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丨29-32

2016-08-05 11:17:0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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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送李明溪回美院,路上想是回家去还是去玉琴那里呢?一时拿不定主意。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正前方是去玉琴那里的路,左拐弯是回家的路。他便在心里打赌:自己的汽车离路口停车线十米以内,正前方是绿灯,就去玉琴那里,否则就回家去。结果他的汽车刚开到路口,正前方的红灯突然绿了。他想,上天安排,还是去玉琴那里吧。很久没有同香妹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过了,他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他便想,自己刚才打赌之后,没有改变车速,他的选择对两个女人是公平的。他知道这样自我安慰好没道理,却仍这样想着。

玉琴没想到他今天晚上会来,因为今天下班时他挂了电话给她,说明天清早就去接她,这就等于暗示他今晚不来了。玉琴总想,爱上一个男人怎么总是不知满足?她弄不明白天底下的女人是不是都是她这样子。有一段时间,朱怀镜几乎每晚都在她这里,只是周末回家去。她便想周末有男人陪着多好,女人的周末多么重要!有一阵子,朱怀镜平时很忙,顾不过来,可周末总陪着她。她又想,家里应该天天有个男人,男人是女人的空气,离开男人真会窒息。

玉琴已经上床了,朱怀镜叫她别起来,自己跑去洗了澡,再进房来休息。两人抱着温存会儿,玉琴说:“下午上面头儿来谈了话,老雷去商业总公司任副总经理,让我任龙兴总经理。”

朱怀镜说:“是吗?祝贺你。”玉琴说:“祝贺什么?又不是当什么大官,只是头上多些责任而已。”朱怀镜就像刚才知道的样子,表情也淡淡的。其实这是他活动的结果。他从未同玉琴说起过这事,怕她有想法。而玉琴呢?也早猜着朱怀镜肯定在中间做了工作,只是嘴上不说破。他们俩在这些事情上自觉地心照不宣,免得俗了两人的爱情。他们总在努力相信,两人的爱情是圣洁的,不存在任何交易,哪怕是一丝世俗的私心杂念。

朱怀镜礼节性地表示了祝贺,就把话题转了,说:“卜老家里那个后院很美,尤其是那月光。久居城市,对月光几乎都陌生了。月光还是乡下的好。我小时候都是在乡村度过的,乡村没别的稀罕东西,却有绝好的月光。夏夜的月光下,满是纳凉的人们。靠在竹椅上,手摇着大蒲扇,无牵无挂,百事不想。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再也找不回这样的心境了。”

玉琴关了灯,拉开窗帘,月光慢慢地就流进屋里来了。她趴在朱怀镜身上,一手托着下巴,做遐思状,说:“其实我小时候,龙兴这块地方还不太繁华,后面不远处就是田垄了,夏夜遍地蛙鸣。”玉琴动情地描述着自己的童年,背景当然是夏夜的月光下。朱怀镜感觉玉琴也在有意回避她提拔的话题,如果挑明她这个总经理是朱怀镜为她争来的,她会很伤自尊心的,更重要的是这似乎玷污了他俩的爱情。她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这个晚上,朱怀镜满脑子的月光,玉琴却睡得似乎很安逸。

次日清早,两人破例没有去打网球。洗漱完了,开车出去,找个地方吃了早点,先去接曾俚。曾俚上了车,朱怀镜问他妈妈好些了不。曾俚说大问题没有,只是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回这么一弄,更加虚了。这事说起来影响情绪,朱怀镜安慰了几句,就换了话题。一会儿到了李明溪楼下,朱怀镜下车使劲喊了几声,没有响动。他一个人上楼去,敲了半天门,李明溪才开了门。依旧是小心地把门开着一条缝儿,贼虚虚地望着外面。“老大早了,你还睡着?快下来吧,我不进来了。”朱怀镜便下楼去等。又是老半天,李明溪才磨磨蹭蹭地下来了。

“只是游泳的话,还要费这么大的劲?找个游泳馆多省事。”曾俚说。

朱怀镜说:“游泳馆太不卫生了。”

“荆水河也并不见得干净。”曾俚说。

玉琴说:“看看吧,有干净的地方就游泳,不然出来散散心也好。一年四季闷在城里,多难受。”

李明溪说:“随你们怎么着,我反正不会游泳。”

朱怀镜忘记李明溪说过自己是个旱鸭子了,就说:“那你哑巴了?我同你商量,一直是说出来游泳。你早说我们可以安排别的活动呀?这活动是专门为你和曾俚安排的。你呀!”俗话说,玩笑笑假不笑真,朱怀镜嘴巴里的“疯子”二字到喉咙口却咽了回去。他担心李明溪精神只怕真的有些问题了。

汽车往西溯荆水而上,出了荆都市区,渐显田园风光。找了个僻静处,下车看了看,见河水仍然浑浊,只好上车继续西行。曾俚说只怕找不到干净地方。朱怀镜说反正只当散心,走走停停,有合适的地方就下去。中途又下去好几次,见河水都不干净。朱怀镜便有些懒心了,同玉琴换了位置,让她来开车。曾俚和李明溪都不是善于开玩笑的人,而同他们正经讨论什么话题又难免过于认真,显得枯燥。气氛就有些沉闷了。朱怀镜突然觉得自己简直自作多情了,担心这两位朋友心情不好,拉他们出来散心。可这两位朋友却并不显得有多大兴趣,坐在车上快打瞌睡了。朱怀镜现在交往的人实在太多,但他真正能轻松相处的只有玉琴、李明溪、曾俚,还有卜未之老人。这四个人,李明溪生活在梦幻里,曾俚生活在理想里,卜老生活在古风里,玉琴呢?朱怀镜不忍心去问她生活在什么里面。朱怀镜情绪有些灰了,闭上了眼睛。最近他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有时候觉得自己混得不错,有身份、有地位、有情人,还有了汽车,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有色彩。有时候又会突然空虚起来,认为自己如同行尸走肉,放浪形骸。

“你们看,这里有条小溪!”玉琴突然叫道。三个男人都睁开了眼睛,顺着玉琴手指的方向往外看。果然见一条小溪从左边的山涧里潺潺流出。停了车,四人下车看了看,见溪水清澈,汇入荆水竟是泾渭分明。回望山涧,但见峰高树密,层林披拂,清幽迷人。玉琴说:“我们何不干脆沿着溪水进去玩玩?说不定曲径通幽呢?”这正合李明溪性子,连说好好。曾俚没有主意,就说随大家的意。因为这是玉琴的提议,朱怀镜自然乐意进去看看。但这车怎么办呢?停在路边肯定不安全。朱怀镜下去探了一下,见一条青石板路让荒草覆盖着,沿溪伸向山涧深处,刚好可容小车通过。

仍旧由朱怀镜开车,他的车技早超过玉琴了。车子徐徐前行,玉琴说万一车子陷在里面了那才好玩哩!朱怀镜笑着说你说点好话行不行。看不清路面,只有摸索着前行,齐人高的艾蒿、巴茅纷纷披靡,刮得汽车两侧哗哗作响。两边的山梁越来越高峻,人在车里望不见峰巅。玉琴摇落车窗,想伸头出去望望天空,却怕旁边的杂草划了头。朱怀镜感觉下面的石板路宽敞而平坦,便纳闷起来,心想这么一条好路怎么就荒废了呢?曾俚也有同感了,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没有人呢?李明溪把头压得低低的,想尽量看清外面。这么慢慢行走了大约个把小时,也不知进来了多远,见前面树木掩映处好像有个亭子。大家都看见了,都把目光拉得长长的,却不说话。朱怀镜眼尖些,看清了的确是个亭子,才说是个亭子哩!大家就说是个亭子,真的是个亭子。朱怀镜感觉到了某种激动,却不敢提高车速,怕万一碰上个石头,车子就报废了。终于开到了亭子前面,大家兴奋地下了车。朱怀镜说了声小心看着,怕蛇。玉琴便尖叫着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朱怀镜。朱怀镜笑道,没那么多蛇,小心点就行了。

这是个石亭,杂草已漫过石阶,爬进亭子里面,很有些破败苍凉意味。亭子上面刻有“且坐亭”三字。迎面两个石柱上刻着一联:

来者莫忙去者莫忙且坐坐光阴不为人留

功也休急利也休急再行行得失无非天定

“有意思,有意思。”曾俚说道。李明溪将对联反复念了好几遍,又拿手比画着每一个字,点头不止。朱怀镜跑过去,发现亭子另一面还有一联:

惯看千古人逐鹿

闲坐清溪鬼吹箫

朱怀镜觉得这副联也有些意思。正琢磨着,听得曾俚在一边喊道:“快来快来。”朱怀镜、李明溪、玉琴不知他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忙循声而去。原来杂树深处有一怪石,高约丈许,一面书有“鬼琴石”三字,一面刻有《鬼琴石记》。朱怀镜便觉得这联有些费解。明明是鬼琴石,如何联里又说是“鬼吹箫”呢?曾俚看着《鬼琴石记》,念了几句,感觉有些味道,便取笔抄录。但风雨剥蚀,文字大多阙如:

荆水之阴有水汇焉□为清溪朔溪而上□□奇石石有七窍风过□□萧然铮然瑟然□□氵□□月白风清独坐溪渚□流水汩汩忽闻石琴鼓也□□杜宇夜寒风高□□如猿泣□□人生悲音□□□□□世莫奇之呼曰鬼琴筑亭于斯□□□太学士郭玖亻□□□□即望□□

曾俚一边抄录一边断断续续念着。缺字太多,几位研究半天,隐约猜测上面文字记载的是奇石的七个孔让风一吹,能发出声音,如鬼鼓琴。数了数,果然有七个窍孔。但并不听得这怪石发出什么声音。朱怀镜说:“也许是以讹传讹。”曾俚看了看四周情势,说:“不见得就是讹传,也许因为树木遮蔽,风流不畅,就发不出声了。”李明溪刚才一直不做声,用手逐个儿摸着字,猜测阙如的是什么字。这会儿听了曾俚的话,他说:“不如我们将前后的树砍掉,听听是不是有这么美妙的声音。”朱怀镜笑了起来,说:“你做梦吧!再加上你这么十个李明溪,我们砍一天也砍不完!”李明溪便恨恨的,摇头晃脑。

回到石亭,曾俚和李明溪又反复琢磨两副对联。朱怀镜知道李明溪的对联还做得可以,偶尔也凑两句挂在壁上。却不知道曾俚也如此喜爱对联。曾俚说:“看且坐坐这副对联,我想起在湖南黔阳芙蓉楼见过的一副对联。那联写的是:天地大杂亭千古浮生都是客;芙蓉空艳色百年人事尽如花。消极是消极了些,却写出了某种人生况味,叫人读了肝肠百回。”

朱怀镜说:“曾俚的记性真好,过目不忘啊!”

曾俚说:“那也不一定。我是喜欢的东西过目不忘,不喜欢的就是你耳提面命我也记不住。我有时也假作风雅,对上几句。自己满意的也是那年去湖南,我随全国政协视察团采访,在岳阳楼作的两句。领导同志很有兴致,挥毫题咏。东道主讲客气,让我也题几句。我想起李白有‘巴陵无限酒,醉煞洞庭秋’的诗句,就信笔题了‘洞庭千秋醉,文章万古醒’。当时有人私下说我这两句是那天题得最有水平的。我自己其实知道,‘醒’若换个平声字就好了,但仓促间不及细想,也就算了。东道主说各位领导所有的题咏都将精心装裱收藏。我想我那对联过不了夜就会被人丢了的。我不过是随行记者,又不是领导。有位领导题的是‘洞庭扬起改革波,君山涌现开放潮’,可能真的会被收藏。我倒是因为这对联惹了点小小麻烦。有人后来拿我这对联做我的手脚,说我思想倾向有问题。因那会儿我正好写了几篇说真话的文章,叫有些人不高兴。有人就说我那对联是自命高明,以为举世浑浑惟我独清。现在当然没有人拿一两句话做把柄治你的罪,但却在心里记了你的账,用一些很世俗的法子来治你,让你受着很世俗的困惑和折磨,叫你连最世俗的日子都过不安宁。这就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不料曾俚几句话下来就到严肃话题了,朱怀镜听着很累。他明白曾俚说的也许在理,但在他看来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李明溪不谙世事,玉琴不关心这类话题,朱怀镜不应和,曾俚也就深沉不下去了。李明溪望着四围青山出神,曾俚便说:“这一定是条古官道,不知顺着这条路通到哪里。好好的一条路怎么就废了呢?”朱怀镜说:“曾俚你同明溪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我和玉琴去那边搜索搜索,看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朱怀镜捡了根棍子开路,领着玉琴朝溪的方向走去。两人披荆斩棘,走了约百十步,便闻流水叮咚。再行十来步,撩开高过人头的艾蒿丛,两人同时呀了一声。原来这里有一个清湛的水潭。水潭不大,横顺三十来米,因水太清澈,倒叫人看不出它的深度。对岸是陡峭的崖壁,往上直达山巅。“多好的天然游泳池!”玉琴兴奋地说。朱怀镜说:“对对。小是小了些,好在干净,清净。”玉琴说:“说小也不小,游泳馆里的游泳池不就这么大?”两人站在潭边,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这里的空气也格外新鲜,带着水的清凉。朱怀镜说:“请他俩一块儿来游泳吧。”

朱怀镜和玉琴回到石亭,见那两位已在下围棋了。“谁还带了围棋来?”朱怀镜问。曾俚说:“我包里随身带的,不是有意带来的。”朱怀镜便把那边发现水潭的事说了,请两位过去游泳。曾俚说:“我就不去了。不去还可以想象一下《小石潭记》的意境,一去了可能就是那么回事。明溪不会游泳,我俩就下棋吧。”朱怀镜便望望玉琴,玉琴给他一个眼色。两人便过去打开汽车后箱,取了游泳服。朱怀镜低声叫玉琴先进汽车里去换衣服。玉琴轻声说:“就我俩,过去换吧。穿上游泳服,路上腿不要刮得生疼?”玉琴又把果点和矿泉水拿了出来,放在李明溪和曾俚身边。

到了潭边,玉琴脱衣服时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朱怀镜笑她太神经兮兮了,这里只有上帝看见我们。玉琴也觉得自己好笑,说这是女人本能。她才准备穿上游泳服,朱怀镜抢了过来,说干脆不穿算了。玉琴红了脸,说那怎么行?万一那两位过来了怎么办?朱怀镜说他俩都是迂夫子,不会过来的。玉琴说什么也要穿游泳服,朱怀镜只好把游泳服递给她。

两人试探着下了水,才发现水潭原来很深。朱怀镜很多年没有游泳了,觉得胸口叫水压得紧紧的,身子显得很沉。而玉琴的双腿鱼尾一样灵巧地摆动着,两手向前舒展,并不动作。到了潭中央,玉琴慢慢地浮出水面。她踩着水,摸了摸脸,举手叫朱怀镜过去。朱怀镜向玉琴游去,他尽量想让自己的动作轻松些,可下半身飘不起来。快到玉琴身边了,玉琴却又向对岸游去了。他只得继续向前游。这边没处落脚,玉琴一手附在崖壁上,侧着身子朝朱怀镜笑。朱怀镜气喘吁吁地游到岸边,连说老了老了不行了。玉琴笑话他年纪轻轻的充什么老。朱怀镜笑笑,说:“不骗你,真的感觉不行了。小时候我在水里比泥鳅还灵活。好多年没下水了,胸口硬是让水压得慌。”玉琴伸手过来托着朱怀镜,说:“是吗?锻炼少了。今后我们游泳呀,网球呀,保龄球呀,什么运动都做些,别老呆在床上。”玉琴本意是说别总是睡懒觉,可说出之后就发现这话会让朱怀镜钻空子的。果然朱怀镜笑了,说:“好吧,别老呆在床上。”他表情鬼里鬼气,逗得玉琴笑喘了。说笑会儿,玉琴说:“我们是来游泳的啊,游吧。”玉琴来回游着不过瘾,便顺岸包着水潭游。她游得轻松自在,不断地变化着姿势。只要不游得太快,朱怀镜还能跟上。两人且游且停,打水仗,说话,开玩笑。玉琴间或又会撒撒娇,鱼一样在朱怀镜怀里乱撞。这么玩着玩着,朱怀镜气力越来越足了,一次次地潜入潭底摸鹅卵石。玉琴看中了两个石头,一个有着奇怪的花纹,一个晶莹剔透如白玉。朱怀镜兴头正高,玉琴却有些累了。朱怀镜问玉琴是不是回且坐亭去。玉琴说不想马上就回去,这地方多好。岸边正好有个光滑平整的大石头,可容三四人躺卧。朱怀镜搂着玉琴过去,躺下,让玉琴伏在他的身上。玉琴趴了一会儿,也翻身同朱怀镜并排躺着。头顶是一线天,白云从东边山顶飘来,很快就挂在西边山顶上了。朱怀镜心想,望着这飘忽的云朵,哲人或作家们总要想起些什么,不然就对不起神奇的造化了。可他凡骨俗胎,只感觉心旷神怡,却说不出什么。他突然发现玉琴也一直不做声,像在沉思,就问她为什么这么深沉。玉琴真的就叹了一声,说:“我刚才在想,总见报纸报道什么什么地方又有人被外星人掳走了,还说有人叫外星人掳走之后又被送了回来,却被外星人像洗磁带一样洗掉了所有关于外星的记忆。我想,外星人怎么就不把我俩双双掳走呢?神话说,洞中方七日,人间已千年。再过若干年,外星人又把我俩送回来,故人都已作古,我们还像现在这样年轻,多好。”玉琴说罢又深深地叹了一声。朱怀镜本来觉得玉琴这想法古灵精怪,挺好玩的。可是见她的神情绝不像在编造美丽的神话,他的心也就有了种往下沉的感觉。这可怜的女人生活在狂想里!朱怀镜这么想着,一阵悲凉的感觉重重地袭来心头。他动情地搂过玉琴,说着绵绵情话。玉琴被感动了,在他的怀里啜泣起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着,为自己这废话般的情话羞愧不已。而玉琴以为他感动了,便为他的感动而愈加感动,爬到他身上狂乱地亲吻他。当玉琴吻着他的脖子和胸脯时,他睁开了眼睛。白云、青山、流泉、鸟鸣,多么美妙!朱怀镜激动起来,伸手去脱玉琴的游泳服。玉琴美目微合,仰卧在石板上,双手向朱怀镜张开。太阳藏进了白云里,山涧更添了几分清凉,似乎也含蓄了许多。

两人头一次在如此美妙的胜境里甜蜜,感觉说不出的快意。太阳出来了。阳光下的玉琴,肌肤白得几乎透明,像凝着一层亮亮的水珠,不小心一碰就会渗出清清爽爽的水汁来。朱怀镜轻轻抚摸玉琴,细细回味着刚才的甜蜜。

估计时间不早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回且坐亭去。李明溪和曾俚还在对弈,远远望着疑是两位神仙。“谁赢了?”朱怀镜老远就问。曾俚回头笑了一下,并不说话。李明溪头也不回,低头琢磨着。玉琴见那些果点两人动都没动,就说:“两位下棋当得饭?”她说着就蹲下去,取出水果、蛋糕、面包,说:“吃吧,水果我都洗过了的。怕不干净呢,还有水果刀,自己动手削吧。”

两位棋仙还没有反应,朱怀镜便给他俩一人塞了个梨子。两人这才嘿嘿一笑,放下棋子,吃起东西来。曾俚咬了口梨子,嚼了几口,还没咽下,忍不住说话了:“明溪棋好!”李明溪嘴里也包着一口梨子,含含糊糊说:“哪里哪里,你的棋艺不错,让我学了不少。”

朱怀镜没想到今天李明溪如此谦虚。李明溪和曾俚边吃东西边切磋棋道,朱怀镜不懂围棋,听着便觉玄乎,没有意思。又觉得像面对两位高人雅士,自己倒俗气了,在玉琴面前好没面子。他记得前人有首诗说的是下棋,想说出来风雅一番,却一时想不起来了,只好干巴巴看两位仙翁般人物论棋。未完的棋局对峙在那里,风一吹,上面就落了些枯枝败叶。

朱怀镜的记忆一下子就被触动了,想起了那首诗,是明朝高僧雪苍大师的。他便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确认准确无误了,才从容笑道:“看这残局,我想起明朝雪苍大师的一首诗:深山无人一残局,山中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到底输赢下不完。”

曾俚听了,歪着脑袋默然一想,点头道:“这诗有意思,有意思。依我看,明溪先生就很有些仙风道骨,他的棋艺真的不错,可他下棋全不在乎输赢。”

李明溪只是淡淡一笑。朱怀镜便玩笑道:“我早就说过明溪仙风道骨。你看他那肩胛骨,向上高高地耸起,不是神仙般人物,谁有这么好的骨架子?”

李明溪笑着回击道:“我吃自己的饭,肚子里没有一丝民脂民膏,当然胖不了。”

曾俚为朱怀镜辩白:“怀镜我了解,他倒没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按低标准要求,他还算个好官。”

曾俚这话尽量想玩笑着说出来,可他天生不会开玩笑,让人听起来觉得很生硬。朱怀镜听了也不怎么难为情,笑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吃了些果点,时间也不早了,朱怀镜说是不是打道回府?几位都说玩得高兴,回去吧。玉琴拿了个塑料袋,把丢在地上的果皮、纸屑、矿泉水瓶等仔细收拾了,放进汽车后箱。男士们见了,口上不说什么,心里很是赞赏。

回来感觉很快,一会儿就进城了。朱怀镜照例是先送李明溪和曾俚回家,再送玉琴回龙兴大酒店。玉琴下车把垃圾拿下来,望着朱怀镜。朱怀镜明白玉琴的眼神,可他想回去,说:“垃圾麻烦你丢了。我就不上去了。”玉琴不说什么,点了点头。

星期一,朱怀镜在二办公楼前碰见方明远。方明远神秘兮兮地拉他到一边问:“前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怎么也找不着。你的手机打不进去,我怀疑你钻到地底下去了。”

朱怀镜猛然意识到去那种偏僻山沟里玩是件很没面子的事,那种原汁原味的野趣在现代娱乐方式面前显得很不时髦。朱怀镜差不多有些口吃了,说:“前……天?前天我同几位朋友到乡下钓鱼去了,那里手机收不到信号。什么好事找我?”他打量着方明远身上崭新的绅浪衬衣,心想又是在哪里捞的。

方明远说:“袁小奇回来为灾区捐款。皮市长接见了他,还请他吃了饭。昨天中午,袁先生请你、我、皮杰、公安局严局长、宋达清等几位吃饭。我找不到你,没办法。袁先生很遗憾。他说上次老干所网球场开工典礼你正好出差了,没见着你。后来又回来一次,为公安110捐车,也没碰上你。”

朱怀镜只好说:“来日方长。你们几位尽兴就行了。还有谁在场?”

“除了我们几位,袁先生方面就只有黄达洪和袁先生的两位保镖。黄达洪说认得你,同你关系不错。袁小奇我真佩服,你我都知道严尚明那个人最不好打交道,可他同袁小奇就像兄弟样的,说话很随便。袁小奇提出让他在荆都的分公司挂靠公安局,严尚明一口答应了。皮杰平时在你我面前还算不错,他在别人面前却是衙内派头。可他对袁小奇也不错。”方明远说着很是感慨。

朱怀镜明明知道上次大家见面,严尚明一副水泼不进的架势,对人爱搭不理的,这回就同袁小奇兄弟一样了。这中间的文章不言自明了。“是啊,同严尚明打交道,比同市长打交道还难些。袁小奇真是神人。”朱怀镜笑道。

方明远说:“那宋达清要当公安分局的副局长。严尚明在酒桌上拍的板。”

“是吗?那要让宋达清出点血才是。”朱怀镜说。

这时方明远四处望望,说:“袁先生很客气,给每人送了一千块钱的购物券。你的我拿来了,不敢贪污你的。”

朱怀镜接过购物券,塞进口袋,道了感谢。方明远说今天皮市长还得去看几个企业,就上楼去了。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明知道是一千块钱的购物券,还是拿出来数了数。心想袁小奇出手这么大方,莫说严尚明,就是阎王爷也会成为朋友的。过会儿,报纸送来了,一连三天的报纸,厚厚的一沓。朱怀镜先翻开星期六的《荆都日报》,上面登载了袁小奇为灾区捐款的消息。他这回捐了两百万,是荆都这次灾后收到的最大一笔个人捐款。袁小奇哪来这么多钱?他发迹没多长时间,能赚多少钱?朱怀镜去另一间办公室安排工作,正好两位部下也在议论袁小奇捐款的事,他们说这袁神仙的钱只怕是变戏法变来的,不然怎么这么不心疼?朱怀镜笑笑,他们就不说了。

吃了晚饭,朱怀镜去玉琴那里,想把那一千块钱的购物券送给她。开门进去,不见一丝灯光,便以为玉琴还没回来。开灯去卧室一看,见玉琴躺在床上。朱怀镜说:“这么早就睡了?”不听玉琴回话,朱怀镜跑去床头,见玉琴病恹恹的,眼睛微微睁着。朱怀镜吓了一跳,俯身抚摸着玉琴,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成这个样子了?”玉琴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只眨了眨眼睛,说道:“前天我们玩了回来后,下午感觉就不好,浑身无力,到晚上就开始发烧。人整个儿昏昏沉沉,噩梦不断。总梦见自己泡在一个冰冷的水潭里,就像我俩游泳的那个水潭,有好多水蛇在那里游来游去,吓死人了。用了两天药,不发烧了,人就像没了骨头似的,挺不起来。”

朱怀镜搂起玉琴,感觉她全身软绵绵的,肌肤似乎也松弛了。“你这两天吃东西了吗?”朱怀镜问。玉琴摇头说:“没胃口。想着吃东西就恶心。”朱怀镜说:“那怎么行?你好好想想,这会儿吃得下什么?人是铁,饭是钢啊。”玉琴仍是摇头,不想吃任何东西。朱怀镜想起自己生病时只想吃稀饭,就说:“想不想吃稀饭?银杏大道有家台湾老板开的阿里山快餐店,听说那里的稀饭做得好。我去给你买一份来。”玉琴抓着朱怀镜的手,说:“难得跑,不要去。有你在身边,我感觉会好些的。”朱怀镜亲亲玉琴,说:“别说傻话了,不吃怎么行?你先躺着,我马上回来。”

朱怀镜下楼,驱车去了银杏大道的阿里山快餐店,买了份皮蛋虾仁粥。回来开了门,见玉琴已起床了,坐在客厅里,望着他温柔地笑。玉琴专门梳洗过了,换上了干净的睡衣。朱怀镜进厨房取了碗筷,先盛了一小碗端到玉琴面前。玉琴刚想伸手,朱怀镜把她的手压住了,说:“你别动,我来喂你吧。”

朱怀镜小心地一口一口喂着玉琴,眼神里满是爱意。喂到小半碗,玉琴就有些气喘了,额上渗满了汗珠。朱怀镜拿了靠垫塞在玉琴背后,让她舒舒服服地靠着,先休息一会儿。然后他打开冰箱,见里面有梨子,便拿了一个,一边削一边说:“梨子好,吃着清爽。狠狠地咬一口,嚼得满嘴脆脆的,凉凉的,甜甜的,那个味道,哟……”他有意夸张着,嘴巴里还咝咝地响。梨子削好了,切成小片儿,放在小碗里,拿调羹喂玉琴,“吃点儿梨,爽口爽心又开胃。”玉琴早笑了,说:“听你就像做广告似的,我不想吃也想吃了。”玉琴吃了几片梨,胃口真的就好些了,便又吃了半碗稀饭。朱怀镜晚上不走了,留下来陪玉琴。他暂时没有提送她购物券的事。

三四天以后,玉琴身子才完全恢复。这几天朱怀镜晚上都去侍奉玉琴,要么在那里过夜,要么呆晚一点再回去。这天见玉琴气色精力好多了,朱怀镜就说:“玉琴,为了庆祝你身体康复,去给你买件衣服吧。”玉琴说:“你有这番心我就满足了。算了吧,我又不是没衣服穿。”朱怀镜却是非要去买不可,拉着玉琴下了楼。朱怀镜驱车去了荆都最够档次的太阳城商厦。玉琴说:“怀镜你是不是捡了金子?这里衣服好贵的,凡是我看得中的,差不多都是千儿八百的。”朱怀镜笑道:“那就买个千儿八百的吧。”那一千块钱的购物券正是太阳城商厦的,他不说出来。

上了女装部,玉琴尽量捡便宜的选,可不论是衣、裤还是裙,都是好几百的价。朱怀镜却都嫌档次太低了。最后玉琴看中了一件香港产的墨绿色真丝连衣裙,价格是一千零八十八。玉琴试了试,她皮肤白皙,长相典雅,穿上显得很贵气。可她嫌太贵了。朱怀镜不由分说,去收银台交了款,当然自己再垫上八十八块钱。

买好了衣服,不再多转悠,径直回家。两人心里都有数,在商场里呆得太久了,说不定就碰上熟人。正是俗话说的,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会碰鬼。

玉琴自然特别高兴,上了车就偎进朱怀镜的怀里。玉琴心里很甜,嘴上却还在为裙子的价格唠叨,说:“裙子是好,就是太贵了。女装的价格怎么越来越高得没边了。”其实玉琴自己平时买的衣服也都是高档货,价格都在千元左右,因为她的工作多半是面子上的事。但这钱让朱怀镜出,她就觉得太贵了,因为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一千块。朱怀镜笑道:“高档女装贵有贵的道理。因为高档女装都是漂亮女人穿的,而商家都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身后至少站着一个傻男人。”玉琴乐了,说:“你也是这么一个傻男人?”朱怀镜玩笑道:“雷锋叔叔说得好,我甘愿做革命的傻子!”以后好些天,玉琴都叫朱怀镜傻男人,两人觉得很好玩。回到家里,玉琴让朱怀镜先洗澡。朱怀镜说玉琴的身子还有些虚,两人一块洗,他为她擦身子。玉琴就撒起娇来,软软地瘫进朱怀镜的怀里。

朱怀镜先将玉琴洗了,抱她去床上,再回浴室自己洗。等他洗完回来,玉琴却站在卧室中央,望着朱怀镜笑。她没有穿睡衣,穿的是刚买的墨绿色连衣裙。朱怀镜过去一把搂起女人,深情地亲吻。

这天,朱怀镜在外面同朋友们吃了晚饭,回到家里。瞿林来了,坐在那里看电视。儿子放了暑假,晚上不做作业,也在看电视。香妹避着瞿林和儿子,拉朱怀镜到里屋说话。“今天小伍到家找我帮忙。”香妹表情很神秘。朱怀镜问:“哪个小伍?”香妹说:“就是柳秘书长家的保姆呀?”朱怀镜笑着说:“人家现在是柳家的女儿,姓柳了,叫柳洁!”香妹说:“对对,我倒忘了这事了。你知道吗?柳洁身上有了,求我帮忙,带她去医院做了。小姑娘头一次有这事,吓得不得了。”朱怀镜听了,心里有数,却不想多说这事,口上只哦哦两声。香妹又问:“柳洁不是只在家里做事吗?又不同外面接触,怎么会呢?”朱怀镜说:“人家是千金小姐了,怎么会还待在家里做家务?早在市财政局上班了。”香妹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可能她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吧。”朱怀镜哪相信柳洁是在外面有了人,但他把这话只放在心里,对香妹说:“我俩不要管人家这些事。人家柳洁是相信你,才找你的。你只当没有同我说起过这事,不然我同小柳经常见面,不好意思的。”

两人说完话出来,朱怀镜问瞿林网球场和钟鼓楼施工的事。瞿林便一一说了,都还算顺利。朱怀镜又问他哥哥的优质稻种得怎么样。四毛又仔细说了。朱怀镜说:“别小看我告诉你哥哥的那种种田方法。最近我看到一份资料,正好专门介绍加拿大一位农业专家,他在自己的种植园里不施农药,不用化肥,甚至也不除草,也不翻耕,一种蔬菜收摘了,就在现成的坑里种上另一种蔬菜。他那里出产的农产品是绝对无污染的绿色产品,在加拿大很畅销。要是你两个哥哥会做,完全可以把他们的责任田经营成生态农业园,照样能发财。”瞿林笑笑说:“姐夫说的,在我们乡下叫懒人阳春。做懒人阳春的,每个村都有一两户,都是最懒最穷的人家,人见人嫌。”朱怀镜听着不高兴了,说:“我说的同懒人阳春完全是两码事。懒人阳春是放任不管,生态农业并不是不管,相反,还要更加细心管理。”瞿林自知刚才的话惹得姐夫不舒服了,忙赔不是。朱怀镜却借着火头教训瞿林:“你要真正闯江湖,样样都要学点,要谦虚。我红一天,只能保你一天,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我和你姐姐不图你给我们什么好处,只图你自己能够独立闯事业。说得难听些,我像帮你这样给别人帮忙,人家不要千恩万谢?人家送我些什么,我也心安理得。俗话说得好,河里找钱河里用。只有收入,没有投入,这是不可能的。你要学会交朋友,离开我也有人能给你帮忙,那就差不多了。我和你姐姐工资只有这么多,我又不是个贪别人钱财的人,有时应酬起来都觉得困难。今后你自己能办事了,那是另一回事。就目前来说,我活了你才能活。所以有些时候,你也得为我和你姐姐分些忧。”瞿林听懂朱怀镜的话了,说:“姐夫放心,你有什么应酬,说声就是。”朱怀镜笑笑,不冷不热地说:“那我和你姐姐就得时常向你开口?”瞿林脸顿时红了,支吾半天,说:“那……那……我每次结了账,送给姐夫……”瞿林话没说完,朱怀镜板起了脸孔,说:“你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就这么想你的钱?开口向你索贿了?”瞿林无所适从了,红着脸,望望姐夫,又望望姐姐。香妹猜不透男人的心思,不好具体说什么,只道:“四毛你姐夫是这个脾气,都是为你好。”瞿林脸仍是红着,说:“哪里呢?姐夫姐姐这么护着我,我心里不有数?”

于是不再说刚才的话题,几个人干干地坐着看电视。琪琪擦擦眼睛说要睡觉了。瞿林就起身说:“姐夫姐姐休息吧,我回去了。”朱怀镜便又没事似的交代他一定要注意工程质量。瞿林点头称是。

送走瞿林,招呼儿子睡了,朱怀镜两口子也想休息了。进了卧室,香妹责怪朱怀镜:“四毛也这么大的人了,你说他也得讲究个方法。没头没脑就那样凶人家,太伤人家面子了。”朱怀镜说:“他太死板了。你不知道上次我同他请黄达洪吃饭,他那个猥琐样子,真丢人现眼!我有时应酬,他是得出点力。可他硬要把话说得那么透!难不难听?世界上的事情,有的是做得说不得,有的是说得做不得,有的是又要说又要做,有的是说一半做一半。他瞿林要想在江湖上混饭吃,要学的东西还多哩!”香妹忍不住笑了,说:“这么玄妙,莫说瞿林,我都不懂。”朱怀镜也笑了起来,说:“你不懂的东西还多哩!你就慢慢学吧。睡觉!”

最近,朱怀镜的朋友们尽是喜事。张天奇终于升任若有地委副书记,分管政法;宋达清任了公安分局副局长,终于到了副处级了;雷拂尘任市商业总公司副总经理,到了副局级;玉琴正式出任龙兴大酒店总经理,也是正处级;袁小奇当选为市政协委员,而且直接进入政协常委;黄达洪因为他的分公司挂靠市公安局,最近被授了二级警督警衔;就连圆真大师也进了市政协常委,虽然没有明确副市级,但圆真已很是高兴了。朋友们自然是轮着请客了。最先请客的是袁小奇,因为他马上得赶回深圳去。接着是黄达洪请,雷拂尘同玉琴一起请的。张天奇因为太远了,一时请不了客,却专门同朱怀镜通了电话,说一定到荆都来感谢朱怀镜。圆真毕竟是出家人,大家都说不要他请算了。最近朱怀镜碍着廉政建设的风头没过,每遇人家请客,他总是要客气着推辞一番,说还是免了吧,意思心领了,最后没有办法似的表示恭敬不如从命。

宋达清是最先提出请客的,却被排在了最后。朱怀镜考虑有些日子没同柳秘书长在一块吃饭了,就想拿宋达清的里子做自己的面子,把柳秘书长也请了去。宋达清听说有机会同柳秘书长结识,自然巴不得,欣然同意了。这天下午上班不久,朱怀镜便跑去柳秘书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之后,说:“柳秘书长,最近我看你忙得不得了,早就想请你出去轻松一下,只是一直不敢开口。今天晚上没有安排的话,我请你?”柳秘书长想了想,说:“都有哪些人?注意一点。”朱怀镜便把可能到场的人说了,无非是严尚明、雷拂尘、方明远、宋达清、皮杰、玉琴、黄达洪等。柳秘书长不认识宋达清、玉琴和黄达洪三位,便问他们怎么样。朱怀镜明白柳秘书长是怕人员太杂了影响不好,因为廉政建设风头没过,便说:“除了黄达洪,都是相当级别的干部。他们同我都是好朋友,我很了解他们。黄达洪是袁小奇在荆都的全权代表,人很不错的。”其实朱怀镜并不希望有黄达洪在场,只是因为这次宴请是上次雷拂尘请客时在酒桌上说好了的,那天黄达洪也出席了。柳秘书长听朱怀镜这么一说,便答应了,说:“好吧,下午我一直在办公室。”

朱怀镜想想柳秘书长的意思,觉得去太豪华的地方不太妥当,便打电话同宋达清商量。宋达清原本打算安排在天元的,他说请的都是些有脸面的人物,不去天元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朱怀镜说:“干脆这样,今天就去个小地方,我请算了,下次形势方便些,你再请我们去天元,还是原班人马。”宋达清说:“那怎么行呢?还是我请。”宋达清见朱怀镜坚持要请,就只好说他改天再请。朱怀镜便同他约好在荆水东路的刺玫瑰酒家。这是朱怀镜的乌县老乡陈清业开的酒家,地方偏了些,但环境不错,菜的味道也好,最有特色的菜是各式蛇味。

快下班时,朱怀镜去方明远那里,准备同他一块儿去请柳秘书长。皮市长去市委开常委会去了,方明远没有随去,留在办公室处理信函,两人说话方便些。方明远问地点定在哪里?朱怀镜说刺玫瑰酒家。方明远同朱怀镜去过那地方,知道那里菜品味道不错,只是档次显得低了些,就问:“你怎么不让柳秘书长自己定地方呢?”朱怀镜听出方明远话里另有意思,就试探道:“你是说柳秘书长……”方明远神秘一笑,说:“你不知道?要是让柳秘书长自己定地方,他一定会去伊甸园。”伊甸园朱怀镜去过,那里以餐饮为主,兼营茶屋,地方不大,却很有情调,有位漂亮的女老板。他本不想多问的,可是见方明远笑得有些鬼,分明是有消息想要发布。他便轻声问:“这中间是不是有文章?”方明远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伊甸园那位女老板夏小姐,是柳秘书长的人。厅里有人私下给柳秘书长取了个外号叫亚当,因为那夏小姐名字正好叫夏娃。”朱怀镜抿着嘴巴笑了。

两人去了柳秘书长那里,柳秘书长还在伏案批阅文件。朱怀镜和方明远都说柳秘书长日理万机,太辛苦了。柳秘书长伸了懒腰,笑道:“自己命苦,只当得了这么个辛苦官,怎么办?只有老老实实干了。”柳秘书长说着就站起来收拾桌上文件。朱怀镜说:“柳秘书长,按你的意思,不去豪华地方,就去我一个朋友开的酒家。地方小些,环境还可以,口味也不错。”柳秘书长客气道:“随便吧,随便吧。”方明远问:“柳秘书长你是自己车去还是……”柳秘书长说:“我同小张说了,他在下面等着。”

朱怀镜和方明远随柳秘书长驱车往刺玫瑰酒家去。路上有一会儿时间,不说话无聊,柳秘书长便同朱方二位随意聊聊工作上的事。谁都知道这种交谈纯粹只是为了避免尴尬,便都不往深处谈,多是说着对对是是好好。不久就到了酒家,老板陈清业迎了出来。柳秘书长让司机小张先回去,等会儿要车再打他的传呼。因是政府的车,停在酒家门口,影响不好。进了一间大包厢,见雷拂尘、皮杰、玉琴、宋达清、黄达洪几位已到了。柳秘书长说声让各位久等了,再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怀镜就逐一介绍。柳秘书长同雷拂尘、皮杰二位认识,他们握手时就多客气了几句。玉琴是今天唯一的女宾,柳秘书长自然也要多说几句场面上的恭维话。

都入了座,宋达清说:“严局长给我打了电话,说北京来了客人,他得作陪,来不了啦,要我向大家表示歉意。”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装作没听见宋达清的话,也不说什么。他猜想柳秘书长肯定有些不舒服了,就玩笑道:“老宋你一定没有跟严局长说柳秘书长也会来吧?不然严局长再忙也得来的。”柳秘书长这下才觉得有了面子,笑道:“哪里哪里。上面来了人,老严得应酬,这是工作。什么时候都要把工作放在首位。”大家点头称是。

朱怀镜请柳秘书长点菜,柳秘书长大手一挥,说:“点就不要点了,请他们只拣有特色的菜上就是了,只是不要太铺张了,够吃就行。”他这么一说,博得满堂喝彩,都说柳秘书长实在、豪爽。老板陈清业就进去吩咐,一会儿又出来了,说马上就好。他刚才始终站在旁边,望着各位领导很客气地笑。朱怀镜觉得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介绍给他,心想他们之间层次相差太远了。不想柳秘书长倒是很平易近人,问道:“老板贵姓?”朱怀镜忙介绍:“这位老板姓陈,叫陈清业,我的老乡。他在荆都搞了好几项业务,生意都不错。这个酒家只是他的一个项目。”柳秘书长便点头赞赏。陈清业忙谦虚道:“承蒙领导们关照,生意还过得去,还需努力。”方明远因为来过多次,同陈清业熟悉,也搭话说:“你这酒家生意一直不错嘛。”陈清业说:“酒家最近差多了,搞廉政建设嘛。我是老百姓,说话没觉悟。我想,廉政建设要搞,不要影响经济建设嘛。再搞一段时间廉政建设,我们就只好关门了。”柳秘书长听着乐了,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陈清业不知大家笑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忙掏出烟来给大家敬烟。

头道菜上来了,只见一个大盘子上架着两个小盘子,一边是切成小片的乌鸡,一边是大块大块嫩白鸭肉。“这菜看着舒服,怎么个叫法?”小姐报道:“黑白两道。”柳秘书长嘴巴张了一下,马上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朱怀镜琢磨柳秘书长肯定有想法,只是不想扫大家的兴,不说而已。他便玩笑似的说:“这里的特色就是菜的名称有点邪,味道却不错。”柳秘书长说:“无妨无妨,只要不违法就行。”大家便又说柳秘书长是位开明领导。朱怀镜问喝什么酒。柳秘书长说喝葡萄酒,夏天喝白酒太难受。朱怀镜便问陈清业有什么葡萄酒,只管上最好的。陈清业说好一点的洋酒只有轩尼诗,牌子不响,味道不错。朱怀镜望望柳秘书长,说行行,上吧。他知道轩尼诗其实价格也并不低,大瓶的一千二百多块一瓶。柳秘书长知道是朱怀镜请客,喝这酒太贵了,就说:“现在流行葡萄酒掺雪碧喝,味道还纯和些。再说了,这么贵的酒喝净的几个人喝得起?我们什么时候都要坚持实事求是。”朱怀镜说了几句没事的,又说:“那也行,就掺雪碧吧。柳秘书长真是难得的好领导,什么时候都替我们下面人着想。”酒一时没有兑好,朱怀镜请柳秘书长先尝尝菜。柳秘书长夹了片乌鸡肉一嚼,再夹了块鸭肉一嚼,连连点头说:“黑白两道好,黑白两道好。”

斟好酒,朱怀镜请柳秘书长发话。柳秘书长说:“你是东道主,当然是你发话呀。”朱怀镜便举了杯说:“今天有幸请到柳秘书长,我感到很荣幸。没有别的意思,感谢各位领导和朋友长期以来对我的关心。我先敬大家一杯。”朱怀镜说罢一口干了。柳秘书长却说随意吧,只喝了一小口。其他各位不好意思不干,都仰脖子干了。吃菜歇息片刻,朱怀镜又举起杯子,说:“报告柳秘书长,今天还有个意思,是我向他们几位表示祝贺。雷总升市商业总公司副总经理,梅女士出任龙兴大酒店总经理,老宋升公安分局副局长,老黄生意不错,还被授了二级警督警衔。”柳秘书长听罢,放下筷子鼓掌,大伙也跟着鼓掌。鼓完了掌,柳秘书长说:“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多喜事。老雷高升的事我知道了,文件经过我的手。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好好祝贺。”几位加官晋爵的都表示了感谢和谦虚。喝了这轮酒,柳秘书长又玩笑道:“祝贺是应该的,但你们都得请客啊!”几位忙说应该应该,到时候一定请柳秘书长赏脸。柳秘书长笑道:“有饭吃是好事,我会来的。但是不急于这一段吧,来日方长。”朱怀镜知道柳秘书长说的来日方长,是想等抓廉政建设的风头松动些了再说。他心里却先害怕起来,这吃不尽的饭喝不尽的酒真有些让人受不了。朱怀镜对这种应酬一直很矛盾,心里着实烦,可真的没人请他这里喝酒那里喝茶,他又会觉得自己活得好没身份。这时又上来一道菜,是蛇和鲵鱼和在一块儿清炖,一问菜名,小姐说叫“鱼龙混杂”。柳秘书长这回嘴巴都没张一下,立马开怀大笑。

柳秘书长少有的豪兴,所有话题都是他掌握着,气氛闹得很热烈。雷拂尘虽年纪同柳秘书长差不多,现在也副局级了,却很是恭敬。皮杰本是随便惯了的,也见多了大场合,但今天是朱怀镜请客,又有柳秘书长在场,他也很君子。其他几位更不消说了。玉琴不方便同朱怀镜坐在一块,有意回避着,同宋达清一块坐在他的对面。也许是喝洋酒的缘故吧,今天席上的喝法也显得斯文些。东道主朱怀镜敬了几杯之后,不再有人提出来干杯,都是小口小口优雅地抿着,听柳秘书长高谈阔论。柳秘书长的口才本来就好,几杯洋酒落肚,更是口吐莲花了。朱怀镜微笑着注视柳秘书长,不时点头,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可他猛然发现柳秘书长眼睛的余光总在玉琴身上游移,便明白这位领导的兴奋并不来自洋酒,而是因为面前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人。有女人在场,柳秘书长向来兴致很好,不过做得比较含蓄。含蓄差不多等于艺术,有领导艺术的领导往往是含蓄的。朱怀镜感觉自己笑得十分难受了,却只能朝柳秘书长笑。大家正绅士般品着酒,说着笑话,小姐又上了一道菜,只见一盘大小不一焦黄香酥的丸子,看着很舒服。不待有人提问,小姐报了菜名:“混蛋称皇。”柳秘书长听了觉得有意思,便问:“怎么叫这菜名?”小姐解释道:“这是鸡蛋、鸭蛋、鹌鹑蛋三种蛋黄混在一起做的,所以叫混蛋称皇。”柳秘书长纵声大笑,说:“真是刁钻得可以。幸好当今没有皇帝了,不然这可是要杀头的啊!好!这菜名到底还有点反封建的意思。吃吧。”柳秘书长先尝了尝,连连称道:“这混蛋称皇也很好!”大家这才谦让着去尝,都说混蛋称皇好,混蛋称皇好。

整个儿下来就这么不断地上着黑色幽默的菜,大家吃得简直乐不可支了。终于,一瓶大轩尼诗喝完了,朱怀镜说再来一瓶。柳秘书长怎么也不让再开了,说:“今天的酒恰到好处,恰到好处,谢谢了。”朱怀镜问问大家是不是吃好了,再说声不好意思,就叫小姐买单。小姐刚去吧台,陈清业过来了,说:“今天难得这么多领导光临寒店,就算我请客吧。”朱怀镜把手摇得像扯鸡爪疯,说:“不行不行,说好了我请的。”他觉得今天既然是请柳秘书长,人情就一定要做得真心真意,非得自己买单不可。陈清业见朱怀镜这么蛮,只好让小姐送单子过来。小姐将夹板恭恭敬敬送到朱怀镜手上,说:“一千八百八。”大家便望望桌上的碗盘杯盏,说不贵不贵。朱怀镜掏出一千九百块钱递给小姐,说:“对对,不贵不贵。不要找了。”心里却想这些人说不贵,一则不是花他们的钱,二则是摆摆见多世面的派头。方明远毕竟是当领导秘书的,见场面差不多了,他便早打了司机小张的传呼。

大家起身握手道别,再次道谢。陈清业同各位道了感谢,叫朱怀镜:“朱处长,上次那个事,我想同你说说。就两句话。”朱怀镜蒙头蒙脑地跟陈清业去了另一间没人包厢,问:“什么事?这么神秘?”陈清业掏出一叠钞票,说:“朱处长,这钱你不拿回去就见外了。你的面子老弟我替你做了,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朱怀镜正推让着,方明远在外面叫他了,陈清业便把钱塞进他的兜里了。朱怀镜不便多推辞,也顾不上说谢谢,只对陈清业做了个鬼脸,匆匆出来了。

再次握别。人一喝了酒通常比平时更讲客气。朱怀镜暗示玉琴:“梅总,拜托你等会儿给那个傻家伙打个电话。”玉琴笑道:“你放心陪秘书长吧,我会打的。”柳秘书长过去又一次同玉琴握手,说:“在荆都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发现龙兴有位这么漂亮的总经理。真是遗憾。”这话听上去像是玩笑,大家便笑了。只有朱怀镜笑得心里酸不溜丢。

各自上了车,分头回家。朱怀镜和方明远仍是坐柳秘书长的车。车子走了一会儿,小张问是径直回去,还是去哪里。柳秘书长问朱方二位:“你们今晚还有安排吗?”朱怀镜玩笑道:“听秘书长安排,还有谁敢安排我们?”柳秘书长便说:“我们干脆上伊甸园喝茶去。”朱怀镜心想方明远说的果然真有其事。方明远说:“对对,喝喝茶好。”朱怀镜也忙说:“喝茶去喝茶去。伊甸园那地方不错,氛围很好。”他本想说那地方很有情调的,临出口就改作氛围了,生怕沾着那个情字,让柳秘书长疑心他知道了什么。柳秘书长亲自挂了手机:“小夏吗?对对,是我。我同几位朋友过来喝茶。四位,对对四位。”

一会儿到了伊甸园,车子没有停在正门前,却往旁边开去。那里有道侧门,徐徐打开了。车子进去,门又一声不响关上。下了车,朱怀镜发现这是个幽雅的后院,灯光明灭处,一个丰腴的女人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这必定是夏娃了。柳秘书长快走近她了,她便上前几步,伸过右手,却并不是握手,只是拉着柳秘书长的手。左手便在柳秘书长肩上轻轻拍打了一下,像是发现那里落满了灰尘。柳秘书长让夏娃拉着,走在前面,朱怀镜三位便同他俩适当拉开些距离。

夏娃领着四位进了二楼的一间包厢。这是那种类似老式戏院的包厢,正面是通向走廊的门,背面却敞着,凭依栏杆,可以望见下面的散座,散座顶头正对着包厢的是个低矮的舞台,有乐队在那里演奏曲子。几位坐下,马上就有小姐送茶过来了。柳秘书长告诉夏娃:“这位是朱处长。”朱怀镜便朝夏娃点头致意,心想方明远、小张同她早是老熟人了。果然方明远和小张也正同夏娃点头致意。夏娃只是将头微微勾了下,表情也很淡。她紧挨着柳秘书长坐着,一手看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搭在柳秘书长胳膊上,同柳秘书长说着悄悄话。轻柔的曲子月光般流淌着,浸润了一切。大概夏娃说着什么让柳秘书长很高兴了,他轻轻拍了她的手,女人就掩着嘴无声地笑。朱怀镜感觉柳秘书长和夏娃那样才是这种场合喝茶的情调。方明远偶尔凑过头来同朱怀镜说话,朱怀镜往往只同他说一两句,就马上把头竖起来。方明远以为朱怀镜很着迷这里的音乐,便不再打搅他,也慢慢地品着茶,欣赏着音乐。朱怀镜是尽量避免同方明远交头接耳的,怕柳秘书长以为他俩在说他什么。灯光幽暗,朱怀镜看不清夏娃的长相,只是可以感觉出她身子的曲线随着坐姿魔幻般变化着,每一种姿态都楚楚动人。想这女人人前如此仪态万方,人后必定风情万种了。朱怀镜暗自感到一种冲动,很想玉琴了。可玉琴的电话还没有打来,他脱不了身。

朱怀镜陪着柳秘书长坐了约个把小时,手机响了。一接,正好是玉琴的,他便说:“哦哦,我在外面有事呢,行行,好吧。”柳秘书长轻声问:“怀镜有事吗?有事你先走吧。”朱怀镜轻轻说道:“家里电话,说家乡来了几个人,在家里等我。不是当紧的事,我那位不会来电话催我的。”此等情境,不必过多客套,朱怀镜只无声地朝大家扬扬手,就出来了。小张随了出来,问要不要送一下。朱怀镜说不必了,叫个的士飞快到了。

朱怀镜坐在的士里,猜想柳秘书长今晚只怕要在这里陪夏娃过夜了。他真担心到时候方明远和小张怎么脱身,两人总不能坐在包厢里等个通晚吧?那么只有柳秘书长到时候打发方张二位先回去了。官当到了一定级别,身边有一两个情妇,似乎已成风气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领导的隐私对身边最亲近的部下并不保密,其实也保不了密,因为领导总不至于一个人坐着的士跑去幽会吧?相反,部下们大凡都会因为领导对自己不避隐私而感到受宠若惊,更加效忠上司。聪明的上下级,就是谁也不点破这种事。这就像在公共场所有人放了个很响的屁,谁都清楚这声音是谁的屁股下面发出的,谁也都会凭着起码的修养表示充耳不闻,但如果有谁忍俊不禁,说这是谁谁放的屁,那就太没有意思了。不过下级有了情妇,还是不敢让上级知道的。这也可以拿放屁来打比方。家里大人放了个屁,没有人敢说什么。小孩子放了屁,大人会说这孩子!

快到龙兴大酒店了,朱怀镜猛然想起那天在柳秘书长家里见过的那副古对联,便独自幽默起来:柳子风,你是“春风放胆来梳柳”,我且“夜雨瞒人去润花”。

这天上午,朱怀镜约了裴大年来办公室。事情本可以电话里说的,朱怀镜故作神秘,说电话里不方便。裴大年不一会儿就驱车而来。因朱怀镜说了要同他单独谈,裴大年便让秘书和司机在车里等候。

“什么好事,朱处长?”裴大年进门边坐下边问。

朱怀镜看看门,又过去把门稍稍掩了一下,轻声说:“这事本不是什么秘密。为了鼓励和促进个体私营经济发展,市政府决定重点扶植十大私营企业。主要扶植措施是在投资方面予以倾斜,在税收方面给予照顾。我初步算了算,单就税收优惠方面,每年可以让你公司少缴税收四五百万。据我掌握的情况,按你们公司的规模和生产经营情况,要进入这‘十大’,是可上可下的。目前这事正在摸底,没有最后敲定。你可以及早做做工作,争取进入‘十大’。”

裴大年听着脸帮子早通红了,眼珠子显得特别光亮,“啊呀呀,朱处长,有这种好事?感谢你感谢你朱处长。每年四五百万,哪里去赚钱?这事还要请你帮忙啊!”

朱怀镜说:“到时候我自然要帮忙的。现在你只心里有数,最好不要说谁同你说过这事。”

裴大年沉默片刻,说:“朱处长,这事怎么做工作,你有什么高见吗?我听你的。”

朱怀镜笑笑,说:“你贝老板办事精明,谁不知道?还要问我?这事最后都得皮市长拍板,我建议你打个报告,先汇报一下你们飞人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再汇报下一步发展的目标,最后谈一下困难,请求市政府给予扶植。皮市长白天很忙,你晚上去一下他家里。反正你在皮市长面前也随便了。当面汇报,相机而行。”

裴大年会意,忙点头说:“好好,我马上照办。事情成功了,我一定重谢朱处长。”

朱怀镜笑道:“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你我朋友之间,有事还不相互照应些?这事说来,一是工作,二是感情。就不要讲客气了。”

两人再闲话一会儿,裴大年就告辞了,边朝门口走边拱手,一再表示感谢。临出门,朱怀镜摇手示意一下,裴大年就不再说感谢了,开门而去。两人的表情都神秘起来。

送走裴大年,朱怀镜暗自兴奋。他知道裴大年说的感谢,决不会是空话一句的,这人办事一贯出手大方。这大概也是他的成功秘诀之一。朱怀镜正独自高兴着,李明溪打电话进来,说他在政府大门口,被武警拦住进不来。朱怀镜只得放下手头的事,去大门口接他。发现李明溪又长发披肩了,虾着腰站在那里,腋下夹着个报纸卷成的纸筒。朱怀镜过去同武警说一声,领他进来了。

“你这样子,难怪会被拦住了。怎么又瘦又黄?”朱怀镜在路上说。

李明溪摇头说:“还是那种感觉,一天到晚背膛凉飕飕的,像有股冷风追着我不放。怕不是碰鬼了?白天云里雾里,晚上睡不好,万难入睡了却是噩梦不断。那天从且坐亭回来以后,噩梦更多了,总梦见很多蛇盘着我转,吓死人。”

朱怀镜听着嘴巴张得老大,问:“你也总梦见蛇?”

“对呀!你也总梦见蛇?”李明溪问。

朱怀镜忙说:“没有,我没有。”他不想说出玉琴晚上也梦见蛇,因为这事太玄乎了,李明溪本来就同疯子差不多了,不能让他的脑子里再装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进了办公室,朱怀镜给李明溪倒了杯茶,问:“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事先也不打个电话给我。”

李明溪说:“我又不是你的领导,要你准备什么,打什么电话?我作了幅画,给你看看。”他说罢便打开纸筒,原来报纸里包着的是幅画。朱怀镜凑过去一看,见画的是他们几位游且坐亭的事,却无端地加上了卜未之老先生。亭子也不是那个破败的亭子,周围也没有杂生的灌木和草丛。一条宽阔平展的青石板路延伸在山谷中,路边的且坐亭就像一只刚刚落地的大雁,修长的翅膀没来得及收拢。亭边的鬼琴石峥嵘嶙峋,黑洞洞的窍孔眼睛一样怪异地张望着。亭子里面,卜老站着像位仙翁,手端茶杯,似乎猛然听见了什么,侧起了耳朵;曾俚和李明溪正在对弈,突然曾俚手举着棋子停住了,歪起脑袋望着外面;李明溪是背着的,一头长发乱纷纷地披散着,不知是何种表情;朱怀镜和玉琴像是正读着鬼琴石上面的文字,却忽然发觉了某种奇异,回头望着后面。几位的神态让人感觉有某种奇妙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让他们着了魔似的。朱怀镜觉得那应该就是鬼琴石的怪诞音乐吧。画名题作《五个荆都人》。后面有长长的题款,略记郊游的事。整个画面似乎含着一股巫气,同李明溪惯常的画风迥然有异。最神秘莫测的是李明溪给自己画的背影,似乎像幽灵一样在画上飘浮。看不见他的神态,却可以让人感觉出他的表情。

朱怀镜看罢,很是感叹,却问:“你怎么想起要画这个?”

李明溪说:“每天晚上总是梦见我独自在且坐亭里,很多蛇围着我爬来爬去。我想是不是自己冥冥之中同那里有某种机缘?忍不住就画了。”

朱怀镜见李明溪整个儿神秘玄妙,懒得再同他说这事儿了,只问:“你是要去卜老那里裱画吗?”

“是的。反正顺路,就来看看你去不去。”李明溪说。

朱怀镜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到中午了,就邀李明溪去外面随便吃了点饭,再开了车,两人一道去卜老那里。

卜老见两位去了,很是高兴,招呼他俩进去坐坐。朱怀镜说:“坐就不坐了,您老正忙哩。”李明溪把画打开,卜老一看,见自己也在画中,笑道:“我是神游啊。”可他仔细一看,微微皱眉问:“你们是去了且坐亭?”朱怀镜发现卜老神色不好,觉得有些蹊跷,问:“怎么?卜老……那地方……”卜老略作沉吟,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们真不知道那地方?”朱怀镜和李明溪相互望望,茫然摇头。卜老说:“两位不是荆都本地人,也难怪。途经且坐亭的那条路原是一条古官道,很有些历史了。那官道通南达北,且坐亭边原来还有客栈,很热闹的。到了清嘉庆年间,出了一桩怪事。一天夜里,有位客人敲门投店。店老板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个人脏兮兮的像个叫花子,就喊小二轰人家出去。那客人说我衣兜里有钱,为什么不让我投宿?店老板哪肯信,嘲笑说,你说你长了一身虱我还相信,你说你有钱鬼才信!客人也不恼,只说,好吧,这个地方今后不会有人来了。店老板哪里在意这叫花子的话。就在第二天,且坐亭南边一里多地方的一线天合拢了,把官道堵死了。出了这等怪事,惊动了官府,忙征集民工开挖。结果更加奇怪的事来了,白天挖开的地方,晚上又合拢了。官府猜想这肯定是神仙作怪,也害怕起来,不敢再派民工去挖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从这里经过。我倒是不太相信有这种怪事,只怕多半是传说。不过一线天是真的合拢了,我猜想原因要么是地震,要么是泥石流,要么是山体滑坡,肯定不会是什么神力。听说那附近老百姓却很相信这事,死也不敢去那地方。说是哪年有几个年轻人不相信那地方就是去不得,便一起去那里。结果回来以后,每天晚上都噩梦不断,总梦见自己让很多蛇缠着,有人竟然就这么长病不起,恹恹地就死了。只有一个人晚上没有做噩梦,别人就说他头上有团火,要成大人物的。那人后来果然就发达了,大富大贵。都是民间传说,信不得,信不得。”

李明溪早神情惶惶的了,说:“真的,我夜里总梦见蛇,很多很多蛇……”

“真的?”卜老大吃一惊。

因为李明溪平白无故地把他老人家也画进且坐亭里去了,朱怀镜怕卜老心里想着不好受,便笑着打圆场:“哪里,你信他!他很长时间就是这样子了,一天到晚跟见了鬼似的,望着什么怕什么。”

卜老关心起李明溪来,说:“明溪,你得去看看医生。”

李明溪摇摇头,不知表达着什么意思。卜老有生意要接,朱怀镜同李明溪就告辞了。朱怀镜驾车送李明溪回去。李明溪一路上木头木脑,一言不发,眼神直勾勾的一片茫然。

下午上班,朱怀镜打了曾俚电话,问他这一段好不好。自从那天从且坐亭回来,两人一直没联系过。曾俚声音低沉,说话没有底气,说:“一天到晚跟病人样的。晚上睡不好,老是做噩梦,奇怪的是总梦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蹲在且坐亭里,眼前有很多蛇爬来爬去。”朱怀镜听了几乎倒抽一口气,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淡地安慰了曾俚几句。他不想在李明溪、玉琴和曾俚三人之间点破这桩怪事,免得真的生什么意外。朱怀镜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假装翻着手头的文件,心里却在想这怪事,越想越觉得奇怪。又想着卜老讲的那个掌故,就想自己正好也是回来之后没有做噩梦的人,是不是也是头上有团火,注定要发达的?早些年外地那位高人也说他此生必定大有作为,难道真会应验?朱怀镜暂时忘记了他来荆都最初几年的落魄,也忘了玉琴和两位朋友的不祥,沉醉在美好的向往里了。

最近一些日子,报纸上经常登载一些反对伪科学的文章,朱怀镜很留意看。不少科学家拍案而起,痛斥种种封建迷信和装神弄鬼的特异功能。那些曾经被炒得神乎其神的高人,什么张宝胜、张宏宝、海灯法师、严新等,纷纷曝了光。原来大家被愚弄了。朱怀镜嗅到了某种味儿,暗自想,袁小奇的西洋镜只怕也会被人拆穿的。真的那样,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面子往哪里摆?看着那些报纸,朱怀镜总会想着这些问题,内心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似乎幸灾乐祸。可冷静一想,朱怀镜又为自己的兴奋感到奇怪。袁小奇到底是他的朋友,而且袁小奇同皮市长过从甚密。

荆山寺的钟鼓楼终于竣工了,那沉寂已久的晨钟暮鼓又在荆山寺回荡起来,让上山的游人多了几分兴奋。圆真大师专程下山,找到方明远,想请皮市长拨冗光临,视察一下钟鼓楼。当时皮市长正在开会,没时间接见圆真。方明远很客气地请圆真坐了一会儿,说说闲话,再客气地送他到楼下。却见圆真是开自己寺里的桑塔纳来的。原来,也是因为皮市长的关心,荆山寺最近购置了这辆小车。等皮市长散会出来,方明远便把圆真下山的事汇报了。皮市长说:“最近太忙,有时间去看看也行。你告诉圆真,政府对宗教事务是关心的,他有什么困难,反映就是了。只是最近去不了荆山寺。”方明远便给圆真挂了电话,转达了皮市长的指示。圆真自然感激不尽。事后方明远同朱怀镜闲扯时说到圆真下山请皮市长的事,两人觉得很好玩的。一市之长,诸事繁杂,千头万绪,哪有时间上荆山寺视察你那钟鼓楼?这圆真也像政界的头头脑脑,有事没事喜欢找领导汇报汇报。如今荆山寺香火鼎盛,寺院每年都还搞些建设,庙宇被修葺如新。圆真自己也有头有脸,经常出入市政府和市政协机关,为政府建言献策。荆山寺开山一千五百多年,从来还没有一位住持如此风光过,说明汇报同没汇报就是不一样。

这天晚上,朱怀镜正好在家,瞿林来了。香妹问瞿林吃晚饭了没有,瞿林说吃过了。朱怀镜请瞿林坐,还递了支烟给他。朱怀镜平时很少给瞿林递烟的。瞿林抽了几口烟,刚想说话,却被烟呛了,咳了起来,额上的青筋顿时暴露出来。想必是有些紧张。待他咳嗽平息了,就微喘着说:“这次钟鼓楼没赚什么钱,今天结了账,只得十来万。”

听他说到这里,朱怀镜跑去将客厅通往儿子房间的门关了,说:“只有这么大的工程,能赚这么多,不错了。你先做做这些小工程,学学经验。”

瞿林忙说:“是的是的。姐夫事事为我着想,我知道。我能在这里做些事,全是姐夫关照。这是五万块钱,姐姐姐夫拿着吧。”

尽管瞿林说话注意绕了弯子,但还是说得太直露了,朱怀镜听着太刺耳了,说:“瞿林,你这样就太见外了。我早就说过,我和你姐姐帮你,并不是图你给什么好处。都是一家人嘛。”

香妹也说:“一家人,不要这样。”

瞿林说:“我就是想着是一家人,就不分你我了。我能赚一点,就让姐姐姐夫也分享一点。我知道姐夫做人太正派,没有其他收入。这钱不多,放在那里,有事也可以应急。”

朱怀镜说:“你硬是霸蛮,就给你姐姐吧。她总是说我这里应酬,那里应酬,钱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瞿林硬是把钱塞进香妹手里,然后说:“我知道你们平时开支也大。姐夫有些应酬也是为了我。再说,我来荆都这么久,在这政府大院里见的听的也多了。正是俗话说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现在就靠玩得活……”

朱怀镜见瞿林越说越放肆,面呈得意之色,似乎有些教导别人的意思了,就打断了他的话。但毕竟刚收过别人的钱,语气还是很客气:“你知道这些道理就好。我同你说过,今后毕竟是要靠你自己去闯的。你要学会同别人沟通感情,交朋友。平时说说话,谈谈心的朋友当然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生意上的朋友,还是要讲究个礼尚往来。”这样,说话的气氛很自然地就成了朱怀镜教导瞿林了。当然是很客气的。今天朱怀镜同瞿林说了很多话,还同他拉了家常,交代他赚了钱,要好好孝敬老人。朱怀镜越说越像一位很关切很仁爱的兄长了。瞿林也有些感动了,因为这位当着大官的表姐夫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亲热过。香妹当然也很高兴。她觉得马上就把钱送进去藏起来不太好,摆在明处又碍眼,突然来个客人看着也不妥,就把一叠票子放在屁股后面坐着。朱怀镜同瞿林说话时,暗自算了账,香妹手里存折上已有二十一万块钱,加上今天这五万就是二十六万了。这还不算他手头的私房钱。朱怀镜不免有些得意了,暗自琢磨着一种有钱人的感觉。香妹一直是个幸福感很强的女人,能干的丈夫,聪明的儿子,一天天优裕起来的生活,这一切都让她感觉着自己做女人的成功。也许是因为屁股下面那叠票子有着奇特的功效吧,香妹今晚的脸色特别红润,朱怀镜心里升腾起了那种久违了的冲动。可是瞿林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朱怀镜便问起网球场工程的情况。瞿林说工程差不多了,只等着同黄达洪结账了。朱怀镜私下担心袁小奇的事说不定哪天就露了馅了,想问问网球场的工程款是否全部到位了。可他才收了人家的票子,不便提及同票子有关的话,就有意避开,只用兄长的口吻说:“做事要善始善终,来不得半点马虎。特别是快完工了,更是大意不得。质量上不要留纰漏,免得让人抓了把柄。这个这个……好好干吧,把这事真正当成一份事业来干,会有出息的。”朱怀镜这话的韵味就像领导作报告的结束语,瞿林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朱怀镜也站起来,说:“不再坐一会儿?”瞿林说:“不早了,姐姐姐夫休息吧。”朱怀镜便说:“好吧,好好干。”瞿林本不该多说什么了,最多点点头就行了,可他在开门时却支吾着说:“那个……这个……网球场……结了账结了账再说……”朱怀镜万万没想到瞿林会这么蠢,情急之中竟乱了方寸,说:“不……不……这个……好吧,好吧,休息吧。”他点着头,手却摇着。

关了门,朱怀镜望着香妹哭笑不得。香妹说:“这个四毛,说话办事是真的不老练。”朱怀镜笑道:“这是你自己看见的,不是我编的吧?什么话他都要说出来,又要说透,而且不分时机,不分地点,不分对象,让你难堪。”香妹说:“我们不计较他吧。乡下人,没见识。不过这也说明他实在,肚子里没有弯弯儿。”香妹到底是做表姐的,还想护着瞿林的面子。朱怀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刚才陡然涌起的冲动早没有了。

网球场加紧施工的时候,袁小奇在策划着怎样把这事儿弄得影响大一些,不能让一百万元票子不声不响就花了。老干所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刘所长也很乐意把这事弄得热闹些,因为这网球场毕竟可以算作他的政绩。于是,黄达洪受袁小奇之命,早早地就同刘所长磋商,还多次征求朱怀镜、方明远、陈雁等几位的高见,拿了好几套方案。大家认为最佳方案是请皮市长参加剪彩仪式,届时举行荆都市首届老干网球赛,并请皮市长同袁小奇进行一场表演赛。陈雁跑去一说,皮市长欣然同意了。

过了些日子,网球场终于竣工了。于是,卜定佳期,袁小奇专程回了荆都。朱怀镜被作为嘉宾邀请了,可事不凑巧,那些天他正好随司马副市长一道下基层调查研究去了,没能出席剪彩仪式。他只是在下面宾馆看电视时,看到荆都新闻里播了这条消息。皮市长和袁小奇同时出现在荧屏上,共同为网球场剪了彩,接下来两人便进行网球表演赛。新闻节目的镜头当然不会很长,但袁小奇能以这种方式同皮市长一块儿亮相,已经很不错了。司马副市长的秘书小江和朱怀镜同住一个房间,他看了这条新闻,神秘地笑笑,说袁小奇是个谜。小江只是这么隐晦地说了一句,没有下文了。朱怀镜佯装糊涂,含含糊糊地哦了声。他猜想小江是话中有话,只是不便明说。小江敢这么说,说不定是听司马副市长说过什么。关于司马副市长同皮市长之间的微妙关系,朱怀镜经常听见。尽管人们议论这种事情的时候非常含糊,也并没有提到什么具体细节,但已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两位领导是面和心不和。朱怀镜早就感觉到自己正一天天陷入尴尬境地。皮市长很赏识他,可他的工作职责却是为司马副市长服务。他必须学会走平衡木。

过后几天,朱怀镜还没有回机关,又在另一地的宾馆,从服务小姐送来的《荆都日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悠悠桑梓情,拳拳赤子心——袁小奇,一个平凡人的故事》。袁小奇怎么一下子就是平凡人了?看了标题,朱怀镜就猜到这则报道是精心策划的。文章的作者是新面孔,朱怀镜不认识这人。一个神力无比的人,这会儿却是平凡人了。朱怀镜读完这篇报道,见里面只字不提袁小奇的神秘功法,只把他刻画成一位满怀爱心、乐善好施的大善人,简直是个活菩萨。这一段,报刊上对伪科学的声讨文章仍是不断,而且出面撰文的多是些学界宿儒。

那天朱怀镜回到荆都正是下午六点多钟。他心里挂着玉琴,想马上跑去看看她,可他心里像装着别的什么事似的,还是回家去了。香妹见他回来了,很是高兴,忙接过他的包,为他倒水洗脸。香妹告诉他说:“瞿林前天晚上来过,送了六万块钱来。他说本来赚了近二十万,刮油水的多了,他到手的就没多少了。黄达洪他给了五万,是黄达洪开口要的。老干所刘所长也伸手了,他给了他一万。黄达洪说陈雁为这个项目出了力,也应表示一下,他说给了她两万。”朱怀镜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该收他的钱。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为了图他送个几万块钱才帮他的。”香妹不知道朱怀镜发的是什么火,望着他不说话。朱怀镜便又埋下头去洗脸。他是怪瞿林不该把给谁送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多难听!江湖上跑的人,事情做了就做了,嘴上还说什么?

吃过晚饭,朱怀镜想今晚就不出去了,好好陪一会儿香妹。这么想着,他心里暗自歉歉的。儿子去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他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抓在一起捏了一会儿。香妹脸上泛着红晕,很像一个幸福的女人。只要朱怀镜呆在家里,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能呼吸到他的气息,她就知足了。香妹说:“你这几天不在家,柳洁来家里玩过几次。”“是吗?”朱怀镜随口问道。香妹说:“我起先以为她没有事,只是来玩玩。后来就听出些意思了。她是想让我给她介绍男朋友。我答应试试,看看我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朱怀镜警觉起来,说:“做媒的事往往费力不讨好,你不要管这闲事。”香妹说:“有好小伙子的话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朱怀镜不好明说,只道:“反正你不要管人家的事。她现在是柳家的女儿了,柳子风自己会有安排的。我们去搅和,反而不好。”

两口子正拉着家常,电话响了。朱怀镜去接了,是张天奇,“哦哦,张书记,你好你好!你在若有还是在荆都?”

张天奇说:“在荆都,刚到的,住在荆园。你晚上不出去吗?我想来看看你。”

朱怀镜忙说:“哪里哪里,还是我过来看你吧。你住在哪间房?”

“还是我到你家里来吧。”张天奇说得很恳切。

朱怀镜不好再推脱,只好说在家恭候。香妹听说张天奇要来,忙起身收拾客厅,拿出水果摆上。张天奇毕竟已是地委副书记,竟然上门来拜访,朱怀镜心里难免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很有面子。朱怀镜感觉有股气从喉头咕噜咕噜往下钻,直蹿肛门。这股气在肛门边一堵,他便想上厕所了。朱怀镜总是这样,一激动就屎急尿慌。他只好扯了纸,去蹲厕所。从荆园宾馆来这里没有多远,驱车一会儿就到,朱怀镜担心张天奇马上就到了,自己却蹲在厕所里,会很难为情的。可越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越急,半天也拉不干净。这时,听得外面张天奇来了。朱怀镜只好草草了事,净手出来。却只见张天奇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朱怀镜正要问,张天奇看出了他的疑虑,说:“我让他们在下面等着。”朱怀镜知道他说的是他的秘书和司机,就说:“怎么不叫他们上来呢?”张天奇摇摇手说:“没关系的。”张天奇接过香妹递过的茶,喝了口,问了些客气话,就玩笑着对香妹说:“小陈,我同怀镜去里面说话,对不起啊。”朱怀镜不知张天奇有什么大事要说,只好请他去了书房。坐了下来,朱怀镜笑着问:“张书记有什么好事?”张天奇叹了一声,说:“怀镜,出了点小麻烦。”张天奇狠狠地吸着烟,浓浓的烟雾将他那张平日里很有涵养的脸衬托得有些阴沉。他这表情不像是出了小麻烦。朱怀镜没有问下去,也默默地吸着烟,望着张天奇,等他下面的话。

张天奇吸了会儿烟,才缓缓说道:“这几年,为了跑项目,我们花了些活动经费。特别是高阳水电站,跑市里和北京不下二十次。谁都清楚,现在事情不好办,不花些活动经费是办不好的。还好,高阳水电站明年总算可以动工了。但是,麻烦也来了。有些经费财政上不好处理,我让国税局想点办法,就只一两万块钱。我是交代国税局局长龙文办的。龙文却把这事交给了城关税务所的所长向吉富。没想到向吉富想的办法是收税时大头小尾,侵吞税款。这狗东西竟借机为自己捞了两百多万,说都是县里拿去跑项目去了。这事终于被捅出来了。真查起来,就会查到我的头上。”

朱怀镜听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便说:“到你手里就一两万块钱,又是用做县里跑项目的活动经费,我想没关系的。你是廉洁惯了,对自己要求严啊!”

张天奇轻松不起来,仍是叹气喧天:“话是这么说。我自己虽没沾一分一文,但我刚到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就让人来查经济问题,也不太好。何况侵吞税款,性质严重。”

“那么你的意思……”朱怀镜试探道。

张天奇说:“我知道龙文一直对你很尊重,只有你的话他听得进去。”

朱怀镜这才知道张天奇的意图。他原来还以为张天奇是专门登门来看望他的,却是自作多情了。他想这事不好办。向吉富真侵吞那么多税款的话,必死无疑。人命关天,不可能草草结案,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就难免不带出张天奇。钱虽不多,也没进张天奇私人腰包,但侵吞税款非同儿戏。更可怕的是一旦有风声说张天奇牵涉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就会在乌县风行起来。流言就像瘟疫,很快会在若有地区乃至整个荆都市流传开来。市里领导也长着耳朵,自然也会听到关于张天奇的传言。当官不可能不得罪人,那些平日里对张天奇有意见的,说不定就借机落井下石,索性再举报他些事情。于是传言就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说不定就有哪位领导批示立案查一查张天奇的问题。张天奇没什么问题还好说,真有什么问题,这一查麻烦就大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何况有些事情平日看着没什么大不了的,真往桌面上一摆就说不过去了。即便是龙文的嘴巴堵住了,向吉富的嘴巴可是长在他自己的脑袋上。一个反正是死路一条的人,谁能保证他不疯狗一样乱咬一气?朱怀镜想了想,问:“张书记,办这事你同向吉富碰过面吗?还有哪些人知道这事?”

张天奇说:“我只同龙文讲过,请他想办法支持一下。没想到他是这么想办法的,更没想到他找的是向吉富这样的浑蛋。别的人可能还不清楚这事,我也没同县里其他领导通气。乌县班子你清楚,有个别人喜欢弄手脚,所以当时我想通了气反而不好。”

朱怀镜笑道:“既然这样,我说,你就连那一两万块钱都不要认账。”

“这样行吗?”张天奇疑惑道。

朱怀镜说道:“向吉富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在于多你这一两万块钱的罪。他如此胆大包天,罪该万死,咎由自取。你是为县里办事,没有什么值得自责的。风气如此,大势所趋,不是哪一个人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我建议,你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让向吉富那小子一个人去死吧。”

张天奇问:“龙文知道内幕,他那里怎么办?”

朱怀镜说:“我尽快找龙文,做他的工作。相信他还是会给我面子的。”

张天奇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那就拜托你了,怀镜!我真的很感谢你怀镜,我有好几桩麻烦都是你帮忙摆平的。”

朱怀镜笑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要说,我还得向你道歉哩!”

“这话怎么说?”张天奇感到纳闷。

朱怀镜笑道:“给你惹麻烦的都是我的朋友啊!”

张天奇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开玩笑了!”

今晚两人说的这些事儿,完全是私房话的气氛。这种气氛最能让人把关系拉近,说些掏心的话。张天奇同朱怀镜平日在面子上本来就不错,自从上次朱怀镜帮张天奇摆平了翻车的事,两人距离更近了。今晚两人却是更加亲密了,说了很多知心话,多是感叹官场风气。张天奇似乎城府大开,说了许多在他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怀镜,你在市里工作,接触的层次高,知道的事情更多。我们到上面办事,哪一处不要打点?而且越到上面越不得了。有的人开口要钱连弯子都不绕,就连我们送礼的人听着都难为情,只觉得脸上发热。有回我给北京一位领导的秘书送了四万,他客气话都不说一句,还冷冷地说,给我几条烟钱,我就拿了。听那口气,他妈的还嫌少!我被弄得面红耳赤,那小子却没事似的同我打官腔,我真佩服他们这些人能修炼到这一步。那小子把京片子说得字正腔圆,就像嘴巴里衔着个猪卵子,说,首长对你们很关心,你是乌县吗?对对,他老人家知道荆都有那么个地方。怀镜你看,他妈的我当时也是个县委书记,好歹也管着百把万人,可到了那帮王八蛋眼里,简直就是个上访的老百姓!”

朱怀镜笑道:“是啊,北京人嘛,见的大官太多了。不是有顺口溜说吗?到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深圳才知道自己钱少,到海南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何况那些领导秘书?上面领导秘书我没打过交道,下面是领导有多大,秘书有多大,有些秘书比领导架子还大些。正是俗话说的,阎王好说,小鬼难缠。”

张天奇说:“怀镜这话有道理。但我也见过大鬼小鬼都难缠的。”

“是吗?”朱怀镜好生奇怪,歪起脑袋望着张天奇,等着他说下去。张天奇却并没有继续说,只是叹了一声避开了这个话题,摇头晃脑地发起感叹来。朱怀镜知道这话再说下去可能犯忌,也不便深问,只好附和着张天奇,表示无限感慨。张天奇说:“老百姓都说做官好,哪知道做官的苦处?上面关系没处理好没人用你,同僚关系没处理好没人帮你,下面关系没处理好没人服你。要是当政府领导,还得考虑选票。又不是好好工作就会有选票,得靠平日修行,同下面各级领导混得兄弟似的。单就是处理方方面面关系,就得让人费尽心机。如今工作困难又多,那就更不用说了。”张天奇软软地靠在沙发里,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说话间总是不停地叹息,“难怪古人做官总有中途归隐的啊!同你老弟说实话,要是能够自由进退,我倒真想回老家算了。只可惜如今你想归隐也无处可归了。”

朱怀镜被张天奇的话感染了,也觉得官场真的没意思,说:“是啊,有时真的感到累,是心累。很想找个没人烟的地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他几天几夜。”

张天奇像是突然清醒了,竖起了身子,抽出一支烟,啪地打燃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响声是钢质的,很悦耳。他吸了几口烟,抖擞起来,说:“怀镜,话是这么说,我们最终还得面对现实。到了你我这分儿上,都只能把很多事情很多想法放在心里,咬紧牙关来处理一些问题。”

朱怀镜说:“对对。我马上打电话给龙文,让他明天就来这里。我不方便回去同他说。”

张天奇说:“这样也好,免得太张扬了。怀镜,领导对你有考虑了吗?”

朱怀镜面显惭愧,不好意思了,说:“我任正处长时间不长,主要是副处级拖久了。要上个台阶,只怕一时不可能。”

张天奇说:“用干部,原则性要讲,灵活性同样要讲。有能力的,就得破格。如果都按干部晋升的任职年限办,从一般干部干到国家领导人,不都得胡子一大把?国外三四十岁的总统都不少哩!皮市长对我不错的,有些话你自己不好说,我说说没事的。我哪天有机会替你说说这事。我知道皮市长对你更关心,但别人说也有别人说的作用。”

朱怀镜感谢道:“皮市长对你很赏识,我知道。有你说话,这自然好。张书记在这里还有几天?”

张天奇道:“明天上午还有些事要办,下午就赶回去。你就别客气了。怀镜,我对你有意见了。你我不是一两天的朋友了,别老是叫我张书记,还是兄弟相称好。你还是叫我天奇吧。”

朱怀镜摇手道:“不行不行。你我兄弟自然是兄弟,但官场规矩还得讲。你张书记注定是成大器的人,下次你当到市长、市委书记,或者更大的官,我怎么开口叫你的名字?不成体统啊!”

张天奇晃头一笑,说:“莫说我没那能耐,没那野心,就算当到再大的官,兄弟还是兄弟。再说了,你别只奉承我,你老弟更是前程无限啊!”

朱怀镜谦虚了几句,再说:“还是叫你张书记好。这会儿叫你名字,下次等你当到更大的官了,觉得叫你名字不合适了,又来称你职务,变来变去,倒显得我这人阴阳不定。”

这话说得张天奇哈哈大笑,“怀镜呀,你真有意思。我明天上午还有些事要办,下午就赶回去。你就不要管我了。我下次来再请你,还邀几位朋友,好好叙叙。”说罢,张天奇起身告辞。来到客厅,张天奇对香妹爽朗笑道:“小陈,你最辛苦了,我知道。怀镜很忙,顾不了家里,家庭重担全在你肩上。”香妹笑着说:“哪里啊,我忙什么?不就是一日三餐吗?女人家,不就是这种日子吗?还是你张书记,重任在肩啊。”张天奇哈哈大笑了,说:“贤妻良母啊!怀镜有福气!”

开了门,张天奇抬手止住朱怀镜,不让他送下去。朱怀镜非送不可,张天奇轻声说:“别送了,我没说到你这里来哩。”朱怀镜明白了,无声而笑,望着张天奇下楼。在楼梯拐弯处,张天奇招手笑笑,昂首挺胸地下去了。那派头,依然是位很有身份的地委副书记,似乎刚才说想归隐的是另外一个人。

朱怀镜进屋,香妹问:“什么大事,两人躲到一边去说?”朱怀镜知道这事露不得半点风声,就说:“没什么大事。好久没见面了,一起说说话。在这里说,不冷落你了?”香妹说:“张书记还真讲感情,升了官了,还上门来看你。官场上的人,多半是人一阔,脸就变。”朱怀镜心想人家哪里是专门来看你?嘴上却笑道:“人一阔,脸就变。鲁迅先生这话把有些人的嘴脸硬是说死了,但到底还文气了些,还不如我们老家的话来得生动形象。”香妹问:“我们老家怎么说的?我没有在意。”朱怀镜说:“我们老家形容有些人的脸容易变,就说那人手一抹,脸就翻。”香妹琢磨一会儿,会意而笑:“对对,就像川剧里的变脸。的确生动。”朱怀镜便同香妹讨论着家乡方言的艺术魅力,举了很多原汁原味的例子,不再去说张天奇讲不讲感情。朱怀镜看了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了。对龙文他不用考虑是否唐突,便挂了电话去,请他明天务必来荆都一趟,有要事面谈。龙文二话没说,答应明天一早就赶过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龙文到了,带着司机径直来到朱怀镜办公室。朱怀镜起身握手、倒茶。客套几句,朱怀镜带司机到隔壁办公室去坐着喝茶,回来将门虚掩了,说:“龙文兄,我就开门见山吧。专门烦你来一趟,是想说说向吉富的事。”

“向吉富的事?他同你……”龙文不明白朱怀镜怎么关心向吉富的事。

朱怀镜笑道:“向吉富同我没关系。直说了吧,天奇同志找到我,希望我同你商量一下,这事怎么遮掩过去。”

听说张天奇,龙文冷冷一笑,说:“张天奇?他现在知道求我了?朱处长,对你,我龙文是从心眼里敬重。如果是你的事,你就是让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但张天奇的事,我还是站远一点吧。”

朱怀镜不知龙文怎么对张天奇这么大的火,便问:“上次我去乌县,你不是说天奇同志对你不错吗?”

龙文哼了声,有些激动起来,说:“如果倒回去几个月,张天奇就是让我把脑袋提给他,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自己拿刀砍下来,双手递给他。现在,他官是越当越大了,我再也不敢同他打交道了。”

听这话,朱怀镜猜想龙文同张天奇肯定是有过节了。他没有问下去,只望着龙文。他知道龙文会说下去的。龙文喝了几口茶,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我原来真的以为他对我不错。他个别找到我,说县里上去争取项目,需要活动经费,有些开支财政上不好处理。我照办了,交代向吉富去办。向吉富平时最听我的话,他那个所也是税源最好的所。我也没仔细过问向吉富怎么想办法,但就是没想到向吉富这么浑蛋。张天奇多次同我个别说,会考虑我的待遇,要我好好干。我就是见他这么关心我,他哪怕是放个屁我都当圣旨。结果呢?他把财政局长提了个副县长,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一走,从外县调来了新县委书记蒋伟。一朝天子一朝臣,蒋伟到任没多久,就把我调到财委任副主任。我找过张天奇,请他为我说说话,他却向我打官腔,说蒋书记刚到任,地委应支持他的工作,维护他的威信,不应干涉县委的人事安排。他拿腔拿调地给我讲了个把小时的大道理。财委你知道的,一个虚单位,又是个副职。跟你说朱处长,被张天奇愚弄的人不止我龙文一个,乌县部委办局和乡镇很多负责人都是满腹牢骚。有回我同几个人一起吃饭,大家一说起张天奇就咬牙切齿。他任县委书记几年,整个儿是玩江湖。所有部下都觉得张书记这人不错,很关心自己。这人真会演戏,有时你觉得他简直就是位大慈大悲的布道者。直到他自己升官了,人走了,大家才如梦方醒,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原来在他手下白干了几年,什么好处没捞着,还浪费了感情。”

龙文正愤愤然,朱怀镜不便劝解,听凭他讲下去,想待他发泄发泄,再慢慢开导他。龙文一脸苦笑,说:“也真佩服张天奇。他在乌县几年,把县里面子上弄得政通人和。他如今升了官走了人,有意见的也不好明说,只好在一边发发牢骚。不就是没有提拔你吗?你有意见哪里提去?官场上,什么意见都好提,就是这个意见不好提。你提了这意见,反说你向组织伸手哩。他妈的口口声声组织,什么蝇营狗苟的事都可以借组织的名义来做,冠冕堂皇!”

龙文越说口越没遮拦了,朱怀镜抬手压压,让他轻点声。龙文这就不说了,掏出烟来,递给朱怀镜一支。朱怀镜便掏出打火机,两人客气着点了烟。龙文说到组织时的愤然,朱怀镜也曾有过。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前在香妹面前十分激愤地说到过组织,意思同龙文差不多。但他今天却不想让龙文说下去。他听着甚至有些刺耳。他慢慢吐了几口烟雾,很体贴地说:“龙兄呀,大道理我们兄弟间不用说,但老弟想劝你几句。再怎么着,你现在还端着国家的饭碗,你就不能全由着性子说话做事。我理解你的牢骚,但你老是这个情绪,对你不利啊!”

龙文说:“我看透了,无所谓了。”

朱怀镜笑笑,说:“别这么说嘛!人一辈子,哪有时时都顺心的?你受了委屈,我知道。但是啊,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端着国家的饭碗,凡事就由不得你。俗话说,端人碗,服人管啊!听我一句吧!话说回来,你要是不想吃这碗饭了,自己出去干个体户,说什么由你去。现在好歹这一点还行,当老百姓,说话还算自由。可是口上说说,没用啊!不就是图个嘴巴快活?牢骚话多了,反倒显得自己没用,何必呢?”

龙文面呈愧色,嘴上却照样很硬:“我有话就是要说,怕什么?”

朱怀镜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真说了,谁又怕谁呢?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要问个怕不怕,那就麻烦了。这是意气用事啊!老话说人活一口气,但也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灾啊!我说龙兄,凡事得先考虑于人于己有没有利。再说了,张天奇也没私吞一厘一毫,全用在跑项目上去了。即使查到他头上了,只是让他面子不好过,动不了他半根毫毛的。况且钱也不多,就一两万……”

“什么?”龙文眼睛睁得天大,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啪啪地拍着,“一两万?他同你说只有一两万?经我手交给他的是一百三十五万!我笔笔都有记录的!”

“啊呀!”朱怀镜也吃了一大惊,“一百三十五万?”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张天奇分明只说一两万块钱,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一百三十五万!张天奇说的连零头都不止!那么张天奇为什么没有同他交实底呢?朱怀镜也有了种被愚弄的感觉。

龙文说:“向吉富也真是个浑蛋。我原来最信任他了,准备推荐他当副局长。他的工作也的确出色,各项工作年年都在局里排第一,也很听我的。没想到,我让他想办法弄点钱,给县里作特殊经费,他却自己也从中捞了一大把,居然捞的比给县里的还要多!”

朱怀镜默然点头,像在听龙文说话,又像若有所思。他想张天奇既然要请我帮忙,怎么不交个实底呢?朱怀镜总想不通这事。但他不相信张天奇存心要骗他,人家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也许张天奇原本就一分钱都不想承认的。既然如此,只要我答应帮忙,说钱的多少就没有意义了。数目大了说起来难听,倒不如说小些。朱怀镜反复一想,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那么自己昨晚建议张天奇一分钱都不要承认,其实正中了他的下怀了。如此说来,自己的建议就是自作聪明了。这个张天奇,真是老谋深算啊!朱怀镜内心很不是滋味。

但不管怎样,张天奇这个忙他还是要帮的。“龙兄,”朱怀镜没有望龙文,眼睛向着窗外,“你想过没有?这事认真查起来,你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龙文叹道:“唉!我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责任,这几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哩。但我想着有张天奇垫背,也就踏实了。我再怎么,也只负有领导责任,说大点就是犯了玩忽职守罪吧。我想好了,不在乎了。他张天奇能去坐牢,我也就去坐牢吧。没有人找我就算了,我也落得清净。要是有人找我,我就和盘托出。目前这个案子还没有司法介入,只是税务内部监察部门在调查。外面也没有人知道,应该还没有向地委汇报,张天奇的耳朵真长。”

朱怀镜想,凭张天奇的心计,他既然存心不认账,说不定自有他的把握。“你每次把钱送给张书记,有手续吗?”朱怀镜问。

龙文摇头说:“我的麻烦就在这里。按当时情况,他不给手续,我能问他要吗?当时张天奇在我心目中简直就是圣人,我没有任何戒心。他为了县里的建设,总是在外面跑,多么辛苦,我感动都还来不及哩。现在想来,当时真有些鬼迷心窍。再说,我从向吉富那里接过钱也没有任何手续,也就不在乎张天奇给不给手续。这个……这个……要说,我当时也有私心杂念。我想,有的人为了当官,给上司都要送,我这是拿国家的钱送给上司给国家办事,何乐而不为呢?”

朱怀镜听着感觉哭笑不得,说:“龙兄呀,你是个聪明人,做事怎么这么傻呢?”

龙文追悔莫及的样子,说:“圣人也有被尿憋傻的时候。”

“既然如此,”朱怀镜说,“你也就死不认账算了。你想想,万一查起来,张天奇什么也不认,不是你自己的事了吗?你只是单方面登记了,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办案线索,做不得法律证据的。我说,这事就算水落石出,向吉富必死无疑。张天奇轻则撤职,重则判几年刑。你呢?按你自己说的玩忽职守罪,也得委屈你进班房呆几年。你说张天奇坐得牢,你也就坐得牢。我说龙兄,别把自己性命看轻了。谁的生命都不比别人贱。与其那样,倒不如来个死不认账,让向吉富一个人去死算了。不是我心狠,他反正是死。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只到你这里就断了,同张书记就没有任何干系。既然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就用不着避什么嫌,很方便过问这个案子。他正好管政法,过问案子天经地义,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干净利落地结案。只要杀了向吉富,一了百了,大家干净。”

龙文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抽烟。朱怀镜也不急着说什么,让他一个人想想去。朱怀镜想这张天奇平时办事老练惯了,怎么就想着让国税局出活动经费呢?如今哪个地方不是明着拿财政的钱往上面送礼?也不知当时张天奇是怎么想的。

“朱处长,只好依你的意思了。”过了好半天,龙文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我得开口问你要酒喝了。中午……我俩……我俩喝几杯吧。”

朱怀镜放心了,忙说:“好好。干脆,我兄弟俩也不讲究,就去我家,家常便饭,喝几杯。”朱怀镜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挂了香妹电话,告诉他龙文兄弟来了,让她早些回家,做几个菜。

朱怀镜放下电话,请龙文家里去。龙文却不起身,招手让朱怀镜坐下,说:“朱处长,我还有句话要说。如果是给你帮忙,我就是垫钱垫米都得帮。但这是帮张天奇,我就得开口。他张天奇也得帮帮我。”

朱怀镜说:“这好办,你要他帮什么,只管同我说,我一定转告。”

龙文说:“我不想在财委当这个副主任。他张天奇原是暗示我任管财贸的副县长的,现在我也没这个野心了。国税局局长的位置我也不想回了,那张椅子我现在想着都觉得烫屁股。你叫他同蒋伟说说,让我去任财政局局长。朱处长,你别骂我辜负你的教育,变得这么庸俗了,伸手要官。下面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了,现在下面的官靠买,光伸手要是要不到的。在乌县想当个局长,不花个八万十万,是当不了的。这同沿海比起来,算便宜的了。前不久我见报纸上曝光了沿海某个地方,一个乡镇书记的职务值三十多万哩!现在乌县,就只有档案局、统计局、文化局等几个局局长的价码可能便宜些。想当县委书记、想当县长,不照样得花钱?钱是肯定要花的,只看你怎么花。他张天奇当到地委副书记,就没有花钱?那些钱即便是跑项目去了,也是花钱办了公家的事,结了个人的缘。谁又保证他没有给上面有些领导送钱呢?谁又保证他自己没有从中间捞呢?谁又保证他没有向其他部门伸手要过活动经费呢?不花个七八百万、上千万,地委副书记就轮到了他头上了?”

龙文越说越激愤了,朱怀镜笑着阻止他,说:“别的我们不管了,言归正传。你的意思,我一定向张书记转达。而且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保证你到财政局去任一把手。”

龙文说:“好,有你朱处长这话,我落心了。走,去你家喝酒去。”

朱怀镜站起来,突然想起件重要事来,说:“龙文兄,还有个事我俩说说。你的那个登记簿……我是说,怕万一到时候办案的人玩起蛮来去你家搜查,就是个问题了。我是说,把这事往最坏处考虑。”

龙文想了想,说:“朱处长,这个……这个,我不瞒你,我还得做最后的自我防卫准备。万一到时候向吉富死咬住我,张天奇又不认账,我怎么办?这个簿子我还得留着。”

朱怀镜说:“我说过,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到不了张书记身上,事情就好办了。他一关照下来,案子会办得很干净,你不会为难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你还是把那簿子毁了。如果你还有担心,你可不可以相信我,把那簿子交我保管。别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之间有什么牵扯的。”

龙文低着头,又掏出一支烟来。朱怀镜替他点上了烟,说:“龙文兄,你这就是不相信我了。你看不出,我的确是在帮张书记,但同时也是在帮你?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事,其实是在帮你们建立攻守同盟。我无意中就成了你们的同党了。这事与我无干,我何苦呢?说句良心话,乌县好不容易出了张天奇这么一位有前途的领导,我们都得维护。地方上有个人在政界搞上去,也是造福桑梓的事啊!万一这簿子落到办案人员手里,你自己也就脱不了干系了。你想想,我就连自己都牵扯进去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龙文沉默半天,掏出了那个簿子,交给朱怀镜,说:“这簿子我一直锁在家里的。这两天我总是神经兮兮,担心有人会偷走它,就随身带着。朱处长,我这是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了。”

朱怀镜接过簿子,揣进口袋里,神色肃穆起来,说:“好兄弟,你就放心吧。我还得说一句,你肯定会马上面临严峻的考验,你一定要挺住。不说为别人,也为你自己,为你家人。”

龙文仰天长叹,说:“这都是张天奇害的!如今世道,偏偏是这种人得势。好吧,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软下来的。我死也会挺住的。”

朱怀镜感觉有些悲怆意味,却笑道:“好好,从现在起,我俩谁也不说这事了。走走,回家去,只管喝酒。”朱怀镜过去叫了龙文的司机,说:“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冷落了。”司机人老实,只道哪里哪里,领导谈工作嘛。

吃完中饭,龙文就赶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怀镜挂通了张天奇电话:“张书记吗?我怀镜,给你汇报个事。”

“什么汇报?你是市里领导啊,有什么重要指示?”张天奇轻松地开着玩笑。

朱怀镜说:“是这样的,乌县原国税局局长龙文同志,我很了解他。这位同志工作能力很强,前不久被安排到县财委任副主任。我想,这位同志年富力强,正是干工作的时候,应该给他压压重担。你能不能向县委建议一下,让他到县财政局任局长?”

张天奇说:“对对,这个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可以同蒋伟同志说说这事。但最终还得尊重他们县委的意见啊。”

朱怀镜说:“这个自然。张书记,我是随便说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还有别的事吗?”张天奇问。

“没有事了,没有事了。谢谢。”朱怀镜一语双关,却表现得不动声色。电话里说话不安全,两人这么没事似的打了一场哑谜,把要说的事说了,要通报的信息也通报了。

放下电话,朱怀镜掏出那个神秘的簿子,翻开一看,见龙文到底还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钱的时间、地点、双方说了什么话,都一一记录下来了。干脆毁掉它算了,朱怀镜想。他左右看看,见不方便在办公室焚烧,就想去厕所里蹲着,一点点撕碎了,放水冲走。他扯了手纸,去了厕所,选最里面的蹲位蹲下,关了门。他取出簿子,一项一项细看,见每次有十多万的,有五万八万的,多是龙文送到张天奇家里,也有几次送到他办公室。张天奇次次都要求龙文注意方法,别把好事办坏了。龙文总是打包票,说万无一失。待朱怀镜看完全部记录,他便不想毁这簿子了。心想干吗毁了呢?天底下不会有第三个人想到有这么个东西留在他手里的。何不保存着?世界上的事情谁料得准?说不定哪天这玩意儿能派上什么用场也不一定!朱怀镜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一激动,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总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松,痛痛快快地拉了个干净。完事了,回到办公室,将那簿子锁进保险柜里。

晚上,朱怀镜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没有去看她了,心里有时堵得慌。几个月前,玉琴刚接手总经理位置,就碰着市里抓廉政建设,生意冷淡,营业额一天比一天减少。就有人开始说风凉话:女人就是女人,干不了大事。玉琴偏是个要强的,拼着老命想办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大圈。两人原来坚持每天清早去打网球的,现在也不去了。偶尔聚聚,彼此都不能尽兴。朱怀镜看着为玉琴着急,却爱莫能助。还算好,廉政建设风头很快就过去了,龙兴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可是奇怪,两人亲热起来却迟迟找不回原来的感觉。每次,朱怀镜临去之前,都兴冲冲的,想着两人的事,就满脑子形象思维,恨不能马上就见到玉琴。可几乎没有一次叫两人感觉淋漓尽致的。他今天下午本来很兴奋,后来想着张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玉琴,便呆在家里了。这个晚上,朱怀镜通宵没有合眼。窗外落叶沙沙,秋越来越深了。白天他没想那么多,只一心为张天奇帮忙。现在觉得自己那么苦口婆心劝导龙文,差不多只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里,人的思维很夸张,又容易沮丧。想象着这个案子移交司法部门后可能发生的情况,朱怀镜便害怕起来。他盼着天亮,见了太阳,感觉或许会好些吧。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朱怀镜迟迟才起了床,脑袋涨涨地发痛。吃了早饭,不知要做什么。他念着玉琴,却不想去她那里。自己的情绪太坏了,去了两人过不好的。再说玉琴也忙。可这么呆在家里,也憋得慌,还会让香妹起疑心。朱怀镜便找了个借口独自出去了。

一个人走在街上,神色凝重,没有目的。偶尔见了熟人,便马上换上一副笑脸,打个招呼。走着走着,就到了市政协大院外面了。好久没见曾俚了,想干脆进去看看。

政协院子里面也已是秋叶满地,又是休息日,颇有几分冷清。朱怀镜径直上了政协办公楼三楼的荆都民声报社。他原想曾俚一定又窝在房里看书的,却见他呆在办公室里,正伏案写着什么。曾俚见了朱怀镜,忙起身请他坐。“休息日,也忙着写大文章?”朱怀镜问。曾俚摇头说:“哪是什么大文章,几句感想而已。对不起,开水是昨天的,冲不起茶叶,将就着喝杯白开水吧。”曾俚说着就倒了杯白开水递给朱怀镜。两人不怎么拘礼,朱怀镜便拿过曾俚面前的稿子,见曾俚正在写一篇随笔,题目是《谁该忏悔》。他才看了几行,曾俚便叹了声,拿着张报纸,说:“怀镜,我昨天晚上看了这篇文章,感慨万千,夜不能寐。一九六二年,陕西户县三位农民,写了这篇文章,叫《当前形势感怀》。文章不到一万字,但它所表现的理论勇气和爱国之情真叫人感动。他们声明不是报喜,而是报忧,并针对当时的经济困难提出了其实可行的对策。后来我们国家推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消价格双轨制、放开市场等等,文章里都有阐述,甚至还提出了社会主义初期的概念。他们怀着拳拳爱国之心,把这篇文章寄给了当时的公社党委、县委、地委、省委和中央。可是,就是这样一篇文章,却被当局定为大毒草。中国当代思想史上,这也被称作光辉文献,那也被称作光辉文献,我说这篇《当前形势感怀》才真正称得上中国思想史上的光辉文献。历史应该记住这三位农民的名字,他们是杨伟名、贾生财、赵振离。三个人后来受尽迫害,杨伟名还被活活整死了。我由此想起当年为马寅初平反时,一位国家领导人看了有关马寅初的案卷,不由得感慨万千,含着眼泪说,共产党应该起誓,不能再迫害知识分子了。”

朱怀镜接过报纸,看着这篇让曾俚大动感情的《当前形势感怀》。曾俚却仍只顾他自己说话:“这三位农民,杨伟名只读过三年私塾,贾生财不识字,赵振离小学文化。但他们的理论见识应该令当时和现在的一些所谓理论家、思想家汗颜。真正的理论从来都是朴实的,而不是玄而又玄的概念堆积,更不是某种个人意志的膨胀。我甚至认为,目前中国思想界、经济界没有真正的理论家。那么多的当红学者,要么是奏折派,只知看上面的眼色,见上面需要什么理论,他们就抛出什么货色;要么是注经派,尖着耳朵聆听圣旨,然后引经据典把圣旨理论化;要么是牙慧派,仗着懂了几句外语,从国外的理论餐桌上收拾些残汤冷羹,一锅煮了,再热腾腾地端出来。面对这三位农民,历史应该忏悔,现实应当羞愧。”

朱怀镜一边听着曾俚发感慨,一边看完了三位农民在三十多年前写的文章,触动果然很大。但他只是淡然一笑,说:“当时这三位农民没有被立即处决就不错了。”

曾俚惊愕道:“你还说这种话?看了这篇文章你竟无动于衷?可见你久在官场,麻木不仁了。”

朱怀镜说:“不是麻木不仁,我是客观地分析这事。政治服从需要,并不服从理性。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这么一个故事。有个西方国家当年也很专制,却偏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这位作家写了大量不正统的书,惹怒了当局。当局派一位官员去找这位作家交涉,因为这位官员是作家小时候很要好的朋友。这位官员先是直言不讳,指责老朋友的书籍是如何大逆不道,荒谬绝伦,搅乱视听,危害国家,奉劝作家不要再散布这些谬论了。作家愤怒地陈述,说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地符合民意,顺应历史,并且说自己将因这些著述而不朽,遗臭万年的恰恰是现在这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政府!”那位官员便冷冷一笑,说:“老兄,难道世界上的人就只有你聪明?谁不知道你说的句句在理?但现实不需要你的理论。如果你不听劝阻,我们可以让你在历史中不朽,但你得马上从现实中消失。”

曾俚听了,怔怔的,怅然若失,半天才扬首浩叹:“是啊,有位哲人说过,人类理性有两个源头,而社会发展只有一条河床。”

朱怀镜本来是准备出来散散心的,顺道看看曾俚,不料一见面又听他讲这么沉重的话题,真是没劲儿。曾俚的确令人敬佩,却不会让人喜欢。朱怀镜又拿起曾俚的随笔,看了起来。曾俚从三位农民当年的遭遇说开去,借题发挥,文笔很是犀利。文章没有写完。“曾俚,”朱怀镜放下稿子,笑了起来,“你的文章真有些鲁迅风骨哩。”曾俚淡然一笑,谦虚道:“哪里啊,怎么敢同鲁迅先生比?”朱怀镜越发笑了,“你当我是在称赞你?确实,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学习鲁迅先生。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话说说可以,当不得真的。鲁迅先生是真学得的?你别傻了。我……”朱怀镜没说完,手机响了。一接,是方明远打来的:“喂,怀镜,皮市长要去打网球,他指名要你也去。”朱怀镜忙站了起来,问:“在哪里打?你现在在哪里?”方明远回道:“还是去南天体育馆。我在皮市长家楼下,皮市长马上下来。你在哪里?”朱怀镜说:“你们别管我,我自己来就是了。”关了手机,朱怀镜准备告辞,笑着对曾俚说:“老兄,我说你呀,别管那么多的事。你愿意委屈自己呢,写点应景文章,在工资外挣点稿费,把自己日子过好一点。不想委屈自己呢,就躲在家里由着自己的性子写,可别忙着拿出来发表,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吧。我知道你关心国家大事,但是就像你不能真学鲁迅一样,当不得真的。谁真的要你关心国家大事?我们都是小人物,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啊。记住我的话,不会错的。”

朱怀镜把愤怒的曾俚丢在办公室,独自下楼,快步走出大院,拦了辆的士,直奔南天体育馆。也怪,朱怀镜不再疲惫,心情也好多了。进网球馆门时,他在心里同自己打赌,今天要是陈雁不在场,他就是龟儿子。

皮杰的天马娱乐城竣工开业了。朱怀镜和方明远都被邀请参加开业典礼。但皮市长关照两位不要去,免得无端地生出什么话来。他们只好同皮杰解释了。皮杰发了老头子一通牢骚,说过一段专门请二位一次。可司马副市长应皮杰恭请,去了,亲自为娱乐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财贸的市政府领导,参加开业典礼似也在情理之中。这已让皮杰挣足面子了。朱怀镜是过后才知道司马副市长去为娱乐城剪彩的,觉得中间的文章耐人寻味。因为他知道皮市长和司马副市长两人私下里不和睦。依着老百姓,两人若是有意见,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望。可官场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维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马娱乐城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很是兴隆。这里有高级餐厅、保龄球馆、游泳馆、歌舞厅、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种服务一应俱全。

向吉富贪污税款案果然办得滴水不漏。案发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朱怀镜正在天马娱乐城打保龄球,接到龙文的电话,说向吉富已被处决。这时的龙文早已是乌县财政局局长了。按照朱怀镜的嘱咐,龙文在案子未结之前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三个月朱怀镜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总过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随风而逝,再也追不回来。两人却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让对方满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两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维系着感情,不想显得太孩子气了。这同夫妻间碍于家庭观念不想轻率离婚差不多。情人关系到了这一步,也许是不祥之兆吧。方明远隔几天就叫朱怀镜一道陪皮市长打打网球,这会让他获得几个小时的快乐。陈雁是每次都在场的,望着她在球场上轻巧地腾跃,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万变,令人回肠荡气。不过朱怀镜这种时候的愉悦并不完全是因为陈雁。他是这样一种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开心,只要同领导在一起,什么都暂时烟消云散。其实,让他不开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让他担心的却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龙文的电话,却又怕接到他的电话。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龙文也很谨慎,在自己顶过调查难关之后,仍然不敢给朱怀镜打电话。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枪声中倒下了,他才在当天晚上打电话过来。两人在电话里也不像专门说这事儿,而是老朋友聊天,偶尔说到乌县最近的新闻,随便说起向吉富因什么什么罪被处决了。

朱怀镜现在终于知道事情了结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内心莫名其妙地悲凉起来。今晚在一起打保龄球的还有雷拂尘、方明远、玉琴、宋达清、黄达洪,都是皮杰请来的。大家玩得很高兴,却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是强作欢颜。玉琴的不开心还因为龙兴大酒店的生意。龙兴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后本来好起来了,可天马娱乐城一开业,她那里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烟了。如今,荆都的新贵们把上天马玩当成了一种时尚,这儿门前通宵都是车水马龙。每到黄昏,门前的停车场里靓女如云。她们浓妆艳抹,秋波频频,随时就召。这些女郎是荆都的候鸟,哪家夜总会的气候适宜,她们就飞向哪里觅食。偌大一个荆都,也只有天马能够为这些候鸟提供最好的气候。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对手的保龄球馆里消遣,心情可以想见。

打完三局保龄球,皮杰又请大家去唱歌。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哪里有唱歌的心情,就说算了吧,改天再玩。可其他几位先生还余兴未尽,想再玩玩,不让朱怀镜走。玉琴给了朱怀镜一个眼色,意思是她想先告辞了。朱怀镜暗自点头,让她先走。于是,玉琴向皮杰道了感谢,先走了。皮杰便领着几位去了KTV包房。一位小伙子忙跑了过来,像位部门经理。皮杰交代了几句,小伙子就去了。皮杰笑道:“唱歌没有小姐作陪,气氛不对。每人请位小姐。”大家便客气,说不用请,自己玩吧。朱怀镜推辞得最恳切,说:“皮总,我们都是几位好朋友,随便玩玩就是了,请什么小姐?”皮杰便笑道:“怕什么?玉琴又不在这里。”听着这话,朱怀镜脸一下红了。几位便望着朱怀镜笑。皮杰自知失言,便圆场道:“玉琴说有事先走了,我也就不勉强留她。有位女士,大家就玩不尽兴了。”几位正说笑着,经理小伙子领着五位小姐进来了,一个个歪着挺着扭着摇着站在大伙儿面前。皮杰说:“各位随便挑吧。”大伙儿先是客气,说让老总先挑,言语间隐去了皮杰的姓氏。皮杰却摇手谦让,说客人优先。几位便开始挑人。朱怀镜还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动作,他们几位是早已玉人在怀了。皮杰便问朱怀镜:“张老板,你是不是看不上?看不上再去叫。”方明远一手拍着她怀中小姐的脸蛋儿,一手指着朱怀镜笑道:“这位张老板呀,心目中有个模子在那里摆着,眼光高。”说话间皮杰已挑了一位,只剩下一位了,站在那里有些发窘。朱怀镜觉得让小姐难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尔一笑,过来了。朱怀镜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过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头来捡了个别人挑剩下的。这位小姐脸蛋子身段都不错,只是微胖,就被几位先生花中选花比下去了。小姐坐下来,手便放在朱怀镜的手心里,柔声问:“先生唱歌吗?”朱怀镜歌唱得不好,轻易不在外面瞎叫喊的,就说:“小姐唱吧,我欣赏欣赏就行了。”这小姐的手很是酥软,缎子一样,捏着很舒服。这会儿,方明远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心雨》。方明远即兴改了歌词,唱得很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朱怀镜这位小姐挑了那首《真的好想你》,说把这首歌献给身边这位朋友和在座所有朋友。大伙儿便指着朱怀镜开玩笑。这小姐的歌还真的不错,不愧是在场子里混的。小姐唱着唱着,手便越抓越紧,让朱怀镜感动起来。小姐唱完了,博得满堂喝彩。下面就是雷拂尘和小姐唱《康定情歌》。黄达洪和宋达清早带着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见朱怀镜歌也不想唱,就邀他出去跳舞。两人下了楼,正好一曲慢四开始。小姐手往朱怀镜肩上一搭,头便微微弯着,仰视着他,浅浅地笑。朱怀镜也望着她,笑着,却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小姐轻轻说:“先生还有些拘谨,放松些吧。”朱怀镜说:“没有哩,我很高兴。”小姐说:“能让先生高兴就好。我们啊,就怕自己不能让客人高兴。”说话间,小姐又把身子靠近了些,高耸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一曲下来,朱怀镜不想上去唱歌了,干脆在这里跳舞算了。两人就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卡座坐下了。小姐把头半靠在朱怀镜怀里,说:“看得出,先生是位很自珍的人。”朱怀镜不知小姐指的是什么,问:“何以见得?”小姐说:“你对我很尊重。”朱怀镜就着这个话题问:“那么你们希望碰着哪种男人呢?”小姐抬起头,微笑着望着他,再又偎进他的怀里,说:“希望碰上你这样的男人。”朱怀镜便把小姐搂了一下,说:“感谢小姐看得起。”这时,灯光骤然间暗下来了,轻柔的音乐抒情地奏起。小姐拉着朱怀镜进了舞池,整个人儿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朱怀镜感觉着女人酥胸的挤压,脑子里一片空茫。女歌手哀婉地唱着《今晚你把我带走》:

……

这样的夜晚

我不想一个人过

月光如水啊

清风如水

这样的夜晚最令人孤独

……

舞曲很长,女歌手的歌完了,曲子还在进行着。刚才两人都没说话,现在歌声停了,小姐便凑在他耳边说:“今晚你把我带走。”朱怀镜心里一震,想尽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却很不听话,硬硬地挺起来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紧了,下身紧贴着他,轻轻地扭着。朱怀镜装糊涂,只道小姐是在说歌词,便说这歌好听,没有回答她。小姐又说:“先生,我知道你们几位是很尊贵的客人,我们要好好侍候。”朱怀镜问:“这话怎么说?”小姐说:“有人关照过,要让你们开心,你们愿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朱怀镜胸口狂跳起来,却故作镇定:“谢谢你小姐,我很开心。”

曲子完了,两人仍回卡座。有了刚才这番经历,小姐更是没有顾忌了,索性吊着他的脖子,把一条腿搭了过来。朱怀镜的手没处放,只好很自然地搭下来,放在小姐的腿上。小姐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够味的。”朱怀镜哪敢如此放肆,万一熟人见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浑身上下都很够味,岂止你的玉腿。”小姐便把腿放下来,头靠在朱怀镜肩上,笑道:“先生很会奉承女人,只是太谨慎了。先生,按我们规矩,不该打听客人姓名的。我见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过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朱怀镜为难了,便用话搪塞道:“要是有缘,今后还会见面的。我可不可以请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聪明啊,自己不显庐山真面目,却来问我的名字。其实交际场上,逢场作戏,哪有真话?我在场面上见人多了,好坏还是分得出的。男人嘛,只要同他说几句话,多少就知道几成了。”朱怀镜觉得小姐这话有点意思,便问:“那么依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姐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当然是想听真话了。”小姐咯咯一笑,说:“你嘛,想做坏人又做不来,算是个好人吧。”朱怀镜拍拍小姐的手,说:“谢谢小姐看得起。”小姐便伏在他耳边说:“先生,叫我李静,十八子李,安静的静。你就叫我名字吧。叫小姐,太没情调了。”

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里飘来飘去。李静总是在说着绵绵情话,似乎同她跳舞的男人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她相恋已久的情人。朱怀镜早已心猿意马,却在心里交代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线。李静喃喃道:“好想同你过夜。”朱怀镜心早动了,却不想冒这个险。但就此作罢,到底不舍,便想试试这女人深浅,问:“怎么过夜?哪里都不安全。”李静说:“这里有地方。我也可以跟你走。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走。”朱怀镜说:“我很喜欢你,但今晚不方便。你告诉我怎么找你,过几天我打你电话。”李静便说:“好吧,我等会儿给你留个电话。”朱怀镜见李静似乎很真,怕她太失望了,便说了些道歉的话。跳完这曲,朱怀镜说上去看看。

回到包房,却只见雷拂尘同小姐相依相偎地在唱歌。李静拿过手包,取出一张名片,送给朱怀镜。朱怀镜拿过一看,见名片正面只有名字和电话、手机、寻呼机号码,背面印着一句话: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朱怀镜心想这个女人,把这种事情还弄得很情调呀!这时,雷拂尘歌唱完了,同朱怀镜打招呼。朱怀镜请他们二位自便,又同李静说话。他想等皮杰回来,同他打声招呼,先回去了。再呆下去,怕自己守不住。可皮杰半天没有回来。朱怀镜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玉琴打的。他忙接了,说马上回来。李静玩笑道:“你家监察局长叫你?”朱怀镜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后会有期。”雷拂尘站起来,问怎么不再玩一会儿?两人客气几句,握手说了再见。李静陪朱怀镜下楼,直送到门口,情意绵绵,说:“我等你Call我。”

朱怀镜驾着汽车开出一段路,兜了个小圈子,再折回来,开进了龙兴大酒店。他在车上挂了皮杰手机,道了谢。皮杰当然笑他太拘谨了,不敢尽兴玩。朱怀镜也不想显得太老夫子气,只说家里有事。

玉琴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等他。“云里雾里了吧?”玉琴撅着嘴巴佯作生气。朱怀镜拍拍她的脸蛋儿,说:“云里雾里了我还回来?早登仙去了。”

玉琴脱了朱怀镜的衣服,开了水让他去洗澡。朱怀镜躺在浴池里,不禁想起了李静。那女人很肉感,也很会风情,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吧。如此动人的女子就被那几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见他们眼力到底不行。选女人单凭眼观恐怕还是不行,也得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才是。朱怀镜闭着眼睛擦着自己身子,慢慢竟动情起来,心中不免恨恨的。玉琴送睡衣进来了,朱怀镜便朝她张开双手。玉琴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儿,抿着嘴巴笑。朱怀镜便说:“你坏家伙,笑什么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着,慢慢脱了衣服。

这一回两人过得不错。完事之后,玉琴面如桃花,让朱怀镜抱着去了卧室。两人抱在一起静静躺了会儿,玉琴不经意叹了一声。朱怀镜问:“你怎么了?”玉琴说:“没什么。明明是生意上的对手,还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应酬,真是滑稽。”朱怀镜说:“你事业心强,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太认真了。什么叫事业?跟你说,对这个问题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前我们理解的事业是为什么什么奋斗终生。现在呢?唱高调不切实际了,可人们实际起来又太实际了,就是四个字:升官发财。我是在官场上混的,平时说到事业,就觉得很空洞。人们评价你事业成功的标准就是看你当多大的官。可我的确没有把当多大的官看成是什么事业。你呢?生意场上做的,照说事业就是发财了。可你这企业是国家的,同自己发财没有多大关系。再说,如果赚钱就是事业,那么我们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去高谈阔论什么事业?现在你的生意被皮杰争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是你无能。你只要尽自己的力就是了。”玉琴叹道:“话虽这么说,但人活一口气。雷拂尘任总经理,这里生意兴隆,轮到我就生意清淡,我脸面往哪里放?最伤脑筋的是,生意如果不好,员工就会人心惶惶,我在这里过得下去?”朱怀镜笑道:“话说回来,皮杰即使这样,也是同你们公平竞争。做生意,不可能没有竞争的。”玉琴不高兴了,说:“你是说我们竞争不力?你怎么知道就是公平竞争?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你不知道?我们是最先有意向征这块地的,他却用低于我们的价格征了地。这中间公平在哪里?就说现在,整个荆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窝蜂似的往天马去,这中间名堂你猜不出?还会有哪家酒家、宾馆如此大胆?这又哪来的公平竞争?”玉琴的语气是质问式的,让人听着不好受,朱怀镜的情绪也坏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随便说什么,你总要驳得我体无完肤才罢休。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开心。我俩能在一起呆一会儿其实不容易,何必总要说些不高兴的事呢?说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人能够改变的。大势所趋,有什么办法?”玉琴不做声了,不知是委屈还是被说服了。朱怀镜也懒得去理她,躺在那里望天花板。最近两人总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生气。朱怀镜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俗气了,总是为着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同玉琴争执。有时为了劝玉琴,他说的一些话也许并不代表自己的本意,只是顺着她的话,拿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去宽解她。有时同她争起来了,就仅仅只是为了争执了,也就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只要能当炮弹的话都会从他的嘴巴里迸出来。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后打破沉默反过来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怀镜便会在心里自责,暗自发誓今后再不同她赌气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过身去,半天都不说话。朱怀镜有些不忍了,扳过玉琴。玉琴浑身软沓沓的,滚了过来,眼睛却闭着。她瘦了,眼眶陷了进去。朱怀镜心疼起来,搂起玉琴,说:“好了,我俩再不争这些空话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办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气了,叹了口气,往朱怀镜怀里拱了拱,抱着他睡了。

朱怀镜也感到很累,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却猛然想起龙文打来的电话,不由得一惊,醒了。内心感慨一会儿,就想这事只能这样了,别管那么多,睡吧。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今晚这同一张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僵尸,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销魂;身为乌县财政局长的龙文也许正放心落意睡着大觉,朱怀镜从电话里听得出他暗自庆幸自己过了关;张天奇呢?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朱怀镜清早去办公室没多久,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儿子卜知非打来电话,说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怀镜闻讯大惊。卜知非拜托他转告李明溪。朱怀镜答应了,说了些安慰话。接完电话,朱怀镜坐在办公桌前,好久不知要做什么。卜老身体那么健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明溪接到朱怀镜的电话,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是真的吗?”这话本来问得好笑,朱怀镜却笑不起来,说:“谁同你开这种玩笑?这样吧,你写副挽联吧,落我俩的名字。我再按荆都规矩买些礼品。我中午下了班再来接你。”

十点多钟,柳秘书长打电话来,请朱怀镜去一下。朱怀镜忙放下手头的事,去了柳秘书长办公室。柳秘书长起身同他握了手,很是热情。朱怀镜不知柳秘书长有何事交代,就笑着问:“秘书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柳秘书长笑了笑,不马上答话,过去掩了一下门,请朱怀镜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这才说:“今天没有指示,专门同你扯扯。怀镜,你的工作不错,各方面素质都很好,组织上是很满意的。我同皮市长经常说到你,皮市长也同意我的看法。办公厅最终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朱怀镜不知今天柳秘书长到底要说些什么,很想听他马上点题,别再山重水复了。可柳秘书长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对朱怀镜的评价,尽是些表扬的话。朱怀镜不能总听着这些话不吭声,这样显得太不谦虚了。可柳秘书长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很难让人插上嘴。朱怀镜明知柳秘书长不抽烟,却给柳秘书长递烟。他便趁柳秘书长摇手说不抽不抽的空儿,谦虚了几句:“感谢柳秘书长的教育和栽培。我做的每一件工作,都是因为有领导支持,有领导撑腰。说句心里话,在您手下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累是累了些,但累得心情舒畅。有您这样的领导,是我们干部的福气。”

柳秘书长摆摆手,笑道:“哪里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关心人,肯用人。干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

朱怀镜听出些味儿来了,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快。便想,也许柳秘书长是想同他谈谈别人的提拔吧,便说:“是啊,柳秘书长在用干部上是很有口碑的。同志们都说您识才、惜才、爱才、重才。干部的成长在于培养啊。”

柳秘书长有了刚才这番烘云托月,这会儿就把文章结穴了,说:“怀镜,按说,你任正处级实职时间不长,应缓一步。但厅党组认为,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干部,不妨破格。我们考虑,给你压点担子,提你任个副厅级研究员。我已把党组的初步意见向皮市长汇报了,皮市长表示同意。”

朱怀镜胸口怦怦地跳了起来。运气这么好,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却也不怎么窘。心想自己在柳秘书长面前,脸要红就红一回吧,反倒显得敦厚质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幼稚就幼稚一点吧,倒可爱些。柳秘书长说清了组织意图,就端起了茶杯,注视着朱怀镜。这个时候,柳秘书长把对话空隙主动留出来了。朱怀镜这就得马上表态了,便红着脸,语气却还平和,说:“感谢柳秘书长。我自知努力不够,还有很多不足,却让领导这么器重,真有些诚惶诚恐。”

柳秘书长说:“我这是先同你透个风,不算正式找你谈话。我们厅里用干部,这些年一直坚持走民主路线,先由干部推荐。这个你是知道的。”

这个程序朱怀镜当然知道。从科级干部中提处级干部,就先在相应处室全体干部中投票进行民意测验;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干部,民意测验就在各处负责人中间进行。看上去够民主的,其实中间文章不少,大家心里都清楚。科级干部提处级,民意测验纯粹是走过场,领导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投票情况一般还是会认真对待。毕竟处级干部没有科级干部那么好对付。但不论提哪级干部,有关领导都会很有方法地透些风出去,甚至做些说服工作,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服从组织意图。朱怀镜对投票没有多大把握。他任正处级时间短了,这么快就提拔他,别人肯定有看法。朱怀镜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之后,又说:“柳秘书长,您做领导的了解我,但各处的负责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平时只是埋头工作,不太注意和外处室的同志联络。所以还得请柳秘书长做些工作才是,不然我估计我的票数肯定不会太多。”

柳秘书长点头说:“我会找同志们个别扯扯的。我说,你上了,你认为处里谁出任处长合适些?”

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问这个问题。他琢磨着柳秘书长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图,却实在猜不出,便谨慎地说:“要是从内部产生的话,我个人意见,邓才刚同志比较合适。这个同志工作能力不错,事业心也还不错……”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眉头皱起来了,就换了口风,“这个同志要说不足,就是统筹协调能力可能差了些。布置他一项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个什么新点子,或者通盘考虑处里工作,就有些顾不上了。”

柳秘书长含蓄地一笑,说:“怀镜,你小看他的了,邓才刚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气,嫉恶如仇。”

朱怀镜听了这话,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柳秘书长真的很赏识邓才刚。但他马上从柳秘书长嘴角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讥讽,便后悔自己为邓才刚说话了。柳秘书长已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同他说起别的事了。

从柳秘书长那里回来,朱怀镜心情仍没能平静。邓才刚过来,向朱怀镜汇报《财政论坛》一书的发行情况。朱怀镜组织的领导干部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研究征文活动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论文都在《荆都日报》上发表了,还组织评委评了奖,上上下下的领导同志皆大欢喜。过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财政论坛》是请示皮市长定下的,并由皮市长题写了书名。再加上皮市长亲自作了序,这书的发行自然方便了。这些具体工作都是邓才刚抓的,现在发行工作已结束。一算账,包括发行收入、财政拨的活动经费、企业赞助,赚的不算很多,但年终发奖金是不愁了。朱怀镜和颜悦色,直道老邓辛苦了,内心却很同情这位可怜人。朱怀镜一直不明白,领导为什么对邓才刚如此不欣赏。在他看来,不管论德论才,邓才刚都是应该重用的好干部,却硬是把他放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压着。也许他的时运还没到吧。朱怀镜想想自己前几年,不也是这般要死不活的吗?

中午,朱怀镜去机关食堂买了份盒饭,匆匆吃了,开车出来,去商场买了一床水鸟被用做祭礼。然后赶去美术学院接李明溪。爬上楼去,见李明溪的房门敞开着,很是意外。一进门,不及看见李明溪,先见地上一副挽联:

惯看丹青知黑白

永入苍茫无炎凉

——朱怀镜李明溪敬挽

朱怀镜微微点头,暗自佩服李明溪。上联单看字面,已很贴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语双关,道出卜老的人格风范。下联写卜老仙归却不显凄婉,也正合卜老的放达散淡。朱怀镜文才平平,却因同李明溪、卜未之他们混久了,也看了些吟诗作对的杂书。他终究很少雅兴,却对平仄之类摸了个大概。他看李明溪作的挽联,意思都很好,平仄似有毛病。“入”字是个仄声字,这里要用平声才对。“茫”和“无”两个字是平声,这地方都应是仄声。他也不说出来,只是点头称赞。朱怀镜看罢挽联,抬头搜寻一圈,才发现李明溪蹲在一个角落的书柜边,正望着他,怯生生的像见了陌生人。屋子里依然是乱七八糟,似乎还散发着某种怪味。“明溪你没事吧?”朱怀镜问。

李明溪也不搭腔,磨磨蹭蹭站了起来,问:“就走?”也没等朱怀镜答话,他便小心地叠起了挽联,出门了。朱怀镜替他关上门,跟在后面下楼。上了汽车,李明溪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朱怀镜想听他是不是有什么高论,却听不到下文了。此时此刻,李明溪的脑子里说不定满是些关于生命的哲思妙悟,而且必定怪诞而深刻。他没有说出来,朱怀镜只是侧过脸,望望他那陷进眼眶子里的略显浑浊的眼珠子,似乎就闻到一股哲学味。

离卜老的家门口还有几个铺面,远远地就听到哀婉的唢呐声了。办佛事道场吹唢呐,实在是先人们很智慧的发明。佛事道场的唢呐本不讲究成曲成调,只是套着锣鼓木鱼,悠悠扬扬地伴上一两声,便天生地凄切,催人泪下。朱怀镜感觉鼻腔里酸酸的一阵发痒,不禁欷歔起来。

孝男孝女们见朱怀镜和李明溪二人前来吊唁,齐刷刷跪下,大声悲号,哭声震天。哭声让唢呐声一和,更是悲怆了。朱怀镜眼帘涩涩的,很快就湿润了。他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们,请他们节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被拉起来之后,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谢。朱怀镜便猜想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他俩从未正面打过交道。李明溪送上挽联,朱怀镜送上祭礼。看热闹的邻居凑上来看看挽联,并不明白挽联的意思,都说这字写得漂亮。那位果然是卜知非,他看了挽联,便知来的是父亲生前要好的两位忘年之交,就自我介绍了,再次感谢。请两位到一旁坐下喝茶。

灵堂是在雅致堂前面临街搭起的一个棚子。荆都寻常人家老了人,都是这样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做灵堂,这似乎也成一种风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业了。灵堂正面大书“当大事”三字,两旁挽联写的是:

仙翁御风西去

荆水无语东流

卜知非见朱怀镜和李明溪在看上面挽联,忙说:“这是我自己凑的两句,不好。两位先生送的挽联才合父亲平生志行,我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挽联换上。”朱怀镜见李明溪不做声,就说:“换倒不必,挂在旁边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气,叫人过来,将原来的挽联取下来挂在一边,把李明溪写的挽联挂在灵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说说话,无非是些安慰话。孝女们在一旁哭号,是荆都传统的哭丧调儿,说尽了卜老平日里的好处。那位年纪稍长的妇人,想必是卜知非的夫人,哭得最里手,居然句句押韵:“……老爹爹啊(是)老爹爹,您(是)十五六岁(是)出家门啊,一个包袱(是)一个人,学徒您(是)去了北京城。辛辛苦苦(是)一个月啊,光洋啊(是)两块半,牙齿缝缝您(是)省饭菜。好不容易您(是)学了艺啊,老少一家您(是)不容易,年年月月您(是)不歇气。到老您(是)还要受一难啊,斗您批您(是)台上站,说您想(是)把天来变。男男女女(是)都不孝啊,劳您(是)还把艺来教,好让子孙(是)莫把饭来要。大放有心(是)您老走啊,家业自有(是)人来守,守着烂铺(是)月月有啊……”听着这哭号,卜知非也不避着客人,眼睛一红,哽咽起来,说:“我这老婆,嫁到我家快四十年了,糟糠之妻,知道父亲创业艰难。”朱怀镜也很受感动,叹息几声。荆都妇人哭丧,朱怀镜头一次听见,觉得很有风味。句中“是”是语气词,相当于民歌里的“哪个”或“哟”。更有意思的是在荆都土话中居然残存着古代语法,卜知非夫人哭的“大放有心”的“有”还是上古时候的语中助词。

李明溪始终不怎么说话,总是望着卜老的遗像。朱怀镜见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做贵宾了,就觉得老是坐在这里不方便,给人家添麻烦,便问:“老卜,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这本是要告辞了说的客气话,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帮忙。他很无奈地摇摇头,说:“朱先生……啊啊朱处长,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殡仪馆,尽是麻烦。我们不在他们那里设灵堂,只是佛事道场完了之后送去火化,他们却硬是要我们租灵堂。其实也无所谓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钱。我想实在谈不下来,就出个小灵堂的租金算了。可他们不让,硬要我租大灵堂。我记得我母亲去世那年,那会儿管得紧,不准在自己家里设灵堂,一律要在殡仪馆办丧事。我们因为亲戚朋友多,想租个大灵堂,他们觉得我们好笑,说是大灵堂要相当级别的领导才能用。现在倒好,也不讲领导不领导了,只要能捞钱,他们巴不得把整个殡仪馆都租出去。光是这租金还好说,还有更不讲理的。我母亲也葬在殡仪馆的公墓里,我们想把父亲同母亲合葬,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想自己请人施工,他们说这也不行,得交两万多块钱,由他们负责施工。其实我们自己施工,花一两千块钱就行了。另外还得在他们那里租花圈、买小白花。全按殡仪馆说的办,包括老人化妆费、火化费等,得花五六万。这还不包括墓地征用费,因为这是合葬,不用新征地。若重新征地,不花八万十万下不来。这些都是他们明文规定要收的,还不包括给工作人员打点。不打点不行,关系弄僵了,他们不马上给你火化,说得排队,有意跟你拖时间,那就还得收遗体停放租金,每天又是多少多少。朱处长,在荆都,一般老百姓莫说活,死都死不起了。说实在的,花几万块钱我们也不是花不起,只是这事想着气不顺。实在谈不好,我只好违背父亲意愿,把他拖到乡下,花钱买块风水宝地,土葬了。反正土葬是老人们求之不得的事。”

朱怀镜很是气愤。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给卜知非帮忙。他还未开言,卜知非又说:“那些人态度才叫恶劣,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人。他们说,你这钱硬是要交的,这是钉子钉了的。我就想了缓兵之计,回来想想办法。临走他们说你就是让皮德求来说情也是没用的,他到时候也得送到这里来。你听这话难不难听?”

朱怀镜哼了声,说:“这些人,真是无赖!老卜你别急。我想想办法。”这时,有人过来请朱怀镜和李明溪去吃饭。原来按荆都风俗,家有丧事,便开流水席。来吊唁的,送上祭礼,登记了,就去吃顿饭。卜家的流水席开在自家后院里。朱怀镜说吃过饭了,谢谢了。却想着李明溪一定还没有吃中饭,就说:“明溪,你没吃饭吧?你去吃吧,我在这里同老卜说说话,等你。”李明溪也不客气,随人进去了。卜知非望着李明溪的背影说:“这位李先生我父亲也经常讲起,是个才子。”朱怀镜笑笑,说是的是的。他猛然想起殡仪馆那片也是宋达清他们局里的管区,说不定他有办法,就试着挂了电话,细说了情况。宋达清说:“殡仪馆我还真的从来没有打过交道。那一片属我们月塘派出所管,我联系一下,让他们马上去办一下。”朱怀镜说:“那就先谢谢你了。我等你电话啊。”

“真是没想到,卜老身体那么健朗,”朱怀镜叹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卜知非掩泪道:“你不知道啊,父亲一辈子吃尽苦头,可他性子随和,乐观开朗,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想不到最后还是抱恨而去。”

朱怀镜不明就里,问:“卜老还有什么大愿未了?”

卜非知说:“你不知道,我老父亲早年接过人家一幅古画来修补,后来就一直没见那人来取。时间一晃就四十多年了,父亲一直替人家保存着那幅画。那是清代石涛的一幅画,叫《高山冷月图》。据父亲说,这是石涛的一幅佚画,很珍贵。老人家说这是人家的东西,绝不可以据为己有。父亲只把这画给我看过,全家上下再没有别人知道家里有这东西。不曾想,一个礼拜前,这幅画突然不见了。父亲当天就卧床不起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这画,这画就丢得奇怪了。父亲在床上病恹恹的,什么东西都不肯吃,睡了七天,就闭眼去了。父亲也没别的话同我说,只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人生在世,知是易,知非难啊!想我父亲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自有他对人生的看法。可惜我天生愚鲁,慧心不够,很让父亲失望。”

听说卜老因失画而终,朱怀镜脑子里一震,脸不由得红了。似乎是他偷了人家的东西。卜知非说再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东西,他就不好说他见过这画了。幸好李明溪不在场,要不然他肯定会说见过那画,那倒无端地惹出是非了。这事就有些玄妙了。朱怀镜问:“家里还丢了别的东西吗?”卜知非摇摇头说:“别的东西没丢。家里没放现金,家具器物没有人要的。如今连贼都不同以前了,偷就得偷现金。”

两人正说着话,朱怀镜电话响了,原来是宋达清打来的,说事情摆平了,让卜家去个人,下午到月塘派出所找周所长,周所长陪他一道去殡仪馆办手续,保证没问题了。朱怀镜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搞定了,真佩服宋达清办事的能耐,说了感谢。卜知非听说事情真的办妥了,自是高兴,脸上有了笑容。可毕竟这不是笑的时候,马上就平静了脸,说着很恳切的感谢话。朱怀镜事后知道,月塘派出所周所长接到宋达清的电话,不敢怠慢,马上开着车亲自去殡仪馆交涉。殡仪馆起初也是强硬,周所长就说好办,马上要看殡仪馆临时用工的暂住证。殡仪馆的脏活累活尽是雇的农民工做,共有好几十,哪里办过暂住证?周所长也不恼,笑着请他们下午马上去派出所办暂住证。同时每个没办暂住证的临时工罚款五千块。月塘那一带人都知道,碰上周所长办事,不怕他瞪眼,就怕他发笑。周所长这一笑,殡仪馆领导马上出面了,连说对不起。事情就好说了,他们答应只收卜老家的火化费,而且随到随烧。这是后来朱怀镜同宋达清吃饭,在酒桌上偶尔听说这事的。听罢办事经过,朱怀镜直摇头,说这真是黑吃黑啊。宋达清笑着纠正,说是红吃黑。在场的人就凑热闹,说要说红都是红,殡仪馆和公安都是政府管的。

李明溪揩着嘴巴出来了,朱怀镜就说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上班,告辞了。卜知非起身再次同二位握手,谢谢谢谢,拱手不迭。

在车上,朱怀镜问李明溪:“你知道卜老是怎么死的吗?”

李明溪像是听不懂这话,张嘴鼓眼的,反问:“死了就是死了,还怎么死的?”

朱怀镜白他一眼,说:“卜老藏的那幅石涛《高山冷月图》丢了,不吃不喝,睡了几天就去了。”

“画?”李明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个字,不做声了。

送走李明溪,朱怀镜仍回办公室。总想着卜老临终说的知是易,知非难,不胜感叹。朱怀镜想自己身在官场,多是让你知是,而用不着你知非。久而久之,大凡官场中人,平生就只知道聆听指示,点头称是了。卜老一生,虽是平头百姓,却最懂天地间的大道理。

快下班的时候,卜知非来电话,说殡仪馆的事联系好了,非常感谢。朱怀镜自是客气,说不必言谢。这时他还不知道月塘派出所是怎么办好事情的,只是暗自感慨,心想难怪很多领导同志都喜欢同公安人员交朋友。放下电话,他正提着公文包要走,方明远进了他的办公室,开玩笑说:“怎么,急着回去帮老婆做饭?”

朱怀镜便放下公文包,说:“哪里哪里。有什么指示?请坐请坐。”

方明远说:“这几天皮市长很忙,我随他东奔西走,想见你都没时间。没事,只想同你扯扯白话。”

朱怀镜便递烟,心想方明远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远神秘一笑,说:“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贺你啊!”

朱怀镜摇头笑道:“谢谢方兄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携啊。”

方明远摆手道:“哪里啊,你要谢就得谢皮市长。皮市长对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听他同柳秘书长多次说到你提拔的事。当时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讲。”

朱怀镜听得出,方明远明着是为皮市长卖人情,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表功。他指着方明远笑道:“原来方兄对我也留一手啊!”

“哪敢?”方明远话锋一转,“今后朱兄就是我的领导了,得你多多栽培我才是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明白方明远心里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说。兄弟二人,如今朱怀镜要升了,他自己虽是皮市长秘书,却仍是副处级。也许说不上嫉妒,但心里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怀镜自己清楚,他的时来运转,的确是因为皮市长的看重,而这一切都同方明远有很大关系。他不便明着安慰方明远,这样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说:“我两兄弟就别说客气话了。我知道你的后劲比我足,你才是可为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强混个厅局级,没大出息的。”

方明远却叹了声,说:“唉,官场凶险,这官当也好,不当也好。跟你说个绝密,财政局的班子,这回只怕要一窝端了。”

“为什么?我倒是一点风都没听见。”

方明远说:“财政局的投资公司,出了大事。投资公司的经理昨天已被收审了,据说所有局领导都会牵进去。”

“经济问题?”朱怀镜问。

方明远说:“还能有什么问题?现在的事,不是经济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只要出了经济问题,什么生活作风问题、以权谋私问题、渎职问题等等才会连着出来。经济问题没出来,一切问题都掩盖着,身边有女人那是人家有本事。”

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如今听谁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财政局的蓝局长资格很老,在市里领导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动他?便说:“我同蓝局长工作联系多,知道他关系很硬。他同司马市长在一起,简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长也不错。”

方明远笑道:“他同皮市长只是工作关系,同司马倒是私交不错。”

朱怀镜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却不便点破。最近常听到有人议论皮市长同司马副市长私下不和,看来这案子一定有更深层的背景了。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旁敲侧击:“皮市长对这案子态度如何?”

方明远说:“皮市长态度坚决,说要一查到底。”

朱怀镜暗自揣度,皮市长说的一查到底的底,大概就是司马副市长了。两人因了这个话题感叹了一阵子,各自回家了。本来就没什么事,方明远是专门来扯谈的。但朱怀镜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为财政局的案子,而是猜测着方明远的心思。

回到家里,见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见香妹。去厨房一看,冷锅冷灶。再去卧室,却见香妹和衣睡在床上。朱怀镜一惊,怕是香妹病了,忙问:“香妹你怎么了?”摇了摇,香妹眼睛却闭着。他越发害怕了,去摸香妹的脸,看烫不烫。没曾想香妹一把扒开他的手,身子往里面背过去了。朱怀镜就知道香妹一定是为着什么事生气了,就说:“干什么呀?你说话呀?”他问了好一会儿为什么,香妹才呜呜哭了起来。朱怀镜更是慌了手脚,心想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让她知道了。其实他早就料到,这事迟早香妹会知道的,也不太紧张,坐在床边等死,只是脑子里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你天天说忙,说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归,由你整夜整夜地在外面混。我还心疼你,说你太忙了,叫你注意身体。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玩起……玩起妓女来了。我说都说不出口!”

朱怀镜听得两耳嗡的一响,说:“你乱说什么?谁玩妓女了?我朱怀镜在外面交往的女人都是妓女?你说话得干净些!”

“你做都做了,还说我说得不干净!”香妹说着,一下子坐了起来,指着床头柜,“你自己看看,这是你带回来的!”

朱怀镜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名片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在天马娱乐中心玩的时候,那位李静小姐留的。当时他随意往衣兜里一塞,没有在意,事后也没想到拿出来丢了,却让香妹洗衣服时发现了。他想惹祸的就是名片后背印的两行字: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知道香妹并没有发现他同玉琴的事,稍稍放心些了。但这名片的事也不好怎么解释。看着这两行字,人家还真会以为他同那女人有过怎么样一个夜晚了哩。朱怀镜沉默一会儿,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这张名片,自然是有来历的,但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也不想具体解释什么,信不信由你。”香妹听他语气这么强硬不免又伤心起来,仍旧躺了下去。朱怀镜不再多说,去厨房下面条。面条做好了,拉儿子起来吃,给香妹端了一碗到床边去。香妹却仍不起床,向隅而泣。朱怀镜咝咝咝咝吃完了面条,想起自己毕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在桑拿房里做过那事,自觉愧疚,心里有些不忍了。又去卧室劝香妹。他一次一次地把香妹身子扳过来,香妹一次一次犟着翻过去。重复了好多次,香妹再拗不过了,不再动弹,却伏在男人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朱怀镜清楚,只要香妹愿意伏在他怀里哭了,和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抚摸着女人的背,说着解释和宽慰的话,只是没有具体说出名片是怎么回事。他想要是说穿了,就把男人们平时在外面取乐的法子和盘托出了,事情就更麻烦了。哪个女人放心自己男人晚上同别的女人相拥相抱地在娱乐场里混?她们深信一个道理: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如今的男人多半都是狗熊呢。慢慢地,香妹由呜呜地哭,变成了无声地抽泣,最后就是静静地躺在男人怀里了。面条早成糊糊了,朱怀镜说:“我去重新给你下一碗?”香妹抬起头,撅起嘴巴说:“我买了牛肉,本想今晚炒着吃的。我要吃你做的牛肉面。”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好好,我马上做去,正宗红烧牛肉面!”他知道香妹这会儿已是在他面前撒娇了。她最喜欢吃他亲手做的红烧牛肉面。

朱怀镜下厨房做牛肉面时,香妹已起床为儿子倒水洗脸去了。儿子洗漱完了,自己去房里做作业。红烧牛肉面一会儿就做好了。等香妹吃完面条,脸早烫得发红,再也不生气了。朱怀镜今天表现特好,不让香妹再进厨房,一个人洗了碗,还倒水让香妹洗脸。两人洗漱完毕,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说话。香妹温柔地靠在朱怀镜怀里,抚摸着他,略带羞涩地说:“我今晚好想要。”朱怀镜也就搂起香妹,说:“我俩今晚好好做一次,争取满分。”香妹就说:“破电视没什么看的,我想休息了。”朱怀镜就过去交代儿子做了作业自己睡了,抱着香妹去了房间。

今晚,两人就像刚经历过一场鏖战的战士,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最需要爱的抚慰。配合是少有的和谐,香妹的情绪一次一次冲向高潮,如痴如醉。两人心情愉悦,说了好多话,直到夜深了,才沉沉睡去。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香妹接了,递给朱怀镜,说是个男的找你。朱怀镜想是谁发疯了这么晚来电话。拿过电话一接,见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个疯子,口上却不好说。“明溪呀?什么大事?”朱怀镜问。

李明溪说:“怀镜,你赶快来一下。”

“现在几点了?天快亮了哩。”朱怀镜感觉眼睛特别涩。

李明溪声音有些发抖:“怀镜,我……我好害怕……”电话突然断了,传来嘟嘟声。联想起李明溪发抖的声音,这电话的嘟嘟声就显得很恐怖。朱怀镜放下电话,怔怔地望着香妹。香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张大眼睛望着他。朱怀镜说:“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香妹问:“什么事?”朱怀镜想了想,说:“事情也许没什么,也许是他疯病犯了。”“怎么?李明溪什么时候疯了?”香妹知道李明溪,可从来没听说他疯过。朱怀镜一边穿衣一边说:“疯还没疯,我想他离疯没多远了。他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让人看着可怕。有什么办法呢?他在荆都举目无亲,就我这一个朋友。”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了。他下楼去车库开了自己的车,直奔美院。这时街上车辆稀少,车开得快,三十分钟就到了。他飞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楼,敲门喊道:“明溪,我是怀镜。明溪,我是怀镜。”一会儿,门开了,却没有开灯,里面黑洞洞地吓人。朱怀镜摸着门框边的开关,开了灯,只见屋子中央堆着一堆卷轴,却不见李明溪。“明溪!明溪!”朱怀镜叫了好几声,李明溪才从门后背慢慢拱了出来。他穿得单薄,双手抱肩,浑身发抖。

“出什么事了?”朱怀镜关上门,问。

李明溪没答话,指着地上的卷轴,说:“这些画,你拿去,替我保管。”

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问:“为什么?好好的要把画让我保管?”

“我怕。”李明溪眼睛四处一睃,“老是有人想从窗子上爬进来。”

朱怀镜过去看了看窗子,说:“不可能呀!有贼的话他从门上进来不还方便些?窗子他怎么进来?”他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疯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呆滞地望着某个地方不回神。不时说出一两句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话。朱怀镜拿不准这人到底怎么了。他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会儿,快凌晨五点了,说了些安慰话,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怜的样子,说:“把这些画带走吧。”朱怀镜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应代他保管这些画。他来回搂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卷轴搬到车上。李明溪也不帮忙,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两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怀镜进进出出。

朱怀镜回来的路上,把车开得很慢,心情有些灰。李明溪也许是个天才,却真的是个疯子。他不了解这个世界,世界上也没有人了解他。自己作为李明溪的朋友,却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这么久以来,不知李明溪成日里独自生活在怎样的精神世界里。也许,在他那个独特的世界,充满着凄风苦雨、掠地惊雷。李明溪的眼神总在朱怀镜面前晃来晃去,几乎让他发生错觉。那双眼睛那么迷茫无助,有时又那么恐怖怕人。朱怀镜想让自己别再去想那双眼睛,可那双眼睛就像充满着魔力,让他挥之不去。朱怀镜无可逃避地琢磨着那双眼睛,感觉那双眼睛就像两面神奇的魔镜,把这大千世界全都幻化成阴曹地府,狰狞可怖。

过后几天,朱怀镜常打李明溪的电话,总没有人接。他真担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脱不了身,晚上又有应酬。直到星期六,朱怀镜才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一个人甚至怕去那里了。两人赶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门,不见有人回应。过会儿来了一位老师模样的男人,奇怪地问:“你们找谁?”听说是找李明溪,那人越发奇怪了,问:“你们是他什么人?他疯了,送进疯人院了,你们不知道?”

“啊?”朱怀镜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吃惊不小。玉琴脸都吓青了,嘴巴张得天大。

朱怀镜很客气地对那人说:“我俩是李明溪的朋友,我是市政府的。我想见见你们学院领导,请问怎么找?”

那人说:“休息日,他们不在办公室,不好找。这样吧,你下楼往右走,过去五百米左右靠左手有栋宿舍,外面爬满了爬山虎。院长住在那里,你问问就知道了。”

朱怀镜谢了那人,又问:“请问你们院长贵姓?”

那人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望望朱怀镜,才一字一顿地说:“院长叫汪一洲!”那人说完转身走了。朱怀镜这才明白那人刚才眼神的意思是觉得他太没见识,连汪一洲都不知道。汪一洲在荆都可谓是大名鼎鼎,著名金石家、画家。朱怀镜当然知道汪一洲,只是在他的心目中,文化界的名流同世俗的官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从来没有把汪一洲同什么院长联系在一起。上次同李明溪一道举办画展的就有汪一洲,朱怀镜看那汪一洲不过就是对李明溪心存嫉妒的一位老画家而已。

朱怀镜同玉琴很快就找到了汪一洲的宿舍,按了门铃。门是双层的,铁门里面是木门。木门开了一条缝,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隔着铁门探出半个脑袋打量,问:“请问找谁?”朱怀镜很礼貌地说:“请问你是汪院长吗?”老者没有答话,只问:“请问你两位是谁?有什么事?”朱怀镜说:“我们是李明溪的朋友,想了解一下李明溪的情况。”老者不太情愿,说:“今天……这样吧,你两位去找一下楼下的周副院长好吗?”朱怀镜只好掏出名片递过去,说:“我们只想耽搁你几分钟,大概了解一下就行了。”老者眯着眼睛看了名片,脸色就客气些了,开了门,请两位进去坐。

“我是汪一洲。”汪一洲招呼两位坐下,要去倒茶。朱怀镜说不用倒茶了,不要客气,坐坐就走。汪一洲仍倒了茶,放在两人前面的茶几上,说:“李明溪是个怪人。我没想到他还有朋友,还是市政府的朋友。”

朱怀镜问:“我去了他的宿舍,有位老师说他疯了,是真的吗?”

汪一洲摇摇头,叹了一声,说:“是真的。我们前天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李明溪这人平时就太怪僻了,从不与人交往,把自己幽闭起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又固执,听不得任何人的意见。又傲慢,同事们他谁都瞧不起,总是抬着头来来去去。同事们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活状态,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庭状况。他特别是最近几个月,整个人就像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又不知道早晚,不知道冷热,不知饥渴。每次上课都要学生去叫他,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课。这几天状态更糟了,日里夜里不停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有人专门观察过他,说他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总像怕人跟踪似的,缩头缩脑,走几步一回头,贼虚虚的。有些女生见了他都怕,躲都躲不及。我在这以前找他谈过几次,想开导他。但都是我一个人说,他望都不望我。朱处长,我有责任啊,政治思想工作没做好。”

“哪里啊,汪院长不必这样,他要害疯病,别人再开导也是没有用的。”朱怀镜觉得好笑,心想一个人要疯了,同思想政治工作有什么关系?真是不论怎么有慧心的人,一沾官气,说话就牛头不对马嘴了。朱怀镜自己是官场中人,这些话听官场人说说倒还顺耳,出自一位画家之口就有些不是味道了。“真没想到他会疯。我平时只知道他这人怪,与众不同,没想到会这样。前不久,雅致堂的卜未之老先生过世,我同李明溪一道去了,他还写了副很不错的挽联哩。”

汪一洲笑道:“李明溪同卜未之也熟?那也是个老疯子。他一个裱画的,不过就是个匠人,却对画坛指手画脚,任意臧否。”

朱怀镜听着很是尴尬,笑道:“画我不懂,没有发言权。”他同汪一洲说了这一会儿话,心里就不太喜欢这人,不想多坐了。汪一洲却还有说话的意思,道:“朱处长,高校日子不好过啊,经费紧张,教师的医药费都保证不了。像李明溪这样,一人住院,要用掉好些人的医药费指标。我这院长不好当啊。”朱怀镜知道麻烦来了,说:“你这学院是中央财政负担的,市里顾不过来啊。”汪一洲却笑道:“也希望市政府关心关心啊。”朱怀镜怕这人难缠,就直说了:“汪院长,你可以向市政府打报告。我可以帮你递递报告,这个倒可以做得到。”汪一洲忙拱手表示感谢。朱怀镜先站了起来,免得再自找麻烦,然后说:“打搅汪院长了。我们现在就去精神病医院看望一下李明溪。我这朋友在荆都无亲无故,还望你多多关心啊。”汪一洲点头说:“自然自然,这也是我的责任啊。”

两人上了车,玉琴说:“这位汪院长说话好不中听。还是个见人缠,头次见面,他就开口问你要钱了。”玉琴忍不住一笑,“他哪里知道,这位朱大处长身上除了皮和肉,就只有骨头了,哪有钱给他?”朱怀镜自嘲道:“是啊,市政府一个小小处长,有什么权?兵头将尾。不过,这汪一洲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向我汇报。有些人是汇报有瘾,见了政府的人就要汇报几句。正是俗话说的,见了庙门就磕头。”

到了精神病医院,简单办了探视手续,两人随医务人员去了病房。朱怀镜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医院,见这里的病房几乎同牢房差不多,铁门铁窗,寒气森森。这间病房里有六张病床,床上的病人或坐或躺,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如见不祥,抖抖索索,有的竟钻进被子里去了。病人都穿着白底蓝条号衣,朱怀镜看得眼花,一时看不清李明溪是哪一位。医生指一下最里面背朝里躺着的那位。朱怀镜问可不可以进去。医生说行,但得让他陪着。玉琴望着朱怀镜,有些害怕的样子。朱怀镜说没关系的,有医生在一起,这些人不会胡闹的。于是医生走前面,朱怀镜同玉琴紧随其后。玉琴到底有些紧张,死死抓着朱怀镜的手。

“明溪,明溪……”朱怀镜叫道,李明溪却纹丝不动。朱怀镜便伸手将李明溪的身子扳了过来,“明溪,我是怀镜呀!我看你来了。”

李明溪目光痴呆,不知道望人,只死瞪着天花板。朱怀镜拉起李明溪的手摇了摇,伏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明溪,明溪,我是怀镜,朱怀镜,你的朋友。你没事的,你好好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怀镜?”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怀镜?快帮帮我。汪一洲对公安局说我疯了,把我关监狱里来了。他陷害我,我怎么会疯?我李明溪何等人物?怎么会疯?他才疯哩!汪一洲是疯子。快快,我这里有份状子,你把我带出去,送到北京去。我一定要告倒汪一洲。”李明溪说着就爬了起来,在枕头下面,床铺下面乱翻一气。翻了好一会儿,李明溪歪起了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颓丧地耷下脑袋。医生扶着李明溪躺下,示意两位出去。

出了病房,医生说:“这个病人从进来那天起就是这个症状,时不时又东翻西翻说要找状子,要告谁告谁。”

朱怀镜问:“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医生觉得这话问得奇怪,笑了起来,“这会有假?你不看见了他的表现?什么公安局呀、监狱呀、告状呀。”

朱怀镜谢过医生,仍是放心不下,便只好打着市政府的牌子,找了医院院长,请求他们好好关照李明溪。

回来的路上,玉琴感叹朱怀镜对朋友真好。朱怀镜说有什么办法呢?李明溪没有别的朋友了。两人不免又说到汪一洲。朱怀镜说李明溪的病固然是他自己的原因,但只怕同学院环境也有关系。汪一洲自视资深,压制后学,简直就是荆都画坛一霸。朱怀镜对此早有耳闻。眼看着李明溪越来越红了,他肯定不能容忍。

最近,办公厅里的处长们见了朱怀镜,都会悄悄拉着他神秘地说:“请客呀!”朱怀镜不好多说,只是笑笑,或说:“请多关照。”他当然要客客气气,指望着人家投他的票。这遮遮掩掩说的就是朱怀镜快提拔的事,但大家一般都不说破,意会而已。组织上希望处长们知道些风声,好让大家到时候投票心里有个底。但又不能太明着来,倒显得用人民主是在弄虚作假似的。听说前几年有位处长不明事理,也是逢着要提拔厅局级干部了,他大大咧咧地在外面说谁谁这回时运来了,要怎么怎么的了。结果厅领导找他谈话,狠狠批评了他,说他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在人事问题上乱说乱猜。人事问题,可是最严肃的问题啊!所以这种事情多是组织上对下面人打哑谜,下面人也只能心里有数,以哑对哑,不可声张。

朱怀镜到底心里把握不大,便有意无意到一些处室串串。这天上午,他借故去了刘仲夏那里。刘仲夏非常客气,起身握手,像是来了远道贵客。

“怀镜,先祝贺你啊!”刘仲夏倒了茶,递过一支烟,轻声说道。

朱怀镜谦虚说:“不敢啊,你是我的老领导哩。”

简短对话过后,两人相视而笑,意味深长。他们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马上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其实也就是闲扯。如今官场中人,即使趣味相投的,多半不会像古人那样挑明了,对天盟誓,义结金兰,生死与共。他们只会隔三岔五碰到一起坐坐,说说闲话。闲话看似毫无意义,其实是在彼此暗送秋波,让两人都明白你我关系不错。这样倒也好。因为,往大了说,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怎么可以搞小宗派?往小了说,既然没有结义,到时候万一失和了,彼此都不会因背信弃义而自责。

从刘仲夏那里出来,正好碰上韩长兴。韩长兴一把拉住他,要请他去办公室坐坐。朱怀镜本不想去他那里坐的,因为韩长兴是乌县老乡,不管怎样都会投他一票。可韩长兴这人口没遮拦,同他闲话多了,说不定就会出鬼。可让韩长兴拉住了,朱怀镜没办法,只好领他的情。

一进办公室,韩长兴就把门掩了,兴奋地说:“朱处长,太好了,太好了,我为你高兴。恭喜恭喜,到时候我把在荆都工作的乌县老乡,能联系上的都联系上,喝几杯酒,共同祝贺你……”

听着这话,朱怀镜几乎有些紧张了,生怕隔墙有耳。却不好扫人家的面子,他只好笑着,故作神秘地指指隔壁。韩长兴这就把声音放轻些,说:“没关系,听不见的。真的啊,你是乌县的希望和骄傲啊。”

朱怀镜不想让他再说这个话题,道了谢之后,就转移话题,问:“韩处长最近没有回乌县吗?”

朱怀镜本是随便问问的,韩长兴却很认真地回了他的话,还说出一段公案来:“我上个星期回去了一次。告诉你,这次在县里听说了一件事,真有意思。七月份,乌县发生了一次交通事故,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当时这事处理了,没事了。没想到这回被人捅出来了,原来是县里为了迎接皮市长下去视察工作,把街上的疯子、瞎子、跛子、叫化子,还有算命先生等,全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送。不巧,车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这次上头派人下来追查,县里的领导都推说不清楚这事。只有管民政的应副县长,人太老实,说几个县领导议过这事。这下好了,大家都说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办的,只有应副县长知道,责任就落到他头上了。地委书记吴之人专门找应副县长谈了话,叫他以大局为重,暂时受点委屈。应副县长深知事情严重,哪肯个人受过?吴之人便保证应副县长只委屈一年,一年之后官复原职,并且今后不影响提拔。应副县长反复考虑,觉得自己再怎么拗不过组织,个人命运反正是组织掌握着的,就硬着头皮认了。这样一来,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应副县长一个人擅作主张了。这下他的麻烦就大了,弄不好还要判刑。”

朱怀镜暗自吃惊,却不动声色。那位应副县长朱怀镜也很熟悉,知道这人还算正直,只是太没心计了,同事们都在背后说他马大哈。这人沦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的手段了。“唉,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朱怀镜像是很感叹,“不过,我想这事毕竟发生在我们自己家乡,说来也不好听,我们自己就不要帮着扩散了。”

韩长兴很赞同朱怀镜的意思,说:“对对。我回来之后,还只同你说过这事哩。说真的,这种草菅人命,然后又让人替罪的事,同外人说起来真的脸上都不好过。朱处长,你是处处都为家乡着想啊,叫人佩服!”

朱怀镜串了几个处,仍回到自己办公室。见处里几位部下在闲扯,朱怀镜也凑了过去。坐办公室的,一天到晚也憋得难受,偶尔也会碰到一起说说闲话。朱怀镜不会太责怪他们。他有时还会同他们一块说说笑话,也算是沟通上下级之间感情的方法吧。只是他不会同大家泡得太久,说笑一会儿,感觉放松得差不多了,他的笑脸就平淡下来,转身往自己办公室走。其他同事也就马上结束闲扯,一一回房,各就各位了。他用不着把笑着的脸马上拉下来,只需将脸部肌肉复原到正常状态,部下就心领神会了。今天他进去,听大家正在说天马娱乐城。

“那里一到晚上,群鸡云集,简直可以开百鸡宴了。”

“天马的名气大得很,听说有的香港老板到了周末,专程飞过来,就是为了尝尝天马的鸡。”

“听说那里是皮市长儿子开的?难怪。”

……

朱怀镜听了觉得这种议论太不好了,便皱了下眉头,把本来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往后一背,转身走了。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侧耳听得闲扯的部下都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这是他头一次皱起眉头打断部下们的闲话。事关皮市长形象,他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了,况且皮杰又是他的朋友。其实这些人说说,对皮市长也无大碍。官当到这个级别,哪是下面有些什么议论就能怎么样的?何况当不当官,同下面本来就没有关系,而是上面的旨意。只是如果真的让皮市长知道财贸处对他有微辞,朱怀镜在皮市长面前就不好意思了。他相信今天自己的脸色已态度明朗了,部下至少再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这事了。他想过几天,处里开会时,他再重申一下维护领导威信问题。道理可以尽往大处说,具体意思不用点明,大家心里自会有数。他若是明着要求大家维护皮市长的形象,倒显得没水平了。

电话响了,不料是汪一洲打来的,说刚接到精神病医院电话,李明溪跑了。这下不得了,李明溪疯疯癫癫的,四处乱跑,不出事才怪!朱怀镜急坏了,忙同邓才刚打了个招呼,开了处里的车直奔精神病医院。上班时间,公事当然用处里的车,要是情理之中的私事,他也用公车。一来节约自己的开支,二来也免得老开自己的车显得张扬。最近因财政局窝案一发,廉政建设的风头又紧些了,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人在官场,影响第一。人家只见你天天开着私车,谁知道你的车是怎么来的?你总不能见人就解释这是一位朋友送的吧?即便谁有这么多精力逢人就解释,你一张嘴巴也抵不上千万张嘴。

到了精神病医院,只是问了情况,没有多少用。院长说李明溪要小便了,一位医生陪他去了厕所。哪知医生自己却想大便了,就交代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后别动。等他大便之后站起来,发现人早没了。去病房一找,哪里有人?朱怀镜听了心里很生气,可他没说医院应对这事负责,他想这话该由美院来说。

朱怀镜马上开车去了美院,找到了汪一洲家里。汪一洲很是自责的样子,说:“我们有责任啊!我本来想派个人陪护的,医院说用不着,我们也就不坚持了。再说,请个人陪护,也要开支,学院经费紧张。我当时就不该有这个考虑。唉!”

“汪院长,你们学院采取什么措施找人了吗?”朱怀镜问。

汪一洲说:“我正准备同几位副院长研究,派一些教师出去寻找。过几天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考虑多派些人出去。”

朱怀镜听着心里就有火,人命关天的事,他还在温开水泡茶慢慢来!可毕竟是面对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朱怀镜尽量克制自己,说:“汪院长,我建议你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一下。报警比不报警好,多一条办法比少一条办法好。”

汪一洲忙说:“对对,我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

朱怀镜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不妨试试。我想说不定李明溪到时候自己回到美院来了呢?精神病人,说不定的。我想去李明溪房间等候他,碰碰运气。不知有没有办法进他的房间?”

汪一洲支吾几声,说:“事情不会这么巧吧?他现在只怕东西南北都不分了,自己还找得回来?”

“不一定,我想试试。不麻烦你们,我个人去等他。”朱怀镜说。

“这个……这个……”汪一洲像是有些为难,“是这样的朱处长,我们学院住房紧张,有些新分进来的年轻教师都是两三个人住一间。现在李明溪反正住院了,我们就把他的房子暂时空出来让一位教师住了……”

哪能这样呢?朱怀镜终于忍不住了,脸都发青了,说:“汪院长,这就不对了。李明溪是你们的教师,只是生病住院了,你们就把他的房子让给别人住了,这怎么行呢?”

“我们只是……这个……只是暂时借给别的老师住一下,等他出院,马上还他的。”汪一洲说。

朱怀镜说:“既然是分给李明溪的房子,就不能在不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随意让给别人住。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他知道自己离开一段,房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疯都会疯哩。”

汪一洲见朱怀镜态度硬,他心里自然不舒服。但自己明显输理,只好找个台阶自己下:“我当初就说这样做不太妥当,但几位副院长说李明溪反正一时半刻回不了学院,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就依了大家的意见。”

朱怀镜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求你汪一洲的时候,再怎么山不转水转我也不会转到你汪一洲手下来,他就更加严肃起来,说:“汪院长,李明溪是市里很重视的青年画家,皮市长对他相当赏识。我当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长汇报了,他当场指示,一定要好好为他治病。我把他的指示向医院传达了。现在他人丢了,当然这主要是医院的责任。但你们把他的房子让人占了,就不对了。现在时间还早,请你安排住在里面的老师搬出来。我晚上再来。”

汪一洲见朱怀镜在皮市长面前说得上话,而且李明溪的病还惊动了皮市长,自然有所顾忌了,便答应说:“我去做做工作,让那位教师搬出来。你晚上来我这里取钥匙吧。”

朱怀镜回来时,在路上打了玉琴电话,把事情说了。玉琴也很生气,说汪一洲哪像个知书达理的人。她想晚上陪朱怀镜去李明溪的房间。朱怀镜不让她去,太辛苦了,而且让人家去说也不太好。他心想自己晚上一个人傻等在那里也没意思,想来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他知道曾俚晚上一般不出去的,但怕万一事不凑巧,便先打了电话去,叫曾俚晚上在办公室等他,有事请他帮忙。朱怀镜回到办公室,独自坐了一会儿,也做不成什么事,心里为李明溪着急,又为汪一洲生气。下班了,回家同香妹说了晚上要去找李明溪,她也不好相拦,只得快快做了晚饭吃。

朱怀镜草草洗了脸,开车去了市政协。曾俚今天才知道李明溪早疯了,很是惋惜。听说汪一洲一位堂堂画家,竟是如此人物,曾俚显得有些吃惊。他这个人迂得很,总以为学问好的人品一定好。“我猜想,汪一洲只怕根本就不希望李明溪病治好。”曾俚白着眼睛琢磨这事,“如今李明溪跑出去了,汪一洲说不定正暗自高兴哩!要是李明溪从此失踪了,那才遂了他的心愿。真是的,人只要一沾官气,良心就泯灭了。”

朱怀镜对此虽有同感,但话从曾俚嘴里出来,他听着就不舒服,说:“曾俚,你别什么事就拿官场出气。官场里的人也是人,不是神仙。”

“是啊,”曾俚笑了起来,“你承认官场里的人也是人就行了。问题是官场里的人通常不把自己当做普通的人。”

朱怀镜站了起来,说:“好吧好吧,我们俩争论这些有屁用!走走,我们走吧。”

朱怀镜再见到汪一洲时,两人又很客气了。听说曾俚是位记者,汪一洲忙握了他的手,请他今后多多关照他们学院。曾俚不是见面就热乎的人,淡淡地说了声不客气。汪一洲把钥匙交给朱怀镜,问:“我们想派位老师帮助你们,征求你们的意见。”朱怀镜说:“谢谢了,用不着。李明溪同我俩是朋友,见了我们,他精神或许会轻松些。”

两人开门进了李明溪的房间,见里面是刚搬过家后的常见景象,遍地垃圾。也不知汪一洲他们把李明溪的家具搬到哪里去了。朱怀镜突然想到,汪一洲擅自打开李明溪的门,或许另有所图,只怕是打他那些画的主意。朱怀镜找了两张凳子,擦干净了,两人坐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曾俚,”朱怀镜说,“乌县翻车那件事,上面最后还是知道了,正在追查。”

曾俚也不怎么吃惊,只道:“真是老天有眼。只是我不相信真的会有什么处理,不过就是故弄玄虚地哄一下老百姓算了。”

朱怀镜便把应副县长被拉出来顶罪的事说了。曾俚听着很是愤愤然,倒不为别的,而是为应副县长的软弱感到莫大的悲哀,那咬牙切齿的样子真恨不得揪住应副县长擂他几拳,“这人真窝囊!硬是舍不了这个官当?硬是怕得罪了谁?有种的,就把真正有罪的人抖出来!为什么要代人受过?太不值得了。”

朱怀镜说:“这也怪不得应副县长软弱,大多数人处在他那样的位置,都只能如此。再说了,不少官场上的人,除了能够照着报纸上学说几句官话,没别的本事,你不让他当干部,他还真没办法活。既然只能当干部,就不妨使尽手段当大干部了。所以说,不能笼统地说官场上的人只想当官。”说罢又苦笑起来,“我两个朋友真有意思。在李明溪眼里,整个世界都是荒诞不经,十分可笑的,所以他到头来疯了。你曾俚呢?眼睛老盯着官场,总是愤世嫉俗。不知你会不会疯?”

曾俚却是妙语惊人,“人有时候能够疯,是福气。汪一州这样的人把持美院,我完全想象得出,李明溪一定受了不少委屈。这只怕是他变疯的外部环境。他如今疯了,就连在他原来看来荒诞不经的世界都不存在了。他陷入一片空茫,这或许是解脱。可是,有福气疯的毕竟只是个别的,大多数人处于欲疯不能的境地。怀镜,我知道这时候你已把我当疯子看了,你的眼神早告诉我你的想法了。你朱怀镜不敢说自己活得自由自在,你总在受人控制;我曾俚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由自在地生活,做无愧于良心的事,说无愧于良心的话,可是这个追求正是我这些年苦难的缘由;李明溪照说应是最超脱的了,他却最先疯了。怀镜你别摇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你得相信事实。莫说陷入各种名利场的人,就连凭自己力气捞饭吃的那些最底层的人,也不得清净,他们也在种种势力的威风下面过日子。”

朱怀镜懂得曾俚的意思,也深有感触,但他的思维习惯让他说出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你说的所谓控制,其实就是管理。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管理是必要的。”

曾俚冷冷一笑,说:“如果仅仅是管理,那就万福了。”曾俚分明还有潜台词没有说出来,朱怀镜已感觉出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

遍地的垃圾在灰暗的灯光下有些面目狰狞,朱怀镜的脑海里生出许多恐怖的幻想。他忽然想起了卜未之先生,便说:“卜未之老先生已经作古了。”

曾俚很是惊愕,“啊呀!他老人家……卜老先生我接触不多,却很敬重这位老人。一位仁厚洒脱的长者啊!我总觉得他老人家简直是位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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