满脸妒忌。你一转背就拥有了这么一个漂亮姑娘,我呢?你总要跟老子安排一个吧?李国庆用长沙话说,还老子自称,可见他嫉妒得不轻。杨广笑着。李国庆睃着小张姑娘,说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从没轮到过我?不公平呢。李国庆虽然是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却不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一是他的个头不足以让他产生魅力,其次他戴副近视眼镜也让姑娘们烦躁,没有一个姑娘会主动爱上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如果李国庆想打某个姑娘的主意,事先他要做很多铺垫工作,用恋爱和结婚做诱饵,用大量的辞藻向姑娘描绘未来,还要许下很多他永远也兑不了现的诺言。他以为这样做姑娘们就会彻底爱上他,会以身相许。结果姑娘们大多认为他是爱情骗子而一脚把他踢开。在中央美院就有过这样的例子,他爱上了一个杭州女孩,那女孩是学国画的,身材苗条却比较浪漫。李国庆无时无刻不盼望她以身相许,没事就跑到她面前去献殷勤。杭州姑娘有天情绪很好,主动到他寝室里,向她媚笑。李国庆大为感动,忙向她表白他那如涛涛江水的爱情。杭州女孩听着,听了会厌了,拿起报纸看着。李国庆困惑了,他正表白呢,她怎么可以看报?他说:你再给我五分钟,等我讲完你再看报好不好?杭州姑娘没有给他五分钟,只是瞟他一眼,说你不觉得你说了很多废话吗?我怎么感觉你像个小骗子?

杭州姑娘毅然爱上了她的同学而把李国庆卸掉了,就像我们把一件穿烂了的衣服扔掉一样。李国庆为此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没有吸取教训,一看见姑娘他又长篇大论地跟姑娘谈人生和理想,吓得那些姑娘个个转身就走,从此看见他就拐弯,并说他是个骗子,还说他的目光让她们见了就怕,像色鬼的目光,好凝重的,犹如铅球样掷在她们脸上。李国庆现在还没女朋友,二十四了,他的母亲盼望他结婚生子,可是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的李国庆一时找不到愿意爱上他的姑娘,因而十分急躁。小弟弟因无事可干就有些同他作对,时不时梗直了脖子让他苦恼,非采取手淫的方式才可以制服它。李国庆一脸诚恳,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谈了个这么俏丽的妹子?我拎着灯笼到处找都找不到?你这鳖跟我想点办法看?杨广说:你主要是一谈爱就拉开架式,把别人吓住了。李国庆搓着手,问杨广:那你一般跟女人谈些什么?杨广说:胡扯一气,她们并不需要你的许诺。李国庆叹口气,说像我这样的好男人为什么就没女人发现呢?我其实是一座金矿,遗憾的是没有女人来开采我。杨广说:那你要借一把锄头给女人,让她在你身上挖掘。李国庆生气了,严肃地瞪着杨广,你嘲笑我是吧?你够哥们的话,应该让小张给我介绍一个。杨广说:明天我就要她介绍一个姑娘给你。

李国庆是来画壁画的,他把稿子送来了,让甲方评判。甲方比较满意,因为他把兵马俑里的一些东西弄到了他的设计稿里。西安人都以秦朝为荣,秦始皇统一了中国,而且是第一个称皇帝的人。李国庆的壁画天马行空,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就是他想象中的秦始皇鳖,李斯鳖站在马车后面,伸长脖子,仿佛正跟秦始皇出鬼主意样。李国庆不是拿笔画,而是让人制作。几天后,来了三个土木匠,他们都是长沙乡下的木匠,个个蓬头垢面,却都有手艺。他们按照李国庆画的设计稿进行放大,整天在宾馆里雕着凿着,李国庆在一旁指导,大声叫骂,要他们注意那种历史的厚重感。那些木匠就一顿狠凿,到处都留有刀刻斧凿的痕迹。李国庆满意了,一高兴便到西安的大街小巷上寻找美女。西安宾馆的前面有一家腊味店,腊味店里有个姑娘在李国庆眼里漂亮得非常古典,有点像秦始皇的堂客。李国庆暗喜不已,常装着无事地走进腊味店东看西看,其目的是多瞟几眼那姑娘,顺便买半个腊猪头或一把腊肠子回来。一天晚上,他对杨广和偎在杨广身上的小张及何健掏出了心里话,说前面腊味店的一个妹子正是漂亮。杨广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热衷于在酒精炉上弄腊味吃,原来这里面还有爱情呀。怪不得,杨广说,我说你天天买腊味吃也不恶心,原来腊味里有爱情。李国庆又赞美腊味店的姑娘说:那个妹子漂亮得很古典。我想跟她画张像。

第二天杨广和小张双双走进了腊味店,想见识见识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的李国庆说的那个“漂亮得很古典”的姑娘怎么个漂亮法,结果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在杨广眼里不过尔尔。个子不高,脸相平平,只是一双眼睛还可以罢了。李国庆却说:那你的眼光有问题。你不觉得那妹子的眼睛看上去很纯洁吗?杨广听毕,噗哧一笑,差点把一口啤酒喷到李国庆脸上。因为纯洁这个词从李国庆嘴里飙出来真的有点滑稽。李国庆并不是个追求纯洁因而洁身自爱的人,一走进按摩美容的地方,一见妹子他就要扑上去亲,就提出性交的要求。这样的一个角色居然一脸向往的样子说纯洁,这让杨广笑得差不多滚到地上了。纯洁好,这样的女孩子值得你爱。杨广说,又笑。李国庆知道杨广是说反话,他懒得跟杨广说了。他关心的是腊味店的姑娘,他每天去两次,每天买一截腊肠子,因为腊肠子最便宜。买回来,他自己都懒得吃了,丢在桌上,到后来堆了大半桌子了。房间里充斥着腊肠子气味,以致睡觉时都被腊味的怪气味呛醒了。杨广劝他算了,别浪费钱了,买了又不吃,放在这里糟蹋。李国庆不听,仍然走进腊味店买腊肠子,每次走进腊味店时脸上就展开了自以为很有文化内涵的笑容。但那种笑容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文化,腊味店的西安姑娘没文化,也就不知道。

李国庆沉郁了很几天,心想要有什么办法才能将腊味店的美女弄到手。他太喜欢那女孩了,以致杨广让小张拖了个西安美院的女生来,他也懒得打量。西安美院的女生和小张走后,杨广说:你不要说我没关心你啊,你是自己不理那个女孩。李国庆讪讪地一笑,说谢谢,谢谢你的好意。心我领了。李国庆没事就往腊味店跑,今天穿一套西装,明天穿一件夹克,后来又买一条刀口印顿顿的料子裤穿在身上。他对着卫生间的壁镜练习了很多表情,最后觉得最好的表情就是侧立着偏过脸来笑。他走进腊味店,站在一隅,偏过脸来睃那女孩,并对那女孩笑。那女孩开始没留意他,以为他是个贪图西安腊味的外地佬,但是他今天来明天又来后天再来,这就让她不得不警惕了。她想他八成是一个流氓,不然他老对她淫笑什么?有天傍晚,李国庆在她手上买腊猪蹄,忽然对她说:你的衣服很漂亮。她感觉他的目光不在她的衣服上,而是在她衣领处,像一只壁虎在她那片暴露在外的肉上爬样,使她很不自在。她没回答他,而是跌下脸来。李国庆说:你很美,我想跟你画张肖像。她说:我不画。他一脸惋惜道:你不画可惜了。又说:你晓得达芬奇吗?腊味店的姑娘不知道他说什么道:达芬奇?李国庆伺机一脸兴奋道:就是那个画蒙娜丽莎的大画家,迷人的微笑就是出自达芬奇之手。他找到切入口了,立即同腊味店的姑娘大谈艺术,谈达芬奇,谈伦勃朗,谈印象派画家马奈及野兽派画家马蒂斯。他们都是大师,都是在艺术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的大师。李国庆想用美术知识镇住腊味店的姑娘,好让她崇拜他。腊味店的姑娘打了个很大的哈欠,拍拍嘴问他:你还买什么别的吗?李国庆那么慷慨激昂的谈艺术,换来的却是这句话,他顿时觉得他在追求女人上又一次失败了。他再次感到,没有人欣赏他的才华并为他的才华所打动。姑娘说:你说的话我不懂。李国庆蔫了,拿着她早已为他包好的腊猪蹄走出来,一拐弯便将腊猪蹄摔在了街上。看来下次我得跟她谈诗,他想,诗她应该会懂。

王正来了,他不是来西安画画和设计的,他是来躲灾的。他跟他们学校里一名有夫之妇有染,那女老师的老公提着菜刀跑到学校里要砍死他。王正当时在隔壁老师家打麻将,三四个男人才把那发了疯的男人拉住。王正跑了,一跑就跑到西安来了。老子只能来西安,他解释说,那个男人是个疯子,太爱他老婆了,还是个跛子,天天拎着菜刀来学校寻我。王正抱屈说:又不是我勾引他老婆,是他老婆自己找我睡觉。这能怪我?杨广关心他说:那你现在怎么办?王正说:我在那个学校呆不下去了,我自己不好意思在那里呆了。李国庆说:那你得想办法调出去。王正正色道:调到你们群艺馆去怎么样?李国庆说:我们群艺馆容不下你这尊活菩萨。王正说:我晓得你不会帮我的忙。李国庆大叫着说:我又不是群艺馆馆长,我要是馆长,那还要你开口?王正笑笑,开始在西安街上玩了。他是西安美院毕业的,西安有很多同学,他根本就看不见人影,一出去就是一天,有时候两天都没来。过了几天,他带了个漂亮女人来了。他把她介绍给李国庆和杨广认识说:我同学,秦始皇鳖的后代。李国庆瞪大了眼睛,这姑娘长得确实迷人,比腊味店的那个女孩还要漂亮。李国庆忙向姑娘推荐自己说:我是中央美院毕业的,我比王正有才。他握着姑娘的手不松,一脸堆笑道:我姓李,名国庆,名字很俗气,但人不俗气。姑娘脸上不怎么好看,觉得他有点神经,抽出了他握着不松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姑娘一坐下就为王正削苹果,见李国庆痴痴地望着她,又为李国庆削了只苹果。李国庆吃着苹果,脸上有几分怆凉地背起了毛主席的诗: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飘直上重霄九/问君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他用眼角瞟他们一眼,见他们相互说着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就突然问他们说:桂花酒是什么酒晓得吗?两个姑娘同时望着他,因为他是用长沙话背毛主席的诗,她们没听懂。李国庆见自己吸引了她们,又高兴了。桂花酒是什么酒你们喝过吗?两位姑娘笑笑,问你说什么?李国庆改用普通话说:桂花酒,你们喝过桂花酒没有?陕西姑娘摇头,没喝过。西安姑娘也摇头,没喝过。李国庆得意地一笑,今年秋凉的时候我请你们喝桂花酒。李国庆并没喝过桂花酒,但他一高兴就撒谎说:桂花酒我喝过,味道很香,还很甜。王正噗哧一笑,说国庆鳖你莫骗她们,你去害腊味店的那个妹子罗。那个妹子只要一呷了桂花酒,人就变成桂花了,任你采摘。

李国庆确实觉得自己在这里多余,他们是两对,他是剩下来的人。他伤感地走出来,径直走进了腊味店。腊味店里没几个人,除了那个一看见她就露出微笑的姑娘,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李国庆直视着姑娘,视中年女人和中年男人而不见。他点上支烟,自认为目光如钩地盯着姑娘,姑娘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就扭开脸望着门外的阳光。正是黄昏边上,李国庆背起了唐诗: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他背完之后,笑着瞥着姑娘,你晓得这是哪个的诗吗?姑娘望他一眼,你说啥呀?李国庆想她太没文化了,艺术不懂还可以原谅,诗也不懂那就有点问题了。李国庆又背一首诗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洲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首诗是谁的晓得吗你?他望着姑娘,他真希望她回答说陆游,那他就可以跟姑娘大谈爱国诗人陆游。姑娘望他一眼,又望一眼她的同事,他们都对她笑。她脸上浮起了两朵红云,摇摇头。李国庆说:这首诗名叫《示儿》,是南宋大诗人陆游死前作的最后一首诗。他死前还惦记着祖国的河山。姑娘有些羞涩,因而显得更漂亮了,说你要买什么?猪头还是猪蹄?李国庆自言自语地又背起了一首诗:荷尽已无擎雨盖/残菊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桔绿时。我就是傲霜枝,李国庆望姑娘一眼,这首诗就是写我,知道是哪个写的?姑娘一旁的中年女人回答了李国庆,苏轼写的吧?李国庆愣住了。中年女人立马讥笑李国庆说:苏轼已经死了近千年了,怎么会是写你呢?李国庆说话的调子没那么高了,我是幽默一下呢。中年女人说:我想你也没那么老。李国庆见中年女人插到了他和姑娘之间,就觉得没意思了,说称半斤腊肠子。姑娘拿了腊肠子放到秤上称了给他,他拎着半斤腊肠走出腊味店,丢到了阴沟里。

当天晚上,他们于喝啤酒时同西安人打了一架。李国庆于苦闷中把唐诗带到了西安街头的啤酒摊上。背一首诗,或者背一句,接着就要杨广或王正接,接不下来就罚喝啤酒。李国庆这段时间因为没爱谈,买了几本唐诗宋词放在床头,睡觉前背上一首,目的就是用诗来勾引妹子。既然勾妹子失去了效应,他就用他学的这点破知识来制王正和杨广。他背道: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广鳖,后面两句是什么?杨广答不上来,就叫他的陕西姑娘替他想,陕西姑娘动了动眼珠,也想不出,杨广就认输地喝一大口啤酒。李国庆又望着王正,荷尽已无擎雨盖/残菊犹有傲霜枝。这首诗是哪个写的?王正笑着回答:我崽写的。王正让他叫来的西安姑娘替他回答,西安姑娘只晓得背流行歌词,就摇头。李国庆觉得王正比腊味店里那个卖腊味的中年女人还不如。苏轼鳖写的,李国庆大声道,喝酒,一口干。王正说:干卵呢。李国庆说:干,讲好了的。王正一笑,你这鳖这几天读了几首诗就来害人,好的,明天我去书店里买本诗集读读,我要害醉你。李国庆哈哈大笑,说可以可以。杨广搜索着自己的大脑,忽然想起了一首诗,就瞅着李国庆说:秦时明月汉时光/万里长城人未还。后面两句是什么国庆鳖?李国庆被杨广问得愣住了,说我应该晓得的,你这一问,突然就不记得了。我想想。李国庆想了一气,没想出来。杨广就命令他喝酒说:喝酒。李国庆喝了口,杨广嫌他喝少了,不行,多喝点。李国庆还在思考,杨广又问他:这首诗是谁作的?李国庆说:不记得了。杨广说:王昌龄鳖写的。喝酒。李国庆喝了一大口,表示遗憾地直摇头。杨广抓着这首继续做文章道:诗名叫什么?李国庆拍着脑门说:我应该想得起的,被你一诈唬,反而全忘了。杨广又令李国庆喝酒,喝酒,喝了酒我告诉你。李国庆觉得自己太吃亏了,不玩了。一首诗让他左一口右一口地喝了这么多酒,他不喝。王正说不行,老子喝了六七瓶了,你一定要喝。李国庆说:老子不玩了。王正说:不玩可以,但你得把酒喝了。王正端起李国庆的杯子,要把啤酒灌进李国庆的嘴里,李国庆抬手一扬,那杯啤酒泼了,有一部分泼到了一旁的西安人身上。他们也在喝酒,就坐在他们一旁。他们早就注意这三个讲一口长沙话的长沙人了,他们一旁坐着两个如此漂亮的西安姑娘,这让西安男人早就想寻衅闹事了。那个身上泼了点啤酒的西安男人站直了身体,瞪着他们。

我操你妈,他骂王正,因为啤酒是从王正端着的杯子里泼到他身上的。王正掉过头来,他已对这个西安男人说了声对不起,见西安男人骂他妈,就瞪着西安男人。西安男人见王正斜着脑袋望着他,又骂道:我操你妈。如果没喝酒,王正也不会称好汉,虽然他脾气也有一斤,但他不是个喜欢找茬的人。今天不同,他喝醉了。他瞪着西安男人:你再骂一句?西安男人又骂道:我操你妈怎么啦?王正将手中的玻璃杯子砸了下去,砸在西安男人的脑门上,只听见一声破裂的声音,就见血从西安男人的头顶上流下来。另外三个西安男人立马起身,举着凳子向王正砸来。王正一闪身,凳子砸到了桌上,桌子顿时翻倒了。桌上的碗碟哗啦一声全倒在地上。杨广拎着一只还没开的啤酒瓶,朝给了王正脸上一拳的另一个矮壮的西安男人的头上砸去,嘭地一声,啤酒瓶碎裂了,啤酒流了那男人一身,那男人摇晃了下,倒在地上。另个西安男人操起啤酒瓶向杨广掷来,杨广用手臂挡飞来的啤酒瓶,痛得他叫了声哎哟。他操起椅子向那个拿啤酒瓶的西安人砸去。西安人跳开了。王正同另一个西安男人扭打于一团。你一拳我一拳,打得不可开交。李国庆于这个时候既兴奋又紧张,要他背诗或谈艺术,他倒是一套一套的,但打他从娘肚子里出来起,他这一生还没打过一次架。他不晓得应该怎么打,先打哪个好。因此他被一个西安人打了两拳,一拳打在脸上,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李国庆问那个西安男人:我又没打你,你打老子干什么?西安男人比李国庆瘦,但拳头挺厉害,又一拳打在他鼻子上。李国庆的鼻子一酸,鼻血涌了出来。啊,老子流血了。他尖叫着说。杨广望他一眼,提醒他道:打啊。李国庆就一拳打过去,打在西安男人身上。西安男人又给他脸上一拳,把他的眼镜打掉了。李国庆的脸上不能没有眼镜,一没了眼镜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他说:我的眼镜。就蹲下身在地上摸眼镜。西安男人就对着他屁股一脚,踢得他一头栽在地上。李国庆叫了声妈呀,情急中用长沙话说:你这是做死地打我啊。小张姑娘替他拾起眼镜,他把眼镜戴上,看见穿制服的民警大步走来了,他大叫一声:民警来了。杨广望着他,王正也望着他。几个西安男人转身便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就从人堆里消失了。

这天晚上西安一定没发生什么大案,西安民警把他们三人带进了当地派出所,旨在教育他们。一个长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西安民警目光炯炯地瞪着他们三人,喉咙很粗地说:你们知道西安是什么地方吗?李国庆嘿嘿一笑,西安是历史文化古都,秦始皇和李世民的地盘。西安民警望着李国庆,李国庆又说:我们昨天还去看了武则天的无字碑墓。西安民警说:但你们却跑到西安来打架?李国庆说:我们没打架,是你们西安人呷住我们湖南人。湖南人不打架的,老实得很。西安民警望着李国庆,湖南人老实?李国庆说:老实,西安人占着自己是秦始皇和唐太宗的后代,就欺负我们湖南人。西安民警望着李国庆说:毛主席是你们湖南人吧?王正说:毛主席就住在我们家隔壁。我爷爷家隔毛主席家只有一个山坳。山坳这边是我爷爷家,山坳那边是毛主席家。西安民警感兴趣了,很好啊,你爷爷跟着毛主席革命吗?王正说:我爷爷本来要跟毛主席革命的,但他好色。西安民警瞪圆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一个青年说自己的爷爷好色。王正说:我爷爷舍不得我奶奶,我奶奶当时是韶山村的村花。毛主席的老家就是韶山,红太阳升起的地方。西安民警笑了,文化大革命时,我曾步行去了韶山。王正做出不相信的样子说:那时候你多大?西安民警说:十五岁。王正说:十五岁步行到湖南的韶山?西安民警说:是啊,韶山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啊。王正竖起了大拇指,佩服,我佩服你们西安人执着。西安民警说:你是出生在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王正惭愧道:虽然出生在韶山却没有为毛主席他老人家争光,丢脸了丢脸了。西安民警把他们放了,本来也只是拉到派出所吓唬他们一下,因为打架的另一方都跑了。西安民警说:你们走吧。

他们走了出来,此刻已是凌晨两点了,街上已没了人,偶尔有汽车气势汹汹地驶过。他们在大街上走着,李国庆大叫了声,唱起了歌。他唱道: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杨广骂他:神经。李国庆又大叫一声:西安鳖――我是神经咧。然后他大笑,笑过后背诗道:秦时明月汉时光/万里长城人未还。他大叫一声说:我日你的,广鳖我想起这首诗了,后面两句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怪度阴山。杨广纠正他:胡马。李国庆高声说:差不多,反正有一个胡字就可以了。老子早一向还背过这首诗,被你一吓,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回到宾馆,躺到床上,他们开始回忆今天打架的原因,发现原因是从背唐诗开始的,罪魁祸首是他妈的诗。不背诗就不会罚酒喝,不罚酒就不会喝醉,不喝醉就不会打架。杨广说:以后哪个鳖再背诗就要日他娘。王正说:我举双手赞成。他望着李国庆,你以后背诗到妹子面前去背,不要再在我们面前背麻花诗了。李国庆很不高兴,说我要背。我喜欢诗。秦时明月汉时光,多好。一句话,七个字,把两个朝代都揽括了。王正说:我们今天就是被这首诗害的。哪个再背我就要日他娘。李国庆说:那你只能日王昌龄鳖的娘,这首诗是他写的。杨广说:睡觉睡觉,明天老子还有事。王正的脸上有点青肿,那是被西安人打的。他照着镜子,感叹说:整体上我今天打架还是没呷亏,我砸了那个西安鳖一酒瓶子。王正望着李国庆,你今天太没用了。李国庆一脸惭愧,我从小就没打过架。小时候我母亲管得我很紧,我那时候住在学校,一放学母亲就把我关在屋里。他说到这里又满脸愧色地笑笑,我一开始感到很恐惧,我崽骗你们。杨广说:我不怕,我不喜欢打架,但我不怕打架。李国庆揉揉被打肿的脸,说我这人一打架就恐惧,我不是那种敢于拚命的人。我身上有懦弱的一面。王正侧着脸看一眼李国庆,说你不是有懦弱的一面,而是太懦弱了。李国庆说:我信奉人之初,性本善。王正大笑说:善卵!历史上那么多杀戮的事情是性本善?杨广大声说:睡觉,睡觉。

李国庆还是往腊味店去,一去就对姑娘笑,他想反正没有人会伸手打笑脸人。他一步入腊味店,就盯着姑娘,他要用他那充满才华的目光慑服她。姑娘见他盯着她看,就把目光移开。这天上午,李国庆又走进了腊味店,穿着一身白西装,今天一定要开个好头,他想,盯着那个漂亮的姑娘,那姑娘也瞅着他。李国庆一脸诚恳的样子对西安姑娘说:你好。西安姑娘也礼貌地回了句:你好。李国庆说:我是湖南人。你去过湖南吗?西安姑娘摇摇头:没去过。李国庆说:湖南是毛主席的故乡。西安姑娘不像西安民警那么热心于毛主席的话题,西安姑娘茫然地瞅一眼他,不说话。李国庆本想把王正逗西安民警的那一套全盘照抄地搬过来骗西安姑娘,见西安姑娘茫然地望着他,他只好采取第二套方案,因为第二套方案可以让他显得有文化。唐诗里面,我最喜欢白居易的一首诗。他望着西安姑娘一笑,背唐诗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我现在就是不知转入此中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西安姑娘噗哧一笑,你说什么呀?他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腊味店里梅花开。你不懂?西安姑娘今天没有人求助,那个中年女人今天不上班,就摇头说:不知道你说什么。李国庆想她到底是腊味店里买腊味的,不懂诗。他调整了下心态,见西安姑娘感觉很奇怪地望着他,又高兴了,呼吸了一口腊味店的充斥着腊味的空气,继续背诗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想她反正不懂,便胡扯道:冰心是表示冰清玉洁的爱情心,我此刻就是一片冰心。西安姑娘开口了,你是谁?你老是背诗给我听是啥意思?我不认识你呀。李国庆再也没勇气背诗了,他的脸胀得通红,他感到他昨天晚上白想了她一晚。他自我介绍说:我名叫李国庆……西安姑娘对他身后的一个男人一笑,高兴道:你怎么来了?好久没看见你了。那青年也一笑,我路过,来看看你。李国庆瞟一眼那男人,那男人至少有三十多了,脸上有无数个疙瘩。李国庆想他是她的什么人?那青年说:你晚上有空吗?西安姑娘说:有啊。青年说:晚上我们联系吧。我买了个叩机,你记下我的叩机号码吧。西安姑娘忙拿起一支圆珠笔,就在自己的手掌心上记着青年的叩机号码。李国庆又一次感到失败地走了,一走出腊味店,顿时觉得空气很新鲜,阳光是那么灿烂。看来我搞她不定,他凄凉地说。

一辆桑塔纳差点撞在他身上,在距他只有半尺不到的地方刹住了。司机探出头来瞪着他说:你想死了?李国庆微笑了下,司机骂他说:有毛病吧你?李国庆没理他,走开了,桑塔纳从他一旁驶了过去。李国庆又发现一个西安姑娘挺漂亮,一张姣好的脸蛋,一副挺拔的身材,乳房骄傲地耸立在胸前。他觉得她比腊味店的姑娘漂亮多了,就深深地被她迷住了。姑娘在前走着,他跟在后面,姑娘走,他也走,姑娘停,他也停。渐渐地姑娘注意到了他,就加快了步子。李国庆也加快了步子。西安姑娘突然停下,猛然转过头来瞪着他。李国庆也止住脚步,望着她。西安姑娘用西安话骂他道:流氓。

第五章

刘小江不缺爱情。他并非一个英俊的男人,个子也不高,但他就是不缺爱情。李茜要跟他结婚,刘丽丽也提出结婚的要求。一个是湘西女人,一个是北京女人,刘小江一只脚踏在一只船上,他自己都不清楚应该上哪只船好。他问来美术学院找他玩的伢鳖,李茜今年毕业,现在两个女人都要跟我结婚,你觉得我跟哪个结婚好?伢鳖不是个爱出主意的人,从小他就是个被人指挥的人,在家里被父母指挥,在学校被老师指挥,在路上被同学指挥。所以他嗫嚅着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刘小江说:我不问你问哪个?我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伢鳖嘿嘿笑笑说:你不晓得那我更不晓得。刘小江说:伢鳖,你口袋里有硬币吗?伢鳖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枚五分的硬币递给刘小江,刘小江将硬币拿在手上,往空中一抛,边说:国,那就是北京鳖。粮,就是李茜。硬币落到地上,滚了一个半弧,最后倒了,呈现的是国徽。刘小江说:看来我得跟李茜摊牌了。他又问伢鳖:你觉得呢?伢鳖又嘿嘿嘿笑道:这是你的事。刘小江伸个懒腰,强调说:我还是喜欢刘丽丽些。

那天晚上――那是六月的晚上,那样的晚上,空气中充满了花香,应该是坐下来恋爱的晚上。刘小江把李茜约到学校花坛前,他本来想说我们分手吧,但见李茜用一双含满温馨的目光打量他,就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而是带点忧伤的样子抒情道:啊,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你一毕业就是个自食其力的女人了。真好。李茜望着他,很认真地问他:咦,小江,我要是分到怀化那怎么办?刘小江心里想正好,说那没关系,我会去怀化看你的。李茜不满意他的回答,说只是去看我?刘小江做出烦恼的样子说: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系领导,我要是系领导就把你分在长沙。李茜说:小江,我不想回怀化。刘小江说:不行,你要是不回去,就是拒分,工作就没了。李茜含情脉脉地瞅着刘小江,我爱你,小江,她说,忽然低下头哭了。又说:我清楚你不喜欢我了。刘小江撒谎说:哪里呀,我喜欢你啊。我就是不喜欢你悲伤你懂不懂?李茜低声抽噎说:我晓得你喜欢我不是这个样子。你这几天对我心不在焉的。刘小江解释道:那是我太多事情了,心里想别的事情去了。

李茜果然分回了怀化,分到怀化的某县师范教美术。李茜要走了,眼睛里噙满了热泪。她说:小江,你要来看我呀?刘小江笑笑,你先去工作,先不要把工作丢了,我会去看你的你放心。李茜还对刘小江抱着幻想,说你只要说一声不去,我就撕烂派遣证。她用一双热切和期待的眼睛望着他。刘小江吓了一跳,千万莫,他说,那样的话你会后悔的。李茜困惑地望着刘小江,为什么?刘小江不想解释,笑笑,生活在哪里都一样。我会来怀化看你。几天后,刘小江一脸高兴地送她上火车,路上李茜却很沉郁。刘小江安慰她说:没关系,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李茜姑娘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呀。刘小江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没办法,亲爱的。刘小江买了站台票,替她扛着行李,直把她送上火车坐好。火车要开时,刘小江微笑地看着车窗里的李茜,李茜提起车窗,伸出头对刘小江大声说:小江,我爱你。刘小江说:不,你应该爱你自己晓得啵?

李茜姑娘一走,他就打电话到北京,把李国庆早两天背的毛主席的诗背给刘丽丽听: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敬舜尧,亲爱的,你可以来了。刘丽丽就一身绿衣服,戴一顶绿遮阳帽,一脸“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样子地来了。刘丽丽一来就替他的房间打扫卫生。刘丽丽对他说:我是个能干的女人。刘小江首肯道:你真的能干。刘丽丽说:那你还不娶我?我们学校有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正在追我呢。刘小江疑惑地瞅着她问:你没跟他上床吧?刘丽丽说:刘小江,你胡说什么呀?你以为我是随便跟男人上床的女人吗?刘小江说:如今的女人谁说得清?刘丽丽在刘小江的鼻子上拧了下,说小江,我们把房子布置一下,结婚吧?刘小江也想有个稳定的家了,这样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搞事业,免得今天想这个女人明天又想那个女人。他说:结吧。刘丽丽高兴了,这个学音乐的北京女人用一双含满喜悦的明眸睃着他,那我们明天就去订家具结婚。那天晚上,刘小江躲到画室里给李茜写了封信,说他出于种种考虑,他们还是分手好,毕竟天各一方,不可能相互照料等等。写完信,把信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出来时坚决地丢进了邮筒。他觉得轻松了,回到家里,刘丽丽还在忙着清理东西,只穿着内衣内裤,很性感地扭着屁股,说我漂亮吗?刘小江回答她:你真美。刘丽丽来劲了,说亲我一下。刘小江就走上去亲了下她的脸蛋。刘丽丽抱住了他,说我今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想干。刘小江说:你不累吗?她说:不累。刘小江就掀开了她的内衣,捧着她的一只乳房亲着。刘丽丽高兴地大叫一声:刘小江,你好猛的。两人就滚到了床上。

过了几天,李茜执着刘小江写给她的绝情信乘火车来了,来挽救她的爱情。她风尘仆仆,脸上是连续一个星期里失眠的疲倦。火车是清晨六点钟到长沙的,七点钟她就走进了美术学院。她走到了她所熟悉的这栋楼前――这是栋老式的红砖楼房,住着些老师。她想刘小江老师可能还在睡觉。但她忍不住心里的渴望,敲了门。门开了,开门的不是刘小江,而是个穿着棉质蓝花睡衣的头发乱蓬蓬的高挑女人。她愣了,女人问她:你找谁啊?李茜的目光从她胳膊上飞过去,见刘小江躺在铺上,说我找刘小江。女人说:刘老师还没起床,你等下来吧。李茜说:我只问他一句话。女人说:你有什么话要问他?李茜说:那是我和他的事。女人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跟我说吧。李茜很讨厌这个北京女人,尖声说:刘小江,我恨你。刘小江听见了,不敢回答,忙用毯子捂住脸。李茜说:刘小江,你不出来我就去死。刘小江霍地掀掉毯子,赶紧穿衣服,跳下床,边系皮带边走到门前,脸上是那种尴尬的笑。李茜说:你骗我,你要跟我说清楚。刘小江说:你已经看见了,还说什么呢?李茜没想到他是这样回答,感觉自己很难堪,脸就白了,说我们出来说话。刘丽丽尖声道:小江,有事你们就在这里说。刘小江有些迟疑,李茜都要哭了,说你出不出来?刘小江望一眼刘丽丽,刘丽丽说:你不能出去。刘小江说:我又没说要跟她走。然后望着李茜说:我写了信,信上都说了。李茜望了刘小江足有三十秒钟,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当着刘小江的面把信撕得粉碎,掷到刘小江脸上,说但愿你不得好死。刘丽丽骂人了,你才不得好死呢,刘丽丽用一口纯正的北京话骂道,你凭什么一早就咒人不得好死?我咒你一世都找不到老公。李茜扑了上去,揪着北京女人的头发,拚命往下拉,北京女人很痛,就反过来扯李茜的头发,两个女人又喊又叫地扭打在一起。刘小江过来扯架也扯不开。隔壁的老师来了,其中有个老师是教过李茜的,便以老师的身份大声训斥李茜说:这像什么话?松手松手,都住手。李茜被他拉开了,被他拉到了他家里。李茜在他家里哭着,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哭得眼睛跟电灯泡一样了。中午时,李茜在老师家吃了几口饭,洗了把脸,把悲伤和泪水都洗到了脸盆里,走了。

那年十月国庆节,刘小江不声不响地结婚了,北京鳖要回北京看父母,北京鳖不放心刘小江,要他陪她去。他去了。北京鳖的父母见木已成舟,就让两人在北京结婚。回来后刘小江办了一桌酒,请他的朋友们喝他的喜酒,酒办在长沙饭店,就一桌,都是几个曾经一起画画的朋友,李国庆、王正、杨广和伢鳖及另外两个画画的。李国庆一脸快乐,高兴中敞开胃口喝酒,跟这个碰杯,跟那个敬酒,当然就喝醉了。他一喝醉就想出洋相,突然大声背诗道: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头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他醉眼醺醺地看着北京鳖,喂,你什么时候想红杏出墙就通知我一声。刘小江不要你了我要你。北京鳖大笑,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可以呀,她用普通话说,小江你听见了,看来还有一个人喜欢我呢。李国庆说:那还用说,老子就是喜欢你,你可以让我亲一下脸吗?就亲一下。王正批评李国庆说:你喝醉了,说酒话。李国庆突然就呕了,呕得满地都是,呕得眼睛翻白,却想起了西安宾馆旁腊味店里姑娘,不觉就伤感地背着陆游的诗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王正批评他说:你这鳖讨卵嫌,又背起诗来了。杨广嘿嘿一笑,说是的啊,在西安讲好了,畜生还背诗。李国庆红着眼睛说:要背,嘴巴长在我脸上,我就是要背。陆游鳖做梦都梦见铁马冰河入梦来,残酷得很呢。北京鳖不读历史的,问:陆游是谁?王正生怕醉醺醺的李国庆向她卖弄知识,抢着回答:是我侄儿子。

李国庆认识省美术出版社的一个美编,那美编姓周,大家叫他周鼻子。周鼻子是个东游西荡的人,今天在深圳,明天在广州,过了几天又在成都,忽然又跑到北京去了。反正他是用公家的钱,名义上是出差办事,实际上是出门广交朋友。周鼻子是学中文的,却有一颗崇尚美术的心。他大学毕业当然就成了不务正业的人,他原是分到美术社做文字编辑的,他放下文字编辑不做,居然找那些画画的人要了纸笔在家里画画,今天画个猫记,明天画只鸡,后天画只老虎,居然也有人欣赏。不错不错,有人高兴地鼓励他说。周鼻子就把自己视为画家了,于是更加忘我的画画,从画猫记和叫鸡变成画山水和人物了。现在居然就有了些小名气,还有人公开叫他周大师,当然称他周大师的人不是调侃他,就是有求于他。李国庆叫他周大师就是有求于他。李国庆从西安回来后,觉得自己有大量的时间无从打发,就想了周鼻子,于是想从周鼻子的手中接连环画画。你搞本连环画给小弟画看看,周大师鳖。李国庆骨子里是小看周鼻子的,但他得求周鼻子。周鼻子回答李国庆说:可以可以,只要你有兴趣。李国庆很高兴,说只要有钱赚,我就有兴趣。周鼻子打量李国庆一眼,想不到中央美院毕业的也对赚钱感兴趣啊。李国庆大笑说:感兴趣感兴趣。周鼻子就给了李国庆一个小说脚本,那是沈从文的小说,被他们社的文字编辑浓缩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脚本。李国庆拿了这个脚本回来,扔在杨广面前,我们画连环画不?李国庆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万元一本。

两万元在一九九0年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人均工资还只一百二三十元一月。杨广也从西安回来了。西安那个装修工程完了,何健不需要他了,他再呆下去就得自己掏钱住宾馆,于是他跟陕西姑娘分手了。他对陕西姑娘说:来吧,来长沙吧。陕西姑娘说:你让我考虑三天好吗?杨广又在西安宾馆住了三天,把何健给他的设计费一分不剩地花了个净光。三天后,陕西姑娘一脸缱绻地对他说:我真的喜欢你,但我妈妈要我把大学读完……呜呜呜,我妈妈不准我去长沙。她哭了。杨广替她揩干眼泪,第二天他就打了张火车票,不敢跟陕西姑娘告别地走了。这段时间他整天在街上乱窜,不比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好多少,正愁没事做,便很积极地跟着李国庆画起了连环画。他们翻阅着沈从文小说脚本,随手画了几幅,自己左看右看,觉得还可以。李国庆就拿着画稿赶到美术出版社,把周鼻子看。周大师鳖,李国庆望着他,你看要得不?周鼻子扫了眼忙肯定道:可以可以,你们画就是了,画完了给我。

黄中林在广州那家破装饰公司一点也不受重视。他是学油画的,画出来的装修图纸不像那几个学工艺美术的讲究;另外,他是湖南人不是广州市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黄中林绞尽脑汁的设计,他们甚至都不把黄中林的设计拿出去,他们觉得这个湖南人还应该修炼修炼。杨广走后,他们就很武断地让黄中林接下打开水和扫地的活。黄中林每天一进办公室就得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开水,回来放下开水瓶又得操起扫把扫地。黄中林笑着,极力让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因为他觉得要在大城市混下去就得吃苦,还得学会遭人白眼。但是,这种被人置在一旁且差来遣去的味道也确实难受,好像让你站在乡下的茅坑上吃饭一样,你又怎能吃进去?他有点恨周围的人了,一开始他还打算委曲求全,现在他觉得孤单和无聊了。有天上午,他跟黑皮肤经理吵了一架,激动中,他把一杯开水泼到了黑皮肤脸上。下午他就回长沙了。他先到杨广家,杨广的母亲告诉他杨广和李国庆在一起,他就来到了群众文化艺术馆。他见杨广和李国庆趴在桌上画连环画,笑了。我也跟你们一起画连环画要得不?他说。

李国庆和杨广看见他想加入,说行啊,只要你愿意。黄中林说:畜生不愿意。他们就把沈从文的小说脚本给黄中林看,黄中林看了几眼,说沈从文鳖是我亲戚。黄中林是白水人,与凤凰县毫不搭界,李国庆说:你不要跟文学大师攀亲戚。黄中林就笑,畜生骗你,我娘就是湘西凤凰的,我娘说她是旧社会随外婆讨饭讨到白水的。当时我娘五岁,我舅舅还只十二岁。我爷爷见我娘一家可怜就把饭给他们吃。后来我外婆为感谢我父亲一家,把我娘送给我父亲做媳妇。黄中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这让李国庆又有点相信,沈从文是你什么?黄中林说:按辈份称呼,沈从文鳖应该是我侄儿。李国庆大笑,再也不相信黄中林的话了。好了,李国庆说,沈从文是我崽,是你侄儿,这总可以。他再也不尊重他心目中的大师沈从文了,他居然是黄中林的侄儿,那有什么好尊重的?黄中林在他眼里就像一只脏猫,或者是条癞皮狗,他又喜欢他又讨厌他,有时候讨厌多一点,有时候又喜欢多一点。

黄中林是个身体很好,同时又很鬼的人。他长着一张又短又黑的脸,乍一看,你以为他是广东人,其实他是正宗的湖南鳖。他那张又短又黑的脸上常常布满了乡下人的谦虚、自卑和讨好,你要哪一种表情他就能及时提供你哪一种表情,让你觉得他是个好玩的人。黄中林非常机灵,称得上是见风驶舵的祖宗。而且常常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儿,对你谦逊的微笑。这样的人有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坚韧心肠,因而最能忍辱负重了。要是在古代,他如果不是个宰相,至少也是宰相的党羽。还有可能是皇帝身边的爱卿。这是他很会逗人笑,你一嫌他他就跟你嬉皮笑脸,让你有气也变得没气了。皇帝就喜欢他这样的人,著名的贪官和坤就是被这样提拔到高位上的。可惜如今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金钱至上的没有钱谁都可以不关心你的感受和疾苦的年代,他就只好靠手淫来消灭他剩余的精力了。

黄中林既是个聪明人,又是个粗野的无赖,性欲很旺盛,没有女人解决他的生理问题,他就只好在被窝里手淫。一手淫就乱射,以致被褥上、床单上到处都有他射出的精液,这让李国庆很讨厌他。你这鳖太不像话了,李国庆骂他,沈从文鳖要是晓得他有你这样的侄儿,早就自杀了。黄中林嘿嘿嘿笑,我有鬼办法?不射出那泡猫尿不舒服,一手淫就什么都好了。李国庆说:下次你手淫就到厕所里去手淫,莫在我床上手淫。黄中林又嘻嘻嘻笑,我在厕所里手淫不出,他倒很坦率,说没有意境,我闭着眼睛闻到的是尿臊味,那就什么感觉都跑了。杨广觉得很有道理,说那是没有感觉。李国庆没法,跑到旧货市场买来一张行军装,搁在窗旁,让黄中林睡到那张床上去手淫。黄中林也乐意有个自己睡觉的床,便很高兴地睡到那张床上,并表扬这张床说:国庆鳖,我崽骗你,这张床比你的床还舒服些。黄中林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随地乱吐痰,鼻涕擤了到处揩,实在没地方揩就在手心上搓一搓完事。这让李国庆很有意见。李国庆嫌他说:中鳖,你至少也应该注意一下个人卫生。黄中林就对他笑,说擤把鼻子你也要计较,你也太讲卫生了。李国庆说:你把鼻子擤到我衣服上了。黄中林擤了鼻涕常常一甩,企图将手上的鼻涕甩到地上,但时常有些不尽人意。黄中林嘻嘻笑着,说对不起,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李国庆真想赶他走,又开不了这个口,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拿你真没办法。杨广不喜欢李国庆老责备黄中林,说画画,少说空话。

刘小江也加入了画连环画的队伍,他也想弄几个缴用钱。北京女人因他而放弃了北京的工作,一张嘴就寄放在他身上了。刘小江的那点工资不是养他自己一人了,还要喂养这个热心唱歌、弹琴和跳健美操的北京女人。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北京女人一脸坦诚地问他,你承认是这样吧?刘小江点头说:我承认。刘丽丽又说:我是丑但丑得并不难看是不是小江?刘小江打量一眼她:你不难看。刘丽丽觉得自己还是有优点的,并指出道:我比你高,但我不嫌你矮,是这样吗小江?刘小江说:是这样。刘丽丽高兴了,那你还要什么呢?刘小江觉得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说有你就够了,不过,还需要钱。刘丽丽也希望多有钱,说钱还真是个好东西。要是有钱,我就可以多做几次美容,也用不着在家里煎饼子吃。刘小江说:就是。刘丽丽憧憬着说:要是有钱,我们就可以一飞机飞到北京,然后又一飞机飞回来。刘小江瞪着她,觉得她真能想象,说正是正是啊。刘丽丽说:好吧,那你去画连环画吧,赚了钱要交给我。刘小江就来了,为此松了口气,因为天天跟北京鳖呆在一起已呆出病来了。我现在贫血,他对李国庆说。李国庆说:那还不是被北京鳖害的,她天天要你,你不贫血才怪。

王正也来了。王正在西安呆了半年,他的西安女友替他找了份工作,那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书籍封面设计。这样的工作倒是对王正的专业,不对胃口的是王正不喜欢坐班。那家公司要求职员坐班,早上八点钟要到,中午十二点钟下班,下午两点钟上班,五点钟下班。西安美院毕业的王正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角色,喜欢凌晨两点钟睡觉,上午十点钟起床,哪里受得了早上八点钟就要报到上班这一套?他工作了一个月就不想干了。西安姑娘百般挽留,苦苦相求,他又工作了一个月,再也受不了了。他对西安姑娘说:我受不了西安的气候,太干燥了,干燥得我鼻子都痒了。你是个好妹子,我相信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西安姑娘一听他这话就晓得他要跑了,西安姑娘泪汪汪地瞅着他,你不走好吗王正?王正说:我不喜欢西安。他说这话的时候口袋里已装着一张到长沙的火车票了。西安姑娘表态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我跟你去长沙。王正生怕她跟他来长沙,说你千万莫。又笑笑说:你不怕我把你卖了?西安姑娘吃惊地望着他。他改口说:长沙没你们西安好,你不要跟着我,免得你到时候后悔。西安姑娘说:我跟定你了。王正说:那等我回长沙安排好了,你再来。王正回来了,一回来就走进群众文化艺术馆,对李国庆说:老子是好不容易逃回来的。我把西安女友炒了鱿鱼了。李国庆说:你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点我很佩服。王正说:我想弟兄们,我一个人呆在西安没点味。李国庆也希望大家都在一起,就像上大学前那样,有饭大家吃有烟大家抽,说那正好,我们一起画连环画。你就专门负责画人物的面部表情。

浙江美院国画系毕业的伢鳖是个喜欢赶热闹的人。他分在绸厂,让他设计床单被面的图案。那家工厂那几年效益很不好,工资都发不出了,只能发基本生活费,伢鳖心里很愤慨,想他一个浙江美院毕业的堂堂大学生,天天跟着一些人坐在一起打牌聊天,真是光阴虚度又虚度呀。他也来画连环画了。就是伢鳖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圈子。那年我大学毕业,被分派到湖南绸厂,跟着伢鳖一起搞床单被面设计。伢鳖有一天对我说他不想干了,我那时年轻,刚二十岁,见伢鳖画得这么好都不想干了,我就说我也不干了。于是伢鳖把我也带来了,伢鳖向李国庆推荐我说:姓吴,轻工业艺术专科学校毕业的,小名叫坨坨,画画蛮有感觉的。李国庆就伸出他的大手与我相握,大笑着说:凡是伢鳖推荐的人不论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我都喜欢。因为伢鳖不是别个。伢鳖就笑,当着李国庆的面表扬李国庆说:李国庆是中央美院学壁画的,那一年全湖南省就他一个人考上了中央美院,有才,人很好。我忙就尊敬地望着李国庆,李国庆就大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缝,伢鳖你“绿”我罗。绿是土话:调侃的意思。伢鳖憨憨的模样说:我敢绿你李大师。李国庆又大笑,哈哈哈哈。伢鳖是学国画的,加入画连环画后,连环画里所有画头巾画帽子画衣服的活儿就都交给了他。他会分一点任务给我,边指导我画。我会尽最大的力完成伢鳖交给我的任务,画不好就向伢鳖请教,伢鳖不在就“越级”向李国庆请教。李国庆看也懒得看,或者随便瞟一眼便推开说:蛮好蛮好。

第六章

李国庆的房间再大也容不下六个喜欢扯开喉咙嚷嚷叫叫的大男人了,除了我不爱大声嚷叫外,他们都是喉咙很粗的男人。这就使李国庆的左邻右舍有意见了,嫌我们聚在一起太吵了,吵得他们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工作没精神。馆长找李国庆谈话了,很严肃地问他从哪里弄来了一班乌七八糟的人。李国庆辩驳说:他们都是中央美院、浙江美院、广州美院和西安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呢,最差的也是轻专毕业的,哪里来的乌七八糟的人?馆长冷笑一声,说我不管他们是哪里毕业的,晚上大家都需要休息,第二天要上班的。

李国庆把馆长的意见带给了我们,我们一商量,决定在一个叫桔园的地方租套三室一厅房,去害那些不需要我们放下架子点头打招呼的人。在群艺馆,碰见馆长副馆长,还有办公室主任,我们为了李国庆在单位上不至于被“梗”,还真得放下美院毕业的大师架子,屈尊点头或微笑。房子租好了,是杨广和王正去租的。我们都搬了进去,两人一间,白天在一起画连环画,晚上就想搞点别的事。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需要另外一种生活来调剂我们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脑。我们都没钱,不可能天天上舞厅玩,只好在客厅里举办舞会。客厅有二十来个平方,水磨石地面,打点滑石粉,抱着妹子转圈也不损皮鞋。刘小江曾带着北京姑娘在伢鳖家住过几天,忙揭发说:伢鳖有台收录机。李国庆、杨广和王正就勒令伢鳖从家里搬来了东芝牌收录机,并安排我只要有妹子来就放舞曲。坨坨鳖,你的任务就是妹子一来了就打开收录机,放舞曲。李国庆说。王正手上有一大把名堂,那是他这几年跟妹子们打交道时建立起来的网络。我们就恭维他有狠,王正恰好爱显狠,就主动把他多年来不怎么联系的老关系也调来了,来了就跳舞,跳出感情来了就带进房间去进一步搂搂抱抱。啊、啊啊,啊呀。只听见女孩子们叫嚷,随后就有女孩子几乎是破门而出,箭一般冲出去。我们就指责黄中林或李国庆不知道逗女孩子开心,不晓得循循善诱。你这鳖太不会循循善诱了,王正大笑道。黄中林也笑,坦率地承认说我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手就摸到她奶子上去了。

李国庆不屑于众人的教诲,看见妹子来了,他就把他们都揎开,牵着姑娘的手,急不及待地跳舞,一边贴着姑娘的耳朵背唐诗,随意篡改,什么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弯刀月似弓,吓得姑娘们以为他要动刀子了,而不得不警惕地看着他。李国庆不屑于跳“贴面”,他要跟妹子跳探戈,要我放探戈舞曲。那些妹子是只爱把脸靠到舞伴的脸或肩上跳“贴面”的,哪里受得了带表演性质的优美的探戈舞那一补?下一支舞曲开始时同李国庆跳过舞的妹子就死活也不愿跟他跳了。她们不愿意被他拉来推去,不愿意仰头弯腰。李国庆伸出去的手落空了,姑娘们不愿起身,这让李国庆觉得很没面子。李国庆不相信自己这么没魅力,输给杨广和王正,他基本上还算服气。但输给黄中林他就觉得太冤枉了。黄中林何德何能?一个白水乡里鳖,所以他心里暗暗与黄中林竞争舞伴,把黄中林视为他要打败的对象。然而,他也没有争赢黄中林。黄中林长得丑,一开口就是痞话,这让在家里或学校听惯了父母和老师谆谆教导的某些妹子反而觉得他可爱。她们觉得跟黄中林跳舞用不着装假正经,所以她们就索性很放松地边听黄中林说痞话边吃吃笑着边跳舞。李国庆傻了眼,他的文质彬彬和绅士风度居然在女孩子们面前一点也不起作用,他的唐诗宋词背完之后居然没一个女孩喝彩,这让他觉得他应该改变策略了。于是他也改口说起下流话来了。他想我也晓得说下流话,说下流话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放下中央美院毕业的大学生的架子就行了。他激动地对他搂着的姑娘说:我们到房里去搞一盘不?跟他跳舞的姑娘觉得他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马上不跟他跳了。她们会对王正或黄中林悄声说:你们都好,就那个戴眼镜的最色。李国庆感到冤枉,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做地说:老子应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他,因为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会跟你反驳。

我们天天跳舞、玩和画连环画,晚上很疯狂,白天却很安静,一个个正襟危坐地趴在桌上画着连环画,画得非常认真。杨广负责构图,刘小江负责补充构图和人物造型,黄中林负责画背景,王正专门画道具,伢鳖和我专画人物的服饰,李国庆进行最后的收尾整理,发现不够的地方就补上几笔。天天就这么画着,安静得连出气声都能听见。谁放个屁或伸个懒腰,都会引起别人发笑或批评。放屁者,说他污染环境;伸懒腰者,说他动摇军心。中午,饿了,一盒方便面对抗饥饿;晚上,就到楼下的餐馆里端盒饭吃。吃过饭,没事了,这才开始一天里的其它活动。晚上玩得再晚,闹得再凶,第二天仍然是一早起来就画连环画。起得最早的往往是伢鳖,伢鳖总要霸占半个小时厕所,他有点便闭,但又要拉,假如他起晚了,我们就会用脚踢厕所门,催他快点,因为我们都尿胀急了。次一点起床的是杨广,他总是第二个起床,当他听见伢鳖走出厕所的门,他就第二个冲进厕所,总要撒好长一泡尿才出来,一出来就骂伢鳖屙的屎喷臭的,以致厕所里臭气熏天。李国庆是第三个起床的,先拉一泡屎,这才洗脸漱口;他干完了,黄中林才起床,也是先跑进厕所里拉屎,完了才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最后是王正。这个懒鬼往往是被我们扯着耳朵拉起床。如果刘小江在,他必定是跟刘小江争厕所,或者把刚刚走进厕所的刘小江拉出来,或者把站在洗手池前漱口的刘小江揎开。等他们忙完了,厕所和洗脸池都清静下来了,这才轮到我用。我动作很快,三下两下就转到桌子上来了。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我们那时候都不吃早饭,早餐就是几片饼干一杯开水打发了,有时候李国庆会派我去买油条或油饼,坨坨鳖你去买几根油条来看看,他说。

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们都是在画连环画,不光是跟美术出版社画,还跟海南出版社和新闻图片社画,那个年代连环画还是比较吃香的,销量比后来的市场要景气。所以那段时间我们有些忙不赢,白天画晚上也画,甚至画通晚。那时候我们年轻,有的是精力和时间。有时候晚上谈了一晚的爱,白天又坐在桌前画连环画,精力过剩得毫无办法。杨广就是例子,晚上跟女孩子搞了一晚,白天又坐在桌前画连环画,问他累不,他说不累。王正也精力充沛得吓人,可以两天两晚不睡觉。李国庆那就更加不要说了,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什么人来了他都要起身迎接,陪着说话,跟领导样,过后又忙着画他的连环画。刘小江更是做得出,北京鳖都不要了,晚上硬是挤在我床上睡觉,一早爬起来就坐到桌前画着,以致北京鳖跑来要老公了。小江,我一个人睡觉怕。北京女人用北京话说。大家就笑,她走后,他们就跟刘小江开下流玩笑,说北京鳖想搞路了。刘小江脸红了,为老婆辩解说:她一个人在长沙,长沙又没有其他亲戚,只有我啊。我们还是笑,心里明白北京女人来的目的是两个,一是看他在这里到底做什么,其次,想叫他回去睡觉。黄中林也想找老婆了,赞美刘小江有老婆说:有老婆真好。男人有了老婆就有人关心了。我快二十六了,我是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小章啊,杨广建议他找小章说,小章可以呢,做老婆绝对要得。黄中林说:真的要得?杨广说:我看要得。坨坨鳖是老实人,你问坨坨看要得不?我忙点头说:蛮好咧。

小章是谁带来的都没有人可以想起来了,反正她常来玩。她跟什么人都跳过舞,脸上是那种不漂亮也不丑的笑容,年龄好像比其他女孩子也大一点。小章姑娘也是画画的,但不是画油画或水彩画的,而是画图纸的,在设计院工作,学建筑的。小章姑娘是个成熟的女人,惟一的缺点就是她与刘丽丽一样崇拜画家。她一度想成为画家,却鬼使神差地学了建筑,成了个画图纸的,于是她把画家的梦寄放在未来的丈夫身上了。黄中林在我们中年龄比较大,已萌生了找个老婆而在长沙安家的愿望。小章姑娘不漂亮,腰略嫌粗,也就没有人嫉妒他找小章姑娘,甚至连李国庆那样最爱嫉妒的人也不嫉妒地鼓励他找说:我觉得小章妹子好,她懂事。明白吗?找女人就要找懂事的。黄中林望着李国庆,第一次觉得李国庆说了句人话,就笑,说谢谢。李国庆又说:我妈妈说女孩子不要漂亮,漂亮了难得招呼,关键是要懂事。黄中林很诚恳的样子评价小章,说小章的皮肤生得好,我喜欢她的皮肤。

小章那张白净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和善良,还充满了对美术的向往。她愿意跟画画的来往,她喜欢看我们画的连环画。她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图书。小章住在建筑设计院的宿舍,黄中林把小章决定为自己追求的对象后,那几天他就天天去建筑设计院前碰她,穿着喜来登夹克,下身一条苹果牌牛仔裤,脚上一双耐克跑鞋。他这身打扮使他充满了男人的活力,这也是我们为他设计的。他守在设计院前,基本上是站在一株樟树下等。第五天傍晚他终于等来了小章。他对小章一笑,说你好。小章一见是他,吃了一惊。是你?她瞪大眼睛,说你怎么在这里?黄中林说:意外吗?小章说:有一点。黄中林挺了挺胸膛,说我好久没看见你了,特意来这里等你。小章说:不可能吧?黄中林说:畜生骗你,我就是来碰你的。小章疑惑地说:是吗?我觉得跟假的样。黄中林说:真的,几天没看见你就有点想你。小章警惕地睃着他,说太言重了吧?黄中林说:一点也不。我觉得这个世界因为你,我好像就有了归宿。小章很喜欢他这么说,说你真会说话。黄中林在广州混了几年,脑壳里有了一点迷信思想,他望着脸微胖的小章姑娘,说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应该是给男人带来好运的女人。小章问:你会看相?黄中林摇头,不会,只是感觉。他评价小章姑娘:你的脸相长得富态,你不是那种尖嘴猴腮的女人。小章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黄中林一眼,觉得黄中林长得还不算难看。

过了两天,小章来了,一来,大家就跟她开荤玩笑。啊呀,黄中林好想你呢,小章;或者:啊呀,你不晓得呢小章,黄中林昨天晚上抱着枕头手淫;或者:小章,你今天真漂亮,我可以抱一下你吗?李国庆伸出手臂一副要抱小章的模样。王正忙用身体挡着,说小章是黄中林的女友,不经黄中林允许,谁也不能抱。李国庆就放低要求说:摸下手总可以吧?小章的脸挂不住了,心想这哪里是一帮画家,这是一帮流氓啊。黄中林于情急中忙拨乱反正,扯起小章就往门外跑。你不要听他们的,黄中林说,他们没一句正经话。小章还处在一种尴尬中,思想还没回转过来。黄中林为了转移她的心悸,忙跟她抒情说:啊,月光真美。

月光确实很美。空气也比室内的清新,黄中林提议散散步。两人就在月光下走着,向着一旁的菜地走去。黄中林的心情非常好,有一个姑娘相伴,走在月光下,这种感觉真有点美滋滋。黄中林受到月光的浸染就充满了激情,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相信十年后一定会什么都有。说着,他对着天空挥了一拳,叫道:天老爷作证。小章笑了。黄中林又说:我会奋斗的,你要相信我。小章说:是吗?黄中林说:我肯定是,我是那种坚忍不拔的人,如果我们结婚,你会慢慢了解我的。小章说:吹牛吧你?黄中林见她的心开始上他这条船了,立即表白说:我是个很自信的人,不是吹牛,我相信我会做到的。你莫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以后,我保证我会让你拥有你想要的一切。小章望着他,他又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应该有所追求,如果没有追求和进取心,人活着同死人又有什么两样?小章觉得这话很中听,说是啊,我也是你这样想。黄中林跳了起来,觉得这个世界向他翻开了新的一页,他看见前面有一块坪,就一步跨了上去,结果他掉进了粪坑。那是粪坑,在月光下它有点像水泥坪,因为粪被太阳晒白了,于月光下自然就如水泥坪一种颜色。黄中林一脚踏空,叫了声咦呀,人就噗嗵一声落入了臭烘烘的粪坑,当然就免不了吃了口粪。粪坑有一人多高。他攀着坑边的石头爬上来,感觉自己臭烘烘的。走在一旁的小章笑着说:我刚预备提醒你,你就掉下去了。黄中林脱下一身臭衣服,但却舍不得丢掉,毕竟这是花了三百多元买的。粪坑的另一旁有条溪沟,溪水在月光下淙淙淙淙地流淌。黄中林再也没心情谈未来了,搂着那身臭烘烘的衣服跳进溪沟里,撅着屁股,动手搓洗起来。小章要帮他洗,黄中林制止她说:水很冷,你不要下来。免得你感冒了。那是一九九一年十月,水确实有些凉。黄中林穿着湿淋淋的裤衩站在水中洗着臭衣服,一边笑着,说要是我们结婚,我第一件事就是买台洗衣机,免得你洗衣服把手洗坏了。小章说:去你的,还不晓得我会不会跟你结婚呢。黄中林说:我是说要是,并没说你一定会和我结婚。小章嘟起了嘴,哼,你别把自己想得太美了。黄中林说:我这鳖不敢胡思乱想。但我有预感,预感我们会走到一起。小章觉得好笑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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