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再见| 25——30

2016-08-10 09:46:5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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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黄抗日与田矮子一人挑着一口大铁锅和一箩筐油盐,一路气喘咻咻地随第三师三团撤离常德,历经三天跋涉,行程四百多华里,开到离长沙城区几里远的岳麓山下驻扎下来。这里是第十军的大本营,从岳麓山下到英才园银盆岭一带全驻着第十军的官兵。黄抗日和田矮子被龙连长安排住进了一间农舍的牛栏,只是牛栏的牛已被宰掉吃了,牛栏被打扫了一番,给当兵的住。牛栏又挨着茅屋,臭烘烘的。

“班长,这里住得人?”田矮子脸上很有气地瞅着黄抗日,“麻烦你去跟连长说说,让我们换个地方。来不来你以前也当过排长,是军官啊。”

黄抗日降了职,团军需处发给他穿的是一件士兵服,衣领上已没了领章。他晓得龙连长不喜欢他,而且有点故意整他的意思,他也弄不懂龙连长干吗同他过不去?他想也许这是前世结下的孽缘,一想起龙连长那张脸,他就没信心道:“这是连长安排的啊。”

田矮子恼怒道:“唉,连长不喜欢你,我也跟着你一起倒霉。”

黄抗日瞧着田矮子。田矮子又满脸怨气道:“这是牛栏屋,畜生住的。”

黄抗日知道田矮子怪他,安慰田矮子:“还是将就点。”

“你太窝囊了,”田矮子一脸恨意地指责他,“逆来顺受,那还有不被别人欺负死的?你为什么就不争?不争,我就跟着你一起受委屈。你太让我伤心了。”

黄抗日不晓得他哪里弄得田矮子伤心,说:“争有什么用?该给你的,你不要也会栽到你头上。没有的,你争也争不到。这是命。”

田矮子怀念田师长说:“要是将军没死,我起码也是连长了。”

黄抗日觉得田矮子太好强了,个子不高却满肚子要站到别人头上的思想,就瞟一眼田矮子,见他气鼓鼓的样子,便说:“你会当连长的,急什么!”

“我能不急吗?我睡在这样邋遢得要命的地方,能不急?”田矮子指着破烂不堪的牛栏,一脸想死的样子,“这未必是人睡的?”

黄抗日吹黑马灯,躺下了。

“你把马灯吹黑干什么?”田矮子找碴说,“我要跟家里写封信,白天又没时间写。你给我把马灯点亮。”

黄抗日又划根洋火把马灯点燃。他看见田矮子的双眼里有两团愤怒的火焰。

部队住下后,黄抗日和田矮子及另一个于路上加入这支军队的小兵,每天的工作就是为四连的官兵做饭。天不亮就得爬起床,摸黑淘米、煮饭和洗菜。田矮子愤怒得要死,一张老鼠脸上常常密布着乌云,眼睛里冒着愤愤不平的怒火。此刻大家都还在热被窝里梦游,他和黄抗日就得爬起床,在这冰天雪地里煮饭、洗菜。

“老子要跟连长说,老子不当炊事兵,”田矮子抱怨说,“老子从家里出来当兵,又不是来煮饭的。老子情愿被敌人一枪打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死在锅灶旁。”

“那我等下跟连长说,”黄抗日说,“说你不想干了。”

“你跟连长说有屁用!”田矮子蔑视他,“你跟连长说,只能把好事变成坏事。”

黄抗日尴尬的样子一笑,“那你自己跟连长说。”

“我会说的。”田矮子一脸愤怒道。

隔了片刻,他仰起脸说:“没想到,我田国藩会这么惨。”

他又说:“要是日本人来了,我还在煮饭,这我能当英雄吗,你说?”

黄抗日一点也不在乎当英雄,尽管他心里也有不平,觉得被人压在身下,也像田矮子一样,不大想天还没亮就起床,但他忍了没说。“你去洗菜。”他安排田矮子说。

但他立即遭到了田矮子的拒绝:“你洗,这么冷的天,老子不洗。”

黄抗日盯着他,“那你起来干什么?”

“老子烧火,”田矮子横黄抗日一眼,“你以为你命令我洗菜我就要听?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我?我告诉你,我平生最讨厌洗菜做饭了,现在,我得天天做饭给他们吃,我真的想死!你完全可以让连长跟你换一个炊事兵。”

黄抗日冷声道:“你和小兵快去洗菜。”

“你一枪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洗菜。”田矮子说,“我死也不洗菜了。”

黄抗日见田矮子发这样的毒誓,就不想跟他吵了。他想不过是自己吃点亏而已又要不了自己的命,就带着小兵去洗菜,心里觉得田矮子这样的人真不好管。

龙连长吹着口哨,踏着雪走来,见黄抗日和小兵蹲在井边洗菜,问:“早餐吃什么?”

黄抗日正在洗大白菜,见是龙连长,直起腰说:“没别的。”

龙连长觑一眼大白菜说:“多放点辣椒,也能应饭。”

黄抗日说:“会放。”

吃早餐时,官兵们坐在屋檐下或站在雪地里,这里一堆那里一群,个个生龙活虎的,似乎忘记了战争,忘记了曾经在一起战斗而阵亡的弟兄们,聚在一起谈笑,说话毫无遮拦。孔老二嘻着一张宽脸说:“昨天晚上那个女的真会弄,弄得我很舒服。”

“副连长,是那个穿红棉袄的么?”江苏人问孔老二。

孔老二说:“对,那个穿红棉袄的,长得很不错,又会弄,很骚呵。”

江苏人笑,“那是那是,我也弄过她,骚极了。”

张排长听了这话,忙问:“哪个骚极了?”

江苏人坦率道:“红苑楼的那个小青,四川妹子。”

张排长说:“那我今天要去见识见识,我就喜欢骚的,越骚越好。”

孔老二又说:“红苑楼里还有一个小丽,东北姑娘,也很骚,对我们很热情。”

江苏人马上说:“小芬也不错,她是杭州妹子,一对乳房很饱满。”

和尚听江苏人、张排长和孔老二大谈女色,起身准备走开。孔老二叫道:“和尚,走什么呵?那个东北姑娘小丽,真的很不错,长得又白。”

和尚答:“我破了杀戒,又犯了荤,再破色戒,那我以后怎么回去当和尚?”

江苏人说:“还当什么和尚?你早不是和尚了。你这童男身,我看可以交给小青破。”

和尚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说着,他快步走开了。

一个二排的小兵听见军官们谈论女色,站在一旁嘻开嘴巴笑,张排长说:“你小小年纪莫污染了耳朵,站开,站到那边去。”

小兵走开了,张排长说:“红苑楼的小青,我记住了。”

那段时间,一二五师的官兵经常去逛妓院,一去就是一大群。大家都晓得死神随时会把他们的命索去,死神是日本侵略军,是飞机、大炮和子弹,那些东西是不长眼睛的,不定哪天就飞到了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命要了去,于是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官兵们也操练,练队列、练射击、练劈刺,但练完就没事了。他们都是白天去,晚上却不能出门,团部有规定,晚上清点人数,如有床位空着,一律以逃兵论处。黄抗日和田矮子却没有机会睡女人,因为炊事班的人,白天都忙着买菜、买米、煮饭、洗菜,所以就只有开饭时,竖着耳朵听那些官兵谈论小青、小丽、小芬的份儿。

“好舒服咧。”吃晚饭时,张排长咧着嘴对田矮子说,“红苑楼的小青,长得又白又嫩,四川妹子,说话也好听,声音甜得流蜜,与她睡一觉,就是死也值得了。”

田矮子嫉妒地望着张排长,张排长开导他说:“你要晓得我们随时都会战死,战斗一打响,你晓得你还能活几时?所以多睡几次女人就不枉来世上走一遭。那个小青,你应该去弄一下,保你舒服得想死。”

“那个东北姑娘小丽几好呢。”江苏人走近说,望着张排长,“小丽十八九岁,她说她七岁时就随父母逃离了东北,那是‘九一八’事变,日军入侵东北时的事。她们一家在山西生活了几年,一九三七年日本鬼子打太原,阎锡山的晋绥军对民众发誓,誓与太原共存亡,结果只守了几天就垮了。一家人又逃到河南郑州,日军两年前打郑州时,郑州守军弃城而逃。她们一家又逃到了长沙。小丽说,她喜欢湖南人,说湖南人才是真男子,打仗厉害,三次都把想占领长沙的日本鬼子打跑了。她说她就是不愿意在日本人的铁蹄下生活,死也不愿意被日本人弄,她喜欢我们,说我们了不起呢。”

张排长听江苏人这么说,马上肯定道:“那这个小丽是个好姑娘,值得我睡。”

江苏人说到这里,望眼黄抗日和田矮子:“你们真要去睡一睡那个东北姑娘小丽。她们很喜欢当兵的,崇拜当兵的,在我们面前又温柔又大方。”

“好舒服咧,真的,我骗你们是畜牲,”一个士兵附和说,“那个小芬叫我老公,说她愿意嫁给我,一辈子只要我。”

“好过瘾咧,要死也没什么留恋了,”另一个士兵说,“我这辈子,总算弄了下女人。”

“是好舒服咧,啧啧啧,”龙连长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向江苏人和二排长推荐说,“有一个女人年龄可能偏大了一点,南京的,二十几岁,但有知识,她说她在南京女子师范读过书,是日军在南京大屠杀后跑出来的,真的让你一见就会喜欢……”

江苏人一听南京的,马上望着龙连长:“南京的?”

龙连长点头:“南京的,跟你一样,读了书的,说话声音很好听。”

到处都是一片对妓女的赞美声。

田矮子终于忍受不了了,每听一个弟兄说一个女人,他的眼睛就发亮,目光就灼热得烫人,以致黄抗日得低下头,免得被田矮子那两束灼热的目光烫伤了脸。有天晚上,四连的几个军官开着小灶,在炊事班喝酒,聊自己经历的一个个姑娘。田矮子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放着绿光,犹如野猫的目光,既兴奋又贪婪且发直。他的阳物翘得老高,顶着他的裤口,很想钻出来透透气,老半天不下来,他自己也很郁闷。

龙连长看见田矮子一脸痛苦和向往的神情,快活地指出说:“你的家伙都硬了。”

田矮子就赶紧拿东西遮住自己的下半身,边解释:“我是尿胀急了。”

龙连长和孔老二、江苏人、张排长都笑,笑田矮子不诚实。“想日女人就想日女人,”龙连长看不起田矮子说,“不要说什么尿胀急了。”

田矮子说:“报告长官,我是尿胀急了。”

“你的缺点就是不老实,”龙连长指出说,“这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在常德当俘虏时,我就晓得你鬼,嘴里说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

田矮子说:“报告长官,我是个很诚实的士兵,我恨日本人。”

“日本人,大家都恨,没什么好表功的,”龙连长说,“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当炊事员吗?”

田矮子茫然道:“不知道,请长官赐教。”

龙连长说:“因为你老是爱占别人的便宜,我这是惩戒你,懂吗?”

龙连长把目光放到黄抗日脸上:“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知道,你恨我。”

黄抗日想龙连长太精了:“长官,不,我不恨你。”

“我晓得你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不恨我?”

“我只恨日本鬼子,别人,我都不恨。”

龙连长说:“别人你是不恨,但你恨我,你恨我整你。”

黄抗日觉得跟这个自以为是的龙连长没办法交流,转身走开了。龙连长大笑,喝完酒,拉着孔老二、江苏人和张排长走了。田矮子对着龙连长的背影恨道:“你就是喜欢欺负人,想我们都怕你。”

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当孔老二、江苏人和张排长满脸色情地谈论了一番红苑楼的姑娘们,走后,田矮子终于熬不住了,对准备睡觉的黄抗日说:“班长,你是男人吗?”

黄抗日望着田矮子:“什么意思你?”

“求求你,你要陪我去。你不陪我去,我就一刀把自己的东西割掉。”

黄抗日扫他一眼,见他正按着自己的裤裆,觉得他疯了,说:“你想当太监?”

“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你陪我一起去红苑楼,我已经爱上东北姑娘小丽了。”

“你爱上东北姑娘小丽了?”黄抗日觉得田矮子很搞笑,“你和东北姑娘小丽连面都没见过,就爱上她了?”

“真的爱上了,我不骗你。”

“别发神经了。”

“班长,你看我像发神经吗?他们都说她好,说她温柔、善良,我听多了就爱上她了,”田矮子说,眼睛放着绿光,“她一定是个好姑娘,他们都弄过她,可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就爱上她了。班长,你说这不奇怪吗?”

“她是妓女,人人都可以弄的。”

“不要说她是妓女,我不准你这么说东北姑娘小丽。”

黄抗日觉得他疯了:“你不是神经错乱了,而是疯了。”

“班长,你不够仗义。我的这点小要求,你也不满足,你将来怎么带兵?”

“晚上出去是违反纪律的。”

“所以我要你陪我去!”田矮子坚决地说,“给你两个选择,陪我去,要不,你就把菜刀递给我,我要割了这玩艺,好断子绝孙,让你内疚一辈子。”

黄抗日觉得田矮子很可笑:“我看你是真疯了。”

“是疯了,被他们逗疯的,还有你你你!”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田矮子痛苦着脸说,脑海里尽是孔老二、江苏人、张排长他们灌输的那个东北姑娘小丽又美丽又大方的迷人形象,“我田国藩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没睡过一次女人,不知道女人的滋味,要是我死了,会有多大的遗憾你想过吗?而你——有老婆,睡过女人,你死了,比我心安理得,所以尽管我被打死了,进了和尚说的极乐世界,我也不晓得什么叫极乐,这不可怜么?你却不肯陪我去,你太狠心了。”

黄抗日同情地瞅他一眼,觉得他既横蛮又可怜:“你真的从来没弄过女人?”

“我骗你是猪,”田矮子说,“孔老二和江苏人、张排长是故意刺激我。如果你今天不陪我去,我就把这命根子割掉,你可以把菜刀递给我吗,班长?”

黄抗日说:“菜刀在那里,要割你自己去拿。”

“我要你递给我。”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你就一点也不可怜我?”田矮子脸上堆积着许多难过,“我这些天,天天晚上梦见东北姑娘小丽,天天晚上,知道吗?一梦见她,我心里就波涛翻滚,一刻也不停留地翻滚,翻滚得我全身难受。那种难受,让我真想把自己的命根子割掉。我都想对自己下毒手了,你还不愿陪我去,你真做得出——,你还是我的班长吗?”

黄抗日不语,觉得田矮子实在是又可恨又可怜:“睡觉吧,有话,明天再说。”

田矮子又气愤道:“明天?假如明天日本鬼子突然进攻,我们还能偷着出去?要是我被日本人打死了,而你还活着的话,你会记得我今晚说的话,我相信你会心生愧疚。而我呢,会在九泉下恨你……哦,假如我进的是极乐世界,而你死后,阿弥陀佛如果引你进极乐世界,我会站在极乐世界的门口咬你,因为你没陪我去红苑楼找东北姑娘小丽。”

黄抗日想起了桂花,那是他的女人。黄抗日叹口气,瞟眼田矮子说:“那你恨吧,你反正无理取闹惯了,还爱乱咬人,我有什么办法?”

“班长,你下决心不肯陪我去?”

黄抗日的脸庞上忽然飘着很多思念,“我有桂花。”

“桂花?桂花是哪个?”

“我老婆,她的名字叫桂花。”

田矮子向往女人的样子问道:“班长,你老婆桂花漂亮吗?”

黄抗日就张开宽嘴笑,嘿嘿嘿嘿。“还还还过得去。”

田矮子的眼睛发亮了:“班长,你老婆喜欢你弄她么?你要说真话。”

黄抗日瞅着一脸焦虑的田矮子,“你问得太没边了。”

田矮子做出乞求的样子说:“班长,求求你,求你陪我一起去见见东北姑娘小丽。”

黄抗日见他没说那些混账话了,就担心道:“我怕违反纪律。”

“你怕违反纪律,那我就更怕违反纪律。龙连长盯着我,想整死我,你没看他今天看我的眼神?仿佛要吃了我田国藩,”田矮子说,“常言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如果陪我去,我会记你一辈子的好。你不陪我去,老子就割了自己的玩艺,那你就得负全部责任。”

黄抗日真想给他一耳光,把他打醒,但一看对方,目光炽热,一种疯狂的样子,便忍不住刺他说:“你割吧,反正这东西吊在你裤裆里也是多余的。”

“你就这么冷酷无情?看着你的兄弟割命根子?班长,你还不如开枪打死我,”田矮子指着枪,“班长,只要你一勾动扳机,我就再也不会跟你吵了。”

黄抗日嘿嘿嘿嘿笑,“你还是留着自己这条命打日本人吧。”

“那你陪我去红苑楼,”田矮子死缠着他道,因想象而激动得鼠脸上的肉都颤抖起来,“万一龙连长发现了,你可以向龙连长解释,说我们白天要做饭给连里的弟兄吃……再说,两个人承担责任,总比我一个人受责罚好些。”

两人去了,去红苑楼。红苑楼在银盆岭,是一家上下两层楼的房子,门楣上一块黑匾,写着“红苑楼”三个红漆字,几只灯笼挂在门上,就一副灯红酒绿的热闹感觉。红苑楼里满是客人,还有一大群当兵地守候在门厅里等着,小青、小丽和小芬等姑娘们都在忙着接客,黄抗日和田矮子挤进去,老鸨都懒得理睬他俩,因为客人实在太多了。田矮子见门厅里坐着这么多当兵的,心就焦虑,见一个肥胖的老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就猜她应该是红苑楼的老鸨,立即走上去说:“那个东北姑娘小丽在哪间房?”

老鸨瞟眼田矮子,指着大厅里坐着的一大群焦急、烦躁的军人说:“你去排队吧,想弄她的人多着呢,都在这里排队。”

田矮子说:“这么多人?这要排多长时间?”

老鸨说:“你们下半夜再来吧,上半夜,你们就不要指望和她睡了。”

田矮子问:“如果我多给点钱,可不可以插队啊?”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尉军官见田矮子这么说,一把揪住田矮子的衣领:“插队?老实站到后面去等。”说着,中尉军官把田矮子往门外猛地一推。

田矮子正要申辩,没想到中尉军官会推他,没站稳,仰倒在地,倒前还撞了下站在他身后探头张望的黄抗日。田矮子愤怒地爬起来,正要发火,见推他的军人身材高大且领章上有两杠,就不敢发飙,通红着脸,气得说不出话来。黄抗日拉下他的胳膊,“走吧,这里人太多了,”他对田矮子说,“下半夜都不见得轮得到我们。”

田矮子在众官兵面前丢了脸,不敢再横。

两人退出红苑楼,又去别的妓院,旁边一家妓院也满是军人。还只是走到门前,就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年轻的军人们坐或站在门厅里抽烟、喝酒、大笑和讲着下流话,都是这个团那个师的,说话一个个横得很。黄抗日和田矮子只好退出来,又走进了第三家妓院,然而第三家妓院也客满,也有很多官兵在等待叫唤,也在那里骂娘、抽烟、喝酒、大笑和说着下流话。接着,他们再走进一家妓院,这家妓院里也满是军人,也在排队等候,边抽烟和说下流话。一老鸨对田矮子说:“河那边有的是妓院,西湖桥、碧湘街全是青楼,那里妓院多,你们去那里吧,下次再来这里玩吧。”

长沙西郊与长沙城之间流淌着一条河,名叫湘江。这是在湖南境内流淌的最大的一条河流。河面宽广,有机房船过河。黄抗日不想去了,因为这来去的路上花的时间会很多,明天一早还要爬起床为全连官兵淘米、洗菜什么的。黄抗日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既然出来了,不达到目的就回去?你就是这种人?”

黄抗日说:“没办法啊,到处都是排队的,我们来晚了。”

“不晚,再晚,今天也要办成这事。我们湘乡人干事是一杆子插到底的,曾国藩是这样的人,我也是这样的人,”田矮子坚决地说,“你们湘南人干事总是三心二意,怕这怕那。这也是龙连长瞧你不来的地方。我们今天豁出去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过河去。”

黄抗日也想睡一下女人,他有五年没体验过女人的滋味了。但他也不想就这么白陪田矮子去,这些天洗菜把他的一双手冻坏了,便提出条件说:“那你明天要洗一天的菜。”

“洗,我绝对洗。你放心,班长,”田矮子高兴道,“我不洗是猪。”

两人走到码头上,一只停靠在趸船旁的破机房船正嘟嘟嘟地要开走。两人大叫着跳上船,机房船驶离了趸船,嘟嘟嘟地开向对岸码头。河上北风凛冽,吹打得脸部很疼。黄抗日低下头,缩到背风处蹲着。田矮子却无所谓,因为他身上火烧火燎的,充满了对女人的激情。他说:“啊,他娘的,到处都爆满,妓院的生意真好。班长,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我一定要开个妓院,这样我就可以赚大钱。”

黄抗日可没有田矮子那么大的抱负,“我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行。”

“所以你这人不会有出息,”田矮子估摸说,“我猜测这是龙连长看你不来的第二个原因。”

“去你的,”黄抗日说,“你真让我讨厌。”

田矮子大笑,觉得很开心,“你可能讨厌我,但我是说实话。”

“去你妈的。”

田矮子又大笑,“班长,我妈可没惹你,她在家里好好的。”

黄抗日懒得理他,望着天,天上一颗很圆的月亮,让他想起了桂花的脸蛋。

船开到河对岸的趸船旁,停下。两人跳下船,顶着夜色和西北风上了岸。这是十二月里一个冰冻日子,三天前落在地上的雪已结了冰,踩上去沙沙直响。黄抗日滑了一跤,把嘴巴都跌疼了。他爬起来,怨恨地瞧眼田矮子。田矮子因有班长陪他出来玩,心情就很好,冲他大笑:“班长,走路小心点。”

黄抗日揉着自己摔疼的胳膊和下颌,感到田矮子这人没一点同情心,相反,有着与生俱来的幸灾乐祸的心理,就恨道:“你是个杂种。真冷。”

“我一点都不冷。”田矮子回答。

两人走进碧湘街,碧湘街上张灯结彩,一张张门上都吊着红红的灯笼,灯笼在西北风下摇摆着,显得浪荡什么的。碧湘街上也有很多大兵出入,他们都抱着及时行乐的态度,因为随时都有可能阵亡。那些妓女对这些把大把大把的钱掏给她们的大兵十分友好,她们嗲声嗲气地说:“哟,兵爷,好走呀,下次再来。”

或者:“哟,我的甜心,你来啦。”

或者:“大哥,进来玩玩呀。”

碧湘街满街都是妓院,一家连一家。她们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姑娘,她们的家乡被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她们不愿意在日本兵的淫威下生活,只好逃离故土,逃到长沙来谋生。她们个个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都穿着红或绿缎子棉袄,嘴都涂得鲜红,百般妖娆地迎接着喜欢她们的大兵。有两名妓女将两名雄赳赳的大兵送出门,与大兵道完别,忽然发现另外两名当兵的在门外朝她们探头探脑地张望,就热情地笑起来。这两人正是黄抗日和田矮子,他们正犹豫是走进这家妓院还是去隔壁的那家。

“哟,我的乖乖,进来呀。”两名妓女同时说,走上来一人挽了一个。

黄抗日和田矮子分别被两名妓女拉进一幢门厅窄小又肮脏不堪的房子,房子里灯光昏暗,有一股死老鼠的臭气。田矮子被一名脸蛋圆圆的妓女拖进了一间包房,黄抗日被另一名说一口北方话的妓女拽进了另一间包房。说北方话的姑娘大约二十岁,妆化得很艳,长一张猴脸,眼睛鼓鼓的。她把包房的门关上,转过身来就一脸慵懒状地倒在黄抗日身上,手就去抓他的命根子。黄抗日的命根子早就硬梆梆的了。北方姑娘一惊,感到自己遇到了劲敌,叫了声“噫呀”。她今天接客接得太多了,已经不行了。她歪过脸来,用一种忧郁的表情赞美他的东西道:“哟,兵爷,你好棒啊。”

黄抗日满脸羞红,觉得自己被当众脱了裤子样。

北方姑娘问他:“你干这事好厉害吧?”

“不,不行。”他摇头说。

北方姑娘还是不放心,“你别把我弄死了啊。”

黄抗日移动了下身体说:“你说到哪里去了。”

北方姑娘说:“我的腰都被你们兵爷弄得快断了。”

黄抗日迟疑地瞅着北方姑娘,见她眼泡脸肿、面呈倦色,就不知是走还是留下好。

姑娘并不像江苏人、张排长说的那么热情地躺到床上,又说了声:“我累死了。”

黄抗日瞟眼床,床上铺着灰绿色床单,床单上有一些湿湿的印渍。黄抗日皱起眉头,好像看见他正想喝的蛋汤里飘浮着一只死苍蝇样。北方姑娘见他木木地不动,就嘻开嘴一笑,说:“来,兵爷,我给你解开皮带。”

二六

黄抗日比田矮子先做完那事,事实上他很快就放掉了那泡水。那泡水一放,他就觉得轻松了。这些天,他也和田矮子一样,天天听官兵们赞誉妓女们的下流话,听得浑身燥热,下身也翘得老高老高,以致一个晚上都下不来。此刻,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再闷热。他坐在窄小的门厅一隅的矮凳上,他的身旁坐或站着好几个大兵。

“哪部分的?”一个当兵的问低着张猩猩脸的他。

他回答:“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那大兵奇怪地瞅着他,乐了。“你是只饭桶吗?”

黄抗日确实不晓得,他是后来部队向衡阳开拔时,才知道他所在的那个师属于国军第三师,师长叫周庆祥,是个山东人,黄埔四期毕业的——这也是孔老二在路上告诉他的。但在此时,他只记得他是一二五师的。“我是一二五师的。”

“一二五师?一二五师不是全师阵亡了吗?”那个大兵更加惊奇了。

“我还活着,”他一脸抱歉地答,“日本兵没有弄死我。”

“报纸上报道,一二五师的官兵,于安乡和南县的战场上全师壮烈了。”

“不,还有五十多个生还的,我是其中一个生还的。”

那大兵不再看身材瘦小的黄抗日不起了,反而对他敬个军礼。“你们了不起。”然后他对另外三个大兵说:“瞧,他是一二五师的幸存者呢。”

那三个大兵打量了黄抗日几眼,对他的身份表现得较冷漠。

“一二五师没有五十七师的官兵打得一半好。”其中一个说。

黄抗日觉得他说的是大实话,就低下脸道:“我们团守安乡,全团战死了。”

“你不是还活着吗?”一个士兵讥讽道。

黄抗日没有回答,望着别处,边等着田矮子。

另一个士兵说:“由于一二五师的师长指挥失利,一二五师很快被日本兵歼灭了。”

黄抗日为田师长羞愧。

“我听说你们一二五师的师长被委员长下令枪毙了?”又一个士兵问,“有这事吗?”

“不,没这事。”黄抗日反驳说,“他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

“他们都议论说一二五师的师长被枪毙了。”那个士兵继续说。

黄抗日说:“没有,我们田将军不是被枪毙的。”

第一个对黄抗日表示敬重的士兵说:“可能枪毙的是你们团长,外面就传成是师长了。”

黄抗日马上替他的团长辩驳:“没有,我们王团长战死在安乡,他是山西人。”

“你们团长都战死了,你怎么没战死?”那个讥讽他的士兵问。

黄抗日答不上来,就垂着头,不语。

田矮子一脸红喷喷地走出来,那种红喷喷是姑娘的嘴唇吻出来的,全是口红。临行时田矮子又抱着那姑娘亲了亲,表示过两天还来找她。与黄抗日睡的那名北方姑娘早已被另一个大兵搂进了房间,此时那北方姑娘正发出哎哟哎哟的浪叫声,浪叫声从门缝里射出来,犹如瀑布样淋在黄抗日的脸上,让他目瞪口呆。

“啊,我那个姑娘真好,她是湖北姑娘,她爸爸和我们一样也是军人,还是个营长,在武汉保卫战中阵亡了。我很喜欢她。你那个怎么样?”两人走出来时,田矮子感叹道。

“我那个是北方姑娘,说她家在石家庄,石家庄早在一九三七年就沦陷了。”

“你那个石家庄的姑娘怎么样?听话吗?”

黄抗日可不想同田矮子探讨玩女人的感受,说:“快走吧,别磨磨蹭蹭的。”

“那个湖北姑娘见我是童男子就喜欢极了,说她愿意嫁给我。”田矮子告诉他。

田矮子又认真地说:“等把狗娘养的日本鬼子打败了,我就回来找她。我要娶她,要她从良。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这也是我的第一次,你知道第一次的意义吗?”

田矮子不等他回答,就一脸高兴地说:“这标志着我是男人了。”

黄抗日眼里出现了桂花的身影,一双弯弯的月牙眼在他从小就熟悉的一张红润的苹果脸上生气地瞅着他。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就埋下头匆匆走着。

两人急急忙忙向码头走去,然而码头上已没了一个人影,连机房船也不知去向,只有趸船孤零零地停泊在岸边。流水拍打着趸船的底部,发出水击船头的声音。“这怎么得了啊,”黄抗日着急道,“这怎么得了啊。”

田矮子烦躁道:“急有卵用!”

“半夜里查岗,就会发现我们不在营房里。”黄抗日担心不已。

田矮子不像他那么害怕,说:“最多就是挨一顿鞭子,有什么好急的!”

“唉,这怎么得了啊。”黄抗日自语说。

“我不是你这样看,我觉得我今天晚上过得很有意义,我成了男人,”田矮子昂着鼠脸说,“就是打我一百鞭子,也值了。”

黄抗日没有田矮子那么好的心情,说:“你晓得龙连长那个人做人很毒,不讲一点情面的,他早就看着我不顺眼了……”

“你烦不烦?”田矮子生气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就说听弟兄们说玩女人的事,自己也想出来玩玩,于是邀我出来一起玩。大家都是男人,都会理解的。”

黄抗日愤怒了,“你说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了,”田矮子说,绷着得意扬扬的圆鼓鼓的鼠脸。

“是你求我出来玩的,你怎么把过错推到我身上?”

“你是班长,你不承担责任未必要我承担?”田矮子一点也不在乎黄抗日的愤怒,“谁能证明是我求你出来玩?大家都晓得你是班长,你不叫我出来玩,我敢出来?”

黄抗日气得眼睛翻白,不再理这个厚颜无耻的一口湘乡腔调的家伙。

那颗圆月就如他们来时的好心情样,不见了,阴沉沉的上苍也没几颗星星,河面上北风呼啸,打得他们的脸很痛。这个时候还去哪里?找旅馆吗?身上的钱被妓女搜刮净了;找朋友吗,两人又都是外乡人。黄抗日蜷缩在趸船一角的背风处,双手套在袖筒里,抱在胸前。田矮子开始蜷缩在另一隅,但很快又走过来,与他挤在一起坐下。

“好冷啊,我的脚都冻木了。”他对黄抗日说。

黄抗日很讨厌这个决定把责任都推卸给他的田矮子,不理他,低着头,闭着眼睛。

“你是哑巴?”田矮子望着他。“你一句话都不说。”

“你走开。”

田矮子强调说:“你就是这样的人?受不了一点委屈?你是班长,你为我受了委屈,我田国藩会报答你一辈子。”

黄抗日站起身,蹲到趸船的另一隅。田矮子迅速跟过来,和他蹲在一起。“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又说,“那个韩信你总听说过,连屠夫的裤裆都敢钻。你黄抗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田国藩是小男人,这一点我比你明白。”

黄抗日觉得田矮子是鼻涕,揩了又会涌出来,这叫甩都甩不掉。他很恼火,知道这种人属于天生的无赖。田矮子把身体靠向他。“我是把你当兄长看的,兄长就得替弟弟承担责任,”田矮子无耻地说,“你怕兄长那么好当?所以你得护着我。”

黄抗日没理他。田矮子想起一个月前,死在猪栏里的田将军,将两只又臭又烂的脚塞进他裆里御寒的路数,便把鞋子脱了,把两只冰冷的脚塞进他的衣襟,想在他的肚子上取点暖。黄抗日把他的脚拨开,田矮子又将脚往他怀窝里插。他再次把田矮子的脚揎出去,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子,你莫欺人太甚。”

田矮子毕竟不是田将军,于是将自己的两只脚重新塞进那双被雪水浸湿了的军鞋,人缩成一团坐着。“班长,我们都想开点,”田矮子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最多是挨一顿鞭子。小时候,我经常挨父母的打,没什么大不了的。”

黄抗日闭着眼睛休息。长夜漫漫,然而天渐渐亮了。有几个小生意人上了趸船,打量着这两个满脸困乏的大兵。一只机房船嘟嘟嘟地从河对岸开来了,停泊在趸船旁,下来一大群卖小菜的农民。他们挑着一担担小菜,一扭一扭地上了跳板,向岸上走去。黄抗日和田矮子跳上船,等着开船。船没有及时开走,因为坐船的人太少,等了一气,又上来几个搭船的男女,于是船缓缓驶离趸船,嘟嘟嘟地向河对岸开去。

他们回到军营时,天已经大亮,雪白的世界和黑森森的房屋形成了鲜明对比。几只麻雀在灶屋前的雪地上觅食,叽叽喳喳地叫着。黄抗日忙着打井水煮饭,淘好米,放到锅里煮着,又忙着择菜什么的。不一会儿,来了一些官兵,嚷嚷叫叫地等着吃饭。

黄抗日解释说:“等一下,还要等一下。我今天起晚了。”

黄抗日煮好饭,和田矮子一并分发给四连的官兵,自己刚刚想坐下来吃几口饭菜,龙连长带着连里的传令兵和号手——这是两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虎着脸走来。他将对黄抗日和田矮子进行鞭策。昨夜他领着传令兵查岗,全连就是黄抗日和田矮子的床位空着。此刻他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在全连官兵面前树立威信了。

“黄抗日,你早啊,”龙连长说,脸上挂着嘲弄,“我以为这一世都见不到你了。”

田矮子正在灶屋旁大口吃饭,听到龙连长的声音,忙放下碗,跑出来与连长打招呼。“连长,”他嘻开嘴巴讨好地笑着,肮脏的鼓鼓的鼠脸上布满谦卑。

龙连长看都不看他,下令四连的官兵集合。官兵们丢下碗筷,按班排建制站好后,龙连长阴着脸走到黄抗日身前,对两个小兵说:“把他吊起来。”他指着一脸疲倦的黄抗日。

黄抗日被两个小兵拉出队列,吊到临时食堂前的槐树上。

“把他吊起来。”龙连长命令两个吊黄抗日的小兵说,指着田矮子。

田矮子鼠脸蜡白,因为他不想被当众吊起。“连长,连长饶命呀,连长。”

龙连长头也不回地说:“把他吊起来。”

两个士兵便把田矮子拖到另一棵树前,那是棵苦楝树,用绳子绑着他。田矮子嚷嚷叫叫的,一副可怜相。“连长,连长,我错了,我不该听信班长的,晚上跑出去逛妓院,结果结果回不来了,”他把错误推到满脸灰暗的黄抗日身上,“连长,连长饶我一次吧,连长。”

龙连长怎么会丢掉鞭策士兵的大好机会呢?这种机会不是天天有啊。他原先是营长,如今是连长,他这个连由于是一二五师的“残兵败将”,还都被日本兵俘虏过,被营长和团长看不起,他要的军饷和补给,总是迟迟不到位。他去团里开会,人家不把他当人看,一开口就被别人打断,以致他在团部从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他早就想找人出气了。他要杀一儆百,让他的兵看看,他有时候是六亲不认的。他对两个新兵厉声喝道:“脱下他们的裤子,给老子一人抽一百皮带。”

黄抗日的棉袄被解开,皮带扯掉了,裤子落到地上,露出了他尖瘦的屁股和阳物。他的阳物由于受到冷风的狠吹猛打,立即缩成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鸡儿。

田矮子的裤子也被刮下来,露出了他肥壮的屁股和粗大的阳物,但他的阳物也禁受不了冷风吹打,也缩成了一只小麻雀。田矮子哭道:“连、连长,我可是你的兵啊,饶命啊。”

黄抗日大咧着嘴,也哀声叫道:“连长、连长,饶了我吧,以后我再不这样了。”

龙连长很满意自己的举动,想威信就是在哀求声中建立的,便对两个新兵道:一人给老子打一百皮带,狠狠地打。看他们还敢跑出去嫖妓!打,用劲打!”

打黄抗日的是传令兵,他对黄抗日抱歉地笑了下说:“对不起了,大哥。”

说完,他一皮带抽过来,打在黄抗日的屁股上,抽得黄抗日大叫一声:哎哟——”

田矮子也在另一棵树上叫痛道:“哎哟哎哟咧,轻点打啊,这样冷的天受不了啊……”

传令兵又一皮带抽来,打在黄抗日的小鸡鸡上,痛得黄抗日尖叫一声:“咦,哎哟,痛死了。你打别的地方好不好?这儿打不得,你是要我断子绝孙啊你?”

传令兵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打别的地方。”一皮带抽在黄抗日的左边屁股上。

黄抗日咧着嘴叫痛:“哎哟,痛死我了。”

田矮子在另一棵树上尖哭道:“痛咧,哎哟啧啧啧,打死我了,呜呜呜呜。”

一些官兵见黄抗日和田矮子哭爹叫娘的,都觉得蛮开心的,就围在一起,笑着。孔老二说风凉话道:“忍着点啊,没那么痛的,这点痛算啥?”

江苏人也说:“黄班长,别叫得那么凶,就是一点点痛。”

张排长低下头看他的阳物,“不怎么样啊你——”

黄抗日觉得很丑,歪咧着嘴,见没一个人同情他,连最有怜悯心的和尚,也捂着嘴笑,就索性放声大哭:“呜呜呜呜,我不活了……”

龙连长强调说:“越哭越给老子打!”

传令兵可怜他道:“大哥,忍着点。又对不起了。”说着,他又一皮带抽在黄抗日那红肿的屁股上,黄抗日又痛得叫了声:“哎哟咧,哎哟哎哟,呜呜呜呜……”

黄抗日禁不住这一冻一吓一打,患了重感冒,发着高烧,身上盖两床被子和军棉袄也冷得直抖,上牙和下牙猛打架,磕得咯咯咯响。不晓得他病了的人还以为他躲在那儿偷吃蚕豆。他病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他只吃了两碗光饭。一个星期里他掉了十斤肉,变得更瘦了,上下颌骨也就显得更加突出。被当众羞辱的第五天,他被喝令起床。他艰难地爬起床,身体虚弱地摇晃着走出牛栏屋,却一头栽在白亮亮的雪地上,晕了过去。他们把他抬上床,龙连长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又探探他的鼻孔说:“他要死了,挖个坑埋了他。”

黄抗日正迷迷糊糊的,一惊,声辩道:“长官,我还活着。”

他又在床上躺了两天,他再起床,就不再有天旋地转的感觉了。屈辱感还是有,但被发高烧烧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吃饭时,张排长走拢来调侃他:“我发现,你的命根子很小啊。”

黄抗日听张排长说他的私处,羞得脸绯红,悲伤道:“还不如被日本人打死好。”

江苏人把一口米饭咽下喉咙后,说:“那还是活着好。”

田矮子身体结实,抗打、御寒能力强,没有感冒。他挨了打,搂起裤子,捂着红肿不堪的屁股,折着身体在床上睡了一天,第二天就没一点事了。这几天,他接过黄抗日手中的炊事工作,起早贪黑,心里对班长一百个怨恨。“你好过,”他见班长歪着身体咧着大嘴走进伙房讨吃的,“没东西给你吃,你去睡啰睡啰睡啰,你怎么不一家伙睡死?”

黄抗日瞅着田矮子:“我肚子饿得要死。”

田矮子抱怨说:“你弄女人的时候就那么有劲,做事就装病。”

黄抗日又说:“我肚子饿得要死。”

“饿死你也好,”田矮子不屑道,“你这样的身体,留着也没用。前天,你如果不说‘我还活着’,我们就真的把你埋了。”

黄抗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田国藩,人要讲点良心。”

“我良心喂狗了。”说着,他用身体护着他煮的那锅饭,“你要吃饭你自己煮。”

黄抗日的脸上忽然就聚集着众多怒火,拼尽全力把他推开,揭开锅盖就用手抓饭吃。

“你敢这样待我,你敢抢我煮的饭吃?我要杀了你喂野狗。”田矮子威胁道。

黄抗日不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田矮子尖叫道:“黄抗日,你这杂种,你敢欺负我,总有一天,我会要你跪在我面前求饶的,我发誓。”

黄抗日斜着身体,抓起锅铲,对田矮子掷去,旨在砸开田矮子的脑袋,给他放点血。田矮子见黄抗日真发火了,吓得一跳,跑开,边讲狠话:“好的、好的,你想死,我不拦你,我看你还要脱了裤子挨一百皮带才过瘾。”

黄抗日吃饱了,走出来,见田矮子正在雪地上很努力地铲雪。那天中午,田矮子做了个雪人,雪人的模样丑陋不堪,歪鼻子歪眼睛的,一张脸很像黄抗日那张猩猩脸。他抓住了黄抗日上下颌骨外突的特征,让官兵们一眼就认出这雪人是黄抗日。田矮子还用意恶毒地将一根树枝插在雪人的脖子上,并在雪人身上,用锅煤烟子写着歪歪扭扭一行字:

这就是黄抗日的下场

四连的官兵见了都觉得很好笑地拼命大笑,孔老二对着雪人叫着:“嘿,啥呀?这不是黄抗日吗?你会冻坏的,别这么歪着脸,醒醒呀你。”

江苏人笑,说:“真是你啊,黄抗日,今晚一起去红苑楼?”

张排长也跟着叫道:“哎呀,黄兄,你蹲在这里不冷啊。”

龙连长见了,也觉得有意思:“蛮像黄抗日的。”

和尚笑,望着在一旁得意着的田矮子:“田国藩,你可以当雕塑家。”

田矮子说:“谢谢和尚夸奖,我也发现自己有雕塑才干。”

黄抗日懒得理睬,他晓得如果他去毁这座雪人,田矮子会在众弟兄的怂恿下,垒一个更大的雪人。所以,他望也不望,即使望着,也满不在乎。那座雪人在四连的临时食堂前伫立了两天,第三天,被来四连巡视的陈团长看见了。福建人大怒,觉得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怕别人听不懂福建话,便一字一句地喝问:“这是哪个狗东西搞的恶作剧?拉出去枪毙。”

田矮子在一旁正得意着,一见团长怒不可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陈团长瞪着田矮子,觉得这矮子太没名堂了,又大声喝道:“卫兵,给我枪毙他!”

田矮子三下两下地爬到团长身前,抱住团长的脚说:“长长官,这纯粹是开玩笑呀。”

陈团长一脚将田矮子踹开,“滚到一边去,莫弄脏了本团长的裤子。”

田矮子一脸蜡白,乞求地看着陈团长说:“长长长官,小弟错了,饶小弟一次吧。”

龙连长见陈团长黑着脸站在那儿,马上命令手下:“赶快把雪人铲掉。”

这座雪人马上被江苏人、张排长和两个士兵三下两下地铲掉了,龙连长瞧着陈团长说:“团长,这这这是大家拿黄抗日开开心。”

“开心也开得太没边了,”陈团长拧着他英俊的眉头,“哪个是黄抗日?”

黄抗日从一旁走出来说:“报告长官,鄙人是黄抗日。”

陈团长见黄抗日衣着不整,鼻涕吊在人中上,确实像个小丑,怒气就泼到黄抗日身上:“难怪别人取笑你!你看你,哪有半点人相!”

黄抗日咧着大嘴傻笑。

陈团长年轻的脸上充满厌恶,“我的士兵都像你这熊样,那我们还打个屌?”他丢下这句只有几个人才勉强听懂了的福建话,转身走了,放弃了枪毙田矮子的命令。

几天后,来了一批新兵。他们都是中学生或长沙市市民的子弟。他们大多十七八岁,嘴上都没长毛,但身体都很棒。他们是城里人,油嘴滑舌的。黄抗日的炊事班也迎来了新兵,龙连长给了六个新兵让黄抗日培养他们淘米、煮饭。田矮子再也不用干活了,一天到晚东游西荡,还伙同四连的其他官兵去红苑楼玩。

“我见到东北姑娘小丽了,”他回来后,对黄抗日说,“她长得真美,皮肤嫩白的。”

黄抗日看着他问:“爱上她了?”

田矮子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黄抗日冷漠道:“谁稀罕做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是爱上她了,我答应,只等打败日本鬼子,我一定娶她,”田矮子说,拿出一个小巧的银手镯,“这是她送给我的定情物。”

黄抗日瞟眼银手镯,觉得这银手镯不值几个钱,“定情物都有了,搞真的啊。”

“你要是与小丽姑娘弄一下,就晓得她有多么迷人了。”田矮子说到这里,口水都淌了下来,“我明天还去。她答应,只要我来了,她一定拒绝接待其他客人。”

黄抗日觉得田矮子整个疯了,打个哈欠说:“那你明天再去吧。”

田矮子一脸快乐地答:“我当然会去。”

春天来了,雪融了,大地露出了冻土的本色,黑乎乎的,泥泞不堪。

三月份,桃花开了,蝴蝶飞来了,在官兵们面前战栗地飞舞。一些新兵还没脱孩子气,追捕蝴蝶玩。有的新兵站在桃树下,只等蝴蝶飞来好捕捉漂亮的蝴蝶。还有些新兵,摘一大把桃枝,插到杯子里,让桃花在营房的窗前绽放。大家都觉得一九四四年应该是个能交上好运的年头,有的年轻士兵都把笛子拿来了,站在桃树林里,吹着笛子。一天,田矮子把东北姑娘小丽带进了四连,一路嘻笑着,逢人便介绍说:“这是我未婚妻东北姑娘小丽。”

江苏人看见了,与小丽笑,边问田矮子:“这是你未婚妻?”

田矮子一本正经地答:“我未婚妻,排长,你可别再弄她,给我点面子。”

江苏人不高兴了,“为什么?”

田矮子说:“小丽准备从良了,她要嫁给我。这是真的,不信,你问小丽。”

江苏人哈哈大笑:“好啊,那该祝贺你和小丽姑娘早入洞房。”

田矮子把东北姑娘小丽介绍给黄抗日认识说:“班长,这是大家都喜欢的东北姑娘小丽。”他又对东北姑娘小丽说:“这是我跟你说的我们班长,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兄弟。”

黄抗日望眼东北姑娘小丽,不觉得这个东北姑娘小丽有什么漂亮的,只是个儿比南方姑娘高一点罢了。虽然化了妆,皮肤还是显得粗糙;一双眼睛也不是田矮子形容的美得令他心花怒放的杏仁眼,倒有点像板栗眼,并没有田矮子描述的那么水灵灵。黄抗日说:“你好。”

田矮子又对东北姑娘小丽说:“我们班长是个腼腆的家伙,”他瞟眼黄抗日,见后者没盯着他钟爱的东北姑娘小丽,又武断地说:“我们班长别的都好,就是不喜欢女人。”

东北姑娘小丽笑,“那太好了。”

田矮子嘿嘿嘿笑,“班长,我没说错吧?”

黄抗日见孔老二大步走来,忙说:“你还不把小丽带走?”

孔老二一看见东北姑娘小丽,马上大叫:“哎呀,你来了?我可有好久没弄你了。”

东北姑娘小丽脸红了,田矮子也脸色绯红,孔老二是色盲,看不清人家是脸红还是脸白,继续快活道:“走走走,到我房里去。”他走上来就要拉东北姑娘小丽。

田矮子一个军礼敬给孔老二:“报告孔副连长,小丽现在是我未婚妻。”

孔老二把田矮子一揎,用山东话说:“骗谁?啥未婚妻?把我当山东傻瓜呵?”

田矮子又敬一个军礼道:“报告孔副连长,小丽同意嫁给我。”

孔老二抬起手,摸了摸田矮子的额头,“你没烧啊,”他说,再次望着田矮子,你还真要娶小丽做老婆?行啊。她可比潘金莲还潘金莲啊。”

田矮子鼠脸一昂:“报告孔副连长,请问潘金莲是哪个?”

孔老二大笑:“潘金莲你都不知道?潘金莲是我们山东的大美女,武大郎的老婆。”

东北姑娘小丽显然知道,在一旁说:“怎么,我这个潘金莲不配做他老婆?”

孔老二又大笑,“配,你很配,就怕田矮子满足不了你这大骚货,哈哈哈哈。”

东北姑娘小丽发飙了,扑上去,又抓又打,孔老二遵循好男不与女斗的古训,大叫着闪开。东北姑娘小丽追着他打,边用东北话骂孔老二:“我操你妈。”

张排长听说田矮子把东北姑娘小丽带来了,忙兴冲冲地赶来,见到这热闹的一幕,他一脸热情地搂住东北姑娘小丽的腰,问:“还记得我吗?”

东北姑娘小丽正气得满脸通红,见一个不怕死的搂着她的腰,忙伸手抓张排长的脸,指甲在张排长脸上划下了一道彩虹,张排长叫了声“哎哟”,松开手,一时不知该不该发怒。田矮子冲上来替东北姑娘小丽解围,“长官,小丽现在是我未婚妻,您别招惹她。”

张排长摸着火辣辣的脸,气愤地问田矮子:“你把小丽姑娘娶了,我们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姑娘睡觉?”

用不着田矮子解释,和尚走来,将一脸抱怨的张排长拉走了。

东北姑娘小丽暴戾地赶走了孔老二和张排长,就没人再敢轻薄她。开饭时,东北姑娘小丽的心情变好了,坐在炊事班士兵睡的牛栏里,看着牛栏外开得很艳丽的桃花,田矮子打碗饭端给东北姑娘小丽,“小丽姑娘,尝一下我们当兵的伙食。”

东北姑娘小丽吃了口,“好吃,我喜欢吃你们湖南菜,还喜欢你们湖南人,豪爽。”

田矮子嘻嘻笑道:“那太好了,我妈最会做菜了,你肯定会喜欢吃。”

东北姑娘小丽望着满脸幸福的田矮子,“像我这样的姑娘,你妈会喜欢吗?”

田矮子立即说:“会的,我们不告诉我妈,我妈会喜欢你。”

“真的吗?”

田矮子一挺鸡胸,“当然会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

吃过饭,东北姑娘小丽还视察地这里看一眼,那里瞟一眼。孔老二吸取教训,看见她扭着腰身,热情洋溢地走来,拉着江苏人就跑。张排长立即装作不认识她,一本正经地挺直身体,站在新兵前,训练新兵们匍匐前进。新兵们却好奇地昂起头,望着这个东北姑娘,有的新兵听说张排长脸上的那道血痕就是东北姑娘的杰作,便捂嘴窃笑。田矮子送东北姑娘小丽走后,回来,瞅着黄抗日问:“班长,你觉得小丽姑娘怎么样?”

黄抗日觉得田矮子疯了,把个红苑楼的姑娘带来展览,说:“你喜欢就好。”

“我太喜欢她了,”田矮子一副下决心的样子说,脸上是那种赌咒发誓的表情,我一定要娶她,我发誓谁也阻挡不了我娶她。”

黄抗日说:“没人阻挡你。”

就是田矮子带着东北姑娘小丽来兵营展览的第三天,大家正商量索性为田矮子腾出一间房,在四连的营房里张灯结彩地给田国藩办这门婚事乐一乐时,第十军接到命令,向衡阳开拔。总部获悉,日本军队正在调集兵力,有打通粤汉铁路的作战计划。衡阳与长沙都在粤汉铁路上。

二七

二○○三年,我和爹在常德住了两晚,之后,我又陪爹去衡阳。路上,爹不断地向我讲述他的过去,他变得很健谈。这让我担心他是回光返照,爹八十五岁了,确实让我担心。他对我讲述了很多他这一生中的事情,当然不是连贯地讲述,他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东一句西一句。但对于一个写小说的我来说,这已经够了够了够了。

关于我爹在国民党军队里受尽凌辱的事情,比如被脱光裤子遭到鞭打的事和后来田矮子铲了个雪人,写上“这就是黄抗日的下场”等,这都是爹于一九六八年写交代材料中向组织上一五一十交代过的。假如我不写这本书,我就不会去翻看那些业已发霉的材料纸,甚至都不可能保留它们。我相信爹那时候写这些东西,实质上是想对组织说,当时他在国民党军队里混得一点也不好,没人看得起他。这也是他后来投身革命的原因。我想他那时候向组织上交代他遭到鞭打,被士兵凌辱,无非是用这个方式对镇武装部的人说,国民党很坏,他很痛恨国民党反动派。

二○○三年十月里的一天黄昏,我开着车缓缓驶进了衡阳市。爹当时十分疲惫,我没叫醒他,让他睡着。从安乡到常德,这几天里,他几乎没睡什么觉,他太兴奋又太悲伤了。我是能理解他老人家的。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回过头看自己的过去,那种对往昔的痛苦追忆、那种对自己年轻岁月的缅怀,是很有些哀伤和沉重的。我能消化爹这份哀伤和沉重吗?我想自己还没到爹这个年龄,还无法体会。

我把车驶到一处酒店前时,爹还没醒。他的脸皱巴巴的,歪在肩膀上,他的呼吸声很均匀,嘴歪咧开,有口水缓缓涌出,流到他的下巴上,又淌到他肩膀上。

爹睡得很熟。我悄悄下车,将车窗摇上,以免别人打搅他。我步入酒店办了手续,吹着口哨走出来。爹还是那样歪着头睡着,样子既老态又有些丑陋。我忽然想,人生真像叔本华说的,一出生便是朝着死亡旅行。我点上支烟,抽着。又过了半小时,爹醒了,抽口气,抹掉嘴边的口水,这才问我:“小毛,到哪里了?”

“到衡阳了,爸。”

爹下车,活动了下他的身子骨,瞥我一眼,拄着拐杖向酒店的玻璃大门迈去——这根拐杖是在常德街上的一家小商店买的,权当为常德人民做点小贡献。这是一张看上去十分气派的玻璃大门,我走在爹身后,瞧着爹老态龙钟的身影,心里有一股酸酸的苦味儿。爹打量着酒店的豪华装修——犹如一个乡巴佬。爹问:“小毛,这要好多钱住一天?”

我说:“这你不要管,我算出差。公司有报销的。”其实我是撒谎。我是觉得爹年纪这么大了,这辈子大半生是住在黄家镇,没出过差,退休后也没旅游过,也许还没住过一次四星级酒店,就特意选了这家看上去较好的酒店。

爹见我说有报销,就没再吭声。我和爹在一间双人间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由于它属于四星级酒店,自然比常德的酒店看上去干净、气派得多。洗手间里干干净净,在爹眼里不像卫生间,因为丝毫没一点气味。爹洗了脸,把脸上的疲惫洗掉了,就像我们把桌上的报纸拿走了似的。爹的精神恢复了,告诉我说:“衡阳我是一九八二年来过一次。”

“衡阳还算不错,”我说,“它在湖南是第二大城市。”

“就是,”爹答,打量着房间里的装修、布置。房间装修成暖色调,看起来温馨。

“衡阳这几年发展也较快,我每年都有一两次来衡阳,”我看着爹,“都是业务方面的事。我在衡阳有一些客户。”

爹“哦”了声,说:“一九四四年,我在衡阳待了整整半年。当时日军要来了,衡阳市里的老百姓十分害怕,一些有钱人先走了,长沙失守了,不能去了,去了云南,还有的直接去了重庆。但大部分老百姓没地方去,要走,身上没钱,只好留下来。”

“留在衡阳市内?”

“那倒没有,去了乡下,有的躲到了衡山,”爹说,“不过还是有些老百姓不怕死,日本人打来时还在衡阳。我们打仗时,他们送水送饭给我们。”

爹说到这里,加一句:“他们很多都被日军的炮弹和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还有的,被日军打死了。”爹的脸上密布着乌云,那些乌云仿佛一团一团的,可视,又说:“衡阳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地方。另一个地方是常德。”

我答:“这都是您打过日本兵的地方。”

爹更正我道:“常德我没打,衡阳我打了。”

没人与我爹谈论过去,我一路上成了爹谈论过去的对象,仿佛我和他是一起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兄弟似的。爹冲我回忆他的过去说:“一九四四年三月,我所在的第十军接到总部命令,奉命向衡阳开拔,两天后,部队到达衡阳,分别在衡阳市内和郊外住下,日军以三倍于我们的兵力进攻,直到八月上旬日本人占领衡阳,我们才被迫投降。”

“哦。”

“我记得衡阳保卫战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打响的,”爹的记性很好,看着我,仿佛我当时就和他在一起,“直到八月八日,战事才结束。”

“爸,衡阳保卫战好像还有些名气,我听好些人说起过。”

爹激动了,仿佛那一仗是在他指挥下打响的一般。“当时薛岳司令长官要求我们第十军守七天,说七天之内,一定会有援军赶来增援。我们第十军两个师,周庆祥的第三师和葛先才的预备十师,还有容有略的一九○师和饶少伟的五十四师,这两个师各只有一个团,在衡阳休整,加起来一万七千多官兵。而日军前后调来了五个师团,第六十八师团、第一一六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五十八师团、第四十师团和日军第三十七旅团,这几个师团、旅团都打过长沙第二次、第三次会战和常德会战,与在湖南的国军多次交手,十二万日军,是我们七倍的兵力。但我们守了四十七天,令蒋介石都感动了。”

我问:“蒋介石都感动了?”

爹说:“当然啊,谁能想到我们被日军包围后,能守四十七天?南京保卫战,十五万国军官兵抵抗日军,只守了几天就被日军攻破了。一九三八年日军打广州,只打了十天,广州就沦陷了。一九三九年,日军打南昌,也只用了十天,十天打死十万我国军官兵。日军占领杭州,只扔了几枚炸弹就吓跑了守军。日军攻打太原、石家庄,都只用了两三天。”

“爸,这些事情您怎么都知道、还记得?”

爹说:“记得,当时我们陈团长训话时说的,说蒋委员长要我们第十军守七天,让我们一定要守七天,就是全军阵亡,也要坚守七天,要我们打出中国军人的士气来。团长用福建话说:‘谁敢后退一步,就地枪决!’我们一个军还不足,打仗的只有一万五千多官兵,坚守了四十七天,是中国抗日战场上打得最惨烈的一仗,蒋介石这个坏东西难道不感动?”

我听爹称“蒋介石这个坏东西”,觉得好笑地笑道:“那是那是,我相信蒋介石这个坏东西也感动了。爸,蒋介石这个坏东西打了日本鬼子吗?”

爹答:“当然打了。”

我补一句:“那我不觉得蒋介石是坏东西了。”

爹没说话,隔了几秒钟说:“当时日本兵都钦佩我们。”

“我相信、我相信。”

“在中国战场上,日本军队横冲直撞,从来也没有攻一个小城市攻打过这么长时间。他们都没想到湖南人这么难打!不是弹尽粮绝,我们也不会投降。”

“是的、是的。有本书上也说,你们当时已经弹尽粮绝。”

“就是,粮食都吃光了,子弹也打光了,日本兵再冲锋时,只能拼刺刀了,”爹忽然关心那本书道,“那是本什么书?谁写的?”

“不记得了,看的时间长了。我也没去留意作者的名字。”

“衡阳保卫战,我终生难忘啊,”爹一脸沉溺于往事的神气,“很多士兵年轻轻的就战战战死了,有的还只十十十五六岁,还是些学学学生娃。”

“学生娃?”

爹点头,“学生娃,有的还是尚未毕业的中学生。”

我和爹很友好地谈了很一气话,接着我们出门了。已是黄昏时分,街上行人川流不息。我开着车在街上缓缓行驶,好让爹把街景看尽。爹没再说话,而是严肃着他那张皱巴巴的脸盯着车窗外的景物,仿佛想找到什么物证。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使他那双小眼睛闪闪亮亮的。爹的思维一定像一条狗掉进了往事的深渊,怎么爬也爬不出来。我相信他的生命穿越了时间隧道,进入了一九四四年的七八月,眼睛里自然就战火硝烟的。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半,是一名不出“烟丝”(长沙土话:不出类拔萃)和不修边幅,但机敏、狡黠及能忍辱负重的战士,上帝喜欢他这样不骄不躁的战士,于是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逃离了死神的怀抱。

“爸爸,我们在哪里吃饭吧?”

爹没听清我的话,回答我说:“我想起了谢娃娃、苏豆壳、毛领子和钩鼻子,那几个炊事兵。哦,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叫程眼镜,和一个嘴巴很大的,好像叫童大嘴。对,那几个学生兵都叫他童大嘴。他们每个人都有个小名。他们都是些中学生,相互给对方取了小名。”爹没理我,他老人家的思维果然跌进了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

二八

黄抗日的六个新兵都是长沙长郡中学的中学生,都显得矮小、单瘦和孱弱,所以没一个班排需要这几个小兵,都把他们视为屁眼没生黄的学生。他们穿的军服都很大,倒不是军服大,而是他们身体瘦小,因而军服在他们身上晃晃荡荡,袖口都把手遮没了。他们都还是吃长饭的孩子,脸都白白的,没经过多少风吹雨打;脸上的皮肤也嫩嫩的,只比刚从娘肚子里投胎出来的婴儿老一点。嘴上没有胡子,只是上嘴唇上那层薄薄的汗毛颜色略深些儿。但是他们却想参加战斗,杀日本鬼子,有朝一日成为抗日英雄。他们在课堂上受到老师蛊惑,觉得书没什么好读的,把侵略者赶出中国才是每个血性男儿的头等大事。

“湖南人自古是有血性的,湖南人好久怕个死?”长郡中学的老师站在讲台前自吹自擂,望着他的学生,“长沙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会战,都把日本侵略军打得屁滚尿流。这只能证明我们湖南人在中国最危险的时候,可以挺身而出,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

同学们听老师这么说,立即激动地回答:“是。”

老师又想象着说:“日本侵略军望着我们湖南人就恼火,他们痛苦得要死。”

同学们听老师这么说,都很开心地笑。

“为什么他们痛苦?”老师说,“因为他们想打通粤汉铁路,他们打下了湖北、打下了江西、打下了广东,湖南在湖北和广东中间,却仍在我们手中,他们能不痛苦吗?所以他们想占领我们湖南,但我们不会给日本侵略军这个机会。你们说是不是?”

同学们立即答:“是。”

他们听老师说军队又要征兵了,就弃下书包,个个报了名。他们都只有十五六岁,但他们在报名表格上都填了十八岁,都想迅速成为保家卫国的血性男儿。

他们一走进炊事班就很有意见,说:“我们要打日本鬼子,我们不是来拿锅铲的。”

他们说:“要是我们老师晓得我们跑到军队里背的不是枪,是锅,会笑死去。”

他们说:“我们又不是来洗菜做饭的,别欺负我们年龄小,我们的拳头打出去照样能把日本鬼子的鼻子打出血。”

他们就在桃树下比拳头,看谁能把桃树干打动,或一拳把桃树打得摇晃得厉害些。

“钩鼻子,你不行,你那一拳只能把日本鬼子的脸打青,不能打肿。”一个学生兵说。

被叫做钩鼻子的小兵长着个鹰钩鼻,鼻头尖尖的,一张脸白白的。他横那小兵一眼说:“你来试一拳看,苏豆壳。”

苏豆壳瘦高,长颗尖头,脸也是尖的。苏豆壳走到桃树前,打量着桃树,拼尽全力一拳打在树干上,树身摇了一摇,还掉下来一些凋谢的桃花瓣。“看见吗?”苏豆壳脸上放光,指着掉到地上的桃花,“桃花都被我一拳打了下来。你可以打下桃花吗?”

钩鼻子就重新站好,把力气运到手臂上,嘭地一拳打在桃树干上,桃树干震动了下,树上掉落了一些枯萎的桃花瓣。“怎么样?”钩鼻子昂起脸说。

“钩鼻子,你厉害吧。”另一个长一张像女孩子一样脸蛋的学生兵说,走上去,嘭地一拳打在桃树干上,只有肉打在树木上的声音,桃树干没动。

“谢娃娃,你还差点火候,看我的。”又一个学生兵走上来说,边挽起袖子,举起拳头。

谢娃娃笑道:“毛领子,你还没打,章法就摆出来了,你会把我笑死。”

毛领子先是瞅瞅这棵桃树,边对着拳头哈气,谢娃娃、钩鼻子和苏豆壳站在一旁笑。毛领子不理,站稳,运足气,朝桃树干狠劲一拳,树身摇晃得似乎比苏豆壳挥拳时厉害点儿,桃花瓣仿佛也多掉了一些,有一点枯萎的桃花瓣落到了毛领子的衣袖上。毛领子很骄傲,拈起那点枯萎的小花瓣问谢娃娃:“怎么样?谢娃娃,比你——”

长着女孩子脸的谢娃娃不服气,学毛领子的样,运足气,对着桃树干又是一拳,这一拳使树身摇了下,也掉下来了一些枯萎的花瓣。“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谢娃娃说,边咧着红嘟嘟的嘴唇,一双女孩子一样的凤眼,斜睨着毛领子。

毛领子长一张轮廓分明的长长脸,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目光明亮、深邃、狡黠,笑起来露出一口很洁白的牙齿。他对一个戴眼镜的小兵说:“程眼镜,你也试试你的拳头。”

程眼镜戴副眼镜,是个模样俊逸的小青年,程眼镜见谢娃娃也能把树身打得摇动,就走拢来,摸着桃树干,思谋的样子。谢娃娃说:“程眼镜,你打呀,试试力气。”

程眼镜不急,先活动了下四肢,又把手臂抡了三下,这才对着桃树干一拳挥去,桃树干晃了下,他自己也叫了声“哎哟——”

毛领子笑起来,笑得转过了背,又转过来,开心地对程眼镜说:“程眼镜,你那几两力气,一拳打在日本鬼子的脸上,日本鬼子还以为你是替他打脸上的蚊子。”

程眼镜揉着打痛的拳头,咧着嘴,见从营房里走来的童大嘴站在一旁同情地睃着他,边一脸嘲笑,便说:“童大嘴,你别笑我,你来试一拳看。”

被称作童大嘴的小伙子长着颗圆头,脸上,上嘴唇略厚,生一对乌黑的眼睛。童大嘴走过来,打量几眼桃树,爱昵的样子拍拍桃树干,望眼大家,这才一个马步站稳,右手抡了几下,一拳打在桃树上,桃树干发出砰的一声,他自己也像程眼镜一样叫了声“哎哟”。

毛领子和苏豆壳笑得按着肚子,弯着腰。毛领子跺下脚说:“童大嘴,我会笑死去。”

苏豆壳也说:“我也会笑死去。”

钩鼻子同情他道:“没事,童大嘴,你平常练练,再打,拳头就硬了。”

谢娃娃昂起漂亮的小脸蛋答:“对,拳头是练出来的,又没有人天生是武松、鲁智深。”

程眼镜嘿嘿嘿笑,笑得声音很好听,边说:“不怕不怕,现在打仗是用枪不是用拳头,枪机一勾,对方就倒了。要真是古代,我们就得学武艺,武艺不精,当然打对手不赢。”

童大嘴说:“那是,我不怕,看见日本兵我用枪打。”

黄抗日走出来,盯着这几个长沙伢子,他们都长得很英俊,人也特别活泼、聪明,便想这些学生兵应该坐在教室里读书才对。“很好,”他说,“想打日本鬼子,思想是好的,很对。这证明你们的老师没白教育你们,但是,你们更应该在学校里读书。”

“班长,你去跟连长说,让我们打日本鬼子吧。”毛领子说。

钩鼻子也满脸诚恳的样子瞅着班长:“班长,我也求你跟连长说一声,我从小就讨厌做饭,我愿意到最前沿的阵地上打日本鬼子。”

“很好,”班长说,“我会跟连长说的。”

“什么时候?”苏豆壳急忙问。

班长说:“不急。”

“还不急?”毛领子尖声叫道,“国难当头,能不急?”

班长斜睨着毛领子:“连长让你们先在炊事班锻炼一阵。”

童大嘴叫了起来:“班长,我来当兵,是来打日本鬼子。我父亲要我替他杀五个日本鬼子,因为我叔叔——我叔叔真是个很好的人,在日本鬼子第二次进攻长沙时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我哥当不得兵,因为他脚跛,他要我替他杀三个。我们街上住着个老师姓王,王老师见我要当兵了,碰见我,很客气地握着我的手,也要我替他杀两个日本鬼子。你想我欠这么多债,还在这里洗菜、煮饭、端锅子,我怎么能还清?”

毛领子扬起白净、俊逸的长脸,插话道:“班长,我们老师也要我替他多杀几个日本鬼子。还有,我舅舅就是于前年的长沙第三次会战中被日本人打死的,一颗炮弹把我舅舅的胸部炸了个很大的洞,很惨。我舅妈要我替他多杀几个日本鬼子,为舅舅报仇。我们都欠了一身债务呢,班长。”

班长听他们说话,再次觉得他们都是大男孩,真应该好好地坐在教室里读书,而不是当兵。“哦,”班长望着毛领子说,“那你是应该为舅舅报仇。”

童大嘴说:“班长,让我在炊事班干,那我的债怎么还得清?”

“会还清的,”班长严肃着疲惫的脸说,“这事,你不能操之过急。”

“班长,求你跟连长说说,”童大嘴恳求道,眼睛里也是乞求,“我答应了我的老师和父亲,还有我哥哥。因为我要为我叔叔报仇。”

“我会跟连长说,”班长接受他的恳求说,觉得这个童大嘴实在太天真了。“不过,你现在的任务是洗菜。”

童大嘴尖声叫道:“班长,还要我洗菜?”

班长跌下脸来:“今天你洗菜。”

童大嘴指出说:“我是来打日本鬼子的。”

班长望着一脸气愤的童大嘴,不急不慢地说:“先洗菜,再打日本鬼子。”

“那我呢?”毛领子问,“我是不是可以摸摸枪了,班长?”

班长盯一眼毛领子,“你也去洗菜。”

毛领子很不情愿道:“班长,我也要洗菜?”

班长烦他们了:“是的。都去洗菜,我命令你们。”

身为班长的黄抗日想,这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他们并不知道战争有多么残酷、可怕。在他们白净、英俊的脸上有很多想象,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充满了他们的脑海,不是一只帆而是无数只帆在他们的脑海里飘,因而把战争看成了蜕变的游戏。他看着一心要为叔叔报仇的童大嘴,这是个身体健康的小伙子,从他气色红润的圆脸上看,他从小一定生活得好,家里一定不缺穿、不缺吃。他看着要为舅舅报仇的毛领子,这真是个漂亮的小青年,一张脸蛋十分俊逸,双眼炯炯有神,说话时,眼睛里始终带着嘲弄和狡黠的色泽。再看谢娃娃,长得就像个姑娘,比女孩子还要好看,一双凤眼饱含小姑娘的柔情,笑声也是女孩子的味道,听上去十分悦耳,怎么看都不像个男孩而像个年轻、俏丽的姑娘。还有瘦长的苏豆壳,也很俊,只是脸上生了些痘痘,还有一脸快活的钩鼻子和喜欢与人打闹的程眼镜,都还是天真无邪的大男孩!他们全是未来的人中俊杰,但现在他们还太稚嫩了,嫩得就像豆芽菜,一掐便会断,凭什么批准他们来打日本人?

一天傍晚,部队行军至一处山村前安营扎寨。大家在树林周围扎好帐篷,身为炊事班长的黄抗日便命令一心要为亲人报仇的毛领子和童大嘴烧火煮饭,叫在那儿吵吵嚷嚷的谢娃娃去溪边洗菜。“你去洗菜。”黄抗日说。

谢娃娃计较道:“班长,干吗要叫我洗菜,而不要他洗菜?”

“你干吗不在家里读书?”班长反问一脸女孩气的谢娃娃。

谢娃娃女孩子一样地嘟起嘴,凤眼斜睨着班长,不肯动。班长厉声说:“听着,你现在是士兵,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晓得吗,士兵?”

“晓得了。”谢娃娃嘟着嘴回答,转身走开了。

班长斜视着谢娃娃,见谢娃娃一副斜肩膀,腰下又是圆屁股,那一瞬他真想喝住谢娃娃,把他叫进帐篷,检查一下他的性别。苏豆壳、程眼镜和钩鼻子站在远处,咂着舌,瞧着他们的班长。班长冲他们说:“假如大家都讲价钱,那还能打仗?那还叫军人?”他又命令那个与谢娃娃发生口角的程眼镜说:“你站着干什么?你也去洗菜。快去。”

“明白。”程眼镜马上变得很干脆地答。

苏豆壳搓着手,见班长绷着脸,主动问班长:“班长,我干什么?”

班长瞧着苏豆壳,苏豆壳是六个新兵里个子最高的,看上去确实像一根豆壳。你去劈柴,”班长安排他说,“把那几筒树都砍成一根根柴火。”

“是,”苏豆壳也干脆地回答,忙跑去拿斧头。

“我干什么?”钩鼻子见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没安排,忙问。

班长手一指,“你和苏豆壳一起劈柴。”

“遵命。”钩鼻子说,也一脸快乐地跑去寻斧头。

田矮子走进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手里捏着那只小银手镯,眼睛根本不望这几个学生兵。他在一个学生兵开的铺上坐下,又躺下,手里继续捏弄着银手镯,银手镯已被他玩弄得泛亮了。“班长,请问你一个问题。”田矮子盯着银手镯说。

黄抗日瞟眼田矮子:“有屁就放。”

田矮子忽然折过身来,满脸思恋地望着黄抗日:“你说这个时候小丽在干什么?”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田矮子说:“怎么不相干?你是我的班长,就应该关心我。”

黄抗日晓得田矮子天生爱胡搅蛮缠,走开了,去指导苏豆壳和钩鼻子劈柴,边抬眼望去溪边洗菜的谢娃娃和程眼镜。天气还较冷,西北风把三月里的暖气都吹跑了。田矮子走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说:“班长,我问你的话,你没回答我。”

黄抗日望眼他:“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

“为什么不可能?”田矮子说,“她答应一定嫁给我,我也发誓一定娶她的。”

黄抗日烦田矮子老是对他说这些话:“我真是烦透你了。”

田矮子担忧道:“我也晓得你不喜欢听,但我昨夜梦见她跟另一个男人走了,那军人比我高,还是个中尉。班长,你说梦里的事,会是真的吗?”

“无聊,”黄抗日说,“你怎么老是想着那个小丽?”

“班长,你要我想谁?”田矮子一脸惆怅,“我只能想她啊,我要娶她的。”

“神经病。”黄抗日说,再次走开了。

江苏人和张排长、和尚,一人手中拎着只麂子,一人手中拎着一捆春笋,大步流星地走来。江苏人脸上有几分骄傲,“我和张排长、和尚去挖春笋,看见一只麂子,我一枪就把麂子打死了。”他说,“快,快弄麂子炒春笋吃。”

黄抗日对走过来看的毛领子和童大嘴说:“你们赶快去烧一大锅水。”

毛领子和童大嘴忙转身而去。

黄抗日望着江苏人和张排长、和尚,然后把目光掷到麂子上:“好久没吃肉了。”

张排长说:“麂子肉最好吃,我爷爷住在山边上,爷爷喜欢打猎,经常能打到麂子。”

黄抗日点头:“麂子肉是好吃,我们老家的山上也经常有这类动物。”

江苏人问和尚:“和尚,你今天是不是准备开荤?”

和尚笑,张排长替和尚回答:“和尚只不破色,其他都被他破了。”

水烧开后,黄抗日便把麂子丢进锅里烫,烫了会儿,拿起菜刀刮毛,毛很难刮,也许是烫的火候不够,刮了很一气才刮掉一半。江苏人见黄抗日累了,接过菜刀,也狠劲刮着麂子毛。他刮了气,张排长也把驳壳枪解下,放到椅子上,走上来刮麂子毛。几个大男人恶狠狠地弄着,却笨手笨脚的。

毛领子和童大嘴看见张排长的驳壳枪,毛领子对童大嘴瞥一眼,两人走上去,拿起张排长的驳壳枪打量,毛领子拔出驳壳枪,乌亮的驳壳枪让他十分喜爱。他说:这是驳壳枪。”

童大嘴抢过驳壳枪看,毛领子又把驳壳枪夺过来,这时谢娃娃和程眼镜各拎着一大筐菜走来,毛领子举着驳壳枪对他俩说:“站住。”边用驳壳枪指着谢娃娃。

江苏人回头看见了,马上喝道:“放下枪,枪只能对准敌人。”

毛领子忙把枪放下。谢娃娃和程眼镜也走过来摸枪,也不知是谁打开了保险栓,程眼镜一勾扳机,叭,一颗子弹从枪管里射出来,从毛领子的鼻子前飞过去,打在树上。毛领子脸都吓白了。张排长回头瞪了眼谢娃娃和锃眼镜,把驳壳枪插进枪套:“找死啊——”

孔老二跑来,毛领子和童大嘴看见他,都敬军礼说:“长官好。”

孔老二摆下手,示意两个小兵免礼,大声问:“谁打枪?”

江苏人指一眼谢娃娃和程眼镜说:“他们玩张排长的枪,枪走火。”

孔老二问:“没伤着人吧?”

张排长边剁麂子边答:“只差一点点。”

孔老二走近看张排长剁麂子,口水都流出来了。“他娘的,好久没吃过麂子肉了,”他望眼黄抗日,“要多放点干辣椒,要辣,辣,连长才喜欢吃。”

黄抗日说:“遵命,孔副连长。”

孔老二把毛领子赶开,亲自蹲在灶前烧火,边说:“我小时候,我娘做饭就是我烧火。我娘总是命令我说‘你去烧火’,我就蹲在灶前烧火。”他果然把火烧得很旺。

这时天都黑了,灯光使一张张饥饿的脸红彤彤的。不一会儿,麂子肉的香味便从锅子里飘浮上来,让大家闻着都想流口水。黄抗日放了把干辣椒进去,肉香里就充斥着呛人的辣椒气味,把江苏人和和尚都“辣”开了。孔老二笑,搓着油腻腻的手说:“我胃口大开了。”

田矮子寻着肉香味飘飘然地走来了,说:“太好了,可以开荤了。”

江苏人睃眼田矮子,“没你的份,你走开。”

田矮子的眼球鼓了起来,“刘排长,我没得罪你吧?”

江苏人不屑道:“你还不配得罪我。”

田矮子说:“刘排长,你这是当众抹我的相啊,我再傻再呆,也是个男人,怎么就不配得罪你?你也太瞧我不来了。”

江苏人说:“你走开。”说毕,江苏人把田矮子推开了。

和尚说:“和气点,大家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

“无功不受禄,干活的时候他鬼影子都不见,”江苏人看不起田矮子,“吃肉的时候他跑来了,我今天就要治治他身上的懒劲。”

田矮子问江苏人:“我们还是兄弟吗?”

江苏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是不是兄弟都无所谓。”

田矮子被江苏人抢白得脸都红了,愤然走开,人消失在夜色中了。

孔老二说:“你过了啊,都是一个连里的兄弟。”

江苏人说:“我和张排长提着麂子来时,他还在这里,一眨眼人就溜了,怕我们要他干活,现在又要来吃肉,不整下他,那还得了!”

龙连长被和尚叫来了,他是四连的最高长官,当然可以在菜做熟后来。他一坐下,拿起筷子,尝了口,赞不绝口道:“不错啊,谁炒的?味道好得很!”

江苏人说:“还有谁,炊事班炒的,我们只是打下手。”

龙连长高兴了:“好啊,黄抗日,你锻炼出来了。一开始你炒菜,同煮猪潲样,哪吃得?所以我说,人还是要磨炼,一磨炼就出来了。”

和尚嘴也馋,拿起筷子,夹了块麂子肉塞进嘴里,嚼着。孔老二说:“和尚破荤了。”

和尚答:“罪孽罪孽,我这和尚,早不是和尚了。”

江苏人问:“和尚,麂子肉好吃吗?”

和尚嘿嘿嘿笑,又夹块麂子肉,吃着,看眼江苏人和龙连长,嘴角流出了肉油。

龙连长叫和尚在一二五师的军衔:“上尉,看来你这和尚,当到头了。”

黄抗日吃了几坨麂子肉,见他的炊事兵都退到了另一个帐篷里,在那个帐本里流口水。他立即装了一大碗春笋炒麂子肉,端给他的炊事兵尝。

“太好吃了,真的好吃,”程眼镜说,“麂子肉,我要赞美你,你滋润了我们。”

钩鼻子大笑:“程眼镜,你作诗了?你是不是将来想当诗人。”

“是想当,”程眼镜说,一脸自信和向往的神色,脸上就呈现几分少年诗人的气质,“我想当普希金那样的诗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多好的诗啊。我非常崇拜普希金。我一定要成为普希金那样的大诗人。”

钩鼻子在程眼镜背诗时,目光都飘浮起来。他附和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是写得好。这个普希金是哪里的?”

“俄国的,”程眼镜说,“普希金是俄国最了不起的诗人,可惜年轻轻的便失去了生命。”

一旁的苏豆壳问:“怎么呢?”

程眼镜说:“为了一个不值得他爱的女人,于决斗中被情敌杀死了。”

钩鼻子感叹说:“多可惜啊。”

苏豆壳大声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他忘记了下文,偏过脸来问程眼镜,“下面是什么?”

程眼镜把口中麂子肉吞下,答:“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毛领子吃了几口春笋炒麂子肉后,也称赞道:“‘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这诗写得好。痛苦是暂时的,希望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我们。”

童大嘴辣得只吸气,边说“太辣了”,边背诵毛领子没背下去的诗句道:“‘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他望着程眼镜:“这首诗我也会背。”

毛领子睃眼童大嘴:“童大嘴,你也想当诗人?”

童大嘴摇头:“本人没这个才情,只是碰巧喜欢外国抒情诗。”

二九

晚上,大家挤在一个帐篷里睡觉。这是三月份,大地上已春暖花开。树林里开满了映山红,还有一朵朵洁白的野山茶花。花的馨香和树木的芬芳飘入他们的帐篷,使刚刚跟老师和教室告别的孩子们觉得这真浪漫,太好玩了。程眼镜于天黑前非常感兴趣地摘了一大把映山红回来,这会儿还放在他的枕头旁欣赏。“我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上岳麓山摘映山红。”那口气,他似乎离小时候很遥远了。

“我不喜欢映山红,映山红是姑娘们喜欢的。”谢娃娃干脆地大声说,表示他是男子汉。

“那你喜欢什么?”程眼镜问谢娃娃。

谢娃娃昂着白净的娃娃脸,严肃着说:“如果硬要我说喜欢什么,我喜欢菜刀。”体形颇似女孩子样的谢娃娃,以为自己这样说就是一个十足的男子汉。

程眼镜嘻开嘴大笑几声:“哈哈哈哈,我会笑死,我真的要笑死了。”他笑得咳了几声:“喜欢菜刀,太好笑了,你为什么不说你喜欢锅铲呢?”

“我不喜欢锅铲,我只喜欢菜刀。”谢娃娃阴下了娃娃脸。

程眼镜又嘻开嘴大笑,又笑得直咳嗽:“你为何不索性说你喜欢枪和子弹呢?”

谢娃娃回答:“我是喜欢枪和子弹。”

“你从小就喜欢枪和子弹?”程眼镜狡黠地逗谢娃娃道。

“我三岁的时候就喜欢枪和子弹,那时候我就喜欢玩木头枪,我骗你是猪,”谢娃娃肯定地形容说:“这也是我要参军打日本鬼子的原因。”

苏豆壳在自己铺上扑哧一笑,笑得鼻涕都喷出来了:“谢娃娃,你还在娘肚子里就喜欢枪和子弹吧,啊?”

钩鼻子也搭起腔来:“苏豆壳,哪个还在娘肚子里就喜欢枪和子弹?”

“谢娃娃,他还在娘肚子里就开始玩自己的枪了。”苏豆壳讲了句粗话。

钩鼻子大笑,毛领子学着谢娃娃的腔调说:“我喜欢菜刀。”

“谢娃娃真的会让我们笑死,”程眼镜说,笑得肚子都疼了的模样,“我肚子都笑疼了。哎哟哟,真笑死人了。”

谢娃娃深感自己遭到了蔑视。“你们晓得个卵!”他反驳他们说,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遍布着委屈,是一种要哭的相,“我我我就是喜欢枪和子弹。”

“枪和子弹,是男子汉都喜欢。”毛领子说。

“对,”钩鼻子说,“我们就是喜欢枪和子弹,这也是我宁可不读书的原因。”

苏豆壳说:“我只希望马上让我们打日本鬼子。”

田矮子回来了,阴着个脸,一是他被思念东北姑娘小丽弄得很苦恼;二是他讨厌这些嘴上没长毛的小伙子,他们叽叽喳喳活像一群麻雀。他们也怕田矮子,因为田矮子总是对他们横眉竖眼,说话吼三吼四。田矮子坐到自己开的铺位上,脱着鞋子。

“田副班长,”程眼镜用讨好的声音向田矮子打招呼,“回来了。”

田矮子没理他,也没理准备睡觉的黄抗日,而是对着谢娃娃放了两个臭屁,睡下了,嘴里说:“都不准说话了,我要睡觉了。”

几个小伙子都不敢说话了,他们都怕这个脸上胡子乱长的田矮子。一会儿工夫,鼾声便在帐篷里飘荡起来。帐篷外却有野猫的叫声,一声连一声,像小孩子哭泣。

在去衡阳的行军途中,谢娃娃穿着肥大的军装——衣襟都落到大腿中部了,走在黄抗日旁边,一张漂亮的娃娃脸蛋红灿灿的,像个小女孩样叽叽喳喳。他告诉班长,他们班三十五个男生,只有三个身体残疾的男生没入伍,其他都于这一次春季征兵中入伍了。他们的老师是个激进派,鼓励他们当兵打仗,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他与程眼镜、苏豆壳同班,他们与钩鼻子、童大嘴和毛领子是隔壁班同学,他们在学校里就都认识。“钩鼻子和毛领子在学校里就喜欢打架。程眼镜和苏豆壳住在一条街上,”谢娃娃边走边说,“我和程眼镜经常去苏豆壳家玩,苏豆壳的妈妈很喜欢我们。”

“嚯。”

“程眼镜在学校里就巴结苏豆壳。”

“嚯。”黄抗日随口答了句。

“程眼镜喜欢苏豆壳的妹妹。苏豆壳的妹妹长得很漂亮,是我们那几条街上最漂亮的姑娘,我们都叫她小西施,”谢娃娃说,“大家都说苏豆壳的妹妹漂亮得要死。”

“嚯。”

“苏豆壳的妹妹不会要程眼镜,程眼镜还蒙在鼓里。”谢娃娃说到这里,嘿嘿一笑。

“嚯。”

“苏豆壳的妹妹喜欢我,”谢娃娃脸上很得意,“我来之前,苏豆壳的妹妹对我说,她会等着我,要我给她写信。她用一种很爱我的眼神望着我,我当时不知所措。我很想走上去拉一下她的手,但我怕,因为我们还没结婚。”

黄抗日瞥谢娃娃一眼:“嚯,青梅竹马啊,你们。”

谢娃娃一脸幸福地一笑:“班长,她真的很漂亮,我也真的准备娶她。”

“嚯,”黄抗日觉得这些长沙伢子很有趣,“好事呵——”

“程眼镜晓得苏豆壳的妹妹喜欢的不是他是我,所以程眼镜恨我,不跟我玩,而一心想讨好苏豆壳,”谢娃娃说,“有天,那是过年的时候,程眼镜突然到我家来了,不是来玩,而是来摊牌,说他特喜欢苏豆壳的妹妹,要我莫与他争。我没答应。”

谢娃娃就是这样看他和程眼镜及苏豆壳的关系。谢娃娃又向班长介绍毛领子、钩鼻子和童大嘴家的情况。他说:“毛领子家开了个鞋匠店,他父亲是做皮鞋生意的。他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毛领子很自信,别看他时常装不懂,其实他什么都懂。他还在读小学时就会做皮鞋了。他自己说他小学三年级时就会煮饭了,还会做菜,因为他爸爸妈妈忙不赢,要他煮饭给弟弟妹妹吃。他只是会装。”

“嚯。”

“童大嘴的爸爸妈妈在南门口开了个粉店,叫童记粉店,他有三兄弟,他是老二。他哥是个跛子。童大嘴这次报名参军打日本鬼子,他爸爸妈妈都不同意,还跑到学校,想要老师出面阻挡,但老师批评了童大嘴的父母。童大嘴的父母就不再阻挠。童大嘴的学习成绩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好的,我们集合出发的那天,童大嘴背着书包,好像是来上课一样,我们都笑他。童大嘴说他打完日本鬼子还要回学校读书。童大嘴人很好,很大方,经常偷他父母的钱,请我们吃东西。他与钩鼻子关系最好,两个人形影不离,解溲都要一起去。”

“嚯。”

“钩鼻子的爸爸是小学老师,那所学校叫楚湘街小学,妈妈也在楚湘街小学工作。钩鼻子是长子,下面有两个妹妹。钩鼻子要当兵打日本人,他爸爸妈妈都反对,钩鼻子对他爸爸妈妈说:‘大家都不去打日本鬼子,那中国人不真的成为亡国奴了?’他爸爸说:‘你还小,还不到十八岁。’钩鼻子对他爸爸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说唐》中,李元霸、裴元庆都是十三四岁就随父出征了,罗成也是十六岁就出名了。我十六岁了,该出去闯了。’”

“嚯,有志气。”黄抗日说。

“钩鼻子从小就跟着街上一个有武艺的人学过拳脚,他个子不高,但打架够狠。他不怕事。我们在学校里玩在一起,有次我们放学回家,在路上遇见几个二流子,二流子把我们拦住,要搜我们的口袋。钩鼻子跟他们动起手来,一点也不怕。”

“嚯。”

谢娃娃说:“那次打架,还有毛领子,我们都吃了亏,只有毛领子没吃亏。”

毛领子、钩鼻子和童大嘴是一个班的,他们三人很要好,同进同出,干什么事情都彼此照顾。他们都住在长沙的南门口,他们的父母彼此做了多年的邻居和朋友。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将他们召集到一起,让他们坐好,对他们语重心长地说:“要好好杀敌人,为你们的叔叔和舅舅报仇,争取早点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他们对他们的父母说:“我们晓得。”

“毛领子,你最精明,反应也快。你要照顾好钩鼻子和童大嘴。”他们的父母说。

毛领子说:“我会的。”

“打仗要勇敢,还要不怕死,”他们的父母勉励他们,“不要丢我们长沙人的脸。”

毛领子笑笑:“我们绝不会怕死。”

钩鼻子答:“怕死就不会参军。”

童大嘴回答父母说:“我们都想当英雄。”

他们的父母说:“你们要互相照顾。”

钩鼻子道:“我们会互相照顾的。”

毛领子也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会彼此照顾。”

童大嘴也表态:“我们会照顾好彼此。”

他们一来就想打仗,就想报仇和向父母们信报喜。他们为自己是炊事班的士兵、整天推着土车(只有一个轮子),土车上堆着蔬菜或大米及油盐,十分懊恼、郁闷。他们看到有些士兵扛着卡宾枪(美式武器)从他们身前经过,他们就露出羡慕的眼光,觉得那才是当兵。

行军至衡阳郊外时,江苏人走来对黄抗日说:“团长下令原地待命。”又问黄抗日:“炊事班长,今天弄点什么好吃的啊?”

黄抗日说:“我可没本事弄到肉。”

江苏人瞟眼土车上的蔬菜,是捆在一堆的大白菜和几筐白萝卜,没什么新鲜东西。他对走来的张排长说:“你是衡阳人,走,带我们去野地里看看,看有什么野兔、野猪没有。”

张排长抠抠头皮,说:“好啊,到了我们衡阳,是该我请你们饱餐一顿。”

黄抗日望着江苏人和张排长向不远的丛林走去,又见孔老二快步走来,孔老二翘起一脸大胡子问他:“江苏人和张排长呢?刚才看见他们向你这边走来,怎么,人呢?”

黄抗日指着江苏人和张排长走的方向,“他们找野味去了。”

孔老二说:“江苏人是个好吃鬼,心里就惦记着吃。”说毕,他也向野地走去。

黄抗日看眼孔老二,感觉山东人性格豪爽、敦厚,不是龙连长那种只为自己打算盘的狠角,就觉得山东人好。他有些腰酸背痛,坐到一处草地上歇息。毛领子和童大嘴双双走来,也在他一旁坐下歇气。毛领子问黄抗日:“班长,我们什么时候能扛枪打鬼子?”

黄抗日看眼脸色焦急的毛领子:“会有你们扛枪打仗的时候。放心。”

“多久?”童大嘴偏过头来问。

“童大嘴你别插嘴,”毛领子强调自己的分量道,“我在同班长说话。多久?”

童大嘴不服气道:“毛领子,你太霸道了吧?为什么我就不能问?”

毛领子说:“你爸爸妈妈要我照顾好你。”

童大嘴感到毛领子说得好笑道:“那你爸爸妈妈也要我关照你。”

黄抗日望眼独个儿坐在一隅想着小丽的田矮子,回答他俩:“快了。”

毛领子问:“快了是多久,班长?”

黄抗日又瞟眼田矮子,田矮子正傻看着手中的银手镯,又答:“快了。”

毛领子想要个具体时间:“快了是多久?”

童大嘴也急道:“快了是多久?”

毛领子瞟眼童大嘴,“我在问班长,你可以不插嘴么?”

童大嘴说:“只你心急,我就不急?我打完日本鬼子,还要回学校继续读书。”

“既然你还想着读书,那你就不该来,”毛领子批评童大嘴,“假如你正在想一道数学难题怎么解,日本鬼子突然冲到你面前,你不慌神了?”

童大嘴说:“我脑袋里没有学习,只有打日本鬼子,给我叔叔报仇。我欠了一身债!”

黄抗日想他们太性急了:“会有你还清债的一天。”

童大嘴兴奋了:“班长,快了是多久?”

黄抗日觉得童大嘴太有趣了:“快了就是快了。”

“童大嘴,你好像恨不得就要去杀日本鬼子。”毛领子说。

童大嘴望眼天空:“我比你急呢,我叔叔的英灵在天上瞪着我。”

毛领子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有我急?”

童大嘴赌咒道:“崽不比你急!”

“我还在学校里就想当兵打日本鬼子了。”毛领子说。

“我婶婶哭脸的那天晚上,我就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杀一百个日本鬼子,为我叔叔报仇。那是两年前我还没满十四岁的时候,”童大嘴说,“这总比你早吧?”

“比我早?”毛领子昂起脸道,“我告诉你,我还在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在南京制造大屠杀时,我当时就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杀光日本鬼子。”

童大嘴转了下眼珠,立即说:“你立志立得还是比我晚七年。我在一九三一年秋天,‘九一八’事变后,我听说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东北三省,我当时就发誓,等我长大了我就要把日本鬼子统统杀光,杀得一个也不留。”

毛领子大笑,笑得一脸灿烂:“一九三一年,你才几岁?我会笑死去。”

童大嘴强调说:“我三岁了,已经会用脑想问题了。”

“三岁就想到杀敌人了?”毛领子笑看着童大嘴,“行吧你——,你不说你还在娘肚子里就想等你出生了,就要杀光日本鬼子呢?”

童大嘴认真地点头:“你说对了,我还在娘肚子里就想过要杀日本鬼子。”

“童大嘴,我会笑死。”毛领子又补一句:“那时候日本鬼子还没侵略中国呢。”

“怎么没有?甲午战争,日本人逼迫清朝政府签了《马关条约》,侮辱了我们中华民族,是我娘替我想的。我娘想,等我生了儿子,让他来收拾这群狗强盗。”

毛领子把甲午战争在脑海里过滤了下,马上道:“等等,甲午战争是发生在一八九四至一八九五年,距今五十年了,那时候你娘还没出生呢,是你奶奶替你想的吧?”

“这叫遗传,懂吗?我奶奶把她那辈人受到的侮辱遗传给我娘,我娘又遗传给我,所以我还在娘肚子里就想过要把日本鬼子杀光!”童大嘴斜视着毛领子,“反正比你早。”

这时钩鼻子笑嘻嘻地朝毛领子和童大嘴走来。黄抗日直起身,正准备离开,毛领子懒得与童大嘴争了,问他:“班长,日本鬼子什么时候来?”

黄抗日又望眼坐在阴忧的天空下的田矮子,想田国藩八成得了相思病:“快来了。”

“快来了是什么时候?”毛领子穷追不舍道。

童大嘴也迫不及待地说:“都说快来了快来了,就是没看见。”

黄抗日蓦地将猩猩脸绷紧,瞪他们一眼:“干你们的事情去。”

毛领子对黄抗日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个自以很军人的军礼,领着童大嘴和刚走近的钩鼻子干活去了。“走,走,到外面去拾些枯柴来,班长有令。”

三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快快活活地去寻找干柴,蹦蹦跳跳的,像几只小公鹿。

三十

爹在他的交代材料中说,他参加游击队后的第一个行动是打彭家大屋。

那是那年十二月里的事。游击队没米下锅了,干饭变成稀饭,接着就什么饭都没有了。他们得出山打劫粮食,当然不能打劫穷苦人家,游击队里全是穷苦人家出身,总不可能对自己人动手,只能对大户人家下手。游击队里那个歪着身体把党旗扯在我爹面前,让我爹对着党旗宣誓的老二,叫彭老二。彭老二是彭家村人,他提供了彭家村大地主彭大头的线索给杨队长和我爹。彭老二愤恨地说:“彭大头有的是粮食,彭家村百分之八十都是他的佃农,他家的粮食吃不完。他有一个好大的粮仓。”

“粮仓在哪里?”杨队长问老二。

老二说:“彭大头住的房子很大,有院墙,有家丁。家丁都有枪。那是他儿子从保安团里弄来吓老百姓来的。当初就是他把我逼出彭家村的。不过幸亏他把我逼出了彭家村,不然我八成还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农民。我当初因吃了他的两个橘子,被打得躺了半个月。”

“有这事?”爹感到愕然。

“我十几岁的时候,在他家的橘树上摘了两个橘子,”老二说,“当时我肚子很饿,也顾不得那么多。我正蹲在地上吃,被他的家丁瞅见,揪住我,拎进了彭家大屋。彭大头见有人胆敢偷他的橘子,很生气,就冲着我打了几拐杖,打得我头上顿时血直流。”

“那就搞彭大头。”杨队长说。

一九九九年六月里的一天,面对爹写的这份材料,我有两个小疑问,就拿着这份材料咨询爹:“爸,有一个小疑问,你写的攻打大地主彭家大屋是一九四四年冬,那时候国共两党不是还在联合抗日吗?你们攻打彭家大屋,不是破坏了国共联合抗日的民族统一战线吗?”

爹问:“什么民族统一战线?”

“我翻阅过资料,”我说,“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抓了蒋介石,逼迫蒋介石签了联共抗日、共同抵御日本侵略军的协议。”

爹说:“那是、那是,不过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后,共产党就不相信国民党了,都相信国共两党翻脸是迟早的事。再说,我们饿着肚子,思想可以不革命,肚子却要闹革命。”爹拍拍肚子:“都是肚子闹的。我们躲在山里,山里又长不出粮食。当时湘南游击支队的政委说,不要让国民党保安团知道我们的藏身地。就是怕保安团有朝一日打我们。”

爹望着我回忆道:“当年我们湘南游击队里的一些老同志,是从江西回来的,他们在红军撤退时负了伤,就留了下来,他们是在反国民党军队‘围剿’时负的伤,从来就没把国民党看成友党,与国民党结怨很深,一直把国民党视为敌人。”

爹又说:“打彭家大屋时,打的是大地主,是杀富济贫,是打他家粮仓的主意,抢他家的粮食度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当时我们饿得没米下锅了。”

“爸,还问你一个小问题,地主真的有那么坏吗?”

爹说:“说句良心话,大多都不坏。我们家就是佃农,你曾祖父有几亩田,但你爷爷有三兄弟,一人只能分两亩田,不够种。”爹望着我,“你爷爷年轻时种田是把好手,你伯伯也能种。两亩田经不得你爷爷奶奶和伯伯伯妈弄,你爷爷就向地主租了十亩田,每年交租给地主。这是合理的,你租人家的田种,当然要交租啊,这没什么不好。”

“我还以为旧社会,凡是地主都是黄世仁、南霸天呢。”

爹知道黄世仁和南霸天,一个是老电影《白毛女》里抢喜儿、逼死杨白劳的地主;一个是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恶霸地主。爹停顿了下,看眼一九九九年六月里的天空,觉得这个天色很公道,不必当心说老实话会遭人算计:当然有坏的、仗势欺人的,也有抢了别人的女人当小老婆的。这样的人,哪个年代都有。每个朝代都会有好人、坏人和不好不坏的人。”爹看我一眼:“说句良心话,在‘左’的年代,一些人把过去的地主、富农都丑化了,好像只要是地主、富农就是坏人。不是那回事。有好地主,例如佃田给我和你爷爷、伯伯种的地主,也姓黄,逢灾年,他也减租减息,过年杀了年猪,还送几斤猪肉来慰劳佃农。佃农有什么困难,他还为佃农想办法。过去的地主,都是带着长工下田,也很辛苦。”

“什么是长工?”

爹解释:“长工就是住在地主家,吃地主的饭,给地主做事的。长工一般是外来户,家里的田卖了或因躲避战争,凭劳动力挣口粮,整年寄住在地主家,这就是长工。能在那个年代成为地主,也是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拥有那么些田地。地主对长工好,长工才会尽力,地主欺压长工,刻薄长工,长工自己会走,去另一家打工,这跟今天的保姆没什么区别。我告诉你,三四十年代的地主,比今天的一些老板都好。”

这一章是根据爹于一九九九年六月的某天与我交谈一番后,我在爹一九六八年写的交代材料上整理和发挥出来的故事:

我爹他们在对谁家动手上,动了一番脑筋,那时候五里内总有几个一九四九年后家庭成分被划为“地主”的大户,十里就会有一个超大户,就跟今天的社会一样。但不是所有的大户或超大户都是没有人性的黄世仁或南霸天,那时候的中国刚脱离封建社会制度,虽然混乱,但传统文化和因果报应的思想还充斥在民间,有的大户过年还发新棉袄给自家的长工,让几个长工穿着东家做的新棉袄出去走动,以示东家的仁厚。或发肉给租他们田种的佃农,以慰劳他们这一年的劳作,让佃农家也过上一个有肉吃的年。不像后来宣传的,所有的地主都那么坏、那么欺压长工或佃农。但也有恶人,彭大头有一个儿子是县长,而且任了多年,县保安团的官兵也听他指挥,彭大头的家人和管家就敢在村里横行霸道。

杨队长对彭老二说:“你干起事来是不顾别人的,我告诉你,第一,不要动彭家的女人,动了,我们游击队的名声就坏了。第二,不能什么东西都带走,我们不是土匪,要开仓放粮,让老百姓也得些好处,老百姓得了好处才会拥护我们。”

彭老二笑了,因为他十几岁吃的那一顿拐杖可以还给对方了。

杨队长自己不愿出面,他把我爹叫到面前:“老二与彭大头有仇,他领着人去,八成会把这事办砸,办砸了我们在这一带就没法立足了,这个任务交给你。”他对我爹说:“有人反映彭大头的管家很坏,经常带着家丁欺压百姓,除了杀杀彭大头和他管家的威风,别人不要动。毕竟我们是去抢粮食和钱,动多了人,影响不好。”

爹犹豫着,想他为什么不去,就不想去:“彭大头再恶,也祸不至死吧?”

杨队长说:“我没要你非杀他不可,方圆二十里,算来算去就他最坏,不收拾他,收拾谁?我们没粮食吃了,难道让我们饿着肚子打日本鬼子?”

爹还是不想去:“队长,现在我们的敌人是日本侵略军,粮食,我们可以找大户人家借粮,我相信他们会借的,以后再想办法还。打家劫舍是土匪,我不想干。”

杨队长说:“这叫杀富济贫,彭大头家有的是钱,他儿子是县长,打劫他,穷苦百姓都有幸灾乐祸的心理,只会高兴,你懂不懂?”

爹还是不想去,迟疑道:“人家没招惹我们,我们去洗劫他家,人家不愿意,打起来了免不了要死伤人,游击队不能干土匪干的事呵,队长。”

杨队长觉得我爹思想觉悟太低了,执行个革命任务还如此讲价钱,就想我爹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待久了,思想十分落后,竟把自己看成土匪,生气道:“你啊,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待久了,只知道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不晓得世界上最好的主义是共产主义!不懂什么叫革命,革命是不能讲亲情和乡情的,你懂不懂?我们加入的是镰刀和锤子党,这个党是工人和农民的党,革的就是地主老财的命,你懂不懂?”

爹不懂的是共产主义,问杨队长:“共产主义是什么主义?”

杨队长觉得有必要向我爹阐述“共产主义”一词,说:“共产主义就是财产共有,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消灭剥削,从此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剥削阶级了,大家都一样。这就叫共产主义,你懂不懂?你现在是游击队副队长,就得为共产主义奋斗,你懂不懂?”

爹嘀咕道:“这个共产主义好是好,能做到吗?”

“所以要靠我们共同奋斗,共产主义又不会不请自来!你想,到了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共产主义,人人平等,吃的都一样,穿的衣裤也一样,有钱大家用,你想买肉吃了,自己去钱柜里取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剩的再放回去,那有多好?”

“钱柜?”

杨队长阐释说:“到了共产主义,每个村子里都会有钱柜,钱柜就搁在祠堂里,你挣了钱放进去,他挣了钱放进去,我挣了钱也放进去,要用的时候再去拿。”

爹说:“真的会有这样好的社会?”

“一定会有的,”杨队长口都说干了,觉得我爹这样的人脑袋里还装着国民党灌输给他的思想,“现在,你是游击队副队长,去执行攻打彭家大屋的任务吧。”

爹瞧一眼晒着冬阳的江苏人和和尚,“他们不是本地人,让他们带人去行吗?”

“他们不是共产党员,我还要考验他们。你是共产党员,就得听从党指挥。”杨队长道,“你的缺点就是怕这怕那。现在,我以党的名义,命令你带着游击队,攻打彭家大屋。”

彭家村离游击队员们居住的溶洞有二十多里远,中间隔着一个区公所和两个乡公所,区公所和乡公所都养着地方治安队,都有枪和手榴弹。他们不敢惊动地方治安队,从区公所和乡公所的旁边绕了过去。

他们于清晨赶到了彭家村,他们包围了彭家大屋,还派人守住村头和村尾,以免有人跑出村子到乡公所通风报信,招来乡公所的治安队。治安队里也有厉害角色。彭家大屋的大门紧闭,老二拍了拍门,一名着一身黑衣服的家丁,骂骂咧咧地开了门。老二突然冲到他面前,用枪抵着他,厉声道:“举起手来,动一下就打死你!”家丁慌忙举起了手。

另一名家丁听到声音,提着枪走出来。老二见他端着枪,对着他开了一枪,那名家丁应声倒下。枪声划破宁谧的村庄,空气顿时振动了,使听见枪声的鸡和狗们立即惊慌不安。

爹说:“别开枪。”

老二说:“我不开枪,他就开枪了。”

彭家大屋的门槛很高,爹随勇猛的老二跨过门槛,里面很大一个院子。院子里一边一棵枣树,此刻枣树上的叶子已掉光,呈现出几分凄凉。还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假山,假山一旁有石凳、吊床和石磨。彭家大屋院子对面的一处窗口里射出来一颗子弹,冲老二射来,但没打中老二,子弹从老二头上飞了过去。

爹和和尚迅速躲到假山和石磨后面,老二举起从日本兵手上夺取的三八大械,对着那处窗口开枪,其他几名队员也冲着那处窗口开枪,砰砰砰砰。

爹记起杨队长向他交代的政策,清清嗓门喝道:“缴枪不杀。都听着,我们是共产党的游击队,缴枪不杀。”

只听见里面有人回答:“什么屁游击队,是共匪。”

几个家丁朝我爹射击,子弹从我爹头上飞过去,烧焦了爹的头发。

爹举起驳壳枪,一梭子弹打过去,那名向他开枪的家丁叫了声“哎哟”,倒下了。

老二冲进去,另外两个家丁投降了,丢下枪,胆战心惊的样子举起手。

战斗只用了几分钟,结束了,爹和和尚见那个中了弹的家丁还活着,脸色惊恐、痛苦,爹对另外两个家丁说:“你替他按住伤口,你快去村里叫医生来。”

那个家丁听毕,战战兢兢地挪动着脚步,爹担心他会跑去通风报信,便对走进来的游击队员小五说:“小五,你跟着他,他如果不是去叫医生,而是逃跑,就打死他。”

小五忙端着枪,跟着那家丁去村里叫医生。

彭大头和彭大头的一房、二房、三房及彭大头的四个儿女全缩在彭大头房里,彭大头坐在太师椅上,爹和和尚、老二走进去时,彭大头正端着青龙瓷杯喝茶,装得很镇静。他的三个老婆及他的儿女却神色紧张地觑着拥进来的游击队员。

“彭大头,你还认识老子吗?”老二盯着彭大头说。

彭大头转过头来望着老二,脸色泰然自若。

老二勾动了扳机,一颗子弹从彭大头一旁飞过去,打在后面的墙上,砰。“老子是老二,不记得了?”老二神气极了,“那年,是你把老子逼上梁山,你今天跌在老子手上,算你倒霉。”

彭大头脸色无法自若了,咧着嘴看着老二手中的枪。

老二扳了下枪栓,指着彭大头。

“不要胡来,我们是游击队,不是土匪。”爹皱着眉头提醒老二。

老二说:“他是恶霸地主。我要杀了他。”

“老二,我们要杀的是日本人和汉奸,”和尚说,“这是杨队长强调的。”

老二说:“他是汉奸。”

“不要胡来,我们是游击队,不是土匪。老二,放下枪。”爹又说了遍,严肃着脸对走进来的另几名游击队员说,“把彭大头绑起来。”

他们把紧张得要命的彭大头五花大绑地推出门,彭大头害怕地说:“别杀我,别杀我,你们要什么都拿去,只是别杀我。”

老二用枪抵着他的脑袋,“就是要杀你,你欺压老百姓,我们要砍你的头!”

彭大头说:“我没欺压老百姓,村学校还是我出钱建的……”

“住嘴,”老二吼道,“再不住嘴,一枪打烂你的臭嘴!”

和尚瞪眼老二说:“老二,我们聚在一起是打日本人,别节外生枝。”

他们把彭大头推到大院门外的樟树下,樟树下已聚集着很多听见枪声而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他们听说来的是游击队而不是土匪,就放开了胆子。他们认出了用枪托捅了下彭大头的腰,将彭大头捅了个趔趄的老二。

“老二、老二、老二。”一个村民率先大声冲老二嚷叫。

“老二、老二、老二。”另一些村民也与老二打招呼。

彭老二露出满嘴七歪八扭的黄牙笑着,目光不是凶悍了,而是傲气。“乡亲们,我们是游击队,我们的共产主义是打土豪分田地,惩治恶霸,杀富济贫。”

乡亲们都觉得快意,一个村民说:“老二,你出息了。”

老二听见了,对那村民说:“乡亲们,你们大多是彭大头的佃农,为彭大头作牛作马,有什么冤情只管说,我给你们做主。”

村里人表情各异地看着老二,议论着,都不开口。这时,那家丁把村里的老中医叫来了,爹让小五带着老中医赶紧医治负伤的家丁。爹见村民们都笑着,坐的坐站的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对老二嘀咕了句,老二忙点头,马上向村民宣布:“乡亲们,你们快回家去拿口袋,我们游击队要开彭大头的粮仓,给大家分粮。”

一村民嘿嘿笑两声问:“要钱吗?”

“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白给你们。”老二说。

另一年轻人说:“白给我们,我们也不敢要。”

一个老点的农民说:“我们都是彭老先生的佃农,可不敢白要彭老先生的粮食。”

爹走上前问:“白给也不要?”

一个满脸醉意的蛮汉,嬉皮笑脸地走来,大声说:“怎么不要?我要。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好事。”

他们在彭家大屋忙碌了半天。他们带不走那么多粮食,就遵照杨队长的指示,把粮食分给村民。村民不敢要,彼此打量着,有顾虑。爹发现是彭大头的缘故,就把彭大头的家人及管家、女佣统统关进一间房子,让他们看不见谁谁谁拿走了多少粮食。这样,村民们就开始接受粮食了,都将自己家的口袋拿来装米,装满了,背回家。游击队也将口袋装满了粮食,有的口袋是裤子,那种土布裤子,又结实又肥大,把裤脚扎好,装上米,又把裤头一扎,于是满满地往肩上一搭,就好像半个人骑在你肩上似的。

有几个平时于村里喜欢讲勇斗狠的年轻人,围着老二。他们一下子变得十分崇拜老二了。他们爱不释手地摸着老二手中的三八大械,他们还卸下弹匣,看弹匣里一颗颗铜头子弹,那子弹头尖尖的,弹壳圆圆的且黄亮亮的。他们说:“咦呀,这就是子弹哦。”

他们说:“咦呀,我想要。”

老二大气地咧嘴道:“你想要行呀,只要你参加我们游击队,你就会有一支枪。”

“我想参加游击队。”一个小伙子说,“老二,我可以吗?”

“行。我们游击队是穷苦农民的队伍,”老二大声说,“共产党是穷苦农民的共产党。我也是农民,你也是农民。大家都是农民兄弟。”

“我也想参加游击队。”另一个年轻农民说。

“行。你也行,”老二高兴了,“愿意参加游击队的,跟我们走。我保证你们有吃有穿,不会饿死。游击队不打人不骂人,游击队是大家的游击队。”

“那我也要参加游击队。”另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说。

“你不行,你太小了。”老二说。

“我不小了,我要参加游击队。”小男孩说。

“我们游击队不要小男孩,”老二拒绝道,“你敢杀日本人?我们要去打日本人。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娘是哪个?”

“我娘是我娘。”

“我是问你娘叫什么名?”老二问。

“我娘叫彭五,”小男孩说,“我叫小狗子。”

“彭五嫂哦,”老二说,咧嘴一笑,“彭五嫂我认得。行。你现在就是小游击队员了。”

有七八个小伙子想参加游击队,他们不想再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种田,他们想像老二一样威风地扛着枪。他们都想要一支枪。一个小伙子说:“我去跟我娘说一声。”

“我也去跟我娘说一声,”另一个年轻农民说,“慢点娘不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小狗子也说:“那我去跟我娘说一声。”

老二冲小狗子说:“去吧,你。”

七八个去跟爹妈告别的小伙子,只有三个回来了。其中小狗子的母亲还怒气冲冲地追来了,边骂着人,一张柿饼脸上布满乌云,气得要死的模样;还有个走路一颠一颠的老父亲也赶来了,脸上也怒气冲冲,想阻止他儿子参加游击队。小狗子的娘黑着柿饼脸叫骂道:“小狗子,你个猪日的,你只去你只去,你跟娘回去!”

老二认识小狗子的娘,忙说:“彭五嫂,没事的。有我咧。”

“你算个屁,”彭五嫂没好气道,“小狗子当得你?哪天他死了,尸都没人收。回家去,回家去,招呼娘打死你。”

“老子不,”小狗子说,一张邋里邋遢的脸庞异常坚决,“我要当游击队!”

“当游击队、当游击队当你个死!”小狗子的娘大声骂小狗子,“回去,你聋尸了?”

“小狗子你回去!”爹说,爹不喜欢他娘在这里闹,脸上很不高兴。

“不,我要当游击队。”小狗子神色严峻道。

另一个小伙子的父亲也在吼自己的儿子,他气喘喘地吼叫:“你这木脑壳,你想死了?我不准你当什么卵游击队,给老子滚回去。”

爹皱了皱眉头,大声向队员们吼道:“弟兄们,撤退,出发。”

那三个彭家村的小伙子和小狗子,不顾爹妈的怒骂和阻止,跟着这支队伍出发了。

爹他们走累了,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是他们人人身上都背着一袋米。他们在一处树林里休息,歪倒在枯萎的草地上,或靠着树干。

“咦,叔叔,你这枪好短呀。”挨母亲骂的小狗子摸着我爹腰间的枪说。

我二十六岁的爹模样憔悴,脸上灰尘扑扑的,因而很显老,以致小狗子把我爹看成了长辈。爹笑笑,把枪从腰间拔出来,让小狗子看个饱。

小狗子珍爱地抚摸着手枪,问我爹:“叔叔,这叫什么枪?”

“驳壳枪。”

“我也想要一把这样的驳壳枪。”

“会有的,”爹懒懒地说,“等你还长大点。”

小狗子问我爹:“老二哥的是长枪,叔叔,你怎么是短枪呢?”

“哦,这个嘛,这个嘛,”爹没把话说完就哈哈哈一笑,“你年龄还小,趁着走得还不远,回家吧,免得你娘在家里急。”

“我不回去。”小狗子说,抹了把冻得流出来的清鼻涕。

“回去、回去,”爹说,“你娘会伤心咧,小狗子。”

“叔叔,我娘就是那样的人。等下她就没事了,”小狗子说,“我晓得我娘。”

“叫我同志。”爹纠正小狗子说。

小狗子拿着驳壳枪这里瞄那里瞄,快活不已的样子。

和尚背着一大袋米,他把米袋卸下,拍打着衣服。和尚在彭家大屋里挑了几件衣服,一件蓝色的棉袄被他穿在身上,另一件黑棉袄他打算带回去给江苏人。他走拢来,在我爹一旁坐下,爹看着他笑,和尚也一笑,打量一眼小狗子说:“这孩子面相好。”

爹看小狗子,小狗子长得有些像田矮子,但额头比田矮子的圆,鼻子也比田矮子的挺。爹望眼和尚,看着昏暗的天空,思想蓦地转到了田矮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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