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葵花丨第二章

2016-08-10 10:11:5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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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像葵花(长篇小说)

作者丨何顿


第二章

第一节

冯建军在长虹皮鞋厂干了大半年后,一天上午,贺厂长人模狗样地走过来,要他到厂长办公室拿表。厂长办公室是一个月前新砌的,利用车间的一面墙搭了间六平方米的房子,摆了张办公桌、一张藤沙发和两张木沙发,另外还有一个式样丑陋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只热水瓶和几只茶杯,还搁着一个玻璃烟灰缸。冯建军走进去时,这间办公室里充满了生石灰和水泥气味,因为水泥还没有于透。贺厂长让他坐到木沙发上,递了支烟给他,“冯建军,”贺厂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递给他,“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厂子要收到区里去,成为区办大集体工厂。所以每个人都要重新填表。”

冯建军接过表格觑着他,心里有点激动,在此以前,他只是在这个街办工厂做事,而并非这个五厂的正式工人。现在这个工厂要收上去成为区办工厂了,性质就不同了。街办工厂只能算是小集体,而区办工厂就是大集体了。大集体就等于是全民”,就是说这个饭碗可以扎扎实实端在手上了。“谢谢。”冯建军感动地说。”你人很聪明,学技术也快,我们决定正式起用你为本厂职工。”贺厂长说,“回去就把表填好,明天上班交来。”

“贺厂长,我明天送一条大庆烟给你老人家抽。”冯建军激动地说,望着贺厂长。

“回去填表吧。”贺厂长说。

冯建军从厂长办公室退出来,把表格折好,放进衬衣口袋,走进了车间里。他没有马上回家,他要表现给厂长看,他是多么喜欢这份工作。尽管有的年轻人嫌弃跟腥臭的猪皮牛皮打交道,不愿意闻鞋底的那股有毒的橡胶味。冯建军表示他不嫌弃。下班时,冯建军点上支烟,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花三元钱买了条大庆烟,那时候大庆烟在长沙市是最高档的香烟了。冯建军决定吃过晚饭,填好表就把表格和这条烟一起送到贺厂长家去。他回到家里,找出钢笔,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填写起来,生怕字写得不好,还生怕写错了字而出现墨团团。姓名、性别、民族、年龄和文化程度填起来都很顺利,轮到填家庭出身、父亲母亲的政治面貌和职务时,他呆住了。他想不出怎么填,是填他出生的那个农民家庭还是填养父养母的这个破碎的家庭?养父养母的政治面貌都很“黑”,这会影响他的招工吗?他点了支烟,走了出来。他决定去跟刘建国商量商量,看看刘建国怎么说。

刘建国已高中毕业了,正准备下农村,那时候下农村是惟一的出路,不下农村你就得做好在城市里打一辈子“流”的准备。刘建国当然不愿打一辈子流,宁可去吃两年苦。下乡锻炼两年,脸上镀层金,就可以招工回城了。这是八月里一个不太热的晚上,刘建国却正打着个赤膊,坐在竹铺上看书,看《青春之歌》。那时候这本书被视为“黄书”,因为里面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投身于革命的女主角林道静居然跟两个男人睡过觉,怎么说也不干净。革命者的身体是纯洁无瑕的,就好像昂贵的玉,思想和身体都应该无可挑剔。林道静和两个男人有染,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在革命,假革命。“这本书有什么看的?”冯建军翻了翻说,“这是一本被查禁的‘黄书’。”

“莫说得那么吓人。”刘建国说,“从隔壁人的手上借的。”

两人说了会儿书的事,刘建国的妈妈就做好了饭,留冯建军吃晚饭。两人吃过晚饭,冯建军才把填表的事告诉刘建国。刘建国听完冯建军的苦恼后,很大气的形容一昂头,“这无所谓的,”刘建国说,“就如实填。招工进去了是件好事,不招工进去也是件好事。你们那号工厂,说老实话,没有人愿意进去,又不是全民单位”。

但是有人愿意进去,这就是彭嫦娥。

彭嫦娥的父亲与贺厂长私交很好,这种私交不是称兄道弟的私交,而是世交。彭嫦娥的爷爷和贺厂长的父亲是拜把兄弟,在旧长沙时代还有点名气,当然不是好名,虽然也非讲霸道的恶名,但与讲勇斗狠多少有点关系。彭嫦娥的父亲听说长虹皮鞋厂马上会收为区办工厂,就决定把女儿送到这个臭烘烘的皮鞋厂,好成为一名正式工人而解决家庭负担。彭嫦娥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妹妹,被左邻右舍取笑为“五朵金花”。彭嫦娥是五朵金花中开得最艳的一朵,另外四朵金花就只能是“喇叭花”了。“五朵金花”中最上面那一朵有了正式工作,另外一朵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乡当了知青,而这一朵高中一毕业又是下农村对象,他可不愿意这一朵——五朵中他最喜欢的“金花”,又离开他,到农村里去修地球。当贺厂长在一个星

期六的晚上拜访他家,并在闲聊中告诉他,长虹皮鞋厂会收到区里去时,他说:“那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好事。”

“是的,是大好事。”贺厂长欣慰地说,“这样我就不愁退休没有工资了。”

“把我嫦娥招到你厂里去做事吧?”

“你嫦娥还在读高中,”贺厂长说,“等她明年高中毕业,再考虑吧。”

“就是现在进去最好,明年你们工厂一收到区里,招工指标就被区招工办统了。”彭嫦娥的父亲说,“这个事我比你清楚,老贺。现在么,区里的手臂还没伸进来,现在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数,明年区里发来的指示,你就不得不听了,老贺。”“行,只要嫦娥姑娘愿意。”老贺说,“现在正在填表,要她赶快填张表,下个星期我

就要向区里报了,要她考虑清楚。”

1976年8月底的一天,贺厂长带着一个高挑的姑娘走到冯建军面前,“军伢子,这个姑娘就交给你了。”贺厂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比较喜欢冯建军,觉得冯建军单纯。“把你学的手艺都教给她。她姓彭,名嫦娥。”

彭嫦娥的乳名叫“小妹”。冯建军只记得八年前,一个姓彭的叫小妹的小姑娘,看见他养父冯清明不小心端着竹竿捅瞎了毛主席像的左眼睛。冯建军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彭嫦娥就是那个叫小妹的小姑娘,这很正常,那时候小妹是个小姑娘,现在小妹是个名叫彭嫦娥的高高大大的大姑娘了。在冯建军的脑海里,那个叫小妹的小姑娘早已形象模糊了,惟有两条细细的羊角辫还储存在他童年记忆的仓库里,但早已被抛到了不重要的位置上。冯建军抬头看了眼这个身材高挑的彭嫦娥,有些腼腆地一笑。他的手脏乎乎的,身上的衣服也脏乎乎的,身旁堆着一堆充斥着猪臊气的猪皮。他正在剪裁猪皮鞋面,由于天热而不停地出汗,脸也被手背揩汗时弄得很脏了。而这个时候的冯建军刚满十八岁,正在渴望与姑娘恋爱和进入到姑娘的心里去呢。他脸红不是出于害羞,而是青春血液的条件反射,因为面前出现了一位长着一双画眉眼睛的姑娘。

“师傅。”彭嫦娥蹲下身叫了声,瞅着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迷人的牙齿。

这口牙齿如几颗玉珠,一下就滚进了他的心里,仿佛是一只小鸟飞进了他的心田。她真漂亮,他这么想。“你坐。”他说。

“师傅,我做什么?”彭嫦娥关心的是工作,看着这位年轻的小师傅。

“你坐。”冯建军说,用脚背钩着凳子到姑娘身旁,“等我想想,看要你做什么事。”

姑娘谦虚的形容一笑,垂下头吹掉凳面上的灰尘,坐下了。

“你蛮讲卫生啊。”冯建军高兴地说,“在这个厂里,工作起来就讲不得卫生的。”

姑娘抿嘴一笑,不答。

“在这里做事,就得习惯这些气味和周围的环境,很邋遢的。”冯建军说,愉快地瞥她一眼,“工人阶级都不怕脏不怕累的。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我明白,”彭嫦娥说,目光蜻蜓一样落在冯建军的两只肮脏的手上。“师傅,要我干什么?我总不能光坐在这里看着吧?”

冯建军觉得她笑得很好看,“我还没想好要你干什么。”他说。

那几天,他工作起来很起劲。他觉得造物主派了个可爱的姑娘到了他身边。这个姑娘身上的气味很好嗅,总有一种淡淡的芳香飘扬在面前这堆猪皮和牛皮散发的气味上,很神秘地压倒了面前这堆难闻的气味,悄悄飘入他的肺叶。这让他觉得生活里到处都充满了阳光。他十八岁了,正是坐在河边谈恋爱的年龄。《柳堡的故事》,不是有一首歌唱道:“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边……”他正是十八岁,该坐河边了。他把彭嫦娥藏在心里,既不向刘建国宣扬也不向李跃进介绍,他觉得时机还没到,他要占有了彭嫦娥的爱情后,才会骄傲地向他的同学宣布。一天晚上,他让刘建国替他打两张电影票,打两张明天晚上的。次日中午,刘建国就送来了两张电影票。“仁么电影?”他问刘建国说,“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反法西斯的。”刘建国说,“也还好看。”

那天下午,冯建军盯着在一旁模仿他剪鞋样的彭嫦娥,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他想约她晚上出来看电影。“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因为一时找不出其他话说,他就这么告诉她说,“我同学看了,很好看,打仗的。”

“我不喜欢看打仗的。”彭嫦娥说,但是却客气地一笑。

“打德国人的。”冯建军说,“毛主席说,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社会主义的一盏明灯。”

“我喜欢看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好多苹果。”彭嫦娥天真地说,“看上去就想吃,直流口水。”

“下次我再请你看《摘苹果的时候》。”冯建军说,“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好看。”

两人评价了一番各国的电影,最后彭嫦娥同意去看了。就是那天晚上,他知道了彭嫦娥就是彭小妹,彭嫦娥的父亲就是那个对冯清明大喝一声“住手”的保卫股彭股长。那天晚上,两人看完那部反法西斯的电影,走出来后,冯建军觉得还早,就不想急着回家,而是请彭嫦娥去一家馄饨店吃馄饨。彭嫦娥已经在他手上学了十天徒了,十天里,他总是羞涩地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并不是地域上的距离,而是保持着一种看上去冷淡的师徒距离。但是今天晚上则不同,她既然同

他出来看电影,他就想问问她家里的情况。

“你家里几口人?”他望着她问。

“七口人。”她笑着说,“五姊妹和爸爸妈妈。”

“爸爸在机械厂搞什么工作?”

“干部,负责厂里的保卫工作。”彭嫦娥说,“我爸爸没有官运,当了一辈子股长,没出息。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作古正经有出息的。只看我小妹有没有出息,她会读书。”说完她很随意但极可爱的模样格格一笑,露出一口迷人的皓齿。

冯建军没有笑,而是迷惑地盯着她。他脑子里闪现了那个名叫“彭小妹”的小女孩,眼前的这个姑娘,不正是那个彭小妹吗?那个彭小妹长着一双画眉眼睛,现在这个彭嫦娥不也是长着一双画眉眼睛?我怎么以前就没有这样去想过?他困惑地斜睨着她。“你爸爸是保卫股长?”他说,力求做出很随便的样子。

“嗯啰。”她说,“五十年代就是机械厂的保卫股长,当了一辈子。没出息。”

冯建军沉默着不吭声了,满脑壳都是他养父养母的支离破碎的影子,而不是面前这个他实实在在热爱着的姑娘了……

第二节

那天晚上,冯建军回到家里时,觉得自己脑壳疼得发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彭嫦娥发火,他非常惊讶自己的克制能力。在他的童年时代,他曾多次想过报仇,想过等他长大了,他要杀死她全家,替养母报仇。现在这个害他家破人亡的小姑娘出现在他身边了,他却爱上了她,而且是正正经经地爱上了她。一下子就陷进了爱情的泥坑里,就好像一只棕熊一脚踏进了沼泽地里一般,他感到自己拔不出来了。我拔不出来了我拔不出来了。他苦恼地自语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要是我开始就知道她是彭股长的女儿,我就不会去爱她。不过我也不应该报复她。要是把毛主席像眼睛捅瞎的不是养父,而是别人的父亲,我看见了,我也会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她当时八岁,她懂得什么?但是她的父亲不应该那么做。我恨她的父亲,一辈子都恨,永远永远地恨。

那天下半夜,养母走进了他的梦里,非常清晰地进入,仿佛不是在梦里而是发生在生活中似的。养母穿着一件洋红色棉袄,棉袄的式样是列宁装。养母从草地那头的树林里走过来,头发被风吹得往后飘着,脸红红润润的。养母的年龄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虽然实际年龄已经四十岁了。养母脸上的笑容是那样和善和亲昵,散发出苹果的香甜,就跟他第一次看见养母时嗅到的那种气味一样。他惊诧养母脸上的香味怎么可以一直保存在脸上?他自己偶尔也往脸上揩那种油脂,使自己脸上皮肤光滑点(冬天里),这种油脂里有一种香气,很浓郁,但两个小时过去后,这种浓郁的香气就渐渐消失了。有段时间他经常往脸上揩这种油脂,那是和张小英在一个班上读书的时间。他希望张小英注意他是爱美的,而且也爱卫生。后来张小英参军走了,他就没再往脸上揩这种油脂了。养母脸上的香味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很紧张地瞪着养母,因为他知道养母已经死了。“小军,”养母如从前那样称呼他说,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犹如他小时候时她干的那样,“你看上去长大好多了。十九岁了吧?”

“不是十九岁,是十八岁。”他紧张地回答养母,看养母到底要干什么。

“对对,我记起来了。”养母说,“1963年,你养父冯清明带你到我面前时,我问你几岁了,你告诉我五岁了。你是1958年8月生的,属狗。当时你鼻子是红的,流着清鼻涕,一双眼睛害怕地盯着我,又不敢看我。我要你过来,到我身边来,你都不敢走近我。后来是你养父要你走近我,牵着你到我身边,把你抱到我膝盖上……”

冯建军不好意思地一笑,瞧着穿着洋红色列宁装棉袄的养母。这是九月份,冯建军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衣,可是养母却穿着列宁装棉袄。“妈妈,你穿得太多了。”他关心她会患热感冒说,“您不觉得热吗?”

“妈妈在阴间,阴间很冷。”养母说,做出怕冷的样子把衣服裹紧,“阴间没有太阳,整个就是冰天雪地。小军,你将来到了阴间就知道了。”他望着一提到阴间、脸色顿时就变得惨淡的养母:“妈妈,我现在没住在机械厂,我早从机械厂搬出来了,住在小洋房的一间房子里。”

“妈妈在阴间里都知道。”养母说,“阴间里知道阳世的事,阳世的事对于阴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冯建军顿时就联想到了彭嫦娥,就颇有些羞愧地看着养母,“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是真心喜欢,这是令我非常矛盾的,”他说,“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你喜欢的姑娘是谁,”养母说,“你有顾虑,因为这个姑娘看见你爸爸把毛主席像的眼睛捅瞎了。但是妈妈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

“彭嫦娥。”当他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出这个他爱慕的名字,再看他养母,想从养母脸上的表情判断养母同不同意时,他非常惊讶,以致目瞪口呆地瞪着而不敢相信。因为养母就是彭嫦娥。“你原来是彭嫦娥?”

彭嫦娥羞怯地一笑,觑着他,“我是彭嫦娥。”她说。

“你为什么要扮演我的养母呢?”他说。

“我试探你的心。”彭嫦娥说,“所以我就化装成从阴间来的你养母……”

他笑了。他在梦里面对彭嫦娥很亲热的神情笑了。醒来以后,他睃着窗外的天空,问自己,我怎么会在梦中对彭嫦娥笑呢?这证明我心里是有她的,而且爱得非常厉害。他看了眼桌上的闹钟,钟已经停了。这只钟还是养父冯清明买的,冯清明带着他一并上街买的,因为先前那只钟的发条被冯清明上发条时不小心拧断了。买这只钟时,他读小学二年级呢,那时候家里多幸福啊。他想起了他的小时候,合上眼睛又睡着了。这只能怪闹钟,因为闹钟指的时间是六点一刻(闹钟已经停了),实际上已经九点钟了。他再醒来时已是中午时间,是被刘建国急剧的叩门声唤醒的。那段时间,刘建国在机械厂里做零时工,厂里安排他们这批下乡对象做两个月零时工,赚几十元钱然后送他们去知青点。冯建军困盹盹地爬起床,拉开门听到刘建国口里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死了。”

如果毛主席没死,这可就是反动话,而且是大反动话,因为说这话的人惟愿毛主席死。但是从刘建国那张紧张和悲伤的脸上,从他那悲哀的眼睛里,似乎是在说实话。“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冯建军不敢相信道,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广播里说的。广播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于9月9日与世长辞了。’刘建国说。

9月9日就是昨天!昨天晚上他与彭嫦娥在文化电影院看一部阿尔巴尼亚的游击队打德国鬼子的电影,毛主席却死了。“毛主席也会死啊?”冯建军迷惑不解的样子说。

冯建军说这句话不是出于嘲笑,也不是出于其他用心,而是不相信。毛主席太伟大了,他也会死吗?他正在领导中国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他死了中国人民不会是一片黑暗吗?那时候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外国一个科学家给毛主席算了命,说毛主席可以活到一百六十岁,说林彪听到外国科学家说毛主席福大命大,可以活到一百六十岁时,简直绝望得发疯了。他后来企图搞阴谋政变,另立中央,就是因为他深刻地意识到他的命不会有毛主席长。现在这个可以活一百六十岁的人居然死了,中国怎么办呢?

“是的,毛主席也会死啊?”刘建国也不相信道,“我们中国怎么搞?”

“我们中国怎么搞?”冯建军也这么说了句,颇伤心地坐到了床上。就在昨天中午,办事处的毛泽东思想广播室里,还非常有激情地唱着几首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歌,歌声从家家户户的有线喇叭里飞扬出来,在大街小巷上飘着。一首是热情洋溢的《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您的革命路线永远指航程。是您砸碎了铁锁链,奴隶翻身做主人……

另一首的歌名叫《想念恩人毛主席》: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

还有一首的歌名叫《毛主席万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冯建军无力地坐在床上,扔了支烟给刘建国,划根火柴点燃,抽着。两人又说了会儿这样的话,就沉默地抽着烟。冯建军的脑子里出现了养父冯清明不小心用那根长竹竿捅瞎了毛主席像的左眼睛的情景,当时冯清明那样惊慌失措,脸吓得苍白的,企图把毛主席像撕下来藏起。但是那个小姑娘的父亲却非常及时地出现了……现在养父还在岳阳的白莲湖农场劳改呢。他能记起养母江笑月的模样,却想不起养父冯清明的样子了。毕竟八年过去了,八年前的养父四十多岁,现在养父恐怕己是个老人了。“毛主席会死啊。”他又这么说了句。这一次他这句话时,心里不再是害怕说错了话,而是一种想证实这句话的心理,就好像我们听说哪里有价廉物美的东西买,就相互打听一样。

“我没有想到毛主席会死。”刘建国说,“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六十岁的。”

“就是现在,我也不相信毛主席会死。”冯建军怀疑地看着刘建国,“你这鳖不是骗我的吧?”

“这我敢骗你的?!”刘建国说,“你讲宝话。这个谣,哪个也不敢造。广播里今天上午放了好几遍哀乐,报道了好几次呢。”

“我上午在屋里睡觉。要是我今天去上班,我就知道了。”冯建军说,又点上支烟,“但我今天正好感到很疲劳,没去上班。”

“毛主席死了,我真的不敢想象毛主席死了。”刘建国一脸灰暗地叹口气,“现在中国革命没有指引航向的人了。我最爱毛主席。你也最爱毛主席不?”

“谁都爱毛主席。”冯建军说。。

第三节

冯建军没有说错,确实谁都爱毛主席,至少表现在脸上的都是如此。那几天,街道上一片哭声,哭得都是那么悲悲切切,似乎死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尤其是一些婆婆妈妈们,一些在旧社会做妓女做女佣的人,她们确实是“翻身的人儿想

念恩人毛主席”,他们在一起议论着中国的命运,他们表现出对政治的关心胜过了对衣食住宿的关心。“毛主席啊,您死了。我们怎么办啊?”在厂里,冯建军听到了许多这样的声音,看到很多老工人都一门心事地掉着眼泪。贺厂长老泪纵横,似乎毛主席是他亲爹,眼睛都哭肿了,逢人就叹气,就摇头说:

“中国人民的不幸啊,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们要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

那时候,每个单位都必须为毛主席的逝世开追悼会,否则就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忠。就是暗藏的反革命。那是个绝对革命的时代,也是个特别抒情的时代。革命者基本上都是感情充沛的男人或者女人,至少也要做出是感情充沛的男人或女人。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时代,毛主席死了,确实有很多成年人(青年人哭的少)都哭了脸,不论是真哭还是假哭,至少哭了。不哭你就是对毛主席和共产党不忠呀!所以只能哭。

冯建军没有哭。他是年轻人,年轻人不哭脸,不会被人视为对毛主席不忠,而只是被成年人看成不懂事。区别就在这里,所以很多年轻人没哭脸,而是一心等待着事态的发展。倒看毛主席死了后,中国会不会倒退,国民党反动派会不会卷土重来或者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会不会趁机入侵中国。年轻人不是那么思念毛主席,他们不存在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的想法。他们出生的时候,就如他们的教师告诉他们的,他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中国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这是一种两代人的区别,这种区别是没有办法黏到一起去的,就跟两座山永远不会走到一起去一样。所以不但冯建军没有哭,彭嫦娥也没哭,厂里的另外七八个年轻人也没哭,只是小心地看待这件事,不敢胡言乱语地对视着,假装忧郁地垂着头,参加着追悼会。

长虹皮鞋厂为毛主席他老人家设的灵堂,显得很庄严肃穆,挂着很多祭帐,书写着很多沉痛怀念毛主席的话,不少人自己掏钱买了花圈,立在灵堂两旁。虽然布置得很庄重,却怎么也消除不了猪皮和牛皮充斥在灵堂周围的腥气味。因为灵堂设在车间里。长虹皮鞋厂没有会议室,更没有礼堂,新砌的厂长室,也是区领导来检查后提出的。而车间里当然就有难闻的猪皮和牛皮臭气。追悼会临时定于上午九点钟开始,大家便站在车间外看着蓝蓝的天空,等着开追悼会。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后,冯建军反而决定要把彭嫦娥的感情掘到手,有步骤地进入她的心田。

“彭嫦娥,我总觉得你的这个名字很美。”开追悼会的时间还没到,冯建军便向彭嫦娥讨好说,“人看起来就更美,我喜欢看你的眼睛,很迷人,跟画眉鸟的眼睛一样。”

“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开我的笑容,师傅。”彭嫦娥浅浅一笑说。

冯建军打量着这个少女的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和一双妩媚得同画眉鸟一样眼角上翘的眼睛。“你有一口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的嘴唇好红,天然的红。”

彭嫦娥顿时一脸绊红,眼睛不由得瞟了他一眼,马上又把目光抛到了蓝天上,把脸扭到了一边。

“你怎么不把高中读完?”冯建军瞥着她的侧面脸又问。

彭嫦娥抿着充满肉感的嘴唇,没有说话。

彭嫦娥身高有一米六以上,她的腰身很细,屁股大,腿长,惟一的缺点就是乳房相形之下显得不丰满。胸脯上倒是有乳房,但是有的女人的胸脯,从正面看也显出了乳房的高度,彭嫦娥的乳房要从侧面看才显出一点高度,这不能不说是老天爷在她身体上留下的一抹败笔。彭嫦娥在学校里时,同张小英的爱好刚好相反,她热心于体育活动,她是学校里的田径队员,又是学校里的篮球队员,而且还是篮球队的主力,主要进球手。长沙市第五中学篮球队与其他学校篮球比赛时,女队就靠她得分。她是体育教师挂在口里颂扬的好学生。由于她太热衷于体育运动了,学习成绩自然就“黑乎乎”一片,一考试,差不多没有一科能及格。这也不能怪她,因为体育运动是要精力和充分的时间作铺垫的。一场篮球比赛下来,谁还有劲去看书?一场田径比赛下来,汗水横流,谁还有精神听教师讲什么课?她发育得很早,读初中的时候就长到一米六了,自然成了体育教师看中的苗子!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三岁呀,什么都不懂。体育教师把她叫到田径场旁的一株法国梧桐树下,非常关心地盯着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彭嫦娥。”彭嫦娥小声说,非常坦率地觑着这个只比她高一片豆腐的体育教师。

“这个名字好听,”体育教师赞美地说,一笑,“你喜欢打篮球和跑步吗?”

“喜欢。我喜欢打篮球。”彭嫦娥天真地说,“我读小学就是学校篮球队的。”

“想不想参加学校篮球队?”体育教师觉得她是棵好苗子而高兴地瞥着她。

“想参加。”

“那训练起来是很累的。”

“我不怕累。”

“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体育教师告诫她说,“训练起来虽然苦,但苦中有乐。从明天起,每天早晨六点半来学校参加训练吧。你是棵好体育苗子。”

彭嫦娥一热心于体育运动,学习成绩就撇在一旁没理睬了,早晨六点半至七点半训练,那是一种高强度训练,围着运动场跑四千米,余下的时间,拍着球在球场上不停地跑来跑去,达到增强体力的目的。每天如此。当一个人精疲力尽时,即使老师在讲台上认认真真地讲课,她也只是坐在教室里休息。彭嫦娥初中毕业时,她的父亲对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失望,数理化没有一门及格,文科成绩里也就是语文和政治及了格,但都只有六十分多一点。按说她是读不了高中的,可是学校里需要她读高中。学校篮球队和田径队需要她到比赛场中去为学校争得荣誉。彭嫦娥的父亲却知道女儿的学习成绩被体育运动毁了,逼她在学习上追赶同学已

经不可能了。因为她连勾股定理都没弄清。物理课本上的无数定律,就跟一堆乱麻一样,让她永远困惑和无法理清。“你不要读书了,你读书没有用。”当她父亲得知长虹皮鞋厂将收为区办工厂时,她父亲便希望她能有份工作,免得她高中毕业后再让他着急。“你读书读不进,不过是学校里的体育活跃分子。这是没有用的。”

彭嫦娥自己也不想读书了。她坐在教室里确实没有味道,她不知道老师在教室里讲些什么,每次做作业她都是抄同桌的。她坐在教室里,心却在别处,在运动场上,在她喜欢的每一本小说上。人家在教室里是听课,她却在教室里偷偷看小说,看厚厚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红岩》。她喜欢那个保尔?柯察金。看看他对冬妮娅的爱情吧,看看他革命的热情吧。多么了不起!她也喜欢那个江姐,江姐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令她喜欢和佩服。她要做一个革命者。她觉得坐在教室里是没有可能革命的。当她父亲说起让她参加工作时,她没有反对,尽管她有点留恋学校篮球队和田径队的队员,但她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而且她确实感到坐在教室里很难受。“我不读书了。”一个月前,她对非常看重她的体育教师说,“我爸爸要我参加工作。爸爸说这是一次可以躲避下农村的机会。”

体育教师看着她,“就参加工作?”体育教师说,“你确实是棵好体育苗子呢。”体育教师叹口气,“你要是个子有一米七就好了,我就可以推荐你到省体委篮球队去打篮球。可是你只有一米六五,矮了点。”

彭嫦娥一笑,告别了这位一心要她在体育上发展,却使她的学习成绩变得一塌糊涂的体育教师。试想想,假如她读初中的第一学期,遇到的不是一位热心于体育事业的体育教师,或者假如她读初中的那年她的个子没有一米六的话,她可能就不会引起体育教师的注意,当然就会像其他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读书并将高中读完。那么她可能就错过了同冯建军相遇,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一切都是命。人一生下来,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你干什么你将干什么,都在命中早注定了的。只是你我自己都无法知道。你以为你改变了自己,其实没有,你不过是在往命中安排好了的另一条路上努力罢了,而这种努力却被神秘的力量操纵

着,推动你朝那方面努力……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追悼会,在一种悲哀的气氛中开始了。贺厂长怀着沉痛的心情,在追悼会上泣不成声地致着悼词。悼词都是从报纸上抄来的,首先介绍毛主席的一生,介绍他怎样领导中国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毛主席啊,您虽然与世长辞了,呜呜呜……”贺厂长呜咽着说,用一双泪眼看着长虹皮鞋厂全体职工,“呜呜呜……但您永远活在呜呜呜我们心中呜呜……放哀乐。”

哀乐从电唱机和高音喇叭里放了出来。这套设备是临时从交电商场买来的,那时候哀乐不能随便播放。好像非要是中央领导人死了才准放悲伤的哀乐。老百姓死了,就是一顿锣鼓钹子打发上路,与悲伤的哀乐无缘。哀乐从高音喇叭里一放出来,很多老工人便哭了,捂着脸,呜呜呜呜,哭给贺厂长看,表示他们也是真心爱毛主席,不只是你贺厂长一个人爱。几个青年工人没有哭,倒不是他们像受到国民党特务严刑拷打而宁死不屈的许云峰或其他革命者那样坚强,而是这些虽然从小就受着要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的教育的青年,并没有达到老同志那么酷爱毛主席的高度。他们看着老工人哭,彼此表示遗憾。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冯建军对站在一旁的彭嫦娥说,“你怎么不哭?”

“我也哭不出来,”彭嫦娥说,一脸沉重地瞅着他,“我不会哭脸。”

“这要自然哭,”一个同事小声说,“我看有几个人是在霸蛮哭,干哭。”

冯建军就仔细打量着那些对毛主席感情充沛的人,发现确实有人是在干嚎,边捂着眼睛。冯建军觉得有点好笑,干吗要做出哭脸的样子?死的又不是你的亲爹亲娘,不哭又没犯法。他心里就有点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在表现给厂长看。“你看他啰,”他指着一个中年师傅给彭嫦娥看,“捂着脸,假装在那里哭。对毛主席是假感情。”

彭嫦娥抿抿嘴,不敢妄加评论地等着追悼会结束。

追悼会终于在一种悲哀的气氛中结束了。冯建军走出来,觉得很轻松,这种轻松来自于一种强加在身上的庄严的解脱。这种庄严是做出来的,就仿佛演戏。大家都在做戏,包括那个贺厂长。贺厂长有必要是那样哭吗?死的是他什么人?死的人在北京,和他贺厂长没有任何关系。

1986年夏天的一天晚上,贺厂长(退休了)到饮食店吃夜宵。贺厂长要了五片臭豆腐,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二两白酒。一个人喝着,很孤独。冯建军从街上回来,路经这个饮食店时,贺厂长叫住了他。“冯建军。”贺厂长叫住他说。

“贺厂长,”冯建军走到他面前坐下,望着他,“您晓得过啊,只看见您吃夜宵。”冯建军笑了笑,“把老婆丢在屋里不管。”

“我老婆不懂生活,”贺厂长说,“都说你现在发大财了。你可是真有本事的人。

还是你们年轻人有狠,在厂里时,我就知道你聪明。”

“时代不同了。”冯建军说,“那是什么时代啰。那是毛主席的时代。现在是白猫和黑猫各显神通的时代。”

“是的是的。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贺厂长说,“那就可以到社会上去拼搏拼搏,赚点钱。现在是钱字为大的时代。有钱就有生活的时代。你们年轻人赶上了好时机。”

两人从时代谈到了过去,自然就回忆着过去厂里的一些事情。“我还记得你,”冯建军望着他说,“为毛主席逝世开追悼会的那天,你主持着追悼会,哭得好伤心的样子。”

“那是哭给别人看。”贺厂长说,“我当厂长,总要显得对毛主席有感情才行。”

“是的是的,样子总要做。”冯建军笑笑说。

第四节

让我们重新回到1976年9月里的那天上午,冯建军和彭嫦娥从为毛主席他

老人家逝世开的追悼会上走出来,两人在灰色的街上走着,彭嫦娥忽然就折过头对他说:“师傅,贺厂长哭得好伤心啊。我看他是真哭。”

“他是厂长,当然了。”冯建军说,“厂长不哭哪个哭?”

“你爱毛主席吗?”彭嫦娥非常天真地看着他。

“哪个都爱毛主席。”冯建军回答,“毛主席是太阳,我们是葵花。”

那时候有首这样的歌:“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就这么回事。冯建军那时候严格地说还不能算,“葵花”,葵花是广大革命群众和广大革命群众的子女,冯建军是反革命分子的养子,是属于“葵花”范畴外的。还好,他只是反革命的养子,若他是反革命的亲生儿子,那么,他至少也是属于被监视的对象。谢天谢地!用长沙话说就是“搭帮他不是江笑月和冯清明的亲生儿子”!两人继续在大街上走着,那天的太阳白白的,不是平常那种金黄色,涂在墙上色彩暗淡。1976年的长沙大街两旁,没有一栋房子超过五层楼,也没有一栋房子

称得上漂亮,都是一色的灰色(水泥本色)。太阳使这种街的颜色更加惨淡凄凉。哀乐从这个街头、那个巷口飞出来,在灰暗且阴郁的街上飘来飘去。“我们去看电影?”冯建军斜睨着她,以毋庸置疑的师傅口吻说,“师傅心里很烦,陪师傅看电影去?”

彭嫦娥瞥他一眼,“今天电影院会放电影吗?”她说,“不是说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今天长沙市统一为毛主席逝世开追悼会……”

“看看就知道了。”他说,“也许上午开追悼会,下午放电影。”

那时候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既没有卡拉OK厅让你去坐,也没有舞会让你去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电影院是惟一娱乐的场所,虽然并没什么好看的电影让你看后难忘。两人走到了文化电影院门前,一看,果然像冯建军说的,上午开追悼会,晚上看电影。关于那天的电影,冯建军一辈子都记得,那部电影名叫《铁道卫士》,描写一个公安人员,如何识破了敌人的阴谋诡计,与敌人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最后将可恶的敌人击败了。这部电影让他记得有两个原因,一是那天下午他去购票时,他头上戴的军帽不翼而飞了;另外那天晚上他由青年一步跨进了成年男人的行列。这并不是说他一下就长大了二十岁,而是说他干了成年男人才干的事。他把童男之身交给了彭嫦娥,反过来她也把童贞交给了他。这是一种对等的交换,是一对少男少女发展下去的必然结果。虽然在那个时代,大家都在回避这种事情,甚至在医药书上也在回避。例如,把阴茎改名为男性的下身,最多也是说男性生殖器,而不敢用“阴茎”这个学名。似乎女性一着见这个名字,就会有下流的联想似的。反过来,对女性的生殖器也说得羞羞答答,好像男人一看见“阴户”这两个字,就会有肮脏的想象似的。为了使这一代人的思想更纯洁更革命,生物课都被取消了,凡是有爱情内容的书一律被视为“黄书”。仿佛这一代人可以不要恋爱,而只需要毛主席著作来武装头脑一样。“文化大革命”中,确实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至少在长沙市的年轻人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某解放军战士回来结婚,新婚的那天晚上,当客人们走尽,新娘睡在床上等着他睡觉时,这位解放军新郎却打开了毛主席著作,学习了半个小时毛主席著作后,才跟新娘干那事。这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不得而知,但它一点也不可笑。你看,这位解放军多么热爱毛主席,新婚之夜他都先要学习毛主席著作,找到了力量,再同新娘睡觉。当然也可以不这样理解。但是这个故事却让人心里暗笑。因为这个解放军战士马上要进行的事情,是与毛泽东思想完全不相干的。毛主席可没有在他的著作里指引我们如何度过新婚之夜。我们可以想象这位解放军战士是多么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著作,从毛主席著作里获取知识,取得力量,然后放下书去对付躺在床上等待他的新娘时是多么如狼似虎……

冯建军没有从毛主席著作里获取力量,但他也做了我们祖先在床上做的事情。虽然这种事情整个社会都在回避,大人隐瞒着这种事,小学课本、中学课本只字不提这种事,新华书店里也没有一本书涉猎到这种事上来。这种事在那个全国江山一片红的年代,是被视为肮脏和下流的。但是本能却储存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不由人的意志所左右地一天一天成长着,直至长成任何革命思想都无法改变的结果为止。十八岁的冯建军己经是瓜熟蒂落的年龄了。这是一只自然生长的瓜,没人施肥,也无需人照料,但它天然地长成了。反过来,热心于体育运动而身体早熟的彭嫦娥,也长成了一只让人开胃的香喷喷的瓜。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他们两人那天所干的事情!

冯建军领着彭嫦娥走到了文化电影院,电影院门前拥挤着很多人,绝对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都守在售票窗口,等着买电影票。售票窗口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铁道卫士》,晚七点十分。只一场。卖电影票的人还在电影院里开追悼会,当然是开毛主席逝世的追悼会。哀乐在电影院的上空飘荡,电影院的门前却站着这么多年轻人。哀乐停止后,又隔了半个小时,售票窗口的那块板子蓦的打开了。年轻人立即就朝窗口拥挤过去,一大堆人挤在窗口前,拼命把拿着钱的手朝窗口里伸去。冯建军拼着吃奶的劲,狠力往前挤着,终于就挤到了售票窗口下。他正把拿着三毛钱的手伸进售票窗口,喊道“打两张电影票”的当儿,他头上戴的一顶旧军帽忽然被后面的人伸手摘了去。他一回头,只见一青年手中攥着那顶军帽,转身向人堆外挤去。“我的军帽。”他尖喊一声,捏着售票员放到他手中的两张电影票就朝外挤,待他拼力挤出人堆,那个抢了他那顶绿绿的旧军帽的青年这时却拐进了一条小巷。等他迅速追到巷口,那青年已经不见踪影了。“文化大革命”中,年轻人时兴戴军帽。这顶军帽是他上个月花一元钱从一个熟人手上买的。钱倒是小事,但军帽却在他的恋人眼皮底下被一青年抢走,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彭嫦娥很关心地走过来,看着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头发上有军帽箍出的印子。“那个人呢?”彭嫦娥问。

“跑了。”他回答她说,一脸沮丧地讲着狠道,“要是让老子抓住了,老子崽不打他个半死!他不在医院里躺半年,老子不姓冯!”

“算了。”她瞟着他,“再买一顶就是。”

“这是一顶真军帽呢,”冯建军心疼地说,“你怕是假的吧?”

她也斜着一笑。“你们伢子这样喜欢戴军帽啊?”她说,又一笑,瞟着他,“不晓得戴军帽有什么好看,一个伢子脑壳上一顶!”

电影是晚上的。两人离开了电影院,向街上走去。时值中午了,冯建军的肚子饿了,就决定请彭嫦娥吃点东西。两人走到一处馄饨店前,他瞥她一眼,忘记了被人抢去军帽的那种耻辱,一笑:“进去吃碗馄饨不?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随便。”她说,用她的画眉眼睛瞥他一眼。

冯建军就领着她走了进去。馄饨店里空空荡荡的,那时候的人还没有多少消费意识,大多是把余下的钱存到银行里,认为在店子里吃东西是乱花钱,是铺张浪费。冯建军那时候是拿三十四元一月的工资,而那时候三十四元可以养一家人。就是说,他有钱用。两人坐到馄饨店里,冯建军要了四碗肉丝馄饨。吃馄饨时,冯建军看着她想,她要不是彭股长的女儿,我会好好地跟一条忠实的狗一样爱着她。但我可以原谅她,却不能原谅她爸爸。

“你想什么?”她吃着馄饨,问他说。

“我想晚上我们看电影。”他回答她说。

“那有什么好想的?”她说。

“这是我们第二次看电影,”他说,一笑,“不晓得《铁道卫士》好不好看。”

两人说了一气,吃完馄饨,走出来后,就分手了。冯建军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抽着烟,一种本能却在他身上萦绕着,就跟一条虫在他身上爬一样,这让他心神不安。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爱她,但他却确实喜欢她,喜欢得自己无时无刻不想着她脸上的表情,就跟口干想着喝开水一样。当我们跑完马拉松赛跑时,我们想到的是拼命喝水,以此补充干渴的内脏。当冯建军一离开彭嫦娥时,思想迅速地集聚到了她身上,就如一个干渴的人思想着饮水似的。两年前,章志国对女人的描述,曾引起过他拥抱张小英的冲动。现在,章志国的那些有关女人的描写,就如无数匹野马在他心田上横冲直撞。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刘建国来了。

“我们出去玩?”刘建国看着他说,“这么好的太阳天气,躺在屋里不可惜了?”

“哪里去玩?”冯建军说,“没地方好玩。”

“随便到哪个同学那里去玩,”刘建国说,“这样好的天气不出去玩,心里过不得。走啰走啰,到天心阁坐茶馆都行。”

那天下午,他和刘建国在无心阁坐了几个小时茶馆,看一些人下棋,还听一些社会闲杂人员聊天南海北的事情。天快黑时,两人才分手,这也主要是冯建军怕看电影迟到。他赶到文化电影院门前时,彭嫦娥站在门旁的一盏聚光灯下等着他。因为是约会看电影,她出门时,稍稍打扮了下自己,脸红灿灿的迷人。她穿一件水红色的列宁装罩衣,内里当然是一件雪白的衬衣,下身一条酱色料子裤,脚上一双黑皮鞋。整个儿,她站在电影院门前,显得出类拔萃。她是长虹皮鞋厂的一枝花,她的美貌使厂里的那几个青工时常对她大献殷勤,并用一种希望把她弄到手的目光找她调情。那几个同事找她说俏皮话时,称她“嫦娥姑娘”,声音和眼神都明显含有爱意。这也是加速冯建军的感情向她靠拢的原因。

“对不起,来晚了点。”冯建军说,看见她这么漂亮,声音有些激动,“你好漂亮,站在这里。真的显得很漂亮。”

彭嫦娥羞怯地一笑,“你才来啰?”她支开他的赞美问。

“哦,一个同学来我家玩,又拖我去天心阁喝茶。”他说,“进去不?”

两人步入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了。电影还没开映,两人就瞧着银幕说着话。“你喜欢看小说吗?”彭嫦娥望着他问。

“喜欢,你那里有什么好小说?”他看着她。

“我有本《早春二月》。”她神秘的样子说。《早春二月》在那个年代也属于“黄书”之列,因为那本书里隐隐约约的有一点爱情。

“《早春二月》?”冯建军说,“好看吗?”

“好看。”她说。

“那借我看吧。”冯建军一笑,“现在没有一本好看的书看。”

电影开映后,两人就盯着银幕,认真地看着电影。但这种认真是假的,其实两人都看得不安,至少冯建军看得不安。他眼睛盯着银幕上的人影,心里却装着她身上的一切。他觉得她今天的打扮是为他打扮,不是他约她出来看电影,她不会打扮自己。这是约会,一种恋爱约会!她自然知道这不是搞集体活动,她能来,且打扮自己,这证明她心里有他。那么爱情开始来了。他捉住了她的手。两年前章志国传授爱情知识时,经验之谈说若是你喜欢你女朋友,你抓住她的手,她不反抗,那就证明这个女人也爱你。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没缩回去,让他抓着。他起先只是生硬地抓着,不敢动。渐渐地,胆子就大了点,开始用大拇指在她的手心上揉捏着,让自己的大拇指去体验她手上皮肉的弹性和温热。她的手在他的捏弄下出了点汗,变得热乎乎的。她的视线时不时也落到他脸上,但马上又将目光移到银幕上。她的表情是那种介乎享受和警惕的表情,因为面部显得呆板。所谓警惕,是她不知道他的手仅仅是停留在她手上,还是会向其他方面发展下去。她的手是搁在自己的大腿上的,这儿离她大腿的根部不远,那儿是她最神圣的堡垒,不会轻易向别人开放。就像我们国家的故宫,内里还收藏着许多价值昂贵的字画,不会轻易展示给游客看。她的警惕就在那儿。一个小时后,这个警惕,在一种本能的驱使下,崩溃了。好像我们在沙滩上堆砌的砂器,一阵有力的海风便把它摧毁了似的。

彭嫦娥并没打算在那天失去童贞,反过来,冯建军也没打算在那天就走到那一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跟我们看到山洪奔涌下来自然要冲垮一些破旧的房屋和生长得不牢实的树木似的。两人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时,已是九点来钟。秋天的九点来钟,就回家睡觉,显然是太早了点。两人在街上走了会儿,接着很不理想地走到了离机械厂很近的地方,眼看要分手了。那儿有几棵树,遮挡了昏暗的路灯,而且很安静。“我们在这里站一下吗?”冯建军说,瞥着这个把手伸给他捏弄的姑娘。两人在路上走着时,一直手抓着手,两人都有些激动。

“好吧。”彭嫦娥轻声说。

两人就站在一棵很高大的樟树下了。冯建军仍然抓着她的手,所以是贴得很近地站着,彼此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速度和心跳的速度。冯建军一笑,她也一笑,冯建军又一笑,她也又一笑。“我非常非常爱你。”他说。他说的时候并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他觉得那一刻他不是由自己支配的,而是有一个人在支配他,那就是对方的眼睛。他从对方那双美丽的画眉眼里,看到了一种渴望。这种看到是用本能去“看”的。如果有个姑娘爱你,我想用不着那姑娘表白,你也能感觉得到。这种感觉就是本能感应,仿佛两块磁铁,本能地吸引到了一起。尽管冯建军在此之前,并没敢张狂地表白爱情,但是她给他创造了这个机会。“我非常非常爱你。”他又说了句,“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

她轻轻一笑,没说话。姑娘在这个时候总是羞怯的。他抱住了她的羞怯,非常有激情地拥抱住了她的羞怯,就仿佛一块大的磁铁把一块小的磁铁吸引到了怀里,并紧紧地吸着。但是不一会儿,有人过路,他们赶紧松开,待那人走过去,又紧紧地抱到了一起。可是不一会儿,又一个人路经此地,他们又慌忙松开拥抱。“到我家去吗?”他说,“这里尽是人过路。我们抱在一起显得很紧张。”

她同意了。两人就迅速走进了小洋房,走进了冯建军的家。冯建军打开门,连电灯也没拉亮,就急不可待地和她拥抱到了一起。他把她搂了起来,让她的肚子贴在自己的肚子上,让她的腿贴在自己的双腿上,让她的胸脯挨着自己的胸脯。两人不再是光光的拥抱,两人的嘴凑到了一块,开始热烈地吻着,舌头吮着舌头,长久地交织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小弟弟很调皮地用力挺着她的肚子,长久地热烈地挺着,她被他挺得更加热烈地与他接吻,更狂热地搂紧他的脖子。“你爱我吗?”他悄声问她。

“爱你爱你。”她回答他,马上又用舌尖寻找他的舌头。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他听见她说:“别别别,别别别这样。”

然而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摆动着,向他靠拢过去,下意识地迎接他的进入。就跟我们的祖先繁殖后代一样,两人结合到了一起。这种结合是一种本能的需要,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生下人类并一代一代繁衍下来的。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就像狗交配或猪交配一样。我们不讨厌猪交配,相反农民希望猪多交配,好多多生下猪仔,养育人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农村里的土砖墙上,常有歪歪扭扭但很醒目的字体,写着:“猪多肥多、肥多粮多”或者“猪全身都是宝”。这是农村干部大力提倡农民养猪的口号。

第五节

李跃进下乡当知青的第二个星期,就亲眼目睹了公猪和母猪交配。这使他浑身颤抖,使潜伏在他身上的本能一下就长成了一棵大树,使他夜不能寐,使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天花板,心里却想着公猪和母猪交配时的情景。应该承认猪交配时,已是极舒服的,因为母猪发出了哼哼声,而公猪却干得极为兴奋。

李跃进是跟着街道办事处下放的,该知青点在长沙县和湘阴县搭界的山沟里。知青点有几亩水田,种着水稻,但主要是种红薯、西瓜和喂猪。李跃进下放的第二个星期的一个秋阳似火的下午,他和一个老知青去猪场拿镰刀,却让他碰到了公猪母猪交配的事。李跃进看到公猪趴到母猪背上时,他当时还不认识那是公猪,以为那是两只猪打架。当他看到这只白白的公猪骑到一只肥肥的母猪背上时,他对和他一起走进猪场的知青说:“看啰,猪打架。”

那知青一笑,“这不是打架,这是猪交配。这只是公猪,你看它屁股下面,有一样东西。”那知青说着,指着公猪的屁股。“注意到吗?”

“哦?”李跃进说,眼睛自然就瞪得大大的,“真的,他妈的。”

李跃进心里一阵骚动,一阵莫名的兴奋。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公猪母猪交配,他觉得太有意思了。“我日他屋里娘。”他快活地骂了声。那天晚上,他便在床上思考如何追求姑娘了,他被自己的想象刺激得阴茎绷硬绷硬的了,且长久地挺着。他想象知青点的姑娘,谁可以和他干这种事。知青点里,几个入他眼的姑娘,都有了“主”,惟有一个脸上有点麻子的姑娘似乎还没主。他就拿麻脸姑娘进行想象,想象麻脸姑娘的屁股也跟那只母猪的屁股一样扭来扭去……

那天晚上他手淫了,且生平第一次手淫射精,射得他的短裤里满处都是。但是,事情也有相反的一面,当他手淫射精后,他内心平静了。想象跟一台疯转的机器一般停止了,好像风平浪静了似的。他睡得很香,像一只大猫蜷缩在床上……

过年边上的一天,李跃进一脸胡子地走进了冯建军的家,他当时就带着一个目的,向冯建军报告他亲眼看见了公猪和母猪交配。“这很刺激。”李跃进眉飞色舞地说。

冯建军看着他,并没有像他在来的路上想象的,会不断地向他问这问那。“是吧?”冯建军只是一笑,又说,“刺激了你吧?”

“我当时还不晓得那是公猪和母猪交配。”李跃进说,“我发现我真的大意了。蠢得比猪还蠢。”他又说:“我们以前在学校里读书,根本就不知道这方面的知识。老师生怕我们变坏。好像我们真的是从腋窝里钻出来的一样。他妈的。”

“你在知青点谈了个爱没有?”冯建军关心的是他如何把这种幻想消灭掉。“你看见公猪和母猪都这样兴奋,可见你的性欲蛮强大。”

“你莫这样说,你看见公猪母猪交配,也会硬得棍子样的。”李跃进说,“人其实就是动物,只是人又比动物有理智点,你怕人是什么好东西!”

冯建军笑笑,觉得人和动物的区别确实很小,交配方式是一样的。他不觉就望一眼晾在绳子上的彭嫦娥的内短裤。昨天晚上,他和彭嫦娥又一次步入了爱河,就像我们一并下到湘江河里去游泳以的。所不同的是他俩不是游泳。昨天晚上是他俩第三十次做爱。每次做爱,冯建军都把时间和次数记下了。自从那个晚上,两人看完《铁道卫士》这部电影,双双走进他的房间,从接吻到搂抱,到本能地交融到一起,直至把自己的欲火彻底燃烧完后,两人就变得更加彼此需要了。“我要你我要你。”他一脸激情地说。

“我也要你我也要你。”她也充满激情地说。

但昨天晚上,当彭嫦娥坐在镜子前梳头,而他却坐在床上看她梳头,并在那里吃着油炸花生米时,她忽然想呕,这种想呕的感觉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强烈,使她蓦的担心起自己可能怀孕了。于是那种充斥在脑海里的甜蜜,就跟从梳子上掉下去的头皮屑似的,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思想跌进了万丈深渊。这个万丈深渊是大脑里面的万丈深渊,是一种精神上的恐惧,因为怀孕就意味着事情将彻底暴露。她还不到十七岁呢。她非常害怕地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好,不好”她接连说了两声“不好”,脸色一下就变了,就仿佛一个盗贼正在一间房子里寻找东西,忽然听见房间的主人掏出钥匙开门一样。她捂着自己的嘴,确实想呕地哇了几声,但是她没呕出任何东西。她抬起头,瞧着冯建军,用乞求的神情瞧着他。那是感到后果很可怕地瞧着。“我可能怀孕了,真的。”她脸色蜡白地说,“我还不到十七岁……”

冯建军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他说,又一笑。

“我怀孕了,你还笑?”她谴责的形容看着他,“你不负责任呢,对我。”

他又笑笑,他心里不知怎么回事,很有些高兴:“我会负责,你急什么?”他心里快活地又说:“你急也急不出名堂来。”

“都是你害的。”她说,“现在我要是怀了孕,我怎么有脸见人?”

“这有什么了不起!怀孕就怀孕。”他仍然笑笑,“不要怕。”

“你好害人呢。”她忧心如焚地瞥着他,一脸苍白,“我爸爸晓得了会打死我。”

他瞥她一眼,“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这么怕你爸爸?!最多我和你结婚。”他说,一副很勇敢的神气,“我可以保护你。有我,你就不要怕。”

但是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她一脸绝望地走出了门。“你到哪里去?“他追出去问,有些不放心地望着她。“你就是这种样子回去,你爸爸妈妈一眼就看出了你有事情。”

“你莫管我。”她要哭的模样说,“你对我一点都不负责任。你好害人的。”

冯建军放她走了。他瞥着她那高挑的身影走向巷子口,瞥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的拐弯处。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他一开始就有清晰的意识,这种来源于本能感受的甜蜜,必定会带来相应的结果。现在结果来了,他不感到害怕,相反,他有一种她永远将属于他的甜蜜感。这种甜蜜感是那么使他兴奋,以致他根本就没理睬李跃进的惊讶。

李跃进当然看见了彭嫦娥的那条蓝底红花短裤。昨天,彭嫦娥用自己这条短裤揩着自己阴部和肚皮上的脏物。冯建军把自己体内的东西,非常有激情地喷射在她肚皮上,这让她不得不找块布去揩干净它。她觉得自己的内短裤已经脏了,就用自己的内短裤揩去了他留在她身上的赃物。她穿上棉毛裤,再穿上毛裤和罩裤,将短裤放到脸盆里洗了洗,顺手晾到了扯在房子中间的绳子上。现在这条内短裤像一面彩旗一样,在李跃进的眼睛里飘扬着,使他困惑不已。“你谈爱了?”李跃进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谈了一个。”冯建军非常得意地说,递支烟给他。

“你他妈的好过。”李跃进嫉妒地说,“你和她睡了觉了吧?”“没有,只是谈爱。”

“你骗我吧?”李跃进更加嫉妒地盯着他,“她的短裤子都晒在你房里。你们没有睡觉,她会把短裤晾在你房里,我就不信。”

“真的没睡觉,不骗你。”冯建军笑笑,“只是谈爱。你在知青点好不好?”

李跃进知道从他嘴里是探不出半点东西的,但又不甘心,“你只说你们睡觉没有?”他期待地瞪着他,“你不要瞒我,老同学!”

“真的没有。”冯建军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事情,支开话题,“知青点怎么样?”

“我在知青点跟一个农民练铁砂掌。”李跃进说,举起他的左右手给冯建军看,“看见吗?手心都练出了茧。每天在一缸沙子里拍打一个小时。只要再练两个月,一掌拍下去就可以吓人了。”他把举起的一只手往桌上一拍,桌子发出嘭的一响。“看见吗,”他很海地瞥一眼冯建军,“只要我再用点劲,你这张桌子就会被我拍烂。我崽骗你!”

“武艺有什么用?”冯建军不屑地说,“人民政府的一粒花生米就可以把你的武艺送上西天。现在是枪的时代,还学什么武艺。”

“武艺可以保护自己。”李跃进说,“你在街上碰见别人想欺负你,你就可以一掌把别人打倒在地上,要他脑壳是木的。”

冯建军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改口道:“等你练好铁砂掌表演给我看,我觉得真的有用,我再学。我主要是不太相信这号东西。”

两人又说了气有关这方面的事,李跃进才起身,懒懒地打个哈欠,走出去。

第六节

大年初五的上午,李跃进和刘建国一并走进了冯建军的家,当时冯建军还睡在床上没起来。这几天,彭嫦娥不愿意和他碰面。前天,他在H机械厂的大门前终于遇见了她。不是偶然地碰见,而是他在H机械厂的大门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才终于撞见她。当时她和她妈妈手挽着手从外面买菜回来。她看见他一愣,马上脸就红了。“彭嫦娥,”他说,望着她们母女,“你好,好久没看见你了。”

彭嫦娥有些局促的形容看看她母亲,又看看他,见他用一双坚定不移的眼睛盯着她,终于就松开了箍着母胳膊的手,朝他走了过去。“你好,”她一脸绯红地说,那情形,仿佛别人看见了他俩在搂抱和亲吻。“什么事?”她又说了句。她知道她的母亲在背后盯着她,那双眼睛在严密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没没什什么事,”冯建军也很紧张。他也不适应大人的眼睛盯视。“看见你,随便问问。”他这么说,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她走。“想找你说两句话。”

“就在这里说,”她一脸绯红地说,“你你有什么么事就就就说,没没关系。”

冯建军觉得那双眼睛那么警惕地望着他,就像电影里一个好人在监视着一个坏人的行动并随时准备向公安部门报告一样。这是一种让他极不舒服的眼光,这种眼光跟一把伞似的罩着他。“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他说了两遍就走开了。他不是躲避她,他是躲避她母亲的眼睛。他后来却很生自己的气,很为自己羞愧不已!

我也是个男子汉了,我怎么也不应该害怕她母亲。她的母亲不过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我怕她干什么?但我还是怕她,不敢在她面前把她女儿拉走。这两天,他非常苦恼地想。其实,她女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我真的喜欢彭嫦娥,她身上的一切我都打百分地喜欢,太喜欢太喜欢了。但是我却怕见她母亲的那双眼睛,毫无道理地怕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的目光注视。我又不是贼,我怕她没一点道理。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彭嫦娥约出来,约到他家里来,再一次地亲吻她,爱抚她,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去。

李跃进和刘建国走进他家时,他脑壳里就想着这些。“玩去玩去。”李跃进说,“我们好久没在一起玩了。你现在谈了爱,重色轻友了。”

冯建军笑笑,一人递了支烟,接着推托说:“我今天有点事,厂里几个同事约在一起玩,事先已经约好了。对不起。”

“反正今天你到哪里去玩,我们就到哪里去玩。”刘建国开心地道,“今天你跑不脱!今天我和李跃进倒看你搞什么阴谋活动。屋里晒的花短裤呢?”

李跃进把他房里晒着花短裤的事传达到了刘建国耳朵里,这会儿刘建国一脸兴奋地质问冯建军花短裤的去处。“你在哪里捡条花短裤挂在屋里啰?”刘建国高兴地直视着他,这么取笑说,“拿出来让我们参观看看?”

“丢了。”冯建军笑笑,“捡来的花短裤不丢,还保存在屋里嗅臭气?”

“跟我们出去玩,我们就不追究你。”李跃进开玩笑说,“不然我一铁砂掌,要你吃半年伤药,我现在练到了七层功力了,可以伤人了,一掌下去。”他举起了他的右手。

“你这么恶?”冯建军笑笑,“你把我打伤了,我就睡在你屋里吃,只要你爸爸妈妈可以多养我这个患。我没吃亏。”

三个人说了气这方面的玩笑话,冯建军就改变了主意,和他们一并走了出来。李跃进可能是真的练了几下所谓的铁砂掌,走路完全一副“海相”,两只手臂蛮横地甩得很高,一个芋头脑壳东摇西晃,说话大声大气,一双混浊的小眼睛里,射出一种自以为自己很会打架的不讲道理的目光。刘建国正好相反,他的脑壳很硕大,脸白白净净,读高中的时候,由于他时常从他们厂里的图书室里偷出封存的书来看,大家当面嘲笑他教授。刘建国的脑壳里点子多,时常有些歪主意冒出来,令李跃进佩服。“我们搞点什么事呢?”李跃进征询意见似的瞅着他。

“先到天心阁喝茶,”刘建国提出说,“到时候再看搞什么好玩的事,反正有的是时间玩,一天。”

“中午客就你请吧?”刘建国瞧着冯建军,“你是工人阶级,口袋里有钱。”

“兄弟请啰兄弟请啰。”冯建军回答说,“有福同享。”

那时候,天心阁一直是长沙城里年轻人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一般自认为自己有点狠讲的年轻人都喜欢上天心阁去玩。这是一种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习惯。解放前,一些身怀武艺的江湖好汉都爱聚集在天心阁前讲勇斗狠,或者坐在那里喝茶,看别人斗狠。解放后,天心阁仍然是这类人娱乐的地方。这就是习惯势力产生的惯性了。那批从前在长沙市讲狠的人,后来被人民政府关的关,打的打,逼迫得变成老实了的人,向年轻人提及往事时,总是口若悬河地说“从前我们在天心阁玩的时候”,当然后来者就知道天心阁从前的辉煌,并喜欢去天心阁寻找一些东西了。虽然他们并弄不清是到天心阁去寻找什么,然而却知道从前上天心阁玩的人,都是身上有点本事的江湖艺人。他们就想碰见这种人,好学点本事防身。三个人走

到天心阁的城墙上时,刘建国说:“当年关云长在这个城墙下,险些被黄忠老将一箭射死。黄忠老将一箭射掉了关云长头上的盔缨。”

“关云长有万夫莫挡之勇,黄忠老将也有万夫莫挡之勇,两人武艺不相上下。”李跃进非常羡慕古人地说,“那个时候的人多好玩啊,没有枪,纯粹靠武艺打天下。”

“现在的人发明了武器,所以你练那号鳖铁砂掌没用。”冯建军说,望着城墙下面的马路。“你练点功夫在手上也是好事。”刘建国主张李跃进练,“不然的话,将来万一碰上什么事,也不会那么怕场合!我主张你有这份心,就练下去。”

三个人说了气这样的话,就看见一个年轻人拿根棍走上来耍棍,一门心思玩棍。李跃进就以以武会友的姿势迎了上去,目光如炬地瞪着年轻人玩棍。

“你也会玩棍吗?”年轻人说。

“不。我练的是铁砂掌。”李跃进说。

“铁砂掌?”年轻人笑笑,又开始耍自己的棍了,舞来舞去。

三个人看着年轻人玩了一气棍,然后走进茶馆里喝茶。冯建军掏钱买了一些包点,三人就面对面喝茶说话。“过年边上,人不多。”李跃进说,“平时这里人很多。好几次我走这里过路,走进来看看,总是热热闹闹的。”

茶馆今天才开张,冷冷清清的。店堂里只有十几个人喝茶,除了他们三个小年轻外,都是些年龄大的男人。他们似乎不是在这里喝茶,而是在这里回忆往事。他们话不多,一双双眼睛沉溺在往日的故事里,因而目光空洞得对一旁的事物视而不见,时而也说上两句话,但明显的心不在焉,脸上也是那种“往事越千年”的表情。冯建军注意到这些人后,低下头对刘建国说:“这些人,解放前只怕都是长沙市的‘腿夫子’。”所谓“腿夫子”亦指有狠的人。当然不是指白道上,白道上一般称做“人物”,黑道或者民间里一些有狠的人都被称为“腿夫子”,或者叫做“是条腿”例如旧社会过来的——那些在旧社会混得有点名声的人,说起被人民政府枪毙的柳松年时都佩服后者地道“那是一条腿”。

三个人就打量着这些个从前的“腿夫子”,边喝茶边吃包点。“现在什么人都没狠讲了。”刘建国不屑于这些从前的腿夫子说,“讲狠的是人民政府。当年省主席何健的保镖柳松年还要好狠?拳脚和气功都练到家了,一身的本事,还不是也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在人民政府面前,没有人有狠讲。”

“只有毛主席有狠讲,”冯建军想了想说,“因为人民政府是毛主席的人民政府。可惜毛主席死了。现在有狠讲的是华主席。过年前,枪毙了一批人。其中一个人就是在‘华国锋主席万岁’的标语上,在‘华国锋’三个字上用白粉笔打了把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枪毙的。好蠢啊。”

“那是个神经。”刘建国说。

“那肯定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李跃进也附和说。

他们天南海北地说到了一点多钟,冯建军就再没心思坐在这里聊天了,他心里想着彭嫦娥。“我得回去,厂里的同事下午都会到我屋里去玩。”冯建军表现出无可奈何的形容说,“随你们怎么说,我都得走了。我以后再陪你们玩个饱。”他毅然决然地走出茶馆,急着要去见彭嫦娥……

第七节

过年的这些天里,一直隐蔽在阴云里的太阳,这天下午终于把灰灰暗暗的长沙街头照得有了些许色彩,使一些大人小孩都很愉快地坐在门口晒起太阳来了。冯建军回到家里,把棉袄和高领毛衣脱下,换上一件胶领白衬衣和一件桃领毛衣,再穿上一件他非常爱惜的黑呢子半大衣。脱下皮棉鞋,换上一双贼亮的酱色“辣椒”皮鞋,对着墙上的一面圆镜仔细照了照,整理了下头发,然后很自信地出了门。他走进了机械厂的宿舍区,非常勇敢地走到了彭嫦娥家的门口。他正想叩门进去,只是迟疑了下,彭嫦娥就开门出来了。她并不知道他来了,她手上提着一只撮箕,是把扫进撮箕里的瓜子花生壳倒进门旁的一只垃圾桶里。“哎呀?”她的确有点惊讶,“是你?”似乎她第一眼没认出他来似的。

“你好,到你屋里来玩的。”冯建军平静地说,笑笑,“欢迎我来玩不?”她的目光如石头般砸在他脸上,那当然是一种不希望他出现在她父母面前的眼光。但是为时已晚了,她母亲看见了,两束很警惕的目光就如两只利爪落到了冯建军脸上,使他顿时感到脸上生疼。“进来吧,进来吧。”她母亲说,盯着他。

冯建军脸红了,彭嫦娥脸也红了。他走了进去,“伯母。”他说,很拘谨地坐到一张靠椅上,心噗噗噗直跳,看着这位母亲。

“你是我嫦娥厂里的同事?”这位母亲瞥着他。

“是的,”他说,笑笑,“嫦娥在厂里表现蛮好,厂里老师傅都对她印象很不错。”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他怎么会以政工干部的口气说话。

“妈妈,他是我的师傅,冯师傅。”彭嫦娥说,看了她母亲一眼。

母亲又望一眼冯建军,“哦哟,这么年轻就是师傅?”她说,“你哪年进厂的?”

“1975年进厂的。”他说。

“嚯,进厂没两年就是师傅了,不错不错。”母亲脸上的表情好了许多,说,“我嫦娥还要向你多多学习学习。”

“彭嫦娥很聪明,”他说,瞥一眼彭嫦娥,又把目光放到她母亲脸上,“她很肯钻的,又不怕脏,厂领导对她印象都不错。”他发现她母亲听到他赞扬彭嫦娥时,脸上很高兴,马上想起了当年老师是怎样表扬和勉励学生的那一套,编造着厂长的话,进一步称赞彭嫦娥说,“我们厂长说,彭嫦娥个人品质好,又吃得苦,厂里要重点培养培养她,要我好好地教她学技术,还要送她到上海皮鞋厂去学习。”

彭嫦娥的母亲果然被他逗得很高兴。“谢谢你们厂长,谢谢你们厂长的好意。”母亲说,对他就放松了些警惕。“你今年多大了,小冯师傅?”她表情友好多了地问。

“二十岁了。”他夸大了自己两岁,实际上他还只有十八岁半。

两人走出彭嫦娥的家,走出H机械厂的宿舍大门时,冯建军得意地望一眼她,“我把你妈妈逗得好高兴的啊。”他说,“刚才我说,我特意邀你去厂长家拜年,你妈妈就信以为真。可见你妈妈并不聪明。”

“你算了,”她说,“你不要以为就你聪明。我妈妈相信的不是你,而是我。”

“所以你可以爱你妈妈。”他说。他很高兴,他觉得天空很明媚,太阳很和煦,尽管他穿得并不多,但他心里很感暖和,“今天天气很可爱。”

年还没过完,街上还有一些年轻人和小孩聚集在一起放鞭炮。二月的长沙,一出太阳天气就暖和,一下雨就异常冷。这就是潮湿的缘故,空气里湿度大,北风又把这些冰冷的湿气吹进了每个人的心坎。两人在和煦的阳光下,在热闹的马路上缓缓走着,这么走了一条街,冯建军一副高兴的模样望着她说:“到我屋里去?”

“不去,我怕去你屋里。”她说,一笑,“你还想那个吧?我再不跟你那个了。”

“你再不跟我哪个了?”他说,眼睛极亮地瞅着她,“你说清楚点看?”

她一笑,把脸扭开了,看着天上的一片云,一只鸟儿正飞进了那朵云里。两人走到一家南食店前时,冯建军高兴地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个中年女营业员,看着他们这一对走进来,眼睛就有些惊诧地瞪着他们。他俩因为太年轻而让这个中年女人惊诧。那时候提倡晚婚晚育,大家的思想都在革命革命再革命的道路上如羊一般,撒开两腿奔跑,恋爱虽然没被禁止,但年龄小了却是让人看着不顺眼的。冯建军走上去盯着货柜里的食品看了看,“你喜欢吃什么?”他侧过头问彭嫦娥。“随便。”彭嫦娥说,瞥一眼货柜里的食品。

冯建军买子一包姜、一袋梅子和半斤兰花豆,走出来时听到后面那个中年女人对另一个女营业员说:“现在的伢子妹子谈爱越谈越早了,十五六岁就谈爱。”冯建军回过头用劲瞥她一眼,“空话。”他回击一句说,和彭嫦娥一并走出了南食店。

“我们还是到我屋里去好不?”冯建军找到了理由说,“一些大人的眼睛老是盯着我们看,好像我们是坏人。”

她举起那双黑亮亮的外眼角上挑的画眉鸟眼睛望了眼天空,“我还是回去。”她说,又望一眼他,“我还是回去算了。”

“我好喜欢你这双眼睛。你这双眼睛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眼睛。”他说。这自然是进行夸张,但这种言过其实的赞美无疑很中听,“我最喜欢你的眼睛。”

她愉快地一笑,情不自禁地推了下他的胳膊,“你又想骗我。”她说。

“真的。我爱都爱你不赢,还会骗你?”他趁机表白说,“我这几天,天天晚上想你,一到晚上睡觉就好想你的。”

她脸红了,太阳使她的脸显得很美丽。冯建军当然不会和她分手,好不容易把她从母亲的庇护下“挖”出来,怎么可以什么也不做地又放她回去?他今天一定要把她拖进爱情的港湾里去,即使她是一只抛锚了的货轮,他也要把她拖上爱情

的岛屿。“到我屋里去说说话,”他发誓说,“我只亲亲你,保证不干别的。”

她用那双他赞美的眼角上挑的眼睛看着他。“我保证只是亲亲你,我做梦都想亲亲你,真的。”他一脸爱情地表白说,“如果你不想要我发展下去,我就不发展下去。”

彭嫦娥动摇了……

房里比外面冷一些,这间房子朝北,冬天里没有阳光光临。两人一进得屋里,冯建军顺手把门一关,就一脸兴奋地抱住了她,“你终于被我骗来了。”他说,把她的腰箍得紧紧的,生怕她跑掉一样。“我好想你好想你,整天晚上都在想你。”

“不准和我进去啊,”她警告他说,“我怕怀孕,只准亲我。”

他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将嘴唇凑了上去,像胶布一样紧紧地贴在她嘴上。“我好爱好爱你,”他含着她的舌头呢喃,“我爱你爱得不知所措呢,嫦娥。”

“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她说,脸上的表情也很兴奋。

两人抱得更紧了,也吻得更加热烈更加甜蜜。他的胸脯紧紧地贴着她的乳房,他的一只手在她背上勤奋地揉捏着,充满了感情。她软了,就跟她胸脯上的乳房一样,整个儿都软了,任他搂着她在房间里走着。他抱着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把她放在了床上,继续用自己的嘴唇拼命吮吸着她的舌头:“我能进去吗?”他说,“我想进去。”

她点点头,温柔地瞥着他,“你莫把精子射在里面啊。”她叮嘱他说。

他解开了她的衣服,他深深地盯着那片爱情的港湾,那里是一片宁静,没有风没有浪,那里是一片春天的迷人的褐色地带。这是一种美呀,太美了。他钟情地伏向了那片美,深深地跪拜下去……

“你把精子射在里面了?”当他在她身子里颤抖完毕后,她像一块沉睡的大地惊醒了,瞪着他说,“你在我里面射了精?”

当他的小东西即将把爱液酣畅地喷射出来并向他的大脑敲响了警钟时,他确实犹豫了一下,但他勇敢且惬意地挺在里面了。那一会儿,他有点轻视她,又有点仇视她。不是她,他的养父就不可能如今还在监狱里蹲着,或许当时他养母江笑月也不会跳楼自杀。他的爱情里含着刺,他就是要她怀孕。他要彻底占有她!“你反正已经怀孕了。”他装做轻描淡写的样子说。“你晓得我怀孕了?”她说,“早几天,我又来了月经。”她慌忙下床,蹲下,希望他喷射在她阴道里的爱液一点不剩地流出来。

“这家伙真坏。”她说,责备地看他一眼,继续大张开腿蹲着,“我要是真的怀孕了,我爸爸会打死我。”

“你自己要说你怀了孕,”他推卸责任到她身上,“你上次不说那句话,我就不会把精子射在里面。你自己要那样说……”

“我再不让你进去了。”她后悔自己忘记了这件事情的后果说,“你害我咧。”

“算了,你这样蹲着会感冒。”他说,“就算怀了孕也只有这么大的事,穿上衣服。”她仍然是那样蹲着,屁股左右上下地摆动着,一心想要那些精液从她阴道里全部滴出来。他关心地拿起她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又把毛衣塞到她胸脯和大腿中间,以免她感冒。“你那样怕怀孕干什么?不会怀孕。”

“不会怀孕?你晓得不会怀孕?”她说,生气地瞪他一眼。她咳了几声,寒气已经爬上了她的胸怀。

“穿上衣服,”他命令道,“感冒了就麻烦了。”

她也担心自己会感冒,忙着站起身穿衣服,“我觉得我这次会怀孕,”她说,非常懊悔地望着他,“要你莫进去……我再不到你屋里来了,你再也别想骗我来了。”

第八节

三月里的一天,那天的太阳使长沙的气温一下子跑到夏天里去了,摄氏二十多度。冯建军穿件背心和条篮球裤(打篮球的运动员比赛时穿的),躺在床上看一张《长沙晚报》。彭嫦娥一脸憔悴地走了进来,两只眼角上挑的画眉眼睛都没了光。“你还心安理得地看报啊?”满脸怨恨的形容,“你反正不怕啰。”他放下报纸,看着她,“你又生我的气?”他说。“老子这个月还没来月经呢,”她对他愤恨道,“都是你那天做的好事!如果是怀了孕。我找你负责。”她又说:“我真的想一刀子杀了你。”

冯建军笑笑,“你莫这么大的火,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希望你怀孕,讲明的。”

“为什么?”

“因为你怀了孕,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以免你怕这怕那。”

“我还没有十七岁呢,神经哎。”

“我晓得你下个月就满十七岁。”他不关心她的烦恼说,“你怎么那样怕你爸爸?”

“我爸爸好恶呢,”她说,“你不晓得他的脾气,我姐姐这么大了,他还打。”

“有我,你爸爸就不敢打你。”他说,“我不怕你爸爸,你爸爸如果打你,你就跑到我这里来住,反正我们要结婚的。”

她的心事没在谈情说爱上,她整个一颗心都在害怕怀孕的恐惧中。她满脸惆怅地看着他,她希望最好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出现。她乞求上天不让她怀孕,因为说到底,她姐姐二十岁了还没有谈恋爱呢。早几天,她姐姐带来一个男朋友回家,被她爸爸绷着脸骂了出去。她比她姐姐小将近四岁,要是她怀了孕,她爸爸不会气得把她打醉才怪!

“不会怀孕,”他说,安慰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放心放心。”

然而,她怀孕了,他的一颗精子和她的一颗卵子在大年初五的那天下午,很军人似的会师了。这个精子和这个卵子产生的“战果”就是他们后来的女儿冯月明。他把养母江笑月的“月”字和养父冯清明的“明”字组成了他女儿的名字。冯月明,乃月亮明亮的意思,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相当于月亮的价值。冯建军是这样看的。

五月份时,彭嫦娥已彻底相信自己怀孕了。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彭嫦娥过去时的一个高中同学到她家来玩,她脸上的憔悴和几粒红斑,引起了这个和她在校篮球队时最要好的同学的注意。“你身体不舒服吧?”她关切地看着彭嫦娥。

家里没有其他人,彭嫦娥禁不住把自己的忧虑说给了她听。“我三个月没来月经了,”她低着头,“我可能肚子里有毛毛了。”

她的同学瞪大了惊奇的眼睛,“你有毛毛了?”她说,“你谈了爱?”

彭嫦娥觉得她再不说心里话,她就会憋死了。她说了一切,她平静地叙述着。她的同学却不断地睁大眼睛瞪着她。该同学是那么兴奋,听完后,不断地问这问那。这也是因为中学生的课本上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内容,即便是“旁敲侧击”的内容也没有。说到底,该同学并不在乎她怀孕,更关心她干那种事时的感受。“亲吻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滋味?”她一脸绯红地看着她,目光尤为期待,“她们说,只要和男人一亲吻,就会怀孕?”

彭嫦娥立即感到她是这方面的白痴。“哪个告诉你的?”她问同学。

同学说:“我们街上的一个女人告诉我的。她说,你们妹子不能同男的亲嘴……”

“这是讲宝话。”彭嫦娥说,“亲嘴又不会怀孕,要男人的和女人的两样东西碰到一起,才可能怀孕。你们街上的女人把你做三岁的毛毛一样骗,逗你的宝。”

“男人的什么东西?”因为任何书本上都没有这方面的介绍,这同学便天真地问。

“男人屙尿的东西,”彭嫦娥一笑,大姐姐样地告诉她说,“这方面的事你莫多问,等你七月份高中毕业了,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但这位高中女同学却很不甘心,“你说的两样东西碰在一起舒服吗?”她希望她解答地瞧着她,“我也想知道一点就好。”

同学的话,勾起了彭嫦娥对做爱场景的回忆。这两个月,那种做爱时产生的欢欣和甜蜜被担心怀孕的恐惧感取代了。现在她蓦的觉得那是那么新奇,那么甜蜜。在此以前,她暗暗发誓,她这辈子再也不碰这种事了。现在她觉得她的发誓是那么滑稽!她此刻很愿意和冯建军拥抱在一起,一并渡到爱河里去,去又一次体尝爱情的甜蜜。她觉得很久很久没有爱情光临她的生活了。不是吗?她缩在家里实在没任何意思,在厂里跟猪皮、牛皮和橡胶打交道,丝毫也没半点美感。有时候看见运来的一大堆猪皮和牛皮,她就恶心(怀孕的缘故)。为此她还有点责怪,甚至是怨恨她父亲。干吗要她干一份这样的工作?为了怕她将来找工作麻烦,过早地就把她推到这个臭烘烘的厂里。她的同学都还在上高中呢。自从她上个月心里暗暗这么想后,这个疙瘩就结在她脑子里解不开了。

“我问你和那种东西接触时,舒不舒服?”同学又问道,“你这样保密?”

“你以后谈爱就自然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事,”她说,一笑,“我不好说的。”

女同学叹口气,“好啰,只好自己去试一个了。”她不悦道,“你不肯说。”

女同学走后,她就再也不管自己的誓约,出了门,向冯建军家里走去。她想看见他,是那么强烈地想看见他,她需要他的拥抱,需要他的亲吻。她曾好几次对自己发誓,她再也不会进那张门,然而门上一把锁。她站了会儿,走开了。他哪里去了?他倒好,没人管,要玩出去玩就是。他是不是去找别的姑娘了?早几天,他在厂里对她说“你不理我,我会去找别的姑娘”。她看着他,他又尖锐的样子解释说:“我一个人没有味!”他是不是一个人没味,找别的姑娘玩去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嫉妒心理忽然就充斥着她的脑海,在她身上从没出现过的妒忌,深深抓住了她,就如一只老虎一口就咬住子一只绵羊一样。她不能想象他跟别的姑娘拥抱,她不能想象那种做爱的场面。然而那天下午,她满脑壳都是色情画面,冯建军和

另一姑娘的色情故事,这个故事是凭幻觉杜撰出来的。我很爱他呢。什么怕怀孕,什么怕父亲都被她置于脑后了。傍晚,她出门时,她母亲问她:

“你晚上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她说,却走出门,径直向冯建军家急急走去。

冯建军刚刚看完电影回来,正在灶上煮面。她的进来,使他很高兴地吃一惊。

“你好你好。”他说,也不去理灶上正煮着的面,一把搂住了她,“我亲爱的小妹妹。”

“你下午到哪里去了?”她瞪着两只迷茫的画眉眼睛睃着他,“我下午到你……”

“我下午看电影去了。”他亲了她一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很乏味,就到街上去玩,看见有场新上演的电影……才散电影回来,亲爱的,我好想你来的。”

整个下午在她脑海里翻腾着的,那些因妒忌而产生的色情故事被他轻易地删除掉了。她有点委屈的样子让他抱着,嘟着嘴,一双眼角上挑的画眉眼睛有些疲劳地瞥着他。大脑里兴奋过去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疲乏了。“你来了,我好高兴好高兴的。”他说。

“你的面都煮干了。”她望了眼热气腾腾的灶说,“还不端下来会烧糊的。”

冯建军端下铝锅,又把她抱在怀里。“亲爱的,你今天怎么敢来?”他说。

“你吃面,等下就冷了。”她推开他贴上来的脸,“吃面去。”

冯建军吃过面,拿条毛巾揩了下嘴巴,坐到床旁,抓住她的一只手抚摸着。

她侧着头看着他,任他捏弄她的手。他决不是满足于玩她的手。他开始吻她的脸,用自己的脸磨擦她那张白白的鹅蛋脸,接着他解开了她衣服的纽扣,又解开了乳罩的扣子,脸就伏到了她的两个小乳房上。“我要你亲我的嘴!”她说。她身上的欲火己被他撩拨起来了。“我喜欢你亲嘴,你亲嘴好有味的。”

他的嘴自然就凑到了她的渴望着这一切的红唇上。她迅速就噙住了他的舌头,扳着他的头一并睡到了床上,贪婪地吮着。她如此强烈的表现,令他暗暗有点吃惊。平常是他主动,他把爱情给她,用爱情的清泉浇灌她,然后她像得到甘露的花草一样顿时就振作起来,吐着自己的芬芳;也仿佛当黑夜过去,朝霞的第一抹黄色刚刚涂到树林上,小鸟便欢叫不己似的。她历来是在被动的位置上,现在她成了主动的出击者,这让他又高兴又吃惊。“你原来还是要我哦。”他很愉悦地看到了她这一点,指出说。

“我要你,我是要你。”她又要含他的舌头说,“把舌头给我。”

“我要你天天和我在一起,为我生个儿子。”他骄傲地说,“我一个人很没味。”

她充满爱情地看着他,那是一种渴望他拥抱她干她的爱情,那是一种疯狂的爱情,就好像汽车加了油而朝前疯跑着的爱情。“我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变得什么都不怕了。”她发现她确实需要他,“我天天想你,真的。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爱你了。如果我真的是怀了孕,我都愿意为你生下来。只不过你一定要对我好,好不?”

“你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我保证一万个对你好。”他高兴地说,“我保证。”他的脸凑到了她的胸脯上,马上就变得痴迷了,不停地吮着,拿捏着。“我一个人活得没点味,我就想你和我天天在一起,还希望有个小崽崽也围着我们跑。”他从爱情的港湾里仰起头来说,立即又像一只鱼鹰埋进了爱河里……

读小学时就热心于体育运动的彭嫦娥身材高大,怀上孩子的最开始几个月,确实无人看得出来。但到了七月份的那几天,她的肚子一下就增大了。她母亲不相信也不行了。还在六月份时,女儿脸上出现的红斑就或多或少引起了她的警惕,但她以为那是女儿身上的一种青春激素的反馈,丝毫也没想那是女儿怀孕了。女儿还只十七岁,连男朋友都没有呀,怎么会有怀孕的可能?现在对着女儿的肚子,她感到满脸羞愧和无地自容。那天早上,当她进女儿的房间,喊女儿起床上班时,她被坐在床上的女儿的肚子吓得脸都白了。“你这不要脸的畜牲。”母亲忿然地瞪着她,“你爸爸会打死你的!你叫我们把脸往哪里放?这下我们家里有丑事被人家嗤笑了。你跟哪个坏男人干了这种不要脸的事?”

彭嫦娥满脸绯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母亲的话地望着母亲。

“你爸爸会打死你的!”母亲伤心已极,“你跟哪个坏男人干了这种事?”

“他不是坏男人。”彭嫦娥说,“他是我师傅,我们相爱……”

“他不是坏男人?”母亲看着她,气得半死的形容,“你不清白呀,我已经到你们厂里打听过,贺厂长亲口对我说,他是孤儿,有个养父被打成了反革命……

你师傅的爸爸就是那个把毛主席像的眼睛捅瞎的反革命分子,现在还坐在牢里。”

彭嫦娥并不吃惊,她曾多次问他的家里情况,他都是说他家里已没有了人。

但前一天,他却说了实话。“我不怪你,”他说完故事后,安慰地搂着她说,“你那时候小,那时候大家都爱毛主席。我真的不怪你,再说冯清明只是我养父,并没关心过我,而且事情己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只爱你,你是我爱人,还会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只爱你。”

彭嫦娥很惊讶,瞧着这个对她好的她很爱的青年。她己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这件一度也让她不愉快的事情,在她童年的脑袋里并没占据多长时间便被很好地忘记了。但这件事情也曾经让童年的她感到过羞愧和不安,因为H机械厂的一些人在背后对这件事情很有看法,甚至还公开议论过此事,认为老实人冯清明一家之所以家破人亡,就是这个多事的小女孩看见了冯清明手中的竹竿捅瞎了毛主席像的左眼睛。而她的父亲彭股长,在一些人眼里那就更不是东西了。幸亏时间把人们心里的意见抹平了,就像熨头把皱巴巴的衣服熨平了一样。时间也让他们一家人淡忘了这件事。时间是最好的消除不悦的冲洗剂,什么大事小事搁在时间的轨道上,都像我们啐在水泥地上的唾沫,用不了一个时辰的太阳照耀就彻底挥发了似的。但现在——这件被许许多多后来的生活挤到遗忘之角的事情,又隐隐约约地跳到时间和空间前面来了,仿佛是一只鸟飞进了卧室,并在窗台上跳跃着。她不安了,那个十岁的仇视着她的冯建军(几乎被她遗忘了)犹如一只凶猛的小狗,对着她狂吠。确实,如果不是他向她描述当时的情景,她将永远想不起这件事情,甚至都想不起那张仇视着她的脸了。我们常常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进行很好地抛弃,这是因为我们的脑壳装不下这么多事情。我们的脑袋里有一个很出色的管理员,它总是在不断地清仓查库,把许多新生事物摆在重要的位置上,把另外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尽量往看不见的地方放或者努力去舍弃。它是一个最忠实于自己的“佣人”,总是在脑袋里搞卫生,总想把脑袋打扫得亮堂堂的,让主人心情舒畅。彭嫦娥的脑海里就有这么一个尽职尽责的管理员,但这个管理员在这件事上却无能为力,虽然它想把这件“旧家具”从窗户里扔出去,但它没有这份力量!应该说,当她听到冯建军有滋有味地讲这个故事时,她一脸蜡白,脑袋里那个“管理员”被打晕了,思想便如一群老鼠在脑海里乱窜。“你现在可以报复我了。”她没有力气地说,两只眼睛忧伤地看着他,“我随你怎么报复。”但他说的一大堆安慰她的话,又平息了她内心的骚乱。她确实没有看到从他眼睛里投射过来的仇恨她的目光,她看到的仍是那片对她充满爱情的目光。她深深感动了。“我永远是你的,”她说,“你想怎么待我,我都不会有怨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那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小。”他显得很明白事理,“我不怪你。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是你总是问我,我怀疑以后告诉你,反而会让你生疑。没什么,只要我们是真心真意地相爱,这件事就不算事情。真的咧,相信我。”

现在,这件事情从她母亲嘴里说出来,她虽然不吃惊,但却不安了。这毕竟是一件事情,而且是一件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无法摆脱的事情,就像我们曾经看过的一本好书,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却仍记得这本书的大概内容,至少别人一提及,你马上就可以想起有过这么一本书。“妈,我师傅不是个坏人。”她提高声音极力为冯建军辩护,“他对我很好,好得我都说不出口。他说他不怪我,一点也不怪我。”

“你晓得他不怪你?”母亲审视着她,“人心隔肚皮,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能看得出他的心是红的吗?”

“他说他不怪我。”彭嫦娥的声音提得更高了,“他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害我。”

“也许他真的不怪你。”母亲进一步指出道,“但是他会怪你爸爸,他养父是你爸爸送到公安局去的。他养母江笑月是这件事发生后,跳楼自杀的。你怎么这么不动脑筋想想这事?即便他现在是真对你好,也不会一世对你好,我只告诉你。”

彭嫦娥哭了,对自己的爱情是否长久没有把握了。“妈妈,我不想听,别说了。”她大声说,呜呜呜哭了……

第九节

星期天上午,彭嫦娥的大姐姐走进了冯建军家。她戴副近视眼镜,一张宽脸黑黑的,脸上没有笑容。她长得比彭嫦娥丑些,牙齿还有点“暴”,眼睛也不是画眉眼,而是单眼皮眼睛。“你是冯建军吧?”她用一种大姐姐的口气对他说话,边认真打量了他几眼,“我是彭嫦娥的姐姐,我爸爸妈妈请你上午去一趟我家。”

冯建军脸一红,他那时候很喜欢红脸,“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我爸爸妈妈会在屋里等你。”她说。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她的背影一下就消失在炎热的太阳下了。

冯建军心里怦怦跳着,为此脸上肉直颤,眼睛都有充血的感觉。这不是由于接到了未来岳父岳母的召见通知而产生的那种由衷的激动,而是一种与敌人交锋的兴奋心态!就好像我们与某个仇人相遇时的那种情形,所不同的是这一对仇人在阅历和年龄上都悬殊很大,不是站在同一条线上。他是代替自己的养父去迎战,就如我们阅读到的古代小说里的壮士提着剑去会杀父仇人。当然他手上没提剑,也没打算去刺杀对方。但他很兴奋,而且脸上有胜利者的激动。他穿了件平常觉得穿在身上很好看的鱼白色短袖衬衣,穿上黑直统裤,把“辣椒”皮鞋擦亮,对着镜子整理了一气头发,练习了几种面对未来的岳父说话时的表情,觉得还是用一种冷淡和高傲的表情为好。接着他舒筋展骨地走出了门。

七月的太阳用它火热的舌头舔着长沙市的大街小巷。天异常热,还没走几步路他就开始出汗了。他先到街口的饮食店吃了一碗牛肉面和两个糖包子,为的是能精满气足地同他未来的岳父交锋。他甚至做好了吵架或者斗殴的准备。九点多钟,他走到了彭嫦娥家的门前,站了几秒钟,咚咚咚敲起了门。门迅速被彭嫦娥的母亲拉开了,她脸上的表情是那种极冷淡的表情。“彭婶婶。”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

他第一眼就瞧见了彭股长坐在一张木沙发上看报,戴副老花眼镜,手里夹根烟,烟雾在报纸前面缭绕。“彭伯伯。”他走进去后主动叫了声。他的嘴巴很不听使唤。他的大脑也不像他来的路上那么装满勇气和斗志;脸上的表情也不是他在镜子前面花了二十分钟训练出来的那种冷淡,而是一种谦虚和讨好的表情。

彭伯伯放下报纸,扭过脸来,摘下老花眼镜,脸上是那种审视和厌恶他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持续了几十秒钟或是一分钟(他觉得很长且难受),他没有回答他的招呼地回过头去,冲里面的房间喊了声:“彭嫦娥,你出来一下。又折过头来严肃地瞪着他,脸上仍是那种大人厌恶小孩的表情。

冯建军禁不住他的目光盯视,忙站起身,想递支烟缓和这种“严阵以待”的架式,脸上挤牛奶样地挤出了很多讨好的笑容。“彭伯伯,请抽烟。”他说。

彭伯伯摆了下手。意思是不抽他的烟,而且对他小小年纪就抽烟明显很讨厌。冯建军刚刚回到原位上坐下,便看见了三天不见的彭嫦娥。她的脸上红红肿肿的,眼睛也很浮肿,而且右脸上有半个紫色的巴掌印。那一刻,他脸上有一种陡然增长出来的快意,倒不是她挨了父亲的打,他高兴,而是这证明女儿的怀孕一定把父亲气疯了头。是的,他本来就是为了气这个藐视他的人的!这个人曾经害他那本性老实的养父吓得浑身直抖,而且现在还在牢房里呆着!“彭嫦娥,你好。”他盯着她,说话口气变得自然了。

“当着爸爸妈妈的面,你们说说你们两人怎么办!”彭伯伯厉声说,“你们屁眼大就干出了这号丑事情,这像话?你们干的事情,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把老脸往哪里放?!”他严厉地吐口痰,又说:“你们现在不能再来往了,要一刀两断!这也是我请你今天来的原因!”他非常讨厌地瞪着这个使他女儿怀上了身孕的青年。“你们现在还小!”

冯建军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相反,身上有一根神经开始粗壮起来了。这根神经告诉他,如果他在他面前表现出顺从的模样,他势必就失去了彭嫦娥。看得出来,他是不会再让女儿到长虹皮鞋厂工作了。这几天,因见不到她,他心里六神无主,现在他不能就这么妥协和后退。“我们是自由恋爱,彭伯伯。”他这么小声叽咕了一句。

彭伯伯立即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自由恋爱也不能是这样自由恋爱!”他厉声说,“你们婚都没结,就搞出了这样的事。我跟你说,你要对我女儿这一世负责!”

“我是负责。”

“你负责就不会干这种事!你是个不负责的青年。你不但糟蹋了我女儿的名声,还破坏了我们这个五好家庭的声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把我女儿的前途毁了。”

“我没有毁彭嫦娥的前途。”冯建军声明说,“我会很好地对她。”他看着这个一脸愤怒的大人,心里反倒胆子大了很多。“我们也没想过要发生这种事,但年轻人总是有些冲动。我承认,我很爱你女儿彭嫦娥,她也爱我……”

他打断他的话,“你们这是胡闹!”他说,声音里明显含着一股很浓烈的火药气味。“这是我不允许的,小冯你要看清这一点。”

“这是恋爱。”冯建军这么嘀咕了一句,那是不服他说的话的意思。

彭股长终于控制不住冲到脸上的火气,“你是个典型的二流子!”他大骂了句,接着他掉过头去怒视着自己的女儿,“嫦娥,你跟爸爸说真话,你是要这个家还是要这个幸福街的二流子?”他说,“要这个家,从今天起同这个二流子一刀两断!要这个二流子,就把户口迁出这个家,我们断绝父女关系,从此你就不要想再踏进这个家半步!”

彭嫦娥一脸绯红,看着冯建军又看着愤怒的父亲。

“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清楚。”父亲严厉地说,一双眼睛直冒红光,“当着爸爸和这个二流子的面表个明确的态!我们不能容许你再跟这个二流子来往!你肚子里的孩子,爸爸会找人处理好,你只要表个态,和他断绝关系,爸爸就还是你爸爸。”

彭嫦娥选择了冯建军。这主要是她已经有了做母亲的想法,这个想法虽然一点也不成熟,但足够诱惑她了。这几天,婴儿在她的肚子里有了点小小的活动,这是很让她觉得新鲜的。另外,这几天她被父亲和母亲骂得狗血淋头,且像对待坏人一样对待她,好像她不是这个家里的一个成员而是外面跑来的一条邋遢狗似的。她早就想摆脱这个家了!“把户口簿给我。”她这么小声地说了句。

“什么?”父亲怒视着她,“你说什么?说大声点?”

父亲以为这样就能吓退她,然而没有。这几天,她对父亲的殴打和谩骂充满了憎恨。“把户口簿给我。”她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把我的户口迁出去。”

父亲气得脸变成了猪肝色,“把户口本给她。”他气愤地冲妻子吼了句,“叫她永远不要再想踏进这个家门!叫她快点滚蛋,让她去生个二流子!”

两人走出那个硝烟弥漫的家时,彭嫦娥左手攥着户口本,右手拎着包,包里装着她情急中胡乱塞进去的几件衣服,看上去她似乎不是被家里赶出来,而是去旅行一样。她母亲在他俩走出H机械厂的大门不远时又追了上来。“嫦娥嫦娥,”母亲气喘喘的样子说,很责备地看着女儿,“你把你爸爸气病了又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不回去,”女儿说,脸上是一种解脱了什么的轻松表情,“爸爸是那样骂我,打我,我不回去。我再也不进家里这张门了。”

母亲伤心的形容望着女儿,“你爸爸是说气话,你计较这些干什么?”她说,“过几天,等你爸爸气消了,你再回来……”

女儿打断母亲的话说:“我不回来。我还回来挨你们的打骂吧?”她脸上有一种很轻浮的神气,那种神气是一种解放,就好像笼子里的鸟飞了出来似的。“我们走。”

那天下午,两人第一次在一起搞饭吃。冯建军买来了一斤猪肉和一条鲤鱼,小菜则是白菜和红萝卜,还买了大蒜、辣椒和葱。彭嫦娥在家里一直是当姐姐的下手,洗菜,有时候也切菜。这会儿她主动当冯建军的下手,择菜和洗菜。冯建军则掌勺炒菜,嘴里叼着一支烟,很快活的形容。两人坐下吃饭,瞧着桌子上热气腾腾且香喷喷的菜,当两人的筷子插进同一只碗时,心情都特别蔚蓝。“你看我炒的肉味道好不好?”冯建军得意地看着她说,“试试咸淡如何?”

“味道正好。”她说,很亲热地瞥他一眼,“比我姐姐的菜炒得好些。”

“真的吗?”他说,“那我明天去书店买本菜谱,专门对着菜谱做点菜给你吃。”

“不要不要,就这样蛮好了。”她说,也斜着他轻轻一笑。

吃过饭,两人捡清碗筷,扫干净地,对视一眼,就跟两块磁铁一样很自然地贴到了一起,像两条要好的狗互相亲昵地舔着。“我现在只有你了,”她钟情地盯着他,“我为了你,已经被爸爸妈妈赶了出来。你要是不爱我了,那我就真的没点意思了。”

“我这一世就爱你一个人。”冯建军快活地且很热情地抚摸着她的肚子,脸挨着她的脸。“我和你第一次看电影时,就知道了你是彭股长的女儿。我那时候很矛盾,但你的美丽终于使我的感情投降了,像甫志高向敌人投降了一样。”

甫志高是小说《红岩》里的一个地下党的叛徒,他因为受不了国民党军统特务的严刑拷打,出卖了许多革命者,使重庆的地下党遭到国民党的严重破坏。那时候在长沙市的细伢子嘴里流行着这样两句小孩们自己编造的“顺口溜”:“叛徒甫志高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一枪打死了。”冯建军当然看过这部黑白电影,也在脑海里对着这个革命的叛徒唱过这句顺口溜。彭嫦娥虽然没有像男孩子一样玩过追捕甫志高的游戏,但她也知道甫志高的故事,也看过《红岩》这部电影。叛徒的结尾总是没好下场的。“我不喜欢你说自己是甫志高,”她小声说,“甫志高被双枪老太婆打死了。”

“好,我不说自己是甫志高,”他说,“我只是说我当时的矛盾心理,我抵挡不住你的美丽。我永远爱你。”

“我也永远爱你。”她回答说。

“孩子一生下来,假如是男孩,我保证给他取一个‘冯爱你’的名字。”他说。

第十节

长虹皮鞋厂的领导和办事处管计划生育的干部都不允许他们生下这个孩子。

贺厂长把冯建军叫到那间狭窄的厂长办公室,让他坐在电风扇面前,一脸严肃地

教育他说:“小冯,小彭肚子里的孩子非打掉不可。现在提倡计划生育,上面明文规定,女青年二十二岁,男青年二十四岁才能婚嫁。彭嫦娥还只十七岁,你也只有十九岁,这是绝对违反国家政策的行为。你要明白,小冯!”

“我们想把孩子生下来。”_他皱着眉头回答厂长说。

“那不行的。”贺厂长瞪着他,“跟你讲明的,厂里已经作出了决定,如果你们不听教育,执意要生,你们两人都有可能被开除出厂。你们要想想这个后果!”

那年月,计划生育工作刚刚在全国展开,到处宣扬晚婚晚育和提倡只生一个的政策。毛主席曾说“人多力量大”,于是中国人从“六亿神州尽舜尧”,一下子增加到了十亿。如果再“人多力量大”的话,用不了十年,中国就会出现二十亿人口。这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显然养不活二十亿人口,因为这个国家有一半土地(沙漠和大山)是无法让人生存的,剩下的能养人的地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计划生育自然就成了中国的国策,变成了首要的问题。“你们考虑清楚,如果你们不听的话,那一切后果自负。”贺厂长严肃着脸说,“我不是吓你,冯建军,你想想吧。”

彭嫦娥有些怕被开除。贺厂长同冯建军谈完话,又把她叫进厂长室谈了话,贺厂长在说到开除时,脸上的表情是极认真的,甚至是极严峻的,仿佛她和冯建军已经是人民的敌人了。“吓你的宝哎,”两人回到家里时,冯建军安慰她说,“你在哪里听说过生孩子犯法?他凭什么理由开除我们?不要怕他,我们又不是宝。”

“我怕开除,”彭嫦娥满脸愁云地低着头,“我们去流产可以不?”

“我跟你说了,贺厂长是吓你的。”他有点生气地批评她,“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禁不住吓!你看看革命烈士刘胡兰,毛主席都赞扬她‘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你应该学学刘胡兰,一不痛快就想想刘胡兰,晓得不?”

“我怕被开除,我想我还是应该去引产……”她犹豫着嘀咕道。

“你敢去流产,”他口气很硬地对她说,绷紧了他那张黝黑的脸,“我要这个孩子。就算开除了,我去拖板车也会养活你和我的崽。更何况不会被开除。”

冯建军那时候头脑很简单,生活在自我为中心的圈子中,很藐视贺厂长说的话。话又说回来,假如那时他想到了真的会被厂里开除,那么冯月明——这个聪明的姑娘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上,她生于1977年11月的一天。她的哭声在知青点的上空颤荡,把乌云也撕开了一线,一块铜钱大的阳光穿过屋顶上的一个洞,投在她小小的鼻子上。她的脑袋很圆,额头平坦好看,也是一双眼角上挑的画眉眼睛。她当女省长怕有点困难,但做个女市长问题不会很大。这样想,冯建军心理上就很过得去:这位未来的女市长利用了父亲头脑简单这一弱点,毅然来到这个世上拓展她的野心。说到今天,女儿已经十七岁了,正是她母亲生她时的那个年龄,但比当年热心体育运动的母亲还高:一米六八。除了那双眼角上挑的画眉眼睛酷似她母亲外,鼻子和嘴巴看上去又有点像父亲,但她那圆而平坦的额头却比父母的美好十倍,似乎有股灵气在那光洁的额头上滚动似的。她今年读高中三年级,很发狠,准备考大学;她还是学校卫生纪检部长,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正朝着她自己内定的目标——北京大学——努力!还在她读小学一年级时,冯建军就像当年养母考他一样考她说:“明明,你长大干什么?当科学家还是当女将军?”

女儿显得很有头脑地考虑了一下后说:“爸爸,我要当毛主席。”

他瞥着她,他没想到女儿的志向比他设想的还要高出好几丈远啦!电视里灌输给她的思想就是毛主席最伟大,毛主席讲一句话别人就很尊敬,她看到了毛主席的神威。

就这么回事。

这个白天在学校里潜心读书,晚上利用剩余时间捧读《撒切尔夫人传》、《拿破仑传》、《林肯传》和《周恩来传》及听听流行歌曲干劲冲天的女中学生,她的命是她父亲冯建军和李跃进、刘建国在1977年9月里的一天上午,冒着倾盆大雨从南区妇幼保健院的产房里抢来的。当时哭得泪人儿似的彭嫦娥正被一个女医生搀扶着往产房走去,打算把已有八个月的婴儿先一针打死在母亲的子宫里,然后再用吸宫器吸出来。“彭嫦娥!”冯建军率领着他的几个朋友赶到了。

只能说冯月明的命大!

彭嫦娥因为感到绝望,且只顾听自己那六神无主的哭声,没听到冯建军的叫唤地继续往产房里走去。她在跟自己肚子里的婴儿永别。“彭嫦娥,站住。”冯建军没好气地大喝一声。她听见了,赶忙掉过头来,那双黑亮的画眉眼睛已经哭肿了,哭道:

“呜呜呜冯建军,呜呜呜冯建军。”

冯建军、李跃进和刘建国忙冲了上去。“我们回去。”冯建军大声说,“走。”

女医生盯着他们几个青年:“你们想干什么?”

李跃进从军用书包里拔出一把八寸长的三角刮刀(加手柄有一尺多长),满脸凶恶地一抬手,刀尖直指到女医生的眉心上,“松手”。他命令道。

女医生吓得尖叫一声,松开了挽着彭嫦娥胳膊的手。冯建军忙扶着彭嫦娥急步走出了妇幼保健院,走进大雨倾盆的街上,向汽车东站赶去……

那年八月,贺厂长向他和她下了最后通牒,限彭嫦娥在一个星期内到医院去引产,否则除名。“你们把孩子生下来,没有工作又怎么抚养孩子?”贺厂长劝导他们说,“还是赶紧把孩子打掉,要生等到了法定年龄再生也不迟。给你们一个月假,把孩子打掉再来上班。如果你们坚持要生,自己就去想清楚后果。”

冯建军不想打掉孩子,他坚持认为生孩子不犯法。再说,他希望彭嫦娥生下这个孩子,好让彭股长有这么一个反革命的孙子。

这是一种希望能实现的愿望,一种阴暗的愿望,就像我们恶毒地希望一件什么事情发生在你所憎恨的人身上一样。“我要你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是要你生。”他下着狠心对彭嫦娥说,“我就不相信生孩子会犯法。”

季跃进和刘建国也一百个赞成她生。“不怕不怕。”李跃进给他们提高勇气道,“大不了就是开除你们的工作不啰?我和刘建国会帮你们的忙帮到底的。不怯火的。”

“保证没有事,”刘建国断言说,“这又不是做贼,怕什么卵?没事没事。”

“我从没听说过生孩子是犯错误。”李跃进喝口酒,样子就更海了,“旧社会都没听说过生孩子是犯法,新社会却冒出了这样的名堂。他们就可以生是吧?不是笑话!”

那天刘建国和李跃进在他家吃中饭,冯建军炒了几个卤菜,三个人喝着酒,说着话。一点钟时,办事处管计划生育的刘大妈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两片混浊的目光落在挺着大肚子的彭嫦娥的脸上。“你们几个鬼份子,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刘大妈说,边用手驱赶飘到鼻子跟前的烟和酒气,“房里乌烟瘴气的。”

“刘大妈你好,”冯建军说,忙瞥彭嫦娥一眼,“给刘大妈泡杯茶看。”

彭嫦娥为刘大妈泡茶时,李跃进招呼刘大妈道:“刘大妈坐啰,站着挡了风。”

“我就走,”刘大妈说,却接过彭嫦娥递给她的茶杯,对着滚烫的茶吹了口气,试探着抿了抿。“小彭,”她望着彭嫦娥的大肚子,“赶快把肚子里的孩子刮掉,不然会要吃大亏的,听我一句话啰。”

彭嫦娥看着她:“冯建军不准我刮。”“我不准她刮,”冯建军瞅着刘大妈,“我就是要生下这个孩子。”

“你莫跟组织上讲狠,讲不赢的。”刘大妈语重心长地警告冯建军说,“我只告诉你,办事处已作了决定,限你主动去把孩子刮掉,不然会对你们采取强硬措施。”

“什么强硬措施?”冯建军黑着脸瞪着刘大妈问。

刘大妈头一偏,神秘的模样一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她说,“你们年轻人不懂事。”她说完这句话,放下茶杯,就走了出去。

“强硬措施是一句吓白菜的屁话。”刘建国不怕地判断道,“什么强硬措施?总不会把你们绑到派出所去吧?我敢打赌,保证是一句吓白菜的话。不要怕不要怕啰。”

“彭嫦娥不要怕。”李跃进笑笑,很友好地直视着彭嫦娥,“有什么事情,我们挡着。我们是知青,什么都不在乎的。我们和冯建军从小玩到大,你们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一种朋友之谊在这间房子里飘香,就跟月季花香在几个人的鼻子下飘荡一样。“有你们两个朋友撑着,”冯建军把酒杯端到嘴巴下,“我就什么都不怕。”

那天晚上,冯建军和彭嫦娥睡得很不踏实,刘大妈说的“强硬措施”这句话像一群苍蝇似的围着他俩飞来飞去。“你不要怕,不会有什么强硬措施,”冯建军向她保证说,“这不过是一句吓我们的话,放心睡觉。”

第十一节

星期一上午八点多钟,刘大妈带着两个派出所的民警一起来了。

“你是叫彭嫦娥吧?”一个瘦个子民警把目光落在穿着大红花衬衣,挺着个大肚子的彭嫦娥身上,绷着脸慢条斯理地说,“跟我们到妇幼保健院去,走啰。”

彭嫦娥一脸煞白,“我我我不去去。”她讲话都结巴起来了,“我哪里都都不去。”

瘦个民警从裤口袋里掏出了亮晶晶的不锈钢手铐,对她晃了晃。“你最好是主动和我们走着去。”民警威胁她说,“不要我们把你铐起去,那就不太好。你自己走!”

冯建军当时不在家,当时他在菜店里买菜。他回来时,见门锁着,打开门一看,桌上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到妇幼保健院流产去了”。冯建军头皮一炸,血就涌到了脸上。他急着走出来,盯着一个蹲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的大姐,“你晓得嫦娥哪里去了么?”他盯着这位大姐说。

“刚才刘大妈和两个民警来过你家,”大姐说,“嫦娥和他们一起出去了。”

冯建军心里顿时明白了,不能让他们得逞。他心里说。他急忙向李跃进家赶去。李跃进家住在H机械厂对面的巷子里。李跃进的父亲是幸福街办事处食堂里的工人,一天到晚总是骑着一辆三轮车到菜市场采购,喜欢唱几句京剧。李跃进虽然是名知青,但经常在城市里逗留。这会儿他还睡在床上没起来。“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和刘大妈,”冯建军急不可待地对他说,“把彭嫦娥带到妇幼保健院去了,逼她去流产。”他绝望的形容望着李跃进,好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后者身上了一样。“这下完了,日他娘的!”

“我们赶快去找建国,”李跃进说,走进厨房随便漱了下口,只是拿着湿毛巾揩了把脸,又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枕头下掏出一把三角刮刀,往身上一插,觉得太显形了。“我们去把嫦娥抢出来。”他说,望一眼四周,拿起挂在墙上的军用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倒掉,将三角刮刀放了进去。

“你带把三角刮刀不好吧?”冯建军不安道。

“你不懂,有的人不怕你恶,也不怕拳头,但怕刀子。”李跃进说,“这号东西吓人一碗饭,要带的。”

两人走出来,急急往刘建国家走去。刘建国正躺在床上看书,见他们进来,就站起身为他们泡茶。李跃进等刘建国的姐姐一走开,忙说:“我们得去抢彭嫦娥,她被两个民警带到妇幼保健院去了。”

“他们真的来硬的啊,”刘建国摸摸自己的头发说,“那我们也不跟他们讲道理。”三个人走出门时,天突然就下起了雨,劈里啪啦下得很猛烈。三人打着两把伞,匆匆往妇幼保健院走去。妇幼保健院在办事处那头,是栋二层楼的红砖房子。他们以为那两个民警会守在妇幼保健院门口,以防有变,结果没有,于是他们三人很勇敢地闯了进去,于是就有了前文叙述的那一幕……

他们离开妇幼保健院就直奔汽车东站而去。他们在去妇幼保健院的路上就商量好了,抢回彭嫦娥就去李跃进的知青点。李跃进说,他下乡的那个地方,农村妇女生孩子都是赤脚医生接生,有的还是老婆婆接生。“我跟赤脚医生很熟。”李跃进说。

“赤脚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在长途汽车上,冯建军问。

“女的,”李跃进说,“我们知青点的人都叫她黄嫂,感冒了都找她拿药吃。”

彭嫦娥的脸上已没有了眼泪,开始泛起了红润。她在医院里时,哭得泪人儿似的,现在只剩了一双眼睛有些红肿外,多的就是高兴了。“不是你们及时赶到,”她高兴道,“现在这个孩子就变成鬼了,正是搭帮你们。”她当然是指刘建国和李跃进。

“这没什么,”李跃进说,“你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我们是冯建军的朋友,我们讲了要帮你们的。”

两个小时后,汽车驶到了距李跃进的知青点三里路的公路旁。这时雨已经停了。四人便沿着一条田间小路,朝李跃进的知青点赶去。李跃进把冯建军两口子安排在知青点的养猪场里住,让那个守猪场的农民(给了那农民十元钱)腾出那间狭窄的土砖房,于是冯建军两口子住了进去,睡在那张汗臭熏天的邋里邋遢的床上。“你们好好睡觉吧,”李跃进看着他俩一笑,“住在这里,不会有人讨你们的嫌。”

“那就再好不过了。”冯建军这么想了想说。

冯建军和彭嫦娥在李跃进的知青点住了两个月,女儿冯月明便呱呱坠地了。出生前,她最后还折磨了她母亲一下,这才辞别她依恋了九个多月的子宫,很骄傲地钻了出来。她那尖锐的哭声把在猪场的上空驻扎了一个多星期的乌云也撕开了,太阳露了出来,地上阳光灿烂。当时冯建军和李跃进站在猪场外面干着急,脑壳都急晕了。刘建国也赶来了,不过他没有那么急,他相信会安然无恙地生下来:“我保证会顺利地生下来,”刘建国说,抽着烟,一点也不在乎彭嫦娥在那间狭窄的房子里尖嚷怪叫。“不要急。”

彭嫦娥昨天晚上开始喊肚子疼,直到今天上午十点了还没生下来。彭嫦娥的阴道口很小,赤脚医生黄嫂说恐怕要上公社卫生院去开刀,因为孩子的头出不来,“中午再生不出来,”黄嫂走出来告诉冯建军和李跃进说,脸上充满了焦虑,“就得喊部手扶拖拉机送到公社卫生院去,不然母子都会有危险。”

冯建军一脸苦大仇深地走来走去,看着猪栏里的猪叫唤。“公社卫生院在什么地方?”他问在一旁干着急的李跃进。

“离这里有七里路远,”李跃进叹口气说,“路不好走,只能走手扶拖拉机。”

“那到哪里去找手扶拖拉机?”冯建军瞅着他,“我又不熟悉这里的情况。”

“跃进,你去大队上找手扶拖拉机看看,”刘建国说,“还是要以防万一。”

“我去问问那个老知青看。”李跃进急得不得了的样子,对着墙壁恶狠狠地打了一掌,往门外走去。“我去找找人,他妈的!”

李跃进刚刚走出门槛,一个稚嫩、亲切且尖亮的哭声从那张破烂的门里飞了出来,跟一只蝴蝶在他们眼前飞来飞去一样。“生了,”刘建国冲着冯建军嚷道,“你听。我讲了会顺利地生下来吧!”接着他冲门外的李跃进兴高采烈地大叫道:“不要去了不要去了,跃进,生了,生了。”

冯建军大步走进了那间房子,“黄嫂,”他望着黄嫂,“是伢子还是妹子?”

“小千金。”黄嫂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回答说。

冯建军没吭声,我这么拼力与厂里和街道办事处抗争,生下来的却是个姑娘,他妈的,真不值!他想。李跃进从门口探进头来,非常兴奋和关心地看着他问;“建军,是伢子还是妹子?”

“蹲着屙尿的,”冯建军说,走出来,“做国家主席的爸爸没希望了,只能做个国家主席的岳父了。他娘的。”

早几天他们在一起闲聊时,刘建国说:“说不定你这个儿子将来有一天是国家主席呢。”现在刘建国又这么安慰他说:“你要这样想,搭帮生了个女儿,要不就生了个贼。”

那天下午,李跃进跑到公社代销店买了一只公鸡和三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还买了瓶德山大曲。那天的晚餐自然就特别丰盛(李跃进和刘建国做的)。“我今天是第一天做父亲,”冯建军在吃饭前,面对李跃进和刘建国说,“我是不喝酒的,但我今天准备大醉。孩子生下来了。虽然是个长大了白给人日的,但毕竟是我女儿。来,干杯。”他端起酒杯往口里一倒,“一口为尽,他妈的,干杯。”一杯酒下肚,几个人身上的血就沸腾起来,脸上都红灿灿的。“干脆我们来个‘桃园三结义,。”李跃进看着他们两无一笑,“正式结为兄弟。”

“我觉得这个主意好,”刘建国说,“我赞成。”

“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冯建军说,“我等于是一个孤儿,一无哥哥二无姐姐,今天我多了两个兄弟。我们来个结义!”

三个人都是1958年出生的,只是月份不同。大小只是一两个月的区别。“干脆这样吧,”冯建军说,掏出了一枚锃亮的五分钱硬币,“大几天不算大,小一个月也不算小,索性听天由命,用这个五分钱硬币决定谁是大哥二哥。可以不?”

“可以可以。”刘建国说,因为按日子计算他最小,只能算三弟。

冯建军说了个临时想出来的办法,每人抛十次硬币,谁的“国”次最多就是大哥,依次是二哥和三弟。“你们两个说公平不?”冯建军问他们。

“公平,最公平。”刘建国说,“我觉得这是天意安排我们的大小。”

于是就开始了抛硬币,三个人依次抛着,模样都非常虔诚,因为都不愿意当三弟。冯建军抛的十次中有七次是“国”,刘建国抛的十次中只有六次是“国”。李跃进抛的九次硬币中有五次是“国”,剩下最后一次时心里不免有点紧张,因为他不愿意做三弟。他像一个虔诚的小和尚犯了错误一样,双手合十地夹着那枚五分的硬币,口里念念有词地念着“国”,同念经似的,且念了好几分钟,念得刘建国都烦躁起来了。当他下定决心朝上一抛,待落到地上的硬币在地上跳跃了好一气,最后倒下不动时,却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粮”。“完了,”他有点沮丧地说,低下头,“老子一向命不好。”

冯建军盯着眼下这个三弟,“这是天命。”他说,“你只能认命。”

“我认命。”李跃进说,“大哥二哥。”

接下来,便是喝血酒。冯建军拿起菜刀在自己左手的食指上轻轻划了下,血涌了出来,滴在一只装着半碗酒的碗里。“现在是你了。”他把菜刀递给刘建国,瞟着这个二弟。

刘建国接过菜刀,也往自己左手的食指上划了一刀,也把手指的血滴到了碗里。“现在是你了,”他把菜刀递给李跃进,“三弟。”他高兴地说,因为他比对方小一个月。

李跃进恨自己很冤枉的一下子成了三弟,就十分赌气地拿过菜刀,简直是恶狠狠地朝自己左手的食指上一划,结果划了一条半厘米深的口子,血汩汩地流着,非常凶。

“你莫对自己这么不友好。”冯建军瞥着他,忙把自己的洗脸手巾给他,叫他堵住伤口。“莫那么认真,这是好玩的。”

“我是认真的。”李跃进一脸面苦地低下头,罪犯似的,“这碗酒一喝进肚子,我就正式成为你们的三弟了。”

“这碗酒可以不喝,”冯建军不想为难他地一笑,“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好。”

“那不行。这碗酒里流着我们兄弟三个的血,你怕这是开玩笑!”李跃进表态说,毅然看着冯建军,“你是大哥,你先喝,大哥。”

“我觉得要来真的就到月亮下去喝这碗酒。”刘建国说,脸上很愉快,“将来月亮是我们结为兄弟的证人。这更是那么回事。你们说呢?”

冯建军端着那碗酒,迈出了房门。三人走出猪场,走到了十一月里溜圆的月亮下,一并跪在屋前的草地上,对着蓝幽幽的天空和黄灿灿的月亮发着誓,誓言是:

“虽不同生但愿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后轮流喝了流着自己的血液和两个朋友血液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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