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上)第十一章——第二十章

2016-08-08 13:51:5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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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龙行长

被朋友们称为“龙总”的龙行长是个既贪财又贪色的人。这是没办法的,龙行长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他生下来就非常好过,还在别人受苦时他就过着优越的生活了。龙行长出生于高干家庭,父亲倒真是个好干部,北方人,随解放军南下而在长益市生了根,在位时官做到了长益市市长。龙行长长着一双聪明的眼睛,从小就看见了他父亲很有权力。那时候小车和电话都是权力的象征,龙行长的父亲不是长益市第一个乘坐小轿车的,也是长益市第二个乘坐小轿车的。至于电话,他们家五十年代就装了电话。他父亲可以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打电话发号施令和接电话听取汇报。他五岁时就学着父亲的模样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给远在沈阳的爷爷奶奶打电话问好了,而远在沈阳的爷爷奶奶则是站在邮局的电话间里,靠着墙跟他通话。龙行长的父亲早两年离休了,现在龙行长得靠自己敛财了。

“妈妈的B,”龙行长可不是一个讲文明礼貌的人,在单位上他可能讲,在朋友中他喜欢用粗痞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意,“老子要多搞点钱,老子想出国。”

龙行长说这话时已是一九九二年四月里的一天。那一天长益市下着春雨,绵绵不断的春雨于那几天里淅淅沥沥个没完。龙行长被雨下得很郁闷,就跑到金阳夜总会来解闷。龙行长的脑海里总是有很多贪玩的色情的思想,他觉得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玩的,像他父亲,工作了一辈子,到头来也只是混了个离休,离了休,门庭就冷落了。从前,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如今他父亲家的电话跟只懒猫样,基本上是趴在茶几上睡觉。他说:“像我老子干了一辈子,离了休鬼都不理了。老子想去美国玩玩,老子还没操过洋妞的。”他掉头望一眼钟铁龙,目光一闪,那是他的色情思想里迸出的淫乱的目光,“不晓得搞洋妞是什么味啊?”

钟铁龙也不晓得,就笑,“你肯定会有这种机会。”

他一脸向往道:“我听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朋友说,洋妞好骚的。”

钟铁龙想真是饱暖思淫欲,他活活就是个西门庆,笑问他:“川妹玩腻了?”

“川妹是个好女人,”龙行长大言不惭道,“要是她是处女之身,我就要她做老婆。”

钟铁龙故意用惊讶的眼神望着龙行长,“龙行长,你还在乎女人是不是处女?”

“做老婆的只能是处女。别人操过的,拿来做老婆,有点败胃口。”

钟铁龙看着盘腿而坐的龙行长,想这个在长益市长大的龙行长思想虽然淫乱,脑袋瓜里还有一根土生土长的南瓜藤,揪着他——那是落后的传统观念。他想按龙行长的认识,郑小玲可是别人操过的,脸上就飘过一丝不悦,忙附和:“那是那是。”

钟铁龙陪龙行长说话,一心讨好龙行长。他处心积虑地跟龙行长交往,是要从他手上贷一笔款项,因为他要另立山头了。“龙行长,”他望着一谈女人就眉飞色舞的龙行长,“丁董对我真的很好,但我还是想自己出来干。你觉得我能干吗?”

龙行长就严肃的样子打量他一眼,用长辈的口气说:“你小子准备自己干?”

钟铁龙不想听他称自己“小子”,皱了下眉头,“我有这个想法。”

“你不想跟着丁董干了?”

“我想自己出来闯一番事业,跟着丁董,永远只是个马仔。”

“自己干,你在长益市没根基,会遇到很多麻烦的。你考虑过没有?”

“考虑了。不过万事开头难,一开了头就好办了。”

龙行长点上支中华香烟,“丁建晓得你准备出来干吗?”

“我还没跟丁董说。”

龙行长对他竖起大拇指,“你是个人物。我早就觉得你会是个人物。”

钟铁龙略略有点高兴,“龙行长你过奖了,前途还未卜呢。”

“你准备办一个什么公司?”

钟铁龙回答他:“我想搞一个桑拿中心,就是让小姐给你搓背的场所。长益市还没有这样的场所,在广州也才开始兴起。到时候,你龙行长来玩,一律免单。”

龙行长哈哈一笑,瞪大眼睛望着他,“你公安局有靠山没有?”

“到时候还要仰仗你龙行长。”

“公安局刘副局长是我的铁哥们,”龙行长说,“我们从小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我父亲是市长时,刘副局长的父亲是计委主任,我们从小就认识。”

钟铁龙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自己还真没白交这个肥头大耳的朋友,赶紧恭维他道:“那到时候我要拜托你跟他打个招呼,你们是老朋友,你打招呼肯定灵。”

龙行长不置可否地哈哈一笑,伸手摸出一支中华香烟,钟铁龙叭地按燃打火机,一团火苗就伸到了龙行长的嘴前。龙行长吸口烟,把一口烟吐到钟铁龙的脸上,钟铁龙没动,看着这个圆额头、大脸块的龙行长,低声说:“我想找你贷五十万元款。”

“贷五十万?”龙行长怀疑地瞟他一眼,“这怕不行吧?”

“我必须有五十万元资金才能启动。”钟铁龙见龙行长脸上是那种迟疑和犹豫,便补了句:“我会返回你个人百分之二十。就是给你十万元现金。”

龙行长眯了下眼睛,贷五十万,返回十万进他的私人腰包,这让他的心动了下。他斜睨着钟铁龙,见钟铁龙的目光很诚恳和坚定,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是能拼敢抢的。“你小子是要把我送进监狱啊,”他笑笑说,“你将来一出事,把老子一供出来,我不就成了死狗子?”

“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钟铁龙让龙行长放心,“我钟铁龙做人有原则,就是永不负朋友。我绝不是那种只想自己怎么好过或怎么脱身的人,你应该相信我。”

龙行长朗声大笑,“我怎么能相信你?”

“以后你会觉得我说的话是真的。”钟铁龙回答龙行长,“我是那种知好歹的人,你龙行长抬我,我钟铁龙永不负你。如果我负你,天打雷劈。”

龙行长见钟铁龙山盟海誓得如此坚决,又哈哈一笑,“你得找个老板做经济担保,因为银行方面会对你的偿还能力进行审核。你得找个老板替你和银行承担风险。”

钟铁龙看到了希望,就非常友好地问他:“我找丁董可以吗?”

“丁董不行,他还有两百万的贷款没还。”

“那你觉得谁最合适?”

龙行长想了下,“找力总。”

力总名叫杨力,是广州美院毕业后,丢了工作搞装修的。装饰公司取名为金天装饰公司,力总便是金天装饰公司的老总。力总只用几年时间就把自己做大了,去年买了辆本田雅阁。力总喜欢打麻将,他们打五十元一炮,一场麻将下来常常输赢几千或上万。力总有次在银城打麻将,一晚上输了五万,那是打一百块钱一炮的,输得他都丢了绅士风度。力总出生于一个大学教师家庭,父亲在英国混过几年,是五十年代赶回来建设新中国的。不过他父亲只能在嘴上建设新中国,他学的是哲学,谈起培根、笛卡儿和卢梭来倒是头头是道,要他讲怎么搞新中国建设,他却只能照本宣科地念《人民日报》。据说力总的父亲一天到晚都是绅士,口袋里永远有一把牛骨头梳子,在没人注意他的时候就梳那么几下。如今他的一头白发基本上都梳得没有了,只剩了几绺不肯离去。力总受其父影响,也成了绅士,在任何地方他都是西装革履,口袋里却备着把乳白色的象牙梳。力总即便输了钱,也不会把绅士风度输掉,就是那个输五万元的晚上,他也没把绅士风度彻底输光,走时他仍对着镜子梳理了下他那头茂密的黑发。这也是他始终有魅力和让朋友们喜欢他的地方。

丁董的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都是力总设计和装修的,两人起先并不认识,但几年前于装修中一接触,便成了朋友。钟铁龙也喜欢力总,觉得他在长益市男人中算优秀的。力总没有架子,并非钟铁龙是丁建的马仔就蔑视他,看见他同看见丁建时脸上的笑容是一样的。钟铁龙这天打力总的手机,说有事要找他,问力总在哪里,力总说:“我在办公室。”

力总的公司在一幢新落成的大厦的十八楼,从十八楼望出去,视野很开阔,可以看见几里外的湘江大桥。力总的办公室很大,看上去比丁董的还气派,一张订制的办公桌有乒乓球桌那般大,漆成黑色,力总就坐在这张黑漆颜色的大办公桌前。力总为钟铁龙泡了杯西湖龙井,让他在桌子对面坐下,自己重新坐回到转椅上,笑着说:“什么事你说?”

钟铁龙就说了他的想法,“我找龙行长贷五十万元款开一家桑拿中心,龙行长说要有经济担保人。”他望着力总,又加重语气说:“我想找你做我的经济担保人。”

力总啪地按燃打火机,点上手中的烟,“为什么找我做经济担保人?”

“龙行长说你人很义气。”

力总一笑,瞟他一眼,“丁董晓得你这事吗?”

钟铁龙摇了下头,“我暂时没跟丁董说。”

“为什么你不找丁董?”

“龙行长说丁董还有两百万贷款没还。”

力总吐一口烟,“龙行长同意贷款给你?”

“龙行长说只要我找一个可靠的经济担保人就行。”

力总将一口烟吐到桌上,烟便从黑漆桌上飘升起来,像河床上的雾样渐渐散开。力总问他:“搞桑拿中心要有地方啊,你准备在哪里开一家桑拿中心?”

“银城大酒店,路段你觉得还可以吗?”

“哦,那里不错。”

钟铁龙本不想说的,还是说了。“刘总答应将六楼的会议室和一半客房租给我。”他盯着力总,力总脸上淡淡的,似乎在想别的事,他拿不准力总肯不肯做他的经济担保人,就丢一句说:“我的桑拿中心如果搞的话,还要请你们公司搞设计和装饰。”

力总的脸松动了下,把目光放到他脸上,“到时候你找我就是。”

刘总也是力总和龙总的朋友,准确地说他们是“麻友”。刘总就是银城大酒店的老总。银城大酒店不是私人酒店,原是长益市财政局招待所,后来拆了,在招待所的原址上建了栋二十层的高楼,成了银城大酒店。龙总和力总他们去银城大酒店打麻将是不用付房费的,因为有一个好打麻将的刘总在酒店接待他们。刘总三十多岁,特别好玩,是那种上半夜玩夜总会,下半夜还要打麻将的男人。没有人能管住刘总,也没有人能干涉刘总的生活,因为他是酒店的总经理。刘总当然愿意把六楼的房子租给钟铁龙,这是钟铁龙私下许诺每年付五万元现金给他。五万元在九十年代初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五万元给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可以解决很多梦想。刘总是个过早就对未来散失了信心的男人,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了,但他想把女儿送到维也纳学钢琴。女儿三岁就开始弹琴了,如今女儿的钢琴弹得像回事了。刘总在钢琴老师的煽动下,决定等女儿初中一毕业便送女儿去维也纳学琴。“据说要十几万人民币一年,”在金阳夜总会玩时,刘总对龙行长他们说,“所以老子得准备一大笔钱。”

这话钟铁龙听在耳朵里了。

一个星期前,钟铁龙与刘总在金阳夜总会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那天刘总来玩,带着他们酒店的一个女服务员,那女服务员只有十八九岁,因而一张脸嫩得就同一朵刚刚绽放的荷花。刘总没心思听台上的女歌手唱歌,他更钟情于他身旁的荷花。他问陪他的钟铁龙说:“你们丁董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见人?”

“丁董去一个朋友家喝酒了。”钟铁龙笑笑,跟刘总说起了租房子开桑拿中心的事。

刘总听完钟铁龙的话,回答说:“可以啊。我那酒店的生意很好,经常有会议,你在我酒店开桑拿中心,一定有财发。”

“先谢谢你的吉言。租一层楼,一年要多少钱租金?”

“那至少要四十万,”刘总说,“我每层楼都有三十八间客房,还有会议室。”

“租半层呢?”钟铁龙望着刘总,“比如说租二十间,那要多少租金?”

“至少要二十万一年。”

钟铁龙想了想,问:“租金你能提成吗刘总?”

“我一分钱都得不到,你直接交酒店的财务科。”

钟铁龙想起他需要搞一笔钱将来送女儿去维也纳学钢琴的话,就拍了下刘总的肩说:“刘总,这样吧,我每年给你五万玩现金,私下给你个人,不做账,也不开发票和收据。租金我交十万一年,半年一交。你看行吗?”

刘总看一眼钟铁龙,钟铁龙用一脸的诚恳和承诺鼓舞刘总道:“刘总,你帮我节约十万,我理应回报你五万。每年返回你五万。我钟铁龙绝不食言。”

刘总虽然只三十多岁,可也称得上老江湖了,见过各式各样的嘴脸,他用心地瞅了眼钟铁龙,钟铁龙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敞开心扉的样子迎接他的目光。刘总在钟铁龙脸上没有读到奸诈,看到的是一张干净、略长、嘴唇轮廓分明、因而体现出刚毅个性的坦诚的脸。“你真行。你具备创业的素质。”他称赞钟铁龙,“你的脸相温和,也刚毅,不是那种奸商相貌,当你说事时那种刚毅就显了出来,让人放心。谈判,你一下子就能把对方拖下水,哈哈哈,可以啊你老弟。你将来肯定是要唱主角的。”

钟铁龙忙回答:“谢谢刘总夸奖。”

第十二章 王总

四月下旬,郑小玲生了个儿子,郑小玲在产房里生孩子时,钟铁龙攥着拳头在走道上徘徊,走过来又走过去,像匹骄躁不安的公马,很紧张又很激动,一双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因为他要当父亲了。岳母也在。岳母五十岁,还在工作,是请假来的。钟铁龙的母亲自然也来了,坐在郑小玲的母亲身旁,看上去像个乡下来的老佣人。母亲穿得一点都不讲究,不像岳母西装、白衬衫和紫色的羊毛背心什么的。母亲穿着深蓝色衣服,虽然干干净净,却没一点款式。母亲的脸也有些苍老和虚肿,脸色呈黄泥巴颜色――那是被黄家镇的太阳晒的。母亲皱着眉头对岳母说:“我不喜欢大城市,我走在大城市里心闷。”

岳母说:“那是你习惯在农村小镇上生活。”

母亲说:“是的,我习惯在黄家镇生活。”

钟铁龙就是听了母亲这么说后,暗笑着走开的。母亲一辈子没离开过黄家镇,这是她老人家第二次来长益市,是他早几天接来的。母亲只高兴了一天,第二天就不高兴了,一打开窗户,她就觉得空气有点呛鼻子,还有点灰尘扑扑,不像黄家镇有田野和树林的清纯空气飘入窗户。母亲看着他问:“龙伢子,大城市哪点好啊?还不如我们黄家镇。”

“黄家镇哪点好?”他问母亲。

母亲眷恋着她的黄家镇说:“黄家镇好,空气好些。再说,出门没这么多车。”母亲明年就六十岁了,看上去像是六十好远的人了。母亲已属于那种对生活和未来都心灰意冷的老女人。钟铁龙就两兄弟,中间夹个姐姐,但姐姐早些年死了,母亲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她的两个儿子都平安。母亲强调说:“不是小玲生孩子,用轿子抬我来我也不来。”

钟铁龙就笑,“妈,我晓得呢。”

孩子生下来了,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们是个男孩,有八斤二两。半个小时后,郑小玲被护士推出产房,钟铁龙把郑小玲抱上床休息,对郑小玲说:“亲爱的,你非常了不起。”

郑小玲听他这么夸她,幸福地一笑,接着就步入了深沉的睡眠。下午,儿子被医生放在婴儿车里推了出来。儿子的身体最长,脸也最光洁,抱到怀里时感觉重甸甸的。郑小玲非常疲惫和幸福的样子抱着儿子,一边解开衣服喂奶,一边问钟铁龙,“铁龙,你打算给我们的儿子取一个什么名字?”

钟铁龙嘿嘿一笑,“钟万林和钟万山中随便你选一个。”

郑小玲说:“妈,钟万林好听还是钟万山好听?”

她母亲说:“钟万林吧。家有万座森林,这名字好啊。”

过了两天,钟铁龙把老婆从医院接了回来。下午,他走进金阳娱乐公司,丁建坐在办公桌前看报。他叫了声“丁董”,丁董头也没抬地说:“你这两天跟会计把账交接清楚。”

他举头看丁董,丁董放下报纸,扫他一眼,“我不喜欢公司里的人有二心。”

钟铁龙“哦”了声,走进他和林总的办公室,从桌柜里拿出这几个月的发票和账单,与会计一笔笔地累计着。中午时,他离开了金阳娱乐公司,走在大街上,觉得四月的阳光照在身上还真舒服。这种舒服的感觉是他觉得自己成了自由人,他可以放手发展自己了。他想不是力总把他的话传给了丁董,就是龙行长把他的打算告诉了丁董。他决定去华盛房地产公司找王总,王总跟丁建也是朋友,但王总跟丁建又不是一路人,王总曾很欣赏钟铁龙地对钟铁龙说“你有事可以找我”。现在,他冲着王总的“欣赏”来了。

王总是这座城市里第一批从单位上走出来自己干,接着就发了财的老总。王总是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学的是历史,陈胜、吴广啊,刘邦、项羽啊,楚灵王、齐桓公、赵襄子等等,他都晓得。他原打算当历史小说家,都写了几十万字了,但他有一个任副省长的舅舅,舅舅见他趴在桌上写历史小说就提醒他道:“你别犯错误啊。”

王总的舅舅说中国没有好作家,因为中国人读小说都带着“有色眼镜”,就是在你的小说中找错误,人犯错误是难免的,但写成小说就白纸黑字了。王总觉得舅舅说得有理,于是弃文从商,把目光放到了赚钱上。就跟龙行长是靠父亲而做了市工商银行行长样,王总则是靠其舅舅成了千万富翁。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常常一纸批文就能捞到大把大把的钱,而王总的舅舅手中的那支笔就是专门在报告上签“同意”的。王总就是靠几纸批文改变了状况。前年,王总来夜总会玩时开的还是一辆白桑塔纳,去年开的却是黑奔驰了。王总是最早一批在长益市搞房地产的,地买进来很便宜,五千块钱一亩,他一家伙就买了六百亩。那六百亩地就是他舅舅大笔一挥,批的。那是一九八六年。一年后,那块地就涨到了三万一亩。隔了一年,又有一家公司找他,愿意出五万元一亩买他的地,他仍没买。直到去年,他才将六百亩地里的五百亩抛了,一家伙赚了五千万。王总用卖地赚的那五千万投资建房。他这人就是走财运,仿佛财神菩萨也是他舅舅,他建的房也卖得好,几栋楼还只建到一半就售完了。龙行长认识很多私营老板,把很多私营老板都看成没素质的个体户,但谈起王总时脸上竟有一抹敬重,说:“王总这人还有点文化,他坐在办公室读巨厚一本的《史记》,这畜生。”

王总是金阳夜总会的常客,他总是带一班人马来,一来就是几千或上万的消费。王总的大哥大总是响个不休,他高兴了就接,不高兴就对他的马仔说:“告诉他,我不在。”也不管对方是谁。王总是那种自视自己有一肚子墨水的商人,这样的商人自然就瞧很多人不来,就跟高大威猛的狮子瞧不起行走在它一旁的豹子样。他当然就我行我素,和自高自大,看人的眼神是把人往扁处看的,那一瞟,让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很渺小。王总打一个哈欠都有人伸手接,因为那在一些人看来是财神爷打哈欠,于是想沾沾仙气。王总常常来金阳夜总会采摘野花,这是男人一有了钱就想掠尽人间春色。

“这个妹子漂亮,跟我叫来。”他对他的马仔说。

他的马仔就赶紧去叫那个妹子,让那个妹子跟着王总开房睡觉。王总喜欢的妹子当然不是那些坐台小姐,这个有着几千万的老板,对那些坐台小姐连正眼也不望的,他喜欢的是来金阳夜总会唱歌的女歌手。她们不但天生丽质,还有一副赚钱的金嗓子,说话声音也好听。王总就爱玩一个个楚楚动人的女歌手,把那些女歌手弄到床上,给她们春药吃,让她们骚气冲天,缠着他玩火热的爱情。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认识王总的人都晓得王总爱玩这荤游戏,身上永远备着从地下渠道走私来的春药。但那天王总看中的女歌手已名花有主了。“主”是长益市的黑社会,在市区的东南西北都有当铺。当铺老板的手下是一批能打架的狠人。女歌手姓杨,长益市人,音乐学院毕业的,身材高高挑挑,往台上一站,一笑,真的挺惹男人喜欢。杨歌手每次来金阳夜总会唱歌都有保镖护送,她唱歌时保镖就站在后台叉着腰等她。

王总居然看上了她。“这个小杨不错。”

他的马仔不说话。

他又补了句:“这个小杨不错啊。”

他的马仔说:“老板,她是宏大当铺老板的情妇。”

王总看不起当铺,在王总掌握的知识里,当铺在旧社会是地痞流氓开的,就不悦道:“我管她是哪个的情妇?拿一千块钱点一首《红梅赞》,要她唱。”

他的马仔起身,送上一千块钱和一张点歌单,让杨歌手唱《红梅赞》。杨歌手唱歌时,马仔走到后台等她。杨歌手谢了幕,王总的马仔便走上去说:“我们老板要见你。”

杨歌手的保镖拍了下王总马仔的肩,“朋友,她还要到百花夜总会唱歌。”

王总的马仔是一家武馆出来的,有几招,一转身便把当铺保镖的手扭到背后,让那保镖一下子动荡不了。马仔说:“走开,告诉百花夜总会的老板,她今天不去了。”

杨歌手脸都白了。

马仔对杨歌手一笑:“走吧,小杨,我们老板要你陪他喝杯酒。”

杨歌手跟着王总的马仔走来,王总的马仔对杨歌手说:“这是我们老板。”

王总对杨歌手一笑,让她坐,为她倒了杯洋酒。杨歌手不肯喝地摇摇手,王总指着酒杯命令道:“喝啊,你。”

杨歌手就抿了口,目光四处搜索,坐立不安的样子。王总被法国人头马充昏了头,脸上就红灿灿的,就想跟她玩绚丽、火热的爱情。“你真美,歌也唱得好,老天爷让我们走到了一起,今天晚上你就不要再有什么想法了,等下我们开房去。”

然而十分钟后,有七个年轻人冲进了金阳夜总会,目光四处搜索,当然就看见了杨歌手和王总,就虎着脸直奔王总而来,把王总和王总的两个马仔及王总的三个朋友围在一起。几个人突然拔出砍刀就砍。王总站起身,往后倒退着走。一个年轻人绕到他身后,一把雪白的裁纸刀就架到他脖子上。“你想要命就老实点,”那人说,“不然老子砍死你。”

金阳夜总会此刻已如一锅开水样开了,冒着的可不是热气,而是血腥气,让人害怕。王总的两个马仔已被刀砍得血淋淋的了,其中一个马仔身上被砍了三刀,正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在那儿乱舞拳头,因为从头上流下来的血已把他的眼睛遮没了。另一个马仔挨了两刀,一刀砍在肩上,一刀砍在手上,血正在他身上乱流。

钟铁龙那天在金阳夜总会的楼上看丁董他们打牌,接到电话忙赶来了。他见一个人正举着裁纸刀要砍王总,赶紧走过去护住王总,喝道:“你们这是踢场子啊朋友?”

那个年轻人挥刀要砍他,他的动作比那青年快,将砍刀从那青年的手中夺过来,攥在手上,又飞起一脚踢掉另一把砍刀。小马接到电话,也从金阳迪斯科舞厅飞奔而来,一拳把一个持着刀要砍人的年轻人的下巴打掉了,那青年叫了了声“哎哟”,就蹲下了身。小马又一拳把一个小伙子打得往后倒退了三四步。金阳夜总会里的几个保安先是在一旁围着,见钟铁龙和赶来的小马动起了手,就相继冲上来,于是打成了一团。林总拨打了110,110的民警赶来,将那五个竟敢跑进夜总会砍人的流氓抓了。另外两个跑了。

王总很欣赏钟铁龙的果敢行为。120的急救车来了,王总让救护人员把那个因流血过多而昏迷的马仔抬上急救车,自己走向了奔驰车。钟铁龙一脸陪笑地护送他到奔驰车前,他把一张名片递给钟铁龙,很欣赏钟铁龙的模样一笑,拍拍钟铁龙的肩膀说:“今天谢你了,不是你,我就被这帮流氓砍了。你有事可以找我。”

这事发生在去年年底,现在钟铁龙来了。

王总是见过世面的人,美国啊、香港啊、新加坡啊都去过,还去西欧打了个转身,还在俄罗斯的圣彼得堡住了半个月,当然就晓得什么叫荣华富贵。他的办公室就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墙上贴了华丽的意大利墙纸,顶也吊着宫殿那种华贵的顶,办公桌是红木的,椅子也是红木椅子,当然还有宽大的真皮沙发。一边的墙上还供了个坐在莲花上的观音菩萨,菩萨前设了个香炉,烧着三根香,是真香在烧,屋里就有一股庙里才能嗅见的香味儿。而最让钟铁龙留意到的是一只载着满舱金元宝的十分精美的帆船,这帆船有半张茶几大,通体珠光宝气的,搁在王总身后的正墙上,墙上还画了波涛汹涌的海浪,仿佛正在航行。王总见进来的是钟铁龙,就高兴道:“哎呀,你坐。”

钟铁龙笑着坐到了那张黄牛皮沙发上,注意到王总放下的书是很厚一本的《资治通鉴》,他想起龙行长说的话便一笑。王总递支软中华香烟给他,也坐到沙发上。两人说了几句话,钟铁龙看了眼墙上的船,望着王总说:“王总,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

王总客气道:“说吧,什么事?”

“我想找你借钱。”

王总傲气的模样瞟着他,“借多少?”

“二十万。”

王总又看他一眼,“借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在银城大酒店租了半层楼,想搞一个桑拿中心。”钟铁龙说,脸上布置着很多诚恳的笑,“我借一年为限,一年后我连本带息还你二十三万。”

“息就算了,几个朋友,什么息不息的!你开桑拿中心?你一个人干?”

“我还有一个伙伴。”

王总怀疑地瞟他一眼,将手中的强力牌火机抛到空中,又接住,问他:“你开桑拿中心,搞这种生意,你在公安局和派出所有亲戚还是朋友?”

“没有。”

王总起身,回到桌前坐下,目光投在《资治通鉴》上,“那你不是找死?”

“工商行的龙行长跟公安局的刘副局长是哥们,龙行长说他替我摆平公安。”

“公安是那么好摆平的?你跟公安没有铁关系你这桑拿中心就难以搞下去。”

钟铁龙说:“到时候我还要仰仗你王总。王总在公安方面有没有熟人?”

“熟人很多,治安队长、副队长我都认识,”王总摸着厚厚的《资治通鉴》说,“不过公安还真的难招呼,招呼了这个没招呼那个就等于白招呼。公安是六亲不认的,很难摆平,你一个外地人,还是搞点别的生意安全些。”

王总喜欢读这样的书,钟铁龙想,这书里一定有做人和做事的道理,不然王总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也不会读。我也要买几本古书读读,了解点历史,说不定对自己会有帮助什么的。他坚持着说:“别的生意都有人做,搞桑拿可能好赚钱点。”

王总喝口茶,想了想说:“你硬要搞,我只能借你十万,算是对你那天晚上的回报。”王总笑笑,“我这人是有恩必报。息不要你的。一年后你有钱就还,没钱,拖一拖也没事。”

钟铁龙冲王总打了个感激的拱手说:“谢谢王总提携。”

王总拿起座机打电话,让财会室的人开一张十万元的现金支票送来。只一会,一个漂亮女人拿着张十万元的现金支票放到王总的办公桌上,王总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金笔,金笔的尾端刻着他的私章。他在用户签名盖章处盖了私章,把支票递给钟铁龙说:“小钟,我多两句嘴,你人聪明,但做人要低调,不要跟公安、政府干部和客人斗。不然你发不了财。”

钟铁龙说:“谢谢王总忠告,我一定低调。”

王总继续看着他说:“做生意,想做一个好商人,要学会吃透‘舍得’两个字,有舍才有得,不要怕吃亏,能吃小亏的人才能占大便宜,懂吗?”

钟铁龙很感激地回答王总说:“您真是一句话点醒了我。”

王总见钟铁龙一副愚子可教相,就接着说:“客人闹事你也要心平气和,就是理在你这头,也要放让。你年轻,就容易犯年轻气盛的毛病,要学会吃亏,吃亏是舍,先舍后得,这是生意上的逻辑。做人,最大的学问是化敌为友。钱这东西是身外之物,有钱赚就多赚,没有就少赚,不要强求。”王总伸出一枚指头,“做生意只有一个原则:和气生财。”

钟铁龙觉得王总说得太对了,“我一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王总。”

这天下午,王总打开名片夹,找一个老板的名片,当然就看见了钟铁龙的名片,名片上印着金阳夜总会的电话和钟铁龙的叩机号码。事实上,表面上大气的王总把十万元借给钟铁龙后,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嘴一张气一喷就“喷”出去了十万,真是财大气粗!他心里清楚,钟铁龙在长益市搞那种生意是很难立足的,因为长益市是内陆市,不是香港和深圳,要想那十万块钱不打水漂,就得帮一下钟铁龙,他虽然与公安交道不多,但也认识几个。在金阳夜总会的那个晚上,不是钟铁龙出手相救,说不定他就像他那两个没用的马仔样躺在医院里了。这么一想,他打了钟铁龙的叩机,钟铁龙回话时,他让钟铁龙来他公司一下。

钟铁龙西装革履的样子来了,王总递支熊猫牌烟给钟铁龙,“这是小平同志抽的烟,我一个朋友送了我几条。试试烟味。”

钟铁龙点上熊猫牌香烟,恭维说:“这烟的味道是纯些。”

王总看着他笑,“你的桑拿中心开张没有?”

“还没有,开张时一定请王总亲临指导。”

王总吸一口熊猫牌烟,将那口烟吐到空中,“我读史有一个感受,那些巨贪的人都栽了,无论是贪权的还是贪财的!所以做人不要太贪,贪字去掉上面那一点就是‘贫’字。”

钟铁龙觉得王总与丁建、力总他们不一样,有点儒商的味道,就想王总真的能当他老师,忙道:“我懂。王总,你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我琢磨和学习。”

王总又告诫钟铁龙:“你一定要多读些书。”他望了眼他的书柜,书柜里一书柜的书,“有些老板,根本就不读书,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这样的人迟早会被淘汰。”

钟铁龙一笑,“我确实要向你学习,我这辈子认识了你,真是有幸。”

王总也觉得自己很优秀说:“跟我做朋友的人都发了财。我这人‘旺’朋友。”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王总邀钟铁龙上蓝天大酒店吃晚饭,他准备跟钟铁龙介绍几个公安朋友。他让他的马仔给那几个公安朋友打电话,约他们去蓝天大酒店吃晚饭。他的马仔就翻开一个专记电话号码的小本子,忙着跟一个个人打电话。

王总说:“走吧。”

他们下到一楼,停车场上停着他那辆黑奔驰,奔驰黑亮亮的,连一点灰尘都没沾,这是司机用鸡毛掸子把落在奔驰车上的灰尘打掉了。奔驰车比起丁董的皇冠轿车,当然又高级了几个档次,感觉上宽敞和舒适多了。钟铁龙欣赏着车内的装饰,说:“我以后赚了钱,也要买一辆奔驰车。王总,奔驰车要好多钱一辆?”

“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钟铁龙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那我不敢奢望了。”

王总笑笑,又递支熊猫烟给钟铁龙,汽车启动了,徐徐向大街上驶去。从奔驰车里下来,就是蓝天大酒店的玻璃大门。两人走进了长益市最豪华的大酒店。钟铁龙有些感动,他一无名小卒,又是外地人,哪里又受得住王总这么客气的款待?他觉得自己不配坐在这里吃饭道:“王总,在这里吃餐饭很贵的吧?”

“没什么。”王总说,“我特意帮你叫来了几个公安朋友。”

钟铁龙何尝被人这么抬爱过?感动得腿一软,简直想跪下来,“王总,谢谢你帮我。”

王总说:“公安局的人说话,你不要全信。在公安局混的人,脑袋里有很多小九九,要钱,又看重自己那身老虎皮,跟他们打交道,你只能信他们一半。”

钟铁龙满脸听懂的表情道:“我记住了。”

来了几个公安,都是王总的朋友。王总有钱,又有一个那样的舅舅,这几个公安对王总就很客气。其中一个公安是长益市公安局的刘副局长,他是个身体微胖的中年男人,四十来岁,一张胖脸,两撇眉毛很浓,眉宇间游荡着一股煞气。钟铁龙在荧光屏上不下十次地见过他!刘副局长喜欢出风头,时常在荧光屏上大发议论,针对社会上发生的丑恶现象和犯罪分子进行严厉谴责,一口一个“坚决”,无非是坚决打击犯罪分子之类的话。钟铁龙一看见刘副局长,不觉就打了个哆嗦,幸亏刘副局长和王总及另外几名公安都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脸上。那一个哆嗦只是一瞬间,他立即将内心的恐惧镇压了。王总跟刘副局长握完手,忙把钟铁龙介绍给刘副局长说:“钟铁龙,我朋友。”

钟铁龙忙讨好的样子伸出手要跟刘副局长握。刘副局长不像那几个公安随便,没对他伸出手,只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钟铁龙有点尴尬地缩回了手。王总觑见了,笑笑,“刘局长,我朋友准备在银城大酒店开家桑拿中心,到时候你可不能下令你的弟兄们去吵事啊。”

刘副局长在公安局是分管治安这条线的,他的胖脸上展开了一大片波浪一样的笑,“只要不违法就好说,哈哈哈哈。”

钟铁龙觉得刘副局长的哈哈打得掷地有声,就想到底是当副局长的,声音听上去都富贵。刘副局长官最大,自然就当仁不让地坐上席。一桌子人喝着XO,喝了三个小时,都喝得醉熏熏的。钟铁龙坐在一角,目光默默地打量着一个个人,听他们说事和人。他跟他们不熟,就没有插话的份儿,只是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子听他们谈论,暗想自己要爬到与他们平起平坐,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不知要奋斗多少年。在他看来,人的价值,说穿了其实就是钱和权的价值。有钱,哪怕你再没地位都能赢得尊敬。王总说话很傲气,一是王总本身是名大学毕业生,自视自己有文化;二、王总是大老板,有钱,那目光当然就瞧人不来。钟铁龙觉得王总脸上的那种傲慢是断断不可模仿的,那种骄傲的表情在王总脸上也许别人能接受,但那种表情如果移植到他脸上,那就没人能接受了。这就跟西施皱眉,东施效仿,不是一个味一样。王总告诫他要低调,但王总自己一得意起来,表现的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钟铁龙暗暗觉得攀上刘副局长这棵大树,自己在长益市的日子一定会好过些。人要会来事,还要会巴结人,他想,忙起身,双手捧着酒杯,恭敬的模样看着刘副局长说:“刘局长,我敬您一杯酒,请赏脸好吗?”

刘副局长望钟铁龙一眼,没端酒杯,而是摆摆手说:“我不能喝了。”

王总喝得七分醉了,见刘副局长不给钟铁龙面子,又见钟铁龙站在那里很尴尬的样子,就指着钟铁龙,对刘副局长等几个公安夸张道:“这位朋友救过我的命!所以我想帮他。”

刘副局长听王总这么说,就端起酒杯望着钟铁龙笑笑:“来,喝一口。”

钟铁龙跟刘副局长碰了杯,“局长您随意,我一口干。”说完,他一仰脖子,将大半杯XO倒入嘴中。他坐下时王总叫了声“好”,他望着王总,对王总打个拱手,这才回答王总说的“救过我的命”的话道:“王总你言重了言重了。”

王总喝多了酒舌头就大了,思维也没开始清晰,他说:“我这位朋朋友准备在在在银城大酒店开开家桑桑桑拿中心,到到时候你你们要捧捧场啊。”

刘副局长嘿嘿一笑,问:“桑拿中心是洗澡的吧?”

钟铁龙说:“是的,到时候请你们赏光。”

刘副局长说:“北方人喜欢聚在一起洗澡,南方人可没这个习惯啊。”

王总说:“刘刘局长,他开的桑桑桑拿中心会会有小小姐,小姐可以替你你你搓搓背。”

刘副局长哈哈一笑,“原来是这回事。”他望一眼钟铁龙,又说:“我提醒你,小钟,别搞违法的事。我是党员,违背党性和原则的事我不会做的。”

“那当当然,违背党党性和原原原则的事我我也不会要您做。”王总喝得眼睛都红了,“我我们都不会叫您局长去做违违背党党性的事。”

另一公安也表态说:“我也是这个原则。党性第一,朋友第二。”

王总可不是拉他们来开党员会讨论党性和原则的,王总说:“等下我我们去金金阳夜总会听听听歌去。去夜夜总会玩玩不违背党党性吧?现在不谈党党性,喝喝酒。”

一桌人就笑。

第十三章 力总

钟铁龙知道自己年轻,做人和做事里有很多道理他都不懂,要想立足于社会,就得给自己补课。他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句话,人做得好才能发财,这是王总坐在奔驰车上对他说的。他跑进书店买了《史记》和厚厚的《资治通鉴》,有时间就啃。五一节那天,钟铁龙正在琢磨着刘邦由弱变强而项羽由强渐弱的道理在哪里?石小刚就雄纠纠地来了。广州的太阳比长益市的太阳要灼热和持久,把石小刚的脸晒黑了。石小刚不是一个人来,还带来一个云南妹。云南妹脸色黑黑的,个头不高不矮,但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双得很美,目光像月光一样清澈,又像火球一样热辣。他把云南妹介绍给钟铁龙:“我女朋友,中山大学毕业的。”

云南妹笑笑,像日本电影里的日本姑娘样说:“请多关照。”

钟铁龙放下《史记》,瞧着石小刚从广州拐来的漂亮女人,觉得石小刚的命不错。他打量了几眼石小刚称呼的云南妹,开她的玩笑说:“你是日本人?”

“不是,我是大理国人。”

“少数民族?”

“我母亲是傣族,父亲是汉族。我是混血儿。”

“混血儿都很聪明,难怪能考上广州中山大学。”

云南妹一笑,笑得很清爽,“考上大学不算什么。”

石小刚和云南妹在钟铁龙的两居室里吃了晚饭,晚饭是钟铁龙的母亲做的,郑小玲还在坐月子。儿子钟万林睡在郑小玲的胳膊弯里,睡得很熟,怎么逗也逗不醒。

石小刚嘻开大嘴说:“他真可爱,脸上的皮肤同豆腐做的样,好嫩好嫩的。”

郑小玲望一眼云南妹说:“那你们也生一个吧。”

“是要做一个出来了,”石小刚这么回答。

云南妹脸上有点夸张的表情道:“我怕生孩子,很恐怖的吧?”

郑小玲一脸母爱地笑道:“一点也不恐怖。”

石小刚对云南妹说:“郑小玲是我们电工厂的厂花。”

郑小玲不好意思了,“不是的,那是他们封的,不关我的事。”

云南妹瞧了几眼郑小玲,“嫂子的确挺漂亮。”

石小刚把目光投到钟铁龙捧在手中又准备看的《史记》上,“你读这样的书?”

钟铁龙就笑,“想了解一下历史,看看我们的古人是怎么做的。”

石小刚不屑道:“司马迁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太遥远了,那有什么好看的?”

“古为今用么,”钟铁龙说,“了解一下也是好的,你说呢?”

“我没精力了解,”石小刚说,“今天的东西都了解不过来,还有什么精力了解历史。”

石小刚不但带来了长得有几分像傣族女孩的云南妹,还带了十七万人民币。钱装在一只绿色的密码箱里,一打开,全是一百一叠的,十七叠。有五万是石小刚这三年存下来的,另外十二万是他找他的大学同学和另外两个在广州工作的老乡借的。他说:“钱就这么多,我在广州结识和交往的那些人都不是老板,还差三万,实在没人可借了。”

钟铁龙说:“没事没事。”

钟铁龙事先跟石小刚租了套带家具的两室一厅。房子在另一条街。钟铁龙带着石小刚和云南妹走进了那条街。这也是条平民百姓居住的小街,破破烂烂的,钟铁龙替石小刚租的房子在六楼。石小刚说:“到了六月伏天,这间房子可能会有蛮热。”

“热没什么要紧,到时候你可以装台空调。”

石小刚拎开水龙头,涌出一股黄水,黄水过后清水就流出来了。石小刚说:“行。这里离湘江比较近,夏天的晚上可以到湘江里游游泳,游累了再回来睡觉。”

云南妹一脸浪漫的样子打开窗户,让空气流进来,因为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窗户打开了,风把室内的霉气吹走了。石小刚问钟铁龙:“这里有学校没有?”

“怎么?就考虑到孩子读书的事情了?你想在这儿住一辈子?”

“哪里会想那么远,我是想有学校就有篮球场,可以打打篮球。”

晚上,钟铁龙打龙行长的手机,龙行长说他在家陪老婆。钟铁龙问龙行长家在哪里,龙行长告诉他:“在蔡锷路的银行宿舍。怎么?有事吗?”

钟铁龙回答龙行长:“是有点事。”

龙行长住着三室一厅房,家里的布局是他和老婆一间房,女儿一间房,还有一间书房。龙行长家装修得很客气,吊了三级顶,墙上贴了粉红色的意大利墙纸,地上铺着枣红色木地板。客厅有一桌麻将,洗得稀里哗啦响,不过不是龙行长打,而是他老婆同几个女人打,龙行长在一旁看,既看麻将又看电视。钟铁龙走进去时拎着只鼓鼓的黑皮包,龙行长看了眼,知道包里有内容,就领他进了书房。书房里有一墙壁书,很多新书恐怕翻都没翻过。龙行长哪里有闲心看书,他的大多数晚上不是泡夜总会就是同四川妹呆在宾馆或酒店的哪间房子里搞色情活动,剩下的两个晚上他宁可看老婆打麻将或一集集电视连续剧,也没心思看一页页破书。钟铁龙尽管晓得书在龙行长的书柜里不过是装点门面,仍一口赞扬说:“龙行长真是饱学之士,难怪你的头脑跟别人不同,原来装了这么多书。”

龙行长很高兴他这么说,嘿嘿嘿笑着。“书我还是翻翻的,有朋友说,不看书,不充电,不吸取营养,人活在世上不等于是个白痴?”

“那是那是,龙行长给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钟铁龙说,打开包,拿出十沓百元钞票,递给龙行长。“这是十万,为了不让你怀疑我的诚信,先付给你。”

龙行长笑了,那种笑真的是见钱眼开的笑。“这不好吧小钟?”

“没事,”钟铁龙说,“除非你自己说出去,不会有第三个人晓得我们之间的事。”

龙行长摸着自己的脸颊,不敢接地看着他。“我怕犯错误呢。”

“我这人嘴巴很稳,不会把我们的事讲出去。”钟铁龙笑笑,“早一向王总在蓝天大酒店请客,叫来了一帮公安朋友,我认识了你说的刘副局长。”

电话响了。龙行长忙把钟铁龙递上来的钱塞进书桌抽屉,这才接电话。电话是力总打来的,找他去打麻将。“力总打来的,三缺一。”他放下电话时看着钟铁龙。

钟铁龙说:“我要走了,我还有事。贷款的事请龙行长放在心上。”

龙行长笑笑,“放心,过两天就跟你把这事办了。”

钟铁龙去了石小刚家。他敲了半天门,石小刚才穿着汗衫、短裤走来开门。卧室的门关着,云南妹睡在卧室里。他望一眼石小刚说:“我肚子有点饿了,出去吃宵夜吧?”

石小刚说:“那我换条裤子。”

石小刚就推门进卧室换了条长裤,两人下楼,走进街头的一家餐馆。餐馆里有一桌人在吃宵夜,划拳、喝酒,吵吵闹闹的。钟铁龙让老板把桌子搬到门外,两人坐下,看着小街上的行人。钟铁龙望一眼石小刚,“我才把十万块钱送去了。”

石小刚把目光放到钟铁龙脸上,钟铁龙说:“贷款的事应该没问题了。”

餐馆老板把两人点的菜端上来,石小刚要了两瓶啤酒,两人就吹着啤酒瓶。石小刚很开心,觉得他们可以大干一番了,他吃了口菜,“等把这里的事落妥了,我们去一趟广州。我回来前的一天还到了桑拿中心,好热闹的,生意好得不行。真的是饱暖思淫欲。”

“但愿我们也生意好。”钟铁龙举起啤酒瓶,两人碰了下啤酒瓶。他又说:“王总已替我把前面的路铺平了,公安局刘副局长是王总的朋友。”他望了眼四周,没人,但还是放低声音对石小刚说:“老实跟你说,当刘副局长走到我面前时,我心里打了个冷噤。他哪里晓得他挖空心思要抓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石小刚望着钟铁龙,“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居然能和公安局长同桌吃饭。”

钟铁龙说:“我只用了一秒钟就把自己镇静了。”

石小刚就欣赏地看着钟铁龙,“所以我觉得我选择你做合作伙伴没有错。”

钟铁龙告诉石小刚,“我这人你不要操心,我绝不做甫志高,打死我我也不会吐一个字,因为吐了也是死。我现在还想活,我已经有儿子了,而且我很爱郑小玲,为了她,我也要谨慎地活着。你现在有了云南妹,也要绷紧一根弦地活着。”

石小刚认同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光想自己,还要想想自己的亲人。”

两人嘬了很久的啤酒,一起商讨着未来。钟铁龙和石小刚这两颗发热的大脑里都充斥着金钱。两人这三年虽然没生活在一起,可彼此牵挂,心灵就相通,望一眼对方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人坐在长益市的夜空下,嘬着啤酒,边激动的憧憬着未来。钟铁龙说:“我这几年在丁老板手下干,感到改变我们男人的命运,其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求功名,以功名换取权位;另一条是求财,以钱财改变地位。我们选择了第二条路,这是一条捷径,无须一步步向上爬,看上去简单,其实更凶险。”他说到这里,脑海出现了他和石小刚抢钱的那一幕,他干吼一声,驱赶开那罪恶的一幕,“来,为我们放手拼搏——干杯!”

石小刚举起啤酒瓶,碰了下,“是该轮到我们发财了。”

这天下午,钟铁龙步入了银城大酒店刘总的办公室。刘总正和几个人在办公室打麻将。他的手气不怎么好,因而脸上一片阴云。他瞟一眼走进来的钟铁龙,又埋头打牌,嘴里骂骂咧咧的,一点也不像个老总。刘总是个贪婪的小气鬼,一辈子都是花公家的钱。他的大方体现在花公款上,凡是他请客,吃饭、喝酒、住店都要对方开票,他好拿到财务室报销。打麻将是没法开票的,他当然就很想扳回他输掉的二千三百元钱,就更加阴着脸打牌。其实并没人在乎他阴着脸,因为那些人都是把人往死里“打”的赌徒,一点也不讲情面。刘总见对方和了牌,把牌一推说:“老子和三六九万都和你不赢,这是什么鬼手气!”

对方就笑。

钟铁龙不打麻将,但看还是看得懂。他走到刘总一旁看着,刘总手上的牌很难成为一句句的话,起手有时连一句话都没有,摸到快听牌了,上手或者下手就和牌了,不是他放炮就是人家自摸。刘总就阴着脸骂一句“臭牌”,又阴着脸洗牌。

一桌麻将打到五点半钟,下手无论如何也不玩了,说他约了个处长吃晚饭。他收拾东西,把烟啊打火机啊往包里放。刘总还想玩,说:“打个电话要他改期……”

下手马上说:“不可能的,你要晓得我约这个处长吃饭约了一个多月才约到。”

下手匆匆走了,一张桌子就变成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笑着的钟铁龙脸上。刘总说:“你玩不?”

钟铁龙摇头,装不懂麻将说:“我不会打麻将。”

一桌麻将自然散了,刘总心情不畅快,身也没起地目送着他们。刘总把穿着老人头皮鞋的脚架到茶几上,仰头,脸上灰蒙蒙地叹了口气。钟铁龙知道刘总输了钱心里不快,想刘总也太小气了。他打开包,拿出五叠百元一张的人民币。“刘总,”他说,“这是五万块钱。”

刘总就用一双眼睛正视他一眼,“合同还没签你就把钱送来了?”

钟铁龙解释:“我这人总是把事情做在前面,免得朋友们对我疑心。”

刘总高兴地起身说:“哦,还没跟你泡茶的。喝杯茶吧。”

钟铁龙是三点钟走进他办公室的,直到五点四十五分,刘总才想起要给他泡茶,而且还是看见五万元之后。钟铁龙觉得自己在刘总眼里太没地位了,恐怕属于那种想发财但无野心的乡下人。这样的人当然不值得身为银城大酒店的刘总经理尊敬。他深感人有时候干什么事是被逼的,社会逼人,人逼人,一个眼神能把你刺死,一句话能把你噎死。你没有钱没有地位,最好是缩在家里跟老婆过日子,不要跑到社会上混,因为人家不会把你当人看。他恶狠狠地想,人要在这个社会立起来,让人另眼相看,就得打拼。

刘总用一次性杯子为钟铁龙泡了杯毛尖,端给钟铁龙,把钟铁龙放在茶几上的五万元收进抽屉,锁上。他心情好多了。“还是你们好,不受约束。”他拍了下钟铁龙的肩,“像我们拿公家的工资,吃公家的饭,时时刻刻受公家管,没有你们自由。我羡慕你呢,铁哥。”

钟铁龙惊讶了下,他没想到一向自高自大的不把他这个外地人放在眼里的刘总,这个时常用一种冷淡的目光打量他的于长益市成长起来的刘总,这个经常西装革履地出入这种场合那种场合的刘总,居然称他这个外地人“铁哥”!他明白,这是钱把刘总脸上的自高自大打掉了。钱这东西就是具备魔力,可以把人的自尊打得乌七八糟。他想,用一种轻蔑自己的语气说:“哪里,你们好些,我们没保障,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穷光蛋。”

刘总哈哈一笑,“走,吃饭去。”

星期五上午,钟铁龙走进了力总的办公室。力总正在另间办公室里召集他的手下开会。钟铁龙便在力总办公室里欣赏着字画和古董。他等了一个小时,他想要是来的是龙行长,当然就不用等,真是人微言轻,人家就可以把你晾在一旁不管。他更加渴望改变自己,不觉捏紧了拳头,把气愤的目光投到天空中。天上有一朵乌云正缓缓前移。

力总西装革履地来了,对他开玩笑道:“钟总,有何指示?”

钟铁龙赶忙陪笑地自贱道:“手肿脚肿呢,叫我小钟听起舒服些。”

力总很绅士派头地坐到椅子上,递支烟给钟铁龙,“抽烟,钟总。”

钟铁龙接了力总给他的三五烟,望着风度翩翩的力总。力总自己开口道:“你说的事,我还真不好担保。早几天跟丁董打麻将,丁董要我不要给你做经济担保。”

钟铁龙一脸灰白,“昨天我到了龙行长办公室,龙行长要我找你担保。”

“龙行长贷的是公家的款,只要有人替你担保,他就贷钱给你。”力总说,把背靠到转椅上,用一双没什么表情的眼睛望着钟铁龙。

钟铁龙却感觉到他的目光里有冷笑,心就颤了下。力总又说:“我倒没什么别的顾及,只是丁董特意这么跟我说,这让我有点小为难。”他白净的脸上露出难色,“我跟丁董是好朋友,他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好跟他过不去。你最好是找别人担保。”

钟铁龙想到了王总,但他已经找王总借了十万,又要他做经济担保,这好像说不过去。他说:“我在长益市就你们几位朋友,龙行长指定我找你……”

力总坐正姿势,回绝他说:“你要龙行长另外跟你找一个人担保,丁董晓得了会对我有意见,都是朋友,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会为难,你说呢?”

“那我跟龙行长打个电话可以吗?”

力总瞟一眼桌上的电话,淡淡道:“你打吧。”

钟铁龙就拿起力总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龙行长的手机,通了,龙行长接了。钟铁龙把力总的意思说给了龙行长听,龙行长在电话那头说:“你把电话给力总,我跟他说。”

钟铁龙把话筒给了力总,力总满脸堆笑地对着话筒差不多是嗲声嗲地叫了声:“龙行长,亲爱的,有什么指示?”

龙行长在电话那头叽叽咕咕地说了五分钟,力总的脸上先是犹豫、申辩和解释,接着口气就变柔和了,一口一个“可以”或“好的”。力总把话筒递给钟铁龙,龙行长在话筒那头对钟铁龙说:“我跟力总约好了,下周星期一上午十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你放心,力总不敢得罪我,他要做银行的装修业务就不敢得罪我龙某。这事敲定了。”

钟铁龙听了这话十分感动,忙回答龙行长:“谢谢龙行长。”

龙行长说:“谢你自己。”

钟铁龙可以想象龙行长胖脸上的高兴或不高兴,龙行长可不是一个把心思放在肚子里烂掉的人。他从小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高兴了就一脸的喜悦,好像出了太阳。不高兴了脸上就不高兴,也不管对方是张三还是李四,这也可能是北方人的特点:直爽。钟铁龙清楚不是那十万块钱,龙行长那样的公子哥儿也不会帮他钟铁龙。他放下电话,力总笑看着他,脸上就是合作的表情了,“龙行长开口了,我可不敢得罪他,他是我的财神爷。”他说,“下周星期一上午九点半,你到我公司来。”

钟铁龙心里一暖,看着力总的目光就很坦诚,“力总,我以后会报答你。”

力总就用心地瞟一眼他,那探索的目光在钟铁龙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应该的,都是朋友,不过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很直爽,把语气也变淡了,“而是看在龙行长的面子上。所以你要报答的不是我,而是龙行长。”

钟铁龙当然懂,说:“再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

星期一一早,还只八点钟石小刚就来了。钟铁龙还在床上,钟铁龙听见石小刚对他母亲说“钟伯妈您好”。钟铁龙对醒在床上的郑小玲说:“石小刚来了。”

石小刚穿一身绿西装,打了个根蓝印花领带,皮鞋擦得锃亮,看上去很清爽、精干。钟铁龙便一笑,“你今天收拾得蛮可以吧,小刚。”

石小刚说:“那还用说。要搞路了,总不能随随便便没一点新气象。”

钟铁龙就很欣赏地看着石小刚,“你穿绿色的西装很好看。”

石小刚嘻嘻一笑,“云南妹跟我买的。”

钟铁龙觉得石小刚笑得很灿烂,这是被云南妹的爱情滋润的。男人有了爱情,好像船舶有了港湾。“云南妹有眼光,”钟铁龙说,“到底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两人出了门。九点钟,他们便到了金天装饰公司。力总还没来,公司里几个搞设计的年轻人来了,有的还在吃早点,手里拿着面包啃着。两人就走过去看他们画图纸。那时候还没电脑画图,一切图纸都是手绘。一个个子很高的青年正在画一家酒店的门厅装修效果图。钟铁龙看了看,觉得他画得好,便说:“我们准备搞桑拿中心,到时请你跟我们设计一下。”

高个子青年说:“好的好的,你们是力总的朋友?”

钟铁龙说:“是,力总约我们来的。”

力总来了,头上戴着顶白太阳帽,一件白色的休闲西服敞在身上,一条隐条纹裤,脚上一双耐克旅游鞋。力总的脸圆圆的,看上去像去旅行。力总喜欢这种装束,这种装束也适合他向往自由的天性。力总对高个子青年说:“图纸出来没有?甲方下午要看。”

“下午可以出来,”高个子青年笑笑,“没问题。”

力总走上来看了看图纸,转身对钟铁龙说:“走吧?”

钟铁龙把石小刚介绍给力总认识,“我的搭当,姓石,也是大学毕业生。”

力总折过头扫了石小刚一眼,没伸手,只是点了下头。他走进办公室,拿了工商执照,还拿了公章和私章。力总脸上有一抹不悦,因这事不是他愿意干的。钟铁龙瞥着力总,看到了他脸上的不悦,脸上挤出笑说:“力总,真的要麻烦你。”

力总不答,三个人下楼,力总打开车门说:“上车吧。”

车内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喜欢玩浪漫的力总在车内打的香水。力总还真是那种追求浪漫的年轻人,身边的女人从来是一个一个的。力总开车的姿势也相当休闲,不像那种一本正经地坐着开车的样子。力总开着车向工商银行驶去。钟铁龙和石小刚坐在他车上,觉得上帝对力总是真好,年青青的就让他有钱有车有房子有女人,还要怎样呢?石小刚对钟铁龙说:“我不敢指望汽车,我这辈子只要能有一台铃木王摩托车就行了。”

力总边驾驶着车边说:“我们公司的小高有一台这样的摩托。”

石小刚说:“我就想买一台铃木王骑骑。”

“这不要好多钱,一万六千块钱就可以了。”力总说。

“一万六千块钱不少了,”钟铁龙故意这么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便降下音来说:“汽车我不敢想,我也打算买一辆摩托车带步。”

龙行长在办公室等他们,跷着二郎腿坐着,一边拿两枚硬币拔他下巴上的胡子,那样子似有点痛苦,因为毕竟有点疼。他的办公室里还坐着两个人,他的副手和一个专门负责信贷的科长。龙行长把他的副手和信贷科王科长介绍给他们。握手之后,龙行长让王科长打开隔壁小会议室门,小会议室里有一张椭圆形桌,很多贷款合同都是在这张椭圆形桌上签的。一女职员走来,为他们泡茶,六个大男人坐在椭圆桌前大谈国际国内形势,谈海湾战争和中东问题,谈改革开放后,人的道德观念是上升了还是下降了等等。龙行长仍然在下巴上钳胡子,动作很坚决,偏着脑袋,胖脸上似有抵御痛苦的果断表情。女职员走后,龙行长便让王科长把贷款协议书递给钟铁龙他们看,他继续拔着一根根胡子。“老子清一色的小七对自摸,还是海底。”他停止拔胡子,跟力总谈起了他昨晚打的一手麻将,“本来老子输了两千多,一把牌就摸回来了,最后赢了三千三百元。”

力总嘻嘻笑道:“那你手气好。”

力总是要恭维龙行长的,这是龙行长对于力总来说跟财神菩萨差不多,他脸上就有很多讨好。力总又说:“龙行长,我发现你的赌命真好。我很少看见你输钱。”

龙行长偏着脸说:“也输的,上次不就输了?”

“我不记得你哪次输了,”力总说。

龙行长大笑,“你这杂种,赢了老子的钱就不记得了!”

力总叫道:“我敢赢你的钱?我赢的是刘总的钱,我从没赢过你一分钱。”

钟铁龙看着协议书,看完又给石小刚看,石小刚也看了遍,觉得没问题,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名,注明了年月日。力总作为经济担保人在另一份协议书上签了他的大名,杨力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的,还公章私章地盖了一堆。

龙行长觉得事情办完了,问力总:“力总,晚上我们切磋不?”

力总笑笑:“我怕你青一色的小七对的海底啊。”

龙行长大笑,“你晓得怕?你把丁董叫上,我好久没跟他玩了。”

钟铁龙望着龙行长,龙行长肥头大耳,一副贵人相。他缓步走上去,握着龙行长的手,感觉龙行长的手软绵绵的,不是那种劳动人民的手,就更加觉得龙行长应该是他命里出现的贵人。早两个月,他去一个在本市很有点名望的算命先生家拜访,那是个高人,摸着他的左手,又仔细盯着他的脸看,说他的命相好,命里会有贵人相助。钟铁龙相信龙行长就是他命里出现的贵人!他说:“谢谢龙行长帮我。”

龙行长哈哈一笑,用他柔软的手掌拍拍他的肩,“没什么。”

三个人走出银行大门,又上了力总的车,向银城大酒店飙去。刘总在,穿一身银灰色西服,头发油光光地梳在脑后。刘总为三个人一一泡了茶,大家喝着茶,聊天,等力总公司的小高。小高来了,拎着包,额头上冒着汗。小高是匆匆赶来的,脸上还有颜料,那自然是画图纸时手弄到脸上的。力总指着他的鼻子说:“你鼻子上有蓝颜色。”

小高就用手掌揩了下说:“我没注意。”

小高二十多岁,一头长发,脸上还有些胡子,看上去很艺术家气质。小高脸上的笑容嘿嘿嘿的,那是一种自信和乐意跟人交往的笑容。几个人说了几句废话,刘总就领着他们下到六楼,让服务员打开会议室的门,又打开几间客房,让他们进去测量。小高从包里拿出皮尺、纸和笔,开始测量房间的尺寸,边作记录。

大家坐在一起讨论,会议室自然是改成桑拿中心的休息室,客房的卫生间一律改成洗淋浴的桑拿间。房间基本不动,只是将双人间改成单人间,还得加张门,上面有规定,任何娱乐场所,门上要开窗,门上不开窗,检查就不能通过。所以在房内再加张门,平时这张门不关,洗桑拿时便关上,一是为隔音,免得浪叫声四起,其次,搞检查的来时,也好做一些该做的事情。这加一张门是石小刚提出来的,因为在广州的那家桑拿中心,每间客房都是两张门。石小刚介绍说:“客人进来洗澡,外面的门关上,里面的门也关了。”

力总点头说:“这样也好些,客人也相对有安全感。”

中饭是在银城大酒店吃,点了好几个贵菜,钟铁龙请客。刘总见今天不由他买单,就什么菜贵便上什么菜,什么酒好他就要喝什么酒。钟铁龙笑笑,暗暗觉得刘总这人是不能做朋友的,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替朋友考虑支出。他觉得刘总、龙行长、丁董、王总和力总里,刘总是超级狡猾和超级自私的,这种一眼就能见出自私自利的人,其实活得并不高明,也不知他是怎么坐到总经理这位置上的!八成是他投靠了某局领导。一桌饭吃了三千七,吃得石小刚听到“三千七百元”这个数子时脸都白了。钟铁龙的脸没白,跟着丁建混时,丁建有时候请客花起钱来如流水,都是他去结帐,心自然就养大了。吃过饭,刘总因喝多了酒,回办公室睡觉了。力总没时间睡觉,公司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他回公司了。钟铁龙和石小刚走出酒店,石小刚的脸上有几分不快说:“今天一桌饭就吃了我们三千七,太冤枉了。”

钟铁龙不这样看,说:“不冤枉,看清了一个人。”

石小刚斜一眼钟铁龙,“看清了谁?”

钟铁龙本想说“看清了你,你太沉不住气了”,但转而改口道:“看清了刘总,这个人不能做朋友,只能利用。所以这顿饭吃得不冤枉。”

石小刚还在计较那三千七百元,“这么贵的一桌饭,这是杀猪呢。早晓得这么贵,就不应该在这里请他们吃饭。我觉得他们没什么了不起。”

“你不要低估他们,聪明不是写在脸上的。他们一生下来就比你我优越,我长在小镇上,你生在农村。他们能和我们交往,已经够看得起我们了。我们要这样看。”

石小刚不服气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心里一点也看不起他们。”

钟铁龙瞟一眼石小刚,觉得有必要开导他一下,“小刚,王总告诉我,要想发财就要先学会吃亏,有舍才有得,有几个一毛不拔的人发了财的?我们只能谦卑、再谦卑,懂吗?不要显得太精明了。你太精明了,谁敢跟你玩?舍得两个字是生意之道,王总说做生意就要吃透这两个字,很多人吃不透,所以发不了大财。另外,我们要认清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这个世界是人抬人,有本事还要别人抬。我父亲说聪明没用,要被人赏识,聪明才有用,不然聪明就像一袋米,放在家里起霉。这就是我父亲教育我做人的道理,先做崽,后做人。我们不能有半点看不起他们。”他问石小刚:“你晓得他们有好深的水吗?”

石小刚鼓起眼睛道:“那我怎么晓得?”

钟铁龙一笑,坦然说:“所以就不要看他们不起,现在我们是靠他们发财,假如他们都不帮我们,我们在长益市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吃去三千七算什么呢?”

石小刚叹口气说:“我没你这么好的心境。我从小生长在农村,我比你心疼钱。”

钟铁龙把烟蒂弹到街上,说:“我家也很穷,我也跟你一样心疼钱,以前比你还抠。那时我跟刘丽云谈爱,我连一件衣服都没送过她,就是舍不得用钱,结果我失去了她。王总的几句话点醒了我,让我茅塞顿开。该用的钱就要睁开眼睛用,亏吃在明处,让人能看见,这就是舍的道理。只有舍,才会有朋友,有朋友才好办事,这就是得。”

两人上了一辆的士,的士载着他们驶到了钟铁龙家。云南妹在他家,正跟郑小玲说话。郑小玲坐在床上,怀里抱着钟万林,钟万林正在吸母乳。钟铁龙走过去看了眼儿子,走过来递支烟给石小刚,云南妹批评石小刚说:“你要少抽烟,抽烟有害健康。”

石小刚因被钟铁龙抢白了几句,心里有点不悦道:“活那么长时间干嘛?”

云南妹说:“我不想你比我先死,你要死在我后面。”

钟铁龙看出石小刚不悦,就大笑,“小刚,女人就是比男人自私,连死都想死在男人的前面,想要男人先为她们悲伤。我就一定要死在你们前面,让你们为我们悲伤。”

郑小玲在卧室里说:“别死啊死的,讲点别的吧。”

石小刚无所谓道:“我们村里,一些老头子八十岁了还活得很健康,他们十几岁就开始抽烟了,还是抽自己种的旱烟。燥得死。”

云南妹说:“他们不比你们,他们每天搞劳动,生活的环境也没城市这么污染。”

钟铁龙看着石小刚和云南妹,云南妹脸上有一种少数民族女性的风情,她怎么会爱上石小刚的?想石小刚其实有点外强中干,小气,小气的人把钱看得重,小气的人还容易生意见,意见又生隔阂,隔阂会产生矛盾什么的。他不愿深想下去,人心隔肚皮,想也想不清。他走到晾台上,从晾台上望出去,一条街上人影幢幢,到处都是一栋栋宿舍楼。

第十四章 李所长

钟铁龙跟着石小刚走进了广州W宾馆的桑拿中心,这家W宾馆是中外合资的,有三十层楼,这在九十年代初很招眼,真有些鹤立鸡群。这家宾馆属于四星级宾馆,看上去比长益市的宾馆豪华和气派多了。石小刚第一次走进这家宾馆是一年前他的大学同学带他来的,那时这家宾馆刚开张,人气很旺,常常爆满。石小刚的大学同学是广州人,是那种不爱赌博,但爱女人的男人。广州人一天到晚打听哪里好玩,当然就打听到W宾馆的桑拿中心来了,不久又把石小刚带来了。石小刚跟他的大学同学来过两次,两次都是大学同学请客,后来大学同学不请了,石小刚就自己来了几次,他自然认识这里的老板,还认识“鸡头”。鸡头是个脸色黑黑的年轻人,小名叫“黑皮”,海南人,他的普通话里夹带着一些海南土话,听他说话有些费劲。石小刚说自己对黑皮的印象:“他很直爽,对客人很热情。你莫看黑皮是个鸡头,黑皮还真有钱,他抽的是中华烟,自己开一辆日本丰田佳美车。”

黑皮看见石小刚就拍石小刚的肩膀,“好久没看见你了,朋友你到哪里发财去了?”

石小刚反过来抓着黑皮的胳膊说:“没有发财,想发财,还得靠你呀。”

黑皮笑道:“靠我能发什么财?我是要靠你们才能发财。”

石小刚接过黑皮递给他的烟,黑皮对走拢来的一个年轻人说:“安排他们进去玩吧,叫两个最好的小姐。”

钟铁龙没说话,他被一名男青年领进了一间客房,客房果然像石小刚说的,有两张门,卫生间里有浴缸,还有个坐着能蒸出一身汗的桑拿间。房间里摆张床,床上铺着白床单和摆着白色的浴巾和枕头。一对沙发,沙发之间搁着张茶几。他在沙发上坐下,一名男青年端着杯热茶进来,将茶放到茶几上,说:“先生,请用茶。”男青年出去两分钟后,一名很漂亮的高高挑挑的小姐走来,脸上没有笑容,但有热情,她问钟铁龙:“先生,我可以吗?”

钟铁龙瞥她一眼,想她这么漂亮,怎么会干这种营生?她着一身白衣服,白衣服裹着她饱满的乳房,一条薄薄的白裤紧裹着她柔美的臀部。她见钟铁龙不说话,又小声问:“先生,我可以吗?”

钟铁龙想看看别的小姐,“不,我想换一个。”

小姐转身走了出去。一会儿后又有一小姐敲门进来,走进来的小姐也很漂亮,一双眼睛大大的,比刚才那个小姐略胖点儿,因而上身更显得丰满。她浅浅地笑了下,问钟铁龙:“先生,我可以吗?”

她也是穿身白衣服,白裤子紧裹着她线条丰满的大腿和臀部,脚上一双拖鞋。钟铁龙还想看看其他小姐,便说:“你叫一个更漂亮的来吧?”

小姐转身走了。一会儿后,第三个小姐来了,这小姐比刚才进来的小姐略矮一点,也苗条一点,同样是穿着白衣白裤,也许白衣白裤是一种干净的象征吧。小姐望着他,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先生,我可以吗?”

钟铁龙喜欢她说:“你可以。”

小姐一笑,亲昵的样子走上来亲了他脸蛋一口,拿起电话,向服务台的服务员报钟。小姐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就多了许多。“老公,”小姐改称他老公,“我替你脱衣服吧。”

钟铁龙是来享受服务的,说:“可以。”

小姐走过来,先是在他大腿上坐下,接着就给他脱衣服。小姐脱下他的西装,起身将他的西装挂在衣架上,又转过来,坐到他腿上,解他的衬衣钮扣。钟铁龙望着她,小姐替他解开衬衣钮扣,他就很合作地让她把衬衣脱下了。小姐表扬他说:“你真乖。”

他问她:“小姐是哪里人?”

“我是青岛人。先生去过青岛吗?”

“没去过。”

他们说了几句话,小姐帮他把裤子脱掉,说:“去洗澡吧先生?”

他起身,去洗澡。小姐走进来,拧开水龙头调水温。接着,小姐让他转过背来,小姐弯下身替他背上揩香皂。钟铁龙从没与女人同在一处洗过澡,想自己一个罪恶之人,竟在此处与如此美妙的女人洗澡,就激动。他转身把小姐抱住说:“我们到卧室去吧。”

小姐说:“不急呀老公,我会让你好好享受的。”

洗完澡,两人上床,小姐让他躺下,伸出舌头在他身上舔着。他闭着眼睛任小姐舔他的身体,脑海里出现了郑小玲,便想男人的誓言是说了就忘的,就一笑。随后,他就爬到小姐身上做他该做的事。做完那些事,他不敢怠慢地忙爬起床洗澡。洗完澡,他穿上衣裤走出客房,坐到休息室里休息。黑皮扫他一眼,问他:“老板,我们的小姐还可以吧?”

他回答黑皮:“非常好。”

石小刚神清气爽的样子走出来,看见黑皮坐在一旁,便高兴道:“黑皮,我和我朋友这次来广州,是特意来找你。”

黑皮一笑:“不会吧?来找我?我又不是女的。”

“找你有事,”石小刚说,很认真的模样看着黑皮。

“真找我有事?”黑皮怀疑地笑笑。

石小刚说:“是真的找你有事,我们出去说吧。”

两人把黑皮叫出W宾馆,叫到一家小餐馆吃晚饭,黑皮脸上很高兴,身为鸡头,晓得他是鸡头的人都有些看他不起,因为他是在女人身上赚钱,既然石小刚和钟铁龙看得起他,他脸上的笑容就十分猖狂。“我这人最讲义气了,”他用海南话说,脸上就一脸的义气,“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这人很看重朋友。男人没朋友活着就没意思啦。”

钟铁龙顺着黑皮的话说:“你说得对。我也朋友第一。”

“朋友就是朋友,”黑皮说,“朋友需要帮忙,我义不容辞。”

黑皮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在社会上混久了,自然能处理一些事情。石小刚说了他们来的目的,石小刚说:“我和我朋友准备在长益市银城大酒店开家桑拿中心,现在正搞装修,但小姐现在还没着落。我们还不熟悉这行,不知道去哪里找小姐。”

黑皮笑出了一口白白的牙齿,脸上就一脸的自信和骄傲,“小姐包在我身上啦,你们要多少小姐我就给你们多少小姐。小姐有的是。”

钟铁龙觉得黑皮是在吹牛皮讲大话样,“你说的是真的?”

黑皮喝口啤酒,“你们不知道,做这一行的小姐很多,小姐不是问题。”黑皮说到这里,一脸开心地看着钟铁龙和石小刚。他又喝口啤酒,脸上就很坦率,“我告诉你们,很多小姐都是在这里做做,然后又去别的酒店做做,她们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做一年以上。”黑皮再一次看着他俩,“客人都喜欢新鲜货,任何小姐在一个地方做久了,就没生意了。”

钟铁龙听明白了,“哦”了声。黑皮嘿嘿一笑,“我还可以跟你们调东北的小姐来。”黑皮说这话时目光都亮了,“那些妹子个个漂亮,人也老实,不像南方妹子调皮。我们桑拿中心以前杭州的妹子挺多,现在都是黑龙江的妹子。”

钟铁龙说:“怪不得她们说的都是普通话。”

黑皮说:“跟你做的那个是山东妹子,那个妹子怎么样?”

钟铁龙说:“不错。”

黑皮又笑,“我跟你说,她们以前没这么好,都是调教出来的。”

钟铁龙回想青岛妹在他身上舔来舔去的情景,问了句:“还要调教?”

“不调教不训练能做得那么好?”黑皮说,“你不调教,客人不满意以后就不来了。干我们这一行主要是赚男人的钱,对不对?男人不满意不来玩,你赚谁的钱?”

钟铁龙冲黑皮竖起了大拇指。“厉害。”

黑皮问钟铁龙:“你以前是做哪一行?”

“做夜总会。”

黑皮说:“夜总会的小姐也挺多呀。”黑皮的手机响了,老板叫他,他走了。

钟铁龙望一眼石小刚,见他一脸友好和快乐,以致眉宇间飘荡着喜气样。他相信只有两个人精诚合作,才能发财。“小刚,我们分下工,你跟黑皮把这方面的套路学到手,小姐的事由你负责。我负责工商、税务和公安方面的事,那些事肯定是要动脑筋做的。”

石小刚说:“好。那我留下来多住几天,跟黑皮学学这方面的套路。”

“这个黑皮没什么文化,但人很直爽,好利用。”

石小刚点头,“是的,他很讲义气。”

有强烈的音乐声从隔壁店子里飘过来,钟铁龙把目光抛到街上,喝了口啤酒,脸上的表情十分坚定,拳头也跟着攥紧了,“他妈的,谁挡我们发财,就得死。”

石小刚见钟铁龙的眼睛红红的,说:“对,你说得太对了。”

钟铁龙举起玻璃杯跟石小刚碰了下,“我们做这种生意,肯定要跟公安打交道,公安的工作我来做,我们在长益市没有根基,要想在长益市站稳脚跟,肯定是要用钱铺路。”

石小刚说:“现在的人眼睛都盯着钱,是得用钱开道。”

“钱是这个世界的大魔鬼,人是小妖。”钟铁龙把自己的所思说给石小刚听,“没钱,没人跟你办事,有钱,什么人都会为你我卖命。龙行长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但他也是金钱的奴隶。如果不是那十万,他能把力总抓来给我们做经济担保?”

石小刚也觉得是这样,“那是,不然,他凭什么贷款给我们?”

钟铁龙盯一眼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说:“钱能打败一切人。”

钟铁龙回来了。银城桑拿中心还在装修中,他让刘总出面把当地派出所的李所长约到了银城大酒店,银城大酒店属李所长的管辖区域。李所长三十多岁,长一张猴脸,脸上长着只红鼻子。李所长十六岁就从事公安工作了,那时他初中毕业,长益市招民警,他报了名,面试时他很机灵,录用了他。那是七十年代,那时候社会太平,没有人贩毒,凶杀案也少,抢劫案也不多。那年月最多的案例是偷窃,其次是流氓犯罪,流氓犯一看见民警就腿发抖。李所长当民警时,有一年他接连破了好几桩强奸案,升了副所长。他在副所长的位置上呆了九年,直到前年他才升为所长。李所长的一双眼睛看人时喜欢斜着,一副老公安相,似乎一眼就能洞穿你的心脏。在他眼里,只有坏人才讨好他,所以他对来找他的人常常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我这人很清白,”李所长骄傲的样子标榜自己说,“也许是活得太清白了,所以才没意思。因为什么人找我,我一听就晓得他找我的用心。这可能是职业敏感。”

刘总表情夸张地哈哈一笑,笑完后他抹了把脸上的笑容,“你就是太清白了,”刘总用讨好的语气巴结李所长说,“太清白了反而不好,要难得糊涂呢,李所长。”

刘总在李所长面前不敢骄傲,刘总管的只是占地几十亩的银城大酒店,出了酒店的玻璃大门,什么人都可以对他瞪眼睛。而李所长的辖区方圆十多平方公里,十几万人,只要你胆敢作奸犯科,他就有权抓你。这就是区别。刘总是个聪明人,很希望钟铁龙的桑拿中心能搞起来,如果钟铁龙的桑拿中心能在他的酒店蓬勃发展,那他每年就多五万元灰色收入。这便是他三番五次地打电话约李所长来银城大酒店吃饭的原因。

李所长淡淡地瞟刘总一眼,脸上颇有些当公安的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的傲气,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找他的人十之八九都是作奸犯科者的家属或朋友,都是通过各种关系跟他套近乎,求他放一马或求他帮忙,就把他“求”成了斜着眼睛瞧人不来的这副德性。“我在公安战线混了十八年,十六岁当民警,今年三十四了,什么人没见过?杀人犯、强奸犯、贪污犯、诈骗犯、贼和扒手都打过交道。我这辈子都是跟坏人打交道,我很想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偏偏他们都不理我。他们不犯法,也就一点也不在乎我这个所长。”

刘总有意见了,嘟着嘴装天真说:“喂,所长,我未必是坏人?你这话讲得不对。”

李所长斜瞟一眼刘总,笑笑,“你至少不是文化人。”

“他是大学生呢,”刘总指着钟铁龙,“正牌大学毕业的。”

李所长就侧过头来望钟铁龙一眼,那目光是疑惑的。“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湖南师范大学。”

李所长又瞟他一眼,轻慢的样子问钟铁龙:“怎么没当老师?”

“不想当老师。”钟铁龙说,又补一句:“当老师拿那么一点薪水,太没意思了。”

李所长批评钟铁龙说:“也不能这样说,老师是人民教师啊。你当过老师吗?”

“当过。”

“在什么学校?”

“长益市电工厂子校。”

“长益市电工厂?”李所长用那种警惕和尖锐的目光盯着钟铁龙,那目光就跟尖刀样刺向钟铁龙,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刺穿似的。“三年前,你们厂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抢劫杀人大案,”李所长不动声色地说,“有这事吧?”

钟铁龙感到李所长的目光很厉害,忙对自己说“镇静”,答:“是的。”

李所长继续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盯着钟铁龙,“那时候你在厂里吗?”

“在厂里。”

李所长更加审视着钟铁龙了。

钟铁龙已经禁不住这种目光盯了,马上说:“你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李所长很严肃道:“你估计是什么人干的?”

钟铁龙不敢同李所长的目光交流,把目光放到刘总脸上,说:“这我不知道。”

李所长继续问:“你怀疑是流窜犯干的还是你们厂的职工干的?”

“这是你们公安的事。”

李所长判断说:“我相信是你们厂的人干的。”

钟铁龙简直要崩溃了,因为李所长继续用那种严厉的目光瞪着他。钟铁龙觉得自己在那一刻都要爆炸了,想他可不能在阴沟里翻船,说:“你什么意思?这样盯着我?”

刘总心里没鬼,插话道:“老李,跟你说正经事,钟铁龙是我的兄弟,准备在我们酒店开桑拿中心,到时候你得睁只眼闭只眼啊。”

李所长更加警惕地望着钟铁龙,“你才毕业几年?这么快就搞了钱做生意?”

钟铁龙想幸亏自己早有这手准备,不然就真的栽了,不觉就为自己的这手准备而微笑。“我一分钱都没有,都是丁建的一些朋友抬我。我在金阳夜总会打工时认识了龙行长,龙行长抬我,贷了五十万元款给我。我还在王总手上借了十万,这事刘总晓得。我的一个朋友也从广州带来了十七万。我现在压力很大,一身的债,所以请李所长多关照我。”

李所长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就没有了刚才冒出来的那股逼人的煞气,而是露出一脸的不屑,他望一眼钟铁龙,“不是搞什么色情服务吧?”

刘总插话道:“话莫讲得这么难听,只是个洗桑拿的场所。”

“只要不是搞色情服务就没事。”李所长说。

刘总替钟铁龙说话:“喂,老李,跟你讲实话,连不搞一点色情服务也不行,那哪个来玩?如果只是纯粹的洗洗澡,那还不如在家里洗。”

李所长嘿嘿笑着,“我晓得你找我就没好事。”

刘总也不客气了,“老李,你脑子放活点,这年头只有傻瓜才讲正直。”

李所长大言不惭道:“我就是个傻瓜,所以才老老实实干公安。”

刘总哈哈一笑,“李所长,我们可是好兄弟,你得关照我的朋友啊。”

李所长瞟一眼刘总,又扫一眼钟铁龙,“最好不要搞那些事,”他板着脸说。他的叩机响了,他走到柜台前打电话。走回来时,他说他还有事要处理,得马上走。钟铁龙起身送他,送到门口,忙把一只信封塞进了李所长的口袋,那是个两千元的红包。李所长伸手进口袋一摸,信封厚厚的一叠,就没拿出来,而是笑笑道:“谢了。”

李所长走后,钟铁龙看着他的背影,想要是早两年,李所长用尖刀一样的目光盯他,那他不被李所长那尖刀一样的目光刺得血淋淋的了?他深深感到,难怪很多罪犯在警察面前立不住,是因为人犯了罪就心虚。人最好是不要犯法,犯了,人就虚了。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没想李所长一提这个案子,我心里就慌乱、恐惧,思路就阻碍。他怅然地想,我的心一定要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才行,才能面对公安这种审视疑犯的目光。他回到餐桌前,看着脸上有气的刘总。刘总觉得李所长没给面子,让他脸上没光,事先他在钟铁龙面前丢了很多大话,说李所长是他的铁哥等等,“铁哥”却表现得一点也不铁哥,这让刘总心里有火,刘总骂李所长道:“他一副鳖相,不就是一个派出所所长?摆什么卵架子?小人得志。”

钟铁龙什么话也没说。

几天后,石小刚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小个子男人,是黑皮的弟兄。黑皮的弟兄也是讲一口海南话,他看了看银城大酒店的桑拿中心装修,觉得行,就问什么时候要小姐。他对钟铁龙说小姐由他负责,不过他在小姐身上要抽成。钟铁龙同意了,转身把石小刚拉到一边,同他说起了他跟李所长的那番谈话,石小刚很认真地听他讲,一副思索的样子。他对石小刚说:“幸亏我事先把这一切都考虑进来了,不然就在阴沟里翻船了。”

石小刚有些困惑道:“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还有人盯着啊。”

钟铁龙说:“我们当初干这种事,真是蠢到家了。”

石小刚看他一眼,看钟铁龙是不是有责备他的意思,见钟铁龙只是就事论事,便抠抠耳朵说:“铁龙,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吃了,不要说了。”

力总来了,来检查工程进度。力总手里拿着顶白太阳帽,一路扇着。天气有些热,连续一个星期长益市没下一滴雨。力总脸上笑呵呵的,这年头有钱赚才会有笑容,力总又接了个大工程,是在龙行长手上接的。工商行在某街建了栋十八层的办公楼,即将竣工。力总当然参加了投标,道貌岸然地走了个过场,五百多万的装修业务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他手上。力总因捞了个大装修业务,就很快乐,“今天我请客,我发财了。”

力总打刘总的电话,刘总一身运动装地下来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贴在他头皮上像戴的假发。刘总发现自己胖了,腰变粗了,走出门不再像个年轻人,而像个发福的中年人,为了让自己变年轻和变得更有魅力,他新近买了台跑步机搁在办公室,一个人在跑步机上狂跑,跑出一身臭汗,洗个澡,再出门找人玩。他看见力总便问:“晚上打麻将不?”

“你手痒了?”力总问他。

刘总说:“上个星期你赢了我两千多,我今天晚上要搞回来。”

力总笑笑,叫着出去吃饭。刘总想在酒店吃,力总毫不含糊地指出:“你们餐厅的饭菜太贵了。我们到外面吃去。有一家土菜馆,饭菜便宜,味道又好。”

四个人就上了力总的本田雅阁,车内飘着好闻的香水味儿。汽车驶到土菜馆前,四个人下车,进了土菜馆,力总让服务员拿一条中华香烟,一人发了一包,“请抽烟。”

龙行长来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送他来的,那是他的专车。龙行长带着他的四川妹,四川妹在龙行长的滋润下,变得更漂亮了,像从《大众电影》封面上走下来的美女。龙行长不许四川妹做坐台小姐了,他要独霸四川妹的青春和美丽,替四川妹租了房,买了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每个月还给她一千元零用,让她安下心全力以赴地当二奶。龙行长看见刘总和力总就高兴,说话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道:“好啊,看来老子今天晚上又要赢钱了。”

力总说:“那肯定,这里没有人敢和你的牌。”

龙行长就笑,肥厚的屁股坐到一张靠椅上,那靠椅发出一声惨叫,一只脚发生了粉碎性骨折,龙行长立马跌到了地上。龙行长一爬起身就破口大骂,老板忙跑过来赔礼道歉,替龙行长拍打屁股上的灰,又让服务员端来一盆清水给龙行长洗手,再找来一把结实可靠的椅子给龙行长坐。龙行长这一次坐下时就没那么猛,试着落坐后觉得没事才把背靠到椅子上。“他妈的,这次就免你一死,”龙行长骂道,“不然老子要判你死刑。”

四川妹在一旁笑着,老板还在赔礼道歉。钟铁龙觉得这事已经够了,就大声把话题引到四川妹身上说:“张小姐,我发觉你越来越漂亮了,这跟我们龙总的滋润分不开呢。”

四川妹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那是,还要谢你钟总呢。”

“龙总,你现在是财运也走,官运也好,”钟铁龙冲龙行长一脸讨好说,“桃花运也走,真是三喜临门啊。”

龙行长就不再跟饭店老板“理论”地挥挥手,把目光放到他心爱的四川妹身上,哈哈一笑,手也放到四川妹那圆润的肩膀上,说:“我的小张是越长越漂亮了。”

力总嘿嘿一笑,“那还用说?美女一个了,龙总的功劳啊。”

龙行长又哈哈大笑,“力总你也学会拍马屁了,你这畜生。”龙行长骂“你这畜生”是带亲密的语气,假如他跟你不亲密,他还不会骂“你这畜生”,能在龙行长嘴里变成“你这畜生”的人,都是龙行长的好朋友。饭菜上来,啤酒也上了,几个大男人碰了杯,喝起了啤酒。

吃过饭,大家又向银城大酒店而去。那天晚上,钟铁龙也打了麻将。三缺一,钟铁龙就凑数玩着。钟铁龙赢了点钱,龙行长赢得最多,他一自摸就情不自禁地在四川妹脸蛋上摸一把,肥脸上就一脸的快活,好像地上一地的水似的。“亲爱的,你很旺我,我爱死你了。”

刘总就看不下去道:“我操,这是打色情麻将呵。”

刘总输得很惨,所以他可以对这个有意见对那个有意见,上手吃牌下手自摸了,他有意见;下手碰牌,龙总自摸了,他更有意见。一桌牌就打不下去了,龙行长把牌一推,说不玩了,说他明天要开会。龙行长看不起刘总叫叫嚷嚷的样子,拉着四川妹便走,力总也收拾自己的包,走了。刘总脸上有输了钱的苦恼,说话就刻薄起来,“龙行长每次都是赢了钱就要开会,输了钱什么会都不开了,玩到第二天中午还要玩。人家打他的电话,他不是说在株洲就是在衡阳办事。这个人真不够意思。”

钟铁龙笑笑,见刘总输钱输得这么心疼,就想这个人像古书上说的不堪大任,做不了大事,心里就看不起刘总。他问刘总:“你输了多少?”

“老子输了三千块钱。”

钟铁龙就把三千块钱给刘总,刘总很有些惊讶,“你什么意思?”

钟铁龙很随便的样子,“拿着。”

刘总既惊讶又不好意思道:“我怎么好意思接你的钱?”

“拿着。”钟铁龙把钱放到刘总手上,见刘总接了,就觉得刘总像个孙子。“我在你银城开桑拿中心,既是你的客户,也是你的朋友,不要讲客气刘总。”

两人走出酒店,走到冷清清的大街上,刘总的脸上忽然就有些感慨,对他说:“你很讲义气。人也大方,我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钟铁龙想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就把刘总的心收买了,这就是“舍”的妙“得”啊。他瞧着刘总一笑,立即回一句奉承话给他说:“刘总,我也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刘总开一辆右舵的走私车,是法院的朋友没收了别人的车后,作价处理给酒店的。这辆车碰过,不好开,空调也坏了。刘总发了一气,车才启动。刘总第一次开着车屈尊把钟铁龙送到钟铁龙住的那条小街上,钟铁龙下车,目送刘总开着那辆破车离去。

第十五章 银城桑拿中心

银城桑拿中心于七月八日那天上午九点四十八分正式开张了。来了一些人,王总、龙行长、力总和刘总都送了花篮。丁董也来了,但没送花篮。他带来了六七个人。他昂着头,不可一世的样子走进休息室,看见王总也坐在休息室,说话的调子就没那么高了。王总是众人首推的大佬,假如有人问长益市最有钱的人是谁,一些人就会说出王中华的名字,王中华就是王总。王总虽然也骄傲,但在大庭广众下,还是把骄傲藏匿了起来。这大概就是读书人与文化低的人的区别了。王总与丁董、力总、龙行长和刘总说笑,到吃午饭的时候他却走了,说他约了一个副省长吃饭,谈一笔生意。他的生意都跟副省长做起来了,哪个还敢留他?大家下到二楼的餐厅吃饭,一行人嚷嚷叫叫地喝酒吃饭,都很高兴。

丁董端着酒敬钟铁龙,那目光是直逼钟铁龙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这架势就有点逼人。“你很不错,把我的朋友都利用了。”他说,“这杯酒你得喝下去。”

前天下午,钟铁龙心虚地拜访了丁建,当时丁建还在睡觉,房门关着,钟铁龙就坐在他办公室等,等了两个多小时。换了别人,他就丢下请柬走了,但丁建是个特殊人物,对他有恩,不是丁建赏识他,把他放在身边使用,他又怎么有机会结识龙行长、王总、力总和刘总?没有这几位老总抬他,他钟铁龙又怎么能起来?他就很坚定地坐在沙发上,呲牙咧嘴地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丁建起床,看见他,脸上有些不悦,“你?什么事?”

钟铁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请柬递给丁建,丁建一屁股坐到转椅上,打开钟铁龙递给他的请柬瞟了眼,丢到桌上,问:“还有事吗?”

钟铁龙见丁建一副瞧他不起的模样,便说:“到到时候请请丁董能赏赏赏光。”

丁建不说什么地拿起报纸看。钟铁龙坐在一旁遭受冷待,他希望丁建能理解他,说:“丁董,我一直就想找你沟通,我做得有什么对你不起的,还请你谅解。”

丁建继续看报。

钟铁龙晓得丁建对他有意见,他一个外地人,什么人都不敢得罪,更不敢得罪丁建,又说:“到时候请丁董一定要赏光,您能来,是我最大的荣幸。”

此刻丁建来了,钟铁龙觉得无论怎么说,丁建还是给了他面子,就一脸“荣幸”。丁建这么说,这让钟铁龙有一瞬间脸都挂不住了,他马上说:“丁董,我从不喝白酒的。但你丁董要我喝,我绝不含糊。我干了。”他一仰脖子,一口喝掉了手中的白酒。

丁董忙要过酒瓶,又为钟铁龙倒酒,他知道钟铁龙不胜酒力,便一心要灌醉钟铁龙。他又端起酒杯,坏笑道:“好,再来一杯,我丁建敬你。”

钟铁龙又喝了。丁董坏笑着鼓起了掌,一脸玩味和轻慢的样子说:“你挺让我佩服的,只混了三年就起来了。有的人混一辈子都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

钟铁龙请丁建,纯粹是出于对丁建的惧怕,怕丁建来他的桑拿中心吵事。因为力总私下对他说丁建对他意见很大,言语中有要搞他的意思。力总说“丁董这个人你最好不要得罪”,力总分析丁董说:“丁董这个人的缺点是容易记仇。优点也很明显,他要对你好,那就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得罪了他,那他什么都做得出。”钟铁龙可不想一开张就树敌,前天下午请自去送了请柬,昨天又积极主动地跟丁建打电话,在电话里说了很多热情洋溢的他自己听了都肉麻的话。此刻,钟铁龙听丁董这么说,就满脸感激地对丁建、龙行长、力总和刘总一一打个拱手道:“都是朋友们抬爱,以后我钟铁龙定当报恩。”

丁董又拿起酒瓶,为钟铁龙添了杯酒,放到钟铁龙面前。钟铁龙晓得丁董想灌醉他,笑笑说:“好。我再喝一杯,感谢丁董的栽培和好意。”他一仰脖子,又喝了。

丁董笑了,“好,男子汉就要是这样。”他也把杯子里的液体喝了个干净。

丁董再为钟铁龙倒酒时,钟铁龙就不再喝了,丁董就煽动力总敬钟铁龙酒。力总受到丁董的诱惑,就拿起酒杯跟钟铁龙碰,钟铁龙只好又喝了一杯。丁董又让龙行长敬钟铁龙酒,还说龙行长是钟铁龙的恩人,两人一定要喝杯酒。龙行长不喝白酒的,在众人的鼓动下,只好倒了半杯白酒与钟铁龙碰杯。钟铁龙确实对龙行长心存感激,再次喝了杯中物。这杯酒一下肚,他便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且有物体不顾一切地窜了上来。他转身向卫生间奔去。他在卫生间里呕吐不止,将吃进胃里的酒和菜都吐在了便池里。他再走出来,人就四肢发软。石小刚见状,搀扶着他走进电梯,电梯上升时,他又有要呕的感觉。石小刚说:“你喝不得就少喝,你还看不出来?那个丁董是故意要把你灌醉。”

钟铁龙无力地回答:“我知道。”

钟铁龙走进休息室,往躺椅上一坐就不晓得事了。待他醒来时,休息室里没有几个人了,只有石小刚坐在一旁看电视。他问石小刚:“几点了?”

“十点钟了。”

他问:“他们呢?”

“他们在刘总的办公室打麻将。”

钟铁龙把腿伸直地架到茶几上,小黑皮走拢来。石小刚点燃支烟给钟铁龙,钟铁龙就含在嘴里吸着,想让烟帮他醒瞌睡。石小刚对小黑皮说:“叫服务员跟钟总泡杯浓茶解酒。”

小黑皮走出去,只一会儿服务员端着只盘子进来,盘子里搁了杯浓茶。服务员放下茶杯走开后,石小刚把目光放到钟铁龙那张疲惫的脸上,“丁董好像是有意整你。”

“他对我有看法,说我利用了他的朋友。所以让他整一整也应该。”

石小刚睁大眼睛说:“你睡着后,他的六个弟兄分别在这里玩了,没买单。”

“有这事?小姐的小费也没给?”

“没给。”

钟铁龙就郑重地望着石小刚,“他这六个弟兄的小费计在我账上。我给。”

“他们是些什么角色?”石小刚有点不服气了,“怎么可以这样耀武扬威?”

钟铁龙觉得有必要让石小刚知道,就正色道:“这些人都是长益市的流氓,上下关系都相当复杂,而且都是些不要命的蛮汉。”钟铁龙瞧着脸呈愠色的石小刚,“我们刚刚起步,还只是雏鸟,想在长益市立足,就千万不要惹他们。”

过了两天,丁董又来了,一身黑西装,带着六个年轻人,个个脸上充斥着邪气。那天生意还不错,一些房间里有客人。丁董走进来就对他的六个弟兄说:“你们去洗桑拿。”

石小刚说:“只能先安排两个,其它房间都有客人。”

丁董望一眼石小刚,“要等多久?”

“要半个小时。”

丁董看了眼腕上的金表,钟铁龙忙走拢来说:“先到休息室坐坐,马上就好了。”

丁董就领着另外四个弟兄走进休息室,他大老爷样地往沙发上一坐,鞋也没脱地把脚架到罩着白布的踏凳上,阴阳怪气地说:“钟总,生意不错啊。”

钟铁龙陪小心的模样道:“主要是你们关照我。”

有两个客人出来了,头发湿湿的,神清气爽地笑着买了单,走了。丁董的两个弟兄就叫叫嚷嚷地进去了。丁董仰着头,抽着烟,很不屑地看一眼钟铁龙,不阴不阳地说:“你算胆子大的,敢在我们长益市干这行,我佩服你。”

钟铁龙忙笑笑,“还得靠你丁董多多抬爱。”

丁董突然用冰冷的眼光盯着钟铁龙道:“公安没来吵事?”

钟铁龙被那眼光“冰”得一凉,说:“已跟公安打了招呼。”

“一声招呼就不来吵事了?”丁董说,“塞了钞票吧你?”

钟铁龙没有回答这句话。

一个客人雄赳赳的模样走出来,正准备到服务台前买单。丁董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马上叫道:“剑宝,跑到这里来玩?搞发了啊,你这杂种。”

身材魁梧的剑宝也看见了丁董,马上叫道:“丁董丁董,哎呀丁董。”

丁董说:“他的单我买了。”

剑宝说:“谢谢谢谢。”把掏出的钱包又放进了屁股口袋。

“怎么样这里的小姐?”丁董问剑宝。

剑宝点头感叹道:“舒服,太舒服了,比夜总会的小姐懂事多了。”

剑宝又对丁董说:“丁董,你在长益市是大哥大,我觉得你应该开一家。”

“这就是我开的,”丁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剑宝惊异地瞧一眼丁董,“真是你开的?”

丁董说:“嗯。”他指着钟铁龙,“他是我的伙计,我在这里占一半股分。”

钟铁龙有点不舒服,但他勉强地笑笑,把头扭开了。

丁董的两个流氓弟兄也神清气爽的样子走了出来,脸上是那种占了便宜的快活。

有客人来了,来了五个,钟铁龙忙迎上去对客人说:“要等一下。”

客人就在躺椅上坐下等。不到十分钟就又有客人来了,休息室的躺椅被客人占满了。钟铁龙让了椅子,起身到门外站着。石小刚见来了这么多客人,就一脸忙不过来的样子进进出出地打招呼。一个先来的客人有些不耐烦了,抠着头皮问石小刚还要等多久,石小刚笑容满面地回答他:“还要等一刻钟的样子。”那客人走开后,石小刚又笑嘻嘻地戳了下钟铁龙的肩膀,高兴道:“看来我们要把这边的房间也一起租过来,装修成桑拿室。”

钟铁龙也想到了这一层,“等营业一个月后再说。”

丁董见他的弟兄都出来了,便起身对他的弟兄摆了下头说:“走。”

他的几个弟兄忽啦一下全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到了门口。电梯到了,钟铁龙送他们进电梯,电梯门关了。石小刚攥紧了拳头,“再讲霸道,小姐的小费还是要付的。”

钟铁龙不想跟丁董他们计较,对石小刚的不满意也表示理解,说:“丁董他们的小费都记在我账上,小刚,得罪不起的我们就不要得罪。”

石小刚说:“假如他们天天来呢?”

“那就天天记在我账上,到时候我买单。”

石小刚盯着他问:“你那么怕他们?”

“怕。老实说,不是他的朋友抬我,我们在长益市还真站不起来。我真怕他。”

石小刚与钟铁龙不是一个态度,他蔑视这些人洗了桑拿不给小费,他觉得这种人属于无赖系列。他望着钟铁龙说:“我不是你这样看问题,人老实被人欺,马老实被人骑。他们是在社会上玩的,就要讲社会上的规矩,台费可以免单,再怎么样小姐的小费总要给吧?我不像你,那么舍得,舍多了别人就认为你好欺负!这就是人老实被人欺马老实被人骑的道理。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他们。他们再来,你就找个借口走开,我来找他们讨公道。”

钟铁龙听他把话说完后,问他:“讨什么公道?你跟他们讲公道?”

石小刚不愿意吃亏说:“大不了打一架。”

“打架?打架就不要开桑拿中心,开桑拿中心是做生意。大家都盯着我们,我们要学会忍。小刚,我们不要跟他们斗,我们只是两个人,他们的水深得很。”

石小刚愤怒道:“我还没看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现在你看见了?”钟铁龙说,递支烟给石小刚,啪地按燃打火机,替石小刚先点烟,然后才自己点。“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很多,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丁建并不是舍不得出钱,而是有意挑衅我们。这些人都是无赖,你跟无赖计较什么?”

石小刚听不进去,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再恶也要讲个理。”

架就真的打了。也不是打架,而是几个人打石小刚一个人。钟铁龙不在,他去驾校学骑摩托车了。八月底,他和石小刚一人买了辆铃木王摩托,红色的,无须用脚踩,钥匙一拧,摩托车就快乐地启动了。他已经会骑了,但拿驾照得经过驾校。那天下午,丁董来了,仍然带着那六个面呈凶色的弟兄,他们一来就要进房洗桑拿。那一周银城大酒店开糖酒销售会,各省市都来了人,因而银城大酒店爆满。那些客人见桑拿室有小姐,就鱼贯而入,生意好得排长队。丁董一行人来时,休息室已有很多客人在等房间了,把休息室都占满了。当有两个客人出来时,石小刚想安排两个已在休息室等了一个多小时的客人进去,丁董却要他的两个弟兄进去,石小刚不同意说:“他们先来,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丁董盯着他,石小刚解释说:“丁董,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先来后到。”

丁董瞟一眼石小刚,又指示他的弟兄道:“进去,你们。”

他的弟兄就起身,笑着向前走去。石小刚本来就有火,这会儿火冲到了头顶,大步走上去拦住他们说:“不行,别的客人会有意见。”

丁董使个眼使,丁董的弟兄就把石小刚揎开了,石小刚想起钟铁龙说要忍,便把这股怒火咽进了肺叶,但又不甘心就这么就范,便硬着脖子道:“朋友,什么事情都要讲规矩,就是做贼都要讲贼规矩。”

丁董的弟兄掉过头来瞪着他问:“你说我们是贼?”

石小刚觉得他们比贼都不如,他见这个长得很凶的男人用要打架的眼神盯着他,就忍让着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不讲规矩,生意就做不下去。”

丁董的弟兄吼道:“就是要你的生意做不下去。”一拳打在石小刚脸上,“滚开!”

石小刚的鼻子出血了,血从他的两处鼻孔里涌出来,流过他的嘴唇,越过他的下巴,欢快地滴落在他的衬衣上。石小刚马上仰起头,好让血少流点,仍用身体挡住那人的去路。他仰着头说:“朋友,有话可以讲清楚,请你不要动手打人!”

“打你又何解啰?!”丁董的弟兄说,又一拳打在石小刚脸上。那一拳打在石小刚的眼睛上,石小刚感到眼睛一黑,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几步,背撞在吧台上,吧台的三夹板发出了撞裂的叫声。石小刚叫了声“哎哟”,另一个丁董的弟兄见他还没跌倒,便凶狠地一脚踢在他肚子上,石小刚跌坐在地上了,一脸狼狈地看着他们。那弟兄说:

“我还没看见过打不怕的人。”说着又一脚踢在石小刚的下巴上。

石小刚又叫了声“哎哟”。那人穿的是老人头皮鞋,一脚踢来就很重,石小刚捂着下巴。小黑皮走上来,扶起石小刚,石小刚就瞪着用皮鞋踢他的青年说:“你记着……”

石小刚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又一拳打在石小刚脸上,“你还威胁老子?你怕是活久了?”

石小刚再次感到脸上一阵猛痛,另一壮汉走过来,一脚踢在石小刚的下身上,石小刚发出一声惨叫,人就矮了下去。那壮汉说:“你这乡里鳖嘴还蛮硬啊?!你是想死吧?!”

石小刚捂着下身,紧盯着那壮汉。那壮汉又抬起脚要踢石小刚,小黑皮用瘦小的身体挡住了那只随时都可能踢下来的脚,那脚穿着双宽大的上海牛头牌皮鞋。小黑皮见过风浪,很镇静地用海南话说:“有话好说么,朋友。”

那壮汉的脚就落到地上,蔑视石小刚道:“你还敢瞪着老子?老子打死你!”

客人们见这里打得热闹,都怕沾上是非地起身走了。

钟铁龙回来时,丁董那伙人早走了。石小刚鼻青脸肿地坐在休息室,鼻孔上塞着药棉,一边脸肿了,一只眼睛被乌云圈着。小黑皮坐在另张躺椅上,正值吃晚饭的时间。钟铁龙一看石小刚的脸就明白他不在时出了事,他望着石小刚问:“你的脸怎么打成这样了?”

小黑皮说:“丁董的人打的,他们来踢场子。”

钟铁龙望一眼小黑皮,又看着石小刚,“没什么要紧吧?”

石小刚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生意,“他们把三十几个客人都吓跑了。”

小黑皮说:“他们好凶,两句话不对劲就动手打人。这在香港叫踢场子。”

钟铁龙不想惹事说:“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小刚很怄的样子,脸上就充满仇恨,“他们以为我们怕他们呢。”

钟铁龙半天没吭声,想了下说:“丁建对我真的有恩,我还真不想对付他。”

石小刚觉得自己吃了亏,便有气道:“我就白打了?”

“小刚,你是我的好弟兄,我说了我们在长益市还只是刚刚起步,”他安慰石小刚,“我其实也窝了火,但我们是做生意。我师傅在我拜师学艺时曾对我说:‘做人先要学会忍。忍字怎么写?心头上一把刀,不忍就是祸。’这话让我受用一辈子。”

过了几天,丁董的那伙人又耀武扬威地来了。这一天钟铁龙在,钟铁龙看见丁董走来忙起身相迎,脸上自然挂着笑,“丁董,坐、坐坐。”

丁董坐到椅子上,傲慢的样子把腿架到踏登上,一双锃亮亮的皮尔卡丹皮鞋就冲着钟铁龙。钟铁龙仍然笑脸相陪,丁董说:“生意不错吧。”

钟铁龙想丁董的样子真骄傲,“勉勉强强。”

丁董望他的几个弟兄一眼,“你们去洗桑拿。”

丁董的几个流氓弟兄就问小黑皮,“今天有房间没有?”

小黑皮说:“有,就洗还是休息一下再洗?”

丁董的流氓弟兄说:“就洗。”

石小刚走过来,看见丁董便低下头走了出去。

丁董望着钟铁龙,缓缓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钟铁龙,一脸的不屑道:“你看一下,力总把经济担保书转给了我。你自己看这事怎么办?”

钟铁龙一看就明白丁董的想法,笑笑说:“丁董你是什么意思?”

“两条路,”丁董一点也不把钟铁龙放在眼里,“一是你明天就把五十万的贷款还了。第二条路就是你和你朋友退场,你那五十万贷款我跟你还。”

钟铁龙说:“我们会还的,我们到年底会一次还清贷款。”

“还有一条路,你自己看着办,就是我占一半股分,银行贷款我也认一半。你跟你朋友占一半。”丁董望着钟铁龙,“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

钟铁龙想丁建看他开的桑拿中心生意好,就要插手,说:“丁董你开玩笑了。”

丁建吐口烟,一个很大的烟圈就升上了他的脑袋,散开了。丁建说:“我也不要你马上就回答。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老弟,你要想在长益市站住脚跟,不跟我合作是绝对不行的。我一句话就可以把你踩死。”

钟铁龙望着丁建,喉咙里像卡了只苍蝇,想他逼人太盛了,没说话。

丁建又吐一个烟圈,“在长益市,踩死你不就跟踩死一只蚂蚁样?老实跟你说,我自己都懒得动手,随便一个电话,公安就会来吵你,你的生意还做得下去?!”

钟铁龙一听这话,忙说:“丁董,我也晓得你在长益市是老大……”

“我这老大被你玩了,”丁建说,脸上是那种上了当受了骗的恼怒,目光就凶,“你居然玩老子!你有几个脑袋?”钟铁龙听他这么说,摸了摸脖子,脑袋还在脖子上。丁建又道:“王总、龙行长、力总和刘总哪个不是老子的朋友?你也该想想你对得住老子?老子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自己好好想想。三天之后,你要不同意,我保证你在长益市混不下去。”

第十六章 派出所

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也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但第四天晚上十一点钟,忽然从电梯里拥出来一班穿警服的公安,十几个人,个个绷紧脸,来抓卖淫嫖娼。“都不准动,”为头的是李所长,他一脸不认人的样子虎着猴脸,命令钟铁龙和石小刚他们,“都给我站好。”他掉头对他的公安弟兄说,“把洗桑拿的人统统叫出房间,都给我拉到派出所去。”

钟铁龙的脸白了,他没想到李所长会来这一手,“李所长……”

“莫空话!”李所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厉声说,“给我站好。”

钟铁龙的脑袋大了,大得可以装个足球了。他把要说的话又咽进了喉咙,瞟着绷紧着脸六亲不认的李所长。李所长指挥他的弟兄迅速向一间间客房走去,一下子抓出来十七对洗桑拿的男女。其中有一个还是区里的副区长,李所长认出了那领导,脸上就有一抹柔和的笑,“王区长,委屈你了。”

被叫做王区长的男人脸色顿时铁青,对李所长说:“我可以单独跟你说话吗李所长?”

李所长犹豫了下,走上去附在王区长耳朵上说了句话,随后对他的弟兄道:“把人都带到车上去。”他见有人在议论,就跌下脸来大声恶道:“不要说话。”

所有的人都沮丧着脸,勾着头,跟着民警步入电梯,下楼了。银城大酒店的坪上停着四辆警车,每一辆警车都可以乘坐十几人,警车上赫然印着“公安”字体。洗桑拿的男人和一个个小姐被统统赶上了警车,挤坐在一起。钟铁龙和石小刚也被赶上了警车,副区长和请副区长来玩的另外两个男人上了李所长的警车。小黑皮逃脱了,小黑皮在海南见过这种场合,知道这种事来了只有开溜才是上策。钟铁龙没见过,但知道一进派出所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就尽量使自己镇静地看着石小刚一笑。石小刚用责备的目光望着他说:“你还笑得出?”

钟铁龙却盯着李所长坐的那辆警车,“未必哭?”

一个已经认识了钟铁龙的经常来洗桑拿的年轻老板说:“他妈的,今天真倒霉。”

钟铁龙看着年轻人,又望一眼坐在一旁的民警,对石小刚说:“看来得找人救我们。”

石小刚问:“找谁?谁会救我们?”

钟铁龙想到了王总和刘副局长,没吭声。

他们被带进了派出所。派出所里有几间简陋的牢房,是专门关临时犯人的。他们被一一赶进了这几间牢房,铁门在他们进去后,哐地一声关了,接着就是大铁锁锁铁门的声音。钟铁龙注意到被赶进牢房的人里,没有那个副区长。那个副区长在警车未驶进派出所前下车走了,他想,瞧着石小刚说:“那个区长走了。”

“人家是领导,顶头上司,他们肯定要给面子。”石小刚说。

钟铁龙摸出三五烟,烟盒里只剩了几根,看来得熬过一个晚上,就又放进口袋。牢房里有两张长靠椅,那几个客人坐到椅子上,在那儿骂骂咧咧的,其中一个抱怨说:“你赶快喊人来救我们,你们敢干这一行,未必在公安局没人?”

钟铁龙听他这么说,又想起了王总,他问那个抱怨他的年轻人说:“你有大哥大吗?”

那年轻人有台大哥大,不过被收走了。年轻人说:“我的收走了。”

“那就只能等明天……”

“老子明天上午还有事,约了甲方的人签合同。”年轻人说。

钟铁龙心里有些惭愧,说:“我也不想这样。”

“没有靠山就莫开桑拿中心,”年轻人说,“害得我们被关在这里。我明天还尽是事。”

另一个客人也很恼,说:“老子明天也尽是事。”

钟铁龙望着这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都满脸烦恼,心里就觉得对来玩的客人不起,便苦笑了下,解释说:“我跟公安的朋友都打了招呼的。”

“打招呼有卵用?要塞钱。”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说,“没钱哪个会管你?”

石小刚说:“给了钱的,不给钱,早就吵事了。”

另一个男人责怪他们道:“钱给少了,有些公安的胃口都大得跟河马的嘴一样。”

钟铁龙看了那客人一眼,觉得那客人说得对,两千块钱是堵不住李所长那张河马嘴的。他当时怎么就不把两万呢?他事先问过刘总,刘总说塞个一千块钱的红包就可以了。他塞的是两千,李所长接了,还笑了,今天照样来抓人,脸上一点都不通融。这给了我一个教训,以后要就不塞钱,要行贿就要把对方“买死”,让他变成你的死党。他想。

石小刚说:“这个所长你打点了没有?”

“打点了,”他回答。

石小刚困惑道:“打点了他还来抓?”

“打点得不够,”他冲石小刚伸出两个指头,“只打点了两千。”

一旁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回答:“两千块钱你就想摆平他们?你们也太小气了。”

钟铁龙听这个人公然谴责他小气,很以为然地点下头,抱歉地一笑,“我们没经验。”他又对石小刚说:“小刚,以后我们要吸取教训,我们两人不能同时呆在桑拿中心,吃一堑长一智,一个人抓进来了,外面总还有一个人想办法。都抓进来了,那就只能等死了。”

那个说有些公安的胃口比河马的嘴还大的男人冷笑一声,插话说:“两万块钱都喂不饱他们,两千块钱那只能打发叫化子,朋友。”

钟铁龙觉得这等于是给他上课,他不能把这些客人都丢了,这些客人都是他的上帝,丢了他们,他到哪里去发财?他想派出所肯定会罚他们的款,应该把他们的罚款都认了,到时候给他们一个意料不到的惊喜,等这事平息后打电话让他们来银城桑拿中心领“罚款”,好利用他们为他做活广告。他们一从他手中拿到钱,一出去,那还有不说赞扬话的?一赞扬,就会有更多的人来玩,一说怪话,谁还敢来玩?他想明白了,自己感到通体舒畅,脸上的表情变柔和了,笑笑,对这帮喜欢这壶酒的男人说:“你们不会有什么事,只是委屈了你们一晚,你们把联系电话给我,到时候我会补偿你们的,我保证。”

一个年轻人问他:“你怎么补偿?”

他没有把这事说透,说透了就没意思了,他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一壮汉听他说到补偿,就猜到了什么似地对他翘起大拇指道:“你是个人物。”

那个拿河马打比如的男人递支烟给钟铁龙,“抽烟。你记下我的叩机,你真能补偿,你打我的叩机,我保证还来玩,还给你四处宣传。”

钟铁龙很高兴,忙记下了他的叩机,“到时候我一定打你的叩机。”

次日上午八点钟,派出所里热闹起来了,那些昨晚抓他们的干警来上班了。跟着就是提审,钟铁龙是被第一个叫走的,这是工商执照上他是法人代表。他被两个民警带进了审讯室。审讯室里摆着张黑漆桌子,昨晚抓他们的李所长一脸威严地坐在那儿,抽着烟,烟在他的红鼻子前缭绕。他一脸不认识钟铁龙的表情说:“姓名?”

钟铁龙想他真做得出,我真正认识他了。“钟铁龙。”

“年龄?”

“二十六岁。”……

如此这般地问了一番,钟铁龙一一作答,边想几年前,他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派出所里遭审讯。人啊,都在设想自己的将来,但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将来朝派出所想。他望着李所长,想要用让他想不到的钱打败他,摆平这个人,自己才有好日子过。李所长不知道钟铁龙的心正在盘算他,一副慢条斯理的形容说:“你们这是组织卖淫嫖娼,违反了社会治安条例。”

钟铁龙没说话,盯着李所长的河马嘴,李所长的嘴唇略嫌厚,褐色,牙齿被烟熏黄了,有一颗上牙突了出来。他想用多少钱才能“买死”这个人。

李所长说:“你们这种行为,已构成了犯罪,可以判刑的,五至十年。”

钟铁龙低下了头。

“你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可以开这种肮脏的场所?”

钟铁龙说:“我看广州也有,就开了。”

李所长冷笑了声,“别人贩毒那你也贩毒啰?”

钟铁龙不说话了。

“现在有两条路供你选择,一是罚款,一是坐牢。你选择哪条?”

“罚款。”

李所长明知故问道:“你们的桑拿中心开了多长时间?”

“两个月。”

“一个月罚十万。罚款二十万。”

钟铁龙想这个李所长真的是长一张河马大嘴,真说得出口,这不是要我上吊?心里再一次佩服这个吃了他的饭,拿了他两千元红包,却还把他抓进来往死里整的李所长。他暗暗惊讶,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厚颜无耻又如此理直气壮?这已经成魔了。他想这个时候不能松口,他回答道:“那我坐牢,我没赚那么多钱,第一个月还没人知道,也就没赚钱。”

李所长盯着他,脸上飘荡着几丝冷笑,“你不愿意接受罚款?”

“愿意,但我希望罚个五万可以不?”

李所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二十万,一分也不能少。”

钟铁龙想了想说:“我能打个电话吗?”

李所长昂着脸问他:“打电话做什么?”

“我没那么多钱,我只能找人借钱。”

李所长就对他的手下说:“带他去隔壁打电话。”

钟铁龙想起了龙行长,龙行长是他认识的人里干部级别最大的,而且龙行长私下拿了他十万元的回扣,他想龙行长应该会救他。他打了龙行长的手机。龙行长接了,钟铁龙忙对龙行长说了这事,希望龙行长能跟刘副局长联系,让刘副局长出面讲讲情。龙行长在电话那头说:“我现在在省工行开会,抽不开身,你自己想办法吧。”

钟铁龙说:“要二十万罚款才能放人,龙行长,你得帮帮我。”

龙行长说:“这事不好办,我不能说了,台上有领导讲话。”

“我可是全靠你了,龙行长。你得救我呀龙大哥。”

钟铁龙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一片忙音,再打过去,就是“您拨的用户已关机”。钟铁龙心里骂了声,想这个狗娘养的就不怕他把他吃回扣的事说出来,真稳得住阵脚,定力他妈的太好了。他脑海里又跳出了他崇拜的王总,那次王总在蓝天大酒店请吃饭,刘副局长与王总的关系显得极特殊,他就打王总的手机。王总的手机是关机,他估计王总还没起床。他没有王总家的电话,王总的名片上没有印住宅电话。他打刘总的手机,刘总接了,他一听到刘总的声音,心里就说谢天谢地。“刘总,你要救我,我被李所长抓到派出所了。”

刘总摊牌道:“这事很难办,昨晚我听员工说你被抓了,就跟李所长打了电话,李所长说他这是公事公办,要我莫管。你找龙行长,龙行长的面子大,我已经被他顶回来了。”

钟铁龙急了,对着话筒说:“你得帮我这个忙啊刘总。”

刘总说:“李所长这人是典型的小人得志,是个转背就不认人的人,我真的很难办。”

钟铁龙还想说什么,刘总把手机挂了。钟铁龙想到了力总,但他想这个时候找力总,力总也不会帮他。他与力总的中间隔了个丁建,那是一条他们彼此都没法逾越的渠沟。他就这几个朋友,都是在彼此利用,交情还没深到肯出大力帮忙的程度,算了,自己把这坨狗屎吞下去算了。他想,放下电话,对盯着他的民警说:“我没电话打了。”

民警表情淡漠地把他送回了牢房,他对一脸灰色的石小刚说:“他们要罚我们二十万。”

石小刚惊呆了,鼓起眼睛问他:“你答应了?”

“我答应坐牢。”

石小刚看着他,他说:“你告诉他们你是我请来做事的,这样你就可以出去。你出去了,不要管我。等他们觉得我没油水可捞,我再跟你联系。”

第十七章 买死

钟铁龙被关了十天,这十天,他赚了十万。罚款二十万到了第十天便降了十万。起先石小刚来交涉过几次,李所长绷着脸硬是不肯,非要他提二十万元现金来领人。李所长看都不想看石小刚一眼,像驱赶蚊子样挥手赶石小刚道:“莫废话,拿二十万来领人。”

石小刚低三下四道:“我们真真的没那么多钱,五万块钱可以不?”

李所长仍然绷着面孔说:“莫废话,二十万还是低的,没罚你们四十万算是客气的了。”

石小刚说:“李所长,帮个忙,我们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

李所长火了,骂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走开,别在这里妨碍公务。”

石小刚就来看钟铁龙,“李所长前世一定是只豺狼,很恶,我要日他奶奶。”

“你日他奶奶有什么用?”钟铁龙说,“你要跟他磨嘴皮。”

石小刚就每天都来派出所找李所长磨嘴皮。李所长不理他,他走拢去找李所长搭腔,李所长一点也不愿意跟他亲近地走开,要不就是那句梆硬的话“拿二十万来领人”。石小刚望着李所长,真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剁成肉酱。李所长长着张猴脸,这张猴脸上似乎只写了耿直和执法如山几个字。派出所的民警都认识石小刚了,因为石小刚一看见穿公安制服的,都递烟。他们看见石小刚整天守在李所长的办公室外,像条讨厌的脏狗,一年轻民警就对石小刚说:“这没用,我们李所长是这样的人,梆硬的。随便你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我们李所长这人一是一二是二,就是市局的人拿他都没办法。你快点去搞钱把你朋友救出去。”

石小刚一脸可怜道:“我到哪里去搞那么多钱?”

年轻民警说:“那就没办法,只要把案子往局里一交,你有钱都救不了了。”

石小刚一惊,垂着脑袋说:“真还不如把我煮了好。”

石小刚送烟给钟铁龙时,把情况跟钟铁龙说了,钟铁龙冷冷一笑,对石小刚说:“他们是吓你,把我交到局里,那派出所连一分钱罚款都得不到了。拖,没事的。”

石小刚说:“干脆把罚款交了算了?”

钟铁龙不愿交二十万,因为钱交给派出所是白交,没有人情的,他望石小刚一眼,“你有好多钱交?我不会有事的。死猪还怕开水烫?继续跟他们磨。”

派出所的民警对石小刚和钟铁龙说:“你们今天交钱,你今天就能出去,你们明天交二十万罚款,明天你就能出去。”

到了第九天下午,钟铁龙想吃荤菜,石小刚便跑到饭店里买了几个荤菜端来给钟铁龙吃,钟铁龙小声对石小刚说:“你今天晚上拿五万块钱去走李所长的水路,把他买死。”

石小刚瞪大眼睛问:“怎么走?”

钟铁龙胸有成竹地告诉石小刚说:“刘总晓得他住在哪里,你问问刘总就清楚了,你单独去,取五万元,送到他家去。他一定会收,我估计这个人没他表面那么正直。那天我塞给他红包时,他的手放进口袋里掐了掐红包,这是摸索红包的厚度。这证明他爱钱。”

石小刚没把握地看着他,“你能确定?”

钟铁龙回答石小刚:“我估计是时候了,你已经在这里磨了九天,派出所的人都认为我们没钱,你去了,李所长会把罚款降低,你放心去办吧。”

那天晚上石小刚敲开了李所长家的门。李所长当时在洗澡,他老婆开的门。李所长住着一套两室一厅房,客厅铺着米黄色木地板,有一个五岁的男孩坐在地板上砌积木。李所长的老婆为他泡了茶。李所长洗完澡,赤着上身出来,见客厅里坐着他,奇怪道:“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李所长说这话时脸上没有在办公室里时那么不愉快。

石小刚起身,递支芙蓉王烟给李所长。李所长居然接了,脸上的表情也比较柔和,“有事去所里说,不要来我家里,我在家里不谈公事,你走吧。”

石小刚拍了下手上的皮包,“我想了想,还是来登门拜访好些。”

李所长扫了眼他手中的包,觉得有意思的笑了下,“你不要贿赂我啊,什么事你说?”

石小刚望了眼李所长的老婆,李所长的老婆见他要跟她老公说事,马上对儿子说:“我们到另间房子去,你爸爸要谈事。”

李所长的老婆带着儿子进了另间房后,石小刚打开黑皮包,拿出五叠一万元一叠的人民币,将钱放到茶几下面的隔层上。“还希望李所长能多多包涵。”

李所长的脸色马上端庄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想害死我啊,拿走。”

石小刚一脸诚恳道:“哪个敢害你?这五万块钱又不是我的,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李所长很庄重地看着他,“你是想先让我受贿,然后跑到法院告我吗?告诉你,什么人我都见过,我不会上当的,我还没那么笨。你把钱拿走。”

“你这样的朋友,我巴结都来不及,还敢告你?”石小刚说,摆出一脸乡下人的老实可怜相,“我们是外地人,在长益市没一点靠山,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李所长以后能关照我们。”他说着,又从包里拿出条芙蓉王烟,晃晃,“我来是送你一条芙蓉王抽,谁也没看见我送钱给你,罚款的事,请你老兄多关照。我走了。”

第二天上午,石小刚走进李所长的办公室,李所长正在办公室里同两个民警说事,石小刚退了出来,等着。等了一刻钟,李所长和那两个民警一并走出来,石小刚说:“李所长,我的朋友已经关了十天了,今天放了吧?我们真的没有钱……”

李所长就沉着他那张坑坑洼洼的猴脸说:“真的拿你烦躁,瘟猪样的。”

石小刚见李所长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便道:“我们真的拿不出那么多罚款。”

李所长走前几步,停住,在两个手下面前做出烦躁和恼火的样子道:“这样吧,那就罚五万,”他看石小刚一眼,“五万块钱总是要罚的吧?”

石小刚心里一喜,忙道:“该罚该罚,那我现在就去筹钱。”

李所长一脸不悦地挥挥手道:“你去拿钱来,交了罚款我们就放人。”

中午边上,钟铁龙出来了。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坐上石小刚的铃木王摩托车,去了银城大酒店。桑拿中心关了,小黑皮还有那些小姐都走了。他洗了个澡,往自己身上揩了两遍香皂,用心地冲着身上每一片肌肤。他不想把晦气带回家。洗完澡,他感到精神好了很多地躺到躺椅上,望一眼石小刚,舒展开手脚,觉得紧张了一向的筋骨也在缓缓放松。“老子总算自由了。这十天真不是人过的。你给李所长钱时李所长是怎么说的?”

“李所长说,我什么都没拿啊,我烟都没抽你一根。”

钟铁龙嘿嘿嘿一笑,“五万块钱替我们赚了十万,还是划得来。这个结果早在我意料之中。跟有些公安打交道,唯一的套路就是拿钱买他们,所以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好东西,没人不要。五万块钱把他买死了,值啊。你跟小黑皮联系,要他马上调小姐来。”

石小刚疲了,“还做?”

钟铁龙想了想说:“我这十天想了很多,这事绝对与丁建有关。听他说话的口气和他说这话时的阴险表情,越想越是他。给我们三天时间考虑。因为我没答应,第四天晚上就来抓人了。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他就是想把我们挤走,把桑拿中心打给他。他来做。”

石小刚站了起来,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也觉得是这样。”

“丁董的生意已经够多了,”钟铁龙说,拿一条干净的浴巾揩着自己的头发。“金阳夜总会、金阳迪斯科舞厅,还有一家金阳海鲜楼。他还要抢我们的生意,这真是应了那句话,贪心不足蛇吞象啊。”钟铁龙说完这话,脑海里飘过了一抹阴影,这抹阴影里既有一条蛇,又有一只象。他搞不清他是蛇,还是丁建是蛇。他苦笑了下,又说:“我总是忍让,总是想王总说的话,退一步和气生财。看来,有的人并不明白我,反而觉得我们真好欺负。”

石小刚点上支烟,“我早就跟你说了,跟他们打一架,明天我去买两把三角刮刀,把他们一人捅一刀。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们还没好好享受人生就跟社会流氓同归于尽,值吗?一人捅一刀,他们就那么傻,站在那里排着队让你石小刚捅?”钟铁龙摆了下手,“我们是做生意,不是要打架。”

石小刚一拳砸在躺椅上,“我就是想出这口气,上次我被他们打了,就想捅他们。”

“捅人很容易的,不就是一刀?但捅了人后呢?”钟铁龙说,把目光抛到吧台上,“我们读了大学,还跟社会上的小混混一般见识?那我们读大学干什么?”他望一眼石小刚,石小刚正点烟,“知识告诉我们,先礼后兵,和气生财,能绕过的障碍就想办法绕过去。郑小玲嫁给我,不是要看着我逃亡。云南妹跟着你,也不希望你东躲西藏。丁建这个人很贪,他不落在我们手上,也会栽在别人手上。为人不可太贪,要匀一部分利益给别人,大家才会相安无事。这是书上说的。打架是下策,我们最好不用。”

石小刚沉默着,想着钟铁龙说的话。

钟铁龙见石小刚好像听进去了他的话,又说:“我在派出所想了九个晚上,终于明白了,我们农民意识太重了,舍少了,太只顾自己赚钱,当然就有所失。干我们这一行,以后我们要这样,赚一块钱,要分五角钱给别人,钱如果是大家赚,大家就都会来维护这架赚钱的机器。钱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赚,就有人不舒服,当然就有人会想方设法地踩我们。”

石小刚理解道:“你是说跟丁建合作?”

钟铁龙不愿屈于丁建之下,他了解丁建,丁建这人凶悍、霸道,是不可能合作的。他点上烟,吸了口。“不,不能跟丁建合作,我是指喂饱李所长,让他不来吵事。”

石小刚去广州找小黑皮时,钟铁龙回了趟黄家镇。他送母亲回家。大哥钟唤龙在家,坐在桂花树的树阴下看书,兄弟俩说了几句话,接着他走出来,快步走进了镇百货商店。店堂内冷清清的,营业员比顾客还多,营业员站在柜台里说话,零星几个顾客漫不经心地张望着。镇百货商店已面临垮了,这是街上众多的小商店把镇百货商店挤得摇摇欲坠了。身为副经理的李培不可能有回天之力,因为街上的小商店成本低,售价就比镇百货商店的低。李培早就想出来干了,只是贪恋副经理这个职位而坚持着没出来。他这个副经理的工资很低,只有不到一百元的工资,老婆的工资则还低一个档次。钟铁龙到李培家时,李培正在迷茫中,毫无力气的样子盯着电视机,思想却在另一个天地里转悠。那个天地让他觉得自己真他妈窝囊。小小的母亲病了,小小的两个姐姐都送了三百块钱给母亲看病,李培偏偏就拿不出三百块钱。李培抽着劣质的龙山牌香烟,烟味弄得屋里很臭。他皱着眉头,那种一脸倒霉的表情让钟铁龙望着他噗哧一笑。“跟我到长益市去吧,我给你六百元一月。”

李培一愣,想钟铁龙是开玩笑,就嘀咕了声:“六百元一月?你骗我吧?”

“六百。”钟铁龙说,“一分不少你的。还包吃包住。”

在一九九二年,白水县的人均工资也就一百元左右。李培坐直身体,有点怀疑地盯着钟铁龙,见钟铁龙满脸的庄重,像读小学时面对红领巾宣誓一样,就伸出舌头舔了下干燥的上嘴唇,“我还是不相信你说的话,你肯定是吊我的胃口吧钟铁龙?”

“不。”钟铁龙大气地笑笑,“我需要你,还需要三狗和张兵。长益市的一帮流氓经常跑到我的桑拿中心吵事,我需要一帮自己的弟兄。”

李培说:“原来是这样。”

“我不会亏待你,李培。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晓得。”

李培来了精神,跺了下脚,“我跟你去,老子不是咒镇百货商店,镇百货商店要垮了。我这个副经理不当了。他妈的,窝在镇上也没什么出息。”

钟铁龙从李培家走出来,一刻钟后走进了三狗家。三狗的家穷得叮当响,李培家里至少还有电视机和洗衣机装点门面,三狗的家仍四壁空空。三狗看见钟铁龙西装革履且笑呵呵地走来就直起腰,事先他坐在门坎上望着天。三狗说:“你瘦了点,但更精神了。”

钟铁龙走进房间,问他现在干什么,三狗回答:“没干什么。”

“还练功夫没有?”

“早晨练一下。有时候晚上也练一下。”

三狗三十五岁了,他个头不高,长的又是张娃娃脸,看上去好像只有二十六七岁。钟铁龙晓得三狗活得不痛快,三狗的志向是在武术上求发展,可是偏偏就没人提供一个这样的空间给他,因此他就像一袋米一样搁在家里起霉,霉花都长到脸上来了,致使他一张脸确实有些灰不溜秋,活得也心灰意冷的,就懒得努力了。钟铁龙递支芙蓉王烟给三狗,三狗当然认识这种烟,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夸张,“你抽这么好的烟,那是发了财呀。”

钟铁龙问他:“你想出去做事吗?想的话,去我在长益市开的桑拿中心做事。”

三狗抽着芙蓉王烟,用心体会着烟的味道后,说:“跟你帮忙?”

“不,”钟铁龙说,“我付工资,每个月付你八百元。”

三狗以为自己听错了地望着他,“八百?”

“对。我还想把张兵和李培也叫去,他们我付六百元一月。”

“那不好吧?”三狗说,“都是兄弟,你要一碗水端平。”

钟铁龙觉得三狗这句话提醒了他,“那就都八百元一月。”

三狗盯着钟铁龙,“你跟他们说了没有?”

“我只跟李培说了,我告诉李培是六百元一月,他同意了。张兵我还没说。”

三狗瞟了眼手中的芙蓉王烟,赞美芙蓉王说:“这烟的味道就是好。”随后,他猛地站起身,快乐地盯着钟铁龙说:“走,我们找张兵去。”

张兵在他的小餐馆里炒菜,炒得满屋子油烟。李培站在张兵一旁,正咳着嗽,那是油烟使他的呼吸受阻了。李培在钟铁龙走后,一冲动就冲动到了张兵的餐馆里,向张兵说了钟铁龙的意思。两人见钟铁龙和三狗走来,都笑了。张兵起身为他们洗杯子,泡茶。李培一脸高兴地对钟铁龙说:“我刚才跟张兵说了,张兵说只要三狗去,他就去。”

张兵开了瓶邵阳大曲,笑着为四个人倒了酒,又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来,我们好久没坐在一起喝酒了。”

张兵因自己在这个小镇上开了个小饭店,活得就比三狗和李培充实,脸上的笑也不像李培和三狗那般淡薄、迷茫,是充实和快活的。钟铁龙端起酒杯喝了口酒,随后他拈起几粒油炸花生米丢进嘴里噍着,他赞美花生米说:“这花生米炒得好香的。”

张兵问钟铁龙,“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送我娘回来。明天走。”钟铁龙又添了句:“我想把你们一起带走。”

三狗说:“钟铁龙如今是老板了,他叫我们三个人到他的公司做事。”

钟铁龙笑笑说:“工资每人八百元一月。”

李培瞪大眼睛望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兴奋地问他:“你刚才在我家说六百元一月,一转背就涨成八百了?”

“有钱大家赚,都是弟兄,我觉得应该给你们八百元一月。还包吃包住。”

张兵很高兴,问他说:“你发了什么横财?一下子这么有钱了?”

“暂时还没发财,我是想要你们跟我去站墙子。”

“站墙子”是黑话,做保安或保镖的意思。钟铁龙挑明说:“我在长益市开了个洗桑拿的场子,常有一些长益的流氓进来玩又不给钱,我请你们是为了制服这些流氓。”

李培感到高兴地问:“要我们去打架?”

“最好不打架,但不排除有打架的可能。”

张兵是个壮汉,少年时就开始习武的,自然就豪气冲天,他把酒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说:“你就是不付钱,我们也会帮你这个忙。”

钟铁龙觉得有他们三个人帮衬,就不担心丁建的那几个流氓伙计吵事了。“我不是请你们打架,是请你们为我做事,工资是一定要付的。我确实需要几个我了解的人跟着我干,有你们几个弟兄,我心里踏实。”钟铁龙望他们一眼,“你们是我的大师兄二师兄,李培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有你们帮衬,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三狗淡淡一笑说:“打架是下策,硬是打到头上来了,也不能不还手。”

张兵说:“当然,我不先动手,练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打过真架。”

“我也没打过真架,”李培说,嘿嘿笑着,“我这几年也没练武了,不过我想打架的事硬是来了,我也会不顾一切。再说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还有钟铁龙,轮到我出拳的时候肯定不多。要是刘松木也跟我们一起去,那就最好了,可惜他现在因打架在监狱里呆着。”

“松木是个打架狂,松木去了反而不好。”钟铁龙望着李培说,“我们毕竟是做生意,又不是摆擂台打架,能不打架就不打,做生意的原则是有理也要让三分。”

三狗表扬钟铁龙:“你说得对,有理也要让三分。”

四个人喝完那瓶邵阳大曲,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张兵还想叫老婆开一瓶邵阳大曲,钟铁龙阻止说:“不要再喝了,你们准备一下行李,明天我们一起走。”

李培很兴奋。他在镇百货商店副经理的位置上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他再也不会踟蹰不前了,因为他感到这个芝麻官把他的手脚束缚了很长时间,以致小小都觉得他没用而看他不起了。八百元一月,他觉得他可以在小小面前打翻身仗了,这让他激动,于是他还要喝酒道:“有什么好准备的?就是几件衣服。喝酒喝酒。”

钟铁龙说:“你们要做好长期打算,不是搞个一年半年又溜回来。以后,”他望着李培和张兵,“有可能都要把老婆和孩子接到长益市,在长益市安家。”

李培更高兴了,“那最好,我早就想离开黄家镇了。”

张兵也说:“想不到今天我们要跟着你出去混了。不过你放心,我们虽是朋友,但现在跟着你干就是你的手下,我们会摆正位置,绝对都会尽心尽力地跟你做事。”

钟铁龙知道张兵,张兵理性,待朋友也忠,不惹事也不怕事。三狗武艺高强,但他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武夫,为人谦和,能让就让。李培,他更了解,做朋友可以做得把心掏给你,在朋友面前,他肚子里没一点坏水。他们都是黄家镇这块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不惹事不怕事的男人,义道又厚道,干起事来都肯出力。钟铁龙对张兵说:“我要谢谢你这句话,我也说一句话,我当着你们三位的面对天发誓,我钟铁龙只要有饭吃,就绝不会饿你们。”

三狗就笑,笑声有些嘶哑,却很灿烂,他望着张兵,“我说了钟铁龙是个有头脑的人。”

李培高兴地拍了下桌子,对张兵的老婆叫道:“嫂子,来酒。我要把自己灌醉。”

第十八章 通风报信

十天后,银城大酒店的桑拿中心又开张了,只是多了三个人,着一身黑西装地站在桑拿中心的门前或走在吧台前。他们是钟铁龙叫来的三狗、李培和张兵。他们的脸都刮得干干净净,由于都练过武,身体都挺得笔直,脸上都很温和、自信,他们对客人笑,引客人进休息室或送客人进电梯。他们看客人的目光也是亲善的,不是紧盯着,而是笑着。钟铁龙十分守信,把那天被派出所抓去的十几个客人一一打电话叫到桑拿中心,补偿他们在派出所遭受的罚款。这些客人很高兴,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是破天荒的事,一出桑拿中心,他们就当怪事样地在朋友中宣传。这一宣传,只是一个星期,银城桑拿中心又热闹起来了,来玩的客人就多了。钟铁龙觉得这一招很成功,就对石小刚说:“这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

一个周末的晚上,丁建又来了,仍然是六个大男人跟着他一并来的。他一脸傲慢无礼的模样走来,没看见钟铁龙,只看见石小刚,还看见三个着一身黑西装的男人伫立在吧台前,他打量三个男人一眼,不觉得他们有什么能耐,他问石小刚:“钟总呢?把他叫来。”

石小刚说:“钟总有事出去了,请问丁董你找他什么事?”

“什么事?”丁建扫一眼四周,“你们胆子不小啊,还敢做这种生意。你们不怕?”

石小刚强忍着脾气说:“丁董说笑了,我们是没办法。”

“没办法?”丁董盯着石小刚,“我看你们蛮有办法,把钟铁龙叫来。”

石小刚觉得他太霸道了,说:“他有事情去了。”

丁建命令石小刚道:“打他的叩机,叫他来。”

石小刚拿起吧台上的电话打钟铁龙的手机,钟铁龙已买了手机,他没去哪里,就在酒店八楼的房间里看电视,这是他好随时出面“营救”弟兄们。石小刚说:“丁董来了。”

钟铁龙问:“他说什么话没有?”

“他找你。”

钟铁龙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下,“你告诉他,我十分钟后到。”

钟铁龙按了大哥大的结束通话键,眼睛盯着电视,荧光屏上正播放一部美国警匪片,正播到精彩处。警匪片里几个正直的警官与几名毒贩周旋,利用毒贩的弱点进行侦破,毒贩杀了人,正在隐藏自己的罪行,但一个毒贩已落入法网,毒瘾发了,正蜷缩在牢里,而警官就利用他毒瘾发了进行审讯,用毒品引诱他交代。毒贩看见毒品,立不住了,忙像竹筒倒豆子样吐着犯罪事实。钟铁龙想,这个世界有什么人能靠得住啊?再好的兄弟,只要与毒品相染,人就没有了义气可言了。他看下表,十分钟了,他关了电视,出门,步入电梯,下到六楼,丁建正躺在休息室的躺椅上抽烟,一双穿着尖皮鞋的脚搁在踏凳上。钟铁龙皱了下眉,马上把不快隐藏起来,毕恭毕敬地叫了声:“丁董。”

丁建嘲讽地瞟他一眼,“你还没抓怕?”

钟铁龙一听这话,心就一抽,痛了下,说:“丁董,你上次害我倒了血霉呢。”

丁建一脸看不起他的傲慢相,说:“我没害你,是你自己害自己。我说了给你三天时间,你这杂种没答复我。”

钟铁龙真不愿意相信是丁建指示李所长搞他,尽管他猜到了这一层,而且思想在这一层面上转了很多圈,都转疲了,但他真不愿意是这样。他眼睛里蹦出了两团火,恨不得冲上去掐死丁建,但他忍了,他已经犯了抢劫杀人的罪,他害怕心里的那个狂徒再抬头,再犯罪,因为刑警同学在李培的婚礼上曾说“犯罪分子总是抱着侥幸心理”,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抱这种心理,这种心理会让他丧命。他看着丁建,他真的不想还没好好生活几年就因这个丁建而完蛋,他就想这样平静地过日子,把自己的罪恶隐藏起来,做一个循规蹈矩的生意人。他尽量让自己不卑不吭道:“我考虑过,丁董,我知道您并不在乎我这生意,您是对我有看法,我如有得罪您的地方,我在您面前赔不是了,丁董。看在过去我跟着您混的面子上,您抬我钟铁龙一把吧?以后,兄弟如果发了,再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你把我做鬼哄吧?”丁建把踏凳踢开,尖皮鞋在地上跺了下,坐直身体瞪着他说,“我又让你考虑三天。这个场子,老子要定了,不然就踩死你。”

钟铁龙觉得他是一条眼镜蛇了,望着他,脑海里出现了他自己都不想看见的狂风,在那狂风里,他看见自己手持斧头,对着丁建的脑袋劈下去。这是他曾经想过的解决掉这个来桑拿中心吵事的丁建的唯一的也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此时刻刻,这个他不愿意采纳的血淋淋的方案,于他脑海里突然舒展开了,清晰可见。丁建太只在乎自己了,不想了解钟铁龙脑海里在想什么,又很凶地强调:“还是三天时间,三天为限。你自己考虑清楚。”

他的几个伙计洗桑拿洗完了,笑着走进了休息室。丁董自己没进去洗,而是瞧他们一眼说:“走,弟兄们。”

他的弟兄就纷纷起身往外走。

三狗拦住他们一行人,三狗伸出胳膊说:“等一下,你们还没买单。”

丁建瞪着他,“你算老几?叫你的老板来说话。”

张兵的目光凶凶地瞪着他,“你就是到餐馆吃饭也要买单的。”

丁建的一个弟兄走拢来拍张兵的肩膀,张兵是摔跤高手,以为那人是要袭击他,本能地一带,那弟兄就跌倒在地了。那弟兄叫了声“哎呀”,爬起来说:“你是不想活了?”

三狗把张兵拉开,自己就站到前面。三狗个头不高,但那种一眼望上去就显出不凡的模样让丁建的几个弟兄不敢轻举妄动。三狗抱拳说:“有话好说。”

钟铁龙正与刚来的一名有身份的客人聊天,见这里闹起来就赶紧走来,他可不想在桑拿中心打架,忙说:“三狗你们退下,丁董是我的朋友,丁董你们走你们走,单我买了。”

丁建瞟一眼张兵,走前几步,突然转过头来对站在一旁的张兵说:“你只要走出银城大酒店一步,我就要打死你。”

张兵用白水话回答:“那就不晓得是谁打死谁。”

钟铁龙瞟张兵一眼,见张兵像乡下那种很凶的狗,便觉得张兵还缺乏“有理也让三分”的涵养,说“算了,张兵”,又掉头对丁建说:“我这几个伙计刚出来做事,不懂规矩。”

丁建想收住脚步走过来打张兵,钟铁龙没让他这么做,他用身体推挤着丁建到了电梯门口。他揿了下电梯键,电梯迅速到了。钟铁龙满脸堆笑说:“丁董,您一个大老板,大人大量,犯不着跟我的兄弟计较。”

电梯的门合到一半时,丁建掷出来一句:“跟我斗,我要搞得你喊我做爸爸。”

钟铁龙呆呆地站在电梯门口,张兵问钟铁龙:“他是什么角色?你好像很怕他一样?”

钟铁龙说:“这个人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的,而最让我头痛的是他有恩于我。三年前我从长益市电工厂子校出来,遇见的第一个赏识我的人就是他,是他把我推到台前的。”他望着张兵,批评张兵说:“你以后要学会忍,我是做生意,不是要打架。”

三狗笑笑,“他们这些人身体都空了,不经打的。”

钟铁龙望着三狗,“这不是打架的问题。”

三狗道:“总不能让我们白端你钟铁龙的饭碗?该出力时就应该出力。”

钟铁龙提醒他们:“我们尽量不要在桑拿中心打架,做生意,得理也要饶人。”他拍拍张兵的肩,“二师兄,遇到这些人,你宁可让他打两拳,也别出手。”

三天很快过去了,好像抽支烟那般快。第四天的下午,石小刚刚躺到躺椅上,吧台的电话响了,三狗走过去接了,电话说要找老板,三狗就把电话递给石小刚,电话那头说:“你们赶快清场,市局治安队接到举报电话,来抓人了。”

石小刚很感动,说:“啊,谢谢,你是谁?”

电话挂了。

石小刚忙按亮了红灯。在每间桑拿间里都装着一盏红灯,遇到紧急情况便亮红灯。小姐们一看就明白,马上搂着衣服离开了。这天下午,有十九个客人在洗桑拿,他们受了吓,同时又感到莫名其妙地走出来,一个个瞪大眼睛问怎么回事?石小刚解释说:“我们的内线来了电话,市局治安队的要来查,你们赶快离开。”

那些人一听这话,就跟蒸发了样的消失了。

一刻钟后,市局治安队的人果然来了,不光是市局治安队的,李所长也带了派出所的民警配合市局的人一并来了。李所长一走出电梯就喝道:“谁也不能动,原地站着。”

石小刚和三狗、张兵在原地站着。整个桑拿中心只有他们三人,不但没客人,连小姐们也被安排转移了。市局治安队和派出所的民警,来了二十多人,他们这间房那间房查看,结果都没人。市局治安队的队长很不高兴,骂道:“怪事,连鬼影子都没一个。”

他们无功而返了。李所长走时对石小刚眨了下眼睛。石小刚马上明白了,待他们一走,他立即上了另一台电梯。钟铁龙在八楼的包房里,躺在床上看录像片。电视机旁搁着台国产的放像机。石小刚敲门进来,钟铁龙问:“走了?”

石小刚点了点头,相信自己的判断道:“没错,是李所长报的信。”

那天晚上天下着小雨,钟铁龙打了李所长的手机,李所长接了,对他说:“我现在在蓝天吃饭,要半个小时后才回家。”

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普通日子,但对于丁建来说则是法定要回家陪老婆和孩子的日子。丁建常常可以不回家,但到了星期六,哪怕玩到半夜,他也要回家陪老婆。钟铁龙跟了丁建近三年,当然晓得丁建的生活规律。钟铁龙家里有两把斧头,两把都是他买了给他母亲砍猪脚和剁骨头的。郑小玲生下钟万林后,须吃一些发奶的食物,猪脚就是发奶的,骨头么是为了增加钟万林的钙质。钟铁龙买的第一把斧头,母亲嫌重了,提不动,钟铁龙就走进日杂店买了把小点的斧头给母亲用,那把大一点的斧头就一直搁在碗柜上没用。钟铁龙回到家,郑小玲正和保姆逗着儿子玩耍。钟铁龙把儿子抱到怀里逗了会,又将儿子交给老婆,说他马上还要出去应酬。他步入厨房,取下那把斧头,斧头上有些铁锈。他不想让郑小玲看见斧头,忙拿起雨衣搭在斧头上,不等她走拢来他就出了门。他下楼,把斧头塞进摩托车尾的工具厢,穿上雨衣,发动摩托车,走了。他把摩托车骑到没人的地方,打开工具厢,取出钳子和扳手,将摩托车的前后牌照摘了下来。接着,他把摩托车骑到离李所长家不远的一处店铺前,又打李所长的手机,李所长说:“我十分钟后回来。”

李所长九点五十分时回来了。他开着一辆印着公安字体的面包车,他把车停下,下车,钟铁龙笑着走上去,“李所长,”他跟李所长打招呼说。

李所长看着他。

钟铁龙的手中拎着一只黑皮包,李所长的目光在他的黑皮包上扫了眼,坑坑洼洼的猴脸上就有几分怜悯道:“钟铁龙,什么事急着找我?”

“当然是好事。”

李所长嘻嘻一笑,“你还有好事找我?”

家里有一桌麻将,老婆与几个女人在客厅里打牌,一桌麻将洗得稀里哗啦响。李所长的老婆见老公回来了,忙对李所长嗲声说:“老公,我手气痞死了,你来跟我挑挑土。”

李所长说:“我和朋友要谈点事,等下我再跟你挑土。”

李所长把钟铁龙引进书房,书房里摆张床,床上铺着白床单,不过没叠被子,还有他儿子的几件衣服扔在床上。今天是周末,儿子被小姨子接到外婆家去了。李所长让他坐到一张靠椅上,自己坐到儿子的床上。钟铁龙一脸感激地打开包,拿出一包东西给李所长,“这是三万块钱,纯粹是为了感谢你李所长的。”

李所长接了,说:“又收你的钱,那就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今天不是你,我们又要罚款了。”

“今天我是违反了公安纪律,现在局里正在查,查是谁通知了你们。查出来了我就要脱这身衣服。我被你们拖下水了。”李所长感到无可奈何地笑了下,“要是上次没收你的钱,我不会管。但我想刚把你们放出来一个多月,又抓你们,怕你们误会我。”

钟铁龙清楚这是李所长怕他们在市局供出他受贿,便给他们报信,假如他没拿那五万,他就一脸正直地来抓人了。两千块钱只能说是红包,五万块钱那就不是“红包“两个字能解释的。他忙向李所长打着拱手说:“谢谢谢谢,李所长你真够朋友。”

李所长坦率地说:“我是怕你们以为我故意搞你们,才通知你们,你嘴巴要紧。”

李所长的老婆在麻将桌上嚷叫:“我又放了个大炮。老公,快来帮我挑土。”

李所长朗声回答道:“我就来。”

钟铁龙忙起身说:“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李所长把他送到门口,钟铁龙换好鞋子,李所长拉开门,他一脸郑重地丢一句话给钟铁龙说:“我丢一句话给你,你们最好跟丁建搞好关系。别的话我就不说了。”

钟铁龙立即说:“好的,过几天,你替我请他,我们一起喝杯酒。”

“没问题,”李所长说,用他那双抓贼的手拍了拍钟铁龙的肩。

第十九章 丁建

钟铁龙骑着摩托车飙到丁建家住的那条小街上,此刻已十点多钟了。这是十月下旬的一天夜晚,又下着雨,街上没几个人,只有少量的车辆驶过。钟铁龙把摩托车骑到隔丁建家一百多米的一栋楼门前,那楼门黑洞洞的,一楼和二楼的人家都在看电视,有电视的声音从窗户飘出来。他为了便于骑它,没锁大锁,只锁了龙头锁。他从工具厢里拿出斧头,握在手上试了试,心想这一斧头劈下去,没有不死的人。他站在那儿注视了下前后左右,没人。他走到了丁建住的那幢楼前,这里有个花坛,还有几株樟树,其中有株樟树有几十年树龄了,就有点高大挺拔。他走到这株较粗的樟树下,等着丁建。如果丁建命大,那他一定在家里,那我就妥协,跟这个爱讲霸道的人合作。如果他还没回来,那就证明他命数已尽。不是我要杀你,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什么叫逼上梁山?是你逼我对你下手,他恼恨地想,我一再忍让,但你不要我活,那我就只能让你先死。他手中的斧头攥得更紧了。

他等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只有三个人路过他蹲着的这棵樟树,但都没注意他,就算注意到了也没看清他的脸和身高。他为了隐瞒身高而故意蹲着,而且用雨衣遮着脸。在《案例大全》那本书里,犯罪分子的身高被作者描写过多次,因为公安见到知情者总是问“他有多高”,这就证明要作案首先得把身高隐藏起来。他的腿都蹲酸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丁建的皇冠车来了,车在前面拐弯的楼道前停下,丁建下车,车驶开了,丁建向他走来,没注意到他。在丁建即将走过他时,他站直了身体。一个黑影突然蹿起来,这让丁建有点意外。钟铁龙手中的斧头在他颇觉意外的那当口举起又迅速劈下来,劈开了那颗颇觉得意外的头颅,也许那一刻这颗脑袋里所有的细胞都在问:这个人想干什么?只听见沉闷的一声嘭,好像西瓜掉在地上时砸开的声音。丁建晃了下身体,一头栽在地上。

钟铁龙为了不让看见这一幕的人晓得他的身高,弓着腰,迅速离开现场,大步穿过那几栋楼,走到了他停放摩托车的楼前。他把斧头扔进工具厢,跨上摩托车,迅速向前飙去。没有人阻挡他,因为没有人会想到此刻有一桩凶杀案就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他把摩托车骑上大街,径直朝前飙去,拐了两条街,奔到了湘江大桥上。那当儿湘江大桥上也没什么车辆。他把摩托车骑到桥中央,靠边停下,拿出斧头,走到大桥的水泥栏杆前,看了眼大桥下面,下面是深灰色的流淌不息的湘江。他丢了斧头,三秒钟后,他听见桥下传来斧头落水的声音,那声音大部分被雨声吞没了,只有小部分传入他的耳孔。他重新跨上摩托车,转个弯,又驶向了城区。他回到家里时是十二点过二十分,他把雨衣脱下,拿到水龙头下冲洗,郑小玲醒了,问他干什么。他说:“雨衣脏死了,洗一下。”

郑小玲看了眼雨衣,溅到雨衣上的血迹早被雨水冲了个干净,但他仍不放心地洗着。郑小玲望着他,脸上一脸喜气,“儿子和保姆都睡了,我们那个一下吧?”

钟铁龙把洗净的雨衣挂起来晾干,回过头看着郑小玲,心里既慌乱不安,又为自己干掉了一条缠着他不放的“眼镜蛇”而兴奋。他觉得是该与郑小玲那个一下了,这段时间他守在酒店里,一直把老婆冷落在家里,是有些对不起她,便说:“那我先洗个澡。”

钟铁龙洗了个热水澡,把一头的恐惧洗到了下水道里。他走进卧室时,老婆已脱光衣服睡在被子里了。他揭开被子,被子里是一具炽热的身体。炽热的身体张开双臂抱住他,要吻他。他把嘴给了她。两人便热吻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她的身体的感染下很有激情,就感慨道:“啊,我这一向太紧张了,好久没享受过跟女人做爱的滋味了。”

她说:“我也是,我以为你不爱我了。”

他回答:“哪里啊,你永远是我爱的女人。”

他们做得很热烈,以致郑小玲都发出欢快的叫声,啊、啊、啊的。

隔了一天,《长益晚报》上赫然刊登着非常醒目的标题:“‘黑恶势力’的头子丁建被人砍死在家门前”。刊登在晚报第四版的头条,一号大的黑体字,给人一抹阴森森的感觉,让人看了出一身冷汗。那天他在酒店八楼的那间标准间里看《犯罪心理学》,石小刚敲门进来,脸上一脸的激动,手里拿着《长益晚报》说:“快看,好消息。真的是好消息。”

钟铁龙问什么好消息让他如此激动。石小刚就把报纸给他看,“丁建被人砍死了,报纸上说警方分析,死者是被砍刀一类的凶器致死的。头盖骨都被剁开了。真是恶人恶报啊。”

钟铁龙就接过报纸看那段文字,脸上不觉笑了下。

石小刚抓住他的笑说:“不是你砍的吧?”

钟铁龙想起父亲的教诲“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人是自己”,就盯石小刚一眼,见石小刚满脸疑惑和期望,又一笑说:“我才知道。”

石小刚不相信地盯着他,“真的与你没一点关系?”

“没有,”钟铁龙放下报纸,用友好的表情看着他,“你未必觉得我像个杀人犯?”

石小刚拍了下床檐,仍望着他,“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可能是你干的。”

钟铁龙不笑了,石小刚的脸跟一张漫画样,上面打满了问号,那些问号仿佛同煮熟的饭样冒着热气。他想他必须消除石小刚脸上的疑问,“小刚,真的不是我。”

“那最好,要真的是你,我就为你担心了。”

钟铁龙了解石小刚,知道石小刚表面上恶,心却虚,是乡下那种爱叫的狗,心里盛不了大事。他听石小刚这么说就有些感动,忙递支烟给石小刚,并替石小刚点燃。石小刚吸烟时,他想起父亲说的“有些话要学会留在肚子里,宁可在肚子里烂掉也不要说出去”就觉得父亲很伟大,假如父亲不这么告诫他,也许他昨天就对石小刚说了,那石小刚还不为他担心死?他很和善的模样看着石小刚说:“我这人你还不晓得?我其实比你还怕事。”

石小刚就一脸刚勇相说:“我也觉得你太怕丁建了。”

“我是怕他们,而且最主要的是我欠了丁建的情,一辈子都还不清。”钟铁龙分析自己不愿跟丁建斗的原因说,“在丁建身上,我利用了他,这让丁建不舒服。他的朋友都成了我的朋友,龙行长、力总、刘总都是他的朋友,没有他们,我这个桑拿中心就立不起来。假如我是丁建,我也会不舒服,这就是我在丁建面前一让再让的原因。”

钟铁龙的手机响了,力总打他的手机,力总问他:“你在哪里?”

钟铁龙回答:“我在银城。”

力总说:“丁建死了你晓得不?”

“刚晓得,”他回答力总,“刚看的报纸。”

力总在手机那头犹豫了下说:“有人怀疑是你请杀手干的。”

钟铁龙在手机这头说:“那是瞎猜,我怎么可能!”

力总嘿嘿一笑,“真的不是你喊人干的?”

“我和丁董并没仇,只是一点小矛盾。”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力总,“这些矛盾只是一点小误会,是可以化解的。”钟铁龙笑笑说,“丁建是我的恩人,我是跟着他混到今天的!”

力总在手机那头说:“那倒也是,不过真是怪事。丁建那么好一个人,很够朋友的,怎么会被人杀死在自己家门口,我真有点想不通。”

钟铁龙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太轻松了,便降低声音说:“我跟你一样想不通,力总。”

石小刚说:“他们怀疑到你身上了。这会不会有麻烦?”

钟铁龙让石小刚不要担心,“没事,我们做我们的事,不会有麻烦。”

傍晚,龙行长来了,来告诉钟铁龙丁建被人杀死在自家门口的事,顺便洗洗桑拿,还顺便找刘总打麻将。龙行长其实是个十恶不赦的淫棍,假如他是皇帝,一定会像杨广断送隋朝样断送掉他的王国。他太色了,还太自私了,为了私利他从来不把朋友们放在心上。如果他不是工商行行长,连鬼都不会跟他玩,但他是行长,大家就都愿意跟他玩,就都不在乎他的缺点。这会儿他问石小刚来了新货没有,石小刚就向他推荐了一个从杭州来的小姐。龙行长就搂着那个小姐进房间洗桑拿。洗完桑拿,他便上八楼找钟铁龙。龙行长的头发还湿湿的,脸上还沾着水珠,他进门便问:“丁董死了你晓得吗?”

石小刚拿来的报纸还在床头柜上,钟铁龙把报纸拿给龙行长看,“我刚看了报。”

“丁董其实是个很够朋友的人,”龙行长也跟力总一样的口气。

钟铁龙跟丁建混了几年,知道丁建这人相当势利,对丁建有用的人或可以在某一天利用的人,丁建确实表现出了非凡的客气,用起钱来大把大把的,让对方感动,但对一些他觉得没利用价值的人,就很冷淡,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挖苦和羞辱,让那人很没面子。钟铁龙早就看在眼里了,觉得丁建身上好的一面他可以学,轻视别人的一面,他断断不能效仿。他顺着龙行长的口气说:“我也觉得丁董人很好。”

“不过他真的不该死,他还欠了银行一百万的贷款没还。”

“哦。”

龙行长狠劲吸口中华香烟,又出粗气样地把烟吐出来。有人敲门,是刘总。龙行长在电梯里时打了刘总的电话,刘总来了。刘总还不晓得丁建死了,他是个不爱看报的人。他除了没事时看看电视,在跑步机上跑跑步外,就是睡觉。而事实上他看电视也很少留意新闻,他跟长益市的婆娘们样,爱看香港和台湾的漫长的爱情肥皂剧。这个台的爱情肥皂剧看完了他就看那个台的。酒店的顶上安了只“锅”,是专为他安的,能收很多亚洲台,比如新加坡的,马来西亚的,香港和澳门的,甚至还能收到台湾的色情节目。他的大量空余时间都被这些电视台的节目占据了。龙行长以为他晓得了就说:“真没想到丁建会死。”

“丁建死了?”刘总鼓起一双因看电视看得很疲劳的眼睛。

钟铁龙忙拿报纸给刘总看,刘总匆匆读着报纸,边问:“是谁干的有线索吗?”

“这只有公安局的人才知道,”龙行长说。

刘总边读报纸边又说:“我操,这很专业啊,怕是职业杀手干的。报纸上说令公安头痛的,是现场没留下任何东西,也不见凶器,雨水把凶手的脚印也冲走了。”

钟铁龙听刘总这么说,边抠着头皮回答:“如今的罪犯很聪明,现在的人犯罪就连一枚烟蒂也不会留下。”他仿佛是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他确实是这样做的,那天他蹲在樟树和楼门里抽烟时,把揿灭的烟蒂都放进了西装口袋,直到第二天他从家里出来,才把烟蒂丢掉。《案例大全》里,公安干警常在犯罪分子遗下的烟蒂上提取吐液,再做DNA分析,与犯罪嫌疑犯的血型进行比对。他读了书的,当然不会遗下烟蒂。他递烟给龙行长和刘总抽,脸上一脸兴致地参与讨论说:“公安只会破留下线索的案子,没线索就等于大海捞针。”

力总也来了,还带了个朋友。力总一身深灰色西装,一根红领带在他衣襟上晃荡。力总跟丁建的关系最好,丁建的金阳海鲜楼、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都是力总装修的。力总说:“想不到丁董被人砍死在家门口,前天下午我还跟他通了电话。”

龙行长开他的玩笑说:“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怀疑是你干的。”

力总哈哈一笑,“我要是有那样的本事,我就当杀手去了,还搞什么装修!”

龙行长分析说:“丁董的仇家很多,做人要低调,丁董的缺点是做人太张狂了。”

四个人下到二楼吃饭,饭菜点得很简单,这是他们还要赶着打麻将。钟铁龙吃过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就那么干坐着。想自己可能是有职业杀手的品性,他杀丁建时出奇的冷静,冷静得就像干一件平常事。他这两天反复想,一般人杀了人都很怕,他怎么就不怕?是不是他骨子里就是个杀人犯或天生的刽子手?!他觉得自己很可怕道:“你真可怕。”

十一点钟,石小刚敲门进来,还带了个朋友,那朋友也是长益市电工厂出来的大学生,现在在外面开了家家电维修店。他是早两天听朋友说来银城桑拿中心玩,就是抓了,老板还退赔罚款的话后,一个人壮着胆子来了,不料碰见了石小刚。三个人几年前经常在一起打篮球,就说起了各自出来的一些遭遇,觉得还是在外面自己闯天下好,至少捞了个自在。

第二十章 刘副局长

刘副局长正在市局的小会议室开会,抽着烟,手抚着青花瓷杯子,边认真听取市刑侦大队陈大队长分析有关丁建被人砍死在家门口的案情。市刑侦大队的陈大队长是个精干的年轻人,身高一米七七,一张刚毅的国字脸。他天生就是抓贼的,长着双鹰眼,目光相当锐利,很多刑事犯罪分子在这双鹰眼的注视下,都守不住内心的秘密因而颤颤栗栗,感觉自己被他捉住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是上天要害他,就干脆像竹筒倒豆子样把自己所干的坏事全倒了出来。这些年,陈大队曾破过好几宗发生在长益市的大案,屡建奇功,于是他从一般干警,一步步升到了长益市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长,手下都叫他陈大队。陈大队这几年也有一块心病,他随前刑侦大队长参与了发生在长益市电工厂前的抢劫杀人一案的侦破工作,但快四年了,这个案子仍一点线索也没有,这让他不禁吸了口冷气,暗暗奇怪罪犯怎么可以消失得跟人间蒸发了样?此刻,又有一桩棘手的命案让他头痛。“在砍死丁建的犯罪现场,罪犯竟没留下一丝痕迹,一枚烟头、一个脚印、一点气味都没落下。宋局、刘副局,”陈大队望着两位听取他汇报案情工作的局长说,“我感觉这不是一般人作案,这个犯罪分子智商极高,不是一般的凶蛮罪犯,我猜他具有很强的反侦破能力。”

宋局长扫一眼他,又把目光放到刘副局长脸上,刘副局长弹了下烟灰,宋局长说:“这是公然挑战我们公安啊,陈大队,”宋局长笑看着陈大队,“你责任重大啊。”

陈大队点头,“从法医送来的尸检报告上看,这个犯罪分子力大,下手狠,动作快得死者还来不及反应,只是一击,死者的头骨就碎裂了。足见犯罪分子很不简单。”

刘副局长嘬口茶,为了调节会议室里凝重的气氛,他讥诮地一笑,道:“陈大队,这样的犯罪嫌疑人正对你的胃口,你是案情越复杂你就越兴奋,是吧?”

会议室里就有了笑声,刘副局长笑道:“你陈大队是看不起低智商的人作案的,现在出了个这样的案子,你正好可以动脑子侦破了。”

几个人分析了一气案情,又分析死者,从走访调查中获取的材料上看,都觉得死者关系复杂,生前不是个简单的人,交往的人众多,人际关系庞杂,喜欢使用武力解决纠纷,与长益市的几股地下的黑势力有过节,还涉嫌与广州那边的毒枭有瓜葛,因为他的贴身保镖老张说,半年前广州有个毒枭借了他两百万元,说是一个月后还,但据他所知,那个毒枭没还,而死者这两个月都在打电话催逼对方还钱等等。会开到五点半钟,散了,都觉得这案子办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动用的人力和物力会很多。

刘副局长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他老婆打电话给他,让他去酒店吃饭。刘副局长的老婆与自己的妹妹妹夫合开了家酒店,取名为吉祥酒店。刘副局长反对老婆开酒店,但刘副局长驾驭不了老婆,这是在某工厂当过车间主任的刘夫人,从小就是个不怕事的厉害女孩,少女时发起飙来,常常把同龄男孩打得抱头痛哭,在一条名叫大马巷的街上还有点小名气,街上的人称她为“女男孩”,后来长大了,认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脸上的霸气才有所收敛。刘夫人个性强,行事就有自己的一套,她要干什么事就一定要干,她一点也不在乎老公的反对说:“你怕什么怕?你老婆既没偷,又没抢,正正当当做生意,还解决了下岗职工的问题,有什么好怕的?”刘夫人的妹妹妹夫的确都下岗了,一家人开酒店前,妹妹妹夫曾找过刘副局长,希望刘副局长替他们安排个工作,刘副局长不想为姨妹和姨妹夫求别人,这是姨妹做什么事都缺心眼,而姨妹夫却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就没答应。刘夫人利用自己是副局长夫人的关系,到处借钱,“栋”起了这家酒店。刘副局长告诫老婆说:“你们开酒店,别打我的牌子。”刘夫人讥讽丈夫说:“你以为你是市长,能让人升官发财?你一个副局长算什么?”

刘副局长有点惧内,因为刘夫人横起来,根本不顾场合,骂起刘副局长来,兴致来了能从头骂到脚,骂得刘副局长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当然,这样的吵闹,是有回数的,刘夫人毕竟不是母夜叉,八十年代中期读了夜大的,学管理,所以给人的感觉还是有礼节的。吉祥酒店开张后,一些人闻知酒店是刘夫人一家人开的,就来了,为的是讨好刘夫人。这些人,大多与刘副局长共过事,知道刘副局长惧内,便来求刘夫人在刘副局长耳边说情。有人为感激他们帮忙而请他们吃饭,他们就把买单的人带来,在吉祥酒店海吃海喝。

派出所李所长就是这样的人。李所长很想到分局去当个副局长或局长,知道刘副局长这样的人软硬不吃,就走夫人路线,希望刘夫人能在老公面前多美言他几句。有天,钟铁龙请李所长吃饭,李所长忙把钟铁龙带到吉祥酒店吃,只一个目的,就是让刘夫人杀钟铁龙这头猪。吃饭时,李所长点了一桌子贵菜,且对女老板十分客气,称女老板“刘夫人”。钟铁龙便暗暗惊诧,想李所长这样的人物应该是不把酒店老板放在眼里的,怎么对酒店女老板热情得在他看来近于谄媚呢?!就打量着女老板,被李所长称为“刘夫人”的女人四十来岁,穿得挺时尚,如果你不用心看,你根本不晓得她已是四十岁的女人了,还以为她只是三十出头呢。女人身材保持得很好,化了妆,描了眉,眉毛描得柳叶样弯在眉弓上,谈不上好看,但能让你看出这女人挺爱惜自己;头发拉直了,像少女的头发样披散在肩后,只是那个发箍略嫌花俏了点。女老板去别的包房后,李所长见钟铁龙一脸迷惑,便附在他耳朵上小声说:“我告诉你,这桌菜贵是贵点,但值,她是我们市局刘副局长的夫人。”

钟铁龙把“舍得”两个字早已吃透了,得知吉祥酒店是刘夫人开的后,就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干了,今天拖刘总来吃,明天叫上力总和石小刚来吃,过几天又把龙行长请来海吃。刘夫人当然有一双眼睛,眼睛当然很会观事。这个叫钟铁龙的男人每个星期都要来两三次,一来就捡贵菜点,甲鱼啊海鲜啊,酒也是几百上千元的人头马,她当然就笑眯眯地跟钟铁龙打招呼,用一双期待钟铁龙开口的目光打量着钟铁龙。钟铁龙知道刘夫人是个心知肚明的女人,就不急,照样隔三差五来吃,一桌饭菜和酒水不丢下两三千块钱,绝不走人。几个月下来,吃了好几万,刘夫人都有点沉不住气了,脸上就遍布着好感和好奇,希望能回报一下他。有天,钟铁龙买单后,刘夫人笑着走进包房,在钟铁龙对面笑着坐下,一团和气地看着钟铁龙说:“你经常来我酒店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刘局长?”

钟铁龙想这饭吃得多值啊,把刘副局长的夫人吃得主动跟他套近乎了,就笑,“没有什么事,是你吉祥酒店的饭菜搞得好吃就来吃。”

刘夫人格格格笑,笑声里充满了怀疑,“真是这样吗?”

钟铁龙想刘夫人这样的大鱼,应该放在水里好好喂养,不能钓起来吃掉,他现在还没事要找她,就决定把人情先做到李所长身上,好让李所长知道后感激他,答道:“当然,不过也是因为李所长要我照顾你的生意。”

刘夫人就笑,“谢谢,李所长人蛮好的,他的脑袋很好用。”

钟铁龙不说自己的事,照样隔不了几天就叫上几个人来吃饭。有天,钟铁龙又请李所长来吃,点了好几个贵菜,要了瓶上千元的人头马,李所长一高兴就冲刘夫人表扬钟铁龙说:“钟老板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就老板而言并不是很大,但出手大方。不像有些老板,身价几千万,请客却十分小气。”

钟铁龙忙谦虚道:“哪里哪里,你这样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刘夫人也站在李所长一边表扬他说:“小钟是大方,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钟铁龙听了这话十分舒坦,又把好人做到李所长身上,“李所长对我说,要请客吃饭,就到吉祥酒店,照顾一下我们局长夫人的生意。”他说着盯一眼李所长,又看刘夫人,刘夫人就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和李所长,李所长感觉自己脸上十分有光,自然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钟铁龙把两边的马屁都拍了下,接着说:“刘姐,我常听他们叫你刘夫人,我觉得那他们把你叫大了,夫人夫人的,我叫起来别扭,我以后改口叫你刘姐可以吗?”

刘夫人听他这么说就很高兴道:“可以,你就我叫刘姐吧。”

钟铁龙叫服务员拿来了只干净的玻璃酒杯,倒了点人头马进酒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端给刘夫人,刘夫人接了。他自己端起酒杯,酒杯里还有一半酒,他一脸诚意地举起酒杯,“刘姐,我敬你,我一口喝完,你随意,喝了这口酒,我们就是姐弟了。”

刘夫人哈哈笑着,“好,小钟,你太客气了。”

钟铁龙将杯中物往嘴里一倒,举着空酒杯看着刘夫人,刘夫人也将那口酒尽数倒入嘴中,并把酒杯倒过来给钟铁龙看,李所长鼓着掌说:“好,从此你们是姐弟了,要相互关照。”

钟铁龙要的就是这句话,感到李所长无意中点了题,便对李所长一笑,又看刘夫人,刘夫人面色红润,笑容满面。他觉得光喝口酒,礼还不够隆重,就觉得还要进一步,加深刘夫人对他的好感和关爱,忙对刘夫人说:“刘姐,受小弟一拜。”他说着,双膝跪下,刘夫人慌了,一时不知所措,他却对刘夫人说:“刘姐,天地为证。”就行大礼。

刘夫人脸都红了,慌忙道:“小钟,别这样,快起来。”

自然就有了与刘副局长吃饭的机会。刘副局长不常来吉祥酒店,有时候逢到无饭局,家里又没饭吃时,他便来酒店吃几口饭,然后回家。吉祥酒店离他家不太远。那天钟铁龙又约李所长来吃饭,李所长因临时有任务,来不了。钟铁龙正要打电话叫力总和刘总来吃,刘副局长出现在他视野里了,他忙弓身叫刘局长。刘副局长用了几秒钟才认出他,这还是钟铁龙自我介绍说“我是钟铁龙,曾和王总与您在蓝天大酒店吃过饭”。刘夫人见状,忙拢来说:“老刘,小钟是李所长的朋友,人很仗义的,是我酒店的常客。”

刘副局长又打量钟铁龙一眼,奇怪他的夫人怎么会赞美他。刘夫人在一旁说:“你可不要把他做坏人看,他是个能干的人,是李所长的铁哥们,我都认他做弟弟了。”

钟铁龙见刘夫人这么夸他,便笑道:“刘姐,今天让我请局长吃餐饭吧?”

刘夫人说:“今天不要你请,你总是山珍海味的,今天让姐请你吃顿家常菜。”

就有了钟铁龙与刘副局长对饮,刘副局长早已忘记了钟铁龙是干什么的,在喝酒时,他才想起钟铁龙是开桑拿中心的。他打量着这个青年,见这个青年长得英俊,眉宇间又有一股豪气,刘夫人又时不时走来美言他,就有点喜欢钟铁龙了。刘副局长年轻时也有一股豪气,仗义疏财的关云长曾经是他挂在嘴里崇拜的偶像,如今钟铁龙在他眼里有他年轻时的影子,他当然就喜欢钟铁龙地告诫钟铁龙说:“小钟,我们相识是缘。你好好干,不要做那些违法的事,也不要树敌。我向来主张一个人走入社会,做人做事要多栽花,少种刺。”

“我一定记住局长的话。”

“我是政府干部,违背原则的事,你不要找我。在原则范围内的事,我能帮的,我会帮。”刘副局长喝了酒,掏心窝子了,“这个社会是个大家庭,有法律和法规,你年轻,不要在社会上跟人斗狠,古人说‘枪打出头鸟,雨打泡头鱼’是有道理的。”

钟铁龙忙说:“谢谢局长教诲。”

刘副局长进一步告诉他说:“有钱也不要乱搞。社会上,曾经很多赚了钱的人现在连影都没了,怎么回事?不是犯了法判了刑,就是被人踩扁了,成了在地上爬的蚯蚓。”

钟铁龙觉得“蚯蚓”这个比如好,又举起酒杯说:“谢谢局长教导。”

钟铁龙为能与负责长益市治安工作的刘副局长套近乎而高兴,因为抓住了刘副局长就等于跟财神爷交上了朋友,这确实是他一次又一次跑来花钱吃饭的原因。他没把握刘副局长是真正直,还是像李所长样表面上跟你玩正直。他喝了酒,胆量就大了,对刘副局长说:“刘局长,从这个月起,您在我们银城桑拿中心有一份干股,每个月的三十号,我会分一次红利给您,到时候我会送到您府上去。”

刘副局长有些惊讶,抽口烟,望着这个说话很猛的青年道:“小钟,这不好的。”

钟铁龙却硬着脖子说:“这没什么不好。我不能只顾自己赚钱,有钱大家赚。”

刘副局长哈哈一笑,“小钟,你也太热情和大方了,我们交个朋友就行了。”

钟铁龙很高兴,感到自己终于与刘副局长搭上钩了,说:“谢谢局长看得起我,我钟铁龙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说完,他一口把杯里的XO尽数倒入嘴中。

到了月底,钟铁龙打电话约刘副局长吃饭,当然是在吉祥酒店。钟铁龙要求上大龙虾,刘夫人就叫妹夫去采购龙虾。刘副局长来之前,刘夫人陪着钟铁龙说话,“还是你们好,”刘夫人说,“像老刘,办起案来没有白天和晚上。早几年,他没当局长的时候,有时刚睡下,一个电话,他又得爬起床。还有的时候,刚刚端起碗,事情就来了,饭都吃不安。”

钟铁龙观察着刘夫人,想刘夫人这样的女人,长得一副命好相,嫁了个好老公却还抱怨,真是应了那句话,不入厨房,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好多都下岗了,在家做家庭妇女,抱怨的是没钱。他说:“刘姐,你命好着呢,我看你会富贵一辈子。”

刘夫人说:“什么富贵啊,要那么多富贵干什么?”

刘副局长只身来了,刘夫人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去另间包房招呼另外的客人。钟铁龙对给刘副局长上了茶,正准备退出去的服务员说:“小姐,我和刘局长要谈点事,我没叫你进来时,你不要打搅我们。”

服务员点头说“好的”,退出去时带关了门。钟铁龙把包提到桌上,打开包,拿出五叠人民币,“刘局长,这是五万元,分给您的红利。”

刘副局长被桌上的五万元人民币吓了一跳,脸色变严厉了,目光就尖尖地盯一眼他,“小钟,我既没为你的桑拿中心做一天事,又没为你出一个主意,你是什么意思?!”

钟铁龙见刘副局长一脸严厉,笑笑说:“它是您局长大人该拿的。您是我们银城桑拿中心的保护神,我们能赚钱,自然也有您的功劳。不是您局长罩着,我们桑拿中心又哪里有这份平安?不平安,天天吵啊闹的又哪里能赚钱?您当然要分这份红利。”

刘副局长严肃着脸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根本就没管你的事,你不要胡说。”

钟铁龙不解地望着他。

刘副局长绷紧着脸说:“有事你就说,你不要拿钱贿赂我。”

钟铁龙心里很钦佩刘副局长,看来不是什么公安都能用钱买通。刘副局长说:“你只要不干违法的事,我不会为难你。”刘副局长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手机上的号码,接了,“我正跟一个朋友准备吃饭。怎么?快来了?那我马上布置警力。”刘副局长合上手机,对钟铁龙说:“中央的一位领导人要来了,省里要我们市局配合一下。我得去安排警力。”

刘副局长匆匆走了,留下钟铁龙坐在餐桌前发呆。刘夫人不知丈夫走了,敲了敲门,进来问:“怎么你一个人,老刘呢?”

“刘局长被电话叫走了,中央某领导人来了。”

“干公安的就是这样,任务说来就来了。”刘夫人说,“今天没什么客,我陪你坐坐。”

桌上是那五万块钱,钟铁龙没来得及收进提包。他正愁送不出去,刘夫人就来了,这让他那颗没了底的心又看见了希望,就跟一条饥饿的狗看见了新鲜的肉骨头似的。他望着刘夫人,脸上就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沮丧。刘夫人当然看见了这堆钱,“这么多钱?”

“送给你的,刘姐。”钟铁龙盯着她。

“那我不敢要,”刘夫人摆手,“老刘说了,不能收别人的钱财。”

钟铁龙心里默了下神,观察着刘夫人,见刘夫人在一分钟内有三次把目光投到了这五万元上,这种频率让他心里有了底。“刘姐,你就代刘局长收这五万元钱,”他望着刘夫人,“我晓得你刘姐能量大,公安局的都认你刘姐,我开桑拿中心这样的场子,如果没有人罩着,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把我这个外地人踩死。所以刘姐,你一定要收下。”

刘夫人笑笑,眼睛又瞟了下钱,“我怕老刘晓得了不好。”

钟铁龙知道刘夫人的心动了,就对刘夫人郑重其事地发誓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在外面说半个字,也不跟刘局长说半个字。”

刘夫人嘿嘿笑了,再一次瞟一眼钱,“小钟,你能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能保证,刘姐。”钟铁龙说,“以后每个月的三十号,我就送五万元到吉祥酒店来。我只遵循一个道理,钱要大家赚大家才舒服,我才会有发展空间,刘姐你说是不是?”

刘夫人比刘副局长爱财,这个在长益市的街巷里长大的女人,对自己和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她说:“好吧,那我收下,公安局里治安队的人,都是老刘的手下,我都认识,我会跟他们打招呼。你那里如果有事,你就打我的手机,我会想办法的。”

钟铁龙感到自己走夫人路线是正确的,便感激地看着刘夫人说:“谢谢刘姐抬爱。”

当然就没人来查了。公安不查,银城桑拿中心就天天客满,三个月后,生意更好了,每天都要排长队。钟铁龙又果断地从刘总手上把另外半边客房也租了,叫来力总装修,要求力总把某些房间装修得高档些儿,好用它们接待外宾,因为有外国客人也跑来玩了。力总就让他手下设计了三套那样的房子,带客厅的套间。客厅里摆了真皮沙发,还买来了红木茶几,床也是宽大的席梦思床,浴缸却是意大利产的那种带冲浪功能的大浴缸。装修完后,石小刚充满激情地去了趟黑龙江。本来是小黑皮去,小黑皮的老婆宫外孕,小黑皮就跟那边联系,让石小刚去。半个月后石小刚带来了一批东北姑娘,还带来了几个长相挺漂亮的俄罗斯小姐,是正宗的进口货,金头发蓝眼睛,不是滥竽充数的新疆冒牌货。石小刚把一支五四式手枪放在茶几上,对钟铁龙说:“送给你。”

钟铁龙惊讶地望着一脸快活的石小刚,“你哪里搞的枪?”

石小刚兴奋极了,“在东北时,哈尔滨的一个专门做俄罗斯生意的黑社会老大送我的。他们出入边界,都带枪,他有很多手枪,送了把给我。”

钟铁龙看着手枪,握到手上,感觉手枪冰凉的,似乎在冒着丝丝凉气。石小刚说:“这东西用来防身最好了。歹徒们不怕刀,但只要你亮出枪,没人不怕枪。”

钟铁龙说:“要有持枪证才能带在身上。”

石小刚说:“送给你玩玩,还有二十发子弹也给你。哦,还有销音器。”

石小刚说着,从包里拿出二十发黄灿灿的子弹和销音器。钟铁龙把销音器试着拧到枪管上,玩着枪。他见石小刚羡慕的样子舔了下舌头,就问:“你自己呢?你有枪没有?”

“我先给你,以后我自己再搞一把。”

“私藏枪枝是违法的,你不要跟别人说你送了把枪给我。”

石小刚望着他,他又强调:“就连三狗、张兵他们你也不要说。”他担心石小刚会对三狗他们炫耀,“有些事情别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因为一说漏了嘴,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石小刚嘿嘿嘿笑,晃了下头,“你这人也太谨慎了。”

钟铁龙很认真地说:“有时候一句话没注意就会带来灾祸。你晓得谁嫉妒我们、恨我们、想踩我们?嫉妒和恨又没写在别人脸上,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说。我悟出来了,做生意就是做崽做孙,做得越红火别人越眼红,眼红就会有人想害你,所以更要低调和谨慎。”

石小刚走后,钟铁龙点上支烟,抽着,边长时间地盯着五四手枪,就这么大的玩艺,却能至人死地,真是奇妙啊。要是一年前有枪,他就用不着拿斧头砍了。他想,笑了。枕头边有他正在读的《资治通鉴》,他捧起这本厚厚的书翻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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