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丨19-21

2016-08-05 10:44:0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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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专门说过,舒泽光和刘大亮的家属不得去医院探望。他俩的病情很特殊,容易鼓动家属闹事。等他俩的病好了,自会让他俩出院。

毛云生背后为舒、刘二人哭泣过,明里却要同他们家人吵架。舒泽光的女儿舒芳芳回到县里,说要把毛云生告到法庭上去。刘大亮家的人跑到信访局,差点儿把毛云生打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两家人闹事都平息下去了。舒泽光和刘大亮便在精神病医院住着,尽管外头的说法沸沸扬扬。

乌柚在线又很热闹了,不断有人发帖子,说舒、刘二人进疯人院,纯属政治迫害。李济运在网上挨骂,他几乎成了刽子手。贺飞龙真成了县长助理,市委文件已经下来了。贺飞龙的运气真是好,他升官居然没有引起人们太大关注。街谈巷议的是舒、刘二人成了精神病,网上说这事儿的帖子屡删屡贴。李济运怕这些事闹大,跑去同朱芝商量。朱芝刚从省里开会回来,脸上总不太高兴。

李济运问她:“干吗老绷着脸?”

朱芝摇头叹息,然后就苦笑,说:“出了洋相!”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出洋相呢?”李济运问。

朱芝说:“分组讨论时,我把请人在网上作托的事说了,到会上来听意见的马副部长笑笑,说小朱部长好可爱。马副部长好几次说我好可爱,我真那么傻吗?我看他语气怪怪的,就不多说了。会后他把我叫到一边,批评了我。他说这种事情只能做,不能说的,你还当经验介绍!事后听大家议论,各地都是这么做的,却没有任何人说出来。你知道吗?网上的托,有个专门名号!”

李济运好奇,问:“叫什么?”

朱芝说:“三毛党!”

“什么意思?”

朱芝说:“请来做托的这些人,每人每月底薪六百元,每发一帖三毛钱,被人们讥为三毛党。我们落伍了,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发明。我上网看了,三毛党早就臭名昭著。”

李济运听了哭笑不得,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他私下却想这种不谋而合,都因社会环境大同小异。

朱芝提起这事仍觉羞愧,说:“真是太丢脸了!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笑话我哩!老兄你知道吗?三毛党收入还很高,勤快的每月有几千块钱收入。”

李济运笑道:“今后付费标准高了,会不会叫做五毛党、八毛党、一块党呢?他们工资高,我加入他们的党算了!”

朱芝生气道:“你别笑话了,人家心里不舒服哩!有人开玩笑,叫我朱总书记,气人不气人!”

“什么朱总书记?”

“三毛党总书记!”朱芝说着又笑了起来,“我同那人急了,他才不再说。不然,我这个总书记的外号,会传遍全省!”

“你也别心思太重了,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谁也不好取笑谁。马副部长批评你,也有他的道理。这种做法的确见不得光,哪能公开说出来。”李济运安慰了几句,又说,“不过,我们还是要发挥三毛党的作用。网络一方面是严格管理,一方面是正面引导。最近网上又有些乱,又得辛苦你们部里同志。”

朱芝笑道:“李老兄放心,我会安排下去的。谁攻击你,我挺身而出挡子弹。”

李济运谢了朱芝,又说:“三毛党,我们做得还是不太过分的。人家有六百块底薪,我们就没有嘛。”李济运只说到这里,就把话题岔开了。要是没发生这么多无聊的事,他也许会建议朱芝向刘星明汇报,也像外地那样重视三毛党建设。他不会再出这种馊点子,真是没有意思。

逼近深冬,越来越冷。很快就要过春节了。李济运突然听到消息,市委领导有了重大变化。市委龙书记上调了,王市长继任书记。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当副厅长。李济运隐约觉得不祥,他知道田副书记同王市长关系微妙。田副书记平时总是把龙书记同王市长并提,可谓用心良苦。曾听说田副书记的副字将去掉,王市长仍原位不动。可现在王市长成了王书记,田副书记就走人了。看来,平时民间的传闻,并非全无道理。

李济运觉得应该去看看田副书记,却不能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谁都知道他是田家永的得意门生,这种印象今后要慢慢淡化。没想到朱芝打电话给他,也说到田副书记上调的事。他略略犹豫,告诉她想去看看老领导。朱芝也说想去看看,不如一同去。李济运不便劝她不去,说那就一同去走走吧。

李济运编了个理由,拿了朱师傅汽车钥匙。吃过晚饭,他约朱芝出门。他自己开车,带着朱芝赴漓州去。李济运平时不太开车,但车技还过得去。今天却格外小心,几乎有些紧张。他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好的想象,假如汽车在路上出了事故,传出的肯定是桃色新闻。他便开得很慢,朱芝说他是开老爷车。

敲开田副书记家门,热情地握手一番。坐了下来,田家永便说:“济运你不听话,电话里我说得好好的,叫你不要来。你自己来了还不说,还连累人家小朱!”

朱芝忙说:“田书记,我当然要来看您!我同济运一样,对您非常敬重!”

气氛自是乐融融的,但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看望只是个意思,不过带了些烟酒之类。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就起身告辞。田家永一手拉着李济运,一手拉着朱芝,笑道:“你俩好好干。我调走了,又不是犯错误。我关照得了的地方,自会说话的。局面可能会有些变化。小朱,市委宣传部长会从上面派来,骆部长接我任副书记。”

朱芝问:“知道部长是哪里来的吗?”

田家永说:“你们应该认识,原来在《中国法制时报》,叫成鄂渝。”

“他?”朱芝惊得脸色发白。她望望李济运,嘴都合不拢了。李济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什么。

田家永似乎看出什么意思,说:“此人来历蹊跷,背景神秘。他原来是《中国法制时报》驻省记者站站长,也是个副厅级干部。副厅级干部任市委宣传部长,也只是平调。但他到底是跨行业安排,非特别能量做不到。”

朱芝出了楼道,走到黑暗的树阴下,忙抓住李济运的肩,说:“老兄,我支持不住了,脚有些发软。”

李济运扶了她,说:“不要怕老妹,天塌不下来的。”

车在路上默默开着,朱芝突然说:“哥,停下来吧,我不敢往前走了。”

听朱芝喊声哥,李济运心头一热,慢慢把车靠了边。朱芝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李济运撩着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她的头,说:“老妹,不要怕,真的不要怕。他敢怎样?”

朱芝摇摇头,说:“不,不!我确实是怕,我是个强撑着的小女人。我感觉更深的是痛苦、愤怒!他是什么人呀?居然就市委常委了!别人来演戏我不管,我不了解他们。他成鄂渝,一个流氓无赖啊!”

李济运搂着朱芝,任她哭泣和诉说。他自己何尝不愤慨?人在官场再怎么也得演演戏,那成鄂渝却是连戏都懒得演的人。李济运自己也得罪了成鄂渝,但朱芝是直接同他对着干的。天知道姓成的会怎么对付朱芝?如果有机会下手,成鄂渝对他也不会客气。

朱芝瘫软在李济运怀里,说:“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怕。”

李济运听她话的意思是多重的,却只愿意理解她的字面,说:“不怕,我把你座位调好,你安心躺着,一会儿就到家了。”

“不,今晚我不想回去了。”朱芝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又软了下去。

李济运犹豫片刻,说:“好,住一晚再走吧。”

掉转车头,李济运没去市委宾馆,怕在那里碰着熟人。他另外找了家酒店,却仍是谨慎,说:“你先在车上等着,我去开房。车钥匙你拿着。”

李济运开了两间房,上楼一看正是门对门。他先打了家里电话,说田副书记留他说话,太晚了就不回来了。他再打朱芝电话,却是忙音。估计她也在同家里打电话。过会儿,李济运再打过去,告诉朱芝房间号。

他把门敞敞地打开,坐在沙发上。朱芝进来了,顺手关了门。他让朱芝坐下来,自己去烧水。他从卫生间出来,见朱芝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闭着。他不去惊动她,想让她安静安静。水很快开了,他倒了杯茶,说:“老妹,我就在对面,你好好休息吧。”

朱芝睁开眼睛,望着他摇头。李济运坐下,她就靠了过来,轻声说:“哥,给我力量吧,我要垮下去了。”

李济运问:“骆部长对你还行吗?”

“他是骆副书记了。”朱芝说,“骆副书记对我很不错的。他是个很正派的领导,能力也强。”

李济运想了想,说:“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你不要回去。你去拜访一下骆副书记。”

“平白无故,拜访什么?”朱芝说。

李济运说:“这个还用我说?你只有同骆副书记走得更近些,才能保护自己。成鄂渝新来乍到,不敢同骆副书记作对的。”

“骆副书记对我的工作一向满意,真有什么事我敢找他当面汇报。”朱芝身子靠得更紧了,“好冷。”

李济运说:“我看看空调。”他起身调高了空调温度,抬手试试风量。回头看时,朱芝目光里似有几丝幽怨。他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你要讲策略。从今天开始,没人提起成鄂渝,你半字不提。只要有人提起,你就说同他很熟,就说成部长很有能力,人很讲感情。你要把他的好话说尽。你明天去见骆副书记,如果他提到成鄂渝,你也要说他的好。”

“我还没说要去见骆副书记哩。”

李济运盯着朱芝,说:“别傻了,你要去!你是去汇报工作也好,随便去看看也好,反正要去。你要装着不知道他要当副书记了,毕竟还没有正式下文。”

朱芝说:“哥,抱我,我有些六神无主。”

李济运抱抱她,又松了手。朱芝说:“抱紧,别松开。”李济运抱紧了朱芝,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这样的女人,应该让男人好好疼着,出来混什么官场啊!

朱芝轻声说:“哥,让你抱着,我好安心的。”

“好,那我就抱着你。”李济运像哄小孩瞌睡,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凌晨,李济运伏在床头深深地吻了朱芝,说:“我走了。你按我们说好的去做,骆部长是个好人。”

朱芝伸出双臂,缠着他的脖子。李济运也有些不想走了,真恨不能失踪几天。他的身子想慢慢离开,嘴却像粘住了似的拉不开。朱芝终于放开他,说:“路上小心,慢慢地开。”

李济运拿被子捂紧朱芝双肩,说:“昨晚你没怎么睡,好好睡个觉,九、十点出门都不迟。”

“你也没睡,开车一定小心。”朱芝又伸出手来,摸摸李济运的脸。

李济运把她的手塞进被窝,说:“我真走了。”

他不敢再回头,叹息着往门口走。走到门厅拐角,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朱芝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他稍稍迟疑,终于出门走了。

李济运一路上想着朱芝,眼眶里总是发酸。车里倒是暖暖的,外头却是寒风呼啸。他很想有个荒原可以呐喊,任寒风吹得浑身麻木。

回到乌柚,刚是上班时间。没人知道他去了漓州,他把车钥匙给了朱师傅。中午回家里,舒瑾免不了说几句。她不再是园长,上班想去就去。也没有新任命园长,副园长主持工作。幼儿园就传出说法,说是只等风声过去,舒瑾仍要官复原职。

第二日,李济运到办公室没多久,朱芝敲门进来了。她笑了笑,脸突然红了,不敢望人。李济运也觉得脸上发烧,却只作没事似的,问她:“见到了吗?”

朱芝说:“见到了。我说有亲戚看病,要我帮着找专家。我说来看看骆部长,又把部里工作简单汇报了。骆部长请我吃午饭,部里还有几位作陪。”

李济运笑道:“那好啊,你在骆部长面前很有面子嘛。”

“哪里,县里部长去了,骆部长有空都请吃饭的。”朱芝说,“部里有人给骆部长敬酒,说了祝贺的话,事情就说开了。我只当才知道这事,忙敬他的酒。”

李济运问:“说到那个人吗?”

朱芝说:“自然就说到了。骆部长就说,新来的成部长是个大才子。”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不知道骆部长真了解他,还是说的场面上的话?”

朱芝摇头道:“骆部长是个厚道人,他只会说好话。”

办公室没有空调,取暖用的是电暖炉。李济运把电暖炉从办公桌下移出来,放在朱芝的脚边。朱芝说:“你烟要少抽。”

李济运把烟灭了,坐回到办公桌前,说:“下面看得严肃的干部人事安排,不过是上面某某领导一个招呼。算了,不说了。我俩从现在起,都要把心理调整过来。他是位德才兼备的领导,我们要尊重他。”

朱芝苦笑道:“我想的却是,官也得有官态官样儿,他那副德行,怎么看也不像领导啊!”

李济运也笑了起来,说:“我们就不必操心他像不像领导了。是猴子你给他根棍子,就像齐天大圣!”

于先奉伸了个脑袋进来,说:“哦,朱部长在这里,我等会儿再来。”

朱芝站起来,说:“我们说完了,于主任你来吧。”

朱芝上楼去了,李济运问:“老于,有事吗?”

于先奉说:“没事。知道吗?听说市委领导有变动。”

李济运装糊涂:“我没听说。”

于先奉就愈加兴奋,就像他自己升了官,说:“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骆部长接任副书记。谁来当宣传部长您知道吗?”

李济运说:“别卖关子,你说吧。”

于先奉说:“打死你都不相信。”

李济运笑笑,说:“是你吗?”

于先奉摇头而笑:“李主任开我玩笑!告诉你,就是《中国法制时报》那个成记者!”

李济运笑道:“没什么奇怪呀?成记者是多年的副厅级干部,又长期在新闻战线工作,有名的大才子,算是内行领导。”

于先奉的脸立即红得像猴子屁股,差不多要结巴了:“那当然,那当然。”

几天之后,局势完全明朗了。成鄂渝正式到任,朱芝接到通知去漓州开会。她跟李济运说,心里有障碍,想请假算了。李济运说万万请不得假,必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高高兴兴去开会。“你见了他,就像见了老领导似的,主动伸手过去同他握手。”李济运说。

朱芝说:“我怎么做得到!我是打心眼里厌恶他!”

李济运一听急了,说:“克服,你一定要克服!”

会议只有半天,朱芝第二天就回来了。她先天晚上就发了短信给李济运:一切正常,出乎意料。第二天中午,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都有饭局。等客人的时候,两人站在大堂角落里说话。看上去像商量工作,也没人近前去听。朱芝说:“他先伸过手来,热情得不得了,说小朱部长可是漓州宣传战线的形象代言人啊!他拉着我的手,回头对骆书记说,我到漓州来工作,有个很好的基础,就是同朱部长这批县市宣传部长都熟悉!”

“你脸没有红吧?”李济运微笑着望着朱芝。

朱芝说:“胸口不争气地跳,脸好像没有红。我还算做得大方,没有失措表现。会议很简单,一是细化和落实全省宣传工作会议精神,二是骆书记同成鄂渝交接工作,三是成鄂渝同宣传口见面。”

李济运说:“我就说嘛,怕什么?反正要过这关的。”

朱芝说:“我就不明白,他身上那股流氓气、无赖气,居然看不见了。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坐在主席台上也人模人样。我发现他还很适合演个宣传部长。”

“演个宣传部长!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芝又说:“我给他敬酒,他居然跟骆书记说,小朱部长同媒体处理关系很有经验,可谓有礼有节,不失原则。我做记者时,就碰过她的钉子!他说到这话,我脸上直发烧,幸好喝了酒看不出来。他说屁股决定脑袋,这是中国国情。他说我做记者是舆论监督的立场,现在是宣传部长的立场。小朱部长,我应该敬您!”

“你还说他没有流氓气和无赖气了,这不就是吗?”李济运说。

朱芝摇头道:“不不,人家可是落落大方!”

“他不落落大方,几十年白活了。”李济运说。

朱芝说:“骆书记真好,他后来专门把成鄂渝拉到一边,让我过去敬酒,净说我的好话。”

李济运笑道:“你要改口了,别老直呼他的名字!你无论哪个场合提到他,都得说成部长!”

朱芝回头望望总台,说:“几个月前,他在这里对着总台服务员发威,大失体面。今天他要是再出现在这里,我们就得恭恭敬敬。”

“真像演戏!”李济运说,“同一个演员,只是换了套行头,就重新粉墨登场。”

朱达云进来了,远远地朝这边点头。朱芝说:“成鄂渝,不不,成部长让我带了两条烟,送给朱达云的。”

“他怎么平白无故给朱达云送烟?”李济运望着朱达云笑,轻声说,“对,想起来了。上回他在乌柚碰钉子,朱达云派车送他回省城。老妹,说明你们成部长对那事耿耿于怀。”

朱芝朝朱达云招手,等他走近了,就说:“朱主任,市委宣传部成部长带了两条中华烟给你,在我车里。”

朱达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语无伦次起来:“啊,啊,成成部长,他太太太客气了。”

李济运就开他玩笑:“不是成部长太太送的,成部长送的!”

朱达云自嘲道:“领导送东西我都会激动,李主任不信你送我两条烟试试,我也会结巴的。”

李济运和朱芝要陪不同的客人,各自进包厢去。李济运同她刚刚分手,就收到她的短信:少喝酒!李济运心里暖暖的,回道:听你的。

二十

歌儿同学胡玉英的妈妈送了个腊猪头来。乌柚过年的规矩,年三十是要炖腊猪头的。乡下人家家户户杀年猪,过年的猪头叫财头,拿柴火熏得黄亮亮的。城里人虽不家家杀猪,总也要预备一个财头。胡玉英的爸爸是个屠户,熏腊猪头很方便。胡玉英妈妈送腊猪头来,家里只有舒瑾。李济运回来,她告诉男人,说歌儿同学的妈妈,人倒是个老实人,送了腊猪头,坐都不肯坐,话也没多说几句。李济运说这个礼物很珍贵,好好享用吧。其实这些年日子过好了,城里人不太讲究炖财头。李济运想到的是那一千块钱,算起来这财头也太贵了。他只是放在心里幽默,并没有说出来。舒瑾却怕人家有事相求,担心吃人家嘴软。李济运只是笑笑,说你放心吃吧。

歌儿放寒假了,像野兽似的在院子里出没。李济运怕他太野了,老是提醒他做作业。歌儿不太理睬,要么只说知道。李济运越来越拿不住儿子了,同舒瑾说:“这孩子一天到晚干什么?像个地下工作者。”舒瑾说:“歌儿你不要操心,这孩子本质好,不会干坏事的。不就是野吗?你小时候不野?”李济运倒不怕孩子变坏,才小学四年级学生,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只是担心孩子的性格,总没几句话同大人讲。

离过年还有几天,李济运带队往省里去拜年。今年拜年的名单上多了两个人,一个是田家永,一个是成鄂渝。田家永的家已搬到省城,成鄂渝的家不可能搬到漓州去。朱达云和有关部门领导也同去,各自对口拜年。乌柚县上去拜年,必备的礼物就是乌柚。朱芝打电话给成鄂渝,说想去成部长家拜年。成鄂渝说谢谢了,乌柚嘛下次到县里来好好吃。朱芝一听,便知道他并不欢迎。李济运说那就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可是,朱达云却上成家拜了年,他说成部长本来在漓州,专门赶回来请他吃了饭。

李济运和朱芝只去那些重要领导家里,有些领导多是县里各部门自己去。他俩就待在宾馆坐镇指挥,或约要好的朋友吃饭。李济运见朱达云眉飞色舞,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私下叫朱芝小心成鄂渝,看来他心里定是记着仇的。朱芝说她也想开了,本来就是刀俎鱼肉间的事,只看到时候如何对付吧。“真的,要不是家里三亲六眷都靠着我,真不想干了!”朱芝说起这话,有些淡淡的哀伤。李济运心里却想,朱芝本不该对他这么好的。他算什么呢?他实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朱芝看重。他把这心思说了出来,朱芝说:“我看身边这些男人,个个都是权欲、利欲之徒,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往上爬。他们把粗鲁当豪爽,把野蛮当胆量,把私欲当理想,我看着就鄙视!”李济运听着很羞惭,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他的善良只是懦弱。又想朱芝这种心境,很不利在官场走下去。他没有袒露自己,也没有点破朱芝。

不过,李济运仔细想想,似乎成鄂渝又不能奈朱芝何。成鄂渝能整朱芝,也就能整他李济运。他俩都把成鄂渝得罪了。一个市委宣传部长,决定不了县里领导的命运。可转念一想,成鄂渝到底是个无赖,背后又有那么大的后台,他会不会作怪,就很难说了。他若在常委会上说硬话,别人看到的是他背后的人。光凭他自己,只能管管分内的事。李济运把这些话同朱芝说了,她仍是那句话:管他哩,相机行事吧。

田家永家李济运和朱芝当天就去了,还把田副厅长请出来吃了饭。田副厅长带了人去,不准李济运他们买单。李济运同朱芝请客就只是名义,老领导真是太给面子了。乌柚老乡吃饭,刘克强多半会到场。他自己不太请客,毕竟只是个处长。刘克强倒是个很客气的人,每次都争着说要请客。大家都很体谅,不会要他请客。

吃过晚饭,李、朱二人要送田副厅长回去。田副厅长却余兴未了,一定要去酒店看看。他今天多喝了几杯酒,可能有话想说。反正是老乡聊天,刘克强也去了。大家一同回了酒店,进了李济运的房间。朱芝就笑着回道,她要不要回避。田家永请她坐下,说你又不是外人。话多是田家永说,刘克强、李济运、朱芝多只是点头。田家永虽有些醉意,说话仍是滴水不漏。但听他多说几句,仍可觉出某些牢骚。只是说到乌柚几个人,田家永话就直露。他说李非凡是看错了,此人野心太大,又不听招呼。明阳没有看错,但他性子太直。田家永没有提到刘星明,他似乎故意回避说到这个人。

李济运听田家永说到人是人非,忍不住望望刘克强。乌柚县的领导来省里,多会找找刘克强。田家永说到的人,刘克强都是认识的,碰面了都是好友相待。田家永似乎也看出来了,便说:“克强,县里领导你都认识,我也不怕在这里说。”刘克强就笑笑,说:“小刘心里有谱。”

田家永话说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家。司机在下面等着,田家永说:“刘处长来车了吗?坐我的车吧。”

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您先回去休息,刘处长我们送。”

送走田家永,三个年轻人再坐了会儿。朱芝笑笑,说:“看来田书记对他的安排是很有意见的。”

刘克强说:“官场就是这样,再怎么风光,总有失势的时候。田厅长当年在漓州,多威风!到了省厅,有人就说他笑话。”

“不至于吧?”李济运说。

刘克强说:“过去有个段子,在省城里流行好多年了。田书记调到省里,有人就把这个段子编在他身上。”

朱芝好奇,问:“什么段子呀?”

刘克强说:“说是田副厅长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田副厅长披着军大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听这故事的人都会爆笑。说是田家永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一听就是有人故意臭他的。”

李济运和朱芝早大笑不止,只说编这故事的人也太损了。李济运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说:“太搞笑了!但明显是瞎编,故意笑话我们田书记。他到省里来没有半点荣调的感觉,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刘克强也说:“当然是瞎编的。这个故事被安在省里很多干部身上,谁也不认账,都只当玩笑。听起来也确实像虚构的故事,情节和台词太像中国电影。通常那种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晚年回到故里会有这般感叹。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电影里的老将军,多是这个样子。”

说完这个笑话,李济运就送刘克强回去。也没有喊朱师傅,李济运自己开车去送。朱芝也说去送送,三个人一起下楼。省委院子就在宾馆隔壁,只是院子太大了,走到家属区不太方便。送了刘克强回来,李济运开着车,又在省委大院里兜了几圈。朱芝有些感叹,说:“老兄,平常人做官做到田家永这样子,也够可以的了吧?到头来免不了失意。唉,真没意思。”李济运也是感慨,却故意宽慰朱芝:“你可不能这样想啊!你是常委里面最年轻的,你得有上进心!”

拜完了年,李济运和朱芝赶回乌柚去。半路上得知县里出了矿难,常委们要紧急开会。路上信号不好,只听说有个煤矿穿水,二十三个人淹在里头了。李济运问了问矿名,听说桃花溪煤矿,脸色顿时发白。原来出事的煤矿正是他堂兄李济发家的。桃花溪煤矿的所有证照自然都是李济发的弟弟旺坨,但谁都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李济运暗自担心,怕事故会扯出别的事来。

李济运同朱芝直接赶到会场,会议早已经开始了。李济运坐下来,听刘星明正在讲话,看来像是最后拍板:“一是救人,尽快组织人员和器械到位,技术上有难度的马上向上级汇报;二是控制住有关责任人,不能让他们溜之大吉;三是尽快查明事故原因;四是清查煤矿有关证照,看是否属非法开采;五是做好家属工作,防止出现群众上访闹事。”刘星明谈完这些意见,就是分工。李济运负责做遇难矿工家属工作,具体工作部门是信访局、公安局,相关部门抽调干部参加。朱芝负责把住舆论关,严防有人趁机混淆视听。

李济运发了言,他喊应了周应龙和毛云生,说:“我们这个组不能坐等遇难者家属上门来,我们要马上下去。先回去吃晚饭,晚上八点钟开个会,研究方案,明天一早下矿山去。”煤矿所在的乡也叫桃花溪乡,乡政府的宋乡长也来了。李济运请他马上回去做工作,别让老百姓明天大早就到县里来。

今天是元月二十日,这次矿难被称作“1·20矿难”。

散会时,李济运猛然看见了李济发,便过去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开会?”

李济发说:“我还能在哪里?”

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时候不能在矿山,他又不是矿主,李济旺才是矿主。“发哥,你自己要稳住些,不能把自己扯进去。”李济运轻声说。

李济发望望这个堂弟,眼眶突然红了,说:“天意,都是天意。明天就要放假,今天就出事了!”

李济运问:“初步原因你知道吗?”

李济发说:“出事的是我们矿,责任是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矿。两家矿紧挨着,约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动,他们偷偷地挖,终于就穿水了。”

李济运说:“照理说他们挖穿的,应该淹他们矿呀?”

李济发摇头说:“你只是按常识推断!矿洞非常复杂,上下左右像老鼠洞似的。他们挖穿水了,人马上往上面洞子撤。我们洞子在下面,没几分钟就淹了。里面四十多个人,没跑出来一半。”

李济运说:“你要尽快把事故责任如实讲出来,不然麻烦全在你们家身上。”

李济发说:“我不能公开出面说,只能由济旺同他们说。刘书记信任我,我向他私下汇报了,他叫我沉默。我知道刘书记是为我好。但旺坨已被控制起来,我没法同他联系。”

“尽量想办法同旺坨联系上。”李济运又问,“淹在里面的人还有救吗?”

李济发说:“估计是没救了,但这话我不能说。”

兄弟俩不便多说,彼此点点头,就分开了。李济运回家去,说吃过饭马上要开会。舒瑾把饭菜端上,却不见歌儿在家。这么晚了,歌儿还在外头疯。李济运说不等了,给他留菜吧。他埋头稀里哗啦吃饭,想这个春节是过不安宁了,成天得同遇难者家属打交道。老百姓遇事,不分青红皂白,都要找政府。弄不好政府门口又是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晚上七点五十,李济运赶到会议室。他自己主持会议,就习惯先到会场。周应龙、毛云生和煤炭局、安监局等部门头头儿陆续到了。李济运先讲了大概意思,今晚主要是抽人成立工作组,研究初步工作方案。大家都发表了意见,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处理安全事故大家有经验的,只是过程有些难熬。前年李济运第一次处理矿难,头一句话就说自己感到很沉痛。他还来不及说表示哀悼,老百姓就打断他的话,说你沉痛是假话,又不是你家死人!你说赔多少钱吧,只有钱是真的!

散会之后,李济运想打刘星明电话汇报,却见他办公室灯亮着,就准备上楼去。心里又想,若依晚上在办公室待着的时间,刘星明应该是最勤勉的领导干部。李济运刚走到楼梯口,却见李济发从上面下来。李济发忙拉住他,走到银杏树下面说话。

“你刚才去了他那里?”李济运轻声问道。

李济发小声说道:“我去了,再三讲了事故真相。他仍是要我保持沉默,只让旺坨出面接受调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的话说得太漂亮了。”

李济运说:“你先看看情况,必要时候你得站出来。”

李济发点点头,挥手走掉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地方太当路,不方便说太多。

李济运再上楼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星明声音:“哪位,请进!”

“我,李济运。”李济运推门进去,“刘书记,有个想法,汇报一下。”

刘星明在批阅文件,说:“请坐,说吧。”

李济运说:“快年关了,这事的处理要越快越好。不管事故原因、责任怎样,最要紧的是赔偿。我想不能像过去那样,政府大包大揽。政府直接出面同遇难者家属谈判,出钱或先垫钱,都是不妥的。我建议由煤矿派人同遇难家属谈判,我们工作组的同志只是参与协调。”

刘星明想了想,说:“济运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怕不怕矿主同遇难者家属当面冲突,把事情闹得更大?”

李济运说:“我们工作组在场,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好吧,这事你负责,你就辛苦吧。我现在考虑的是全局,要紧的是救人。明阳同志正在现场,刚才我俩通了电话,救人难度很大。我得留在家里等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专家,他们过会儿就到。”刘星明突然转了话头,问道,“听说你们没上成部长家里去拜年?”

李济运暗自吃惊,却轻易地搪塞了:“去了呀!达云同志去的。”

刘星明问:“朱芝怎么没去呢?她是宣传部长呀!”

李济运说:“朱芝打了电话给成部长,成部长讲客气,又说他在漓州,就免了,谢谢了。正好那天朱芝要去省委宣传部,就让朱达云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刘星明不再说这事了。

李济运告辞出来,心想这些细枝末节,刘星明怎么会知道呢?他不准备把这事告诉朱芝,免得她心思更重。反复推想,只可能是朱达云说的。朱达云从成家拜年回来,说起成鄂渝如何客气,几乎是手舞足蹈。未必朱达云要走大运了?成鄂渝上次在乌柚碰壁,应该是他从未有过的屈辱。朱达云在他狼狈不堪时给他派了车,好比古戏里唱的搭救落难公子。

第二天,李济运率队往桃花溪煤矿去。车往南走,路上卷起黑色尘土,都是运煤车弄的。沿公路两旁的山千疮百孔,绝少树木。溪里的水干涸了,流着黄褐色浓汁。硫磺污染了水源,就是这种颜色。

李济运看见了刘星明的车,知道事故调查组也在路上。他又看见朱芝的车,就打电话去问:“你也去?”

朱芝说:“刘书记临时叫我也去,要我们部里掌握情况。”

李济运说:“你是随事故调查组吗?”

“是的。”朱芝说。

“有上面来的专家吗?还是只有县里的人?”李济运知道来了省里专家,只是想证实一下。

朱芝说:“省市的领导和专家都来了,他们昨天晚上就赶到了。”

李济运说想上厕所,让朱师傅停车。他跑到厕所又打朱芝电话:“老妹你听我说,事故处理情况你听着点。我听李济发说,责任应该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煤矿,他们违规开采保安煤柱。但现在我知道的情况是贺飞龙他们那边没死人,也就没有控制他们那边的责任人。可别把责任都推给桃花溪煤矿。”

朱芝说:“好好,我明白了。”

李济运想了想,又打了李济发电话:“你在哪里?我想你不管怎样要自己到矿山去。你现在不要管避不避嫌了,这事比避嫌更严重。你旺坨是不会讲道理的。我担心贺飞龙那边早做工作了。”

李济发说:“好好,我马上赶过去。”

听李济发的语气,李济运知道他早慌神了。人亲骨头香,看到李济发这样子,李济运有些难过。他越来越有种不好的预感,怕贺飞龙把责任全部推掉。如果贺飞龙真没有责任,那倒另当别论。如果他真有责任,就看刘星明如何权衡。照理说责任在谁由事实而定,但李济运不太相信会秉公处理。

李济运带着工作组赶到矿山,早围着很多老百姓了。刘星明陪着省里的专家,也差不多同时到达。老百姓见着干部模样的人就围上去,吵吵闹闹乱作一团。李济运叫来宋乡长,请他召集一下遇难者家属。宋乡长吆喝了半天,没人听他安排。老百姓都认得刘星明和明阳,他俩是乌柚新闻的一、二号演员。有人在人群里叫喊:“谁官大就找谁!”宋乡长火了,拿起电喇叭喊道:“那边管抓人,这边管赔钱,你们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场面顿时就安静了,立即又响起嗡嗡声。人却立即分成两伙,一伙进了李济运这边会议室,一伙闹哄哄地站在坪里。看上去有些乱,其实阵营很清楚。遇难者家属不到三十人,都进了会议室。外面百多号人,都是看热闹的。事故调查组那边没人去,看热闹的人也不会去。

宋乡长请大家安静,这时候李济旺才进来。他身后跟着公安,像押进来的犯人。李济运很久没见到他了,人瘦得眼窝子陷了进去,头发很凌乱,胡子长长的。他望了一眼李济运,目光就躲到别处。李济运怕别人看出他俩的关系,目光也是冷冷的。

宋乡长说了几句开场白,李济运开始讲话:“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事情既然出了,大家都要心平气和。事故正在调查,该怎么处理会依法办事。我们这里只谈赔偿。赔偿是矿主同你们之间的事,政府只起协调作用。我想谈一个原则,就是赔偿是有法可依的,矿主对遇难者家属要理解,遇难者家属也要克制。”

李济旺说:“今天不能谈赔偿,责任都还没有弄清楚。穿水是由贺飞龙矿引起的,他们违章采挖保安煤柱!”

李济旺这话一说,会议室立马叫骂连天。只说人是在你矿里死的,我们只问你要钱。我们是明道理的,不然要你兑命!命是钱买得回的?你怪贺飞龙,你问贺飞龙要钱,我们只问你要钱!

李济运站起来,喊了半天才把吵闹平息下去。他骂了李济旺:“李济旺!你会不会讲话?人家都是家里死了人的,你说这话不怕打?”他先这么骂几句,等于替大家出了气。然后又说:“你讲事故责任另有说法,你就要马上向事故调查组汇报。”

李济旺说:“他们把我关着,根本不听我讲。我向谁讲去?”

李济运的手机振动了,一看是朱芝的短信:情况不妙,他偏向贺。贺在场,不见李矿的人。

李济运回道:知道了。

又马上发短信给李济发:你马上赶到矿里来。

李济发回道:马上到了。

李济运回短信的时候,遇难者家属们同李济旺又吵起来了。李济运大喊一声,说:“李济旺,你少说几句行不行?我看你是欠打!我做个主,请你们双方各让一步。先不管责任如何,由李济旺矿上给每位遇难者家属五万块抚恤金,等事故调查清楚之后,再确定最终赔偿标准,最后补齐!到时候该谁出就谁出。”

遇难者家属嫌少,李济旺却不肯给。李济运就请大家稍等,他找李济旺单独谈几句。他把李济旺拉到隔壁办公室,关了门说:“旺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不是我在这里,你真要挨打!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人。快过年了,你给每户先付五万,把事情平息下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从这里脱身,去向事故调查组说明情况。不然你就不光是赔五万,你要赔五十万!”

李济旺听这么一说,只说依运哥的话。李济旺出来说愿意先付五万,有人就说,一条人命,五万块钱?我也把你打死了,给你老婆五万块钱。毛云生劝道:“你讲话也要凭良心,谁说只有五万块钱?明明说的是先预付!”

那人很恼火,指着毛云生骂娘。毛云生同老百姓吵架吵惯了的,软硬进退自有把握。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身上长的那家伙老子也有!你也是娘生的,你不是猪屁眼里出来的!我告诉你,煤矿死人不稀奇,出了事有话好说。你愿意吵架,你吵就是了,我封着耳朵不听见!我很同意李主任的说法,这赔偿本来只是你们同矿主之间的事,我们出面协调完全是为你们好,完全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

毛云生这么一发火,吵闹声小些了,但仍安静不下来。周应龙笑眯眯地站起来说话,他的笑容同这气氛并没有不适合,大家似乎早忘记了死那么多人,谈来谈去只是钱。周应龙说:“快过年了,先拿五万块钱,把遇难者安葬好,安安心心过年。你们真要吵架打架呢,你们马上动手,我保证只在旁边看着。等你们打死人了,我们再来抓人。你们想想,这样对谁有好处?”

周应龙说话的时候,朱芝又发了短信来:李济发到了,那个人很不高兴。

他回道:知道了。

周应龙的笑容,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效果,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李济运这才说:“周局长和毛局长讲的,话粗理不粗。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什么问题,我们政府是替群众着想的。你们想想,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任何问题,最先到场的不是我们国家干部?不是我们公安干警?处理问题,还不是我们这些人?但最终把问题处理好,还是要靠群众支持。相互体谅,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吵吵闹闹,两个多小时,总算说好了。李济运望望那些脸色,没有几张是悲伤的。他们只是有些愤恨或不满,嫌预付的钱太少了。既然说定了,也就不再吵了。李济旺出了门,公安又要把他带走。李济运对周应龙说:“应龙兄,你发句话吧。他跑不了的,让他先去事故调查组那边汇报情况。”

事情暂时有个了结,李济运想去矿难现场。周应龙打算先回去了,他对这边警力已作了安排。毛云生也要赶回去,说是政府门口又有上访的。李济运往事故现场去,远远地望见二十几口棺材,不由得两眼湿润。棺材都敞着盖子,随时准备放尸体进去。

明阳仍在这里指挥,李济运向他汇报几句,说是遇难者家属基本稳住了。明阳说只打捞上八具尸体,还有十五人生死不明。“水根本抽不干,一条阴河打通了。幸好是冬季,要是春夏不知要死多少人。”明阳说。

李济运望望身后的棺材,放了尸体的也是敞开着,旁边没有哭号的亲人。他们必要等到赔偿金全部到手,才会把棺材抬回去。稍微处理不当,这些棺材就会摆到县政府门口去。李济运望望那些面目冷漠的群众,说:“我们刚才处理赔偿,把所有失踪人员都考虑进去了。不然局面平息不下来。”

明阳轻声说:“我们心里清楚,失踪的都没救了。听老百姓议论,说里头的人只怕早顺着阴河到东海龙王爷那里了。”

李济运明白明阳的意思,现在尽力抢救只是做个姿态,坚持到适当时候就会放弃搜救。抢救场面看上去紧张,都是做给老百姓和媒体看的。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可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李济运避着人,同明阳说:“明县长,听李济发说,事故责任并不是这个矿,而是相邻的矿。”

明阳说:“星明同志陪着事故调查组,我一直在这里。”

听明阳的意思,他不想管这事。李济运不说贺飞龙的名字,明阳也知道那个矿是谁的。宋乡长一直跟着的,明阳同李济运说话,他就自动站远些。李济运没接到电话,就不去事故调查那边。相信李济发去了,会把话说清楚的。他去了反而不好,说话会很尴尬。

中饭时,宋乡长叫了盒饭来。李济运吃过中饭,仍没接到电话,就同明阳打个招呼,自己先回去了。他临走时嘱咐宋乡长,拜托他组织干部挨户上门,务必不让遇难者家属去县里上访。钱肯定是要赔的,只是时间迟早。

晚上十点多钟,李济运在家听到敲门声。开门见是朱芝,忙让了进来。“才回来,扯不清的皮!”朱芝说。

舒瑾忙倒了茶过来,说了句客气话:“朱部长真辛苦!”

朱芝道了谢,喝了口茶,说:“李济发同贺飞龙吵了起来,刘星明发脾气把两个人都骂了。可我感觉刘星明心里是偏向贺飞龙的。”

有些话李济运不想让舒瑾听了,怕她嘴巴不紧传了出去,就说:“朱部长我俩到里面去说吧。”

他领朱芝进了书房,门却并没有关上。朱芝说:“贺飞龙断然否认他的矿昨天生产了。他说他们矿前天就放假了,昨天只有十几个技术人员在洞里做安全检查。”

“最后结果呢?”李济运问。

朱芝说:“目前只是了解情况,收集证据,责任认定要等省市研究。快过年了,估计会拖到年后。”

李济运说:“拖就会拖出猫腻。”

朱芝把会议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叹息道:“明县长最后到了会,我觉得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李济运说:“他不表态,是吗?”

朱芝点头道:“他原来是最有个性的,今天他只讲原则话,说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相信科学,听专家的。”

李济运说:“他在刘星明手下,只能如此吧。”

朱芝走后,李济运打了李济发电话。李济发却没太多话说了,只道结果下来再说。李济运不能说得太透,只问:“结果会客观吗?”

李济发说:“济运,必要时我当面同你说。”

舒瑾有些酸溜溜的,说:“这么亲热,进屋了都要躲到里面说话!”

李济运说:“什么呀?有些话你是不方便听的!官场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当天晚上,朱芝命人起草了“1·20”矿难事故通稿,交刘星明和明阳首肯,发给了有关媒体。通稿内容着重放在政府全力救援上,而事故原因只说正在调查之中。不论哪里出了事故,都是这种四平八稳的新闻通稿。

离春节还有几天,李济运很担心这时候遇难者家属上访。出这么大的事,随时都会有变数。一句谣言,某个人心血来潮,都会生出事来。好不容易等到大年三十早上,大院门口冷清清的,李济运才放了心。他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晚上回去吃团年饭。

“我还想今年自己在家煮财头算了哩。”舒瑾说。

李济运说:“这个财头我们留着慢慢吃吧。”胡玉英妈妈送的财头,挂在阳台上风着。城里不如乡下,没地方继续熏着。这个冬天李济运总觉寒冷,只有想到朱芝他才感到温暖。今天想着阳台上的财头,他心头居然也暖暖的。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也许后悔自己太过分了。

下午,眼看着没什么事了,李济运领着老婆孩子回乡下去。街上不怎么有人,都回家忙团年饭去了。听到断断续续的焰火和鞭炮声,那是孩子们已等不到晚上了,急着享受过年的快乐。他回头望望坐在后座上的歌儿,这孩子却没有过年的兴奋。他拿MP3把耳朵塞着,眼睛微微闭上。李济运问过儿子,MP3是哪里来的,他说是借同学的。李济运不准儿子问同学借东西,歌儿总是不听。他说自己跟同学就有这么好,不可以吗?

很快就回了家,李济运客气地留留朱师傅,就请他回去好好过年。四奶奶依着旧俗,对朱师傅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朱师傅作揖不迭,退身上车而去。早闻到了炖财头的浓香,还有煮熟的白萝卜甜甜的味道。济林和春桃出来打了招呼,比平日亲热多了。过年图个吉祥,一家人脸上都是笑意。

歌儿自己玩去,舒瑾帮着忙年饭。晚霞把场院映得红红的,感觉是吉光万丈。李济运陪爹在场院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净是村里的事儿。四爷突然把声音放低了,说:“你娘成了黑老大了!”

李济运听着笑了,知道爹是开玩笑,说:“她怎么黑老大了?”

四爷说:“不是同你说笑,真的!”

“什么事呢?”李济运问。

四爷说:“上回房子被炸,烂仔自己叫人补的墙。”

李济运说:“这事我知道。”

四爷说:“有人到冬生砖厂拍肩膀,你娘知道了,就打了烂仔电话。烂仔叫了十几个人马上就到了,把那几个拍肩膀的人打跑了。”

李济运听着就怕:“娘不该管闲事,烂仔打人没有轻重,说不定就出命案。”

四爷说:“那几个拍肩膀的是吃粉的,只是要几个小钱。这伙烂仔的老大听说叫马三,人多势众。他们要冬生每块砖加价一分钱,算是保护费。济运你看,像香港电影了。”

“一分钱,一年要多少?”李济运问。

四爷说:“冬生不肯,每块砖加一分钱,一年就是十万。烂仔说,你不肯也要得,今后砖厂有事我不管。听我的保证你平平安安。不信你打电话给派出所,看看警察到得快些,还是我们快些。警察管不了的事,我们肯定管得了。”

“后来呢?”李济运问。

四爷说:“冬生只好认了,答应每年给马三的兄弟十万块,从加价里头出。冬生肚子里有气,又不敢对人说。他后来一打听,马三的兄弟把全县的砖厂都跑到了,全县的砖厂都加了一分钱。”

李济运一听心里直喊老天。乌柚县的砖厂少说也有四五十家,都按冬生家这个规模去算,马三这伙人每年收保护费就有四五百万块!李济运也怪妈妈不该充能干,嘴上却替她辩解,说:“爹,那也不是说妈妈就是黑老大了。她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四爷说:“你娘是越老越糊涂了,她说社会全变了,各路人都要交,要不就受人欺负。”

李济运说:“爹,你随她吧。娘性格强,你说她,又要吵架。”

四爷说:“我不讲她,随她去。我不晓得你娘怎么回事!烂仔叫人补墙,她就像招呼贵客,递烟倒茶。她还满村去讲,说城里烂仔在她面前服服帖帖!”

李济运笑笑,叫爹别说了。妈妈有她的生存法则,老人自以为如鱼得水。他印象中妈妈过去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老人家真的变了。这个年纪的人还能变,也真是不太容易。又想自己也在变,不想做的事都在做。

团年饭吃得热闹,四奶奶讲的话句句都吉祥。鸡脑袋叫凤头,鸡爪子是抓钱手。歌儿打碎了勺子,奶奶笑道岁岁平安。四爷吃饭掉饭粒,平日四奶奶必是在嚷的。今天她不嚷不骂,笑道常种常收。只有桌子中间那道鱼没人动筷子,那得过了正月十五才吃。这叫年年有余。

吃过团年饭,一家人坐着说话。春桃喜欢看春节联欢晚会,李济林惦记着出去打牌。妈妈发了话,今天谁也不准出去。李济运不爱看电视,只是陪着爸爸妈妈坐。李济林说:“隔壁屋里今年的年过不好。”

李济运见弟弟有些幸灾乐祸,就说:“到底是一家人,不要看人家笑话。”

李济林说:“我哪里看笑话,只是说说。”

李济运问:“知道发哥回来过年了吗?”

四奶奶说:“听到车子响过,应该是回来了。听说旺坨还关着。”

四爷说:“济运,你帮得着的,还是要帮帮。你们是不认了,我同他爹是亲兄弟。他爹去得早,他们兄弟从小我带着的。”

“我哪里不认?”李济运不便说得太细,只道发哥有难,他必定要帮的。

临睡前,李济运给朱芝发了短信:祝福你!

朱芝马上回道:需要你的祝福!

第二天,李济运睡了个大懒觉,吃点东西就领着老婆孩子回城去。他是春节总值班,有事就得处理。也会有人上门拜年,躲在乡下也不是个事。拜年的有朋友,也有下级,都是平常的人情往来。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免俗。他也有需要去拜的人,多在年前就拜过了。年后再去拜的,多是礼节性往来。

正月初三,李济运又回乡下看看。今天老婆孩子没来,就他一个人。他打了发哥电话,知道他还在乡下。发哥过年都在乡下,村里的小车就你来我往。他不用坐在城里等人家拜年,他人在哪里人家会追到哪里。李济运虽然是个常委,却没有人追到乡下给他拜年。

四奶奶见儿子回来了,说:“听到车子响,以为是发坨家拜年的来了。”

四爷说:“今年怪,他家拜年的人少多了。”

李济运说:“我回来就是想会会发哥。”

他打了李济发电话,说过去给他拜年。李济发说过来给四叔拜年,平辈之礼就不必客气了。李济运就听发哥的,坐在家里等着。没多时,李济发提着礼盒过来了。四奶奶笑眯眯地倒了茶,只道发坨年年都这么讲礼。李济发同叔叔婶子说了几句话,就叫李济运进里屋去了。

李济运问:“会怎么处理,你有把握吗?”

李济发说:“我那天自己赶到了,旺坨后来也来了。我们在会上同贺飞龙大吵一架,不是有人劝架会打起来。贺飞龙就是个流氓,刘星明让他做县长助理!”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说说结果会怎样?”李济运问。

李济发摇摇头说:“我没有把握。我据理力争,调查组同意把贺飞龙矿里负责技术的副总控制起来了。他们说那天没有生产,只是安全检查。我怕就怕这只是障眼法。”

李济运忍了忍,直话直说:“你做了工作吗?”

李济发叹息道:“我说没把握,原因就在这里。过去我自己在煤炭系统干过,上面这条钱都是通的。这回发现这条线断了。刚出事的时候,我按兵不动是心里有底。我打电话给过去的老关系,他们都说得好好的。可是过了一个晚上,他们要么电话不接,要么说话含含糊糊了。春节前刚刚提前拜过年的人,这会儿都不认识了。”

李济运说:“我猜贺飞龙的力度比你大。”

所谓力度,也是官场含蓄说法,无非是说钱花得多。李济发想了想,说:“贺飞龙舍得花钱,我是知道的。可我想关键还不在这里。肯定是要打点的,我不是不知道。我暂时不出手,他们也知道我办事的规矩。未必就要马上送钱,马上办事。都是熟人,平时称兄道弟,我事后肯定会把人情做到位。”

“那猜有什么名堂?”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越来越觉得问题出在刘星明身上。”

李济运有些想不通,说:“他对你可是很不错的呀?”

李济发说:“要看什么时候。官场有不变的朋友?”

李济运说:“发哥,这事你输不得!如果责任定在你家矿上,赔钱肯定在几百万以上,还得有人坐牢。”

李济发说:“我又找刘星明谈过,只看最后怎么处理。弄急了,鱼死网破。”

李济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下策下策!发哥,你对老弟讲句实话,你自己经得起查吗?”

李济发说:“我讲鱼死网破,就是说豁出去了!”

李济运听明白了,李济发自己肯定也是不清白的。听他话的意思,刘星明也不干净。都风传刘星明在李济发矿上有干股,只怕不是谣言。那就说不定刘星明在贺飞龙矿上也是有干股的。

李济发说:“济运,真有事了,你不必替我出头。你出头也没有用。我们家今后就靠你,你自己好好干。”

李济运说:“这些话都不说了,我肯定会尽力的。只是你不能坐等,有可能做工作的,还是要行动。”

李济发说:“老弟,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

李济运说:“我听有人讲,刘星明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贺飞龙的,说明他俩关系更近。”

“什么关系更近!不过就是钱拿得更多吧!”李济发说。

李济运却想还没这么简单。贺飞龙是才推上去的县长助理,他如果出了问题麻烦会很大。刘星明为了推出贺飞龙,跑市委和省委做过很多工作。说得上级组织部门动了心,终于拍板说不妨作为试点。这好歹算是刘星明的政绩,轻易出不得事。两相比较,一边只有经济利益,一边却是政治和经济双受益。如此思量,李济运猜想,刘星明肯定会舍李保贺。

他把这些想法同李济发说了,道:“你自己过得硬,万不得已就同他斗;你自己要是过不硬,就争取赔些钱,让旺坨顶顶算了。旺坨在里头待几年,对他没什么影响。你自己千万不能有事。总的一句话,斗与不斗,你要想清楚。他哪怕有问题,你未必就扳得倒他,别到头来把自己弄进去了。”

李济发说:“要看,看最后结果如何。”

留李济发吃了晚饭,兄弟俩干了几杯。席间说的都是过年的好话,四爷和四奶奶看不出李济发正大难临头。吃过晚饭,李济运和李济发都要回城里去。要是平时,两兄弟可以同车回城。时下有些敏感,两人各自叫了单位的车。

李济发走了,李济运打朱师傅电话。这时,三猫子和几个年轻人来找李济林,商量舞龙灯的事。正月初三是出灯的日子,到了十三就要收灯。三猫子见了李济运,笑嘻嘻地说不是常委说话,他肯定在笼子里过年。乌柚人把看守所、监狱都喊作笼子。那回赌场出事之后,李济运回来过多次,三猫子每次碰见都会谢他。

李济运认得这些年轻人,发现都是村里的油子,有几个还是坐班房出来的。他便笑道:“你们还肯舞龙灯?很辛苦啊!”

三猫子说:“我们哪里舞,请人,一天五十块钱。我们几个人成头,凑股子。”

李济运问:“凑股子?赚得了钱吗?”

三猫子笑道:“赚什么钱?爱热闹,赚几个小钱打牌。常委给您说,你看看了知道,我们都是些烂人,乡里乡亲的多少会给点面子。”

“你叔叔都不叫,叫什么常委!”李济运假作生气,依着辈分三猫子要叫他叔叔。

三猫子是油滑惯了,又说:“常委是我们父母官,怎么敢随便叫叔呢?”

济林同三猫子他们商量去了,四爷悄悄地说:“什么都变了。过去舞龙灯只图个热闹,图个吉祥,如今就是赚钱。旧社会,舞龙灯成头的,就是村里的头人,如今是烂人成头。舞龙灯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先要下帖子。过去下帖子是告诉你龙灯会来,屋里留人,放封鞭炮,打发几个年糍粑就是了。如今呢?下帖子就把价格讲好,家里有喜事的要多出钱。起新屋的一千二,娶媳妇的八百,嫁女的六百,没有喜事的一两百。我们家没有喜事,出的也要比别人多,家里有个常委。”

李济运听着只是好笑,他这个常委倒成家里负担了。他数了两千块钱交给四爷,说:“爸爸,打发龙灯吧。”

四爷说:“不要不要。”

“拿着。”

“也不要这么多。”

“拿着吧。”

四爷接过钱,就听见外头车子响了。四奶奶出来,说:“运坨就走?歇了吧。”

李济运说:“明天要上班哩。”

二十一

新年上班第一天,同事们串串门子,拱手握手算是拜年。上午十点多,拜年差不多了,朱芝到了李济运办公室。两人握握手,眼睛里尽是笑意。彼此问问过年的事,一时坐下无话。李济运说:“睁眼闭眼都是你,我算是着魔了。”

朱芝说:“也不方便同你打电话,很想听你说说话。”

“城里过年热闹些吧?”李济运问。

朱芝说:“焰火、鞭炮放得太多,街上总是烟雾冲天。”

李济运说:“乡下倒是安静。”

朱芝说:“我给他拜了年,他闭口不提成部长。他知道我是得罪了成部长的,故意不提就有些奇怪。自从知道成当了部长,他一直没有同我提到这个人。”

她说的是刘星明。当时朱芝不得已强硬对付成鄂渝,刘星明还表扬了她。李济运说:“他故意不提,说明这在他心里是个事儿。假如成部长要为难你,刘未必就会替你说话。当然,这只是我的分析,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吧。”

朱芝苦笑道:“他未必就是君子。”

矿难事故的处理暂时搁下了,网上不断有质问的声音,刘星明吩咐朱芝虚与委蛇。朱芝觉得有压力,就找李济运诉苦。她说真不想当这个部长了,不如到政协去做个副主席,过过清静日子。李济运就笑她,说:“你年纪轻轻的,真让你去政协,你会觉得有人整你。”

省里领导班子突然调整,欧省长调到北京去了,成副省长代理省长。李济运探到消息,为保证省里“两会”气氛和谐,全省所有安全事故的处理都暂时压着。省里“两会”期间,李济运照例坐镇省城,率专门班子随时准备截访。不可能没有人上访,好在没有太棘手的,都是一劝二哄三吓唬,统统送回了乌柚。

有天晚上,李济运突然接到李济发电话,说他到省城来了。“你不是上访吧?”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还没到那一步。我想找人,人家都躲着。”

“你去过他们家里吗?”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现在哪兴去家哩?济运,你有空吗,到我住的酒店来吧,我不方便到你那里去。”

“有事吗?”

“有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济发说得很神秘。

李济运去了李济发住的酒店,进屋闻得很重的烟臭。不知道李济发抽了多少烟,床上被子也是乱七八糟。

“你来几天了?”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来两天了。我去了煤炭厅,去了安监局,见到的熟人不是说马上要开会,就是说今天没空。”

李济运说:“他们都是拿过你钱的,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李济发说:“有个副处长,人还算仗义,向我透露了一点点消息,他说县里的态度很重要。我想这就很明确了,刘星明在搞鬼。”

李济运把话挑破,问:“早听说刘在你这里得了好处,你愿意同我说句真话吗?”

李济发掏出录音笔,说:“他来省里开会前天,我找了他。”

李济发把同刘星明的谈话,一字不漏录下来了。李济运一听傻了,果然如他所料,刘星明劝李济发家受点委屈。“这些年你们家钱也赚得差不多了,我们争取做通老百姓工作,每户只赔二十万。二十三个人,也就是四百六十万。你弟弟反正不存在政治前途,判他两三年刑也是假的,进去待几个月就让他出来。要不然,火很可能烧到你自己身上。济发同志,这个事你自己想清楚。”刘星明说。听录音李济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的话说得很硬:“星明同志,你是县委书记,我敬重你。你的话,我愿意听。但是,既然我们矿出这么大的事,你今年的分红我就不给了。”沉默片刻,刘星明说:“给不给你看着办。你的财政局长争的人很多,省里打招呼的都有。用你,我是力排众议,顶着压力。你看着办吧。成副省长很赏识我,他过了春节就是省长。我俩现在是私下里说话,完全不是上下级谈话,是朋友间交心。你眼光要放长远些。我肯定是要平步青云的。煤矿安全正是成副省长管的,他已接到事故调查报告,打电话问过我的意见。”

李济运听完录音,心想这位堂兄太有心机了。他故意不断地点到刘星明的名字和职务,引诱刘星明说了很多见不得光的话。一旦录音公布出去,刘星明肯定完了。

李济运问:“你打算把它曝光?”

李济发说:“只看刘星明怎么待我。”

李济运说:“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确了吗?就是让旺坨坐牢,你家赔钱。”

李济发埋头半天,说:“我请你来,想讨个主意。我想如果他真逼得我没办法了,我把录音直接寄给成省长。刘星明等于出卖了成省长,成省长必定出手收拾刘星明。”

李济运说:“那你自己也完了,成省长也会迁怒你的。再说行贿受贿都是罪。”

李济发说:“人活一口气,真到那步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拜托兄弟一件事,我怕官官相护销毁证据,我把录音复制了很多份,每份都附了录音的文字整理。你拿一盒磁带,万一你用得着就拿出来。”

李济运没有接过磁带,只说:“发哥,这是一坨火,谁拿着都烫手。”

李济发说:“济运,你只是拿着,你可以不拿出来,你也可以销毁。”

李济运拿了磁带,告辞出来了。晚上,刘星明打了李济运电话,没头没脑地问:“怎么样?”

李济运明白他问什么事,就说:“很正常。只有几个上访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处理好了。刘书记您安心开会,不会有事的。”

刘星明说:“听说李济发到省里来了,四处活动。你看到过他吗?”

李济运心想刘星明耳朵真尖,就搪塞说:“我不知道,没看见他。”

刘星明说:“济运,你俩是堂兄弟,你要劝劝他,请他相信组织。矿是他弟弟开的,他没有必要把自己摆进去。一个财政局长,他应该有起码的纪律。”

刚刚听过刘星明的录音,再听他说到组织和纪律,居然堂而皇之,李济运心里很不是味道。他下意识摸摸口袋里的磁带,似乎那里藏着一个恐怖的幽灵。

李济运只是在省城大睡几日,他没有心思约朋友吃饭。想着乌柚那些事,他心情很差。记得春节前,他远远地看见陈美,忙躲开了。他不敢见她。他想知道老同学病情怎么样了,却没有脸面问她。不久前送舒泽光和刘大亮去漓州,他本想去看看星明,却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见了面两人说什么话。星明肯定不会说自己疯了,他说不定会把李济运骂个狗血淋头。

省里“两会”顺利地散了,成家骏正式当选省长。李济运回到乌柚,进大院就碰到陈美。他悔不该在大院外面就下了车,只是想买份《南方周末》。他喜欢这份报纸,但因不是省内党报,办公室没有订阅。他尴尬地望着陈美笑笑,心里想着明年硬要订这份报纸。他无话找话,问:“美美,你这几天去了漓州吗?”

“才回来。”陈美说。

李济运问:“星明病好些了吗?”

陈美说:“他自己说感觉本来好些了,但看见了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李济运窘得脸红,索性问道:“你看见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吗?”

陈美冷冷一笑,说:“我看见了。刘大亮说他暂时不会出来,待上一段再说。”

“舒泽光呢?”李济运问。

陈美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是个人感兴趣,还是代表组织了解情况?”

李济运笑笑,说:“我关心星明,病好了就接他出院。”

陈美不想说了,道:“你是他的老同学,有空自己去看看吧。”

李济运幸好拿着报纸,不然手不知要往哪里放。陈美低着头走了,人像在风中飘。她已瘦得皮包骨,脸色黑中泛黄。

省政府突然下发了关于“1·20矿难”的通报。省、市文件都是李济运先过目。他把通报反复看了三遍,身上阵阵发热,背上都湿透了。事故责任全在桃花溪煤矿,而且被定性为非法无证开采。完全是睁眼说瞎话,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李济运清清楚楚。

李济运马上去找刘星明,说:“省政府通报违背基本事实呀!”

刘星明先不做声,说:“我看看文件吧。”

李济运怀疑他故作糊涂,却只好等着他看完。刘星明看完文件,说:“这是省里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我们下级服从上级。马上召开常委会,传达省政府通报。请人大李主任和政协吴主席列席。”

常委会由刘星明主持,文件是李济运念的。大家默哀似的低着头,只有烟雾无声地盘旋。李济运念完通报,把文件重重地甩在茶几上,说:“简直胡说八道!”

刘星明厉声喝道:“济运同志,你有没有组织纪律?”

李济运举起手,说:“好,我现在按照党的纪律发言。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还是乌柚县的纳税大户,省政府通报却说它是无证开采的黑煤窑。事故调查之后,调查结论应该同被调查对象见面,做出相应的处理才可通报,省政府却通报在先,这是什么办事程序?堂堂省政府就是这么依法行政的?大家知道桃花溪煤矿是我堂弟李济旺开的,我敢保证自己的发言没有半句私愤!”

李济运从来没这么冲动过,大家都吃惊地望着他。刘星明也始料未及,他望望明阳,又望望大家,然后瞪着李济运:“省、市两级党委和政府对这次矿难的处理都非常重视,第一时间派出了事故调查组。连夜赶到乌柚来的都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领导和专家,我是个外行,你济运同志也是外行。不能情绪用事,相信科学,相信法律,相信政策,这是最基本的态度!”

刘星明总是长篇大论,还要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子踱步。他刚到乌柚时,他站起来兜圈子,常委们的目光就随着他打转转。今天李济运发现没有几个人的目光追踪他了,大家要么望着自己的茶杯,要么望着天花板。李济运望着桌子,桌面上有层薄薄的灰。会议室通常是晚上打扫,过了一夜桌上就会落灰。心想,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模仿伟人!

明阳等刘星明说完了,才发表意见:“省政府通报,我们按照组织原则要认真传达,认真学习。济运同志的个人意见,可以按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鉴于被通报的主体是桃花溪煤矿,牵涉到的责任问题,如何依法处理,有关部门同煤矿会有接触。桃花溪煤矿如有不服,有权提起行政诉讼。通报中批评了乌柚县政府监管不力等问题,我们应该做出检查。”

明阳的话虽然听上去中规中矩,却同刘星明的态度暗相牾。刘星明肯定听明白了,手不停地在下巴上摸着。这是下午,他脸上的络腮胡已硬得扎手。人人都要表态的,明阳发言之后,大家说的都是套话。朱芝没有说套话,但也只说宣传部长分内的事:“我不希望又引发舆论地震。每每工作出了问题,李主任和信访局在大门口救火,我们宣传部在媒体上救火。上级放火,下级救火,这工作干起来不起劲!”

她这话却把刘星明惹火了。明阳已经叫他不高兴,他正好抓住朱芝出气:“朱芝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你最近总是同李济运一唱一和,要是回到文化大革命,打你俩的反革命集团!”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刘书记这话是我听过的最有水平的。如果你认为我不适合目前的工作岗位,可以请组织上予以调整!”

已经不像开会了,明摆着是吵架。大家出面劝和,只说就事论事,都别扯远了。李非凡说:“我同德满同志是列席会议的,我谈几句个人看法。我觉得常委会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研究工作不能带个人意气。摆事实,讲道理,这是最起码的会风。只要同志们心底无私,没有什么事值得在会上争吵。凡带个人意气,必有个人利益。”

听着李非凡的话,李济运暗自吃惊。他说的可谓一针见血,只是不明白他真实的意图。李济运听他继续讲下去,就明白了他的态度。李非凡居然也同刘星明作对。他说:“桃花溪矿难事故的调查过于仓促,结论有些草率。当时快过春节了,大家心里着急,只想早点收场。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济运同志的质问很有道理,为什么事故还未处理,省政府就下发通报?下一步怎么做?依据省政府通报的定性再作处理?事故处理是依法办事,工作通报是政务程序。这里实际上是颠倒了法与权的关系。”

刘星明不敢对李非凡发火,只道:“看样子对省政府的通报,同志们形成不了统一意见。那就不必强求。我同意明阳同志的观点,如果桃花溪煤矿对省政府通报有不同意见,他们有权提起行政诉讼。下一步的工作,由有关部门依法处理,我们县委和政府的责任是做好协调工作。”

会就这么草草散了,出门时大家都不说话,像开了个追悼会。李济运回到办公室枯坐,也想自己为什么就忍不住火气。他完全可以讲点儿艺术,既把意思讲得透彻,又不失风度。也许是听了那段录音,心里早把刘星明看透了。晚上在梅园宾馆仍有饭局,李济运还是得陪着刘星明去应付场面。酒桌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刘星明笑容满面,明阳热情好客,李济运周旋自如。

晚上九点多钟,李济运已回家多时。他刚准备洗澡,李济发打电话来:“济运,你有空出来一下吗?我马上开车到你楼下。”

李济运问:“有急事吗?”

“见面再说。”李济发说完就挂了电话。

李济运猜到必是谈矿难的事,他有些不想管了。事情该如何将如何,他是没有办法的。但毕竟人太亲了,他只好下楼去。一辆三菱吉普停在银杏树下,他认得是财政局的车。拉开副驾驶门,却见明阳坐在里面。他上了后坐,又见李非凡在上面。车是李济发自己开的。谁也没说话,车子出了大院。没几分钟,车子就出了城。

明阳说:“非凡同志,你说吧。”

李非凡说:“济运,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同明阳同志达成了共识,不把刘星明请下来,乌柚不得安宁。他现在成了乌柚很多矛盾和问题的根由,不把这个人搞走,我们对不起乌柚人民。”

“搞走,还是搞垮,这很重要。”李济运说。

李非凡说:“我明白济运的意思,只有搞垮他,才能达到目的。”

明阳说:“非凡同志试探过,吴主席对刘星明也很有想法。非凡同志、德满同志、你、我,四个县级领导实名举报,组织上不会不重视。但济发同志可能自己会有麻烦,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济发说:“我不怕。”

明阳又说:“济发,你要是有顾虑,这事到此为止。”

李济发说:“主意是我出的,我早想通了。”

李非凡却显得急迫,说:“不能犹豫,不能退缩,这是对乌柚人民负责!”

李济运问:“发哥,我一直还没机会问你。桃花溪煤矿明明证照齐全,为什么成了非法开采?”

“流氓手段!”李济发很愤怒,“调查组把我矿里的所有证照全部拿走了。他们可以销毁办证文件,硬把我的矿说成非法开采。矿山出了问题,只要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政府有关部门就干净了!”

明阳说:“济运,你是笔杆子,举报信你起草,我们过目后共同签名。”

李济运上了这辆车,似乎就由不得他了。李非凡又说:“济运,要是有可能,你把朱芝也拉上。我看朱部长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她今天的发言我很佩服。”

“我看人够了,不必找她。”李济运担心这事有风险,怕朱芝受连累。

明阳说:“我看也没必要人太多了。”

“好吧,我来起草。发哥你尽快提供材料,越快越好。”李济运担心发哥随时会到笼子里去,嘴上不好说出来。

李济发递过一个信封,说:“我都准备好了。”

李济运说:“我现在就可以看看。”

车子慢慢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外面是黑漆漆的冬夜。李济运开了车顶灯,很快就看完了材料。李济发检举刘明星近两年来,从桃花溪煤矿获取干股分红三百五十万元。省煤炭厅和煤安局从李济发手里捞钱的有十几人,金额有多有少。李济发把灯关掉,说:“我觉得应研究一下策略。材料上举报的人太多,除了刘星明,还有省煤炭厅和煤安局的人。我怕牵涉人太多了,上面领导有顾虑。”

李济发说:“不告倒煤炭厅和煤安局那些人,我的财产全部完蛋了。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煤矿会被强行关闭,收入全成非法所得。”

李非凡说:“济发,不管你是否检举,煤矿这碗饭你家是吃不成了。你认了冤假错案,肯定吃不成这碗饭了;你讨回了清白,照样吃不成这碗饭。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懂的。”

“妈的,我真倒霉!”李济发骂道。

李济运说:“为尽快达到倒刘目的,我建议先只检举他一个人。”

明阳说:“我同意济运的意见。”

“我也同意。”李非凡说。

李济发说:“好吧,只检举刘半间。”

说到刘半间,没有人笑,看来刘星明的外号大家都是知道的。车子慢慢往回开,进城之后李非凡先下车。开了几百米,明阳又下了车。李济运这才说:“发哥,你还是太鲁莽了。”

已到大院门口,李济发稍作犹豫,仍把车子往前开,说:“到了这地步,我只能这样了。”

李济运说:“你不这样做只是散财,你自己可能不会有事。”

“说不定,如果刘半间要趁势把我往死里整,我仍会有事的。”李济发的语气很激愤。

李济运问:“发哥,你们三个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谁先找的谁?”

李济发说:“李非凡先找的我,具体怎么做是我讲的。”

“什么时候?”

李济发说:“有几天了。”

李济运又问:“明阳是你找的吗?”

李济发说:“明阳是李非凡找的。”

“没让他们听录音吗?”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记住了你的话,没让他们听。”

李济运说:“录音的事你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里面提到成省长,这对你是危险的。”

李济发开着车在城里转圈子,街上早没几个人了。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街边堆着垃圾和残枝落叶。今年的卫生县城创建工作还没启动,街道又是脏兮兮的。车子开得慢,落叶不时打在车窗上。李济运望望车外,突然觉得很陌生。县城喧哗和杂乱的调子褪去,居然不太认得了。又想起家里浴室窗玻璃外的那只壁虎。他觉得自己正像那只壁虎。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这么想倒掉刘半间,为什么?”

李济发沉默半天,轻轻地说:“济运,不瞒你说,县委常委和几大家主要领导里头,只有你、明县长和朱部长在我矿里没有股份。”

李济运虽早就猜到有领导在他煤矿入股,但听李济发说出来却仍是暗自吃惊。他问:“实股还是干股?”

李济发说:“还用问?肯定是干股。”

李济运摇头叹息,说:“发哥,你上了李非凡的当。”

李济发说:“我知道。李非凡找我,把话说透了。他估计我会接受调查,就叫我先下手为强。利害关系我很清楚,受我好处的只有刘半间是外地人,其他人都是乌柚人。我没必要同这么多乌柚人结仇。这会是世世代代的仇,我们家会在乌柚活不下去。”

李济运问:“李非凡叫你把刘星明检举了,就保护了他和所有乌柚本地领导,是吗?”

“是的。”李济发说。

李济运又是叹息不止,说:“发哥你有些天真。真的进去了,你顶得住吗?人家要撬开你的嘴,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还有旺坨已经在里头了。”

李济发说:“济运你放心,你发哥我不是小孩子。旺坨不知道任何事,都是我一手处理的。”

“李非凡这个人太阴险了!”李济运烟瘾发作了,点上了烟,“发哥,既然如此,你真不能把什么都吐了。”

李济发说:“明县长是条汉子,我给他送过钱,他不肯收。我请他入股,他回绝了。他也讲游戏规则,背后从来不整我。”

车子再转到大院门口,李济运就下去了。他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喝了一大杯温开水就上床睡觉。舒瑾醒过来奇怪地望望他,说:“你怎么像地下党员了?”李济运听了舒瑾的埋怨,心里竟是猛然一惊。舒瑾都看出他的异样,他是否真有些鬼鬼祟祟的?他闭着眼睛装睡,脑子却是乱哄哄的。检举能否成功,他没有把握。哪怕成功了,于他也未必是件好事。但他答应了明阳和李非凡,就不能再往回退了。

第二天,李济运很快就把检举信弄好了。他把检举人的职务都写在落款处,只等着他们签名。他打印了五份,马上去找明阳。明阳看了检举信,说:“很好!你把李非凡叫来,吴德满由他请来。一起来,当面签字,免得有人临时退场。”

李济运说:“明县长,我打印了五份。我想这材料不能只交给一位领导,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多交给几个领导,此事就捂不住。”

明阳说:“我同非凡商量了,我俩一起去市里跑一趟,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和纪委书记,一人一份,正好五份。”

不到二十分钟,几个人都到齐了。吴德满有些紧张,他毕竟是才加入的。明阳说:“老吴你不用怕,我们这是为民除害。”

吴德满笑笑,说:“我不是害怕,只是心理准备不足。既然各位意见统一了,我参加一个!”

四个人都签了字,明阳说:“济运,麻烦你再找济发同志,请他最后签字证实上面情况属实。我同非凡同志下午就去市里,德满同志愿意的话也一道去。”

吴德满略稍想了一下,说:“既然如此,我们三家都去!”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再打李济发电话,却是关着机。又打了他家里电话,没有人接听。他感到有些不祥,想打嫂子电话。可他拨了几个数字,马上又停住了。他打舒瑾电话,说:“你打一下嫂子电话,问问发哥在哪里。”

过了会儿,舒瑾回电话说:“嫂子正着急找人哩!她说昨天发哥吃过晚饭出门,一个晚上没有回来。”

李济运又跑到明阳那里,告诉他李济发不见了。明阳马上打朱达云电话,说:“达云吗?你叫财政局李局长到我这里来一下。”

朱达云过几分钟亲自跑来了,说:“手机关着,财政局没人知道他哪里去了。他的司机说昨天晚上李局长自己把车开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看见车子。”

明阳骂道:“这个李济发,纪律性到哪里去了。”

朱达云走了,李济运说:“明县长,会不会出事?”

明阳说:“不会这么凑巧的。”

李济运问:“那还要不要等他签字呢?”

明阳说:“要等,他的签字是关键。”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胸口闷得难受。他越来越感觉不妙,怕李济发真的出事了。若不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人只有两种可能消失:一种是红道叫纪委找去了,一种是黑道叫烂仔找去了。

李济运打明阳电话,问:“明县长,有没有可能是纪委找他去了呢?”

明阳说得很断然:“绝不可能!纪委找局级领导谈话,得先经刘星明和我两个人同意。不着急,等等吧,不会有事的。”

整整三天,都没有李济发的消息。李济运真急了,心想必定是出事了。嫂子跑到他家里哭,他躲进屋里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是不是叫他家属报案?”

明阳想了想,说:“由他家属自己作主吧。”

李济运出来同嫂子讲:“嫂子,应该没事的。为以防万一,你报案吧。”

财政局长失踪是件大事,周应龙马上跑去找刘星明。常委们紧急集中,听取周应龙汇报。刘星明听完情况,说:“应龙,公安局抽调最精干的力量,务必尽快调查清楚。人不见了还躲得几天,一辆三菱吉普,两吨多重一坨铁盒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公安有手段,先调阅这几天所有监控录像,重点是高速路口,看是不是出县了。”

散会之后,李济运悄悄儿去了明阳那里。明阳说:“济运,你这几天别老往我这里跑。”

李济运说:“我有事要说。大院门口是有监控录像的,我回来时是在大门口下的车。他还打过我的电话。我是想同明县长对对口子,到时候怎么说。”

明阳想了想,说:“我是接的李非凡电话,我刚才回忆过了,我上下车的地方都不是监控区。你看自己怎么说吧。此事本应说真话,但不是时候。”

“这个东西呢?”李济运拍拍手里的公文包。

明阳说:“我想不等了,今天下午就同非凡、德满同志到市里去。”

李济运把检举信拿出来,却说:“没有李济发的签字,检举信的威力小了大半啊!”

“不见得,组织上不会不相信三个县级领导吧?”明阳说。

正说话间,李济运收到了短信。他暂时不看,出去再说。明阳刚接过检举信,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说:“哦,朱部长,哦哦,明天吗?好好!”

明阳放下电话,说:“成部长明天到乌柚来。”

“哦!”李济运问,“那你们今天还去吗?”

明阳说:“去,当然去!晚上就可以赶回来。”

李济运告辞出来,看看是朱芝发的短信:成明天到县里来。

他暂不回复,一会儿就到办公室了。他打了电话,问:“视察工作?”

“不知道。人家是市委领导,只通知你们县委办。”朱芝说,“我是接到你们县委办电话。”

“那你管什么闲事?”李济运说。

朱芝听得没头没脑,问:“我管什么闲事了?”

李济运笑笑,说:“我刚才正在明县长那里。既然没通知你,你明天到不到会,听刘书记安排。”

朱芝也笑了,说:“我以为你吃醋哩!”

李济运笑道:“还好先收到短信,不然真吃醋。老妹,我只是开玩笑。你还是要准备好汇报,不管用不用得着。”

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找于先奉,问:“听说成部长明天到县里来?”

于先奉说:“刚接到电话通知。我去您办公室,您不在,就向刘书记报告了。刘书记在电话纪录上做了批示。”

李济运接过电话纪录,见刘星明批道:知道了。请明阳同志汇报经济工作,朱芝同志准备好宣传工作汇报。

“落实了吗?”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已报告明县长了,跟朱部长也说了。”

听于先奉说话,无意间就是春秋笔法。他向明县长是报告,同朱芝只是说了。同样都是县领导,在于先奉眼里斤两很明显。李济运很不喜欢于先奉的势利眼。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又同李非凡通了电话,两人对好了口子。左思右想,自己先打了周应龙电话,说:“应龙,有个情况我先同您说说,看对你们破案有没有帮助。”

周应龙很警觉,说:“李主任您稍等,我在会议室,就出来。好好,您说吧。”

李济运说:“李济发失踪那天晚上,大概是九点多钟,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事同我讲,叫我下楼去。我下去了,上了他的车。发现他自己开车,没有别人。我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想找我说说话。然后就开车出去,在外面转了大概个把小时。谈话具体内容我暂时保密,你猜猜也该知道,就是同桃花溪矿难有关。他大概是说压力很大,心里很委屈。十点多,他送我回来。我在大院门口下的车,监控应该可以看到。”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们正在看那段录像,您下车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四十八秒。”

李济运说:“时间差不多。我第二天打他电话,想再安慰安慰,发现他关着机。”

周应龙问:“李主任,他那天的情绪您可以描述一下吗?有没有轻生的念头?或者说到过被人恐吓等情况吗?”

李济运想了想,说:“他没有表现轻生的情绪,只是说事情有些冤枉。具体内容我暂时不说吧,到时候根据破案需要,有必要我再说。”

周应龙说:“好好,我明白,我理解。”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钟,县里四大家领导和全体常委都赶到梅园宾馆。成鄂渝正在路上,县里领导得先候着。这么隆重的场面,刘星明亲自安排的。他说鄂渝同志以市委领导身份到乌柚,这是第一次。李济运同朱芝来得最早,他俩得先看看细节,包括会场座签的顺序,鲜花和水果的摆放。明阳后来也来了,同李济运握握手。李济运从明阳握手的力度,猜到昨天他的漓州之行很顺利。

十点钟,李济运电话响了。他放下电话,说:“成部长马上到。”

刘星明站起来,说:“明阳同志,我俩下去接一下吧。”

又过了几分钟,成鄂渝微笑着进来了,刘星明和明阳跟在后面鼓掌。会议室的同志们纷纷鼓掌,都站了起来。成鄂渝拍拍手,又朝大家打了拱。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秘书马上跑上去拉开椅子。成鄂渝不急着坐下,先脱掉了长外套。秘书忙接过外套,等他坐稳妥了,又把他的茶杯放在桌上,才蹑着脚离开。

刘星明拍拍话筒,说:“同志们,外面是寒风呼啸,屋子里是暖意融融。今天,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成鄂渝同志,来到我们乌柚视察指导工作,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成鄂渝起身鞠躬,掌声就像夏日的雨声突然暴烈起来。他微笑着坐下,拿手扶了扶话筒,掌声慢慢就停了。成鄂渝的普通话还过得去,乡音浓重的乌柚人听来,无端地平添了几分官态,似乎也更显得有水平。他只说了几句,平和而谦恭:“同志们,我来漓州工作时间不长,到哪里都还没有发言权。最近市委调整了领导分工,指派我联系乌柚工作。我过去从事新闻工作时,多次来过乌柚,结识了很多朋友。刘书记、明县长,都是老朋友了。还有济运同志,朱芝同志,达云同志,都很熟悉。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接上头,向同志们报个到。谢谢大家!”

刘星明说:“成部长,我是不是先向您介绍一下四大家班子,再请明县长汇报一下经济工作。有时间的话,再请朱部长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点点头,说:“很高兴!”

刘星明每介绍一位,成鄂渝便朝那人致意,遇着熟识的就说“老朋友了”,那“老朋友”就点头不止。朱达云不算班子成员,刘星明最后刚准备介绍他,成鄂渝忙说:“达云同志,我们是老朋友。”朱达云便站起来行了个大礼。

介绍完毕,明阳开始汇报。桌前摆着汇报材料,成鄂渝仍摊开本子,要紧处记上几句。没拿本子出来的人就有些坐不住,装着不经意地顾盼左右,慢慢掏出本子来。包里没有本子可掏的,就不时在材料上划线。李济运看着有些想笑,就埋头看材料。朱芝同他并排坐着,他望不见她的表情。他瞟了眼她桌上的材料,却是她自己的汇报提纲。

明阳汇报完了,刘星明征求成鄂渝意见:“成部长您看看,要不要小朱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望着朱芝笑笑,说:“宣传工作,我们今后专门碰头吧。小朱部长是老部长了,我要向您学习!”

朱芝红了脸,忙说:“成部长您随时指示!”

成鄂渝又扶了扶话筒,说:“刚才,听了明县长的情况介绍,我觉得乌柚县领导班子是团结的,全体干部的作风是扎实的,各方面的工作是有成就的。一句话,乌柚县前景辉煌!下面,我根据最近市委常委会议精神,结合乌柚县的实际情况,谈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供同志们参考。”

成鄂渝讲完套话便滔滔不绝,从世界形势讲到国情省情,最后归结到乌柚怎么办。他并不谈具体思路,只谈观点和看法。过去调侃领导,开口就先国际后国内,全是不着边际的套话。现在似乎并不如此了。成鄂渝舌灿莲花,全场屏息静气。远在天边的西门子、微软、华尔街之类,听成鄂渝娓娓道来,似乎就在家门口。乌柚县的每一根经济神经,好像都穿越太平洋和大西洋,伸向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你不愿意伸出去,人家也伸进来了。他谈的还不光是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都涉及了。总之是放眼世界,高屋建瓴。

成鄂渝看看时间,讲话戛然而止。他的语言真是干脆利落,绝无拖沓。刘星明还有十分钟时间,用了好多成语评价成鄂渝的讲话,什么高瞻远瞩、醍醐灌顶之类,然后说:“全县干部将认真学习成部长的重要讲话,要把成部长的讲话精神贯彻到各项工作思路中去!”

散会时,李济运突然看见张弛和刘艳、余尚飞待在角落里。刘艳和余尚飞刚才在录新闻,李济运没有在意。张弛也在会议室里,却有些躲躲闪闪。他们三个人背对着众人说话,看样子要等大家走完了再离开。张驰也是得罪过成鄂渝的,李济运猜他内心必是又窘又怕。

中午,全体常委和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留下陪成鄂渝吃饭。刘星明请成鄂渝坐主位,朱芝在旁插话:“成部长,乌柚礼节,主客坐主位。”

成鄂渝笑道:“想起来了,济运同朱芝请我时,也是让我坐这个位置。好,入乡随俗吧。”

中饭吃得中规中矩,成鄂渝不似做记者时那么好酒,县里领导们劝酒也不再霸蛮。倒是频频举杯,喝多喝少自是随意。成鄂渝吃罢午饭就告辞,说下午还要赶到零县去。

成鄂渝同大家一一握手,上了车又摇落车窗挥手。直到车子出了大门,刘星明他们举着的手才放下。刘星明酒意未消,又同天天见面的人握了轮手。李济运趁机同李非凡和吴德满握了手,彼此略略使劲暗递了信息。

李济运本来给成鄂渝安排了房间。既然客人走了,就不急着退房。李济运实在有些累,就去房间午睡。宾馆有中央空调,比家里还舒服些。他睡下来发了朱芝短信:不让你汇报,心里委屈吗?

朱芝回道:不汇报就不汇报,谁稀罕啊!

李济运又发道:不必往心里去。他上任后第一次来乌柚,应是市委领导的派头,不仅仅是宣传部长。他得听全面汇报,方显出身份。

朱芝回道:我不管这些。你在哪里?走时没看见你。

李济运告诉她:梅园休息,给他安排的房间里。

朱芝说:你休息吧。

李济运把身子移到床中央,感觉这双人床实在是太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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