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丨13-16

2016-08-05 11:03:1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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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那边几个烂仔过来打招呼,请二位慢用,他们先走了。宋达清照样不怎么答理。烂仔们却仍是嬉笑着,点头哈腰地出门了。

朱怀镜也就看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就问:“喝好了吗?是不是走?”他用的是做东人的口气,可宋达清好像没听出来,没说他去买单。朱怀镜只得说:“你先坐坐吧,我去买了单。”宋达清就说:“朱处长硬是这么客气,就只好依你了。”这下朱怀镜有些紧张了。不是他不想买单,他的确真想请客,但怕口袋里的钱不够。他事先没想到会来吃海鲜。没有办法,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吧台。他没叫小姐过来,去吧台好有退路。他问小姐多少钱,不料小姐却说,有人替他们买了单了。朱怀镜嘴巴张得天大,回头望望宋达清。宋达清就招手让他过去。他便同小姐说声谢了,回到座位边。宋达清就很气愤的样子,说:“这些无赖,让你连顿饭都吃不安宁。”

朱怀镜就明白是那伙烂仔替他们买了单,口上却不说。他不想同宋达清说破这事,说破了不太好。有些事情,分明大家都知道的,就是不便说破。

宋达清开车送朱怀镜到宾馆,两人握手而别。今天两人都没有掏钱,都不好说谢谢你,就相视而笑,说晚上九点在八号楼准时见。朱怀镜上楼时,猛然想起刚才宋达清一定早知道烂仔已买了单,就听凭他去做东家,也好由他做个人情。便想这宋达清也真是狡猾狡猾的!

晚上八点五十,朱怀镜赶到八号楼,听见宋达清叫他朱处长。他回头一看,就见宋达清和袁小奇已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坐着了。旁边还有个女的,他瞥了一眼,见是陈雁。他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他们三位站了起来,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同陈雁握手时,他有意略作迟疑,把陈雁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问宋达清:“这位……”

宋达清忙介绍说:“电视台的名记者陈雁,你们见过的啊。”

朱怀镜这才同她不紧不松地握了下,口上哦了声。

陈雁笑笑,说:“贵人多忘事啊。”

朱怀镜招呼大家先坐,掏出手机同方明远联系。方明远说他们这会儿还在应酬,快完了,马上就到。朱怀镜就同袁小奇说话,问了些近况。袁小奇显得谦卑,一五一十说给朱怀镜听。朱怀镜那样子却不知是不是专心在听,只是口上间或唔那么一声。这时,宋达清将朱怀镜拍了一下,拉他到一边说话。两人就走到另一个角落。宋达清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没想到陈雁会跟了来。”他说着就望着朱怀镜的表情。朱怀镜说:“来了就算了吧,女士嘛,不便太认真了。”他的表情却很严肃。

两人正说着,就见四辆轿车在外面停了下来。朱怀镜看清了前面那辆正是皮市长的车,忙站到门口的一侧迎着,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方明远先从前面出来,开了后面车门,皮市长才慢慢地钻了出来。后面每辆车都钻出一个男人,挨次随在皮市长后面,自然形成了队形。方明远走在最后边。司机们有的在车里没出来,有的进大厅里休息。皮市长昂着头,目不斜视,却仍看见了朱怀镜,伸手同他淡淡握了下,继续朝前走。朱怀镜就原地站着,望着后边的方明远笑。其他的人见皮市长同朱怀镜握了手,也就同他颔首而笑。朱怀镜不认得他们,也只同他们笑笑。方明远过来说声上去吧,就拉着朱怀镜同他一道走。朱怀镜回头见宋达清他们三位早已站了起来,他就往身后压压手,示意他们在这里等候。

朱怀镜跟着皮市长一行上了二楼的一个大套房。他同方明远最后进门,见三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里,却不见皮市长。大家只是点头干笑,不知说什么话,气氛很安静。听得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朱怀镜便猜皮市长已进了卫生间。大家僵坐了一会儿,方明远突然指着朱怀镜说:“哦,对了,这位你们还不认识吧?我们办公厅综合处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的。”又向朱怀镜介绍他们三位,“这位是华风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吴运宏先生;这位是荆达证券公司总经理苟名高先生;这位是康成集团总经理舒杰先生。”朱怀镜便一一同他们握了手,彼此道了久仰。

一会儿皮市长出来了,大家忙起身礼让。皮市长摆摆手,叫大家坐。等皮市长坐下来,方明远就问:“是不是放松放松?”皮市长就说:“放松放松吧。”于是方明远三两下就摆好了麻将,动作十分麻利。皮市长笑着问朱怀镜:“是不是玩玩?”朱怀镜客气地说:“你们玩吧。”吴运宏望望朱方二位,说:“那我们就先玩?”苟名高问:“什么标准?”吴运宏说:“老规矩,五担水吧。”舒杰应道:“就五担水吧。”

皮市长却不做声,只是慢悠悠地吸烟。朱怀镜听着却吓了一跳。荆都人在有些场合说起钱来很含蓄,不叫钱而叫水。钱的数量单位也被人们隐晦起来,百千万成了担杆方。十块的票子人们根本不屑提起,只叫它一张兵。五担水就是五百块。朱怀镜想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才够在这里放一炮,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方明远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脸上总带着微笑。朱怀镜也跑到皮市长身后去,同方明远并排站着。皮市长的牌运很好,才抓了三轮牌,就开始钓将了,差的是个五条。方明远说,争取自摸吧。皮市长就说,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牌也是这个规矩啊。再抓了几轮,吴运宏就放了一炮,打出一个五条来。皮市长手轻轻一摆,说:“我就不客气了。”于是和了牌。

大家就望着吴运宏,笑他是炮兵团长。吴运宏也笑笑,掏出五百块钱放在皮市长手边。皮市长只当没看见,笑道:“还是要手气啊,我一进来就去卫生间净了手。”

四人玩笑中洗了牌,又摆开一局。这回皮市长的手气却并不好,样样牌都有,光是风就抓了三块。皮市长苦笑道:“这下好,牛皮吹早了。”

舒杰说:“皮市长别谦虚,您的牌技我还领教少了?您总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

皮市长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缓缓吐出,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是看结果吧。”

方明远任你们怎么玩笑,他只是微笑着,望着皮市长的牌不回眼,一门子心思在琢磨,那样子好像比皮市长自己还费心。

真是像魔术似的,皮市长面前看着一副烂牌,经他一番拨乱反正,居然自摸幺鸡,和了。于是便一片啧啧声,都说皮市长的牌技不得了。这一盘舒杰是庄家,付了一杆,吴苟二位各付五担。

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水亮的头发,说:“得力于治理整顿啊!只要措施得力,再烂的摊子都能从根本上扭转。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半了。他装作去厕所小解,给宋达清挂了电话,说皮市长还在开会,叫他们等一下。宋达清说没关系的,他们就在下面等吧。

他本来没有便意,但还是屙了几滴,然后把水冲得哗哗响。他想荆都人把钱叫做水真是耐人寻味,因为钱同水的共通之处还真不少。你活在世上缺不得水,也缺不得钱;如今钞票贬值得厉害,大家都说钱成了水了;钱多的人花起钱来就像流水,钱少的人把钱捏在手里也能捏出水来;有手段的赚起钱来,钱就像水一样往他口袋里流;没门路的想挣口吃饭的钱,就像走在沙漠里的人很难喝上一口水;你的钱太少了同水太少了一回事,不是渴死就是饿死;你的钱太多了,钱也可能像洪水一样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朱怀镜从厕所出来,见这一局刚完,又是皮市长赢了,水便哗哗流进他的口袋。朱怀镜猛然想到皮市长玩麻将并不避他,心里就有些感动。前几天他在刘仲夏面前故弄玄虚,说皮市长有私事让他办,已让刘仲夏对他刮目相看了。如果刘仲夏知道他已进入了皮市长私人生活的圈子,不知他又将如何。但他想这个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当然也不能向刘仲夏泄露。领导的生活机密,务必守口如瓶。不会有谁这么傻,面对领导的信任而去出卖领导。领导也是人,不是神仙,就不可以有些个人爱好?

皮市长见苟名高摇头晃脑,就边打牌边说:“小苟呀,你不要老是换牌,牌老是换,怎么赢得了?宏观形势固然要时刻把握,但你自己的任务还是搞活微观。手上的牌是你最基本的干部队伍,首先要发挥他们的积极性嘛。这又像我们治理国有企业,首先要着眼于搞活存量,依靠有活力的存量去带动增量。”皮市长就这么谈笑风生,他的那些溜熟的官话放在这麻将桌上一说,别有一番幽默。大家都被皮市长逗乐了,他更加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大家还沉浸在皮市长的幽默里,皮市长却双手轻轻一推,摊了牌。他又和了。

吴运宏就连叫上当,说:“皮市长您同我们开玩笑,原来是在玩心理战术啊!我们只顾听您说得有滋有味,就分了心,又让您和了。”

皮市长却正经道:“你还别说哩,打麻将可以考验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日本有位企业家,他物色中层骨干,不用别的办法,就同他们打麻将。打几轮麻将下来,这些人的判断能力、应变能力、决策决断能力以及智商、性格等等,他就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位企业家靠这个办法选拔的干部真还不错!”

舒杰听了,玩笑道:“啊呀,皮市长今天该不是在考察干部吧?这样的话,我真该认真对待了。”

皮市长随和地笑笑。苟名高见皮市长笑了,就接着舒杰的话头说道:“麻将桌上考察干部,这个办法好。我建议我们市委组织部也借鉴这个办法,这也是利用人类文明进步的成果嘛。”

苟名高说罢,舒吴二位就望望皮市长。皮市长脸上没有表情,只缓缓地吐着烟雾。他俩就知道苟名高说的不太中耳了,不敢附和着笑。苟名高一个人干笑几声,觉出气味不对,脸上难堪起来。但他的脸只是略略红了一下,就故作自然,谈笑风生起来。

再打了几轮,四个人都各有输赢,但算总账,还是皮市长赢着。这时皮市长问朱怀镜:“小朱,你不是说带个朋友来吗?怎么不见他来?”

朱怀镜忙说:“来了哩,在楼下等着。”

皮市长就说:“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呢?叫他上来吧。”

朱怀镜应声好呢,就下楼去了。他看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了。宋达清他们见他来了,都站了起来,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笑笑表示歉意,说:“对不起,皮市长很忙,才开完会,让你们久等了。”

袁小奇说哪里哪里。陈雁只是微笑着。

宋达清问:“现在可以了吗?”

朱怀镜知道宋达清是个顺着竿子往上爬的人,眼巴巴盼着同皮市长认识。他想把这种人介绍给皮市长不太好,便将宋达清拉向一边,轻声说:“那里已坐了很多人。方秘书的意思是,人不要上去太多了。是不是就你和袁小奇上去,让陈雁在下面等?”

宋达清沉吟片刻,说:“还是我在下面等吧,让女士留下来不太好。”

这正是朱怀镜的意思,他拍拍宋达清的肩膀,说:“这就委屈你了。下次我们再同皮市长单独聚吧。”

宋达清就过来同袁陈二位说:“你们俩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人去多了不太好。”

陈雁却说:“还没那么严重吧?再大的领导我也采访过啊。”

朱怀镜笑道:“陈女士,问题是今天不是采访啊。”他这话说起来软,听起来硬,陈雁就不好意思了。朱怀镜心里有些得意,面子上却很客气,打着很优雅的手势请他们二位上楼。

进了门,皮市长他们还在搓麻将,桌子上的水没有了。皮市长并不抬眼望他们,只是方明远招呼各位坐。袁小奇和陈雁说声谢谢,却不坐下,都围在皮市长后面看牌。这一局皮市长的牌很不好,除了一对五万,一句话都没凑成,看样子是和不了啦。朱怀镜和方明远交换一下眼色,都摇了下头。袁小奇看了一会儿,见皮市长抓了个四万,就说:“市长您拿着吧,打掉三索。”

皮市长手头已有了三、四索,想等个二索或五索就凑一句话。而四万抓上来是个独牌,他手头有两个五万,想拿着做将的,桌上谁早已打了个五万,况且三万桌上已出来三个了,需等一个独三万,一个独五万才成三四五万一句话。他回头望望袁小奇,有些迟疑。

朱怀镜就说:“这位就是袁小奇,信他一回吧。”

皮市长略略点头,依了袁小奇。也怪,他留下四万,下一轮马上就抓了个三万。可是过会儿,他又抓了个二索,就叹道:“哎呀!”意思是悔不该打掉那个三索。

袁小奇却说:“留着这张,那张牌还会来的。”

皮市长就留下二索。却不知打哪张好。袁小奇说:“打九饼吧。”

皮市长手上有两张九饼,老早就抓上来了,想再碰一张凑上一句话的,却一直不见谁打九饼出来。他听了袁小奇的,九饼一出手,他的上方吴运宏就碰掉了,打出一张三索。皮市长就吃了三索。他这才回头望一眼袁小奇,表示满意。吴运宏打出的不是别的,偏偏是张五万,正好又是皮市长需要的,就吃了。苟名高和舒杰都笑了起来,说:“就让你俩打牌算了,没我俩的份了。”

皮市长接下来横竖听袁小奇的,居然真的和了。但不见有人出水,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显然交代有话了。皮市长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转身对袁小奇说:“不错,你真是神机妙算啊!”

朱怀镜便向皮市长正式介绍了袁小奇。皮市长这才同他握了下手,说着好好。又转眼望着陈雁,问:“这位是谁?”

朱怀镜就介绍了。皮市长握着她的手,很亲切地摇着,说:“原来你就是陈雁啊!新闻我是每天必看的,你的大名早听得耳熟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人呢?”

陈雁那样子像是有些兴奋,脸微微红了,说:“市里的各位领导,我基本上都采访过,只是还没有这个荣幸采访您。下一次您作什么重要讲话,我一定向我们领导争取,专门来采访您。”

皮市长握着她的手再摇了几下,请她坐下,再笑着说:“那好啊,下次我有什么活动,我让办公厅向你领导点名请你来。”

皮市长兴致很高,同陈雁天南地北地说着。大家都注视着皮市长,他的手势,他的笑谈,似乎都显得那么有涵养。他一笑,大家都笑;他说对,大家都点头不已。皮市长说笑好一会儿,才记起袁小奇来,问:“他们都说你神得不得了,今天就让我们见识见识?”

袁小奇却谦虚道:“不敢说有什么本事。只是我长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高人。我这人又天生重义,别人也就看得起我,有什么本事也肯教我。我学了点东西,从来不敢在人前卖弄。今天能在皮市长面前汇报,我三生有幸!还搭帮改革开放政策好,不然我这一套会被人看做封建迷信,我也早成牛鬼蛇神了。”

袁小奇说的既有江湖路数,又夹杂官场套话,听起来不伦不类的。皮市长靠在沙发上,和蔼地说:“是啊,你是该感谢改革开放的政策,要不然你长年在外,就不是说句走南闯北这么轻巧。过去这叫长年流窜,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皮市长的话听起来尽管像玩笑,袁小奇却有些拘谨了,搔耳搓手不已。朱怀镜见他很窘,就说:“皮市长让你显显功夫,你就显显吧。”

袁小奇望着皮市长说:“有现成的麻将,不如让我同各位领导玩几盘麻将?”

“怎么个玩法?”皮市长问。

袁小奇说:“这样吧,你们来三位,联合起来卡我的牌也没关系,只是不许说话,不许打手势。我保证要和什么牌就和什么牌。”

大家就彼此看看,不相信他真的这么神。于是吴运宏就让出位置,自己便同朱怀镜、陈雁一起站在袁小奇身后,想看他到底有什么神功。袁小奇却又说:“你们各位可以站到三位领导身后去当参谋,我身后不可站人。”这样四人才开始抓牌。抓完了牌,袁小奇拍拍后脑,闭目片刻,说:“我这次和清一色吧。但和哪一色,暂时保密。”

皮市长就说:“没这么神吧。”

袁小奇忙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笑道:“恕我狂妄。要不是为领导表演助兴,我不敢这样啊。”

皮市长说:“不妨不妨。”

抓了几圈牌,袁小奇敲着手中一个牌说:“你们知道我想和清一色,你们就更好卡牌了。没办法,我就只好自摸了。”

方明远说:“老袁你这话说得轻巧,却是更加牛皮了。自摸清一色,就是天天摸麻将的老牌客,也难得碰上几回啊。”

他说着就忍不住要过去看袁小奇的牌。袁小奇忙抬手做了个篮球裁判的暂停手势,说:“不行不行,你不可以过来看我的牌,天机不可泄露。”

袁小奇才止住方明远,又抓了一张牌,手在空中一定,说:“向各位领导汇报,我和了。”说罢轻轻摊了牌,原来和的是清一色饼子。

大家一齐望着皮市长,看他如何表态。皮市长只眼睁睁望着袁小奇摊开的牌,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皮市长才说:“哎呀,真的这么神?”大家这才啧啧起来。

“是不是再来几盘?”皮市长问。

袁小奇回道:“听领导的。不过我不瞒领导说,我这就不是一般的打牌了,需要发功,促使桌上的牌根据我的意念悄悄发生变化,让我手中的牌能随心所欲。但连续发功次数多了,也伤身子。我再陪领导玩三盘吧。”

吴运宏怀疑是不是袁小奇洗牌时做了手脚,提出不让他动手洗牌。袁小奇笑道:“看来人们的思维习惯总是大同小异的。我以往同别人玩,有很多人都提出过这个问题。好吧,就劳驾各位领导洗牌吧。”

皮市长和舒杰洗了几手就停了,吴运宏却仍将牌满桌子搓。洗了好一会儿,才由吴运宏一个人动手摆起了方城。袁小奇问行了吧?大家才开始抓牌。抓完牌,皮市长问袁小奇这回准备和什么牌。袁小奇却很恭敬地说:“听市长的!您让我和什么,我就和什么。”

“你和个七巧对怎么样?”皮市长说。

“行啊,就七巧对吧。”袁小奇回道。

皮市长嘴里衔着烟,眼睛让烟一熏,眯了起来,偏着头对袁小奇说:“这还了得?你要和就是大和。如果让你去赌博,你不要让别人输个精光?”

袁小奇又双手举起,又像是投降,说:“向领导汇报,我平时同朋友们玩麻将,从不用功夫。人家没功夫,我却用功夫,这就不公平了。再一个,我同朋友们玩,都只是钻钻桌子,从不输钱。我这人的原则是,玩只归玩,违法乱纪的事不做。”

听了袁小奇的话,皮市长并不表态,别的人就不敢多说什么了。气氛好像一下子不对劲了。朱怀镜见皮市长的脸色微微阴了一下,就猜想刚才袁小奇的话可能不太中耳。他知道这时的皮市长,心里一定很尴尬。他也知道这尴尬的缘由,但只能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麻将牌脆脆地响,还有轻微的嗡嗡声,是空调器的声音。这场面就很不是味道了。朱怀镜很想说句什么,扭转一下气氛。但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他不经意望望方明远,方明远也望望他,脸上没有表情。他便没事似的低头仍旧看牌。他想这会儿大家也许都在想办法找话说。这盘牌好像又打得特别久,眼看快到底牌了,仍不见有人和牌。只剩最后四个牌了,皮市长抓了个东风,往桌子上一摔,笑道:“怎么?你的七巧对还没有凑齐?”

大家见皮市长说话了,才像松了一口气,都微笑着望着他。他们说笑着注视了皮市长一会儿,确认他的情绪真的很好了,这才调侃起袁小奇来:“怎么了?是不是老革命碰上新问题了?”

袁小奇却不慌不忙,神态自如。皮市长就说:“难道海底捞月不成?”

他话刚说完,袁小奇就抓住了最后一张牌,却不马上摊开,只望着皮市长,说:“领导英明,高瞻远瞩。真的是海底捞月。”说罢将牌亮开,是个东风。方明远忙过去摊开他的牌,见缺的正是个东风。大家一齐啧啧起来。皮市长笑了起来,点头表示赞许,脸上却不太自然,抬手搔头。

袁小奇眼尖,见皮市长是这个表情,心里着了慌。他马上明白了,自己刚才不和皮市长的东风,明明是有意让了一着,皮市长觉得没有面子。他忙自嘲道:“皮市长,我真该死!我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和您的东风呀!不管怎么说,这个规矩还是要啊!”

皮市长却并没有计较他的意思,朗朗一笑,说:“这你就错了。牌桌面前,人人平等啊!”

气氛又热烈起来了。袁小奇接下来说要和个一条龙,只三两下就和了,旁边观阵的几位还不觉得怎么过瘾。还剩最后一盘,袁小奇却说:“这盘你们不要问我和什么,你们谁给我纸笔,我写个字条,先不要看,让皮市长把这纸条放在口袋里,等这盘牌完了,再拿出来看。”

大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都望着皮市长。皮市长说由他吧。朱怀镜这就取了纸笔来。袁小奇神秘兮兮跑到一边写了,折好双手交给皮市长。皮市长遵守他的规矩,并不打开来看,将纸条放进了口袋。

朱怀镜、方明远和陈雁一直是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的。原先几盘,皮市长手中的牌,总是凑不来。有时看着看着要和了,到底就是和不了。这回皮市长的牌却来得很顺,大有和牌的希望。方明远用手在背后捏了捏朱怀镜。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也回他捏了捏。袁小奇的神话只怕要打破了。朱怀镜从一开始内心里是向着袁小奇的,因为这是他介绍来的活神仙,他得在皮市长面前挣面子。这回他却有些偏向皮市长了。

果然天助,皮市长真的和了。皮市长将面前的牌一摊开,满堂喝彩。皮市长很谦虚地笑了笑,眯着眼睛望了望袁小奇。

“袁神仙,这回失算了吧?”吴运宏那得意的样子像是他自己和了牌。

袁小奇却向皮市长双手打拱,说:“请皮市长打开纸条。”大家这才记起那张纸条来,便急切地望着皮市长。皮市长也如大梦方醒,忙取出纸条打开。大家凑近一看,见那上面写的竟然是“敬请皮市长和牌”。

皮市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朱怀镜心想袁小奇这回又让皮市长难堪了,有些紧张起来。袁小奇也有些不知所措,张眼望着朱怀镜。

皮市长站了起来,背着手,低头踱了几步,又坐下来,若有所思的样子,说:“神秘,神秘啊!如果不是魔术,这就真的是一种神秘的生命现象了。前几年,出了个耳朵认字的神童,我亲自见过了,为他说了几句话,却招来一些人的非议,说我为封建迷信张目。现在你袁小奇,又让我见过了。我们是唯物论者,固然应该相信科学,但我认为,如果对一些目前尚不了解的神秘现象采取不承认的态度,甚至简单粗暴地指为封建迷信,也绝不是科学的精神。但是,人们认识水平的提高有一个过程。一个事物,在绝大多数群众尚未接受的时候,我们就要慎之又慎。所以,对袁小奇现象,我们暂时要保密。凡事我们都要从有利于社会稳定的高度来认识啊,切不可因为这事弄得人心惶惶。”

大家点头不已,都说皮市长的意见非常正确。现在社会上这种功那种功,都贴着科学的标签,神神秘秘,形形色色,真真假假,流派纷呈,的确很让人迷惑。是该慎重啊!

陈雁这么久一直不怎么插言,这会儿她出来岔开话题,说:“皮市长,我们今天有幸同您在一起,非常高兴。我们可不可以同您照个相?”她歪着头,笑起来嘴巴像一弯月亮。朱怀镜心想这女人真的漂亮!他原来一直心仪这个女人,这是他多年的内心秘密。但自从头一次同她接触后,他对她的感觉就不太好了。这女人可真的太漂亮了,那腰段,那脸蛋!朱怀镜望着皮市长,想看他怎么回答这女人的要求。皮市长的目光在陈雁脸上游移片刻,长者一样慈祥地笑道:“小陈呀,你的嘴巴可真甜哟!今天可不能让你采访我呀!要照相,当然可以。来吧来吧,我们照个相。”

大家就你望我,我望你,不知皮市长这是叫谁照相。陈雁从包里取出照相机,说:“老袁,你先同皮市长照个相吧。”皮市长仍坐在沙发里,袁小奇忙站到皮市长身后,一手扶着沙发。陈雁便咔嚓起来,闪光灯令人目眩。吴运宏、苟名高、舒杰、方明远、朱怀镜几人也依次同皮市长照了相。陈雁给大家照完,就高举着相机说:“请哪位给我照照?”朱怀镜本想替她照的,却一犹豫就忍住了。方明远便接过了相机。皮市长站了起来,微笑着四周望望,见那面墙上挂了幅山水,就说:“这里吧,高山流水,好背景啊!”

照完相,方明远就问皮市长:“市长,今天您忙了一天了,还没停过。是不是休息了?”

“是啊,休息了皮市长。”朱怀镜也说道。

皮市长这就打了哈欠,说:“好吧,休息。走吧!”

方明远进里屋取了皮市长的包提着,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再跑去开了门。皮市长笑着扬扬手,出门而去。吴、苟、舒三位也夹了包,扬扬手,随在皮市长后面。方明远朝朱怀镜说声走,朱怀镜就招呼袁小奇和陈雁,说道走。一行八人鱼贯而行,神情严肃。楼梯转弯处,朱怀镜望望前面一溜儿微微后仰的背脑壳,猛然想起《政府工作报告》中说的“人士”。这些衣着考究、步态斯文的人可能就是人士吧。

下到大厅,方明远问朱怀镜是不是回机关,回去的话就一同坐车走。朱怀镜说明天一早退房,今天再在这里住一晚吧。于是朱怀镜同袁小奇、陈雁站在门口,目送皮市长他们上车而去。

这时,宋达清才跑过来,问:“怎么样?”

朱怀镜忙回头道歉:“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等在这里。皮市长今天很高兴。”

宋达清说:“没什么哩,我们有时执行任务,晚上在外面蹲点,一蹲就是大半夜哩。”

已是零点过了,宋达清还提议是不是找个地方玩玩去。朱怀镜念着玉琴,就说太晚了,改天吧。三人就分手了。朱怀镜转身才走了几步,袁小奇又叫住了他。他站住了,袁小奇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我想了想,还是同你说说。我今天注意看了皮市长的脸相,他前程不可限量。可他说不信这一套,我就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了。”

朱怀镜笑笑,说:“他已是这个级别的官了,前程已不错了。你这不等于白说?”

袁小奇却很是认真,说:“我还预测了一下,他最近有大喜事,喜从天降。信不信由你,你先记住我这话,看到时候是不是应验了。”

宋达清和陈雁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不知他俩在这边说着什么神秘的事情。朱怀镜只好说:“好吧,我记住你的话。不过你也记住我的话,你刚才这话只能对我说,不能同别的任何人讲,同他们俩也不可以讲。你答应吗?这事关领导的形象问题。”

袁小奇说道好吧,两人就分了手。朱怀镜一路上却总想着今晚不知皮市长是不是很高兴。袁小奇有意不和皮市长的东风,最后又有意让皮市长和了牌,这就玩得有些过分了,有自恃高明的味道。皮市长显然很敏感,好像觉得自己被人牵着鼻子在玩。朱怀镜注意到了皮市长那张保养极好的脸上隐隐露出的愠色。他想如果真的让皮市长不高兴,费了这么多手脚引见袁小奇,就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

玉琴早睡下了。朱怀镜进洗漱间洗了脸,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拨了方明远的手机:“明远吧,对对,是我。您休息了吗?打搅您了。路上皮市长说什么了吗?”

方明远说:“皮市长很高兴,对袁小奇很有兴趣。”

朱怀镜道:“哦,高兴就好。我告诉您,我们分手后,袁小奇把我拖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皮市长最近有大喜事,说什么喜从天降。”

“他不要乱说啊!”方明远说。

朱怀镜说:“我已交代他了,不让他再同谁说这话。他答应了,我相信他做得到的。”

听说皮市长今晚真的很高兴,朱怀镜也就放心落意上床睡了。

朱怀镜回办公室上班几天了,好像不太习惯,坐了不久就想打瞌睡。《政府工作报告》发下去征求意见去了,这几天没有多少事。他随意浏览着《参考消息》,见上面登了一则奇闻,说是国外有一对夫妇,男的身上带有很强的辐射,女的身上带有很大的电流。这对夫妇走进商场,里面的电器会全部烧坏。他们无法正常地生活,只好被隔离在一家研究机构里。朱怀镜看完这则报道,自然就想起了袁小奇,说不定这人确实有特异功能。那天晚上打麻将,袁小奇真的很神。如果是道听途说的,他也许不会相信。

刘仲夏微笑着进来,将门轻轻虚掩了。朱怀镜猜到刘仲夏一定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同他讲,就客气地请他坐。刘仲夏在他对面隔桌而坐,身子尽量往前面倾着,轻声道:“怀镜,刚才人事处裴处长他们找我,主要是了解你的情况。”

刘仲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头不禁一喜,背膛上发起热来。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哦哦,等待刘仲夏接着说下去。一边又拉开抽屉,拿出香烟,递给刘仲夏一支,自己也衔了一支。

刘仲夏将烟点了,深深吸了几口,说:“怎么你也抽上了?”朱怀镜笑笑,说:“只是偶尔抽抽。”刘仲夏这才说上正题:“怀镜,同你共事这几年,我对你很了解,也很佩服。裴处长他们了解得很细,我也就全面客观地介绍了你的情况。”

朱怀镜一脸真诚,说:“很感谢您,刘处长!说真的,这几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几年,这主要是同您合得来。”他私下却想,自己这几年是度日如年!

刘仲夏谦虚了几句,又含蓄道:“今后不要忘记兄弟们啊!”

刘仲夏没说破,朱怀镜也只得装糊涂,含混道:“我俩永远是兄弟啊。”

刘仲夏笑笑,说:“当然当然。”两人就暂且避开这个话题,天南地北扯着谈。正扯着,电话响了。朱怀镜一接,竟是李明溪,他便笑着骂了起来,说:“你这疯子,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失踪了呢!去北京了吗?哦哦,回来了?怎么样?”

李明溪显得很高兴,说:“很好,收获不错。你有空过来一下吗?我不太愿意去你那里。”

刘仲夏见他的电话一时完不了,就扬扬手告辞了。朱怀镜也扬扬手,再对着电话说:“你好大的架子!好吧,我下班过来吧。你要记住我会来,莫到时候又跑了。”朱怀镜感觉中,李明溪成天都是稀里糊涂的。

朱怀镜不便请处里车子去,只好麻烦玉琴。玉琴答应过会儿下班时来接他。朱怀镜看看手表,见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心里便急得慌。他已有好几天没见着玉琴了。从荆园宾馆回来那天起,他再没有去过玉琴那里。那天凌晨,他俩早早就醒来了,再也没有睡意。玉琴知道他要回去了,情绪不怎么好。他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抱着她亲吻个不停。玉琴的双臂和双腿紧紧缠着他,泪流满面。他便不停地舔着她的脸,不让泪水湿了她的脸蛋儿。天色渐渐明亮了,玉琴慢慢平静下来。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说:“我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个时刻,我想我会坚强的。但刚才我真的受不了啦。痛痛快快流会儿泪,身子轻松了,脑子也清醒些了。怀镜,我俩完全没有必要回避现实。你我都应该清楚,我俩的爱情是不正常的,不可能像正常人那么过。这是令我最伤心的,却又是不容回避的。我其实早想通了,我既然硬是要爱你,就该听凭你来去自由。只要你心里真的有我,纵然是你一去不复返了,我也心满意足了。”朱怀镜听了这番话,说不清是恨是悔是愧,只觉得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生生作痛。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他起身离开。他想让自己轻松些,作出欢颜。她仍穿着睡衣,送他到门口。朱怀镜舍不得马上打开门,搂着玉琴又吻了起来。玉琴边吻边解开他的衣扣,在他的胸口深深地吻着。她的嘴唇很温润,叫他身架子快散了去。玉琴吻了一会儿,又伸手摸着他的胸口。她整个人儿就像飘浮着,神情有些恍惚,说:“你把我放在这里面吧。这世界太喧嚣,这屋子太寂寞。我只有想着自己是装在你这个地方,才会安宁。”朱怀镜一把抱住她的头,使劲往胸口贴,像真的要把她塞进自己胸腔里去。他说:“你在里面,时刻在里面。”他出了门,感觉眼睛里涩涩的,有了泪水。他忙擦了擦,挺直了腰板。下了楼,寒风一吹,似乎一切都真实了。

电话响了,原来是玉琴,她已在外面等着了。朱怀镜胸口止不住跳了起来,心里便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玉琴总这么让他心动吧。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上门出来了。走出办公楼,见玉琴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他便招招手,也隐隐看见玉琴在里面向他招手。

玉琴从里面开了车门。他一低头就见了笑吟吟的玉琴,不禁浑身发热。他偏头望着玉琴,见她今天脸色比平时更加红润,很想捏捏,却又怕别人看见。玉琴只是笑,说:“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这么狠狠地望着人家?”

朱怀镜抿嘴一笑,伸手在下面摸摸玉琴的手,说:“我真想你。”

玉琴不说什么,只是笑笑,抽出手开了车。车出了大院,朱怀镜说:“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我那朋友是个疯子,我俩不自己吃了饭去,说不定会饿肚子的。”

玉琴从未见过李明溪,听了觉得奇怪,就问:“只听你说过他作画是个奇才。是不是艺术家都这样?”

朱怀镜笑道:“那也不一定。但大凡艺术大家,总有不太寻常的地方,非常人所能理解。”

玉琴就俏皮道:“我可是凡俗不过的常人啊,你那朋友我一定看不懂了。”

朱怀镜见路边有家快餐店,就说:“亲爱的常人,我俩先填饱肚子吧。”

玉琴停了车,觉得朱怀镜逗她作常人很好玩,就凑过去脸蛋儿让他亲亲,说:“好吧,两位常人吃饭去。”

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朱怀镜吃得快些,吃完了就望着玉琴。玉琴笑着白他一眼,说:“人家吃饭你有什么好看的嘛!”

朱怀镜说:“欣赏你的吃相啊。”

玉琴说:“吃饭有什么好看的?何况我只是个常人!”

朱怀镜说:“你不论哪种姿势,哪种情态,我都喜欢看。”

玉琴便又白他一眼,不再理他,只埋头吃饭。朱怀镜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猛然抬头,问:“你发什么神经?我这吃相难看?我只是个常人啊!”

玉琴吃完了,朱怀镜说:“常人,走吧?”

玉琴也说:“走,常人。”

开了车,玉琴又问:“你刚才笑什么?”

朱怀镜又笑了,说:“你在吃饭,我就不好讲。说真的,你不论哪种姿势,哪种情态,我都喜欢看。我刚才想,即便是你大小便的姿势,我都喜欢看哩!”

玉琴红了脸,在他腿上重重拍了一板,嗔道:“你好坏啊!好啊,明天我吃些苏打,拉他几天肚子,让你天天服侍我,叫你看个饱!”

朱怀镜说:“我巴不得哩!”

两人一路玩笑着,你叫我常人,我叫你常人,觉得挺好玩。其实这话并不怎么幽默,可今天两人在一起总是挺有意思。

一会儿就到了美院,车停在李明溪那栋单身楼下。两人上了楼,一敲门,一头乱发的李明溪拉开门出来了。见是朱怀镜,他就笑了笑。玉琴望望朱怀镜,不好说什么话。朱怀镜明白玉琴是奇怪李明溪的笑脸,因为他的笑几乎有些恐怖。朱怀镜说:“玉琴,这位就是我向你多次说起的李明溪先生,著名画家。明溪,这是玉琴,我的朋友。”玉琴对李明溪说声你好,就伸过手去。李明溪却只点点头,没有握手的意思。玉琴的脸立即红了起来。朱怀镜忙笑道:“玉琴,你别同他握手。他那手脏兮兮的,别把你的玉手玷污了!他呀,这辈子根本没有同人家握手的意识。”朱怀镜这么一玩笑,玉琴就不再尴尬了,只文静地笑着。李明溪就看看自己的手,嘿嘿笑了笑。

李明溪也不叫人坐,朱怀镜就说:“玉琴你自己找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吧,他不会请你坐的。这一套他还没学会。”玉琴左右看看,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就说没关系,依旧站在朱怀镜身旁。

李明溪说:“这回上北京,该见着的人差不多都见着了。”他说着就拿了些字画出来,都是当今中国画坛名家送他的,上面题了些褒扬或勉励李明溪的话。朱怀镜知道这些都是宝贝,不禁啧啧起来。等朱怀镜欣赏了一会儿,李明溪又取了一幅画来,说:“这是吴居一先生格外开恩,邀我合作的一幅画,又送给了我。”

听说吴居一,朱怀镜啊呀一声。吴居一可是当今中国画坛最响亮的名字啊!他的画在市场上是天价,还很难到手。见李明溪展开的画题为《寒林图》。画的是一片落了叶的寒林,林子近处,树木有挺直如宝塔的,有弯曲似虬龙的,有斜卧像醉汉的。或三五棵杂然丛生,或两三棵相对如闲士,或孤零零一棵背林而立,独显傲骨。远景则森然如墨,直达天际。画的虽是寒林,却并不显得萧索或落寞。旁有吴居一先生题款:寒林有佳木,树树风骨,枝枝冷峭。后生明溪君,画风卓然,性情怪异,憨态可爱。老夫奇之,邀与同作此寒林图共娱尔!一旁又有李明溪的几个字:学墨吴老先生。

朱怀镜边看边倒抽凉气,直说了不得了不得。李明溪也有些得意,说:“正好碰上吴老先生高兴,不然我只怕望他的背影都望不见。我天生愚钝,这辈子再怎么玩,也不可能与吴先生比肩啊!不想却有幸同他共作一幅画了。”

朱怀镜见他这情态,就调侃起来:“明溪君,看你这得意样儿,可见吴居一先生错看你了。你说得谦虚,实际上是忘乎所以。老先生以为你是这寒林中的某棵树,天性自然,其实你也是个俗人。”

玉琴不知道他俩总是这么你说我我说你的,就偷偷捏捏朱怀镜。朱怀镜却说:“你别担心,我俩说话从来如此。你不知道,他这人整天像个梦游的,要我说说他才清醒。不然,说不定哪天他就真懵懂了。”

朱怀镜这么一说,玉琴倒红了脸。李明溪却只是笑,不还朱怀镜的嘴。两人接下来就聊画展的事,朱怀镜好像比李明溪还在行些,说出一套一套的策划意见。李明溪只是木然点头。朱怀镜突然问起:“你为柳秘书长作的画怎么样了?”

李明溪说声弄好了,就取了来。展开一看,是幅山水。朱怀镜先不看画怎么样,只隐约觉得这幅画比送刘仲夏的画幅要小些,就问了李明溪。李明溪总是糊里糊涂,想了想,说:“送刘仲夏那幅好像大些。”

朱怀镜说:“你送刘仲夏的画比送柳秘书长的画还大一些,这就不行。”

李明溪听了这话,立即瞪圆了眼睛,那样子不知是生气还是吃惊,说:“我说你是外行你就是不承认!欣赏画连个高下都不知分,只看画的大小。”

朱怀镜笑道:“你说得太对了。欣赏画我是外行,但应付官场你是外行。一般的人哪知你的画水平高低?只看画幅大小。柳秘书长明明见过了你送刘仲夏的画,却见你送他的画还小些,肯定就不舒服。”

李明溪哭笑不得,说:“官越大送的画就要越大,这么依次上去,送到联合国秘书长,不要送十张宣纸那么大?送到玉皇大帝那里,就只好用天幕作画了。这真滑稽,我今后再也不给当官的送画了。”

朱怀镜正经说:“今后就不要管了,先送好这一次再说吧。拖太久了也不好,你有没有现成的,有现成的就随便挑一幅吧。”

李明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办法,已到这一步了。我的老作品,都放在卜老先生那里裱,已裱好一部分,我取了来。来,由你挑好了。”他说罢就到角落的柜子里抱了一堆来。朱怀镜也不问好歹,只拣画幅大些的抽了几幅,展开来斟酌片刻,选了一幅,也是山水。李明溪就取笔在上面题了字:请柳秘书长雅正云云。题罢搁笔,李明溪笑道:“选画只认大的,你是狗吃牛屎,只图多!”

朱怀镜不理他,只说:“明天晚上八点钟,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俩一道去把这画送了。”

李明溪不想去,说:“你一个人去算了吧。”

朱怀镜说:“你别这个样子啊!我这是为你办事你知不知道?你不去,人家说为你办画展,连你的面都没见着,还说你架子大哩!你有什么资格摆架子呢?你一定得去。还有,你明天把头发理了,我替你出钱都可以。你不可以这个样子去见领导啊!”

李明溪恐怖地笑笑,很为难地答应了。朱怀镜起身告辞。临走又想起什么,说:“原来画的那幅,也一并送他算了,反正你题了字是送他的。”

李明溪就说:“这下那姓柳的不赚了?”

朱怀镜便哼哼鼻子,说:“别臭美了,你以为你的画很值钱是不是?人家赚了什么?一张脏兮兮的纸罢了。”

朱怀镜和玉琴出来下了楼,李明溪只站在楼上朝他俩笑,手也不知招一下。玉琴说:“你这朋友也真有意思,不适应他的还真受不了。他虽说不懂世故,但我看同这种人打交道,一定很安全。”

朱怀镜很有感触,说:“是啊,像这么率真可爱的人,如今真的难得了。”

玉琴问:“你和他不是一个地方人,又不是同学,怎么同他认识的?他同你又完全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很难想象你们能成为朋友。”

朱怀镜笑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偶然的,人们不理解它,就说是命运。就说你我,是偶然还是命运?我说是命中注定我俩要相守在一起的。所以我俩谁也不要辜负了命运的安排。”

玉琴侧过脸望他一眼,笑着说:“你真会借题发挥。我问你和李明溪的事,你就说到我们俩了。不过我爱听。什么命运之类,听来荒唐,有时却真的让你不得不信。我也愿意相信我俩的爱情是顺乎天意的,这样心里会踏实些,安慰些。”

朱怀镜说:“说起我和李明溪的相识,是段传奇故事。我在乌县任副县长那会儿,有年暑假李明溪一个人去那里采风,在县城附近随便找了几个年轻姑娘当模特儿,当路就画了起来。可这疯子,人家明明穿戴齐全,他画出的姑娘却全是裸体。乡下人哪管你艺术不艺术,就把他当做流氓,揪住他送公安局。他拿出工作证,反复说这是艺术。公安局的哪听你什么艺术,他就要求见县里管教育的副县长。当时我正管着教育,公安局打电话向我报告。我一听情况就急了。不管怎样,一个高校教师来你县里来采风,被公安局无辜关了,太不像话了。我马上赶到公安局,说服公安和群众,把他领了出来。晚上我还在县招待所宴请了他,为他压惊。后来一接触,发现这人神是神得可以,倒还很有才气,也很有个性,我俩就成了朋友。后来两年,他每年都要去乌县一次,当然听了我的话,再也不画人家的裸体了。”

玉琴听了笑得气喘,说:“李明溪真有意思!你说他不正经呢,我听你说过,他连女人都从未碰过,至今光棍一个;你说他对女人没意思呢,他眼睛能够透视,别人穿着衣服,他却画出了裸体。真的有意思,我们这些常人真的不理解。写生未必是这么写的,我是常人,不懂!”

朱怀镜见玉琴又说起常人来,也笑了,说:“是啊,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常人,艺术家毕竟是极少数人。要不然,那些人体艺术照,在画家眼里是艺术,在常人眼里就是淫秽物了。”

两人说笑着就快到市政府附近了。朱怀镜说去玉琴那里,问欢迎不欢迎。玉琴笑笑,说:“你先等等吧,我去请了仪仗队来,鸣炮奏乐,夹道欢迎你。”朱怀镜揉揉玉琴的脸蛋,心里很畅快。

到了龙兴大酒店,玉琴没有让朱怀镜先下车,径直把车开去车库。放了车,玉琴便挽了朱怀镜。两人得走过酒店前面的停车场,这里灯光明亮。朱怀镜有些怕见熟人,但又不好挣脱玉琴,只得硬着头皮同她相依相偎地走。走过停车场,前面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大路,两边路灯很亮,一条是小路,从林间蜿蜒而过,幽暗僻静。朱怀镜想走小路,但玉琴却牵着他走大路。玉琴一路说着话,很高兴的样子。走过这段路,拐了个弯,就到玉琴屋子后面了。这里过路的人很少,朱怀镜心里就放下了,庆幸刚才没有碰上一个人。玉琴却突然停了下来,抱住朱怀镜,脸儿直往他的怀里钻。两人便拥抱着,亲热了一会儿。

上楼进了屋,玉琴又扑进他的怀里。朱怀镜凑嘴去亲她,玉琴却用手拦了,笑着问:“你猜猜,我刚才在下面为什么突然想拥抱你?”她偏着头,样子有些调皮。

朱怀镜说:“这还用猜?你想我啊!”

玉琴刮了下他的鼻子,说:“你好得意,谁想你?我是奖赏你啊!”

朱怀镜一脸糊涂,问:“奖赏我?我做出了什么重大贡献?”

玉琴把脸柔柔地贴了过来,偎在朱怀镜的胸膛里,动情而又认真地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有意挽着你从灯火通亮的地方走过,就是想看你敢不敢随我走。你敢随我走,我就特别高兴。我今天是冒险试试你。”

朱怀镜抱起玉琴坐到沙发上去,端着她的脸蛋儿,说:“你这傻孩子,我怎么不敢同你一起走?巴不得天天同你一起走啊!”

玉琴更加温情起来,说:“怀镜,你知道吗?你刚才叫我傻孩子,我的心脏都叫什么扯了一下。我喜欢你叫我傻孩子!”

“好吧,傻孩子,我的傻孩子,傻孩子,我天天叫你傻孩子,我就喜欢你这个傻孩子!”朱怀镜一边说着,一边捏着玉琴的脸蛋蛋,很是爱怜。他想这个可爱的人儿,真的是个傻孩子,一个傻傻的情痴!玩这些女人们的小心计来试男人!

朱怀镜捏着玉琴的脸蛋,感觉很细润。他把沙发旁边的灯调亮了些,仔细欣赏了起来,说:“玉琴,你自己注意过吗?近来你脸上光泽更加好了,更加红润了,皮肉也更加柔嫩了。”

玉琴就娇态可掬,撮起嘴巴要他亲,又嘟嘟哝哝地说:“都是你滋润得好啊……”

朱怀镜胸口一阵发空,亲着玉琴说:“我的傻孩子,今晚要我滋润吧?”

玉琴连连说了好几声要,手便吊在了朱怀镜的脖子上。朱怀镜一把抱起玉琴,进了卧室。

两人几日不见,这会儿便都颤抖不已。玉琴在下面忍不住哼哼哈哈起来,朱怀镜觉得胸腔里火烧火燎。两人正要死要活的,朱怀镜的手机突然响了。玉琴呻吟着说:“不,不,不接,不接,天王老子的也不接。”

朱怀镜说:“傻孩子,不接不行啊,怕万一有什么大事就不好了。你别担心,我革命生产两不误就是了。”

他继续动着身子,接了电话。玉琴怕自己出声,咬着朱怀镜的肩头。

电话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怀镜吗?您在干什么?”

朱怀镜说:“我在同朋友搓麻将。”

方明远问:“手气好吗?”

朱怀镜说:“托您的福,手气不错哩。您有什么指示?”

方明远说:“不敢啊。我告诉您两个事,你那里不方便,就只听着,不要说话。一个是好事,您要请客。皮市长授意办公厅,让您去当财贸处的处长。”

朱怀镜忙说:“感谢您老兄对我的关照。”其实今天下午听刘仲夏说起人事处来考察,他就猜到八九成了。但他同刘仲夏都心照不宣。

方明远说:“哪里哪里。还有一个事,就不是好事了。向市长出事了,他去广西考察回来,飞机出事,遇难了。”

“啊?!”朱怀镜惊愕地叫了一声。玉琴感觉到了什么,身子软了下来,也不咬他的肩头了。朱怀镜便又动了起来。

方明远叹了声,说:“真是想不到啊,生死有命,命运无常啊。”

朱怀镜一边叹息,一边勇武。玉琴又忍不住想叫唤了,又咬住了朱怀镜的肩头。他被咬痛了,止不住哎哟一声。方明远问怎么了。朱怀镜忙掩饰,说:“同您说话,分了心,刚才放了一炮。”

方明远说:“你的牌技不行吧,只怕是个炮手。喂,你记得袁小奇说皮市长喜从天降的话吗?一定要再交代他一次,千万别在外面乱说。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对,我明白。我马上同他联系。”

“好吧,明天有空再说吧,不影响您放炮了。”

挂断了电话,玉琴就说:“你好坏哟,说在放炮!”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不是在放炮?我的小钢炮火力大着哩。”

玉琴不再理会朱怀镜的玩笑,紧紧抱着他,眼睛白着一翻,又慢慢闭上,深深沉入了甜甜的幻境里。

滋润完了,两人搂着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去浴室洗澡。回到床上,朱怀镜深深叹了一声。玉琴爱怜地问:“怀镜,是不是很累了?”

朱怀镜说:“不是。刚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遇空难,不幸那个了。”

“啊?!”玉琴吃了一惊。

两人一时无话。朱怀镜一脸戚容,好一会儿,才叹息道:“难道袁小奇真的是个奇人?前几天他说皮市长最近会有大喜事,而且是喜从天降。现在向市长突然不幸了,说不定就是皮市长接任。向市长从天上掉下来了,在他来说是弥天大祸,在皮市长来说就是喜从天降了。只是这话不好说破。”他想方明远显然也意识到这对皮市长是喜事了,才打电话来,特别交代不让袁小奇乱说。

玉琴问:“你同袁小奇又见过一回面?”

朱怀镜说:“对。”

玉琴说:“一定又是宋达清牵线的吧。你们男人结交上的事,我本不该说,但对宋达清我太了解了。他现在很巴结你,一定是有目的。那次他同你夫人来了断你表弟的事,你夫人倒不说什么,全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说话,那个巴结劲儿,我就是看不过眼。他是个小人,无赖。你有可利用之处,他就拼命巴结你,也不怕在你面前低三下四。但你要是得罪了他,他又天不怕地不怕,想方设法会弄你。我们前任老总性子直,不买他的账,结果他处处找碴儿,硬是让那位老总干不下去了。雷老总就会处理关系些,他只要来龙兴,雷老总就同他像老朋友似的。其实雷老总吃得他下去!”

朱怀镜说:“我早就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人了。但他别想在我身上玩手段。我听你的话,会防着他的。”

刚说着向市长遇难的事,朱怀镜就不便告诉玉琴他马上要当财贸处处长的喜事。两人不再说话,依偎着睡下了。

次日上班,向市长遇难的噩耗已传开了。同时遭遇不幸的还有谷秘书长、财政局长、工商银行行长、向市长的秘书小龚以及其他随行人员,共十一人。遇难者的尸骨尚在广西的某个大山谷里,市里已连夜派出一个工作小组赶赴事故现场去了。带队的是市政府韦副秘书长。

事情的确太惨了,同事们见面都把笑容收敛起来,只是微微点头。大家议论这事也都小着声,轻易不敢露出笑脸。只要见哪位领导来了,马上就噤口不言了。朱怀镜知道同大家凑在一起说这事不太好,会让人觉得你在猎奇。他便坐在自己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翻着文件。这时柳秘书长夹着包,低头匆匆走过他的门口,定了一脚,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请柳秘书长坐。柳秘书长摆摆手,说:“不坐了,还要去开个紧急会。”柳秘书长只站着,不说话,眼睛红红的,一脸倦容。想象得出,昨晚柳秘书长一定忙着做遇难者家属的工作,通宵未眠。他站了片刻,就转身要走了,说:“抽时候再专门同你扯吧。”

朱怀镜追在后面,小心道:“秘书长,我朋友给您作的画弄好了,他说今晚送来,您有空吗?见他一面?”柳秘书长要的秦宫春,乌县驻荆办小熊也送来了,朱怀镜在这种气氛下就不便说了。

柳秘书长头也不回,说:“你晚上再打我手机吧。”

朱怀镜便站着不动了,望着柳秘书长低头匆匆上楼。因为谷秘书长的遇难,只怕就是由这位柳秘书长接任那个位置。朱怀镜猜想柳秘书长想同他说的,就是方明远昨晚向他通报过的事,让他任财贸处处长。照说柳秘书长应面带微笑同他说这事的,可在这非常时刻,两个人都得灰着脸。朱怀镜回到办公室,给方明远挂了电话。方明远也正在办公室,问他是不是找过袁小奇了。他说找过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去找,一来昨天晚上太晚了,再说他怕弄巧成拙。因为找袁小奇只能通过宋达清,而袁小奇说皮市长最近会喜从天降,这话宋达清根本就不知道。这会儿神神秘秘去找袁小奇,说不定就让宋达清知道那句话了。多一人知道那句话,都是不太好的。宋达清这个人,朱怀镜不怎么敢相信。

方明远说皮市长正在开个紧急会,研究死难者善后事宜的处理,有关的部门领导都来了。朱怀镜想可能就是柳秘书长说的那个会。方明远语气也不像昨天晚上那么轻松,朱怀镜就不好说上他那里去坐,就道了再见。放下电话,他猛然想起《礼记》上面好像有句“邻有丧,舂不相”的话。可自己昨晚一边听着噩耗,一边还在放浪形骸。他又琢磨这些同事,似乎人人脸上都有悲容,但这悲容是不是做出来的很难说。人到底怎么了?上古的先民,邻居有丧事,你这边连舂米都得轻点儿声。可现在真的很少有人能为别人的死而动容了。

中午下班,朱怀镜一出办公室就碰上皮市长,后面随着方明远。因为仓促,朱怀镜一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应对。皮市长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轻声说道:“小朱不错!”皮市长步子并没有停下来,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这么轻声一句,就放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方明远就朝他神秘地望了一眼,似乎暗示着什么。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两三秒钟,朱怀镜却立即明白皮市长的意思了。朱怀镜心里很感激,他知道皮市长的赏识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里,香妹脸色不怎么好。他知道她是怪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他也不解释什么,说了几句闲话就坐下来吃中饭。吃到半路,他告诉香妹,他将当财贸处处长。不料香妹只望了他一眼,就说:“我还是原先说过的那句话,你不当官还好些。你现在只是个副处长,我就成天见不到你了。你要是当了处长,我不要天天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

朱怀镜就没好气了,说:“好好!我从今天起就天天守着你!天天守着老婆的男人才有出息呢!”

朱怀镜这么说,香妹争都懒得同他争了,只埋头吃饭。她今天好像特别生气。朱怀镜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吃完放了碗,蜷到床上午睡去了。刚睡下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意思,可睡了一会儿就越来越清醒了。便想起现在要提拔干部了,大家都来讨人情,真是有意思。他知道刘仲夏一向对他不怎么样的,看到他现在得到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赏识,他拦也拦不住了,就放肆做顺水人情,向他透露人事处考察的事,一再暗示自己为他说了好话。方明远只是得了信息,他不可能在用人的事上在皮市长面前说话,却也向他通风报信,讨个人情。最有理由找他谈话的是柳秘书长,却偏碰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他抽不出身来。但柳秘书长却在万忙当中也要匆匆向他暗示一下,好像怕人家抢先做了人情。朱怀镜这个级别的干部根本就够不上皮市长管,但皮市长也得向他含蓄一下。皮市长尽管只说了句“小朱不错”,仅仅四个字,语气也轻,可分量就不可小视了。朱怀镜心里当然明白,到底是谁在他提拔的事上作用最大,但他必须对所有向他讨人情的人都表示谢意。多让一个人高兴,你就多了一份支持,对你总有好处的。

一会儿有人送来了报纸和信件。朱怀镜见自己有封信,信封是荆都民声报社,就猜到是曾俚寄来的。他拆开一看,果然是曾俚寄来的报纸。打开一浏览,见上面有曾俚的大作,是一篇新闻调查。他一看这题目,心里就想事情不怎么好了。这题目是:“皇桃黄了,谁家赚了”,下面的副标题是:“乌县五万农户两千万血汗钱付流水,三年来盼致富终成梦”。朱怀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在乌县工作时,张天奇当县长,主张发展特色水果,引进外省优质皇桃。县里制定了皇桃发展规划,准备建成皇桃基地十万亩。这个规划太大了些,但干了三年,还是建成了五万亩的皇桃基地。那些按照县里统一号召,栽了皇桃的农户,天天精心侍候着果园,一年到头做着发财梦。县里头儿说得可好啦,皇桃价格是一般普通桃的五六倍,比柑橘价格还高出一倍。县里罐头厂还准备搞皇桃系列加工,保证收购全部鲜皇桃。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果园该挂果了,才发现成片的桃园里,桃种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一棵皇桃。原来让人在桃种上做了手脚。农民被惹怒了,县政府大门口常有上百的农民在那里请愿。有一段,县政府的几个头儿三天两头被上访的农民缠得出不了门。可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一直没有个了结。

曾俚的文章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发起议论来:

乌县有关领导向农民解释说,县里采购桃种的人员被外省人骗了,县里正在同外省有关单位打官司。可是事情过去两年多了,官司没有任何结果。农民不上访,就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件事。这就不能不让人纳闷了。据记者了解,那位负责桃种采购的人是乌县有名的水果专家,高级农艺师,并不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农民们赔了投资,赔了心血,赔了那片土地上应有的收成,也赔了他们发财致富的希望。农民们赔了,可绝对有人赚了,而且肯定赚得不小。

朱怀镜知道,曾俚说的那位水果专家,就是乌县农业局局长刘玉龙。刘玉龙是张天奇中学同学,两人关系很好。张天奇一直有意让刘玉龙出任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他向地委推荐过很多次。但因为皇桃假种案,事情太大了,刘玉龙也就上不去。刘玉龙不上,但也不下,仍坐着农业局长的位置。皇桃一案在县里闹得沸沸扬扬,但只是闷在里面闹,对外却叫人瞒得天紧。地委也只是几个领导知道这事,市里根本没人听说过。现在这类事情光是领导知道问题就不大,只要舆论上还过得去就行了。县里早就有人议论说,刘玉龙从采购皇桃树种中一定赚了不少,还说张天奇这么庇护他,不只是因为讲同学情面。这么大的事情,让张天奇一巴掌捂住,这太说明问题了。

曾俚这文章分明在暗示着什么。朱怀镜心想,这文章说不定会给张天奇惹麻烦的。曾俚就是这么个人,只认公理不讲人情。现在一般在外地工作的人,总想让自己脸面上光彩些,同家乡父母官搞得近乎些,大家凡事好有个照应。可曾俚好像不懂得这些。朱怀镜心里佩服曾俚的正直,却又认为他不太识时务。现在你只顾说真话,不怕得罪人,到头来不但没有谁说你是个好人,反而只会让你自己的形象滑稽起来。他想有机会还是说说曾俚,别老把自己逼到尴尬的境遇里去。

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敲门进来了,他忙招呼小熊坐。小熊并不马上坐下,掏出烟来请朱怀镜抽烟。朱怀镜客气一下,接了一支。小熊便俯身替他点上。

“小熊有什么事吗?”朱怀镜吸了几口烟,关切地问道。

小熊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说:“这么个事,向您汇报一下。荆都民声报有位记者,叫曾俚,写了篇文章,报道了我们县里皇桃的事。这事发生好几年了,还在处理之中,却叫他捅了出来。您知道的,这对我们县形象有影响。二十分钟之前,县里打电话来专门说这事。县领导的意思,要我去他们报社把这事摆平。他们报社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不好接触。我想您说不定在那里有熟人的,就来麻烦您。张书记也是这意思,叫我向您汇报一下。”

朱怀镜早猜到张天奇对这篇文章一定很敏感的,却没有想到他反应这么快。更没想到这么巧,他才看过报纸,小熊就找上门来了。《荆都民声报》只是市政协机关报,影响不是很大,下面县里领导一般不怎么看。一定是县政协有人见到了,报告给了张天奇。朱怀镜刚才同小熊客气时,不经意间就另外拿张报纸把桌上那张《荆都民声报》盖住了。这会儿他接过小熊递过的报纸,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说:“那里朋友我倒有几位。好吧,我试试吧。”他没有说曾俚是他的同学。

小熊便奉承道:“我就知道,朱处长您就是门路宽,在荆都什么地方都有熟人,走得开。”

朱怀镜谦虚说:“哪里啊,我只是广结善缘而已。”

小熊又说:“张书记的意思,很感谢《荆都民声报》对乌县工作的关注和支持,同时要说明,乌县县委、县政府对皇桃假种案是很重视的,只是现在经济纠纷处理起来很麻烦,有个过程,请报社的同志理解。我想,《荆都民声报》发行范围不大,外面没有多少人看得到。发了就算了。张书记没有明说其他什么意思,但我理解,他只想请这位记者朋友,一来不要再向别的报刊投稿了,二来不要再在这事上做文章了。是不是请朱处长您约一下他们,我请客,大家聚一下,把事情说说。”

朱怀镜想想,说:“没有必要。我同人家是很随便的朋友,专门请他们出来谈这事,不太方便。我的意思,你就不用参加了,我就这几天抽时间约他们出来玩玩,只当是顺便说说那事。这样顺当些,小熊看你的意见呢?”

小熊很是感激,忙说:“那当然好。这样吧,您还是请他们吃顿便饭吧。不好意思,我给您三千块钱,由您做主怎么样?”小熊说着就拉开了手中的皮包。

朱怀镜忙摆手,不让小熊拿钱出来。他说:“小熊你这就用不着了。我们朋友间,没事也要聚聚的,还用得着你破费?反正我好久没有同那帮朋友聚了,正想凑在一起说说话呢。算了吧,我自己解决吧。”

小熊走过去把门虚掩了,回头说:“这怎么行?你们朋友平时聚是另一回事,这次是为县里的事找人家,当然不能由您自己买单呀!”

朱怀镜见小熊硬是要给钱,只好说:“你坚持要这样,就给两千吧,用不着三千块钱。”

小熊仍数了三千块,递了过来,说:“还是拿三千吧。我知道那些当记者的,嘴都吃油了,不上龙兴大酒店那样的档次,事情摆不平的。两千块钱怎么够?就三千块也只是马马虎虎。”

朱怀镜便难为情的样子,接了钱,说:“那只好这样了。我请了之后拿发票给你吧。”

小熊忙挥手,说:“朱处长您这样就见外了。发票您不用管,我自有办法的。”

事情说好了,两人再不提起这事,就说闲话。朱怀镜有意无意间问起乌县的一些人,听了一些人是人非。朱怀镜发现有些人原来并不怎么样的,这几年发达起来了。有些人前些年很行得开的,这几年却不声不响了。朱怀镜最感叹的是原任公安局长黄达洪,在县里很算个人物的,早就说他要当县委副书记,管政法。可因为嗜赌如命,被他的对手告了。张天奇亲自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当面答应好好的,说一定改正错误,再不上牌桌。可下午才谈的话,晚上他又去赌博了。他还一边赌博一边开玩笑说:“张书记才找我谈过话,我向他保证,再不上牌桌了。各位兄弟证明,我可没有上牌桌啊,我这是坐在凳子上哩!”这人也太狂妄了,张天奇一怒之下,就撤了他的职。朱怀镜早就看出这人有股流氓气,说话蛮横无理,办事心狠手辣。县里领导的话,他只听一二把手的,其他的副职根本不放在眼里。黄达洪的职被撤了,果然本性就出来了。他班也不上了,当起了“鸡头”,带了一伙女的,下深圳做皮肉生意去了。真是有意思,黄达洪原本是专门抓流氓的,到头来自己却做流氓头子了。朱怀镜一向对黄达洪印象不怎么样,可今天知道这人倒霉了,堕落了,他心里并没有太多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感叹命运无常。

见时间不早了,小熊起身告辞。朱怀镜留他去家里吃了中饭再走,小熊说谢了,改天再上门拜访吧。

小熊走了,还有几分钟才到下班时间,朱怀镜就出了办公室随便走走。他去刘仲夏办公室,见几个同事正在那里神秘地说着什么。他猜他们一定是在说向市长遇难的事。自己处里人,他也就不回避,凑了上去。果然如此,只听刘仲夏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同事们便感叹唏嘘,摇头晃脑,脸色凝重。这时刘仲夏抬腕看看手表,大家忙说哦哦下班了,便各自散了。

朱怀镜低头回家,脑子里全是些宿命的感悟。人这一辈子,真是莫名其妙!

晚上,朱怀镜如约在办公室等候李明溪。不知李明溪什么时候才能来,他就不好先同柳秘书长联系。心想只好等李明溪来了再说。万一到时候柳秘书长没有空,就下次再约。只有就柳秘书长的时间,这是没办法的。

直到八点一刻,李明溪才偏着头进来了。一见李明溪,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明溪不问他笑什么,也只冲着他笑。朱怀镜发现今天李明溪还算听话,真的理了发。也许是平时看惯了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今天见他理着这寸斤平头,怎么看怎么滑稽。最好笑的是那刮掉了胡子的嘴皮子,反而觉得厚了许多。朱怀镜总感觉李明溪是个糊涂人,不放心他办事的任何一个环节,仍叫他把画再打开看看。确认是他昨天看过的那两幅画,才算放心。却又不马上打电话同柳秘书长联系,只是反复交代李明溪:“不要像平时那样发神经,人家领导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样不知道伸出手来。也不用你主动伸手,得人家领导伸手你才伸手。领导一般只伸一只手,你就得身子稍微往前倾些,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礼貌地摇几下。嘴巴也不要死憋着不出声,你得说感谢领导关照!你别笑,我这么交代你,在别人听起来也许有些滑稽,但你真的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这么交代,你就要误事。”

李明溪仍是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是幼儿园小朋友,还是以为我是傻瓜?不是别的,我不习惯。我不习惯那一套,你教也教不会呀!”

朱怀镜却认真起来,说:“那就不行!你这样子我的脸就没地方放!再说你让人家尴尬了,你的事也就黄了。”

李明溪一脸痛苦,摇摇头说:“真不该上你的贼船!好吧,就依你的吧。”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多钟了,这才打了柳秘书长的手机。柳秘书长说:“才回家,欢迎两位。”

朱怀镜打开柜子,取了一箱秦宫春扛着。出了办公室,朱怀镜倒觉得胸口怦怦地跳。他看看李明溪,见这人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朱怀镜深深地呼吸,平息自己的心情。可肩上扛着东西,不好怎么调息。他便把秦宫春放了下来,同李明溪一人提着一头抬着。这样呼吸才顺畅些。他说不出这时的心情是激动还是慌乱。他知道自己既没有理由激动,也没有理由慌乱,却仍是感到心跳如鼓。

朱怀镜一路同李明溪闲聊起来。说说话,也就放松了。等到了柳秘书长门口,基本上算是心平如镜了。他抬手敲了门,门马上开了。

开门的是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处长好。小伍接过秦宫春,搬进了里屋。柳秘书长正在烫脚,不好起身,扬扬手招呼二位坐。朱怀镜见了这个场面,心里就笑自己刚才教李明溪如何如何同柳秘书长握手,纯属多此一举。坐下之后,他就介绍李明溪。柳秘书长靠在沙发上,双手含含糊糊打了个拱,笑道:“久仰大名!”

李明溪笑着摇摇头,算是道了哪里哪里。朱怀镜见他谦虚话都不知说一句,背膛上就开始冒汗。他瞟了李明溪一眼,见这人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话岔开,问:“今天柳秘书长忙得晕头转向了吧?”

柳秘书长苦脸一笑,说:“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偏在这时,你余姨又住院了。我下午开会开到六点过,又马上赶去医院。晚饭才吃了的。多亏了小伍,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

“余姨哪里不好?”朱怀镜关切地问。

柳秘书长眉头略略一皱,叹道:“她是一年有半年多在医院躺着的。”

朱怀镜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摇头而已。他原本不清楚柳秘书长家里事情的,后来听方明远说才知道些情况。柳秘书长同他夫人余姨结婚后不久,余姨就下肢瘫痪了,几十年来一直不见好转。两人便一直没有生育小孩。夫妻俩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在干部当中很有口碑。

小伍过来倒了茶,又回屋里去了。一会儿又拿了干毛巾出来,站在一边。

柳秘书长望着李明溪,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当画家的一定长发披肩,胡须满面呢!”

朱怀镜忙说:“算您猜对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因为要见领导,才万难跑去理了个头发。不然啊,政府大门他都进不了。”

柳秘书长手朝朱怀镜点了点,说:“怀镜,一定是你要他理发的吧?你这就不对了。艺术家要有艺术家自己的个性,头发长一点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自己的个性,他们就没有创造性,就出不了好的作品。李先生,你说是不是?”

李明溪也只是嘿嘿一笑。这时柳秘书长洗完了脚,小伍为他揩干了,又弓身端走了洗脚水。柳秘书长便对朱怀镜笑笑,说:“这小伍不错。”说罢又喊道:“小伍,脚趾甲长了。”小伍应了声,一会儿拿着指甲剪过来了。柳秘书长伸手接指甲剪,她却说:“您弓腰太吃力了,还是我给您剪吧。”柳秘书长笑着指指小伍,又对朱怀镜说:“你看你看,这小伍就是这么个乖孩子。”

小伍莞尔一笑,搬了小凳,在柳秘书长前面坐下,将柳秘书长的脚抱过来放在腿上搭着,小心剪了起来。一时没有人说话,柳秘书长抬手优雅地理着头发。朱怀镜想找句话说,却想不起合适的话来,心里很不是味道。他偏头偷偷看看李明溪,却见他没事似的,就像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真是佩服这疯子。朱怀镜感觉只有自己这么尴尬,就越发尴尬。他知道柳秘书长是不会尴尬的。朱怀镜见识过不少这样的领导,你同他单独在一起,他爱和你说话就说几句,不然他就一言不发,要么面无表情,要么似笑非笑,听凭你闷得发慌,背生虚汗。

这会儿的柳秘书长就这么靠在沙发上,双眼微微眯起,就像风雅之士在欣赏音乐。只有剪趾甲的声音咔咔脆响。小伍剪趾甲的样子看上去很专业,剪完之后又细心地打磨。好不容易等到剪完了,朱怀镜叫李明溪把画打开让柳秘书长批评批评。李明溪却不起身,只朝朱怀镜伸了伸手。原来画正好放在朱怀镜背后的矮柜上,离他近些。朱怀镜心里微微不快,只得抬手取了画。心想李明溪真不懂规矩。反过来一想,李明溪不讲世俗礼数,又正是他天真可爱的地方。要是在官场,这就是大忌了。官场里,人人都得按自己的职务、地位、身份,谨慎地守着些规矩,不敢轻易出格半步。事实上没有哪个文件规定了这些规矩,可它却比法律条文定了的还要根深蒂固。比方刚才李明溪朝朱怀镜伸了下手,本是正常不过的事,你离画近些,你取一下画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按官场规矩就不行了。你李明溪好大架子,就来指挥我了?我还是处长哩!

朱怀镜拿着画站了起来,示意李明溪也站起来。李明溪不懂他的意思,仍坐着不动。他只好叫了声:“来,明溪,我俩打开让柳秘书长看看。”

李明溪这才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同朱怀镜把两幅画一一打开了。先打开的是那幅大的,柳秘书长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好好!再打开那幅小的,柳秘书长又细细看了看,却站了起来,说:“好好!总的说来两幅都不错,但我更喜欢这一幅。”

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怀镜,那意思朱怀镜立即明白了,就是说他的眼力不及柳秘书长。柳秘书长说着又凑近看看,再后退几步远观片刻,说:“不错,真的不错。特别是这一幅,构图、意境、用笔都很好。当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了。这幅小的我还舍不得挂出来哩!”

看完了画,柳秘书长就扯着李明溪说话。李明溪这下话就多一些了,但也只是一问一答,他并不主动说什么。柳秘书长同李明溪说了一会儿,就交代朱怀镜:“怀镜,李先生画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难你立即同我讲。这样的人才,我们荆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个城市,没有几个一流的艺术家,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我有个观点,也许同一般人不相同。这就是说,我们固然要努力把经济搞上去,但如果忽视了文化建设,单纯地追求经济发展,那么经济的发展最终将失去活力。因为没有文化的支持,经济的发展是不会长久的。我还认为,经济可以在短时期内创造奇迹,而文化建设必须是一个长期的历史积累的结果。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千万不能在文化建设上搞短期行为,一定要着眼于长远,着眼于未来,时时刻刻都把文化建设放在重要的位置。而这项工作又是非常具体的,说白了就是从艺术家抓起。抓了几个一流的艺术家,你这个城市就有品位了。我们说罗马的绘画与雕刻,说维也纳的音乐,说巴黎的文学,不就是因为那里诞生过几位鼎鼎大名的文学家、音乐家、画家吗?这个……当然啰,一方面也还要抓文化的普及工作,正确处理好普及与提高的关系,既要造就一批一流的艺术家,又要让文化艺术走进百姓的生活。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让艺术贵族化……”

柳秘书长滔滔不绝地说着,李明溪听来却像是天书,茫然不觉。他只是望着柳秘书长说话,笑也不笑,头也不点。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听着这一套一套的官话就会晕头的,好在他那表情看上去还像在认真聆听教诲,不会让柳秘书长难堪。柳秘书长说完了,朱怀镜忙说:“柳秘书长的领导意识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识。不是我说得难听,现在有些领导,别看他们都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还搞了张硕士文凭、博士文凭,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识。没有文化意识,就很难谈得上现代意识;而缺乏现代意识,就免谈开拓精神……”

柳秘书长抬手示意朱怀镜慢些说,他就不说了。柳秘书长接过他的话头,说起了朱怀镜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贯主张要大胆起用年轻的、有开拓意识的干部。怀镜哪,组织上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啊。”

柳秘书长说到这里就停了片刻,也不看谁,只把头很舒服地枕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同他的谈话就这么开始了。他知道,柳秘书长说的是组织上要提拔他,而他要说的当然就不能说感谢组织信任,而要说感谢柳秘书长栽培。于是他便望着那双并不望他的眼睛,十分诚恳地说道:“非常感谢柳秘书长。我一定好好工作,绝不辜负您。”

柳秘书长这才偏过头来,望了朱怀镜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接着说:“你在下面当副县长,管过教育,也管过财贸。我相信你干得好这个财贸处长的。我这几天很忙,就不再找你谈话了。今天算是正式谈话吧。财贸处处长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将这边的工作交一交,就马上上任吧。文件很快会发下来。我同人事处说说,安排个时间,我带你去与财贸处的同志见面。”

朱怀镜正继续说着感谢的话,柳秘书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朱怀镜马上意识到应该走人了。但他没来得及掉转话头提及告辞,柳秘书长打断了他的话,望着李明溪说:“那就谢谢李先生,谢谢你们二位了?”

朱怀镜马上站了起来,弓着身子说:“那我们就告辞了,秘书长您休息。”

小伍忙站起来,说:“朱处长,二位好走。”

朱怀镜朝小伍笑笑,表示了谢意。他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的,可今天见这光景就觉得此话多余了。朱怀镜带着李明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微笑。柳秘书长慢慢站了起来,朝他俩挥手。小伍跑在前面拉开了门。朱怀镜最后回头挥挥手,出门了。门便在后面轻轻掩上了。朱怀镜吸取上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声不响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

朱怀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说:“他夫人?……哦哦,那是他家保姆哩!真是的,你这木鱼脑壳,我和他说话难道你一句也没听懂?”

“谁在意你俩说什么?我只听见你们这位领导好像说什么要抓几个艺术家,这口气就像‘文化大革命’。”李明溪咕噜道。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在有意幽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送李明溪到大门口,说:“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好吧,你只把画作准备好,经费我来筹,到时候你自己再参加布置就行了。”

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他望着李明溪在寒风中一偏一偏地踽踽而行,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暖意,胸口感动地跳了几下。他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才隐约体味到自己刚才的感动是怎么回事。他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颇为感慨。他想这也许就是朋友吧!是真正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朋友。只有在这样的朋友面前,他朱怀镜才是真实的。叹只叹如今想遇上这样的朋友太难了!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前坐下,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他拨着电话,胸口就禁不住狂跳。这女人总给他这种感觉,实在是件很美的事。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立即高兴起来,说:“嗬,怀镜啊,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我今晚正好轮着值班。”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去,就说:“有点忙。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也正在办公室加班。告诉你,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过几天就要去财贸处那边了,这边的事得加紧交接。”玉琴默然一会儿,说:“恭喜你!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你坏啊!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美了好一阵。想起身回去,又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他想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单是去看看没有什么可多想的,要紧的是怎么去看。谷秘书长遇难了,看这形势一定是柳秘书长坐第一把交椅。柳秘书长现在对他还真不错,对这样的人物应表示必要的尊重。怎么个尊重法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怀镜想,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至少也应送上一万块。想到要送一万块,他心里突突地跳。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等于他两年的工资。再说加上上次的两万就是三万,这更让他不舍。唉!但没有办法,这个人情还是要做的。

朱怀镜拍拍脑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办公室。一到走廊里,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大步流星起来。楼厅口还有站岗的武警,他们永远没有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只看了看墙上的钟。朱怀镜就明白她是怪他回来晚了,便随意说起向市长他们遇难的事,暗示他是忙这事儿去了。香妹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这么晚没吃饭不早饿瘪了。香妹这就起身为他倒了水来洗脸洗脚。

上了床,两人闲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左劝右劝,摆的都是上次说过的那些道理。可这回不怎么灵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香妹就下了床,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好好!都给你,任你怎么送,不关我的事!今后再不许在我面前说钱的事!”

香妹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存折在朱怀镜的枕边,他也不去拿它。也难怪香妹生气,这么花钱真的让人心痛。父亲在乡下拱着屁股干了一辈子,手头还从来没有过二万五千块钱啊!朱怀镜平时再怎么大方,再怎么吃喝,也不敢太大手大脚。他总时不时会想起他熟悉的乡村。他买双皮鞋,买件衣服,或是下了顿馆子,总会突然想到花这些钱,父亲得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亲口咬黄土背朝天,一年还挣不来他在外面吃的一顿饭钱。他太熟悉那些乡村了,太熟悉父亲一样的农民了!那仍然很贫穷的乡村,是他永远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灵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怀镜毕竟离开了乡村。离开乡村几乎是所有乡下人的愿望。父老乡亲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来这么些年,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个乡下人所谓的大出息,得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他朱怀镜这一代只能走完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这一步。他只能为儿子创造条件,让儿子比他再高贵些。以后孙子比儿子又更高贵些。只有这样,他的家族才会慢慢进入社会的高层。不管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社会事实上已存在了阶层。生活在下层的人,你可以傲骨铮铮地蔑视上层,可你休想轻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层。所谓上层,向来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这些年上层行列里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赚了大钱的人。在荆都,做大官的和赚大钱的都被人称作老板。这些老板,大概也就是柳秘书长在修改《政府工作报告》时说起的所谓“人士”。朱怀镜想,这“人士”二字的出笼,字面上也许没有多少特别的深意,但似乎中间隐约透露着一股气息:有些人真的越来越贵族化了。他想着这事,就起身开了灯,找来辞典,翻到“人”字。

【人士】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人物:民主~各界~党外~爱国~。

【人员】担任某种职务的人:机关工作~武装~值班~配备~。

人士称得上人物,而人员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怀镜合上辞典,突然觉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儿八经地翻着辞典,考证什么是人士,什么是人员。辞典是死的,语言是活的,而官场语言往往又是含蓄、隐晦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翻辞典有什么用?尽管做官的仍被称作公仆,尽管有钱的人仍尊你为上帝,可事实就是事实。下层人想快些进入上层,拿时兴的官话说,就是实现超常规发展,你就得有超常规的手段。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

也不知有多晚了,他没有半点睡意,索性起床了。听听隔壁没有香妹任何声息,他便开了门出去了。户外很冷,路灯白得发青,这种灯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魔幻色彩。朱怀镜知道自己这时的脸色也许很恐怖。他去了办公楼,站岗的武警奇怪地望着他。他装模作样地同人家招招手,像个日理万机的领导。进办公室坐了会儿,心想还是回去睡了。可一出了办公楼,却向大门的方向去了。

朱怀镜走在寒风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壮,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这个时候有谁惹了他,谁就倒霉了,他一定将这人揍个半死!寒风迎面吹来,叫他不能呼吸。他便顶着风呜呜地怪叫,像一匹孤独的狼。

他这么叫喊着,就到了龙兴大酒店附近。望见酒店门厅外面通明的灯火,他不再叫喊了。可今天这红红绿绿的灯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凄艳和伤感,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沿着僻静的小道,去了玉琴屋子。开了门,他没有开客厅的灯,径直去了卧室。他开了床头的灯,却见床头摊着些照片,全是他同玉琴一块儿照的。原来他不在的时候,玉琴就依偎着这些照片入睡!

朱怀镜躺在床上,一张一张端详着这些照片。他想起同玉琴夜夜厮守的那些日子,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令他心旌飘摇的故事。像是幻觉,他拿手抚摸着照片上的玉琴,看着看着玉琴就从里面出来了,同他一起说话儿。一会儿又偎着他睡下了,伸出温润的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脸被舔得痒痒的,伸手抓了一下。手一抬,他真的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玉琴的身体。他猛然睁开眼睛,玉琴真的睡在他的怀里!

见他醒了,玉琴噘起嘴巴说:“你真是坏呀!来了又不说一声,害得我一个人在那里值班冷冷清清。知道你来了,我也可以早点儿过来陪你。这下可好,天早亮了好半天了!”

朱怀镜摸摸玉琴的身子,还是冰凉的,就知道她才躺下没多久。他抬腕看看手表,却已是早上八点过了。“这下好了,上班也要迟到了。”朱怀镜说。

玉琴似乎有些难为情,笑笑说:“我进来时已是七点五十了,想你怎么睡得这么死,一定是昨晚太累了。我想让你多睡一会,也就不叫醒你了。再说,我也想倚着你睡一会儿。”

朱怀镜搂紧玉琴,说:“傻孩子,还怕我怪你不叫我?我也巴不得同你久呆一会儿哩!迟到就迟到,我俩再睡一会儿吧。”他想这会儿正是人们进进出出的高峰期,索性等会儿再出去算了。他挂了刘仲夏电话,说有点事要办,迟一点再去。刘仲夏很客气,说:“没有事的,您放心办事吧。”玉琴在他怀里甜甜地拱了一阵,逗他说:“坏家伙,你说要办事,办什么事?”他早喉头起火了,喘着气儿说:“办你!办你这个天下第一大事!”两人只隔了十几个小时不在一起,却像八辈子没见面似的。

朱怀镜出了龙兴大酒店已是十点多了。走了一会儿路,才觉得饥肠辘辘。他和玉琴都没吃早饭。玉琴说去弄饭来吃,他不让她离开半步,两人便只顾搂着温存。这会儿却真有点饿。可是怕再耽误时间,他只好忍住饥饿,拦了辆的士。

朱怀镜在政府大门口下了车,见了站岗的武警战士威风凛凛,他就抖擞了精神,似乎也不怎么觉得饥饿了。当他挺直腰板,甩着手臂,潇洒地走过大院里宽阔的大坪时,他已显得精力格外充沛了。刘仲夏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有事吗?”朱怀镜客气地问道,可他感觉自己这口气有些像在问一位下级,便马上谦恭地笑笑。他见刘仲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就妥帖些。

刘仲夏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怀镜,同您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是,今年物价涨得快,大家都觉得手头紧,是不是比往年多发一点?我想法是每人发个六杆。估计厅里也会发个三四杆。每人一共有个近一方水,过年也差不多了。您看如何?”

朱怀镜说:“好好,就依您说的吧。同志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就盼着年头年尾有个响动。”

刘仲夏又说:“好吧,我俩就统一这个意见。不过我想多做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千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禁止年底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我们办公厅倒是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

朱怀镜感叹道:“是啊,我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情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里塞!我就知道有几个部门,早在几年前春节就发几万块了!”

两人感慨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

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声您忙吧,起身走了。朱怀镜从刘仲夏的语气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仔细一琢磨,发现刘仲夏对他比平时多了些客气。一个处的同事,进出办公室很随便的,不用说你忙不忙之类的客套话。刘仲夏又是站在处长的位置上,平时从不对哪位下级讲过客气。朱怀镜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即将去财贸处当处长了。

不一会儿工夫,小向笑眯眯地进来了。朱怀镜知道他是发钱来了。小向是处里小钱柜的出纳,他要发钱了就是这么个表情。果然,小向神秘兮兮地将门轻轻掩了,贼虚虚地从腋下取出一个大信封,拿出一张表来让朱怀镜签字。小向望着朱怀镜签了字,一五一十地数了两千元钱交给朱怀镜,说:“朱处长再数数?”

朱怀镜觉得小向这人死板得可爱,硬要望着你把字签好了才知回头数钱,好像生怕你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朱怀镜把钱往口袋里一揣,笑着说:“少给了不问你要了,多给了你就赔吧。”小向便嘿嘿一笑,又把大信封揣进腋下夹着,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就像个地下工作者。

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朱怀镜觉得奇怪,刘仲夏这回怎么一下子大方起来了,他是个办事非常谨慎的人,以往春节发钱从来不敢超过三千块。朱怀镜总认为他不是自己不想多拿些钱,而是怕万一大手大脚,到时候小钱柜空了,一时没有财源,干部们就会意见纷纷。也好,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懒得跟老婆闹得不畅快。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了却这个心愿。他拉上门就出来了,也不同刘仲夏打招呼。才进办公室没多久,又说要出去有事,不太好,就干脆不说算了。

出了政府大院,才想起不知余姨住在哪家医院。按说应在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是政府机关指定的医疗单位。他便打的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到问讯处一问,知道余姨这类病人应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护士值班室一查,见有个38床余娟。再问问护士,正是余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门外,花八十块钱在摊上买了个花篮。

余姨斜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弓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

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坐吧,坐吧。”余姨脸色苍白,就连笑起来都似乎很吃力。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

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

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不太好。”

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战。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工夫,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

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

朱怀镜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安心养病。我改天再来看你吧。”

朱怀镜从病房出来了。他终于没有掏出那五千块钱来。他就在刚才扶着余姨躺下那一瞬间,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也许并不重要。那么带上一个花篮来看看也就行了。

朱怀镜出了医院大门,路过他刚才买花篮的摊子,无意间听见有个女人在讨价还价,最后用六十元钱买了他一样的花篮。他想自己吃了二十块钱的亏,心里不快。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花五千块钱的,却只用八十块钱就交差了。这么一想,他心头就释然了,反而觉得自己赚了似的。

小熊拜托的事,朱怀镜一直还没有空去了结。今天好像没什么事,他就想晚上请曾俚聚一下,顺便也请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来作陪。下午一上班,他就打电话同玉琴商量这事。他觉得老是揩玉琴的油水不太好,再说曾俚和李明溪同他极随便的,只需找个稍微过得去的店子就行了。于是便说好放在龙兴大酒店斜对门的一个小饭店。

不料他刚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

朱怀镜觉得既然要参加追悼会,马上又同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就很不妥了。他只好打电话给玉琴他们三位,说改日再聚,并道了原委。玉琴和李明溪没说什么,曾俚却大为感叹,说朱怀镜还怀有古君子之心,这在如今官场是很难得的。

朱怀镜回完电话,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

朱怀镜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方明远嘴巴努一下里面,又摇摇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皮市长开门从里面出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说:“皮市长好!”

皮市长和颜悦色,道:“是小朱呀?坐吧坐吧。等会儿我们去机场接向市长,你也去一下吧。”朱怀镜忙点头说好好。皮市长将几个批示了的文件交给方明远,交代了几句,仍回里面去了。两人便接着闲扯。

不久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

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似乎自己处在聚光灯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

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说话。朱怀镜就想这些人也许都在暗暗笑他少见识。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寒暄完了,就有小姐过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

一会儿班机到了,皮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舱,却不见其他人出来。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皮市长安慰着送她上了轿车。

这时,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盒鱼贯而出。十几个人的家属一齐哭号,顿时哭声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书长的骨灰,其次是财政局长的,再后面是工商银行行长的,最后才是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的。先是厅局级干部,再是处级干部。厅局级干部又以资历为序论先后。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次死这么多人,很是震撼,一阵悲痛袭来心头,眼睛发起涩来。这时,方明远拉拉他的手,凑过头来说:“皮市长二公子就要去美国了,皮市长想请身边几个人去家里聚一下。追悼会完了,我俩一起去吧。”

哭声很大,他俩说什么别人也就听不见。朱怀镜猜想这就是方明远原先在办公室里同他神秘地说了半截的什么活动了,就问:“都年底了,他不干脆过了春节再走?”

方明远说:“布朗先生正好要回美国去一趟,皮市长就想请他带着皮勇一道走算了,也好一路照应一下。”布朗先生是美资企业威茨公司总裁,同皮市长是很好的朋友。朱怀镜没有见过这个老外,只是听方明远说起过。

骨灰盒都交接完了,大家上车,车队直奔殡仪馆。

殡仪馆早安排好了灵堂,前来告别的领导同志和死者生前好友已分别候在各个灵堂。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参加了向市长的追悼会,市政府其他各位领导和秘书长分别参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会。朱怀镜和方明远随在皮市长身边。如今会开得多,而且开得长,很让人烦躁,只有追悼会倒常常是开得简短的。十一个追悼会同时开,不到四十分钟也就结束了。因为事先准备得妥当,会上没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怀镜过后听人说起在灵堂的布置上有过小小插曲。原来殡仪馆的灵堂倒有三十来个,但大厅只有四个,中厅有八个,其余的是小厅。按长期形成的惯例,市级领导的追悼会才能放在大厅,厅局级干部和处级干部的追悼会只能放在中厅,一般百姓的追悼会当然放在小厅了。像这回一下子去世这么多高级别的干部,这在荆都历史上从没有过,中厅灵堂就安排不过来。但又不能把谁安排到小厅去,那样人家家属会有意见。经过反复研究,只得决定安排两位厅局级干部去大厅。这也像如今用干部的惯例,只能上不能下。可也不能随便安排谁谁去大厅,还得论资排辈。于是谷秘书长和财政局长的追悼会就破格安排在大厅了,这很让他们家属感到安慰。

大家出了灵堂,就有人收了黑纱。朱怀镜仍坐皮市长的车回机关。他吸取教训,从容地从车后绕过去上了车。皮市长仍不说话。几个人在车上一言不发坐了一阵,皮市长突然问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说过一句什么话?”

朱怀镜知道一定是方明远把那话传给皮市长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长同司机是不是很随便,就不重复袁小奇那句话,只是隐晦道:“是啊,那天您从荆园刚走,袁小奇就同我说了那句话。他说得很神秘,我觉得奇怪,就马上打电话同方明远说了。”

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发亮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神秘啊……”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落音几乎成了叹息。也许是刚才的对话过于隐晦,气氛感染了大家,谁也不便多说什么。朱怀镜觉得车内的空气似乎稀薄了,禁不住深深地呼吸几下。但他的深呼吸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免得别人以为他是紧张了,显得小家子气。他很不喜欢汽车空调制造出的温暖,就像他不喜欢女招待们用职业笑脸挤出的热情。

方明远很会来事,见大家不声不响,就说:“放点音乐吧,轻松轻松。”

“哦,对对,放点音乐。”皮市长表示同意。

方明远随便拿了盒磁带,放了音乐。偏巧是电视剧《红楼梦》的那首插曲《枉凝眉》。这首歌在朱怀镜心中已有特殊意义了。他微眯着眼睛,似觉仙音袅袅。此时此刻他意念中玉琴的姿态,格外的曼妙。

车到办公楼前停了下来,方明远飞快地下车替皮市长开了车门。皮市长起身下车时说:“小朱,同小方一块去玩啊!”皮市长说得很随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朱怀镜忙说:“好好,谢谢市长。”可他的话皮市长也许还未听清,因为这位领导边说话就边下了车。

方明远送皮市长上楼去了,朱怀镜进了自己办公室。一看手表,已快到下班时间。他正不知怎么去皮市长家,方明远下来了,进来问朱怀镜:“您说怎么个去法?”

朱怀镜就说:“您看呢?不怕你笑话,我是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规格的活动,不懂行情。”

方明远说:“我知道还有几个人参加,可他们都是大老板,我俩同他们不能比。但起码得这个数。”他说罢就伸出右手,比画着五个指头。

朱怀镜问:“五百块?”

方明远哑然而笑,说:“五百?您真是少见识。我说的是至少五杆!”

朱怀镜吓了一跳,说:“五千块钱?”

方明远说:“您不想想这是什么档次?人家也不请别的人,只叫了平时同他很随便的几个人。”

朱怀镜当然明白方明远说的意思:你能得到皮市长的邀请,就是你的荣幸了。可他早已送去两万块了,这回再送五千,就是送冤枉钱了。但他又不好怎么说,只得笑道:“好好,就按您说的,我俩每人五千块吧。”

方明远说:“干脆我俩一起打个红包。我已准备了一万块钱,你要是现在手头没有钱的话,我就先垫着。”

方明远这么够朋友,朱怀镜很感激,忙说:“谢谢您。我手头正好还有五千来块钱,就不劳您垫了吧。”

朱怀镜就找了张红纸,写上“方明远、朱怀镜敬贺”,再拿出五千块来一并交给方明远。方明远也数出五千块钱,凑在一起包了。方明远将红包往怀里一揣,朱怀镜就觉得胸口被什么扯了一下,生生作痛。这五千块钱他本打算拿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后来他终于没有拿出手。省了这笔破费,他还只当是赚了五千块钱哩!哪知注定不属于他的,终究不属于他。他心里虽然不舍,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像沉浸在莫大的幸福里。他望着方明远,眼光里似乎还充满着感激。的确,搭帮这位仁兄的关照,他才这么快就让皮市长如此欣赏了。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等同事们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去了皮市长家。一进门,王姨热情地迎了过来,说:“欢迎欢迎。”皮勇便倒茶递烟。王姨让皮勇招呼客人,自己进厨房忙去了。她说小马一个人忙不过来。

已到了几位客人。有三位是见过的,华风集团老总吴运宏,荆达证券公司老总苟名高,康成集团老总舒杰。大家一一握了手。还有两位朱怀镜不认识,同方明远却都是熟人。方明远便替朱怀镜介绍:“这位是公安局严局长。”又介绍朱怀镜:“这位是政府办公厅财贸处处长朱怀镜同志。”

朱怀镜忙双手伸过去同严局长握了手,道了久仰。他对严局长的确可以说是久仰了。这位局长大名严尚明,常在电视里露脸,只是今天没有穿警服,少了些印象中的杀气,倒叫他一时没认出来。

方明远又介绍另一位:“这位是飞人制衣公司老板……”

没等方明远介绍完,这位老板忙说:“在下小姓贝,贝大年。请朱处长多关照。”说罢就递上名片。朱怀镜接过来一看,却见是:裴大年。这家制衣公司是荆都有名的私营企业,裴大年也算是荆都鼎鼎有名的人物。朱怀镜早就听人说过这位裴老板的掌故,今天一见面,他就猜到那些趣事一定是真的了。原来“裴”同“赔”同音,人家叫他裴老板,他听来总觉得是赔老板,专门赔钱的老板。他很忌讳别人这么叫他,自己就经常有意把这个字的音读错。关于他姓氏的笑话很多,说是有回一位大学生去他那里应聘,进门就说:“裴老板好。”他脸色马上黑了下来,纠正道:“本人姓贝。这字读宝贝的贝。”那位大学生觉得奇怪,心想哪有连自己姓氏都读不准的人呢?就疑惑道:“对不起,也许裴先生老家方言裴读作贝吧,标准读法应是裴,同‘赔偿’的‘赔’一个音。”裴先生更加不高兴了,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愿意赔你回家赔去吧,我们公司是个很发财的公司,需要的是能为公司赚钱的人。”大学生这才恍然大悟,悻悻道:“好吧,你就姓贝吧,‘背时倒运’的‘背’也读‘背’哩!”大学生说罢甩门而去。朱怀镜觉得这个故事明显带有演义色彩,不完全可信。但裴先生不喜欢人们很标准地读他的姓氏,只怕是千真万确的。朱怀镜见方明远正朝他神秘地笑笑,他更加相信自己猜测是对的。

大家正寒暄着,苟名高说:“我记得上回见面,朱处长好像是综合处处长?”

方明远接腔说道:“名高老板好记性。这回他又高就了,去财贸处任处长。”

朱怀镜便连声谦虚着。苟名高说:“那好啊,今后就要您朱处长多关照啊!我们证券公司可是归口您那里管哩。”

大家便都来奉承朱怀镜,请他多关照。他却连连摇头,笑着说:“各位奉承我也不讲个地方。这是在哪里?这是在皮市长府上,大家都在皮市长领导之下啊!一切都得有皮市长的重视、关心和支持才行!”

大家都说这话非常正确,皮市长对我们一贯是非常关心的。正摆着皮市长的好,王姨从里面出来,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老皮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方明远说:“皮市长太忙了。这几天那个事情一搞,很多文件都没时间看,他说看看文件再回来,要我们别等他。”几位就说哪能不等皮市长呢?当然要等他回来一块吃饭。太忙了,领导太忙了。美国总统都还正常度假哩,我们市长就如此之忙。我们的领导是人民公仆,就是不一样!哪能像西方国家官员那么悠游自在?

话题便越扯越远,从中国领导说到西方官员去了。严尚明不太说话,只是附和着大家笑笑。方明远朝朱怀镜使了个眼色,说:“怀镜,我俩去里面看要不要帮忙。”

朱怀镜会意,站了起来。两人往厨房去,王姨回头看见了,说:“你俩坐呀!”

方明远问:“要不要我们帮忙?”

王姨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同方朱二人客套。方明远马上拿出红包,说:“王姨,这是我和怀镜凑的一点意思,只是表示……”

王姨很生气的样子,连连摆手道:“你这两个孩子,这么不懂事。勇勇去美国也实在太远了,就请几个随便的人来家里坐坐。你俩还这么客气,老皮不骂死你们才是。”

方明远硬把红包塞进王姨手中,说:“王姨您这样我俩就不好意思了。皮勇去留学,这么大的事,我们当然得有所表示呀!”

王姨没办法,只得接了红包,说:“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的。特别是小朱你,真不像话。你别跟小方学,他总这么见外。”

朱怀镜便傻乎乎地笑笑。他知道王姨是说他太客气了,心意都表示两回了。王姨这话方明远听了,也并不觉得见外。他反以为自己同皮市长关系近一层,表示一下意思是应该的。而朱怀镜同皮市长打交道还不多,还没有自己这么近,就讲这些礼尚往来了,似乎不合适。

王姨说没有什么忙要帮,请他俩回去喝茶。两人便欣欣然回到客厅。他俩依照各自的想法理解着王姨的意思,心情都很好。

这时有人敲门,大家知道是皮市长回来了,纷纷起身,准备迎接。皮勇去开了门,却见进来的是他的哥哥皮杰。皮杰身材魁梧,个头比皮勇高些。他进门就边取皮手套,边哈哈笑道:“欢迎各位朋友,各位兄弟。”说罢就同各位握手,很用力。握着朱怀镜手时,就问方明远:“方哥,这位一定就是朱处长吧。”朱怀镜忙笑道:“姓朱姓朱。”方明远显然同皮杰随便惯了的,就说:“叫他什么朱处长,叫朱哥就是了。”皮杰就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啊,可又怕人家不认我这小老弟呀!我愿意大家都做我的兄弟,只是我没这个福气。”

王姨出来了,嗔怪皮杰道:“我一听闹哄哄的,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也没有个规矩,谁同你是兄弟?严局长你要叫叔叔哩。”

皮杰双手朝他妈妈和严局长各打了个拱,说:“严叔叔作证,我是从来不敢在您面前乱来啊,说真的,我对我老子都不那么怕,就怕严叔叔。”

严局长慈祥地笑道:“王大姐,您别看皮杰是在外面自己闯天下的人,规矩可都懂啊,一向对我很尊重。”

王姨却很严肃,对皮杰说:“你刚才的话就有问题。你规规矩矩,干吗怕严叔叔?严叔叔会吃人?”她又转过脸向着严尚明,说:“老严,杰杰这孩子没有他弟弟听话,野得很。我可是早就同你说了,要你对他严些。要是发现他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就好好治他一下。”

皮杰嬉皮笑脸起来,玩笑道:“妈妈你饶了我吧。在座的你们都是领导,就我一个人是老百姓,就别开我的批判会了。我可是守法公民啊,我们小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就怕你们当官的不高兴了拿我们出气。”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裴大年马上举手说:“老弟,真正的老百姓是我啊!这里局长的局长,处长的处长,吴总他们三位也是国有企业老总。老弟你呢?好歹还是干部留职停薪。我可是工作单位都没有的人啊。最没地位的是我这种人。”

朱怀镜止住裴大年的话头,说:“贝老板,您别小看自己了。其实在座的要论级别,您最高。您不记得去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有个小品?村长上面是乡长,乡长上面是县长,县长上面是省长,省长上面是总理。所以总理比村长只大四级。您私营企业老板可以说级别要多大就有多大。放在全市来说,您的顶头上司就是皮市长,所以市长只比您大一级。要是放在全国来说,您是直属总理的,所以您只比总理矮一级。”

顿时哄堂大笑。裴大年搔头挠耳的,脸有些微微发红,却没事似的自嘲道:“朱处长这是在笑话我了。”

方明远感觉到裴大年有些难堪,就正经说:“怀镜虽说的是玩笑话,这中间却包含着深层次的大道理。我们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就是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政企要分开。企业就是企业,不应讲究什么级别,也不应有什么主管部门。比尔·盖茨,你说他是什么级别?可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得邀请他作为代表参加哩!要说级别,这不相当于国家元首级了?”

大家都说言之有理,都说政府办公厅的干部水平就是高。方明远谦虚道:“哪里哪里。要说这方面的理论水平,还是怀镜的高。他搞了多年经济研究,肚子里一套一套的。刚才随便一句玩笑,就揭示了深刻的理论问题。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快抵得上鲁迅先生了。”

朱怀镜就笑指着方明远说:“明远啊,我刚才并没有得罪你啊,你这么臭我!”

王姨劝道:“好好,都不错,现在年轻人都不错。”

裴大年早没了窘态,接过王姨话头,说:“对对,都不错。皮市长赏识的,还有不中用的?都是栋梁之材,前途无量啊。”他奉承的是朱方二位,眼睛却瞅着王姨。其他人便附和裴大年,都说皮市长最关心人,最重用有才干的人。话题便自然转到皮市长慧眼识才,知人善任上来了。

大家正左皮市长右皮市长,皮市长敲门回来了。呼啦啦一片全都起了身,笑着向皮市长道了辛苦。皮市长便一一同各位握了手,道着欢迎。

王姨却佯作生气的样子,说:“你说得好听,还欢迎哩!我说你是假欢迎啊!要不然干吗拖到这时才回来?你是想躲过同志们吧?”

大伙儿都被逗笑了。皮市长也玩笑道:“你们都见到了吧?在外你们都听我的,回家我就得听她的。我的地位很低啊!世界妇女组织干吗不到我家来开现场会呢?”

电话响了,裴大年正好坐在电话旁边,就拿起电话,说请问找谁。可他听了一会儿就皱了眉头,转过脸疑惑说:“不像是电信局催电话费的,是个说外语的男人声音,没有一句中国话。”他说罢就准备放电话。

皮勇忙说:“别放电话,我来接。”

皮勇跑去一接,回头对他爸爸说:“是布朗先生,爸爸。”

“你问他好。”

皮勇翻译过去,又回头说:“布朗先生说谢谢你和你们的政府对他们公司所给予的一切帮助,他代表他们公司表示感谢。他还特别感谢你对他个人的关照,他和他的家人对你表示由衷的感谢。”

皮市长说:“你告诉布朗先生,我们对他将继续加大对荆都的投资表示赞赏。我们对外商的政策不会变,如果说有变化的话,我们的政策只会越来越好。”

皮勇翻译过去之后,听了一会儿,说:“布朗先生说他的行期最后定下来了,准备二十号动身去北京,二十一号从北京飞纽约。他专此告诉我们。”

皮勇接完电话,大家就有意拉到别的话题,谁也不好意思望裴大年一眼。裴大年知道自己刚才出了洋相,索性自我幽默起来,说:“唉,不学外语,还是不行啊。我是老把英语字母同波坡摸佛搞混了。我知道我常在公司出丑,可那些招聘来的大学生也不敢笑我。”

皮市长笑道:“小裴啊,莫说你啊!我是学过英语的,现在也说不上一句整话。我知道自己一说英语,肯定就像我们听日本人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皮市长从来都叫他小裴而不叫他小贝。也许在领导面前该赔还是得赔吧,他似乎忘记了忌讳,显得很高兴,说:“皮市长的水平谁不清楚?您就是太谦虚了。”

谈笑间餐厅那边已摆好了饭菜,小马过来请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气一番,按着尊卑讲究入了座。小马开了茅台,倒进一个玻璃壶里,再为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长举目一扫,随便问道:“都到了吧?”

“都到了。”方明远答道。

朱怀镜原以为柳秘书长会到的,却见皮市长并没有请他。这让朱怀镜心里更加熨帖,不禁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长心目中的位置。便想那五千块钱没有送给柳秘书长夫人,完全正确。即便柳秘书长真的对自己不错,也只能送他到处长这个位置。而这个使命早已完成了。他再要上个台阶,弄个副局和局级,关键就靠皮市长了。柳秘书长只要不在中间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后对柳秘书长的基本政策应该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礼。

皮市长今天很高兴,微笑着频频举杯敬酒。他先敬了严尚明,再敬几位老总。平时都是大家敬皮市长,今天却倒了过来。大家便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杯子同皮市长碰杯,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皮市长却只用嘴皮子沾沾酒杯,意思意思就算了。只有严尚明稍微平淡些,也许是他年长一些的缘故,并且是局长。

皮市长红光满面,笑声朗朗。朱怀镜平时注意过,皮市长要么笑容满面,要么黑着脸。那笑脸黑脸之间没有过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五颜六色的非常漂亮,可刚搭好就哗然倒下了。下级们就总在他的笑脸和黑脸之间提心吊胆,不知所措。朱怀镜算是同皮市长亲近的人,只把那张经常黑着的脸理解为应有的威严,也就不怎么恐惧。但朱怀镜毕竟想多见到皮市长的笑脸,只要一见到皮市长,他总是先不遗余力地笑着。可皮市长却常常是很严肃地板着脸。朱怀镜便很怀恋那天晚上在荆园看皮市长搓麻将的情景。那回皮市长脸上总是堆着笑容,尽管时而也皱皱眉头,但那也许是在思考。领导们为什么总要黑着脸呢?多笑一笑,自己高兴,别人也高兴,有益健康啊!朱怀镜只是这么想想,知道自己不能给领导上课。人在领导面前不能自作聪明,只要多说几个“是”就行了。今天皮市长这么高兴,简直让朱怀镜感动。

“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长朝朱怀镜举起了杯子,目光里满是笑意。皮市长已敬了其他各位,只差朱怀镜和方明远没敬了。

哪有皮市长敬酒的道理?朱怀镜不知是惶恐还是激动,几乎乱了方寸,忙说:“岂敢岂敢!就算我敬市长您吧。”

皮市长笑着说:“谁敬谁并不重要,重要是各位尽兴。你只把这杯酒干了。”

朱怀镜照例双手捧着酒杯同皮市长轻轻一碰,一仰而尽。方明远机灵,不等皮市长开口,忙双手捧着酒杯站了起来,恭敬道:“皮市长,小方敬您一杯!”皮市长笑了起来,说:“今天真是乱了规矩,平时都是小方救我的驾,替我同别人干杯。今天可好,向我开火了。”说罢就举杯喝酒。小方不敢让皮市长先干,匆匆说了两声得罪,抢在皮市长前面干了杯。

荆都风俗,大家只要一到酒桌上,斯文不了几下就痞话连天了。可这是在家里喝酒,况且大到市长,小到一般百姓,不是一个层次,大家也只好忌着口。可不能干喝酒不说话。今天是皮勇的喜事,少不了要说些祝贺和奉承的话。但说着说着,都来说皮市长的好了。

皮市长只是微笑着,谦虚地摆摆手,嘴上不多说什么。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长。朱怀镜本来就感激皮市长,今天在这种气氛中,又喝了几杯酒,更容易激动,也是满口的皮市长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长就专门拿手点点朱怀镜,笑着说:“小朱你也凑热闹来了。”听着这话,朱怀镜更加兴奋了,身上发起热来。皮市长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朱怀镜同他是不必见外的。朱怀镜便笑着,不再说奉承话了。只听着别的人在给皮市长戴高帽子。醉意蒙眬中,皮市长在他眼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几乎需要仰视了。这一时刻,朱怀镜对皮市长简直很崇拜了。后来朱怀镜回想起自己这天在酒桌上的感受,猛然像哲学家一样顿悟起来:难怪中国容易产生个人崇拜!

皮市长敬了大家一圈,像是骂人又像是玩笑,望着皮杰说:“你平时豪喝狂饮,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

皮杰涎着脸皮笑笑,又望望他妈妈,说:“好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让我陪酒,却还要训我。”

皮勇忙拱手说:“拜托老哥,我滴酒不沾啊!”

皮杰便开始一一敬酒。当然先敬严尚明。严尚明说不胜酒力,只喝半杯。皮杰不依,说要干就干一杯。皮市长就板起脸骂皮杰不懂规矩。严尚明见这光景,只好说干满杯吧,不过今晚就这杯酒了。其他几位就不好说只喝半杯了,都同皮杰干了满杯。看来皮杰真的是海量,敬了一轮之后,就说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几个年轻人也不说谁敬谁,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不能喝了就算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六,大不了睡他一天。裴大年说:“这就不好说了,怎样才算不能喝了呢?”皮杰说:“有人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长对皮杰皱起了眉头,说:“你别把你在外面闹酒的那一套带到家里来。这样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还喝两瓶,总量包干。”

几个年轻人闹酒,严尚明同皮市长头碰头在说话。一会儿,皮市长招呼大家尽兴,就同严尚明进里面说话去了。严尚明好像有些拿局长架子,也不同大家客气一句,只跟着皮市长进去了。王姨招呼一声,也进去了。皮勇当然不便离开,干干巴巴坐在这里看着大家热闹。小马仍是站在一边斟酒。朱怀镜觉得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说:“时间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团圆酒算了?”

皮杰抬手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朱哥你不够意思,我俩可是头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说了,还喝两瓶酒,这可是老头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违背他的指示,你们可得遵守啊!”说罢又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气冲天的样子。朱怀镜肩头被拍得生痛,心头却很畅快。

皮杰越是喝酒,话就越多,嗓门也越高:“兄弟们,我在外面自己闯天下,沾不了老头子的光,靠的就是些难兄难弟。搭帮兄弟们啊,老弟我才勉强混了碗饭吃。老头子,他不端掉我的饭碗就算开恩了。他廉他的政,我没意见,可也别端我的饭碗是不是?”

这时王姨出来了,朝皮杰使了眼色,压着嗓子骂道:“你这是怎么搞的,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气!他不该廉政?他是你两兄弟的爸爸,却是全市四千万人的市长!他当市长比当爸爸的责任更大!你喝酒就喝酒,不要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老头子!”王姨说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伙儿笑笑,又进去了。

可谁也不为这场面感到尴尬,只说皮市长的确是个难得的好领导,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家人要求也严格。皮杰却嘘了一声,调侃道:“莫谈国事!我们喝酒吧。我说过大家平起喝,谁也不抵谁。可我刚才说到搭帮兄弟们,还是得表示下意思。莫笑话我贪杯,我就再敬各位一杯!”

皮杰便又挨个儿敬了一轮。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片赞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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