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丨28-30

2016-08-05 10:50:3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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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过了十几天,刘克强才约了大师来。这些天要么是刘克强自己忙,要么是大师云游在外。李济运可是急坏了,他每天打开办公室,心脏都跳到了喉咙口。平时只要想起,就闻得屋里有股怪味儿。他只得终日敞开窗户。秋天风大,有时猛一开门,桌上的文件、稿纸就吹得满屋子飞。

晚上,李济运如约在办公楼下等候。八点半钟,一辆黑色别克停在门厅前。刘克强先下车,他刚要替后面开门,一位中年男人,身着中式布褂,肩挎白色布袋,自己推开门下来了。李济运心里微微有些不敬,想这些大师未必都要弄得像演戏似的?

刘克强介绍道:“李大师,你的本家。”

李大师轻轻地握了李济运的手,说:“李处长好!”

李济运说:“有劳大师!”

刘克强只是微微地笑,并不说话。进了电梯,三个人都不言语。五楼到了,李济运拍拍手掌,走廊立即灯火通明。他已经十几个晚上没有去办公室了。打开办公室的门,按下电灯开关,灯光闪了一下却黑了。

李济运吓得几乎尖叫。他在灯光闪了一下的时候,看见办公桌后面站着一个人!他跺跺脚,想震亮走廊的灯光。走廊里的灯没有亮,原来整栋楼都停电了。李大师掏出手机,借着荧屏的光亮往里走。李济运给自己壮胆,说:“办公楼从来不停电的,马上就会来的。”

刘克强走在后面,顺手关了门。李济运这会儿看清了,他办公桌后面原来挂着那件黑色风衣!知道并不是闹鬼,心里仍是突突地跳。黑暗中,不知李大师窸窸窣窣干了些什么。

李大师问:“有打火机吗?”

李济运虽是抽烟,打火机却只放在桌上。刘克强也是抽烟的,啪地打燃了打火机。李大师点燃地上的冥钱,双手合十,默默念诵法咒。他刚放下双手,室内灯光突然亮了。李大师望着李济运,笑容很像菩萨,重又双手合十,嘱咐说:“地上的纸钱灰不要拿扫把去扫,让风自己吹走。”

李济运也不由得双手合十,道:“十分感谢!”

李大师又从布袋里取出一块石头,说:“李处长,这是泰山石敢当,我作过法的。你把它供在书架上,百邪莫侵。”

李济运双手接过石头,恭敬地放置在书架正中央。刘克强说:“李大师法力很高,名声很大。要不是朋友,花钱都是请不来的!”

李济运听出弦外之音,便说:“请神就得心诚,消灾就得花钱。”

李大师摇摇手,说:“我的行当就是行善,你们当个好干部也是行善,客套就免了。不瞒两位领导,若是企业老板消灾,那是得请他们花些钱。”

刘克强便说了些李大师乐善好施之类的话,这事就算结了。出门时,李济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墙角的黑色风衣。

第二天,李济运早早地去了办公室。门一打开,风吹着纸钱灰满屋子飞扬。他跑过去把窗帘尽量拉开,叫风使劲地吹。满屋子的纸钱灰翻卷着,慢慢从门口吹向走廊。心想坏了,走廊里弄得尽是纸钱灰,必定会招骂的。他跑去走廊看看,竟然看不见半点形迹!原来走廊里铺着地毯,纸钱灰已吹得很细,敷在上面并不显眼。李济运早早地赶来,就是为了吹散屋里的纸钱灰。时间还是很早,他便慢慢地抹桌子,拖地板。收拾好了,坐了下来,猛然想起:今天开门时,真没有闻见怪味儿啊!

刘克强电话来了,问:“济运,怎么样?”

李济运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神。我今天打开门,再没有闻到那种气味了。”

李克强说:“只要管用就好!李大师真是有法力的!”

李济运说:“克强兄,太感谢你了。”

刘克强说:“我知道你不给钱不好意思,给钱又不知道行情,我就索性把话暗地里挑明了。真是老板请他,得花大价钱的!”

李济运笑道:“克强,你真是太聪明了!你要是不做大官,真是老天瞎眼!”

两人相互奉承,客气半日才放了电话。

今天是周末,李济运打算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他来这么久还没回去过。也不是工作太忙,只是应酬有些多。他给老婆打了电话,老婆却说她过来算了,好久没进省城了。

“那你自己坐班车来?”李济运说。

舒瑾说:“要是你回来呢,也坐班车?”

李济运说:“你怎么这样说?”

舒瑾说:“要怎么说?”

李济运知道舒瑾的脾气,语气缓和下来,说:“我回来肯定叫县里来车接,你让县里派车送不适合。”

舒瑾冷冷一笑,说:“两袖清风,我自己知道来!”

李济运猜到舒瑾肯定会去叫车,不如自己打电话好些。他记不住于先奉电话号码,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打了过去:“先奉吗?我李济运。”

他话还没讲完,于先奉就说:“哦哦,李主任您好!刚才舒园长给我打了电话,我已安排好了。”

李济运说:“哦,谢谢。我原打算请您派车来接接我,舒瑾说她想过来看看,我就不回来了。”他说这话是不想给人留把柄,意思是说反正要派车的,区别只在来和去。

于先奉笑道:“李主任百忙之中还是回来看看嘛!”

下午快下班时,吴茂生打来电话:“李主任,晚上有安排吗?”

李济运听出是有饭局,便道:“没什么安排,我老婆会过来。”

吴茂生说:“是吗?那我们应该好好接待啊!”

李济运客气道:“哪敢惊动吴主任。您有什么指示?”

吴茂生说:“什么指示!有个饭局,想请你参加。既然这样,我把饭局推了,办公室几个同志聚聚!”

李济运说:“吴主任,今天是周末,大家都要回去陪老婆的!”

吴茂生道:“你听我的,今天搞个家庭聚会,要求都带夫人参加!”

吴茂生不由分说,李济运便道了感谢。吴主任是个厚道人,周末都会问问李济运有没有安排。要是没有安排,就拉他出去吃饭。吴茂生只要愿意,餐餐都有饭局。

放下电话没多久,舒瑾打电话说,已经到楼下了。他让她直接上楼,到五零八办公室。没多时,舒瑾上来了,进门就问:“你一个人?”

李济运明白她说的是这层楼只有他一个人,就说:“这一层坐的都是厅级领导。厅领导都是关门办公,就我开着门。”

舒瑾笑笑,说:“办公室好气派,你也成厅级干部了。”

李济运过去关了门,说:“我关上门就是厅领导了。”

舒瑾明白他的意思,扑过来亲热。李济运亲亲老婆,问:“你让师傅走了?”

舒瑾说:“我留他吃饭,他说回去很快。”

李济运说:“周末嘛。”

舒瑾故意作了脸色,说:“那你呢?”

李济运说:“我这两个周末有事,不是同你说了嘛!”

亲热完了,李济运开了门,说毕竟不能像厅级干部那样。李济运要倒茶,舒瑾就说:“你待客啊,我不是客。我要上厕所。”

她说着就往外走,李济运说:“里面有厕所。”

舒瑾进去解手,坐在马桶上说:“办公室都有厕所,你还不肯调来?”

李济运生怕隔墙有耳,忙把厕所门拉严了。舒瑾从厕所出来,说:“渴得喉咙冒烟了。”说着就端起李济运的茶杯,喝了个底朝天。

李济运说:“倒茶你又不要。”

舒瑾笑笑,说:“女人嘛!”

听得敲门声,门是开着的,文科长站在门口,说:“李主任,我们下去吧?”

李济运道:“哦,文科长!我老婆,舒老师。”

文科长伸出手来,说:“啊呀,嫂子这么漂亮,像电影演员!”

舒瑾没有同人握手的习惯,稍稍迟疑才伸过手去,笑道:“都老太婆了,还漂亮!”

到了楼下,车早等着了。吴茂生和张家云、余伟杰都从车里出来,同舒瑾见面叙礼,都说她是大美女。余伟杰说:“济运兄小鼻子小眼的,怎么就找到这么漂亮的老婆了?肯定是以权谋私了!”几位科长没有下车,都透着车窗往外看。科长们要是也下车同舒瑾握手,就有冒充领导接见群众的意思。

礼让着上了车,刚要开车,田副厅长来了。吴茂生忙伸出脑袋,说:“报告厅长,我们办公室自娱自乐,群众活动,不敢惊动领导。”

田副厅长笑道:“你们办公室很团结,很活跃,很好很好!”

吴茂生说:“谢谢厅长表扬!这要是在“文革”啊,又可以说是搞宗派主义!”

田副厅长哈哈一笑,自己上车走了。办公室同志共坐了三辆车,等田副厅长车稍稍走远些,他们才缓缓驶出办公楼。李济运夫妇和吴茂生同车。李济运说:“老婆,吴主任是厅里最大的笔杆子。吴主任对我非常照顾,事事替我着想,吃饭都管着我。”

吴茂生说:“我们办公室的传统向来很好,同志之间关系和谐。济运来了,把县里好作风带了来。”这种客气话不说不行,也不必说得太多。

李济运问:“嫂子怎么去?有车去接吗?”

吴茂生说:“我告诉她了,她自己打车去!”

李济运很感叹,说:“吴主任对自己要求也太严格了,派个车去接接也没事嘛!”舒瑾觉得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暗自掐了李济运的大腿。

进了酒店包厢,里面已坐着一位女士,正在看菜谱。原来是吴茂生的夫人,笑眯眯地站起来,问:“这就是李主任吧?这么年轻?嗬,这么漂亮的太太!贵姓?”

李济运说:“姓舒,叫她小舒吧!”

吴茂生说:“我老婆姓王。”

舒瑾问:“那我该怎么称呼嫂子?”

吴茂生笑道:“小舒你不是已经称呼了吗?就叫她嫂子吧。”

正说着,大家都进屋了。不多时,太太们也陆续到来,彼此见过。只有舒瑾是头次相见,她们都是常聚的,却仍在争年龄,都说自己大些。

余伟杰便说:“你们都别争了!我知道的,你们嘴上争大,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大!你们都小字相称,你是小舒,你是小宋,你是小刘,你是小……”余伟杰手指着王姐,嘿嘿笑了起来。

王姐望着余伟杰,故意板着脸,说:“小余,我看你这声小王怎么叫得出口!”大家都笑了起来。王姐也笑了,说:“这里就我和老吴最大,你们都是小字辈!”

余伟杰的老婆小宋,拉着舒瑾的手不放,说:“小舒真是美人坯子,你看她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

余伟杰接过他老婆的话说:“我见面就说了,李主任长得小鼻子小眼的,怎么就找到这么漂亮的老婆呢?肯定是以权谋私了!”

舒瑾说:“哪里啊,他找我的时候,什么都不是,还在跟着书记提包哩!”

小宋说她男人:“老余你知道什么?人家小舒这叫有远见!男人早不流行大眼睛了,现在流行小眼睛!你看现在当红的男明星,哪个不是小眼睛?风水轮流转!”

李济运听着笑了起来,自嘲道:“实在是老了,不然改行演电影去!”

吴茂生说:“别光只顾着说话,我们快点菜吧!说好了,今天是家庭聚会,我们也不搞腐败。我做东,你们谁也别抢!”

李济运抢着说:“不行不行,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请大家吃过饭。今天我买单,算是入伙吧。”

大伙儿便都争着请客,只是男人们在嚷嚷,女人们都不说话。只有王姐把菜谱抓在手里,说:“你们都别争,菜谱在我手里,我说了算。我也不征求你们意见,我包揽了。我会适当控制,太贵了我也请不起。”听王姐说得实在,大家都不争了。

吴茂生说:“我这老婆,就是心直口快。小舒你是头次接触她,他们都是知道的。她说请客干脆自己点菜,让别人点嘛,别人不好意思,都点小菜。还显得主人有小心眼。自己点,把话说明了,也不怕别人说你小气。”

张家云说:“吴主任,我就喜欢王姐这个性格,实在。”

他说着便望着老婆小刘:“老婆,你可要向王姐学习啊!”

小刘说:“你也太难为我了,王姐天生大气,哪里是我学得来的?”

王姐把菜谱放在腿上,抬头笑道:“小刘,你干脆说我大块好了!在座女同胞就我胖。我也不在乎了,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天天为减肥去劳神!”

李济运说:“我曾经讲过一句说女人的话,被老婆骂了几天!”

舒瑾红了脸,道:“哪个敢骂你啊!”

大家便催李济运快说,是句什么话。李济运说:“我说中国的女人,只关心两件事,一是身上的肉,二是身上的布。”

女人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张嘴望着李济运。余伟杰的老婆小宋突然大笑起来,说:“李主任,你真是太绝了!”于是满堂大笑,都说精辟。

王姐菜点完了,等服务员出了门,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只知道损女人。我们女人好歹还是爱美,你们男人呢?满肚子坏水!自古都说你们男人也只爱两样东西!”

有人便问哪两样。王姐笑道:“我才不说,你们自己知道!”

小刘像是突然想明白了,笑得坐都坐不稳。小宋便问:“小刘你知道呀?你快说呀!”

小刘直摇手,仍笑个不止。文科长笑道:“我知道了,王姐是说男人在世,上为什么巴,下为什么巴!”

文科长老婆使劲捶了男人的肩,骂道:“就你聪明!”

只是几位主任和他们的夫人在说笑,科长们同他们的夫人并不多嘴。文科长在科长堆里分量有些特殊,只有他说话随便些。

舒瑾平时在县里,逢着这种聚会,必定是中心人物。她今天多少有些怯场,话自然就不很多,意外地像个淑女。看着大家都在疯,王姐便笑道:“你们呀,脸皮都不知道有多厚。你看人家小舒,多文静!”

李济运说:“王姐就别夸了,我老婆是乡里人进城,见不得场面哩!”

王姐就说李济运:“李主任你别大男子主义,我看小舒要是有机会,说不定早就是大明星了,哪里还有你的戏?”

李济运知道老婆喜欢听这话,索性加把火,说:“王姐这话倒是说对了。小舒在省城是个乡巴佬,她在我们县里却是头号歌星,二十多年长盛不衰!”

吴茂生说:“那好,吃完饭我们唱歌去!”

余伟杰忙说:“吃饭我就不跟吴主任抢了,唱歌我买单!”

张家云自然也得争争,话说得很响亮,却看不出太多诚意。也许是田副厅长交过几个人的底细,李济运听张家云说话总觉得有水分。

菜上来了,王姐说:“酒是我自己带来的,五粮液。本来带了两瓶,要去唱歌,就只喝一瓶。别嫌我小气,我就不准你们多喝!”

吴茂生说:“老婆,酒还是尽兴,总量就控制两瓶!”

王姐不依,说:“老吴,我就知道你想借机会多喝,你是除了职务不高,血压、血糖、血脂哪样不高!不行,就一瓶!”

上座时,免不了又是谦让。王姐说:“今天这里没有主任、科长什么的。老吴请客,我是主妇,听我的。老吴坐主人席,李主任夫妇是客人,坐主宾席,你们各位按年龄排。这个座位是买单的,你们谁也别跟我争。”话虽说得在理,只是安顿了李济运夫妇的座位,其他人仍是按职务坐下。王姐虽说要坐买单的座位,却让司机抢先占了。

酒喝得很开心,都说办公室同事非常团结,不像有的处室很复杂。吴茂生却说:“我们能够一起共事,都是缘分,一定珍惜。我们也不去说别的处室,传出去不好。应该说我们厅的干部风气算好的,都不错。”

张家云说:“我们办公室气氛好,说到底还是吴主任这个班长当得好。我提议,大家敬吴主任。”

王姐忙摇手,道:“别别别,你们别把礼数弄倒了。今天是老吴请客,应该是老吴敬你们!”

吴茂生笑了起来,说:“老婆,你还是当会计的,算账这么糊涂?在座十六个人,除了你,我敬每人一杯是十四杯,大家每人敬我一杯也是十四杯。张主任我还不知道?不在敬不敬,他只是要我喝酒!”

张家云直喊冤枉,说:“吴主任,兄弟们是诚心要敬您!”

吴茂生说:“我有个提议,今天是小舒来了,才让我们有机会聚聚。大家主要任务是把李主任夫妇陪好。”

舒瑾忙说:“我是不会喝酒的,济运也只喝得几杯啤酒。”

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舒瑾不明白大家笑什么,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脸一下子通红。文科长说了:“嫂子您不知道,我们办公室原来叫张主任酒神,李主任来了被称作酒圣!”

舒瑾便敲了李济运脑袋,说:“你呀,真有本事!”满桌都叫哇塞,只道李主任夫妇太亲热了。

吵吵嚷嚷的没多久工夫,一瓶酒就喝完了。吴茂生说:“报告老婆,把那瓶也开了。两瓶酒没问题的。”

王姐见自己男人并没有喝多少酒,就说:“再开一瓶可以,你就别争着喝了!你就是人来疯!”

舒瑾笑道:“你看,还说我们!人家王姐说吴主任,就像大人说小孩!这才叫恩爱!”

王姐笑道:“他呀,家里什么都不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就跟带小孩一样?”

吴茂生听着,憨憨地笑。场面实在是一团和气,真看不出谁跟谁有什么过节。别人在敬酒的时候,舒瑾悄悄儿问李济运:“哪个是正主任?”

酒桌上讲悄悄话本来就不礼貌,问的竟然又是这种蠢话,李济运有些恼火。他轻轻碰了一下舒瑾,没有理她。张家云挨着舒瑾坐的,李济运生怕他听见了。这时,张家云举了杯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提议大家一起敬吴主任。来,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吴主任周围好好工作!”

李济运猜想张家云必定听见舒瑾的话了,甚是尴尬。吴茂生笑道:“这杯酒我受了,但张主任这话我受不起。太像中央的口气,我哪有这个胆子?放在文革啊,你我都是反革命!”

酒喝完了,直赴歌厅。余伟杰先打了电话,歌厅早留好了包厢。他平时抓经营,少不了应酬,没几家歌厅不熟悉的。联系歌厅自然都是找妈咪,余伟杰出门时又打了电话,说:“亲爱的,我们今天都是自己带老婆来的,你可要讲纪律啊!害得我们都回去跪搓衣板,小心老子收拾你!”

余伟杰多喝了几杯酒,声音大得像炸雷。他老婆小宋假装生气,说:“大家都听见了吧?你看他们平时在外头都干什么!”

王姐笑道:“余主任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知道背着老婆打电话?”

余伟杰说:“放心,我两口子彼此太了解了。我俩在部队就是战友,如今是夫妻也是战友。什么是战友?一起打架啊!”

上了车,舒瑾说:“余主任这人真有意思,心直口快。”

吴茂生说:“他呀,就是军人性格。我开他玩笑,说你老婆这么漂亮,怎么就跟了你呢?他怎么说?他说部队女兵长得漂亮的都不太安全。我是军长的警卫,找了她做对象,她就安全了,乖乖地跟我了。”

舒瑾说:“小宋也是当过兵的?难怪两口子性格那么像!余主任叫人家讲纪律,什么意思?”

吴茂生大笑起来,说:“小舒真是纯洁!”笑罢又搪塞道,“他是军人出身,讲话脱不了部队味道。纪律嘛,就是立正稍息。”

李济运捏了捏老婆的手,暗示她别再问傻话。到了歌厅门口,舒瑾又悄悄地问男人:“告诉我嘛!”

李济运听得没头没脑,问:“告诉你什么呀?”

舒瑾说:“余主任说什么纪律呀?”

李济运拉着老婆故意走在后面,说:“余主任是在同歌厅妈咪打电话,让她别带坐台小姐过来!”

舒瑾使劲掐了男人,说:“我可没那么大方,你别在外头花花草草!”

去的是金色大歌厅,进门时小宋接了别人电话,说:“啊啊,我今晚没空,我们在外头唱歌!黄色大歌厅!”

迎宾小姐笑道:“我们这叫金色大歌厅!”

小宋笑笑说:“小妹你回去查字典吧,金色就是黄色!”

迎宾小姐礼貌地微笑,说:“大姐您真幽默!”

余伟杰对李济运说:“我家老婆业务很忙,很多人都离不开她。刚才电话,肯定又是哪里三缺一!”

小宋说:“什么三缺一,男朋友的电话,气死你!”

余伟杰笑道:“那好,叫那哥们过来,我敬他一杯酒!”

说笑着进了包厢,有人径直就往厕所跑。余伟杰大声喊道:“你们这些前列腺有毛病的家伙,都去上公厕!包厢里的厕所女士优先,她们饭后得补补妆呀,洗洗脸呀。”大家便都说余伟杰是个好男人,难怪小宋这么服他。余伟杰笑道:“哪是她服我,是我服她!我在单位听吴主任的,回家听老婆的。我苦呀!”

妈咪过来了,喊道:“哟,洪总,好久没来了!”大家听妈咪叫余伟杰洪总,都笑了起来。舒瑾觉得奇怪,望着李济运。李济运轻轻碰碰她,又怕她问傻话。

余伟杰说:“美女,你把点单的叫来,没你的事了。”

妈咪又是拱手,又是鞠躬,道:“各位大哥大姐,祝你们玩得开心!”

妈咪一出门,小宋就敲了男人脑袋:“你小子,出门花天酒地,把祖宗的姓都卖掉了!”

余伟杰哈哈大笑,说:“头一回来这里唱歌,她问我贵姓。我说姓洪,一个日本名字,叫洪福齐天!她就一直叫我洪老板。难得她好记性,真是吃哪碗饭都得有本事!”

小宋又敲了男人脑袋,余伟杰躲过老婆,说:“我家小宋真是爱学习啊,刚才看见小舒敲过她男人一回脑袋,她马上就活学活用了,都敲了我两回了!”大家都觉得余伟杰夫妇太乐了,大笑起来。

小刘从卫生间出来,笑道:“你们笑什么呀?没说我坏话吧?”

王姐道:“小刘你这么好,哪有坏话让人说?”

小宋偏要逗她,说:“正是在说你,不信问你老公。”

小刘满屋子找人,就是不见她老公。小宋就说:“张主任出去了,有美眉打电话来。电话越打越远,声音越打越小,肯定有名堂。”

正说着,张家云进来了,双手背在后面。小宋又说:“只有张主任派头最足,双手背着像个厅长。”

张家云笑道:“小宋这话就不对了,现在是小干部双手放在后面,大领导双手都抱着肚子!”大家又笑起来了,原来余伟杰正双手抱着肚子,站在推车旁边点酒菜。王姐只喊别点了,谁的肚子还装得下?余伟杰却说:“白酒是酒,啤酒漱口!”

小宋已坐在电脑面前点歌,叫大家把保留节目都报来。却都在客气,只讲自己五音不全。王姐说:“今晚要让小舒显身手,多给她点。”

舒瑾有些拘谨,只道:“你们点吧,我待会儿自己选。”

李济运说:“小宋,你点就是了,只要不点帕瓦罗蒂。”

舒瑾敲了李济运的脑袋,说:“只有你傻些,不知道保护老婆!”

李济运笑道:“又没人非礼你,保护什么?”

吴茂生靠在沙发上直摇手,道:“唱歌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只当听众。”

余伟杰在旁嘿嘿地笑,说:“你看我老婆,点歌可是业务娴熟啊,还说我花天酒地。我到现在都不会点歌!”

小宋白了男人一眼,说:“你别装纯洁了!你一是蠢,二是懒。你们平时都是小姐帮着点歌,哪要你们自己动手?”

一首《青藏高原》的旋律响起,字幕在走,却没人唱。小刘说:“这歌谁唱得上去?我是架了梯子都上不去。”

话筒在几个女人间传来递去,就像遇着烫手的年糍粑。话筒最后抛在舒瑾手里,她略作犹豫,开口唱了起来。闹哄哄的包厢安静了,却马上有人嚷嚷起来:“不行不行,太浪费了,从头放起!”小宋一直坐在电脑边,马上重放《青藏高原》。舒瑾站了起来,双手捧着话筒,暗暗提了提气。她再次开口,只唱了头一句,掌声哗地响了起来。待她唱完,小刘便笑道:“今晚谁也不敢唱了。”

舒瑾笑笑,说:“饱打饿唱,菜太好了。”她是说吃得太饱,唱得还不算好。李济运熟悉老婆说话的习惯,别的人未必就听得懂。

文科长听明白了,笑道:“舒姐说话有些蒙太奇,她说还没有完全发挥哩!”

舒瑾问李济运:“什么奇?我说话很奇怪吗?”

文科长说:“舒姐,蒙太奇是外国电影手法,很先进!”

今晚的歌半数是舒瑾唱的,不论什么年月的歌,她都唱得下来。别人唱到半路唱不下去了,她马上拿起话筒救场,边唱边示意人家一起唱。唱到半夜,突然发现舒瑾自己没点歌。王姐就说:“小舒,你点首自己最拿手的吧。”

舒瑾说:“我也不知道唱什么好。点首《玫瑰三愿》吧。”

小宋问:“哪几个字?没听说过这首歌。”

舒瑾说:“愿望的愿。”

电脑里没有这首歌,舒瑾说:“这歌太老,二三十年代的,可能找不到。”

小宋说:“那肯定好听,小舒清唱吧。”

舒瑾推托几句,唱了起来:“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长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吴茂生一直坐在那里喝啤酒,等人家唱完就拍拍手。这会儿听了舒瑾的清唱,他站了起来,说:“济运,不是我说你,你把你老婆毁了!”

李济运拉吴茂生坐下,笑道:“我怎么毁她了?”

吴茂生说:“小舒这么好的料子,你应早让她出来发展!你守在县里当什么官?”

舒瑾说:“表扬我吴主任啊!老太婆,不行了,不行了!”

舒瑾想好了再唱首歌,可听王姐说:“时间也不早了,人家李主任和小舒可是小别胜新婚啊!”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舒瑾竟有些不好意思。

小宋就说:“我点了《难念今宵》,让它优先!”

大家便合着旋律击节而歌,性子急的就边唱边找提包。

回来时,李济运夫妇坐余伟杰的车顺路。两个女人坐在后面,就像多年的老姐妹,亲热得不得了。小宋说:“小舒,干脆调到省里来算了,我们在一起多好玩呀!”

舒瑾说:“我怕没人要,我就会唱几句歌,还登不得大台子。”

小宋说:“你愁什么?省里多大的天地呀?哪里没你的饭碗?李主任又能干,找单位随便!”

李济运夫妇下了车,目送余伟杰的车出了大门。两人先去了办公室,拿了舒瑾的行李,再上十八楼。打开门,舒瑾环视房间,问:“你就住这里?”

李济运笑道:“难道还住总统套房?”

舒瑾叹了口气,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省里挂职,多好的待遇哩!”

李济运说:“到省里来,就这个待遇。你还想来吗?”

舒瑾几乎是瞪着男人,说:“你别顺势就那个了,我是要到省里来的。”

李济运不说了,领着舒瑾去洗漱间。虽然夜里没人,李济运仍不方便进女厕所。他在男厕所洗漱完了,就站在门口等舒瑾。李济运原本有三快,吃饭快,拉屎快,走路快。这几年做了县里领导,走路不再急匆匆的,少了一快。他曾暗自幽默:补上一个升官快,仍是三快。

好不容易等到舒瑾出来,她说:“不如去你办公室打地铺,晚上起来上厕所。”她是说晚上去厕所麻烦,话却说得不完整。

李济运把被子卷了起来搂着,说:“你抱枕头吧。”

进了电梯,舒瑾问:“余主任管公司?官场不是不准办公司了吗?”

李济运纠正说:“党政机关不准办公司。”

舒瑾说:“不是一样!”

李济运说:“我们厅有些特殊。王厅长硬顶着,别人奈他不何。”

舒瑾笑道:“你真的想好调来了?”

电梯门开了,李济运出来说:“这事不要说,很敏感。”

舒瑾四处看看,问:“未必装了监视器?”

李济运拿旧报纸垫在地上,再在上面开铺。李济运笑道:“老婆头次来,就让你睡地铺!”

舒瑾说:“就当出国,去了日本!”

李济运见老婆少有的幽默,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舒瑾就势倒过来,两人滚在了地铺上。舒瑾做爱忍不住会大叫的,平时李济运都会拿嘴去堵她。今夜他任她叫喊,说:“叫吧,老婆,叫吧,天叫塌下来都没人听见!”

舒瑾叫唤着,说:“楼也不怕塌!哑床,哑床!”

两人洗漱回来,躺在地铺上说话。李济运不想告诉老婆,这间办公室死过人,免得她害怕。舒瑾望着天花板不眨眼,说:“他们人都很好!”

李济运从来不会把外头的是非同老婆说的,只道:“是的,他们都很好。”

舒瑾说:“不像县里那些人。”

李济运心想,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勾心斗角。他嘴上却说:“是的,省里机关,人的素质不一样。”

舒瑾说:“县里都说,你是素质最高的。”

李济运笑道:“你听全县人民齐声说的?人家当你面说的好话,别太相信。”他明白老婆的意思,是说像他这样素质的干部,就应该调到省里来。

两人睡到很晚,反正是周六。舒瑾说:“你傻,就睡办公室。”

李济运说:“影响不好。”

舒瑾说:“干部啊,影响!”

李济运笑道:“是干部,就要注意影响,有什么办法呢?”

舒瑾说:“你一个人就睡沙发,比你那床还舒服些。早上把被子往柜子里一塞,谁知道!”

朱师傅是周日上午到的,歌儿也随车来了。歌儿嚷着去儿童游乐场玩,就带他去了。他从过山车上下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舒瑾问:“儿子,愿意到省城来上学吗?”

李济运怕朱师傅听了回去传话,便遮掩说:“歌儿等到了高中,生活能自理了,就可以到这里来上学。”

他说着就望望舒瑾,暗示她别说这话了。

二十九

渐近年底,乌柚县的班子突然调整了。明阳调到经济开发区当管委会主任,那边的主任过来当县长。当然是代县长,选举程序还是要走的。那位主任过来当县长算是重用,明阳过去当主任可想而知。李非凡就地免职。市委本要调他去市人大任职,他却死不肯离开乌柚。市委领导来火了,不作任何安排。吴德满提前一年退二线,让出了政协主席的位置。朱芝改任县政府助理调研员,朱达云接她做宣传部长。

李济运半丝风声都没有察觉,朱芝打电话过来他才知道。朱芝说:“很明显,检举刘星明的人一锅端了。我是另外一回事,还是叫成鄂渝整了。”

李济运相当震惊和惶恐,似乎报复他的人正提刀把守门外。听朱芝慢慢讲完人事变动,他也安静下来了,说:“老妹,我早就隐约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事。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你我祸源不同,境况是一样的。这时候,你需要的是平静。你不必有情绪,更不要想着申诉。”

朱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官场,有什么办法?但想着自己只有伸出脖子挨刀的分,又格外的委屈。”

李济运说:“看远一点。你年轻,未来长着哪。到了政府这边,分配什么做什么,尽力把事情做好。既要让人看到你的能力,更要让人看到你的气量。你一个小女子,要是表现出不同凡响的气度,大家不得不敬你几分!”

“你自己呢?”朱芝说,“你们四个人,就还没有向你动手。”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你傻啊!最早朝我动的手,我不离开乌柚了吗?”

李济运犹豫再三,打了陈一迪电话,告诉他成鄂渝开始整朱芝了。陈一迪电话里大骂成鄂渝,说他是小人得志,太没气量了。李济运要的不是陈一迪的谴责,便说:“你们是老上下级关系,方便时候说说话,别做得太过分了。朱芝算是修养好的,不然把他的作为抖出来,他在漓州也不好过。大不可鱼死网破。”

陈一迪说:“济运兄你劝劝小朱,暂时忍住。官场上的事,撕破了脸到底不好。我有机会肯定做做工作。我同他关系不一样,我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熊雄打了电话过来,告诉他市委对乌柚班子做了调整。李济运只当不知道,听熊雄一五一十说了。他故意问熊雄:“熊书记,我的岗位会作调整吗?”熊雄听出了他的情绪,稍作停顿,说:“李主任,你安心在上面挂职吧。”

田副厅长很快听说了乌柚的消息,找了李济运过去,说:“李非凡我就懒得说了,明阳我是骂过他的。他们不该把你扯进去。他们年纪大,想赌一把。你呢?日子长着哪!”

李济运说:“我当时也觉得参加检举不妥,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在那种情形下,不好不答应。他们把我拉到外面,四个人在车上商量。”

田副厅长哼哼鼻子,说:“看看你们,那么神神秘秘,多像搞阴谋诡计!”

李济运这个晚上一秒钟都没睡着。他想熊雄到乌柚来,完全是副陌生的面孔,肯定被人面授过机宜。他们四个人联名检举县委书记,有人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正气,而是乌柚班子不团结。熊雄也不愿意陷身这个班子结构。也许在熊雄看来,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是铁板一块。前面竖着这么一大块硬邦邦的铁,熊雄会想到他的县委书记不好当。从市委领导到熊雄,都愿意早日把这块铁熔化掉。

李济运是块未曾熔化的三角铁,搁置在离乌柚两小时车程的地方。他摸摸自己的肚皮,实在是过早地松弛了,哪里还有铁的硬度!窗口已经大亮,时间只怕不早了。李济运收拾好了被褥,慢慢地洗漱了。出来看看时间,已是早上七点。他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没吵着您休息吧?”

明阳说:“还叫什么县长?叫老明吧。”

李济运说:“明主任,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可是未失足成千古恨啊!”

明阳说:“济运,这些话没有意义,不要说了。我只后悔一点,不该信李非凡,把你也拉进来。田书记批评了我,我认了错了。”

李济运说:“明主任不要这么说,我做了就做了,又不是丢人的事。”

“不丢人,丢官!”明阳说,“我反正就这样了。熊雄这个人,我不想评价他。但我离开乌柚时,找他认真谈过,包括经济发展思路,包括贺飞龙的事,包括干部队伍的事。我不管他听不听,我要对自己的身份负责,我要对乌柚老百姓负责,同时也是对他负责。”

李济运听着真有些感动,说:“明主任,我很敬佩您。我也想同他谈,但我忍住了。”

明阳说:“你不必谈,你不一样。我是没有顾虑了,反正过几年退二线,一混就退休。”

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楼顶散步。他没有胃口,早饭不吃了。远望街道上的银杏叶渐渐稀疏,心想又一年光景消逝了。他沿着管道走迷宫,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明阳实在称得上德才兼备,却就这么黯然退场。活在世上几十年就像一桌麻将,抓着几手臭牌天就亮了。

省里照例召开经济工作会议,县里党政一把手都来了。往年省里开重要会议,李济运必带截访队伍跟随。今年没谁安排这事,李济运就装聋作哑。可他知道熊雄来了,不打电话又讲不过去。报到那天晚上,李济运打了电话去:“熊书记,您住在哪里?来看看您!”

熊雄说:“李主任别客气,我会来看你的。这两天都有安排。”

县委书记到省里来开会,他有需要拜访的人,也有想拜访他的人。总之,吃饭、喝茶、唱歌、洗脚之类,都是需要排队的。

第三天下午,突然听得有人敲了他的门:“李主任,办公室好气派啊!”

他一抬头,见于先奉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忙站起来迎接,请于先奉坐下,边倒茶边问:“于主任,什么时候到的?”

于先奉说:“我同熊书记一起来的,还不是跟着来截访。今天熊书记叫我来衔接一下高速公路,刚到田厅长那里。我女婿跟田厅长很熟。”

李济运说:“哦,那好,那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于先奉来负责截访,自己倒落得清闲。可他到厅里来跑项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就去找田副厅长了!

于先奉喝了一口茶,草草闲扯几句,就说:“李主任,您先忙吧。晚上熊书记有应酬,我要去招呼一下。”

李济运听着两耳几乎发炸!看来于先奉要取而代之了。按照常理,熊雄的应酬都可以请李济运出席。他虽然到厅里挂职了,仍是县里的领导,为什么需要他回避?李济运肚子里的怒气没有冲到脸上,他站起来送于先奉到电梯口,说:“我就不送下去了。”

于先奉伸手过来握握,说:“李主任先忙!”

电梯门刚关上,他就轻声骂道:“妈的!”他的骂声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自己却听得很清楚。他忙望望左右,怕有人听见了。电梯口没有人,走廊里也没有人。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关上了门。他本来不关门的,可他的心情太坏了。他挂职这几个月,回县里去过两次。每次想看看熊雄,他都跑到漓州去了。熊雄到省里来过几次,都是匆忙地见见,只说时间太仓促了。熊雄什么意思?未必真的要把他挤走?

晚上,熊雄打电话来:“李主任,真是抱歉。我原想明天请你一起吃个饭,只怕又不行了。你过来坐坐?”

李济运说:“熊书记别客气。我很快过来!”

挂了电话,李济运差不多要大声骂娘。他妈的哪顿饭我不可以去陪着吃?未必我就差你那顿饭吃?临时叫车,会耽搁时间,李济运下楼拦了出租车。

李济运坐在出租车里,气愤得闭上眼睛。离宾馆大堂还有三十多米,他叫出租车停了。不想让人看到他是坐出租车来的。进了大堂,他先去了洗漱间。站在小便池边屙了半天,没屙出一滴尿来。又怕别人看着不好,就像患了前列腺毛病。他等身边屙尿的人刚转身,就钻进大便间里。拉上插销,闭着眼睛运气。暗自骂道:老子生气,关你什么事?屙尿都屙不出!他骂了也没用,仍是屙不出来。只好出来,假装洗洗手。

那里面就像灌了铅,沉沉的,胀胀的。俗话说屎急尿慌,真是太对了。憋尿憋得急了,人会发慌。有尿又出不来,人照样也慌。李济运心短气促,就像全身筋脉都扭曲了,呼吸也快阻塞了。快到熊雄门口,李济运深深吸了口气,按了门铃。门开了,于先奉迎了出来:“哦,李主任,快请!”

李济运进去,见里面坐着很多人。熊雄站起来同他握手,喊着请坐。沙发上和床沿上都坐着人,大家都站起来让座。李济运坐下,就得有人站着。他感觉眼前一片茫然,没来得及看清谁是谁。他站在房子中间团团转,说:“不坐不坐,你们坐吧。”

终于有人过来拉住他,说:“李主任您坐下,我站着就是。”

李济运这才看清,原来是刘克强。李济运说:“刘处长,您坐您坐!”

刘克强硬拉着他坐下,说:“李主任就是喜欢讲客气。好,我坐床头柜上。”

李济运便坐在沙发上,同熊雄隔着茶几。他再环视屋内,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熊雄不介绍,他也不问。李济运说:“会议安排得好满啊!”意思是说熊雄没安排时间见他。

熊雄笑着,指指刘克强:“都是我们刘处长安排的!”

刘克强笑道:“熊书记骂我了!会议是省委安排的,我一个小小处长!”

熊雄望望李济运,说:“李主任红光满面,省城里的水养人啊!”

李济运笑笑,说:“熊书记气色很好,就像过去我们形容毛主席,神采奕奕!”

心里却暗自骂娘:他妈的,老子这脸色都是憋尿憋的!

熊雄说:“李主任,听于主任讲,高速公路方面,县里提出的想法,交通厅都同意。辛苦你了。”

李济运说:“都是熊书记您做的工作。”

熊雄笑道:“厅里靠你,部里靠先奉的女婿顾处长。”

熊雄的意思是说顾达在部里说了话。有人便说顾达前程无量,于先奉却是谦虚:“年轻人,还要锻炼。”

熊雄说:“顾处长年纪轻轻的,又是海归博士,又在部里工作,今后不得了。”

“在部里当个处长,算不了官。部长倒是器重他,点名要他当秘书。”于先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今天去了李主任办公室,他那办公室气派啊!”

李济运笑道:“那哪是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县里!”他这话听上去是谦虚,实则是想告诉于先奉:你别不把我不当县里的领导!

刘克强说:“李主任坐的可是厅级领导办公室!”

熊雄伸手拍拍李济运,说:“你们田厅长很讲义气,关心部下很到位!”

李济运听着这话别扭,似乎熊雄早不把他当县里的人了。

有人掏出手机看时间,刘克强就说:“也不早了,熊书记早点休息吧。”

李济运本想单独留下来说几句话,熊雄却问:“济运来车了吗?”

李济运说:“我让司机走了,打车回去。”

熊雄忙叫于先奉:“于主任,送送李主任!厅领导不送送,今后我们县里的项目就完了。”虽然听上去是玩笑,毕竟说的是两家话。李济运也就不想留了,同熊雄握手告辞。

刘克强说:“不必喊司机了,我送吧,我顺路。”

上了车,刘克强说:“济运兄,昨天好险啊!”

李济运问:“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刘克强说,“昨天县里来了上百人,把省政府大门都堵了。”

“啊?我没听到半点风声!”李济运问,“你知道是为什么事吗?”

刘克强说:“旧城改造拆迁纠纷造成的,死了一个人,老百姓说是开发商雇人打死的。”

李济运说:“到底出大事了!”

刘克强说:“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李济运说:“我出来挂职,县里的事暂不管了。”

刘克强说:“上访是条高压线,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要就地免职。我同几个老乡四处托人,把这次上访纪录销掉了。县里昨天晚上请了三桌客,今天是专门感谢几个乌柚老乡。”

李济运听得背冒冷汗,说:“那当然要好好感谢!不然,县委书记和县长要卷铺盖了。”

刘克强摇头道:“济运兄,县里工作不好干,书记、县长天天坐在火山口上。我说你呀,调上来算了。”

李济运嘴里敷衍着:“省直机关对干部素质要求高,我怕不行啊!”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半天没有搬出被子睡觉。自从上次老婆来过,他晚上都睡在办公室了。确实比睡在十八楼方便些,洗漱和解手都不用出门。十八楼也没有热水,这里有热水器。李济运好久没抽烟了,这会儿突然像烟瘾来了似的。办公室有几条烟,都是没有开封的。他拆了一条软中华,却找不到打火机。一个一个抽屉瞎找,知道肯定没有打火机的。这张办公桌最后一位主人是女的,她哪里会用打火机?他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却意外地看见一个打火机。

啪!火焰蹿得老高,吓了一大跳。李济运把火焰调小些,再点燃了烟。抽了几口,人就轻松些了。又想起刚才在熊雄房间里,自己站在那里团团转,样子应该是非常狼狈的。他叼着烟去了洗漱间,坐在马桶上舒舒服服地尿了。憋了两个多小时的尿,屙了个淋漓尽致。

他喜欢坐在马桶上看书,几个月下来就养成了坐着小解的习惯。他原先都是站着小解的,总觉得坐着屙尿像个女人。他正看的是《梦溪笔谈》,看起来很慢,却很有意思。这会儿刚读到:“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当前有一巨槐,素号槐厅。旧传居此阁子者多至人相,学士争槐厅,至有抵彻前人行李而强据之者。余为学士时,目观此事。”

李济运的文言底子不算太好。反复看了两遍,才看明白意思。原来沈括说的是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正前方有一株巨大的槐树,这个厅向来被叫做槐厅。听说在这间屋子居住的人做官多做到宰相,所以学士们争着住槐厅,甚至有人把别人的行李搬掉强行占据。沈括做学士的时候,亲眼看到过这种事情。

李济运看了这节,难免想到自己这间办公室。跟书上的槐厅正好相反,这间办公室被厅里当作凶宅。可他不再害怕这间屋子,那些离奇的传闻几乎叫他忘记了。

第二天,李济运在走廊碰见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边走边问:“同熊雄见了吗?”

李济运说:“见了。”

说话间,就到了田副厅长办公室门口。话似乎没说完,李济运就跟着进门了。田副厅长坐下来,埋头在抽屉里翻东西,说:“我看熊雄可成大器。”

李济运不便说什么,只是附和:“他这个人老成。”

“他到乌柚,三拳两脚,就把班子调整了。李非凡这个人是不好动的,他不怕。”田副厅长似乎很赞赏熊雄。

李济运说:“乌柚很复杂。”

田副厅长说:“哪里都复杂。想到个不复杂的地方做官,趁早不做官。”

李济运看不出田副厅长有什么吩咐,说了几句就告辞。出门碰见程副厅长,李济运打了招呼:“程厅长您好。”程副厅长没听见似的,挺着肚子进了办公室。李济运也不再尴尬,他还没见程副厅长搭理过谁。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他妈的又不是皇帝,龙行虎步,沉默寡言。

李济运去找吴茂生说事儿,正好碰见张家云也在那里。张家云非常热情,居然伸手过来握手,说:“吴主任,李主任是个很正派的人。”

吴主任开玩笑说:“我们谁也不觉得李主任不正派呀?”

张家云说:“他们办公室于主任昨天到厅里,同我说起李主任,真叫我敬佩!他这个人正派、刚直、有胆量!”

李济运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忙拿话岔开:“张主任过奖了。你也是个正派的人,我们接触几个月了,我知道。张主任……”

张家云却打断他的话,说:“乌柚前县委书记刘星明,就是李主任检举下来的。官场风气这么败坏,就需要李主任这样的啄木鸟型干部!”

“哪里,我没有张主任说的那么伟大。我哥哥是财政局长,神秘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同刘星明有说不清的关系,刘星明很可能涉嫌杀害我哥哥。”李济运边说边编,把堂兄说成了亲哥,把检举理由说成家仇。堂皇的理由不能说服人,也不能叫人原谅,他只能矮化自己。

下午,李非凡来了。他进门就把手伸得老长,笑嘻嘻的,声音很大:“李主任,省里衙门就是不同啊!”

李济运在县里听大家粗着嗓说话,也没什么不习惯。来了省里几个月,听李非凡高声大气就如闻炸雷。他忙站起来,握了李非凡的手:“李主任怎么来了?”

李非凡笑道:“喊老李啊,我现在是一介平民!”

李济运也笑笑,说:“老大,声音轻点,田厅长那边听得见。”

“我怕个卵!”李非凡话是这么说,声音却低下来了。

李济运倒了茶,问:“老大,你怎么来了?”

“我现在是闲人,自由自在。”李非凡说,“我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为邮政事业做点微薄的贡献。”

李济运没听明白,问:“老大说什么?”

李非凡嘿嘿一笑,说:“写信哪!我很多年没写过信了,现在天天写信。”

李济运听懂了,他说的是专写告状信。李济运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李非凡又说:“要我天天跑到上级机关静坐,我丢不起这个格,也吃不了这个苦。我不会像舒泽光和刘大亮,跑到省里来喊喇叭。我只写信。我不会写匿名信,我的信都是落了真姓实名的。”

“我说呀,老大,你不如安心休息。”李济运劝道。

李非凡声音突然又提高了,说:“你怎么同他们一个腔调了?我们四个人,个个都整倒了。怂着你挂职,不就是调虎离山?”

李济运过去把门虚掩了,说:“老大莫抬举了,我也算不上虎。”

李非凡问:“济运,济发那封信,你那里还有吗?”

李济运编了话说:“那封信太敏感,我烧掉了。”

李非凡重重地拍了大腿,说:“济运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那么重要的信,一定要留着才是!我今天来,就是想找那封信。”

李济运说:“那封信是检举刘星明和别的人的,现在你也用不上。”

李非凡说:“我管他那么多!我只要找事!无事都要找事,何况还真有事!”

李济运笑道:“我真佩服老大的精力。要是我啊,到你这样子,就好好休息算了。”

李非凡说:“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是整我呢?那我也就不客气。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真是共产党员的好品质!”李济运玩笑道。

李非凡却听不出这话的讽刺,反而发挥开去:“不是我们自己吹牛,你、我、明阳、吴德满,算是乌柚最正派的共产党员!但是,正派怎么样?正派人受迫害!我们检举了贪官,对贪官的调查这么久了不见进展,对我们几个检举人的处罚却是雷厉风行!”

李非凡说的是事实,李济运却不想多说,只道:“历史会检验一切的。”他说这话自己都觉得好笑,无非是应付罢了。历史永远只站在胜利者那边,何况自己连历史的尘埃都算不上。哪怕他现在被提出去枪毙了,历史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现在出门,后面至少跟着三四个尾巴。跟吧,玩死他们!”李非凡见李济运似乎有些紧张,“济运老弟,你不用担心。这楼里有你,还有田副厅长,他们知道我找谁?”

李济运忙说:“哪里,我们又不是特务接头,怕什么?”

李非凡说:“他们喜欢跟,哪天让他们跟个饱。我好久没去北京了,过段时间想去看看。我带着老婆去,让她也开开眼界。我就放风出去,说到北京上访去。他们会派四五个人跟着。你越是跟着,我越是高兴。最后,他们会负责来回机票和全部食宿,不花他两三万块钱,老子不回来。我过去就这样对付上访的老百姓,现在自己也来享受享受上访者的福利待遇。”

“带嫂子出去走走也好。”李济运找不到别的话说。

李非凡又突然笑起来,双肩一耸一耸,非常得意的样子,说:“熊雄现在最头痛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过去县里的老领导;一个是你的老同学刘差配,他是个癫子!”

李济运问:“星明现在怎么样?”

李非凡说:“他到处说,要上北京告状。他说,我是癫子呢,老舒和老刘就不是癫子。老舒和老刘是癫子呢,我就不是癫子。二者必居其一,必须要个说法。”

“要出事的。”李济运叹息道。

李非凡看看时间,说:“我走了。”

李济运说:“干脆再坐坐,请你吃晚饭。”

李非凡说:“那不行,那不行。老大是快退休的人了,你还年轻,真不能让你受连累。出去吃饭,他们就会看见我俩在一起。吃饭你放心,老大饿不着。我出门只要径直往省政府走,他们就会出面请我吃晚饭。”

李非凡站起来,鬼里鬼气一笑,轻轻地说:“田厅长那里我就不去了,怕他骂人。他肯定怪我这人太不争气。”

李济运送他到电梯口,没有陪他下楼去。电梯门快关上时,李非凡又冲他嘻嘻地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几天以后,他不时会想起李非凡进电梯去的样子。真想象不出此人不久前还是乌柚县人大主任,成天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

三十

每天清早,李济运照例去楼顶走迷宫。远处,寒风吹着银杏树叶,纷纷飘落。银杏树会魔术似的,黄叶从秋落到冬,树上仍是黄灿灿的。办公楼前那棵大银杏更繁茂,树下总是铺着薄薄一层黄叶。

传闻王厅长要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继任厅长的将是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自己不透消息,李济运也不方便打听。回家过年之前,李济运去田副厅长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他没话找话,问:“田厅长回老家过年吗?”

田副厅长说:“老人都已过去,我好几年没回乌柚过年了。”

李济运说:“我还是要回去,两边都有老人。”

他原想闲谈几句,看田副厅长是否有要紧话说。可谈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他便告辞了。

年过得冷清,几乎没几个人上门。李济运沉住气不说,舒瑾却早忍不住了:“怪了,今年!”偶有来拜年的,舒瑾格外客气。但只要客人一走,舒瑾就会说:“来的都是几个不中用的人。”

正月初二,毛云生打电话,说来看看李主任。李济运觉得奇怪,毛云生实在犯不着来拜年。毛云生在乌柚官场说不上得意。朱达云提拔当宣传部长了,毛云生去当政府办主任,却只因他资格太老。他给李济运打过电话,说他当政府办主任谈不上重用,但毕竟比信访局超脱些。信访局没一天好日子过,他实在是不想干了。

毛云生提着一个编织袋,进门就说:“乡里的东西,腊鱼、腊肉、腊豆腐。”

李济运笑道:“毛主任,你客气什么呀?”

舒瑾倒了茶上来,说:“毛主任太客气了。你是济运的老兄,拜什么年呀?”

李济运笑笑,给毛云生递烟,问他在哪里过的年呀,孩子回来了吗,去了乡下没有,都是些客套话。李济运不想说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云生却终于说了:“李主任,我平时不给领导拜年的,今年你这个年我一定要拜。听说今年没人给李主任拜年了,我听了气愤。”

李济运仍是不语,舒瑾却火了,问:“为什么?他们?”

毛云生说:“都说李主任马上要调走,用不上了,哪会来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济运调走,也是升官!去坐牢呀?还没调哩!”

李济运不想让这话题继续下去,就说:“没人拜年,说明县委的文件有人听了,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问:“什么文件?”

李济运说:“每年春节之前,县委都要下个廉洁过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济运严肃起来,说:“舒瑾,你怎么这样说话?”

毛云生劝劝舒瑾,又说:“李主任我最了解,他这人过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访这几年,我从没挨过批评。我这人其实是老油条了,你批评几句没关系的。”

李济运有心逐客,便说:“毛主任,你留下来吃中饭吧,我俩喝几杯。”

毛云生看看时间,说:“中饭时间还早哩,我就不打扰了!”

舒瑾说:“毛主任别客气,坐坐嘛!”

毛云生不肯再留,执意要走了。李济运就提了他的编织袋,说:“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气。”

毛云生摇头道:“几样乡里的东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话了。”

李济运说:“都有,都有。我也没什么打发你的,东西你拿回去。”

毛云生就有些生气了,说:“李主任,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济运只好把编织袋放下,同毛云生握手。毛云生走了,舒瑾说:“提蛇皮袋拜年,还真少见!”舒瑾喜欢把编织袋叫做蛇皮袋。李济运不答腔,坐下来换台。电视里都在锣鼓喧天过春节,很没有意思。官场上早没人提蛇皮袋拜年了。会做事的都是年前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把拜年的礼数尽了。也有上家里去的,也有年后去办公室汇报的,但都不会提蛇皮袋子。不过,毛云生同他并无利益往来,人家上门来坐坐,已经够意思了。

舒瑾问:“年前有人到你那里吗?”

李济运不想多说,只道:“没有。”

舒瑾说:“往年可是排队啊!年前排到年后!”

李济运却想老婆真不晓事。

李济运说:“我想到乡下去。”

舒瑾不想去,说:“不是才去了吗?”

李济运说:“我很多年都没好好陪父母过年了,这次也是吃顿饭就打转。我想在乡下住几天。”

舒瑾说:“歌儿不习惯,你一个人去吧。”

李济运正想一个人安静,吃过中饭,叫车去了乡下。四奶奶见他一个人,就问:“他们娘儿俩呢?”

李济运说:“歌儿寒假作业多。”

四爷坐在场院里织竹篮,晒着太阳。李济运说:“爸爸,今天才初三哩!”

四爷说:“闲着心慌。”

依乡下风俗,过了正月十五才做事。说是开工时间太早,又是一年的劳碌命。李济运搬了凳子,也坐在父亲面前晒太阳。

李济林本来在外面玩,听得大哥回家了,就赶了回来。李济林喊了声哥,也搬了凳子坐在场院里。四爷说:“济运,你就这一个弟弟。”

李济运知道爸爸的意思,就说:“有机会再说吧。”

四奶奶在旁说:“每次同你讲,你都是这句话。”

李济运说:“妈妈,话说不死的,现在同以前不一样了。”

李济林说:“我也想通了,靠不到的就不靠。今天晚上出龙灯,正月里挣几个小钱。平日呢,仍开场子。”

李济运问:“又开场子了?”

李济林笑笑,说:“怎么不开呢?你们不照样赌博?福利彩票、体育彩票,不是赌博?”

李济运说:“那不一样,你别乱说。”

四奶奶突然想起今天出龙灯,说:“济林,你不要跟人家说你哥哥回来了。”

李济林说:“我哥快去省里做官了,又不是做贼的。”

四奶奶说:“知道你哥哥回来了,舞龙灯肯定多要几个钱。”

李济运说:“多几个就多几个吧。平常你们多少?”

四奶奶说:“我多的没有,只给个七八十。”

“我要给多少呢?”李济运问。

四奶奶说:“看他们开多大的口。济林,你自己也是成头的,你不要他们整你哥哥。最多给二百八。”

刚刚黄昏,家里还在吃晚饭,就听到远远的有锣鼓声、唢呐声。李济林飞快地扒了几口饭,早就出去了。李济运说:“这么早就出灯了?”

四奶奶说:“挨家挨户,舞到我家里,只怕是九点多。”

果然九点多钟,龙灯红红火火地来了。四奶奶忙嘱咐李济运:“最多给二百八。不要一次就给了,先给八十,慢慢加上去。”

只见李济林自己先跑了回来,吱呀地拉开大门。又拿出鞭炮,噼里啪啦地点着了。有人专门喊号子,净是些吉利的话。每喊一句号子,众人就齐声应和:“好的!”

“四季发财呀!”

“好的!”

“五子登科呀!”

“好的!”

“六六大顺呀!”

“好的!”

李济运早依妈妈嘱咐的,预备了八十块零钱,再数了四张五十的钞票。统统封作红包。李济运打躬作揖,给了一个红包,应和声就改作了“高升”,意思是还要加钱。

“八面来风呀!”

“高升!”

“九龙在天呀!”

“高升!”

“十全十美呀!”

“高升!”

“百事顺意呀!”

“高升!”

四奶奶见李济运加过四回红包了,就大声喊道:“好的!好的!”众人便不再喊“高升”,都改口喊道:“好的!”龙灯算是舞过一户人家,李济林忙又点了鞭炮相送。那龙灯又红红火火,往别的人家去了。

“都变味了,都变味了。旧社会舞龙灯只是图吉利,爱热闹。成头的都是村里的乡贤。如今呢?只是赚钱,舞龙灯的是烂仔。”四爷冲着热闹的人群摇头,这话他去年说过的。

“你莫多嘴,你自己济林也在里头。”四奶奶这话也是去年说过的。

李济运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赖在床上睡觉。他同朱芝打过几个长长的电话,他俩在县里倒不好怎么见面。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稳,听不到她半句牢骚。她在乌金乡定了个联系村,李济运知道那个村,叫蛇溪村。朱芝说年后去找他帮忙,跑几十万块钱给村里修路。

他偶尔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谁拜年来了。他就在电话里同人家客气几句。这些人上门拜年,不仅不会给他带来安慰,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麻烦。他们多是官场上的失意者,牢骚很多,话也很多。他们到李济运家拜了年,到外头去就会张扬,显得自己如何讲义气,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这些话在外头传多了,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打电话告诉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电话,不要放人进门拜年。可是舒瑾不听,她说就是要看看谁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电话里吵架,就随她去了。

李济运成天迷迷糊糊地睡着,不时会惊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个僵局:没有人给他拜年,他也不给别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给别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场上的人,没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没戏了。

李济运回到家里,舒瑾拿出一个本子,说:“都在这上面,不上一万。”

李济运接过本子,见上面写着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个人。他记住了这些名字,就把那页纸扯下来撕碎了。傻老婆,记什么名字?有人犯事,从家里查出送礼单子,可给检察院省了好多事。

离上班还有两天,李济运打了田副厅长电话:“田厅长,新年好!我想来拜个年,晚上在家吗?”

田副厅长问:“你回来了?”

李济运说:“我还要两天回厅里。”

田副厅长说:“你别讲客气,回来时一起吃个饭吧。”

李济运说:“很近,我晚上过来!”

早早地吃过晚饭,李济运叫了朋友的车,专程去给田副厅长拜年。他不叫县委的车,免得有人闲话。田副厅长见李济运去了,骂了几句:“你小子就是不听话!专门跑来干吗?马上就上班了嘛!”

李济运也没有坐多久,喝了几口茶就告辞了。他带了两瓶水井坊、四条软中华、一盒冬虫夏草,礼盒里还放了一万块钱。东西是家里现成的,钱是李济运私下攒的。别人送给他家的不到一万,他送田副厅长也不能超过一万。只有这么多工资,给他送钱的人也并不多,赔本买卖他做不起。烟酒之类是别人送的,他转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点钟没到,李济运就回家了。舒瑾问:“这么快?”

李济运说:“不在于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

舒瑾说:“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们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济运只作没听见,进房里去看儿子。他不喜欢同老婆说官场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够让人烦了,哪里还想放在嘴上说!歌儿跪在地上拼机器人,这是他春节得到的礼物。他希望儿子不再养稀奇古怪的东西,宁愿他天天玩机器人。李济运望着儿子玩,脑子里又想到别的去了。自己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时同熊雄吃过一次饭,再也没有见过面。李济运打了他的电话,说:“熊书记,您这几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说:“是的,回去住了几天。”

李济运说:“我也不在城里,去乡下休息了几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个乡下老家,我会三天两头跑回去躲着。”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领会。李济运是说,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乡下去了,想叙叙都碰不上。熊雄则是说,你躲在乡下老家很好,用不着同我讲客气。

回到厅里,突然觉得办公楼有些陌生。原来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银杏树的叶子全部掉光了。平时见过的银杏多是通直的,树冠也不会太大。楼前这棵银杏却是三根巨杆扇形闪开,树阴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透过枝桠斜横的大树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头一天,大家见面都握手拜年。李济运去了田副厅长办公室,进门就拱手:“田厅长,向您拜个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没有拜过似的。田副厅长请他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说:“你小子,也不说说。我差点连礼盒送给别人了。拿回去吧,你没几个钱。”

李济运红了脸,忙说:“就是个敬意。”

“敬意我领了。快收起来,别人看见了不好。”田副厅长作了脸色。

李济运忙把红包扒过来,塞进口袋里。

田副厅长突然有些动情,说:“济运,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应该了解。不是我倚老卖老,要是在旧社会,我儿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我把你就是当作自己儿子看的。”

李济运从未听田副厅长讲过这么亲热的话,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说:“济运也一直视您如父!”

李济运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正好看见了程副厅长。李济运伸了手说:“程厅长新年好!”程副厅长点点头,没有把手伸过来。李济运手僵在半路上,缩回来的动作相当艰难。程副厅长进了自己办公室,门被北风嘭地带上。好在五楼走廊里很少有人走动,不然让别人看见就太丢脸了。

李济运回去,也关了办公室的门。冬天办公室有暖气,处以下干部也都关门办公了。李济运望望窗外,远处街道上的银杏树也是光溜溜的。他在田副厅长那里如沐春风,碰到程副厅长却霜严如剑。

刚上班,天天都是饭局。有同学饭局,有老乡饭局,也有工作关系的饭局。工作关系的饭局,都是同事们一起去。老乡饭局不止一两次,田副厅长偶尔也在场。田副厅长出不出席饭局,不光看他有没有空,还看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的,自然也是说另外有约。有回在饭局上,田副厅长说:“济运,不用等挂职期满,先调过来算了。”

李济运早就感觉到,自己回县里也没有意思了,就说:“好,我听田厅长安排!”

那天刘克强在场,说:“李主任明白吗?田厅长要重新组阁了!”

田副厅长笑道:“克强的性格,今后是个开拓型领导,但是当不得组织部长。”

刘克强不好意思,说:“田厅长对不起,我嘴巴就是太快。”

酒桌上的人都神秘地彼此望望,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李济运琢磨出来了,老乡们都知道田副厅长要做厅长。田副厅长在厅里天天看见他,却都没有同他说调动的事。老乡聚会的酒桌上,他就讲了。可见气场对田副厅长很起作用。那天他说把李济运看作亲儿子,也许并不是虚情假意。但他在厅里毕竟是领导,不是所有话都会说出来。

那次老乡聚会,田副厅长喝得尽兴,李济运送他回家,半路上他就睡着了。车在住宅楼前停下来,田副厅长仍没有醒。李济运对司机小闵轻轻说:“不急,让厅长休息一下。”

田副厅长马上就醒了,说:“唉,睡着了!”

李济运飞快下车,开门迎着田副厅长。田副厅长有些踉跄,李济运忙扶了他。田副厅长说:“今天怎么了?没喝几杯酒。”

李济运说:“您没醉,您是太累了。”

到了电梯口,田副厅长说:“济运回去吧,我也不请你上去坐了。”

李济运挥挥手,电梯里灯光惨白的,田副厅长的面容更显憔悴。李济运早年跟田副厅长当秘书,那时候的田书记四十多岁,真是意气风发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精壮汉子已渐见老态。

没过多久,李济运就正式调来了。李济运自己也没回去,只是厅人事处的人跑了几天。熊雄打来电话,说:“济运呀,我先要骂你,再是恭喜你。你不够朋友,共事也有这么久,又是老同学,调走了也不回来告个别。恭喜你呢,你荣调省里必定坐直升飞机。田厅长马上就要当厅长了,他急急地调你过去,意义非同小可啊!”

听熊雄讲话的语气,他俩似乎又是老同学了。李济运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平调,又没有提拔,哪里值得恭喜?我这几天手头有些事,哪天专门回来看你!”

这时候,县里传闻于先奉要接县委办主任。毛云生打来电话说:“于先奉哪做得了县委办主任?熊书记知道他女婿在国家部委工作,就拿原则做人情!于先奉今年五十五岁,按政策不得再提拔了。”

李济运说:“云生兄,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你有空到省里来,我陪你喝酒。”

毛云生却仍在愤怒,说:“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于先奉的女婿不就是个处长吗?也不是什么朝中重臣啊!熊书记就是这么个人!我听人家议论,说熊书记把你挤走,就是想安排于先奉!”

毛云生说的未必没有真相,但李济运不想惹麻烦,只说:“云生兄,你不要听信这种话。我走是自己要走的,熊雄同志留过我很多次。”

毛云生平时虽说嘴巴很快,却不是个乱讲话的人。他这么大的火气,肯定是争过县委办主任。按他们两个人的能力,毛云生更适合做县委办主任。但是,李济运只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套近乎也没有必要说给毛云生听。

省里很快就开人大会,王厅长真做了省人大副主任。他留下的厅长位置却是空着,似乎有些不正常。王厅长回厅里召集处以下干部开了个会,宣布田副厅长主持厅里全面工作。但从田副厅长脸上,看不到多少喜气。这几年,本来就是他主持工作。厅里有人私下里说,到底谁当厅长,真还说不定。这个会本来就不合规矩,本应是省委组织部来人,可原任厅长越俎代庖了。

吴茂生倒是提拔了,任厅纪检组长。吴茂生留下的位置空着,但也没人顶上去。田副厅长吩咐下来,办公室工作由李济运主持。李济运明白田副厅长的意思,但没有正式任命他当主任,心里终是放心不下。

星期六,李济运起得晚,听得外头有响动。他起来看看,却见张家云领着人,把王厅长的东西往外搬,就问:“王厅长办公室要搬了?”

王厅长早就是王副主任了,但厅里的人仍习惯叫他王厅长。张家云说:“王厅长在人大安排办公室了,这里他反正不会来,程厅长想搬过来。”

李济运便把张家云拉到自己办公室,问:“向王厅长汇报了吗?”

张家云说:“没事的,我负责汇报。程厅长说他的办公室靠北边,风大。”

李济运便想起过年回来上班那天,他在走廊里向程副厅长握手拜年,手伸出去却收不回来,听到的只是北风摔门的声音。

上班时,李济运接到田副厅长电话:“济运,你主持办公室工作,你就得管事!”

李济运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是老张自己领着人搬的,说他去向王厅长汇报。”

田副厅长很不高兴:“王厅长现在是人大副主任,是副省级干部!你要尊重领导!”

李济运放下电话,便去了田副厅长办公室。田副厅长脸色难看,说:“他妈的有野心!”

李济运听得没头没脑,不好说什么。他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又去了吴组长办公室。吴茂生当了纪检组长,但这个职务不太好称呼,大家也按习惯叫他吴厅长。吴厅长的办公室没有搬,原任纪检组长退休了,领着老婆出国看望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李济运说:“吴厅长,您的办公室安排不好,我有责任。”

吴茂生说:“你有什么责任?要说责任,责任在我自己。风气不好,我有姑息之过。”

李济运说:“吴厅长体谅我,不然我心里非常不安。”

吴茂生说:“你现在的位置很尴尬,田厅长也很尴尬。”

既然吴茂生这么说了,李济运就把声音放得更低些,说:“程厅长怎么这样?”

吴茂生也轻声地说:“老矛盾了!他一是个性强硬,二是瞄着厅长位置。那间五零二,出过两个省级领导了,风水好。”

李济运便想起《梦溪笔谈》里面的槐厅,问道:“真的这么玄呀?听说我的那间办公室是个凶宅?”

吴茂生有些难为情,说:“老张安排了,我也不好说了。唉,老张那个人!”

李济运笑道:“吴厅长,我是不信邪的。”

他心里却想:我早请大师解过了,让老张使坏去!

吴茂生说:“济运,你最近尽量低调些,有时难免受气,就忍忍!”

李济运笑笑,摇摇头。吴茂生接了电话,田副厅长打来的,忙说:“好的田厅长,我就上来!”

吴茂生站起来,轻声说:“田厅长不容易,我们都要支持他。”

李济运出门,瞥见余伟杰在办公室,便进去打招呼。余伟杰同张家云共一间办公室,但张家云多在外面跑。余伟杰笑道:“济运兄,你做主任,我双手赞成。我知道自己做个副主任还勉强,主任是做不了的。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余伟杰说着就指指对面的空办公桌。李济运不想谈这些话,说了些感谢老兄的意思,就含糊过去了。厅里的干部原来都是很含蓄的,不知怎么最近他们说话都赤裸裸的了。吴茂生平日尤其老成,今天的话也说得很白。

于先奉果然继任了县委办主任。舒瑾电话里说:“熊雄真是瞎了眼。”

李济运说:“县里安排干部,关你什么事?”

舒瑾说:“你是猪啊!为了安排于先奉,都这么说。”

李济运说:“我是上调,又不是受处分!”

舒瑾没好气,问:“你升官了吗?你当厅长了吗?”

李济运既然调来了,舒瑾在县里又闲着,就领着儿子来了省城。儿子就近找了所学校,步行二十分钟就行了。舒瑾的工作却一时找不到。到了新地方,才知道找工作文凭多么重要。舒瑾只有个高中文凭,她过去当过园长,能歌善舞等等,都是不能说服人的。再就是房子。李济运突然发现自己是个穷人,省城里的房子他倾其所有买不起十平方。他当初在乡下工作,没有在城里买房子,舒瑾带着孩子住娘家。他成了县委常委,住的常委楼不能买。这几年很多人都买了房子,他没有钱买。他两口子每个月工资加在一起,没有超过五千块。一年下来,最多能够省下万把块。拿工资结余买房子,三十年都靠不住。

有天黄昏,李济运去楼下买报纸,听得几个民工聊天。他们望着对面的交通厅大楼,说起来像演小品。

“这栋楼有好多间房子?”

“可能三百多间。”

“不止。”

“只有三百多间。”

“这栋楼是我的多好。”

“你要这么多房子干什么?”

“我有这么多房子,我就编上号。一天一间,从一月一日,编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每个晚上轮流着睡。”

“你按阳历编,还是按阴历编?”

“我是乡下人,按什么阳历!”

“阴历有闰月,闰月怎么办?”

“闰月没房住,住宾馆,我有钱啊!”

“哈哈哈!”

李济运回来随意翻着旧报纸。上面有篇言论文章,正是说房产的,居然很有意思。

有个美国人学了几句汉语,他打算借中国朋友的客厅待客,便文绉绉地写了一封信:欲邀好友三五,奈何寒舍逼仄,欲借令堂一用。这位美国人知道“令”是敬词,“堂”想当然就是客厅了。外国人闹此笑话,并不太可笑,倒是很可爱。类似的笑话,放在中国人身上,就有些啼笑皆非。我曾经看见某楼盘广告,号称“某某精舍”。也许房产商望文生义,以为精舍就是精美的屋舍,或精致的屋舍。然而“精舍”二字是早就固定了的名词,指的是佛家修行所在。寺庙可以叫精舍,僧人住所也可叫精舍,与佛门有关的书院亦曾叫过精舍。只是红尘之人的宅第,怎么也不能叫精舍的。精舍虽是佛门庄严之地,然而于凡俗之人未必就是好风水。中国民间有个讲究:生不住庙前,死不葬庙后。意思是说人活着不要住寺庙前面的房子,死后不要葬在寺庙后面。风水相冲,大为不吉。如此,商家把楼盘叫做精舍,就莫名其妙了。寺庙前面都是住不得的,未必还要买个寺庙做宅第?除非举家剃度了,那才住进精舍去。

又见某楼盘叫“某某观邸”,亦百思不得其解。邸是宅第,且是阔气的房子。小门小户,不能叫邸。世人多好装阔气,房子不管大小,都愿意叫做邸。这也无所谓,无非只是夸张。“邸”字前头加个“观”字,就叫人想烂脑壳了。人们见到“观”字,首先想到的是看。未必观邸就是只让看不让住的房子?观还有个意思就是景物或样子,加在“邸”字前面似又文理不通。景物的房子?样子的房子?听着都别扭。何况观未必就是美观或雅观,亦有不美观或不雅观。人的某些认识或看法也叫观,比如乐观、悲观、世界观。这个意思同房子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假如把“观”字读作第四声,倒是同建筑有些关系,比如道家庙宇叫做观。但普通人家的住宅,肯定不是道观,哪怕如邸之豪华道观。“观”字第四声的古义,还有台榭的意思。那么观邸就是建得像亭台楼阁的住宅,那就得去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但房子真建得像公园,隔三岔五去玩玩还行,天天住在里头不见得就好。

未必是官邸之误,或故作幽默?也说不太通。不过类似的小聪明倒是常见,比方卖鸡肉的铺门上,也许会写上四个大字:“鸡不可失”。果然,就见到有个楼盘叫“某某官邸”。叫官邸何等气派!我们见得多的官邸名称,通常是总统官邸、总理官邸、首相官邸、大使官邸。然而,气派倒是不假,毛病却又来了。官邸是政府提供给官员办公或居住的地方,官员本人是没有所有权的。白宫是美国总统官邸,卸任当天就得搬走。唐宁街10号是英国首相官邸,同样是卸任就得让人。私人买几间房子,产权却是政府的,只怕没人愿意吧。与官邸对应的,其实叫做私邸。中国人再怎么官僚崇拜,明明自家买了几间房子,也没必要叫做官邸。无非是应了一句老话: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好的买个房子,不是佛家的,就是道家的,要么就是公家的。这几家你都不想买,你就得买外国的。看看那些楼盘名字,通通是佛罗伦萨、圣地亚哥、阿尔卑斯、得克萨斯。反正你不想出家,就得出国,要不然就充公。记得有年去外地出差,遇上一位老太太求助:我不是问你讨钱,我是找不到家了。老人家方言很重,我略略听懂了这两句,只好把她送到巡警手里。我看到有个楼盘,起的自然也是个洋名,长长的九个汉字,中间还打了个圆点。九个汉字,加上圆点,就得读十个音节。不但需要记性,还要丹田之气。记不得非洲哪个国家有条河,名称长得叫人难以置信,读出来有一百多个音节,翻译成汉语大意如下:你们在那边打鱼,我们在这边打鱼,谁也不准在河中央打鱼之河。如此看来,十个音节的洋名楼盘,起名的努力空间还很大。我却想自己买了很长名字的房子,年纪大了也像那位老太太迷了路,没法告诉警察我住在哪里。所以,我宁愿自己住的地方叫乌泥街,也不要叫亚历山大·弗兰西斯科·纽伦堡。

李济运看着文章,笑得眼泪水直流。舒瑾不知道他笑什么,只道他发什么神经。他没有同舒瑾细说,说起来又会不高兴。他俩尽量不去说房子,怕碰地雷似的。文章嘲笑房产商没文化,可你有文化又怎样呢?李济运心里有些凉,又想如今说自己买不起房子,没人说你是个廉洁干部,只会说你没有本事。

有天上午,舒芳芳跑到省里找李济运。舒芳芳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李济运慌了,忙问:“芳芳,你怎么了?”

“我爸爸他死在里面了!”舒芳芳瘫软在地上。

李济运惊得耳朵都聋了,忙去关了门,怕人围观。“芳芳,告诉李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芳芳泣不成声,说了半日他才听明白。原来她爸爸年三十那天就自杀了。医院通知了乌柚县政府,但县里没有告诉家属。芳芳的妈妈还在监狱里,县里又没人知道芳芳的电话。直到昨天,芳芳去医院看爸爸,见到的却是骨灰盒。女子监狱在省城,芳芳刚才去看了妈妈,却不敢告诉她爸爸已经不在了。

“人家都说我爸爸是你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我爸爸又说你是个好干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说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为什么?我要告状,我去告谁呀!”

李济运想安慰这孩子,说了他不想说的话:“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进去的。送你爸爸进去的人,已被我和几个叔叔检举,抓起来了。他是个贪官,法律会惩罚他的。”

舒芳芳说:“法律惩罚他,可我爸爸活得过来吗?我爸爸他真可怜!我相信他身上的污水都是别人泼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读书,一定出国留学,不要再回来。他还说会给我留一笔钱,可他哪里有钱呀!我知道,爸爸是个廉洁的干部,我们家没有这笔钱!”

听舒芳芳说了这些话,李济运惊得全身发麻。记得刚出事的时候,李济运去舒泽光家里,提到了他的女儿,老舒就痛哭起来,说自己没本事,无力送女儿出国,反而让她无脸见人。

舒泽光自杀了,为的是获得国家赔偿,好让女儿有钱出国!

李济运心里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吓着芳芳,他会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来坐着,说:“芳芳,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也很痛心。这事叔叔会管的。”舒瑾还没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十八楼。李济运打了她电话,叫她下来有事。

没多时,舒瑾下来,看望芳芳,惊道:“芳芳,你怎么来了?”

李济运说:“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领芳芳上去,好好劝劝孩子,我处理些事情。”

李济运进洗漱间洗了把脸,出来打了熊雄电话:“熊书记,舒泽光的事,有人向您汇报了吗?”

熊雄说:“我当天就知道了。”

李济运说:“县里打算怎么处理?”

熊雄说:“我已让公安局在调查。”

李济运说:“事实很清楚。他不是精神病人,关人家进去已经违法。如今死在里头,责任全在政府身上。”

熊雄总没多少话,只道:“我知道了,我们会处理的。”

“熊书记,你要给我个态度。告诉你,舒泽光自杀,就是想给女儿留笔钱出国读书。这笔钱你们一定要出!”

熊雄说:“这不是讹诈吗?”

李济运叫了起来:“熊雄,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人家命都搭进去了!这个事,我会过问到底!”

熊雄也提高了嗓门:“老同学,你要是早点在刘星明面前大喊大叫,阻止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

李济运说:“我现在想起的确后悔,当时应该坚决抵制。但是,你换个位置想想看?你现在要是也像刘星明那样做,你的手下照样听你的!你是一把手,你有权指手画脚,你有能力一手遮天!”

“济运,你今天太激动了。”熊雄语气低下来了。

李济运也息息火气,说:“我为你考虑,也请你尽快处理。还有刘大亮,赶快做工作让他出来。我听说他不愿意出来,他要待在里面。为什么?等着同你们算总账!”

熊雄说:“好吧,我知道了。”

下午,县政府来人把舒芳芳接走了。舒瑾已劝了她几个小时,这孩子孤苦无助,临走时就像要上刑场似的,趴在舒瑾怀里不肯起来。李济运拍拍舒芳芳的肩膀,说:“孩子,你现在要坚强些,妈妈今后就靠你了。放心,你家的事李叔叔会管到底。”

送走了舒芳芳,李济运把自己关在洗漱间,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拿出手机,发了短信给熊雄:乌柚县曾有人在拘留所自杀,国家赔偿三十万。熊雄没有回复信息。整个下午,李济运无数次掏出手机,都没有看到熊雄的信息。

吴茂生的爱人王姐帮忙,给舒瑾找了份工作,在爱迪生幼儿园做保育员。爱迪生幼儿园是私人办的,是那种收费很高的贵族幼儿园。舒瑾进去没资格当老师,只能做保育员。她自己当过园长的,但要问她什么是保育员,她肯定说不出概念。她只知道县幼儿园里的保育员,就是文化不高,不能当幼师的。

舒瑾看不上这份工作,却也只得去做。一则待在家里太闷,二则毕竟多份收入。省城里开支大了许多,幸好她县里的工作没有辞掉。她先是请的病假,慢慢联系工作。舒瑾上班不顺心,保育员有夜班,幼儿园是全托的。她下班回来,总是骂骂咧咧:“天天听人家孩子叫你妈妈,烦躁死了!”原来爱迪生幼儿园的幼师称老师,保育员叫妈妈。

晚上,李济运独自睡在十八楼,舒瑾同儿子睡办公室。暂时买不起房子,打算先租个房住着。手头总有很多事,还没时间去看房子。舒瑾每次回来,都会带回几个租房信息。两口子仔细商量,都不太合适,总嫌房租太高。

厅里突然传出风声,余伟杰被接受调查了。李济运同吴茂生知心,跑去打听消息:“吴厅长,应该是谣言吧?”

吴茂生说:“省纪委事先找过我,问了老余的情况。根据经验,纪委不会随便带人走的。田厅长这几天脾气不好。”

李济运说:“田厅长对您,对老余,评价都很高。他专门嘱咐我同您走近些,说您是靠得住的朋友。”

吴茂生说:“济运老弟,事事小心吧。”

李济运很担心余伟杰,又问:“老余不会有大问题吧?”

“大小哪个说得清?如今的干部,只要手中有些权,多少都有些问题,只看弄不弄你。情况可能会有些复杂。济运,我们不说了。”吴茂生的声音很轻。

李济运的睡眠越来越糟糕,通宵通宵地睡不着。稍稍睡着,又总是噩梦。有回梦见满口的牙碎了,自己包着嘴巴咔嚓咔嚓地嚼。还梦见自己把肋骨一根根抽出来,肋骨上居然没有生血,而是烤熟了的肉。每回噩梦中醒来,都心短气促,冷汗长流。

老是有同事问他:听说乌柚前县委书记是李主任您检举的?

他有时会说:县里人大、政府、政协三大家一把手联名检举的。

有时又说:县委书记杀了我哥哥。

或者说:我哪有那么勇敢!

总之,他想把事情弄得含含糊糊。

外头流传一个段子,说是省交通厅有个副处级干部,叫做李济运。李济运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李济运披着黑色风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李济运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好像那些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暮年还乡,百感交集。

刘克强打电话来开玩笑,他才知道这个段子又换了主人公。李济运在电话里骂道:“他妈的,仅仅把军大衣换成了我的黑风衣!交通厅这地方小人多。”

“你们那里最近有点儿那个。”刘克强含含糊糊地说。

李济运问:“刘处长,你知道情况吗?”

刘克强说:“哪天见面再聊吧。”

电话里说话不安全,李济运就不多问了。听说厅里有人开始编他的段子,他的形象也许就有些可笑。段子是不是张家云编的呢?也未必。他检举刘星明的事,应该就是张家云在四处宣扬。刘克强说得隐晦的事,到底是什么?他有种不想往下想的预感:是否田家永会出事?

李济运天天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田副厅长接受调查去了,同时进去的还有三位处长。马上又听到新的消息,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和两位处长也进去了。交通厅人心惶惶,不知道还会有谁进去。大家见面只点点头,绝不多说半句话。同事间也不串门,都关在自己办公室。

李济运想到的净是田副厅长待他的好。他老想起春节后那次同乡聚会,饭后他送田副厅长回去。电梯里,惨白的灯光下,田副厅长面色憔悴。他就像看见自己的父亲老去,心里隐有大恸。

贺飞龙寄了请柬过来,定于七月二十四日在紫罗兰大酒店为他父亲七十大寿摆宴,恭请李济运主任光临。李济运把请柬往桌上一丢,心想贺飞龙越来越把自己当人物了。又想,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同李家的过节?仔细琢磨,又发现贺飞龙很精明。他自己装得没事似的,你还不好怎么点破。李济运肯定是不会去的。可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去也得想个理由。他翻了翻日历,见这天正是星期五。他有了理由,就打周应龙电话:“应龙兄,飞龙父亲做寿,你收到请柬了吗?”

“收到了。省里领导他也惊动了?这个贺飞龙。”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我看了日期,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省里机关不同县里,不太方便请假。到时候麻烦你同飞龙说一声,我就不来了。你要是方便,代我随个礼吧。”

周应龙笑道:“我说一声吧。你人没到,礼就不必了。我说说,他就有面子了。你是省里领导啊。”

很快就是星期五,李济运隐约想起,今天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仔细一想,今天贺飞龙父亲过七十大寿。他要是还在县里,也没理由不去喝寿酒。场面上混的人就是这样,强把苦脸作笑脸也是常有的事。李济运今天起得早,先到楼顶走走,再下楼吃了早点。舒瑾老骂他不吃早饭,胃会搞坏的。八点钟没到,他就往办公室去。他不想在上班高峰出现在电梯里,懒得望那些莫名其妙的面孔。他刚到办公楼前,看见吴茂生下了车。彼此点点头,都不说话。进了电梯,吴茂生轻轻说:“你真不该调来。”李济运苦笑一下,握了握老吴的手。他心里却想:我也不能留在乌柚啊!

李济运照例关在办公室,这几天厅里几乎停摆了。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来过人,宣布厅里工作暂由程副厅长主持。程副厅长也不怎么在办公室,老是在外头开会。有人议论,说程副厅长最近在配合调查。

中午快下班时,刘星明来了。李济运有些不耐烦,他没心思听老同学说疯话。可面子上过不去,忙请老同学坐下。刘星明人没坐下,疯话就来了:“我在电梯里同他们吵起来了!听有人说,李济运本来是那个县委书记的心腹,同人家闹翻了,就把人家检举了!”

李济运说:“你吵什么呀?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刘星明气呼呼的,说:“我就是嫉恶如仇!我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星明,什么要紧事你来了?”李济运想岔开他的话。

刘星明说:“我要告状,我要反映情况。我在精神病医院几个月,知道里面关的上访群众,不光是舒泽光和刘大亮,外县也有。谁的天下?这还了得?老舒都死在里面了!这不是纳粹的集中营吗?”

李济运劝了几句,就说:“你喝茶,我上个厕所。”

李济运进了厕所,悄悄给熊雄发了短信:刘星明在我这里,他要去反映精神病医院的事。火速派人把他劝回去。

熊雄立即回信:马上安排人。

李济运出来,说:“星明,下去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吧。”

刘星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简单点,我下午要去省政府。本来想马上就去的,眼看着快下班了。贺飞龙的事我也要告,他身上至少有五六条命案!你发哥就是他杀的!”

李济运不接他的腔,知道他说的是疯话。发哥的死料定同贺飞龙有关,但至今没有找到证据。周应龙总说在调查,说不定早把这案子晾着了。

下楼找了家小店,点了几个菜。刘星明死不肯喝酒,说:“我下午要见成省长,已经同成省长联系好了。酒喝得满面通红,不太好。”

李济运不好意思附和他的疯话,只当没听见。没有喝酒,饭很快就吃完了。刘星明说:“我就不上楼了,这就去省政府。”

李济运说:“时间太早了,中午休息三个小时。”

刘星明说:“成省长很忙,我要提前等着。”

李济运拉着他说:“你去我那里休息一下也不迟。去省政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我派车子送你。”

刘星明就跟着他去了交通厅。李济运带他上了十八楼,开了门说:“我在这里有个蜗居,你就在这里睡睡。时间到了,我来叫你。”

“你就住在这里?”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还没找到房子。”

刘星明很是感叹,说:“艰苦,廉洁。济运兄,像你这样的干部不多。”

李济运安顿好了刘星明,自己下楼休息。晚上都是失眠,中午不睡人受不了。他打了熊雄电话,没有人接。新任信访局长电话他没有,就打了毛云生的电话。也不见人接。不知道派来的人上路了吗?他们要是慢慢吞吞吃过中饭再来,就到下午三点了。

急也没有用,李济运就躺在沙发上睡觉。他中午睡眠也不行,浅浅地睡得不深。刚睡着没多久,舒瑾进来了。舒瑾很生气,说不想在爱迪生做了。喊得好听,妈妈妈妈,哪把你当妈妈?你是奴婢!李济运劝她,她骂男人没本事。跟你跑到省里来,天天晚上打地铺!我要是你啊,害得老婆孩子受这个苦,我去跳楼!忽听得有人大喊:跳楼啊,跳楼啊!李济运爬到桌子上,跨到窗口。舒瑾说:有本事你跳呀!李济运脑子一空,人就往楼下飘。他想很快往下跳,人却像棉花似的,飞呀飞呀。终于到了地上,就像丢了一块西瓜皮,响声不怎么大。地上的银杏叶飘起来,鸡毛似的飞。有个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车上婴儿哈哈大笑,笑得嘴里清水直流。李济运又听得啪的一响,舒瑾把那幅叫《怕》的画丢了下来,红红的玫瑰碎了,很像血。李济运没感觉自己流血了,脸上有黏黏的东西粘在地上,他想肯定是脑浆。又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李济运使劲把脑袋竖起来,猛地坐在沙发上。怎么做这么吓人的梦呢?又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李济运一惊,不知是真是幻。声音似乎是楼下传来的,他趴到窗台上去看。真的看见楼下聚了很多人。人群在办公楼东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李济运急忙出门,跑到电梯口。一按电梯,发现停电了。

不会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想跑到十八楼去,却又太高了。他打刘星明电话,没有人接听。他脑子整个是乱的,不知怎么就往楼下跑。出了办公楼门厅,就看见有人抬着头,往楼顶指指点点。

心想坏了,难道真是的?他不敢往前走了,膝盖弯直直的。

“楼顶摔下来,应该头先着地啊!”

“二楼那里的电缆线挡了一下,人转了向,脚就先着地了。”

“难怪停电了。”

“太惨了,脚都到身子里去了,人只剩半截。”

“哪个处的?”

“不认得,不是厅里的吧。”

李济运人不敢近前,马上打了急救电话:“120吗?省交通厅这里有人跳楼,请马上派急救车过来。”

突然听得哄笑起来。“打什么120,打110吧。”

早有人打了110,警察已经来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李主任。”

李济运浑身一电,看见县里信访局的来了。李济运突然流了眼泪:“从楼顶跳下来的,死了。”

李济运到派出所去说明情况。信访局四个人,两人守着遗体,两人随李济运去派出所。刚进派出所,朱芝打了电话来:“哥,有要紧事。”

李济运说:“我这里有事。”

朱芝说:“非常重要。”

“我这里更重要!”李济运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生硬。

朱芝问:“哥你怎么了?”

李济运捂了电话,问警察:“我接个电话行吗?”

警察点点头,李济运就出来了。下午三点多,外面酷热。“说吧。”李济运说。

朱芝声音很兴奋:“哥,今天贺飞龙父亲七十大寿,公安局把贺飞龙和他的兄弟们全部抓了!有个喽啰叫马三动刀,当场击毙了。见了血,再没一个敢动。”

李济运两耳嗡嗡地响,问:“老妹,你在编电视剧吧?”

朱芝急了,说:“你听我说吧,这事是开得玩笑的?”

听朱芝细细说来,知道贺飞龙真的被抓了。警察是市公安局从外地调来的,乌柚方面只有熊雄知道行动计划。突然间,四大卡车警察跳下车来,把紫罗兰酒店团团围住。李济运一听就明白,肯定是熊雄秘密向市委汇报了。难怪那会儿打熊雄电话,他不接听。警察缴获了送礼名单,很多县级领导和部门领导大名都在上面。熊雄拿过名单看都没看,马上叫周应龙把它烧了。

“周应龙也知道行动计划?”李济运问。

朱芝说:“哪里!周应龙也是去喝寿酒的,熊雄一句话他就参与了行动。”

“哦,周应龙……”李济运说。

朱芝问:“你怎么了?”

“出大事了。刘星明,陈美家的刘星明,从我们厅楼顶跳下来,死了。”

“啊?我的天哪!”

李济运挂断电话,又进了派出所。想来真是心酸,刘星明怎么今天就跳楼了呢?他真不应该死啊!贺飞龙被抓了,实在是个好消息。可李济运高兴不起来。他向警察详细讲述事情经过,却只能说今天发生的情况。过去相关的事情,他还在虚与委蛇。乌柚这架大哑床,他还得护着它不弄出响声。他觉得自己很卑劣,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

李济运从派出所回到厅里,刘星明的遗体已经搬走。电梯门上的指示灯亮着,断了的电缆已经接上了。他进了电梯,不知该按哪个钮。那些数字键亮晃晃的,花眼睛。交通厅沉寂了好些日子,今天仿佛四处有人在悄悄说话。

2009年7月10日子夜完稿于长沙咸嘉新村

2012年2月重新修订、润色于长沙咸嘉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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