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丨33-36

2016-08-05 11:20:0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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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个满是垃圾的房间里说起新故的朋友,朱怀镜有一种特别落寞的感觉,禁不住长叹一声。“还是明溪最能了解卜老先生,他写的挽联是‘惯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苍茫无炎凉’。”朱怀镜说罢便望着黑洞洞的窗口,似乎在琢磨某种无边无际的苍茫。

曾俚凝眉半晌,点头说:“‘知黑白’,‘无炎凉’。好!只可惜世道总是黑白不分,炎凉无常。怀镜,我有时不明白,你是在权力场上走的,怎么同卜老、明溪这些人也交往得这么深?”

其实莫说曾俚,朱怀镜自己有时也感到奇怪。他的交往圈子越来越大,可冷静一想,能让他心灵感到熨帖的朋友少得可怜,不过就是明溪、卜老、曾俚,当然还有玉琴。如今卜老走了,明溪失踪了。一阵苍凉掠过心头,朱怀镜浑身发冷,却故作轻松,有意笑道:“那么在你看来,我朱怀镜就是俗不可耐的人?同文人墨客们交往仅仅是附庸风雅?”

曾俚却是很认真,说:“那倒不是。依我看,你朱怀镜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免不了有理想的一面,善良的一面。但在中国,文人入仕,因为总受一种文化情结的驱使,容易天真和幼稚,到头来不会善终的。”

朱怀镜见话题越发玄乎和沉重了,便笑着做了个篮球裁判暂停的动作。曾俚就不做声了,站了起来,双手抱胸,走到窗口。他低头望着窗外,腰微微弓着,背影很有些孤独。朱怀镜心想这位朋友只怕注定要潦倒终生了。曾俚那个痛苦的心灵里塞满了国家前途呀,社会责任呀,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日子怎么过。朱怀镜从心眼里敬重曾俚,但并不以为然。

“明溪能到哪里去呢?”时间不早了,朱怀镜显得很焦虑。

曾俚回过头来,说:“我想,明溪是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他是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会自投罗网了。怀镜,我有时真的羡慕那些疯子。我们政协大院对门,常年坐着一位疯子。那疯子总是坐在同一棵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政协大院,神态祥和。我猜想,在那位疯子的意念里,这政协大院也许就是他的王国,他就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国王。他也许成天都想象着他在自己王国里享尽奢华。人幸福不幸福就在于自己的感受。我想凭那位疯子的感受,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朱怀镜摇摇头叹道:“我想疯子也因人而异啊。明溪即使疯了,也成不了一位自我感觉幸福的疯子。他只会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种不明不白的邪恶追逐着,他便没日没夜地逃,直到耗尽生命。”

曾俚听朱怀镜这么一说,颇感无奈,“唉,你说的有道理。我刚才想,人能够疯是福气。看来,疯也不能逃避苦难。”

朱怀镜笑道:“你是否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很矛盾?你尽管愤世嫉俗,嫉恶如仇,人生态度却是积极的。可你总想着逃避现实。生活是不容逃避的啊。”

曾俚苦笑道:“的确如此。可有时除了逃避又能如何?前不久,我收到一个县的广播站站长寄来的一篇稿子,反映他们那里边远山区群众的困难生活。作者还寄了些照片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我心里很难受。我编了这篇稿子,并写了编者按,呼吁要认认真真抓好扶贫工作。可是,稿子到了社长那里,就被压下来了。我问社长这稿子为什么不能发,社长说这个县是市里才批准达标的小康县,发这篇文章,影响不好。我忍无可忍,同社长吵了一架。可是吵了架,除了让社长记我一笔小账,又能怎样?面对这种现实,我除了逃避,还能做些什么呢?”

朱怀镜不想多说,只道:“你这就太不通世事了。”

“世事!”曾俚有些愤然,“大家都这么圆滑,吃亏的是老百姓。事后听说,那个县的县委书记专程赶来荆都感谢我们社长。自然是请吃送礼,皆大欢喜了。可是,那位写稿子的广播站站长却被撤了职,下放到山区乡镇去了。那位县委书记还在常委会上说,一个文人,会写几个字,还想拿笔杆子造反不成?”

朱怀镜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曾俚的。曾俚在他眼里整个就是不识时务。朱怀镜不时看手表,心里为李明溪担忧。已是初冬了,夜越深天越冷。不知李明溪穿的是什么衣服。这会儿,也许李明溪正佝偻着、抖索着,在荆都的某个黑暗肮脏的巷子里狼狈而行吧?曾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扬了起来,在屋子里弥漫着。朱怀镜望着曾俚深沉的样子,本想嘲笑他几句的,却又不由得有些感动。“曾俚,”朱怀镜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去吹风,“曼德拉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政治家。别人问他为什么选择了和平对话而不是武力实现种族和解,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个小故事。一天,老师在一块大白布上涂了一个小黑点,然后问同学们看见了什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个小黑点!老师却说:不!这是一块大白布!黑色只是白布上面微不足道的一小点。曼德拉说,这个故事对他一辈子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让他明白,生活中美好事物始终像阳光一样无处不在。于是他不管自己经受多大苦难,始终乐观、豁达、宽宏、忍让。”

曾俚背着手停了下来,望着朱怀镜说:“我们现在连说真话的环境都不具备,其他就免谈了。”

朱怀镜耸耸肩,笑笑,不说话了。看来李明溪是不可能回来了。“我们回去算了,傻等也没有用。”朱怀镜说。

朱怀镜先送走曾俚,再往回赶。本想去玉琴那里算了,但见时间太晚了,怕吵了玉琴,就想回家去算了。等他爬上自家宿舍楼梯,又有些后悔回来。

朱怀镜进厨房洗脸时,似乎还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垃圾味。开了卧室的灯,见香妹头倚在枕头上,感觉她整个五官都松松垮垮地歪着。朱怀镜突然感到这张脸是如此寡淡无味。他越发后悔不该回家来了。香妹醒了,梦呓般说了句回来了,一转身又朝里睡去了。朱怀镜也不答应,出了卧室,坐在沙发里抽烟。烟才抽到半支,他猛然想起李明溪的画了,便起身打开柜子,翻出那幅《五个荆都人》,挂在墙上。他一个一个人物琢磨过去,最后是李明溪的背影让他欲罢不能。李明溪长发披肩,衣衫不整,腰微微弓着。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认识李明溪,也还有一个人没有见过李明溪的背影。这个人就是李明溪自己。可偏偏是李明溪把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背影画得如此出神入化。朱怀镜久久凝视着李明溪,似乎产生了幻觉,那背影慢慢空灵起来,云朵般轻轻飘起,又在荒郊野岭踽踽而行,勾着的脑袋间或回转过来,一双恐惧的眼睛黑洞洞地怕人。

此后的日子,朱怀镜总担心着李明溪,时常向汪一洲过问他是否回来了。但始终没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踪也并没有妨碍朱怀镜平日里的好心情。毕竟他快提拔了,春风得意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同人家说。有时碰上熟人,他会情不自禁地叫住别人。可当他同人家热情地握手时,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便毫无意义地彼此寒暄。经过了这么几回,他就交代自己沉着些,免得让人家看着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笼络人心。

幸好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与表现,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处长会上投票时,他的得票没有过半数,提拔落空了。

投票情况没有当场公布。散了会,好几位处长都拍朱怀镜的肩膀,轻声开玩笑,要他请客。朱怀镜便微笑着重重握了他们的手,暗示了友好,什么也没说。投票结果是第二天柳秘书长告诉他的。“你要正确对待,怀镜同志。你的工作不错,领导心里有数。千万别因为这事影响情绪影响工作啊。”柳秘书长说了许多勉励话,朱怀镜虚心听着,真诚地点头。可他内心的感受真的没法形容。

朱怀镜从柳秘书长办公室出来,碰上好几位处长。他没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里感觉被这些人愚弄了,只想骂娘。他尽管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没投他的票,可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下,碰见谁都觉得假惺惺的。他回到办公室,泡了杯浓茶,喝得哗哗响,满头冒汗。一会儿,韩长兴敲门进来了,坐下来,望望门外,低声气愤地说:“他妈的,有人就是嫉妒!”

不知韩长兴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朱怀镜怕别人听见了不太好,忙摇摇手,叫韩长兴别说了。韩长兴不管那么多,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皮市长赏识你,有人就说你是皮市长的二秘书,这就是嫉妒嘛!”

这倒是朱怀镜没有想到的。如此说来,肯定有人见他同皮市长过从密切,看着不舒服,索性不投他的票了。这机关大院,谁都想削尖了脑袋往市长们那里钻,可又谁都看不惯天天围着市长们转的人。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长的交情就行了,不必点破。朱怀镜也不追问这话是哪里来的,也不问具体细节,更不为自己辩解,只说:“韩处长,感谢你的关心。外面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只当没听见。”见韩长兴那表情,分明还想详说细述,好讨个人情。可是见朱怀镜并不感兴趣似的,就不便说下去了。韩长兴直夸朱怀镜大将风度,宰相肚里能撑船。非常时刻,朱怀镜不想同韩长兴多说这事,就说了几句客气话,把他打发走了。

刚送走韩长兴,裴大年来了。朱怀镜热情地伸出双手同他握了,再倒了茶,说:“贝老板,恭喜你的公司进入市里重点扶植的十大民营企业名单。”

裴大年把门轻轻掩了一下,坐下说:“感谢你的关照啊朱处长。今天我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朱怀镜忙摇手道:“老兄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俩谁跟谁?”

裴大年说:“对对,我两兄弟谁跟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现在还能赚几个钱,你就别嫌弃。”裴大年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包,往朱怀镜桌上一丢,轻声说:“别说多话,收起来收起来。”

朱怀镜很为难的样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开抽屉,一手轻轻一扒,就将信封包扒了进去。裴大年这就笑得更加义气了,说:“好兄弟,这就是好兄弟。”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两人喝茶抽烟扯谈一阵,裴大年就告辞了。

下了班,朱怀镜直等到办公楼的人都走尽了,才关了门,拿出信封包,见里面装着五沓百元钞票。不用数,这是五万块。他打开保险柜,将钱往里面一丢,正好压着龙文的那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记录着张天奇天大的秘密。

朱怀镜锁上保险柜,忍不住咬牙切齿一阵,内心升腾起一种快意,感觉就像报复了谁似的。

晚上,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他今晚有些反常,几乎通宵没睡,要了玉琴三次。玉琴依着他,每次都表现得欢快。事实上她直到最后一次才找到感觉,一边娇喘着叫道怀镜你今天是不是疯了,一边体味着男人的雄壮,直把自己送到了云雾里。

此后好些天,朱怀镜越想越愤然,总想找机会同皮市长说说自己提拔的事。可皮市长白天太忙,朱怀镜找不着由头去他办公室汇报。晚上去么?单是去说自己的事情显得有些唐突。皮市长虽然对他不错,但人家毕竟是市长。他不可能专门上市长家里去说自己提拔的事,而没有正经事情却又上门去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市长不可能没什么事单是坐下来同你扯谈。大凡上门去的,要么是有公事专门汇报,要么是送点什么去孝敬市长大人。不论哪种情况,通常只能完事就走,不多作停留。事实上你也不可能多作停留,你坐下没多久,下一拨上门的人已按响门铃了。皮市长算是比较平易近人的领导,晚上拜访的人更多。朱怀镜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设法送点什么去。可最近市里发生了好几起厅局级领导的贪污受贿案,特别是市财政局的窝案被传得沸沸扬扬,皮市长在好些场合都强调了廉政建设问题。在这种气氛下去皮市长家里送礼,似乎不太妥当。朱怀镜主意想尽了,最后心想还是给皮市长家送些优质大米去吧。他让瞿林的哥哥种了些没污染的优质大米,原来就是打算送给皮市长这些领导享用的。可是,后来瞿林真的送了几百斤大米来,朱怀镜又觉得送不出手了。大米谁稀罕?不是个值钱的东西!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起初想起来头头是道,过后一想就觉得好笑了。就像人们夜里睡在床上会把很多事情想得天花乱坠,一觉醒来面对真实的阳光,就什么都不对劲了。那几百斤大米就这么在朱怀镜家阳台的角落里堆了两个多月,没有送出去一包。今天朱怀镜反过来一想,送些不值钱的大米去,显得随便,算是个上门的好由头。只要他坐下来,皮市长说不定就会过问他提拔的事。

这天晚上,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没有出去,扛着一袋米去了。小马开了门,叫道朱处长好。王姨听得小马叫朱处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小朱好久没来玩了。什么好东西?这么一大包扛着,也不嫌累!”

朱怀镜把大米放下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个生态农业园,种的庄稼一概不用农药、化肥,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这大米是优质香米,我先煮着尝了,味道还真不错,就送袋来让王姨尝尝,看怎么样。”

王姨早满面笑意了,说:“小朱就是心眼儿细,比我两个儿子懂事多了。”

王姨请朱怀镜坐,小马早倒上茶来。这时,皮市长书房的门开了,裴大年从里面出来,说着打搅市长了。皮市长走在他身后,说道小裴好走。朱怀镜知道裴大年最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标准地读作赔,好在皮市长只是叫他小赔,没叫他老赔。生意人在官场上行走,小赔是要赔的,只要不老赔就行了,这也是句实话。朱怀镜马上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王姨也站起来招招手说小裴好走。裴大年边走边点头微笑致意,快走过客厅了,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朱怀镜,忙站住了:“哟,是朱处长?”朱怀镜便像才看见他似的,说:“哟,是贝老板。”两人握手,客气几句。

裴大年出了门,皮市长回头笑道:“怀镜来了?”朱怀镜笑着说:“来看看市长。”王姨才要说什么,皮市长又问朱怀镜:“我总听别人叫裴大年什么背老板。裴怎么读作背呢?你刚才好像也叫他背老板。”朱怀镜叫贝老板叫习惯了,早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如今叫皮市长一问,觉得很好玩,便把裴大年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按标准字正腔圆读出来的掌故说了。皮市长和王姨听罢,哈哈大笑。皮市长说:“这个裴大年,真有意思。读贝就好?人家听成背时的背怎么办呢?真是越是发财的人越怕散财。你怀镜也心细,始终坚持读贝。”

“可不是哩!怀镜这孩子,事事心细,比我们两个儿子明白事理多了。”王姨便把朱怀镜表兄搞生态农业园,朱怀镜送了袋优质香米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皮市长听了,非常高兴:“好啊,普通农民懂得搞生态农业,生产绿色食品,这个好啊。怀镜,你多鼓励他们。他们要是有什么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朱怀镜知道他表兄的所谓生态农业,无非就是按他说的不用农药,不施化肥,也不中耕除草,能产多少就产多少。也就是瞿林笑话他的懒人阳春。可他在皮市长和王姨面前说成个生态农业园,听着就像那么回事了。朱怀镜见皮市长这么有兴趣,倒显得紧张了。因为如果皮市长真的重视起来,认真过问,他就下不了台了。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关心。我表兄目前只是在探索阶段,经验不足,不敢盲目扩大规模。到时候需要扩大规模,如果他们县里支持不过来,我会麻烦市长您。”朱怀镜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说他会找县里领导帮忙,感谢皮市长好意了。他实在怕皮市长真的关心这事。他知道自己表兄真要搞什么生态农业园肯定是要泡汤的。皮市长自然也理解了朱怀镜的意思,便说了句应该应该,就把话题由朱怀镜表兄生态农业园这个微观问题,转向全市农业现代化这个宏观问题了:“我们市里的经济主要是工业,农业比例并不大,因此就有条件向农业多投入些。发展现代农业,我们市里如果不走在全国前列,说不过去啊!”朱怀镜点头不止,直道皮市长高瞻远瞩。

说了些别的闲话,皮市长果然就扯到朱怀镜这次提拔的事了,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柳子风同志没有把工作做好。”

朱怀镜说:“感谢皮市长关心。不过我知道柳秘书长还是为我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说得不那个,这机关里有股不太好的风气。”朱怀镜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来告状诉苦的事他的确不太好一下子说出口,二来想看看皮市长有没有兴趣听他讲下去。皮市长却很关心是股什么风,“你说说看。”朱怀镜这才说道:“有那么一些人,对领导身边的人有成见,总在一边说三道四。说实话,我自己检讨,平时在市长您面前请示汇报很不够,总是您有事叫我我才到您面前露脸。这本是不应该的。可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在背后说我闲话,给取了个外号,二秘书。”

皮市长一听火了,脸都涨红了,说:“什么话?干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触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

王姨也在一边说:“有些人真是吃了饭没事干,净说些是非。机关大院里的干部,按说觉悟都很高的,怎么鬼话也这么多呢?”

“怀镜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皮市长脸色很快恢复了常态,语气平和,“你的事,我管定了!”

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不管怎样,我一定努力工作,决不给市长您丢脸。”

不宜久坐,朱怀镜起身告辞。王姨交代他常来玩。朱怀镜临出门时对王姨说:“这米试试怎么样,要是味道好,今后您家的米我包送了。”王姨说:“哪里啊,别这么客气。”朱怀镜诚恳地说:“没事的。米么,又不值钱。外面的米,主要是怕污染。首长身体要紧啊!”这话题本来就不用有什么结果的,便一个说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一个说没什么没什么,含含糊糊就相视而笑了。皮市长没有起身,靠在沙发上,望着出门的朱怀镜慈祥地笑。

关于今晚的拜访,有两个细节后来常常在朱怀镜的脑海里浮现。一是裴大年猛然发现了他,眼睛里掠过似有还无的慌乱;二是皮市长目送他出门时,慈祥地微笑。

李明溪的行踪最终都没有人发现。可因为曾俚的一个长篇报道,李明溪成了名动一时的新闻人物。一时间,全国很多报刊都转载了曾俚的大作《画家之遁——一个童话的终结》。在曾俚的笔下,李明溪是一位杰出的青年画家,笔凝古意,墨含春秋,画风卓然。画家性情乖张,独行特立,不伍流俗,嬉笑人生,终以癫疯的方式使他痛苦的灵魂得到了解脱。曾俚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谜团:李明溪的大量画作神秘地散失了,不知落入谁手。同是这篇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汪一洲琢磨这篇文章,总觉得曾俚在影射他,说他压制和刁难李明溪,把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逼疯了。但是曾俚笔法曲折,说不上有意攻击谁,汪一洲只好吃了哑巴亏。可美院里多的是明眼人,深谙曾俚笔意所在,总在一边议论这事。汪一洲苦恼几日,想出一计,索性自己命笔,写了一篇为李明溪叫好的文章,找一家权威报纸发表了。这样,至少外界以为汪一洲对李明溪如何如何的猜疑就可以消除了。汪一洲毕竟是画坛耆宿,他的文章一出来,立即引得北京和外省几位老画家应和。吴居一先生自然不会亲自写文章,却对记者谈了他对李明溪的评价,赞赏有加。吴先生乃当今画坛泰斗,他论人论画可谓金口玉牙。于是,一批老画家成了画坛上惜才若金的开明先生。一些青年画家读了曾俚的文章,则撰文作惺惺之惜,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几乎掀起了画坛一批才子对李明溪的集体膜拜。事不凑巧,这年还有一位青年诗人卧轨自杀,一位青年作家突发心脏病暴亡,这些连同李明溪的失踪,被称作是当年文化界的三大事件。于是,那些专门生产思想的报刊专栏作家,譬如全国各地各式各样的曾俚们,便借题发挥,撰文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生存环境作深刻反思,几乎要搞成一场思想讨论了。多年以后,有思想史论者甚至把这件事说成是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先声。而那些玩画的藏家从曾俚和后来有关的大量文章中读到的却是投机和财富。李明溪的画正像那位暴亡作家的小说一样成了出土文物。李明溪的画作流入市面的并不多,就更显得珍贵了,价格直线飙升。

朱怀镜怀着幽默和欣喜的心境静观对李明溪的新闻炒作。他知道李明溪被炒得越焦越煳,他手中财富就会越大。他真巴不得这场新闻炒作旷日持久,把李明溪推向经典和永恒。但新闻毕竟是位喜新厌旧的浪荡公子,不会对谁钟情到底。到了次年三月市人大会和政协会召开的时候,荆都的报刊上再也见不到李明溪的名字了。就连朱怀镜也只是偶尔想起这位失踪的朋友,猜想他这会儿是流落他乡了,还是早已冻死在某个荒野了。

这是本届人大和政协的第二次会议,没有牵涉人事问题,本来可以开得很顺利的。不曾想,中途节外生枝,两个会议都弥漫着火药味儿。当然,老百姓从电视新闻中感觉不到什么,该作的报告都作了,该通过的决议都通过了,两个会议照样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异常气氛首先是从政协会议上散发出来的。近来,政协主席张先觉同市人大主任李光同、市长皮德求的关系越来越微妙。通常,人大会议比政协会议开得有气派。人大代表住的宾馆高级些,会议伙食丰盛些,发的纪念品也会多些。纪念品都是市里的一些企业赞助的,这些企业的头儿通常是人大代表。每次政协会议,委员们都会意见纷纷,觉得自己比人大代表低了一等。这次政协会议开到第二天的时候,就有委员听说人大会议那边今年发的纪念品会更多,每位代表各有衬衣一件、领带一条、皮鞋一双、白酒两瓶、香烟两条。而政协会议这边,已有着落的纪念品就只是每人白酒一瓶、香烟一条。于是,委员们在讨论工作报告的时候,自然就对政协委员的地位问题表示关注了。当然,市一级政协委员,大多还算是有身份的,发表起意见来措辞温文尔雅,似乎谁也不在乎一双破皮鞋什么的。而张先觉却是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于是,他临时决定,在次日的大会上作了一次关于切实改进政协会风的讲话。张主席的开场白是高度评价政协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好会风,要求大家继续发扬。随即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是要求委员们认真开好会,坚持想大事议大事,积极献言献策。最后话锋一转,强调坚持廉洁的会风,并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超标准安排会议餐;第二,不准发会议纪念品;第三,不准安排高档娱乐活动。张主席语言很有艺术,短短三十分钟的口头讲话几乎达到了煽情的效果,会场气氛被弄得庄严肃穆。尽管张主席只是就会风讲会风,委员却是心领神会,明白他的意思是针对人大会议的,便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了。所以从当天中餐开始,政协会议改革就餐方式,开自助餐。委员们各自拿着盘子、勺子、筷子,依次领取食物。大家的表情似乎有种崇高感,场面几乎有些悲壮。早已运抵会议后勤组的纪念品,按照张主席的意见,全部物归原主。预定的三个晚上娱乐活动也被取消了。

人大会议就被推到一个尴尬境地了。人大李主任感到很恼火,找到皮市长议这事。皮市长意见,让人大办公厅去个领导,同政协协商一下。于是人大办公厅王主任奉命去找政协周秘书长,建议政协会上纪念品还是照发,两个会议平衡一下,发一样的东西。周秘书长说,关于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是委员们提议的,主席团会议表示同意,而且张主席也在会上宣布了,不便再推翻。协商没有成功。李主任便再次找皮市长商量,说人大会是不是也不发纪念品算了?皮市长说代表们多是基层的同志,到市里来开一次会不容易,还是照发吧。

个中曲折在政协委员们中间悄悄传开了,一股义愤的情绪便在暗自生长着。义愤是针对人大的。委员们听说人大会的纪念品照发不误,便越发觉得政协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意义重大。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氛在政协会上弥漫着,几乎有些群情激愤了。各组讨论的焦点便一次比一次更加集中到了反腐败问题上,起初只是谈一些现象,后来慢慢就点到具体的人和事了,甚至形成了政协议案。事情就复杂起来了。本来,最近由于财政局等单位腐败案件的发生,反腐败已经成为全市的热门话题。可人大会和政协会是议大事,定大事的,不能开成反腐败会议。事先,为了保证人大、政协会议按法定程序圆满完成议程,市委领导专门研究过,决定“两会”暂时回避反腐败问题。按照市委指示,人大和政协领导事先都吹了风,要求大家集中精力想大事,议大事,不要过多讨论一些具体的个别的问题。宣传部门早早就开始了配合,清洁荧屏,清洁报刊,只发正面报道,特别重点宣传上次人大会和政协会以来各方面的重要成就。会议期间,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所议话题凡是涉及反腐败的都不予报道。会议开到第四天的时候,政协会议几乎开成了反腐败的主题,而人大会仍是按部就班按程序顺利召开着。

朱怀镜在人大会上服务。这天晚上,张天奇邀他去房间扯谈,正好他自己老弟提拔的事需要找张天奇,就马上去了。一见面,朱怀镜就拱手赔罪,“对不起张书记,前两天都忙,想来看你也没时间。”

张天奇笑道:“你是市里领导,是要比我们忙些啊。”

朱怀镜摇头说:“张书记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是会议服务人员,专门为你服务的啊。”

“对啊,人们常说,领导就是服务嘛。”张天奇仍是玩笑。

“这是典型的政治欺诈广告哩。领导就是服务,服务不是领导。”朱怀镜笑道。

说笑一阵,张天奇轻声道:“怀镜,你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人嫉妒,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在皮市长面前说过你的事。他对你很关心,说你这年轻人不错。”

朱怀镜忙道了谢。其实他不知张天奇到底是不是在皮市长面前说过他的事。不过听张天奇刚才说起皮市长的表态,也像那么回事。因为像张天奇这样向皮市长建议人事问题,皮市长一般不会明确答复的,只会说句怀镜这年轻人不错。这话最多只能理解为一种暗示。一来人事问题是严肃的事情,皮市长不会随便泄密;二来皮市长也不会轻易把提拔朱怀镜这个人情送给张天奇,要做人情也只能由皮市长自己来做。皮市长早说过,朱怀镜的事情他会负责到底,可这话说过好几个月了,还没有见到动静。朱怀镜心里急也没有用,只好相信皮市长自有安排。

朱怀镜猛然感到无话可说,甚至连请张天奇帮他老弟忙的事都不便开口了。他同张天奇算是好朋友,而且他也帮过张天奇很多忙。可张天奇在地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坐的时间越长,给朱怀镜的感觉就越陌生,同他说话也就有些找不到感觉了。自从上次朱怀镜帮他了结向吉富贪污税款案后,两人见过几次面。可每次两人都只是邀几位朋友凑在一起喝喝酒,对那件案子半个字都没提及。张天奇在私下也没对朱怀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朱怀镜有时想这也许正是张天奇的老到之处。因为那毕竟不是什么说来好听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再提及。可有时又觉得张天奇薄情寡义似的,不用你出钱出米,再怎么着在两人场合也应说句感谢的话。朱怀镜最初偶尔有过念头,将龙文留在他那里的笔记本交给张天奇,让他自己去销毁。这样的话,张天奇会更加感谢他的。但后来他没有这个想法了,他要将那个笔记本私下保存着。他望着张天奇,突然发现这人也修炼得一身高级领导功夫了。因为刚才在朱怀镜揣摸他的时候,他居然悠闲自得地抽着烟,似笑非笑,一言不发,毫无窘态。倒是朱怀镜终于发现自己很窘,便找了句最落套的话问:“张书记最近还好吗?工作顺利吗?”问了这话,朱怀镜才觉得自己多没出息,怎么就不知道同他斗斗法,看最后谁忍不过了,先说出话来。看来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职务高低不同吧。没办法,身在官场,职务意识总能渗透到人的每个毛孔。

张天奇很有涵养地把大背头往后一抹,微微一叹,说:“还好吧。只是个别小人在捣鬼。黄达洪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只要回到乌县去,随便在什么场合,都会臭我。蒋伟这个同志也不讲原则。他去乌县任县委书记,是我推荐的,这个他自己是知道的。可是在对待黄达洪的问题上,他就没有处理好。黄达洪现在跟着袁小奇发了财,说是要回到乌县去投资。蒋伟刚去,只想在招商引资上早些出政绩,就把黄达洪当做财神菩萨了。黄达洪是在我手上被处分了的,他现在回去就要争回面子,提出要让县委领导到县界出迎,而且要警车开道。蒋伟真是有奶就是娘,居然不讲原则,完全照办。一个当年因打牌赌博被撤了职的公安局长,后来又去深圳做鸡头的人,却让县委书记陪着,警车开道,在乌县风风光光地兜了几天风。我事后找蒋伟谈过,蒋伟说他也没办法,县里需要投资。再说黄达洪这人过去怎么样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在的黄达洪公司挂靠市公安局,人的编制也在市公安局,而且有警衔。他手中还有同北京和市里高级领导的合影。怀镜你看,也不知怎么搞的,上面居然有人还给黄达洪授警衔,真是荒唐!更不可理解的是,当时因为黄达洪擅自离职,久劝不归,被除了名。现在他怎么又成了市公安局的干部了?即使是落实政策,也得回乌县去落实嘛!”

关于黄达洪的东山再起,朱怀镜是最知内幕的。一切都是市公安局长严尚明给办理的,宋达清在中间帮了他很大的忙。可又正是朱怀镜和皮杰帮着黄达洪和宋达清二人同严尚明接上头的。朱怀镜知道黄达洪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要回乌县如此风光一番,真是小人得志!报复张天奇的话,朱怀镜早就听黄达洪说过,却不知道他到底掌握着人家多少把柄。“张书记你放心,黄达洪这人嘴巴子硬,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你又没有事值得他说的,怕他干什么?”朱怀镜想探探黄达洪到底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张天奇说:“我能有什么事让他说?只是干部群众不明真相,会让他搅乱了视听。再说了,听凭这么个无赖随便往我们领导干部身上泼污水,倒显得我们党和政府软弱,长此以往会让老百姓觉得没信心。涣散人心啊!”

张天奇把自己遇到的麻烦无限拔高到了党和政府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去认识了,朱怀镜听着觉得好笑,他便只好又重复那句话:“怕他说什么?由他说去。”

张天奇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有些话他说得难听,有些同志听了很义愤,要我制止他哩。何况中国有句老话,三人成虎啊!”

朱怀镜想知道黄达洪到底说了些什么,可张天奇自己不说,他也不便问。不过从张天奇的神情中,朱怀镜感觉得出,他其实很在意黄达洪说他的坏话。人在官场,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本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张天奇如此在乎,肯定自有隐情。说不定黄达洪并不完全是恶意中伤他,而是的确掌握着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张天奇不说,朱怀镜就装糊涂,换了话题:“张书记,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我老弟朱怀玉,在你手上被提为镇长。对他你是了解的。他如今当镇长也有两年多了,最近县里调整乡镇领导班子,能不能给他加点担子,去哪个乡镇任个党委书记?”

张天奇笑道:“这个好说,我同蒋伟打个招呼就是了。不过话又说不死,蒋伟这人年轻,有点个性。我叫他堵一下黄达洪的嘴,让他别再乱说。蒋伟口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能就没有说。”

朱怀镜明白了,张天奇其实是想让他出面同黄达洪说说。黄达洪这个人,一定是要能够降住他的,他才听你的话。朱怀镜知道自己是降不住黄达洪的。上次朱怀镜请他帮忙,把干休所的网球场工程承包给瞿林,他居然也伸手从中要了一笔。这就说明黄达洪并不怎么把他朱怀镜放在眼里。听张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换。朱怀镜心想这张天奇真的不够朋友,只有你帮他的,没有他帮你的。要他帮你,你就得为他做点什么。为了老弟的前程,只好同他做交换了。朱怀镜在官场这么多年,深知什么叫关键时刻。提拔的紧要关头,就是关键时刻。只要关键时刻有人说话,你就能飞黄腾达。不然,平时再怎么敬业,都是枉然的。人生苦短,只要错过几个关键时刻,年纪就一大把了,一切抱负都落空了。关键时刻其实就是某个上午,某个下午,或某个晚上,决定你命运的人坐在会议室里开会。有人极力主张提拔你,而且通过了,你就走运了。要是没人为你说话,你就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往往是两三年以后。人生在世,有几个两三年?官场中人,到了这个时候很能理解光阴似箭之类人生哲理的。于是每当这种关键时刻,有些人就特别讲究办事效率,一个晚上会跑好几家领导家里汇报。

这事怎么摆平呢?朱怀镜一时心里没底。想了想熟识的人,只怕只有严尚明降得了黄达洪,而严尚明又只有皮市长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怀镜没想清楚这事到底怎么办,就同张天奇商量:“张书记,我想了想,黄达洪只怕只有严尚明严局长的话他听得进。严尚明我们倒是常在一起吃饭,只是自己人微言轻,我同他说说,他肯帮忙吗?”

张天奇说:“你怀镜是皮市长面前的红人,他哪有不给你面子的?”

张天奇这是在说客气话。不过听他这话,朱怀镜更加明白他是一定要请自己帮忙了。“其实,只要皮市长对严尚明说一声,就没事了。”朱怀镜说。

“这个不妥。为我这点小事,惊动皮市长,不太妥。”张天奇摇头道。

的确,让皮市长知道张天奇在下面口碑不好,也不是个话。何况,可能惊动皮市长的就绝不会是什么小事。但朱怀镜反过来一想,其实皮市长不用知道什么,只要他对严尚明说,尚明同志,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要爱护才是。这样百事就结了。问题是皮市长根本就不知道有黄达洪这么个人。而且,严尚明只怕也不想让皮市长知道有黄达洪这么个人。“张书记,你是管政法的,同公安局应该有联系的,严尚明你很熟吧?”朱怀镜问。

“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来,没有私交,不方便说这些事。”张天奇说。

朱怀镜说:“我有个建议,你看怎么样。黄达洪是个匪性很大的人,宜软不宜硬。我想,干脆你放下架子,我约严局长、黄达洪,再来几位朋友,吃顿饭。事先我把事情同严尚明说说,到了饭桌上,严尚明不用多说,只要点一下,黄达洪就明白了。”

张天奇略作沉吟,点头笑道:“这样也好。黄达洪我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看他发达到什么样子了。”

“那就这么定了。就在这几天,我先约了他们。”朱怀镜说。

张天奇应道:“行行,我听你安排吧。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蒋伟再怎么有个性,用个把乡镇书记,我这地委副书记的话,他还是要听的。”

说好了这事,朱怀镜又觉得没话可说了。他想找个借口,告辞算了。正在这时,韩长兴带着两位乌县老乡敲门进来。朱怀镜起身同他客气几句,就说你们有事要扯吧,我先走了。韩长兴说没什么事,来看看张书记。家乡领导来市里开会,在荆都工作的一些有脸面的或自以为有脸面的老乡,多半会来看望一下的。这是最合算的感情投资,日后家里有什么事要办,也好开口。这是官场上套路了。

朱怀镜回房间看看,没有事情了,准备去玉琴那里。正要出门,有人敲了门。开门一看,见来的是鲁夫。“大作家,你怎么有空来了?”朱怀镜招呼道。

鲁夫说:“朱处长,我找你好一会儿了。我问了半天,才知道你住在这间房。我敲了你好几次门了,你都不在。”

“对对。我出去了,才进来。找我有什么大事?”朱怀镜说着便请鲁夫进房坐。

鲁夫坐下来,脸色就凝重起来,半天不开口。朱怀镜倒了杯茶给他,说:“我知道你大作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定是有什么事。”

鲁夫喝了几口茶,摇了半天头,才说:“朱处长,我是没有办法才找你的。袁小奇这人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大师小奇》你是看过的。当初他说得好好的,说付我两万块钱稿费。可是,书出了这么久了,帮他出了名,让他财源滚滚,却一分钱的稿费都不付给我。我知道他这次来开政协会了,想找找他。可他却面都不肯见!”

“这就奇怪了!袁小奇如今是声名显赫的慈善家,侠义心肠,乐善好施,怎么会吝惜一两万块钱?”朱怀镜大惑不解。

鲁夫冷冷一笑,说:“哼,慈善家!”

听鲁夫这不屑一顾的口气,朱怀镜不禁有些兴奋。他想听听鲁夫说说袁小奇到底是怎么个人物,便说:“我在人大会上,没有去政协会那边。这次袁小奇回来,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传个话给他?”

鲁夫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想着麻烦你的。这么长时间了,我不知打过好多电话给他,可他就连电话都不肯接我的。没办法我就写信,可我的信也是泥牛入海。这一次,他要是不给钱,就别怪我不客气。”

朱怀镜不知鲁夫说的不客气是什么意思,但相信他只怕多半是虚张声势。凭袁小奇现在的势力,鲁夫是奈他不何的。朱怀镜想从鲁夫嘴里知道些袁小奇的隐秘,便欲擒故纵:“鲁夫先生,事情总会有个办法解决的,你还是理智些。不管你怎么看,袁小奇现在是社会名流,你若是采取什么简单办法,不会收到好效果的。你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把事情弄得大家脸上不好过。你别误会,我这不是干涉你,只是给你建议。”

“那要看袁小奇最后怎么解决这件事。其实两万块钱,不是个大数目。我鲁夫是写字为生的,钱不多,但也不太寒碜。问题是袁小奇这人的做法太看不起人了。我这只是要我的劳动所得,并不是在求他施舍。还慈善家!”鲁夫仍然话中有话,却不说出来。

“那么鲁夫先生,在你看来,袁小奇到底是怎么个人物?”朱怀镜只好直接问他了。

鲁夫又是冷冷一笑,说:“他是什么人,我没有义务揭露。他如果欺人太甚了,我也就只好诉诸报刊,揭穿他的西洋镜了。”

朱怀镜追问:“你不妨同我说说看。袁小奇是宋达清和你们几位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我虽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了解他只是从你书中。难道你书中写的事还有假不成?”

鲁夫笑道:“自古到今,书上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真是千古奇论!朱怀镜感到不可思议,说:“以讹传讹的书有,但凡事不可绝对。”

鲁夫说:“我最近读了些俄罗斯反映前苏联政治内幕的书,才发现前苏联的政治教科书和历史教科书全是谎言。大家都在说谎,为什么就不准我说谎?袁小奇若是识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让他谬种流传吧,不然我就实话实说了。”

这就叫做文人无行吧!朱怀镜发现鲁夫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红都不红一下。也许是脸皮太厚,血色透不出来吧。第一次见识到文人的脸皮也会这么厚,朱怀镜暗叹大开眼界。“你这么一会儿真,一会儿假,要人们到底相信你什么?正是那句老话说的,谬种流传,误人不浅啊!”

鲁夫说:“朱处长,恕我直言。你就是思想太正统了。你们总希望一种潮流,一种思潮,一种观念,一种信仰,等等。不现实啊!那些文化多元的国家,人们思想活跃,并没有把社会乱到哪里去。我们千百年来什么都强调大一统,也没有把社会统到个什么好地方去。一文不可能兴邦,一曲不可能亡国。没那么严重啊!”

朱怀镜笑道:“既然鲁夫先生这么直爽,我不妨问你。且不说作家的社会责任,但作家总得考虑自己的声誉吧?比方说,娱乐界混的有些人,不管那些男女到底是个什么人,但为了自己的作品在市场上有个好卖点,也得请人专门搞形象设计,有的塑造成道德先生,有的装扮成纯情少女,有的故作浪荡公子。不论哪种形象,总能迎合很多人。这正是俗话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从来就没有人扮成出尔反尔的人。”

鲁夫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可以扮成觉悟了的社会良知。中国并无宗教精神,却是个最能容忍忏悔的民族。”

朱怀镜是个一听到玄虚之论就头大的人,马上把话题拉具体一些:“鲁夫,你的大作《大师小奇》洋洋三十万言,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鲁夫故作幽默说:“方块字是真的,没有一个错字。文笔也是真的,我很得意我的文笔。有人评价,近些年全国出过很多这一类的书,有写张宝胜的,有写严新的,有写海灯法师的,有写张宏宝的。没有一本书有我这本书耐看。要说里面的内容,我自己都搞不清真与假。里面的离奇故事,都是他袁小奇自己和他的弟子说的,我只是在表现手法上做了些处理。说句大实话,袁小奇也的确不是平常人物。当时他就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我相信了他。加上我们这些写文章的人,有个毛病,就是进入一种写作愉悦之后,就信马由缰了,只想把文章弄得漂亮些。无意之中,把假事弄得更假了,只怕也是有的。”

朱怀镜哭笑不得,发现这位鲁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至少神经不太正常吧。可鲁夫马上说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话:“朱处长,我知道袁小奇现在同上上下下达官贵人都有联系,根基很牢。正因为这样,我如果放弃了沉默,会让很多人难堪的。所以,还是烦你递个话,让他顾忌些。”鲁夫脸上阴阳怪气的。

朱怀镜头一次意识到袁小奇如果真的是只戳不得的纸灯笼,就连他自己也会陷入窘境。袁小奇的发达简直是个奇迹,让朱怀镜感到这世界真的越发莫名其妙了。袁小奇越是大把大把地赚钱花钱,他越是觉得这位神秘人物背后必定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他总有种想探测究竟的欲望,甚至巴不得袁小奇早些露出马脚。朱怀镜明白自己这种心理并不出于什么正义感,也许是灵魂深处卑污的本性吧。看见别人发了财,人们总希望他赚黑心钱的劣迹早些昭然于世;看见漂亮女人,人们总怀疑她是位勾引男人的老手。可是这会儿,鲁夫阴阳怪气的表情,让朱怀镜觉得自己正被一群刻薄的人围着看笑话。朱怀镜首先想到的皮市长会怎么看他。是他把袁小奇介绍给皮市长的,如果鲁夫把这位大名鼎鼎的活神仙、神功大师、慈善家的老底揭了,上至北京的某老某老,下至皮市长,都被照进哈哈镜里去了。北京那些人哪怕把手杖戳得天响,也不关朱怀镜的事。朱怀镜担心的是皮市长会怎么样。可以想见,朱怀镜在皮市长心目中肯定大打折扣,他的副局级只怕就遥遥无期了。朱怀镜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从上到下,没有人愿意袁小奇露出庐山真面目。维护谎言,成了众多体面人的共同利益。

“鲁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应你,帮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会在乎一两万块钱的。你千万别急着发什么文章说这说那,那样对谁都不好。”朱怀镜说。

“那好,就拜托朱处长了。有消息,你挂我电话吧。”鲁夫说。

朱怀镜说:“行行,你把电话留给我吧。”

鲁夫说:“我不是给你留过电话吗?”

“对不起,我的电话号码本忘了带了。”朱怀镜敷衍道。其实他把鲁夫的名片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名片就像上级文件,太多太滥了,就没有人看重,多半往抽屉里一丢就不管了。而发名片的人也像上级发文件的部门,多是认为自己很重要,总是郑重其事的。

鲁夫递给朱怀镜一张名片,起身告辞了。朱怀镜看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些想念。可又想文人们多半有些神经质,说不定鲁夫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形象很高大,用不着为区区两万块钱低三下四,干脆他妈的呼唤真理算了。若是这样,事情就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同政协会务组一联系,才知道袁小奇并没有住在会议安排的房间。朱怀镜便挂了黄达洪的手机。原来,袁小奇自己在天元大酒店开了房间,黄达洪也在那里。黄达洪说你稍等,我同袁先生说一声。过了好一会儿,黄达洪回话说,袁先生欢迎朱处长光临。挂了电话,朱怀镜很不舒服。这袁小奇架子也太大了,我朱怀镜找他,还得通报!

朱怀镜没有带车来,下楼拦了辆的士。到了天元,乘电梯直上八楼。楼道口有两位保安站在那里,拦住了朱怀镜,问他找谁。朱怀镜说找袁小奇。保安说对不起,袁先生说今天不见客人。朱怀镜心头早有火了,可同保安争起来又失自己身份。他压着火头,自我介绍了。保安并不在乎他是市政府处长,只说对不起,我们对客人负责。朱怀镜便有些忍不住了,正要发作,黄达洪走来了,老远叫道:“朱处长,对不起对不起,我才要下去接你哩。袁先生在等你。”两位保安这才立正鞠躬,齐声道歉。

走在走廊里,黄达洪告诉朱怀镜,袁先生每次回来,都是热门新闻人物,休息呢休息不成。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包一层楼,请酒店的保安把关。朱怀镜却想,这都是屁话!人大会和政协会的住地都有公安人员负责保卫,来客都需登记,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袁小奇不过是故作神秘,抖抖威风罢了。

门一开,见里面客厅里坐了好些人,有些是朱怀镜见过的,他们是袁小奇的手下。多是些新面孔,都显得面目不善。袁小奇靠在沙发上笑道:“啊呀,朱处长,你好啊!”直到朱怀镜快走近了,他才慢慢站了起来,握手道好。

朱怀镜刚才在楼道口本来就不高兴了,这会儿见袁小奇半天不起身,显得怠慢,心里越发恨恨的,便玩笑道:“袁先生的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我差点儿都进不来了。”

袁小奇摇摇手,朗声一笑,“哪里啊,朱处长真会批评人。我袁小奇能有什么架子?对不起,这次一来就开会,没有来得及拜访你。我知道朱处长很忙,没事不会来找我的。朱处长有什么事?请指示。”

朱怀镜笑道:“说指示不敢。有个小事情,想单独同袁先生说说。”

“好吧。我也正好有事向你汇报。”袁小奇话音刚落,其他人就起身点点头回自己房间了。朱怀镜奇怪袁小奇骨瘦如柴,一副鸦片烟鬼模样,怎么把这些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人治得服服帖帖。

“什么指示?”袁小奇比刚才客气多了,亲自为朱怀镜点了烟。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真是演技超群,他也许有意要让手下弟兄们知道,自己在政府官员面前是怎么个架势。朱怀镜也就故意端起政府官员的架子,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慢吞吞吸了几口烟,才把鲁夫索稿费的事说了。

袁小奇听罢,鄙夷地摇摇头说:“这些文人,难怪让人看不起!为了两万块钱,搞得天摇地动。他早惹得我心烦了,如今又来烦你朱处长!”

朱怀镜不想同袁小奇讨论文人如何,只把直话说了:“我的意思,就只是两万块钱的事,给他吧,省得麻烦。”

袁小奇说:“朱处长,不是我不给。钱我是给了,中间别有原因。书是荆都科技出版社出的,当时说好了,我付给出版社十万块钱,他们赚钱亏本我不负责。鲁夫的稿费由出版社付。书出来后,因为我的名气大,书很好销,出版社赚了一笔大的。可是出版社借口《大师小奇》是自费出书,他们不负责稿费。出书事宜都是鲁夫自己联系的,只怪他自己办事不老练,没有同人家签合同,结果口说无凭,出版社不认账。鲁夫找出版社要稿费要不到手,就反过来找我。一两万块钱,我不在乎,可得有个给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人家说我是慈善家,见人就给钱是吗?帮助失学儿童,我给钱;帮助孤寡老人,我给钱;支援灾区,我也给钱。可是鲁夫这稿费不明不白,我不能给。”

听了袁小奇这番话,朱怀镜明白了他的处世之道。也就是说,能给他带来名利的钱,再多也给;否则,钱再少也不给。就像有些国有企业的老总,为了在外面树立自己开明企业家的形象,可以到处捐款赞助,简直成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可对本企业职工的生活困难却漠不关心。看样子,只有对袁小奇晓以利害,可又不能把话说得太露了,毕竟他头上那顶慈善家帽子是官方戴上去的,而朱怀镜自己正好是官方的人。他考虑了一下措辞,说:“袁先生,俗话说,小鬼难缠。万一鲁夫什么也不顾忌了,写篇说坏话的文章到外面一发,皮市长面子上不好过的。当领导的,最注意的就是影响。我看,你还是给他两万块钱算了。”

袁小奇笑道:“我明白朱处长的意思。你是说怕鲁夫写文章说他自己那本书全是胡编乱造的?那他就写吧。到头来只会让人家说他不是东西哩!我还可以站出来证明那本书的确是假的,我还可以去法庭告他把我描绘成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神汉哩!笑话!”

想不到袁小奇自己点破了这层意思,朱怀镜便感觉这人原来骨子里是个无赖。“袁先生,何必要把事情弄到这地步呢?对谁都不利。既然你说到这意思,我就说,书的真假,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一旦鲁夫在这事上做文章,同你有联系的所有领导、朋友都会陷入尴尬境地,当然也包括你自己。不瞒你说,我最关心的还是皮市长怎么看这事。所以,你还是付他两万块钱算了。”朱怀镜说。

袁小奇沉默片刻,终于松口了:“好吧,我就当看你朱处长的面子。”说罢就打电话叫来了黄达洪,让他明天拿两万块钱付给鲁夫。袁小奇笑道:“朱处长,我很佩服你,为朋友舍得出力。”

朱怀镜说:“袁先生,不是我讨你的人情。要说朋友,你和鲁夫都是朋友。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为你考虑的。”

袁小奇说:“谢谢你朱处长。”回头又对黄达洪说,“达洪你十分钟之后叫弟兄们过来,我们消夜去。我同朱处长还有话要说。”黄达洪走了,袁小奇神秘兮兮起来,“朱处长,政协会上的气氛不对头,成天讨论的是反腐败,有件事是冲着皮市长的。今天下午有人讲到皮杰的天马娱乐中心,说那里是荆都最大的淫窝。我估计,明天会有委员提案的。我想找皮市长汇报这事,他忙,找他不到。”

朱怀镜吃了一惊,却没有表露出来,说,“有些人对领导干部子弟经商有成见。说句实话,平民百姓子女是人,领导干部子女也是人。只兴平民百姓子女做生意,就不准领导干部子女做生意?其实天马我去过,并不是外面说的那么回事。好吧,我向皮市长汇报一下。袁先生,我先替皮市长感谢你。”

“哪里的话,皮市长对我很关心,对他忠心,是应该的嘛。朱处长,这几天我们政协廉洁会风,伙食太差,我吃了几餐下来,口里都流清水了。我们一起去消消夜吧。”袁小奇说。

朱怀镜想马上去找皮市长汇报,便推说还有事,谢谢了。下了楼,见时间已是十一点了,这会儿找皮市长不太适宜。他先打了方明远的手机,问这会儿皮市长在哪里。方明远先不告诉他,只问有什么事。朱怀镜说这事不大也不小,电话里不好说。方明远想了想,让朱怀镜去荆园六号楼,他在楼下厅里等他。

朱怀镜坐的士飞快地去了荆园六号楼。方明远已在楼下等着了。两人在旁边的沙发里坐下,小声说了一会儿。方明远点头考虑了一下,说:“我刚才报告皮市长了,说你有要事找他。我俩上去吧。”

两人敲了门,开门的竟是陈雁,一身睡衣。陈雁说道请进,完全是主人味道。走过大厅,才看见皮市长穿着睡衣,正伏案批阅文件。陈雁给朱方二位倒了杯茶,进卧室里去了。

“什么事这么急,怀镜?”皮市长日理万机的样子,眼睛半天才从文件上抬起来。

朱怀镜便把政协会上的情况细细说了。皮市长听罢,非常气愤:“这个皮杰,尽给我惹麻烦!政协委员们提的意见是对的!荆都市区,应是全荆都的首善之区,怎么能让腐朽的生活方式如此大行其道?你们传我的指示,今晚马上封了天马娱乐中心,看到底问题有多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

朱怀镜和方明远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皮市长站起来,来回踱了一会儿,站在客厅中央,缓和了语气说:“这个问题今晚不能过夜,一定要处理。两会正在召开,不能让这个问题成为两会的热点话题,影响会议正常召开。两个会议会相互传染的,今天是政协会上议论这个问题,明天就到人大会上了。反腐败的情绪传染起来比二号病还快。请你两位连夜同公安部门联系一下。怀镜不是同分局的宋达清同志熟吗?要他亲自督阵。你们去吧。”

两人出来,去了隔壁方明远的房间,商量这事怎么办。方明远说:“皮市长这不是说的意气话,这事今晚一定要办的。这样吧,我们先去天马找皮杰,把他老爸的指示传达了,让他自己有个数。然后我们再去找宋达清,同他商量一下怎么行动。原则是天马今晚要查封,但不能让皮市长难堪。”

两人便飞快地奔天马娱乐城而去。这会儿已是午夜十二点,娱乐场所的男男女女们玩兴正酣。

第二天,关于天马娱乐城被查封的消息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间传播开了,而且差不多都知道是皮市长亲自下令给公安部门的。对此事却是各有各的评价。有人说皮市长是在演戏,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有人说皮市长哪是在封天马,而是在封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嘴巴;当然也有人说皮市长敢于对自己儿子下手,铁面无私,难能可贵。不过说这话的多是头上有一定职务的领导,也多是在公开场合,用那种很官方的语言。说法尽管很多,但人大会和政协会上总算没有人再说天马娱乐城的事了。

政协会上反腐败的话题却还是没有压下来,很快就传染给人大会了。两会的提案和议案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反腐败的,而且也不是一般性的建议,都点到了具体部门或人和事。市政府一些手中掌有实权的部门,比如计委、财政、建委、国土等,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事态既然如此,市委和市政府就该有个态度了。市委书记陈寅生和市长皮德求在人大会上专门就反腐败问题讲了话,全体政协委员列席了会议。陈书记主要讲了反腐败的重要意义和市委反腐败的决心。皮市长接下来讲,按惯例首先自然要对陈书记的讲话作简要概括和高度评价,无非是说陈书记的讲话高瞻远瞩,高屋建瓴云云。有人就在下面议论,还有什么“高”?高谈阔论!不过皮市长再讲下去,就很实在了,大家喜欢听。皮市长说,有少数领导干部自律不严,见利忘义,见色起意。他说从最近发生的几起领导干部经济案件看,有一条规律,就是人人都有情妇,有的甚至不止一个情妇。金钱总同美色搅在一起。要洁身自好啊,同志们!

不管怎样,人大会和政协会还是要圆满结束的。又是一次团结务实的大会,一次开拓进取的大会,一次把各项事业推向全面发展的大会。

散会的当天,朱怀镜约了严尚明、张天奇、袁小奇、皮杰、宋达清、黄达洪等在龙兴大酒店吃晚饭。他事先同严尚明把张天奇的意思说了。严尚明同张天奇本来就熟,两人工作又有联系,免不了需要相互关照,便满口答应从中撮合。朱怀镜和张天奇、宋达清三人先到了,坐在包厢喝茶说话。玉琴专门出来陪着。一会儿皮杰到了,见了宋达清,就玩笑道:“宋局长,辛苦你了,三更半夜的,还亲自率领弟兄们去我们天马检查指导工作。”宋达清却不好意思了,握着皮杰的手使劲摇了摇说:“对不起,骚扰你了。你老爸也太认真了,非要我们连夜执行任务。唉,要是所有领导干部都像皮市长这样,老百姓就满意了。”

“老百姓满意?我也是老百姓啊,我就不满意。做他的儿子,别想捞什么好处!”皮杰很是生气。

张天奇说:“的确,皮市长要求自己家人太严了。领导难当啊,我们都要体谅皮市长。皮总,你更要体谅你爸爸啊。”

皮杰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一声,说:“感谢张书记教导。你是当领导的,自然体会深刻。家里只要有人沾一点官气,全家人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我算是遵纪守法的了,可我老爸还总是动用专政工具来对付我。”

皮杰这话又让宋达清手足无措了,只知嘿嘿地笑。朱怀镜便玩笑道:“皮杰兄,别老觉得委屈了。你们这些高干子弟夹着尾巴做人,老百姓就能昂首挺胸做人了?”

皮杰指着朱怀镜大笑起来,说:“好啊,怀镜兄,在你眼里,我们这种人同人民群众就是敌我矛盾了。我也是人民的一分子啊,你要不要看我的工会会员证?”

说笑着,袁小奇和黄达洪到了。黄达洪一进门,来不及介绍袁小奇,先“啊呀呀”一声,握了张天奇的手,说:“是张书记啊,你好你好!”张天奇也很是热情,道:“达洪啊,早就听说你发达了,果然气派不凡。”看他俩场面上一来一往,不知情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节。

张天奇同袁小奇没有见过面,朱怀镜替他们介绍了。张天奇把手伸了过去:“久闻袁先生大名,幸会幸会。”袁小奇握着张天奇的手使劲一摇,豪爽道:“张书记,你好你好。我们虽未见过面,可常听朱处长说起你。”他说着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便点头而笑,私下却说谁同你说起过张书记?这袁小奇不愧是江湖老手,他这种瞎话谁也不会点破的。张天奇愿意相信朱怀镜常说起他,显得他很有影响,很有面子;朱怀镜也只好默认了,倒在张天奇面前讨了个人情。“正好我同张书记的名字共着一个‘奇’字”,袁小奇放下张天奇的手,恭请他先入座,“最大的莫过于天,所以张书记是大奇,我袁某只是小奇。托张书记的福了。”大伙儿一齐笑了。

这时严尚明到了,进门就拱手致歉。大家都站了起来,请严尚明入座。相互让了让,最后请严尚明坐了首席,次者张天奇、袁小奇。其他各位随意就座。各位带来的司机安排在隔壁,另开了一桌。玉琴客气着问问各位,就招呼服务小姐上菜。大家都说不喝白酒,便上了葡萄干红。

朱怀镜举了杯,感谢各位赏脸,请大家先干一杯。自然有说干的,有说不干的。朱怀镜就说头一杯,干了吧。严尚明今天爽快,一仰脖子干了。朱怀镜早干了,亮着空杯子晃了一圈,说严局长都干了,我看谁不干。大家只得干了。严尚明听着这话,心里很受用,很风度地笑着。

喝红酒,气氛轻松自在些,随意举杯,随意说话。喝了一会儿,严尚明越发高兴了,说:“今天正好是八位,算是八仙了。正好又有一位女士,梅总就是何仙姑了。”这话本不太幽默,可严尚明能有此等表现,已很不错了。大家笑了起来,其实只是礼节。

朱怀镜抓住这话借题发挥:“如果不是高攀,我们都是兄弟。你说是不是严局长?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我们这八仙之间要的是同舟共济。对不对,严局长?”

“朱处长说得好。”严尚明点点头,“我严某要仰仗各位,请各位多多关照。袁先生,你大名鼎鼎,在外面没有办不了事的,这我严某清楚。若在荆都,万一碰上什么麻烦,你说声。梅老总,你生意上要是有关系要摆平,你找我找小宋,都行。张书记是地方大员,我的工作需要你支持的地方多。你一直很支持我,我很感谢。小皮、怀镜我就不用说了。达洪常驻荆都,有事别客气。对了,你同张书记是老乡吧?听说你在他们那里也有生意?跟你说,在若有碰上什么不方便的,你只管找张书记,他是我的老朋友了。袁先生是你的老总,你自然要听他的。在荆都,你多听听我的,没错!这个……袁先生不会有意见吧?去若有呢,你就听张书记的。怀镜说得好,同舟共济,我们在一条船上。”

朱怀镜高高地举起杯子,说:“好!严局长说得好!我们今天真的算是八仙会了。”

各位都举了杯,说严局长言之有理,就像聆听了上级领导指示一样,纷纷发表学习体会,表态拥护严局长。黄达洪专门举杯同张天奇碰了,很是诚恳,“张书记,我黄达洪本是你一手栽培的,只怪我自己不争气,硬要自己出来闯江湖。好在我这人运气好,碰上袁先生、严局长,让我至少还有口饭吃。今后要请你多多关照。”

张天奇笑道:“达洪说到哪里去了。你以后去若有,就不要客气,找我吧。”

黄达洪这人朱怀镜了解,虽是个土匪性子,但到底在地位高的人面前还是心虚的。要是比他高一等的人伸出一条腿来,他便什么也不顾了,巴不得抱住粗腿往上爬。最老到的要数严尚明,假装糊涂,只当什么事都不清楚,就把两人的过节轻描淡写地化开了。朱怀镜觉得很长见识,他原来想着这事很难处理的。

皮杰总是拿宋达清开玩笑,要他写份汇报材料,向市政府详细汇报那天晚上在天马检查的情况,看到底有多大问题。宋达清笑嘻嘻的,说天马不照样开业了吗?早没问题了,还用汇什么报?严局长便以叔辈身份数落皮杰,说你爸爸这是爱护你。你那里要是真有违法行为,下次不要宋局长去了,我亲自带领局直属大队去。尽管严局长脸色严肃,大家却只当玩话来听,都笑了起来。严局长便也笑了。袁小奇始终是随和地笑,笑容间似乎又透着几分神秘。但他再也不在酒桌上玩什么玄乎其玄的花样逗人了。大家其实并没有忘记他是位有神奇本领的人物,只是碍着他目前身份,不再好意思开口让他玩节目了,似乎那样等于是让他耍猴戏。玉琴作为酒店老总,也是主人身份,总帮着朱怀镜劝酒劝菜。大家尽欢方散。

朱怀镜送走各位,自己借故留下了。玉琴有些怪他,去了房间,便生起气来,“你呀,今天要不是请客,也不会来看我的。”

朱怀镜直喊冤枉:“我每天晚上都想来看你。我一个人睡在荆园也是睡,何必不过来搂着个人儿睡?只是这几天太忙了,每晚都忙到深更半夜。太晚了,又怕吵了你,就不来了。”

玉琴不相信他这么忙,问:“你以往都说会前忙些,真到开会了就没事了。这回怎么这么忙?”

朱怀镜不便细说这次人大会和政协会的内幕和花絮,只假言敷衍了。

朱怀镜心里总悬着自己提拔的事,便想多找些机会在皮市长面前行走。他明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快,但急切的心情总有些按捺不住。可最近皮市长总是在下面调查研究,没有呆在机关。朱怀镜只能每天在电视新闻里看见皮市长。平时皮市长下去,都是事先安排好了日程。哪天到哪天,路线怎么走,视察哪几个点,在哪里汇报,在哪里住宿,一应事宜都得安排妥帖。每到一地,都得拍板定些项目,给些钱物。这都是惯例了。可这次皮市长说,得下去务务虚,好研究一些问题。于是他只带了一位副秘书长和秘书方明远,另外就是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真的是轻车简从。当然电视台还是要去人的,去的自然又是陈雁。日程也就没有细细研究,下去看情况办。朱怀镜同方明远打过几次电话,都是随便扯淡,他其实是想知道皮市长哪天回来。可电话打多了也不好,因为方明远多半是紧跟在皮市长身边,不方便接这些无关紧要的电话。

有天晚上,朱怀镜从办公楼下走过,见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心想,皮市长是不是回来了?上楼一看,却发现是服务小姐在打扫卫生。

今天朱怀镜忙了一天,感觉有些累,哪儿也不想去,在家吃过晚饭,看了电视新闻联播,稍稍坐了会儿就早早上床睡了。香妹收拾了家务,也上床睡了。没想到两人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口角。朱怀镜觉得没意思,穿衣下床。一个人在沙发里坐了会儿,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便出门下楼了。他觉得奇怪,香妹现在越来越不在乎他晚上出去了。

暮春的夜晚寒意仍浓,朱怀镜在楼下转了一会儿,便想去玉琴那里。走过办公楼,发现皮市长办公室的灯又是亮着的。怎么这么晚了服务小姐还在打扫卫生?不可能,只怕是皮市长真的回来了。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皮市长也太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办公。朱怀镜想上楼去看看皮市长,却又怕打搅了领导。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壮着胆子上楼去了。门虚掩着,一敲门,没有回应。朱怀镜就想往回走,又很不心甘。推门进去,外面这间是方明远的办公室,不见任何动静。又见里间门也是虚掩着的。这下朱怀镜真有些忐忑了,不敢去推那扇门。可这情形是不容迟疑的,要么趁皮市长没看见轻手轻脚走了,要么推门进去,多考虑一秒钟就会多一些尴尬。朱怀镜一咬牙,脸上一热,推开了虚掩的门。

宽大的办公桌前,皮圈椅光溜溜地空在那里。灯光毫无意义地照耀着。朱怀镜顿时有种做贼的感觉,满心恐惧,拔脚就想逃离。就在他转身之际,眼睛的余光瞥见办公桌下像是有只皮鞋的影子。再定眼一看,却发现是只脚。朱怀镜心脏跳到喉咙口了,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皮市长倒在办公桌下。

“皮市长,皮市长,您怎么了?”朱怀镜蹲下去问。

皮市长没有答应,纹丝不动蜷在地毯上。朱怀镜想到了最可怕的事,忙伸手摸摸皮市长的额头,有些发凉。一定是什么病急性发作了。赶快打电话给值班室!可他刚提起电话,又放下了。他低头闻闻皮市长的嘴,看是不是有酒味。心想如果皮市长只是因为喝醉了酒,他打电话给值班室,弄得天摇地动,那就不好了。可是没闻见一丝酒味。事不宜迟,朱怀镜抓起了电话。又怕打值班室电话误了时间,便想直接打机关医院电话。可机关医院的医生水平太臭,他便拨了114,问了市急救中心电话号码。

“喂,急救中心吗?我是市政府办公厅。这里有位领导突然发病晕倒了,不省人事,请你们马上派人来。政府大门口有人等候你们。”朱怀镜打电话时显得相当冷静。

急救中心简单问了一下病人的情况,说马上就到。

打完急救中心电话,他略一迟疑,又打了机关医院电话,怕万一急救中心那边出了差错就麻烦了。

然后才打电话给值班室,再给柳秘书长打了电话。柳秘书长声音黏黏的,像是已经睡过一觉了,可他听朱怀镜把事情一说,啊了一声,立即就清醒了,“怀镜,我马上就到,你赶快通知机关医院。”

“我怕误事,先通知了市急救中心和机关医院,再来报告您的。”朱怀镜说。

“好好,这就好。我马上到。”柳秘书长语气比朱怀镜慌张多了。

柳秘书长到的时候,机关医院的医生还没有现身。柳秘书长刚要发火,朱怀镜过来小声说:“我们不懂得急救常识,不敢翻动皮市长,就让他躺在那里。急救中心的医生马上就会到的,我说好了到大门口去等候,省得他们半天找不到地方。”听朱怀镜这么一说,柳秘书长也不好发火了,怕惊着了病人。朱怀镜飞快地跑下楼去。快到大门口,就听到急救车呜呜叫着开来了。朱怀镜感到一下子轻松了。站岗的武警没有见过这场合,仍是照章行事,伸手拦车说要检查证件。朱怀镜跑上去大喊一声:“让开让开,你不认字?”

武警战士偏头看了看车子,忙放下了手。朱怀镜示意汽车往里开。汽车没有停下来,门却打开了。朱怀镜一边引路,一边说:“你们真快,谢谢你们了。是皮市长,一个人在办公室办公,突然晕倒了。请你们一定要冷静沉着。”

“请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其中一位男医生说话了,其他几位木然地望着他。

车到办公楼前停下,医务人员飞快地打开后门,扛着担架、氧气瓶及一应急救随朱怀镜上楼。楼上已等着好些人了。柳秘书长想同医务人员打招呼,却见他们个个神色严肃,就只好作罢了。

“这位领导,请你在门口把关,不准任何人进来。”刚才在车上说话的那位医生把朱怀镜当成这里管事的头儿了。看样子这位医生是负责人。

朱怀镜不好意思了,忙说:“我们柳秘书长在这里负总责。我替你们守门吧。”

那位医生说话间就已经戴好了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珠子,朝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进去了。柳秘书长挥挥手,让大家都下楼去待命,只他和朱怀镜在这里守着。

这时,机关医院的几位医生来了。柳秘书长脸色陡然间铁青起来,望都不望他们。这场面很让人难堪,朱怀镜有些忍不过,就对他们说:“急救中心的医生正在抢救。你们就在外面等等吧,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要他们帮什么忙?平时争起职称来,都说自己应上正高、副高,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柳秘书长依然不望他们。

朱怀镜便打圆场,对几位医生说:“你们下楼去待命吧。”

几位医生像是获得了解放,却又不敢赶快离开,缩头缩脑一会儿,才蹑手蹑脚下楼去了。

“这些人,没有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柳秘书长情绪仍是激动。

朱怀镜说:“对机关医院,大家的看法很不好。有人说,这些医生都是些点菜医生。”

柳秘书长听不明白,问:“什么点菜医生?”

朱怀镜笑道:“不会看病,病人倒知道自己患的什么病,要用什么药,点着药名叫他们开处方。所以叫他们点菜医生。”

柳秘书长觉得幽默,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叹道:“这些医生,很多都是凭着各种关系进来的,素质本来就不高。加上长期在政府院子里呆着,业务水平没上去,衙门习气倒学了不少。堂堂市长病倒了,他们居然也是这个态度,普通百姓那还消说?”

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把这事说得这么透,可他只能听着,不便多作评价。毕竟机关医院也是柳秘书长自己所管工作的一部分。

“要不要告诉王姨?”朱怀镜问。

柳秘书长说:“还是等等吧。等情况稳定了再说,免得云仪同志担心。”

两人静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特别紧张。医生们已进去个把小时了,仍不见任何消息。朱怀镜不想往坏处想,可偏偏总往坏处想。他发现柳秘书长的双眉总是挤在一块儿,便猜到他也肯定在往坏处想。两人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门才开了,那位负责的医生出来了。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忙站了起来,望着这位医生,却不敢问话。医生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病情稳定了,但还没有完全脱险,得马上送急救中心去。”

“好!一切听你们医生的。需要我们做些什么?”柳秘书长说。

医生说:“你们随两个人去吧。唉,皮市长到底还算命大。要是迟通知我们十几二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柳秘书长便望了眼朱怀镜,点点头,然后说:“好吧,就我们俩随去吧。”

医务人员小心地抬着皮市长,下楼上了急救车。坐在车上,柳秘书长意味深长地握了一下朱怀镜的手。

医生只按他们的职业要求处理这一切,可现在情况稳定了,柳秘书长的政府意识便又上来了。他问医生要了急救中心主任的电话,拨通了,“喂,向主任吗?我是市政府秘书长柳子风。皮市长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经过你们中心现场抢救,情况基本稳定了。现在正在送往你们中心途中。请你亲自安排一下病房,做好一切准备。”

柳秘书长关了手机,坐在那里就感觉不是味道了。因为车上所有医生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他们大概看不惯这种政府行为。朱怀镜看出这层意思,却也只好陪着柳秘书长难堪。病人需要安静,不然他会说些笑话打破这僵硬的场面。

一会儿就到了急救中心,好几位医生已等在大厅门口了。一位矮胖的医生迎上来同柳秘书长握手,朱怀镜便猜这人只怕就是急救中心的向主任了。果然是向主任,同柳秘书长是老熟人。

皮市长被送进高干病室的急救室。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只能坐在走廊里等候。向主任觉得难为情,便在进急救室的时候朝柳秘书长笑了笑。柳秘书长表示理解,扬扬手示意他进去亲自督阵。

柳秘书长被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了,拍拍脑袋,便挂了常务副市长成仁的电话:“喂,成市长您好。我老柳。对不起,这么晚了打搅您。是这样的,皮市长在办公室办公时,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情况很危急……”

成副市长听完柳秘书长的报告,说马上赶到医院,并让柳秘书长打电话叫车。

柳秘书长在打电话叫司机的时候,一边对朱怀镜说:“你打电话给方明远,把情况同他说说,要他马上去皮市长家接云仪同志来医院。今天这事,方明远是有责任的。”

朱怀镜知道柳秘书长是怪方明远晚上没有陪着皮市长加班。

没多久,成副市长同王姨几乎是同时到了。皮杰也来了,搀扶着他妈妈。王姨眼皮发红,想必在车上哭过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安慰了王姨,再让方明远去找医生安排个房间,先让王姨休息。王姨却坚持要进去看看老皮。成副市长就劝道:“云仪同志,你要冷静,克制一下。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们不能进去。你先休息,等可以进去了,马上通知你。”这时方明远已安排好房间了,回来带着王姨去休息。方明远因为没有陪皮市长加班而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皮市长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

安顿好了王姨,成副市长说:“子风,我俩研究一下。我看要成立个治疗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和卫生局马局长任副组长,再就是市人民医院、医大附属医院、市急救中心等单位的负责同志为成员。领导小组下面设立专家小组,由卫生局长提名,把市里有关方面的医学权威全拉上来。”

柳秘书长说:“事不宜迟,我马上通知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人员到位。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就定在四点半开会怎么样?”

成副市长说行。柳秘书长便让朱怀镜打电话给卫生局长,让卫生局长再通知有关专家。朱怀镜手头没有卫生局长家的电话,方明远没声没响地掏出了电话号码本子,告诉朱怀镜。朱怀镜知道方明远心里难堪,因为柳秘书长不太理睬他。

“喂,请问是马局长家吗?”朱怀镜问。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很不高兴,看样子是马局长夫人,“发什么神经?现在是什么时候?”

“对不起,对不起,是成市长有紧急事情要找马局长。”朱怀镜只好搬出成市长了。

马局长这才接了电话。朱怀镜便把成副市长的指示一五一十地说了。马局长很吃惊的样子,然后很是客气,说马上带领有关人员准时赶到。

打完电话,朱怀镜去上厕所,方明远也同了去。朱怀镜知道他是想试探一下柳秘书长说了什么。方明远当领导秘书多年,最善察言观色,早从柳秘书长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了。朱怀镜却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说的话告诉他。话传来传去会传出麻烦的。方明远自然也不便问他。两人就并排站在小便池边,稀里哗啦一阵,提了裤子,相对而笑。

可总得说些话,朱怀镜就说:“真的好险。我本来是失眠,起来到院子里走走。见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就想上去同你扯谈。一去,不见你,再推开里间门,就见皮市长倒在地上,再迟十分钟,只怕就坏事了。”

方明远很后悔的样子,说:“这次皮市长在下面很辛苦。今天,对对,昨天下午才回来。我问他还有没有事,他说让我休息。所以我晚上就没有来了。平时他晚上加班,我要么在办公室里坐着,要么在值班室看电视。”

“这也怪不了你啊!”朱怀镜说。

两人说着就到了急救室门口了,便不说了。柳秘书长在不停地看手表,样子很焦急。成副市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位将军在指挥一场残酷的战斗。

这时,向主任出来了,摘下口罩,刚准备向柳秘书长汇报,马上又看见了成副市长,眼珠子就在两位领导之间递了几个来回,谁都怕得罪似的,说:“向成市长和柳秘书长报告,皮市长不会有大问题了。家属可以进去看一下,其他同志就不要进去了。里面还不能离开医生。”

成副市长点点头,过来握住向主任的手,说:“感谢你,感谢你们全体同志。这样,老向,我刚才同子风同志商量,成立个领导小组,你参加一个。领导小组下面设专家小组,专家由卫生局马局长定。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先开个紧急会。”

向主任连连点头,“这样好。皮市长是累的啊!我马上叫人安排会议室。”

成副市长同向主任说话时,柳秘书长瞟一眼方明远,再对朱怀镜:“怀镜,你去请云仪同志吧。”

方明远呆在这里没意思,也随朱怀镜一道去王姨房间。王姨哪里是在休息,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抹眼泪。皮杰轻轻捶着妈妈的背,让她放心,说没事的。“王姨,皮市长完全脱险了。医生说您可以进去看一下。”朱怀镜过去拉着王姨的手说。王姨听了,揩干眼泪,说着谢谢谢谢,便起身出门。

这时,卫生局马局长和几位院长、专家到了。“辛苦你们了,三更半夜的把你们叫来。”成副市长过去同他们一一握手。马局长摇着头说:“你们领导同志辛苦啊!皮市长这都是累的!”几位院长也都说是啊是啊,都是累的,市里领导太辛苦了。院长们同马局长一样,毕竟头上顶着官帽子,就得感叹市领导辛苦了。几位专家都是老先生,眼睛和脸庞都皱巴巴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们不是揉眼睛,就是打哈欠,没有谁说什么领导辛苦之类的话,有些没精打采。朱怀镜起先只是觉得几位专家的脸色耐人寻味,马上又看出他们似乎并不乐意参加这专家小组。正是从几位专家的脸上,朱怀镜忽然感觉到了某种滑稽,心想政府遇事就成立领导小组,真有意思。

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开联席会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仍留在急救室门口值班。方明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怀镜,柳秘书长好像很不高兴?”

朱怀镜说:“没有吧?我也觉得他今天脸色不好看,大概是心里急。这么大的事!”

“唉!”方明远无限感慨的样子,“市长也不是人当的啊!一年到头,没有一天闲着的。加上皮市长事事认真,弦绷得太紧了。他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好的精力,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

朱怀镜说:“是啊,皮市长这个人太敬业了,我们这些人有时想想他,都有些惭愧。我也想,这么大年纪了,精力为什么还这么好?”

今晚方明远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就像罪魁祸首。当然他自己没有说出这层意思来。他总是说皮市长的千般好万般好,似乎这样便可以赎罪似的。朱怀镜从来没有见过方明远这个样子,他笑是笑着,却可怜见的。心想你方老兄这会儿说得再多,柳子风也听不见。朱怀镜内心又好笑,又同情,便有意附和着方明远,你一句我一句,把皮市长说成焦裕禄了。

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联席会散了,几位专家一道去病室看了一回出来,在楼道里碰会儿头,便散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也准备走。柳秘书长交代朱怀镜和方明远再坚持一会儿,马上会派人接班的。朱怀镜很想知道开会研究的情况,可柳秘书长不可能同他细谈,细谈了便有上级向下级汇报工作的意思了。他便只好小声地问柳秘书长:“没事吧?”

柳秘书长说:“没事。”

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走了,朱怀镜和方明远又坐在急救室门口的走廊里漫谈皮市长的事迹。没有医生许可,他们不好擅自进去。两人谈着谈着,朱怀镜忽发奇想:原来英雄模范人物也是很容易总结出来的。

直到清早八点半钟,两位接班的人才慌慌张张地赶来,向朱方二人问长问短,很吃惊的样子。他们是今天去办公室上班,才听说皮市长住了医院。但他们的慌张多半是装出来的。市长生命危在旦夕,谁敢表现得漫不经心呢?

朱怀镜累得不行了,回家什么也没吃,便倒在床上。刚迷迷糊糊要入睡,忽然想到什么,一下惊醒过来了。“我这次是救了皮市长的命啊!”朱怀镜一个通宵都在担惊受怕,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可他这会儿却有些兴奋了,像在一场鏖战中立了头功,就等着通令三军予以嘉奖了。他几乎是被极度的兴奋弄得精疲力竭才呼呼睡去的。

朱怀镜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半。他急忙穿了衣服,就往外跑,就像怕误了天大的好事。边下楼边打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送他去急救中心。他在楼下等了会儿,处里车子便到了。坐在车上,腹中空空地作痛,便下车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没睡好,饿是饿,吃却吃不下。也只好慢慢地吃了。

赶到急救室,正好王姨和方明远从里面出来。王姨见了朱怀镜,眼泪一滚出来了,拉着他的手呜呜哭了起来。朱怀镜心头一紧,心想坏了!却听王姨呜咽道:“怀镜啊,谢谢你啊!这次不是你,老皮他就没命了!”

朱怀镜这才松了口气,忙说:“王姨,这都是皮市长自己命大,您放心吧。”

方明远挽着王姨说:“王姨,您还是去休息一下吧,一夜都没睡啊!怀镜,你先在这里坐坐,我送王姨去休息。”看方明远这样子,早已恢复了状态,俨然有些半个主人的意思了。

王姨却说:“我一时睡不着。怀镜,你过来,我想同你说说话。”

进了休息室,王姨问:“怀镜,那么晚了,你怎么想着去老皮办公室看看呢?”

朱怀镜说:“说来也巧,我平时不怎么失眠的,昨天晚上硬是睡不着。心想下来走走,走累了好回去睡觉。我走到办公楼下,见皮市长办公室灯亮着。我想这么晚了,皮市长还在加班,也不知道注意身体。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市长了,就想上去看看他。一敲门,没有人应。我还担心皮市长正同哪位领导在商量重要工作,不方便开门哩。我本想下楼算了。要是平时碰到这种情况,我真的就下楼了。可就是怪,我忍不住推门进去了。你看,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说来说去,是皮市长的命大。”

王姨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说:“是菩萨保佑啊!是菩萨不让你睡觉,让你去救我老皮啊!皮杰他奶奶是信佛的,她老人家听说了,只说是菩萨保佑。不是菩萨保佑,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怀镜,你是属什么的?”

“我属牛,今年四十一岁。”朱怀镜说。

王姨眼睛一亮,抚掌而笑,说:“这就更巧了!皮杰奶奶听说他儿子这样子了,请了算命先生到家里算了算。她老人家最信这一套了。你们年轻人现在不信这事,今后会信的。我年轻时候也不信,后来就有些相信了。命这东西,不由你不信的。你猜那算命先生怎么说?他说我老皮同属牛的人在一起就会遇难呈祥,大吉大利。”

朱怀镜注意到方明远有些不自在了,便一再说:“哪里啊,王姨,都是皮市长自己命大。”

皮市长在急救中心住了二十来天,情况大为好转了,便转去市人民医院。领导生病住院,对有些人来说是个机遇。每天便有很多人去医院看望皮市长。医院觉得这样对皮市长的身体恢复很不利,便报告了成副市长。成副市长同柳秘书长商量,决定派办公厅的同志全天候值班把守,不让来人打扰皮市长。反复考虑,又决定安排武警战士执行这项任务。因为凡是前来探望皮市长的,差不多都是厅局领导、企业老板和各方面社会名流,这些人办公厅的干部多半认识,他们下不了面子。武警战士值班就不同了,他们威风凛凛往那里一站,凭你怎么说,他们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们没有接到命令。”正是老话说的,秀才碰上兵,有理讲不清。那些想好了有一肚子漂亮话要在皮市长病榻前说的体面人,只好满心遗憾,悻悻而归。

方明远、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三个人自然是天天守在医院。朱怀镜一下班也呆在医院。尽管派武警值班,上医院来探望的人还是天天不断,都被武警战士挡了回去。那些人便很失望。有时候,被挡在门外的这些探望者碰上了王姨、皮杰或是朱怀镜他们,虽然仍进不去,却会拉着他们说一大堆皮市长太辛劳了之类的话。说这些话本是人之常情,可是天天听着探望者用那种夸张的表情和语言说出来,谁都会倒胃口。

陈雁和理发师傅小张的老婆是个例外,他俩可以随时去皮市长病榻前问寒问暖。陈雁都是晚上来,让朱怀镜或者方明远陪着,在皮市长病榻前坐上一会儿,说说话就走。张师傅的老婆是朱怀镜最近才知道的一个女人。原来皮市长对张师傅理发手艺很满意,四五年了一直是在他那里理发。张师傅人又灵活,有时也会往皮市长家里走走。皮市长念他是普通百姓,对他也很是客气。一个理发师傅,对堂堂市长实在没有什么可企求的,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么大的领导面前很有面子,就像受了天大的恩惠,感激得不得了,逢人便说皮市长是位好领导。张师傅替皮市长遍树口碑,起初的目的大概只想满足自己某种心理,不料却渐渐红火了他的生意。人们对待官员、大款、名人之类的心情最说不清,尽管时常会愤愤地说起这些人,可是凡同这些人有某种联系的东西,人们仍会很有兴趣。多一个人知道张师傅是专给皮市长理发的,他也许就多了一位顾客。如今皮市长住了院,最先张师傅携老婆来探望了一次,后来就让老婆每天清早送一束鲜花来。这样似乎做得太过了些,外人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可张师傅老婆却是风雨无阻,准时准点捧着鲜花,笑吟吟地出现在皮市长病榻前。有天清早,张师傅老婆又手捧鲜花来了。皮市长醒来不久,朱怀镜和方明远在一旁招呼着。皮市长很是高兴,交代张师傅老婆不要天天送花,难得破费,也难得麻烦。这女人眼泪一滚出来了,说:“皮市长辛辛苦苦为百姓操劳,病倒了,我自己做不了什么,只是力所能及,送束花,祝愿市长早日康复。”皮市长也有些感动,连说谢谢。方明远忙说:“皮市长,您不能激动。”女人便破涕而笑,说:“皮市长不要嫌弃我和小张的心意啊。”皮市长点着头笑了。这女人走后,皮市长很是感慨,说:“这就是普通百姓的感情啊!多么淳朴!”朱怀镜原来想劝劝这女人不要天天送花,可是听皮市长这么一说,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清楚皮市长是有意糊涂,还是心理感觉迟钝了。朱怀镜只要看见这女人手捧鲜花赶来,他便满身鸡皮疙瘩。

皮市长住院不让别人探望,这事在外界一传,人们便觉得我们有位好市长。谁都清楚,有些领导住一回院,比做一笔大买卖赚的还多。而且是无本生意,赚的都是纯利。尽管这也许只是他们的一个小进项,也很让一些人眼馋或愤恨。

皮市长深夜累倒在办公室,这事不同的人听了又是不同的反应。有人说皮市长的确是位勤勤恳恳的好领导,有人却说他自己身体不好怪谁?更多的人却对这事没有任何感想。可是,种种反应仅限于很小的范围。偌大一个荆都,知道皮市长生病住院的,毕竟只是极少一部分人。人就是怪,那些领导天天在电视里亮相,人们看着就烦。但隔上些日子不见他们在荧屏里现身了,又会生出各种猜疑。通常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不是被抓了?如今说谁被抓了都不会觉得奇怪。种种猜疑会在一夜之间孵化成千奇百怪的谣言。谣言的繁殖能力极强,各种流言飞语在白天和黑夜的空气中交配,马上诞生新的物种。

最初察觉到关于皮市长谣言的是朱怀镜。玉琴打电话告诉他,说外面有人说皮市长如何如何了,话很难听。朱怀镜把这事报告给柳秘书长。柳秘书长听了面色凝重,把这事报告给成副市长。成副市长听了,发了一通感慨,把这事报告给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听了做了三点指示:一是请成副市长召集皮市长治疗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多研究几次,尽快让皮市长康复出院;二是责成医院进一步采取积极有效的医疗措施;三是请新闻舆论单位做些适当的工作。这事都由成副市长一一落实。

市委办公厅、政府办公厅、宣传部、经贸委、体改委等几家抽调骨干力量,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忙了一天一晚,将近几年包括皮市长在内的有关领导下企业视察工作的电视资料全部调出来,精选若干,编辑在一起,配上解说词,反映市里领导对企业改革的思考和决策过程。次日晚上,荆都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推出了大型系列专题报道《企业改革备忘录》的第一集:《决策者们的思索》。荆都的市民们又在电视里看见了皮市长的音容笑貌,才知道皮市长并没有被抓起来。

以后的两个月,市里有什么大会,皮市长便写信。信自然不是市长亲自写的,市长还天天躺在病床上,他一时还出不了医院。治疗领导小组每周一开例会,成副市长尽量抽时间参加,柳秘书长却是每次都得到场。专家们起初不太有兴趣参加这样的会议,但同成副市长接触多了,人也就熟了,感觉也就好起来。当然感觉再好没有实际意义,但同成副市长熟了,说不定哪天会变得有实际意义的。

报纸送来了,里面夹着一封信,是曾俚寄来的。朱怀镜拿着信封捏了捏,薄薄的,不像是寄的报纸。这就有些奇怪了,曾俚不会写信给他的。这年头,能够收到朋友的信,算是很奢侈的事。拆开信封一看,才知道曾俚早已离开荆都了。

怀镜:

你好!

不辞而别,请你原谅。荆都这地方我呆不下去了,还是走了的好。

我离开这里的具体原因,说起来无聊,就不说吧。这世道,像我这种人总会被人拿一些我说来都觉得无聊的法子治得束手无策的。

我从来就不善于玩,哪怕小时候别人玩游戏,我也是站在一旁看热闹。这也许很宿命地决定了我一辈子都只能看别人玩。满世界都在玩,玩权术,玩江湖,玩政治……玩!玩!玩!成功的就是玩家!玩,成了一个很轻薄的字眼,此皆轻薄世风所致。

岂止轻薄!

我不屑于玩,一本正经地想做些对得住良心的事,却偏偏在别人眼里,我反倒成了不通世事的老顽童。真是滑稽!

还是走了吧。

你是否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位哲人的忧虑: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么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这作为我的赠言吧。

致礼!

曾俚

朱怀镜把这封短信看了两遍,弄不清曾俚为什么说走就走了,事先也不通个口风。他想自己在曾俚眼里居然算出类拔萃的人,真有意思。朱怀镜摇头苦笑一下,真不知道自己优秀在什么地方。朱怀镜私下自嘲着,突然发现自己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头。他平时尽管表现得谦虚谨慎,骨子里其实很自负的。可是看了曾俚的信,怎么都觉得自己庸碌凡俗。朱怀镜好像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虚弱。

事后很久,朱怀镜偶然从政协的朋友那里知道,曾俚在报社锋芒太露,让社长很不高兴。社长说曾俚自命清高,以社会良心自居,全然不顾及报纸的生存困难,总是惹祸。原来,政协会议结束后,鲁夫投了一篇文章来,内容是给袁小奇曝光的。曾俚把文章编了,送给社长。社长一看,大为光火。袁小奇是政协常委,政协自己的报纸却要发这样的文章,这还了得?曾俚就同社长吵了起来,说政协常委又怎样?只要他是牛鬼蛇神,天王老子也要把他的真面目暴露出来!文章当然发不出来。这已不知是曾俚第多少次同社长争吵了。曾俚很不甘心,自己写了篇言论文章,发表在南方一家很大胆的报纸上。文章虽云遮雾罩,可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笔伐袁小奇。袁小奇倒是装聋作哑,却让政协张主席敏感起来,专门找报社社长谈了一次。在对待袁小奇的问题上,张主席同皮市长观点是一致的。政治家之间就是这样,一边吵架,一边握手。

于是,社长秉承张主席的旨意,重新调整了曾俚的工作。话当然说得很客气,说他是名编辑,名记者,人缘好,关系广,让他去广告部,不再编稿子。别的同事都巴不得能去广告部,那是个挣钱的好地方。可曾俚偏是个敬业的人,并不在乎赚钱。就这样,别的同事拍着他肩膀,祝贺他去了个好地方,他却一纸辞职报告递了上去。

朱怀镜想那鲁夫也真不是东西,讲得好好的,给他两万块钱,他不再提袁小奇的事。可他钱到手了,照样写文章来添乱。这种文人的发表欲简直走火入魔,一门心思想着文章变铅字,全不讲游戏规则!

朱怀镜拈着曾俚的信,想象不出这回曾俚会去哪里。曾俚四十好几的人了,大学毕业二十多年了,一直这么漂泊。曾俚的毛病就是太不切实际,固执地用他认定的是非标准,一厢情愿地评价和迎战现实。这就注定他随便走到哪里,都显得非常可笑。现实已经如此,大凡遵从真理的人,都会像三岁小孩说大人话一样显得幼稚可笑,只是又比小孩少却了几分天真可爱。这便是曾俚自己说的老顽童吧。

“开始吗?”邓才刚进来问朱怀镜。

“好,开始吧。”朱怀镜站起来,同邓才刚一道往会议室去。昨天已经决定了,今天下午开个全处干部会,推选五好家庭和模范夫妻。不知是哪位领导的儿子一年结三次婚还没有媳妇过年,还是哪位领导的女儿老跟别人跑了,反正上面有人突然觉得家庭道德建设非抓不可,今年要在干部中间评选五好家庭和模范夫妻。根据厅里布置,每个处室推选五好家庭一个,全厅范围内推选模范夫妻一对。模范夫妻名额很有限,据说还要参加更上一级评选,最后在省市选手中角逐出全国十佳夫妻。

朱怀镜把精神传达了,便请大家提名。场面沉默了分把钟,邓才刚带头发言:“我先谈点个人意见。我们处里,家庭关系都处理得不错,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子女上进。总之都不错。但相比之下,我觉得朱处长家庭更有代表性,我个人意见,我们处里的五好家庭推朱处长家庭。厅里的模范夫妻,我想首推柳秘书长夫妻。柳秘书长的爱人余姨,长年瘫痪,而柳秘书长工作又忙,他里里外外都要顾上,真不容易。更难能可贵的是两人的感情几十年如一日,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是我们每一位年轻干部的楷模……”

邓才刚这么一说,接下来发言的都顺风倒了,一致推选朱怀镜家庭为五好家庭,推选柳子风夫妻为模范夫妻。朱怀镜最后拍板,自己谦虚了好一会儿,但大家坚持推选他们家庭,他只好感谢同志们了。而对推选柳秘书长夫妻,他当然是非常赞成的,而且还就自己所见所闻,很有感情地讲了柳秘书长夫妻如何相濡以沫。会议开得很短,个把小时就散了。要不是官场中人讲话讲究启承转合,时间还会更短些。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曾俚的信,才想起自己刚才在会上的表现,不由得苦笑着想:老同学,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出类拔萃的人,腐化了就腐化了吧。

皮市长突然打了电话来,让他去一下。皮市长从来没有亲自给朱怀镜打过电话,平时都是方明远代劳的。朱怀镜竟然一时没有听出皮市长的声音,弄得很慌乱。朱怀镜放下电话,忙往皮市长那里去。一路上便想皮市长今天有什么大事要找他呢?私下猜着是不是自己的好运来了,却不敢这么肯定。

敲了门,听得皮市长说了声请进,他便进去了。不见方明远在里面。“请坐吧。”皮市长起身要给倒茶,朱怀镜忙拦住了,说:“自己来,自己来。”他便给皮市长杯子里添了茶,再为自己倒了一杯。

皮市长靠在沙发上,抹了抹头发,半天不说话,只严肃地望着他。朱怀镜弄得好紧张,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事让皮市长知道了。

“怀镜,那个天马娱乐城,你听到什么说法吗?”皮市长问。

朱怀镜这才知道皮市长的严肃只是因为天马娱乐城,并不关自己的事,心里便轻松了。可他不知皮市长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答话,便说:“我倒是没听说什么。”

皮市长显得有些义愤,说:“天马娱乐城不能这么搞!老百姓意见很大,我手头的举报信就有不少!上次两会期间,我下令查过他们,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我想,这个娱乐城,不能再让天马公司搞下去了。再让他们搞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我的意见是,让龙兴大酒店买下娱乐城。当然这得让龙兴自愿,不搞行政命令。你同龙兴的梅老总很熟,同商业总公司分管龙兴大酒店的副总经理雷拂尘也很熟,就请你同他们把意向先说说。具体的再让天马总公司同龙兴大酒店自己去谈,我们不干涉。”

朱怀镜说:“行行,我同他们两位说说吧。”他话说得从容,耳根却忍不住有些发热,心想皮市长怎么知道自己同玉琴很熟?正是柳秘书长家那幅古联的意思,上级是“春风放胆来梳柳”,下级只能“夜雨瞒人去润花”。这事让皮市长知道到底不太好。可反过来一想,就像皮市长始终没有说到皮杰的名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么大家就心照不宣吧,也没有必要在乎皮市长知道他同玉琴怎么样。

“好吧,这事就麻烦你同他们说说。注意点方法,不要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在施加影响。”皮市长说。

皮市长“好吧”二字刚出口,还没说出下文,朱怀镜就明白首长的指示完了,自己应该告辞。皮市长在办公室比在家里严肃些,朱怀镜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自然的,很恭敬地站了起来,说:“市长您忙吧,我走了?”

回到办公室,朱怀镜马上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我过来吃晚饭,方便吗?”

玉琴笑道:“方便之门永远向你开放。”

朱怀镜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坏家伙,怎么也学着说野话了?”

“谁说野话了?”听玉琴的语气,她真不知道这话野在哪里。

朱怀镜就笑道:“好吧,我过会儿再告诉你吧。”

坐一会儿下班了,出来准备去玉琴那里。他在办公楼前碰上方明远,说:“明远,几天没见到你了,这么忙?”朱怀镜没有说刚才到皮市长那里,他意识到皮市长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事情。

方明远说:“忙什么?还不是跟着皮市长东跑西跑。我正准备找你哩。皮市长想看看《南国晚报》上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却说现代登仙术》,说是写的袁小奇。听说那位作者是您的同学,原来在我们政协报社工作,最近好像辞职了。我找了好些天,没找着这篇文章。您同这些人熟些,烦您帮个忙吧。”

没想到曾俚一篇小小言论文章,竟引起这么多上层人物的关注。可见很多领导同志对袁小奇还是十分敏感的。如果鲁夫那篇文章发表了,那不要闹得天摇地动?就像这事真的同自己有脱不掉的干系似的,朱怀镜也想马上找到那篇文章,看看曾俚到底说了些什么。今天时间已来不及了,只好等明天再去找吧。他却不说死,只说:“好吧,我找找试试。”心里暗忖,不知到底哪些单位订了《南国晚报》,只怕要到荆都图书馆和《报刊精萃》编辑部去找。

同方明远别了,朱怀镜开车去了龙兴大酒店。自己开门进了玉琴家,却见玉琴还没有回来。玉琴现在忙多了,一般不可能按时下班的。朱怀镜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沙发里看报纸。沙发边的报篮里有一叠报纸,朱怀镜拿过来翻了翻,居然见了一份《南国晚报》。真是有运气。可又怕这是玉琴在街上买的零报,便打了玉琴电话:“喂,我到了。”“早知道你到了,我看见你的车开进来的。我现在一时走不开,等会儿才行。”玉琴说。“没事的,你忙吧。我问你,你订了《南国晚报》?”“订了,怎么?”朱怀镜说:“你能找齐最近两个月的《南国晚报》吗?”玉琴说:“能。我的一套不全了,办公室还有一套。等会儿带回来吧。”

玉琴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回来,一手搂着报纸,一手提着饭菜。“本想忙完之后,同你出去吃饭的。可你忙着找报纸,怕你有什么事,就提些饭菜回来算了。将就些吃吧。”玉琴说。

朱怀镜接过报纸,说:“怎么平日我都没有见到你这里有《南国晚报》呢?”

玉琴一边摆着饭菜,一边说:“你现在越来越忙了,总是来去匆匆,什么时候安心坐下来看过报?”

朱怀镜笑笑,“好好,都是我的不是。我今天就好好看看报吧。”接过玉琴盛好的饭,边吃边翻报纸,从最近的日期翻起。玉琴问他有什么大事,连吃也顾不上。朱怀镜只是抬头笑笑,表情神秘。玉琴也就不问他了,一声不响地吃饭。气氛倒是很家常。还没找到要找的文章,却翻到了曾俚的另一篇文章《且说新贵》。粗粗一读,还有些意思。

……报社领导决定从明年开始,把报纸的阅读群落定位为城市贵族。不久,我便离开了这家报社。这二十多年,我总是在退却和逃遁。

我的常识里,城市贵族在当今中国好像还是一个云遮雾罩的概念,但我想那些津津乐道城市贵族的人们,本身骨子里必定有股酸腐的贵族气。

曾几何时,当今中国有那么一些人就贵族气了。我注意到有位据说很有名的教授居然也撰文为贵族气张目,说当代中国文坛需要一种贵族精神。他的大意是说,托尔斯泰倘若不具备贵族气质,就出不了伟大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当然也不可能成就什么托尔斯泰主义。这位博学的教授显然忘记了就在诞生托尔斯泰的同一片土地上也诞生了高尔基。

高尔基似乎不是贵族,他的出身好像比一般的平民更加平民,但这并不妨碍这位大文豪创作出彪炳千秋的《母亲》。高尔基之所以成为高尔基,也并不在于他刻意地要培养自己的贵族意识,而在于他对劳苦大众命运的关怀。相反,托尔斯泰之所以成为托尔斯泰,恰恰因为他具有浓厚的平民意识。什么叫贵族精神?我想象不出贵族能有什么“精神”,贵族给我的印象是脸色苍白但脖子梗得很直,在平民面前通常仰着鼻子,翻着白眼。

外国且不管他,我想至少在当今中国,所谓贵族早已是个散发着腐臭味的词了。但时下患有逐臭癖的人并不鲜见。所以那位教授虽然只是说文坛需要贵族精神,但这“精神”很容易传染的。其实也不怪这位教授文章的传染,有些人早就像贵族老少爷了。这就让我又想起那张准备改为城市贵族读物的报纸。我想象不出,明年我们看到的那张报纸将是怎样一副面目?是不是成日里登些个喝了法国酒怎么打法国酒嗝?阔太太打哈欠捂嘴巴是用手背还是手掌?有情妇的男人怎样哄住妻子?发情的巴儿狗女主人怎么去呵护?如此这般似乎就是当下自诩为城市贵族的人们最引为风雅的生活情趣了。如果只要富裕了就是贵族,我巴不得中国人全成贵族。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与贵相对应的是贱。有人想当贵族,他们必然寻思着怎么去奴役卑贱的人。所以那些耽于声色犬马的城市贵族还是少些的好。我再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记得晋代的士族们开始吃药了,司马氏的江山就快完了;八旗子弟只知道遛鸟了,爱新觉罗家的天下也就快黄了。

其实天下之大,一张报纸要弄什么城市贵族也无妨,一篇文章鼓吹什么贵族精神也大可由他去。只是整个社会千万别忘记了人民大众。不管是往日帝王的天下,还是如今人民的天下,如果忘记了人民大众,天下就不成其为天下。据说抗日战争时有位政治家说过,中国要用无数无名的华盛顿去塑造一个有名的华盛顿。这话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来得欧化多了也艺术多了,但历史早已证明,中国老百姓不吃这一套。自然中国也就没出过这样一位有名的华盛顿。

民本这个话题事实上已经很古老了,说多了几乎让人觉得虚伪。但它时常被人忘记。譬如官样文章常见的套路是,在什么什么的正确领导下,在什么什么的大力支持下,在什么什么的什么什么下,某某工作取得了重大成绩。看上去方方面面都点到了,只有人民群众被忽略不计。似乎只要谁加强了领导,用不着人民群众流血流汗,这个社会就五谷丰登、财源滚滚、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那么人民群众天天休公休假好了。我想这类官样文章,开篇就是几个“在……下”,行文呆板倒在其次,实质上是暴露了大小官员的一个心理隐衷:不厌其烦地多说几个“在……下”,为的是怕得罪了头上的诸位尊神。礼多人不怪嘛。可唯独只有人民群众不怕得罪。这是否也有些贵族气呢?我想这不是在钻牛角尖,也不是小题大做。因为官场代表一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其影响是决定性的,也是深远的。如果仅仅只是个别肚子经常很饱的人滋长了贵族气倒也无妨,怕只怕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这么贵族气了。

朱怀镜被弄懵懂了,不知曾俚的离开,到底是因为同社长关系僵了,还是因为不赞同社长改变办报方向。也许两方面原因都有吧。这也符合曾俚的性格。这篇文章倒是很为曾俚树了形象。不过这种形象也早有些过时了,陌生的人会觉得这人迂,熟识的人干脆就讥笑了。朱怀镜想这曾俚晚生了几十年,或者早生了几十年,反正不适应目前时世。

朱怀镜把这张报纸抽出来,继续往前面翻。饭快吃完了,才翻到那篇《却说现代登仙术》。

……

如今的中国人真是幸福,他们身边隔三差五地会冒出个活神仙来。活神仙们呼风唤雨、上天入地、意念运物、祛病避邪、起死回生……真是无所不能。当年大兴安岭大火灾,幸得一位活神仙运功降雨,才不至于烧掉半个地球。日本大阪大地震早让中国一位活神仙算准了时间,可日本人硬是不相信,活该倒霉。海湾战争胜负如何,中国一位活神仙早就胸有成竹,奉劝伊拉克不要打了,可萨达姆竟一意孤行。要是世界各国人民都像中国人这么信奉我们的活神仙,岂止中国人幸福,全人类都会很幸福的。

可是最近几年,各种传媒又隔三差五让一些活神仙曝光,说这些人原来是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老百姓就不知信谁的了。如今,好些有名的没名的活神仙都倒了。

还有没倒的吗?有!没倒的活神仙,只不过再也不自命活神仙了。这种人现在的头衔通常是慈善家、社会活动家、政协委员。

明眼人看得清楚,活神仙的倒与不倒,全在乎他们登仙术的高下。大凡如今倒下了的活神仙,当初大多是在民间活动,用官话说,他们是走群众路线。而现在仍很风光的那些活神仙,从一开始就在各级官员府第出入,走的是上层路线。要评论两条路线的高下,难免犯忌,但哪条路线行得通,外国人不一定清楚,中国人肯定人人明白的。

……

有个论点据说很有哲理:历史就是遗忘。当某某慈善家同某些高级领导一道端坐在大会主席台上的时候,整个社会都在暗示人们遗忘他曾是一位活神仙。

历史靠遗忘保持荣光,这些官员靠遗忘护住面子。

……

活神仙这类怪物,不但出产在中国,外国也是有的。日本有麻原彰晃,美国有太阳神殿,印度有撒以巴巴。

……

文章看完了,饭也吃完了。朱怀镜把两张报纸塞进了自己的包里。难怪有些人这么紧张!朱怀镜本能地意识到,这篇文章不能给皮市长看。就把那篇《且说新贵》送给他看看,搪塞一下吧。皮市长日理万机,一篇文章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他不会太在意的。朱怀镜纳闷的是,曾俚的文章只字不提谁的名字,可方明远怎么说是写袁小奇的呢?看来袁小奇是何等货色,大家都心照不宣。

玉琴去厨房洗了碗筷回来,两人坐着看电视说话。皮市长交代过要注意方法,朱怀镜便不急于说起天马娱乐城的事。玉琴显得有些累,朱怀镜就说:“早些休息吧。”玉琴说:“困是有些困,可刚吃了饭,还是坐坐吧。”

“曾俚离开荆都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玉琴说。

朱怀镜说:“他事先也没同我说,只是在临走时写了封信给我。我收到他信的时候,早不知他在哪里了。”

玉琴说:“你的朋友,都有些怪。”

朱怀镜叹道:“只有这几位怪朋友,才是我平生交过的真正的朋友。世情如此,哪有什么真朋友?最初还有些同学关系不错,但日子久了,各自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变化,就连同学也不断分化了。而同在荆都工作的乌县老乡,说白了都是利益关系。大家出来了,都说是老乡,要如何如何相互关照。真的就让这些人回到乌县去,还不是你整我,我整你?什么老乡!唉!算上卜老先生,我真正的朋友就只曾俚、李明溪、卜老这三个人。如今他们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

“还有我呢?”玉琴说。

“傻孩子,你哪是朋友?你是我的爱人啊!”朱怀镜说着,抱起了玉琴,“玉琴,你太累了,我抱你去洗澡好吗?”

玉琴坐了起来,说:“还是我自己去洗吧。我还得去找你的睡衣。”玉琴说着起身去了卧室。两人不太像从前那样浪漫,过得像一对很平常的夫妻。

玉琴将睡衣递给朱怀镜,自己先进浴室洗澡去了。朱怀镜独自坐了一会儿,有些冲动起来,推门进了浴室。他蹲下来为玉琴搓了一会儿背,玉琴说:“你也来洗吧。”朱怀镜便出来脱了外面衣服,穿着里衣进去了。

两人总喜欢一同躺在浴池里洗澡,又总能让两人激动。几乎是老一套了。玉琴趴在朱怀镜身上,长舒一口气,说:“好舒服啊!我一天到晚太累了,真想睡他几天几夜!你摸摸我的背,拍拍我的屁股吧,哄一哄我。唉,真恨不得把筋骨抽尽了,全身松松垮垮地黏在你身上,就这么黏着你……”

朱怀镜便在玉琴身上抚摸起来,抚摸她的胳膊,她的背脊,她的屁股。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屁股,说着情话,像呵护孩子。他怕凉着了玉琴,不时用毛巾浸了热水,淋着她露出水面的背脊。玉琴这时又翻过身来,仰卧在他身上。朱怀镜便爱抚着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大腿。他抚摸着她的肚脐眼儿,那是一轮柔和的浑圆的满月。他记得在哪里看见过的小知识,便说:“玉琴,女人像你这样的,肚脐眼儿浑圆的,说明卵巢功能好,最会生孩子的。”

他正说得陶醉,却隐隐感觉玉琴的身子沉了一下。原来他无意间触及了玉琴最敏感的神经。朱怀镜不便再作解释,只好装糊涂,把玉琴身子慢慢地翻了个儿,再深深地亲吻她。

“擦干了,去床上吧……”玉琴的声音柔柔的。

朱怀镜先潦草地擦了自己,再细心擦干玉琴,抱起她去了卧室。他克制住急切的心情,从容地把玉琴放在床上,然后温柔地亲吻,爱怜地抚摸。玉琴在他的撩拨下哼哼哈哈,微微地扭动和颤抖。朱怀镜激动而不失清醒,他感觉着玉琴的忘情,几乎有一种成就感,甚至为自己的成熟和艺术而骄傲。直到玉琴开始紧紧地拥抱他了,他才一边喊着好孩子好孩子,一边慢慢地给了她,就像仁慈的上帝。玉琴完全浸淫在无边的幸福里,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朱怀镜一直在她耳边软语绵绵,他说些什么,已没有意义,她感觉到的只是一股热浪,一阵狂飙,一种什么也说不上的激越。玉琴突然哼哼着问:“你说我说……说……野话,我……我说了什么……什么……野……野话嘛!”

朱怀镜笑了起来,夸张地动着那个部位,说:“傻孩子,你说永远向我大开方便之门啊!你不是用这个来方便的?这不是你的方便之门?”

“你好坏,这么美妙的事,让你说得好难听。”玉琴说着便狂野起来,不停地叫着你坏你坏。朱怀镜更是推波助澜,境界弄得风起云涌。

朱怀镜刚平躺下来,玉琴便爬了上来,疲沓沓的像个橡皮人。他知道她太辛苦了,撑着这么大的酒店,生意又不好做。她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朱怀镜才把她放下来,揽在怀里,问:“最近生意好些吗?”

“不见得怎么好,坏也没坏到哪里去。勉强挺着吧。”玉琴说。

朱怀镜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别把自己累垮了。生意都不好做,我看别的酒店也不怎么着。”

玉琴苦笑道:“你别宽我的心了。自从天马娱乐城开业以来,我们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桑拿都不行了,甚至客房生意也受到影响。”

朱怀镜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玉琴,你想过把天马娱乐城买下来吗?”

“买下来?真没想过。他们生意这么红火,舍得卖吗?”玉琴说。

朱怀镜说:“那也不见得。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顾不过来。我前不久听皮杰说起过这意思。”

玉琴想了想,说:“这不是件小事,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再说,这么大的交易,商业总公司也要过问的。”

“这样,你先想想这事,我出面和皮杰说说意向。不管怎样,我建议你们可以接触一下。”朱怀镜说。

玉琴说:“莫太急于接触,得谨慎些。”

朱怀镜说:“你的考虑是对的。但我想,既然皮杰有这意思,说不定迟早会脱手的。这就倒不如你们酒店接手,不然,不管谁接手,都是你们的对手。”

“也是这个道理。我找几位副总先商量一下。”玉琴说。

既然玉琴答应同几位副老总先商量,朱怀镜便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专门去了商业总公司,同雷拂尘扯着扯着,就扯到天马娱乐城的事了。尽管朱怀镜很注意方法,雷拂尘一听就知道他是带着某位人物的旨意去的。雷拂尘当然没有把这层意思说破,只是就事论事,说他会支持龙兴大酒店买下天马娱乐城。

下午一上班,朱怀镜就去了皮市长办公室,站在皮市长的办公桌边。皮市长正在看他找的那张《南国晚报》。报纸是中午下班时朱怀镜交给方明远的,只说那篇文章找不到,找了另外一篇。他先是打算自己把报纸送给皮市长,可仔细一想,觉得不妥。他同皮市长之间不应该说起有关袁小奇的敏感话题。何况把报纸交给方明远,也等于给了他一个人情。

皮市长见了朱怀镜,抬头笑道:“这篇文章写得不错。这位曾俚是个什么人?觉悟很高嘛!是啊,我们始终都要想着人民大众啊!”

朱怀镜估计皮市长也许知道曾俚是他的同学,不好装糊涂,只好说:“让我看看,是哪两个字?”他凑过头去看了看报纸,“他呀,就是我的同学,原来在我们政协的报社,已经辞了职,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们政协报社原来还有这样的人才?走了就可惜了。”皮市长很是惋惜。

朱怀镜当然清楚皮市长并不是真的很赏识这类人才。无论哪一位领导,让曾俚这么一位人才成天陪在身边,他睡觉都会睁着一只眼睛。“曾俚我清楚。其实我们同学当中,要说文才,曾俚只是中流。他的特点是胆子大。”朱怀镜有意这么说。

“是吗?”皮市长用简短的两个字就结束了刚才还饶有兴趣的话题,继续看文件了。

朱怀镜望着皮市长亮亮的前额,说:“皮市长,我上午分别同小梅、老雷把意思说了。他们很乐意那样,说好好研究一下。我看双方最近可以接触一下……”

朱怀镜话没说完,皮市长哦了一声,头却仍然低着。朱怀镜不知是否该说下去,有些手足无措。他进门后一直是站着的,难堪起来这姿势更不好受,手脚发硬,不知放哪里才好。“行啊……”皮市长终于含糊着吐出两个字,头依依不舍地从文件夹里抬了起来,望着朱怀镜慈祥地笑了。朱怀镜僵硬的四肢这才放松,点头出来了。出来后他总在想,天马娱乐城的事,本是皮市长专门找他去说的,而且这是皮市长头一次亲自打电话给他,可见这事何等重要。可是,今天皮市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他不太关心这事了。他不可能真的不关心了吧?也许是皮市长起初表现得比较关心,这会儿既然朱怀镜已经按他的旨意办了,他就应该显得平淡些。像皮市长这种水平的高级干部,处事总是这么轻重照应,跌宕有致的。这是政治家们在领导艺术上体现出的诗意。对自己尊敬的领导,朱怀镜总是很理解的。

一个多月时间,天马娱乐城同龙兴大酒店磋商了好几次,协议条款越来越明朗。玉琴处事谨慎,每次协商会后,她都要向雷拂尘通报情况。雷拂尘表态总是很原则,玉琴心里不怎么有底。但收买天马娱乐城她是打定算盘了,心想这样也许是龙兴大酒店的长久之计。可是今天,皮杰终于亮出了底牌,她却没有信心了。皮杰出价两千八百万元,玉琴嫌太贵了。

当天晚上,朱怀镜在家吃过晚饭,去了玉琴那里。原来就在他吃晚饭的时候,皮杰打了电话来,把今天协商的情况告诉了他。玉琴照样很忙,已是八点多了,还没有回来。朱怀镜独自坐着看电视。荆都电视台正播着个专题文艺节目,叫《人间真情》。朱怀镜本没有兴趣看下去的,正想换台,却见一位女演员开始演唱《牵手》,他就想听听。这首歌如果是苏芮原版,他百听不厌。

歌只唱了一段就停下了,旋律却萦回不尽。这时,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轮椅,徐徐走向舞台中央。轮椅上坐着一位身着洁白婚纱的妇人。少女们簇拥着他们。朱怀镜看清了,那正是市政府秘书长柳子风夫妇。

男女主持人上台来了。

男主持:

他们有两颗相爱的心

却只拥有一双腿

他们相依相偎着

走过了无数的寒暑

无数的坎坷

女主持:

二十五个春秋啊

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他们也许少了些花前月下

少了些海誓山盟

但他们绝不缺少爱情

男主持:

是的,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

都不会少些什么

更多的风雨让爱情之树

愈加枝繁叶茂

……

灯光渐渐暗下来,《牵手》的歌声再次唱起。追灯亮处,又见一位先生推着轮椅上来了,轮椅上依然坐着一位身着洁白婚纱的夫人。灯光越来越亮,才发现柳秘书长早推着夫人下去了,两位主持人也下去了。现在上台的原来是一对男女舞蹈演员,随着《牵手》的旋律起舞,轮椅成了道具。镜头不时亮一下台下贵宾席上的柳秘书长夫妇和各对十佳夫妻。

接着又介绍一对夫妻,也是配着文艺表演。节目还编排得很有水准。朱怀镜看了几个节目,毕竟不太感兴趣,就换了频道。一会儿,玉琴也就回来了。

玉琴洗漱了一下,坐下来同朱怀镜说话。朱怀镜不急于问起天马的事,只先扯些别的话。他知道过会儿玉琴自己会说起的。果然玉琴就说了:“皮杰真吃得咸,要价两千八百万!”

朱怀镜问:“到底值多少,你心里有数吗?”

玉琴说:“这得评估。可他这也是请专业人员评估的,怎么说呢?评估报告我看了,一眼就看出问题。譬如说保龄球馆的设施,估价八百六十万。哪值得这么多?他们是十二球道的场子,十二个球道一共不到四百六十万元。算上装修,依荆都造价,最多不到九十万元。这么一算,整个保玲球馆的设施价值最多五百五十万元。光这一项,就高估了三百一十多万元。我想他们餐厅、歌厅的设施都会这么高估的,还有整个房子造价也会高估。另外,报告上还专门列了一项无形资产三百万元。我只是买它的房子和设施,又不是收购他们天马公司,或是同他们天马公司合股。我们根本不会考虑使用天马公司的牌子,也不准备采用他们的管理方式,哪里谈得上什么无形资产?”

朱怀镜听得有些意思了,笑道:“你的生意经还蛮熟嘛!账算得丁是丁,卯是卯。按你的意思,多少才愿接受?”

玉琴说:“我大致算了一下,按他这个数,我们至少吃亏一千万。”

朱怀镜有些吃惊,“怎么?有这么大的悬殊?”

“你以为是几碗盒饭钱?”玉琴苦笑起来。

朱怀镜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想,他们要高价也自有道理,反正肯定不会原价卖给你们的。他们就算是做一回房地产,当然是溢价出售了。”

玉琴说:“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但也别吃得太咸了嘛!一千万!一般人说起这个数字舌头都会打哆嗦。”

朱怀镜说:“我建议你们再谈谈。谈生意嘛,是要靠谈的。”

玉琴笑了起来说:“你呀,比谁都心急。你今天怎么回事?让我感觉就像是皮杰派来的商业间谍。”

朱怀镜捏了把玉琴的脸,说:“你这傻孩子,我就是当商业间谍,也只会当你的间谍呀!”

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便掩饰着把脸贴过来挨着玉琴亲热。玉琴拍了他一板,说:“别老说这事了,说得我头都大了。我问你今晚是住下来还是要走?住下来就快洗澡去。”

朱怀镜油嘴滑舌起来:“你方便之门为我开着,我哪里舍得走?”

玉琴便伸过手来,哈他痒痒。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一上班就打了皮杰电话,把玉琴的意思说了。当然没有说得太细,他毕竟心里有些梗梗的,就像自己在出卖玉琴似的。当天下午,朱怀镜随司马副市长下基层去了。一去就是五天。五天当中,他每天都会抽时间给玉琴打电话。但因为担心手机不安全,两人只说些平常话,也没有说到天马娱乐城的事。

回荆都是星期六,朱怀镜把行李往办公室一放,就去了玉琴那里。他原以为玉琴不会在家的,想给她个意外。可他推开门进去,却见玉琴躺在床上。这会儿正是中饭时候,玉琴怎么早早地就睡下了呢?朱怀镜上前去,见玉琴原来醒着,眼眶子有些陷下去了。

“怎么?你莫不是病了?”朱怀镜手伸进被窝里,捏着玉琴的肩头。

“没什么,只是感到很累,想睡觉。”玉琴声音很是吃力。

朱怀镜抱起玉琴,说:“还嘴犟,看你这样子就不对头。病了几天了?吃什么药了吗?”

玉琴勉强一笑,说:“别紧张,真的没事。我还上着班哩。”

“你这样子,又消瘦了许多!”朱怀镜在玉琴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

玉琴说:“别担心,没事的。告诉你,天马娱乐城我们买下了。昨天成的交。”

“多少的价?”朱怀镜问。

玉琴闭上眼睛,说:“两千八百万。”

“怎么?一点儿价都没砍下来?”朱怀镜也感到吃惊了。

玉琴摇摇头,没有说话。朱怀镜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就着被窝揽着玉琴,轻轻地拍打。好一会儿,玉琴问:“你还没吃中饭吧?家里也没什么菜,我给你下碗面条吧。我是不想吃了。”

“你不吃怎么行呢?想吃什么,我来弄。”朱怀镜说。

玉琴说:“真的不想吃。饿一餐死不了人的,你放心吧。你不让我来你就自己动手吧。冰箱里有鸡蛋你煎两个,将就着吃一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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