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丨16-18

2016-08-05 10:42:4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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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不久,《中国法制时报》做了个乌柚专版,刘星明和明阳都有署名文章。陈一迪写了篇《乌柚散记》,真的好文笔。细看版面责任编辑,居然是成鄂渝!简直是黑色幽默。朱芝拿了报纸跟李济运说:“真是不可思议!他也太没有性格了吧?要是换了我,打死也不署这个责任编辑名啊!不是自己屙屎自己吃吗?”李济运笑道:“不叫没性格,这叫没操守!”

县财政局长位置悬放已久,近日终于有人坐上去了,他就是原交通局长李济发。交通局长本来也是一把金交椅,几十个局级干部就推磨似的,咔吱咔吱地转了一个大圈。果然应了熊雄同李济运打的赌,盘活了几十个干部。官场手法玩得再高明,民间都会另有说法。有人就私下算账,说这回调整干部,哪些领导发了财。听说也有人写信检举,说得都有鼻子有眼的,最终都只是传闻。

有回在梅园宾馆,李济运碰见李济发,两兄弟也不握手,站着说了几句话。李济发说:“运坨,外面有人说,我当这个财政局长,全靠有个老弟是常委。”

李济运听出这话里的轻狂,笑了笑说:“发哥你可以告诉别人,李济运在常委中间是最不中用的,哪里帮得上你!”

李济发却很正经的样子,说:“老弟,外人这么说,就让人这么说!越叫人看得没本事,就越没有人睬你!”

李济运说:“谢谢发哥指点,老弟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李济运的话不太客气,李济发也并不生气,倒是说起了别的事:“刘大亮在外头造谣,你听说了吗?”

“我不知道。”李济运早有耳闻,却故意装糊涂。

“财政局长真是送钱就能买到的吗?刘大亮是在诬蔑县委领导!”李济发气狠狠地说了起来,不管李济运爱不爱听。刘大亮是财政局常务副局长,曾经传说中的财政局长。听说他给刘星明送了十万块钱,财政局长却成了李济发。常委会刚刚研究过,外头就知道消息了。当天晚上,刘大亮就去了刘星明家。他也没说有什么事,只坐在他家里聊天。刘星明有事先出门了,刘大亮仍坐着不动。刘星明的老婆只好陪着说话,不停地给他添茶。过了好久,刘星明的老婆突然想起来,说:“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的事没有办成,老刘让我退给你。”她说完就进屋拿了纸袋出来。刘大亮回家点了点,发现纸袋里装的竟然是十五万。他就在外头说,这个生意做得,轻轻松松赚了五万!

李济运捺着性子听完,笑道:“老刘不会这么傻吧?真有这事也不敢出去说啊!”

这个故事在乌柚官场流传,很快就尽人皆知了。故事每流传一次,都会有新的评点。收钱就得办事,没有办事就退钱。盗亦有道,何况官乎?诚信当如刘星明,硬气当如刘大亮。有人模仿娱乐圈,叫他俩为明亮组合。明亮组合的叫法出笼了,很快又衍生出顺口溜:乌柚官场,一派明亮!

哪怕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也明知刘星明的老婆把钱退错了,却偏说刘书记真够意思,事没办成承担高额赔偿。有人竟然说刘大亮不太厚道,多退了钱就该还回去,更不应该在外头乱说。

李济运半信半疑,故事也可能是别人编的。他听李济发那意思,只想把刘大亮弄出去。刘大亮做财政局二把手多年,李济发可能担心压不住他。不知道这个故事,刘星明是否听说了。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最后听故事的人。

一天清早,李济运去办公室才坐下,刘星明提着两瓶茅台酒进来了。李济运连忙站了起来,奇怪刘星明怎么送酒给我呢?他来不及讲客气,刘星明把酒往桌上一放,递过一个信封,说:“济运,这事你处理一下。”

刘星明刚刚刮过胡子,腮帮子青得发亮。李济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刘星明已经出去了。他打开信封,见里头是刘星明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号召继续掀起学习吴建军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动,牢固树立清正廉洁,求真务实的良好作风。信中点了刘大亮的名,说他为了跑官送了两瓶茅台酒。刘星明在公开信上批示:请迅速将此信刊发《县委工作通报》。

李济运把信看了三遍,心想这封信不能发表。他想去说服刘星明,又担心刘星明会发火。他思前想后半日,仍去了刘星明办公室,说:“刘书记,我建议把酒退给刘大亮,或者由纪委转交。但公开信发出去,怕有不良影响。”

不料刘星明没有发火,居然笑了起来,问道:“济运你说说,怕有什么不良影响?”

李济运话不能说得太透,只含糊着说:“我想这信发出去,会引起社会上各种议论,总是不好。”

刘星明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烟,深深地吸上一口,说:“济运同志,你的担心代表了一种倾向,就是对干部队伍的基本评价过于消极。这种倾向认为,干部队伍中贪污腐败和不廉洁的占多数;这种倾向还认为,凡是干部提拔和任用必然存在金钱交易;这种倾向尤其认为,干部作风的败坏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你怕我这封信发出去,引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议论。”

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的语言才能,却又觉得这种伟人的语言风格过时了。李济运仍想阐明自己的观点,又说:“刘书记,请您听我解释。”

“你听我把话说完。”刘星明大手一挥,站起来踱着步,一手夹着烟,一手叉在腰间,“我发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我们有些同志,面对不良之风不敢大义凛然,提倡良好风尚不敢理直气壮。我总相信一条,不管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一些基本价值和观念是不会变的。所以,我们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务必坚持!”

李济运听了这番高论,见他又叉腰踱步作伟人状,就不想多说了,只道:“好,我们按刘书记意见办理。”

刘星明看看时间,又说:“请通知一下,九点半钟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问:“什么议题呢?”

刘星明说:“就说临时动议,会上再说。”

李济运过去同于先奉商量,安排好了编简报和发通知的事。于先奉也问常委会研究什么,李济运说:“我也不知道。明县长的电话我自己打吧。于主任,你告诉有关人员,这期《县委工作通报》发出之前,内容请对外保密。”

于先奉有些奇怪李济运的脸色,他还没有细看刘星明的公开信。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打了明阳的电话。明阳果然有牢骚,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可以同我先通通气?”李济运只能原话相告,说几句熄火的话。他猜想议题必定同刘大亮的事有关,却不能说出来。他刚打完明阳电话,朱芝来电话问:“李主任,你们县委办通知开常委会,却不告诉研究什么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李济运说:“我们是按照刘书记意思,原话通知。”

朱芝说:“是吗?我觉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你别多嘴!”李济运轻声道,“你到会上,不管研究什么,你不发表意见就是了。”

朱芝便不再多话,却免不了叹息几声。李济运电话没接完,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刘大亮的号码,他就像自己做了亏心事,胸口怦怦地跳。他稍稍迟疑,还是接了电话。刘大亮的声音很高:“李主任,听说你刚签发了一期《县委工作通报》?”

李济运故意装糊涂:“刘局长怎么关心起《县委工作通报》了?”

刘大亮说:“李主任你别打哈哈,我不是同你开玩笑。你老兄来当局长,我当副局长也不碍着他呀?”

李济运听着也火了,说:“刘局长,你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李济发当财政局长,这是县委研究决定的,并不因为他是我的堂兄!”

刘大亮语气缓和下来,话却说得更难听了:“李济运,你当刘星明的走狗,不会有好下场!”

李济运挂了电话,气得想砸桌子。他叫过于先奉,厉声道:“你让电信部门查查电话,谁给刘大亮通风报信!”

于先奉说:“李主任,我们县委办有这个权力吗?查电话记录,好像应该有法律手续,得通过公安部门啊!”

“你别在这个时候同我讲法律!”李济运叫了起来。

刘星明的办公室隔着几间房子,听得吵闹便出来问怎么回事。李济运没有马上答话,只对于先奉说:“你先问问电信部门,要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反正给我查个清楚!”

李济运看着于先奉走了,才说:“真不像话,我交代过先要保密,就有人给刘大亮通风报信了。”

李济运只草草说了个大概,并不细道刘大亮的原话。他虽然恼怒刘大亮的混账,但也不想落井下石。刘星明却不关心这事,反正泄密又不令他难堪。他看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会议室吧。”

没多时,常委们都到齐了。刘星明说:“开个常委紧急会议,只研究一个事。前不久调整了干部,每个干部的任用,都是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可是,有人在外面造谣,说各部、委、办、局领导职位,都是真金白银卖出去的。会上我只有一票,同志们各有一票。我是否清白,组织上可以调查。我想问问同志们,你们收了多少钱?说什么刘大亮送了我十万想当财政局长,他没有当成局长又跑到我家里要退钱。我老婆糊里糊涂退错了,退了他十五万。多么精彩的小说情节!我今天向同志们说句实话,平时有人送烟、送酒,我实在拒绝不了也收了。同志们都明白这是陋习,但这种现状谁也改变不了。今天,我想出个小小风头,一改这种陋习。我把刘大亮送我的两瓶茅台酒退了。他送我两瓶茅台酒,提出来想要当财政局长,其目的就是想买官。我写了一封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点了刘大亮的名。今天召集同志们开个短会,就是想形成一个处理意见。我提议,给予刘大亮同志就地免职处分!”

李济运早就心中有数,并没有半点吃惊。他也不想认真听,发了个短信给于先奉:不必再追查电话,但下次要在会上严肃批评这种做法,重申保密纪律。

于先奉回信:按李主任意见办。

李济运不想知道谁泄了密。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不能拿这个处分谁。最多只能看穿谁在讨好卖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星明谈完,没有人说话。依照常规,明阳发表意见,别人才好说话。可明阳半天不说,只是慢慢地喝茶。刘星明便说:“各位发表意见吧。明阳同志,您先谈谈?”

阳明只说一句话:“同意刘书记意见。”

别的常委也没有异议,都说同意刘书记意见。会议只开了短短三十分钟就散了。彼此都不多话,像开完追悼会似的。这时,刘大亮突然赶来了,高声喊道:“刘书记我要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朝办公室走去,回头道:“没空听你汇报!”

“我要你给我一个说法!”刘大亮喊道。

明阳本已下楼,听得上面闹哄哄的,忍不住上来喝道:“刘大亮,你像不像话?”

明阳声音粗重,震得走廊里嗡嗡地响。刘大亮被镇住了,望了一眼明阳,低头下楼去了。刘大亮对明阳如此驯服,刘星明见了脸色极其难看。李济运瞟见了刘星明的脸色,只作没事似的进了自己办公室。

朱芝说得不错,太不正常了。明阳是个直性子,照理应该说话的。他都开始沉默了,刘星明就成了孤家寡人。明阳多次说过,他的工作很忙,没时间扯皮。今天李济运本想劝劝刘星明,不用把这件事弄大。可他见刘星明一手夹烟,一手叉腰踱着步,侃侃如也的样子,就不想多说了。刘星明那会儿的语言风格,太像三十多年前的社论。他的气度和举止,也在作伟人状。

今天县委办事效率极高,处分刘大亮的文件和《县委工作通报》,很快就印制出来了。李济运估计刘大亮还会闹的,却再也没有动静。他心想刘大亮真是不识好歹,没头没脑冲着我来干吗?我起初还想着帮他哩!李济运只是这么想想,也不打算同刘大亮去解释。这几年官场风气有些变了,有些干部不怕同领导关系搞僵。他们料你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干不了几年。他们同你关系搞得好就彼此方便,实在搞不好也不怕。过几年来了新领导,再去搞好关系也能得势。

深夜,李济运被电话惊醒了。他眼睛痛得像进了沙子,轻声骂道:“这个时候谁打电话?”眯着眼睛看看来电显示,竟是乡下爸妈打来的。他吓了一跳,父母年纪大了,夜里最怕听乡下来电话。他抓起电话,听到四奶奶在电话里叫喊:“不得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李济运坐了起来,摸出床头的手表看看,凌晨三点二十,“妈妈您慢慢说,什么事?”

四奶奶说:“房子被人炸了!”

李济运脑袋蒙了:“房子?谁家的房子?”

四奶奶说:“你快回来!”

李济运问:“妈妈,您慢慢说,谁家房子?”

四奶奶说:“我们家房子,有人放了炸药。”

李济运浑身哆嗦:“妈妈,人没事吗?”

四奶奶说:“人没事,你快回来!”

舒瑾也醒了,问:“房子炸了?谁家的?”

李济运半天不说话,只是摇手。舒瑾急得坐了起来,望着男人。李济运抓起电话,打了周应龙家里:“应龙吗?我是李济运!麻烦你立即叫上刑侦队的人,赶到县委来。我在县委门口等你。快,见面再说!”

李济运边穿衣服边说:“家里的房子被人炸了!”

舒瑾吓得张嘴瞪眼,拿被子裹着身子。

李济运出门时,舒瑾问:“我要去吗?”

李济运说:“你去也没用。”

舒瑾交代:“到家打个电话回来!”

李济运走到县委门口喊门,传达室老头嚷着出来了。见是李济运,很不好意思,忙说:“不知道是李主任。”

李济运并不见怪,只说:“你睡吧,我把门带上。”

没多时,来了两辆警车。周应龙下车,问:“李主任,出什么事了?”

“应龙兄你不用亲自来嘛。”李济运说了句客气话,“我不叫车了,就坐你的车。上车再说吧。”

周应龙听说李济运老家房子被炸了,吃惊更甚于愤怒,道:“反了,简直反了!这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这是政治案件!”

李济运说:“看看情况再说吧。”

周应龙说:“向县委领导家房子下手,这是公然同党和政府叫板!”

周应龙是几十年的职业警察,照理不会如此武断说话。他无非是要渲染李济运的身份,这比说几句安慰话更为管用。李济运一路上不说话,脑子里在过电影,想想自己这些年都得罪了什么人。他实在想不出,谁对他有这么大的仇恨。

车走了十几分钟,李济运才看清开车的是刘卫,便道:“哦,是刘卫,辛苦了。”

周应龙说:“李主任没说详情,我就把刑侦股、治案股都叫上了。”

屋子已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被爆炸声惊醒的村民。四奶奶见了李济运,哭喊着上来:“哪个这么毒啊,要取我和你老爸性命!我床是挨墙放的!我是平时烧香烧得好,今天晚上同你爸睡到楼上去了,不然就炸死了!”

警察吆喝着让村民闪开,叫他们别破坏了现场。村民们像受惊的鸭子,哄地往后退去。有人被踩了脚,大声笑骂,像过节似的。人闪开了,就见墙上炸开一个洞。两层楼的房子,炸坏的只是一楼东头一堵墙。李济运随警察进去看看,见床已炸得断裂,满屋子的碎砖头、木板和碎玻璃。心脏不由得嘭嘭地跳,心想爸妈要是睡在床上,肯定断气炸死了。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有些呛人。阳台和屋内的灯都亮着,各种飞虫在光亮中飞舞。周应龙听了听刑警队长意见,再同李济运说:“李主任,我们先把现场保护起来,天亮之后再作勘查,晚上看不出名堂。老人家没事就好,我们先问问情况。”

李济运点点头,耳朵却在听村民议论。

“肯定是外面人干的,村里熟人熟事的谁会干?”

“谁知道?人心隔肚皮!”

“在外面做官,讲不清!”

“抓到肯定判无期,人家是县里大官!”

“吓死我了,我以为是打雷哩!”

“你神经啊,这季节哪有雷!”

“我听见有人哭才起来的,以为死人了!”

李济运领着周应龙和几位警察上了二楼,见老爸坐在房里抽烟。屋外吵吵嚷嚷,就像不关老头儿的事。李济运给舒瑾打了电话,告诉她没多大事,放心睡觉。周应龙先问了两位老人好,再说:“老人家,我们想了解一下情况。”

四爷只点点头,四奶奶开腔了:“我同他爹都是睡在一楼的,这几天纱窗叫老鼠咬了个洞,屋里蚊子多,就睡到楼上来了。今年天气怪,都快到冬天了,蚊子还咬人。硬是我香烧得好,菩萨保佑,要不还有人?床都成那个样子,人比床还经事?”

周应龙问:“阿姨,听到一点动静吗?”

四奶奶说:“下半夜了,人都睡死了,哪听见?”

周应龙又问:“您老人家猜得出有谁吗?”

四奶奶说:“我们家世世代代是善人,平日同人家脸都没红过,不会得罪哪个。我想不到哪个这么毒!”

周应龙问:“你们两位老人家平日同谁吵过架吗?”

四奶奶说:“哪有?我是从来不同人家论长论短的!”

周应龙说:“您二老是有福气的人,儿女争气有出息。您二老平日在家怎么过?”

李济运让周应龙问去,自己出去看看房子。他去了二楼东头,仔细查看墙面,没有发现裂纹。房子建得结实,只是炸坏了楼下那堵墙。他突然感觉脚下喳喳地响,低头看看,满地碎玻璃。原来二楼窗户的玻璃也震碎了。他在阳台上假装东看西看,用心却全在楼下。留在楼下的警察想驱散看热闹的村民,他却想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仔细听听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李济运隐约听得有人说:“爱揽闲事,得罪人都不知道!”他想再听听,却是一片嘈杂。

李济运看看时间,快五点钟了。他去叫了周应龙,说:“应龙,你在这里安排一下,我得赶到县里去,上午有个会。”

周应龙说:“李主任您忙去,我留在这里。”

李济运说:“应龙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回去休息一下吧。”

周应龙摇头道:“李主任您莫管,我安排好了再说。”

这时,听得喇叭声,李济运望望楼下,又一辆小车开来了。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扛着摄像机,原来是刘艳和余尚飞。李济运火气直往喉咙口蹿。可他不想显得没涵养,强忍火气轻声对周应龙说:“别让他们拍!”

周应龙飞快冲到楼下,大声吼道:“艳子,谁叫你们来的?不准拍!”

刘艳说:“我们接到新闻线索,马上就赶来了。”

周应龙虎着眼睛:“你们不要学外国的狗仔队,你们要讲新闻纪律!回去吧,不准拍!回去也不准说!有谣言出去,我找你麻烦,我下你的岗!”

刘艳笑嘻嘻地给自己下台阶,说:“报告周局长,您老人家不让拍,我们就不拍!”

周应龙脸色仍是严肃,说出的话却是玩笑了:“小刘你拍马屁都不会拍,还拍新闻!我就是老人家了?”

刘艳笑道:“报告最最年轻的周局长,艳子闪了!”

李济运安慰了两位老人,说:“我上午要开会。周局长他们都是专家,爸爸妈妈放心!只要人没事就好!”

周应龙送李济运到楼下,说:“李主任您放心吧,跟我来的几位都是局里最厉害的角色。”

李济运道了感谢,又道:“应龙,到底如何,当然看最后侦破。但暂时得有个说法,别让外头谣言纷纷。”

周应龙想想,说:“随便编个理由,就说您老爸准备过七十大寿,买了一大筐焰火和鞭炮,不小心遇火爆炸了。”

李济运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吧。”

周应龙同李济运握了手,又说:“我给刘艳打个电话!”他拨通了电话,说:“艳子吗?我是周应龙。不是不是,你听我说,不是又来封你的口。告诉你,我们调查清楚了,这家老人准备过七十大寿,买了一大箩筐焰火,不慎爆炸了。不是不是,不是要你报道,只是顺便告诉你。你不要报道,最近国家有大事,气氛要祥和!”

李济运等周应龙打完电话,朝他点头笑笑。周应龙得了表扬似的,又同李济运握了回手。这明摆着是刑侦方面的事,周应龙就叫刘卫送李济运回去。

上了车,刘卫说:“李主任,你们当领导真不容易。”

李济运听刘卫的意思,好像是他惹了是非似的。他不便明着解释,只道:“村里离县城太近,比其他农村就复杂些。”他这么说算是巧妙的辩解,说明这事同他没关系,可能是家里人同村里人的纠纷。

刘卫道:“是的是的,城乡结合部总是治安情况最复杂的,外国也是这样。”

到了宋家坳,离城还有两公里,两辆货车撞上了。公路本来就不宽,两辆大货车横撞着,路就封死了。司机在路上对骂,一个穿着拖鞋,一个光着脑袋。

刘卫下车说:“你们不要吵,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

两人见是警察,就不吵了。光脑壳司机说:“那你来判一下责任。”

刘卫说:“我又不是交警!”

光脑壳说:“那你不等于放屁!”

刘卫听着火了:“你嘴巴放干净点!”

光脑壳说:“我嘴巴不干净又怎么了?又不犯法,又不要你评我道德模范!”

刘卫说:“你们先把路让开,不然马上就会堵得水泄不通!”

光脑壳说:“你是假警察吧?保护现场,你懂吗?”

穿拖鞋的司机说:“堵车关我卵事!我在车上睡一个月都没事!他妈的,反正跑得要死也赚不了钱!不超载就亏本,超载抓住了就被你们大盖帽罚死!”

刘卫说:“那是交警,关我卵事!”

光脑壳说:“你是警察,老百姓讲关我卵事不要紧,你讲就是不文明!怕我举报吗?”

刘卫气得手打颤,说:“真是两个混蛋!”

光脑壳看出刘卫的愤怒,故意找事:“怎么?你敢骂人?想打架?你动手试试?”

堵的车越来越多,喇叭声和骂娘声混成一片。

刘卫指着光脑壳,说:“他妈的……”

话未说完,光脑壳就挥拳上来。刘卫闪身躲过,光脑壳自己差点跌倒。看热闹的哄地笑了。光脑壳失了面子,骂得更难听。

刘卫用手指点着光脑壳,吼道:“你再骂,老子揍死你!”

光脑壳挥着拳头又冲上来骂道:“妈妈的逼,老子就是看不得你指指点点!”

刘卫身子一偏,顺手一带,光脑壳就趴在地上。光脑壳大喊警察打人,爬起来又往前扑。李济运忙下车劝解,那个穿拖鞋的司机也拉住光脑壳。

光脑壳把那人推了一掌,骂道:“你妈妈的,你敢拦老子!”

李济运把刘卫拉了回来,看热闹的也说算了算了。光脑壳看出自己不是警察对手,骂骂咧咧地给自己下台阶。他怪到那个穿拖鞋的司机,说:“你妈妈的,不是你拉着老子,老子打死这个警察!”

李济运把刘卫拉回车上,说:“小刘,你回去算了。我叫车到那边接。”

刘卫把车子倒了出去,气哼哼地骂道:“他妈的,法律越健全,越绑住我们警察的手脚!回去十年,老子当场铐了他们!老子揍死他们!”

车窗没有关上,听得外头有人骂道:“警察有卵用,卵大的事都摆不平!大盖帽拿回去盖马桶算了!”

骂的人故意高声大气,就是要让车上人听见。李济运打了朱师傅电话,叫了车。他让刘卫先回村里去,刘卫说陪陪李主任,等车来了再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吵闹声越来越大。刘卫说:“估计那两个司机打起来了。那个光脑壳不是好鸟,肯定怪人家不该拉他。”

李济运说:“货车司机脾气都不太好,怕出人命吧。”

刘卫还在生气,说:“打死就打死,他妈的这种人,死了算是减轻公安工作压力!”

知道刘卫在说气话,李济运也不说他,只道:“小刘你走吧,我到那边等车去!”他想那两个司机在打架,刘卫不管又不好,管又管不住。

货车前面围了很多人,李济运懒得管闲事,要吵要闹随他们去。天慢慢有些亮了,路两边的人家却都没有开门。乡下人起得晚,日子过得悠闲。他走了二十几分钟,手机响了起来。朱师傅打来的电话:“李主任,您在哪个位置?”

李济运说:“我从宋家坳往城里走,你来时注意看看路上。”

朱师傅说:“不好意思,我接了电话还要跑到机关取车,就迟了。我马上就到!”

李济运说:“没事没事,你注意路边就行了。”

朱师傅开车来了,闪了闪灯,停了下来,道:“李主任,害得您走这么远。”

李济运上了车,说:“前面出了交通事故,堵死了。”

朱师傅问:“没多大事吧?”

李济运说:“没事,两辆货车,撞得也不重。就是两个司机都不让,硬要等交警去处理。”

朱师傅道:“货车司机素质都不高!”

回到家里,李济运冲了个澡,好让人清醒些。冲完澡出来,舒瑾问起乡下的房子,他没心思细说,只道:“有人要是问起,你就说家里一箩筐焰火爆炸了,原是准备老爸过七十大寿用的。”

舒瑾听了奇怪:“那就不要查了?”

李济运道:“谁说不查了?没破案之前先这么说,免得外头乱猜!我们家里有不得事,卵大个事会说得骆驼大!”

他出门的时候,舒瑾问:“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就得罪了你!”李济运没好气。

李济运本是气鼓鼓的,出了门面色就和悦了。今天格外的闷热,他的衬衣上沁出点点汗星。李济运出汗就想冲澡,浑身不自在。他暗自留心别人,好像没谁像他这么热。兴许是他通宵未眠,身上火气旺。

今天是开报刊发行会,他替朱芝撑门面,陪着坐主席台。报刊发行会往年都是宣传部长召集,今天朱芝把刘星明和李济运都请来了。刘星明要求除了必保的党报党刊外,今年还要重点抓好《中国法制时报》的发行。他大谈了依法治国的重大意义,《中国法制时报》的发行听上去就顺理成章了。主席台下面的人并不知道发行这份报纸的背景。李济运昨晚没睡,坐在主席台上却没有瞌睡。家里的事情刺激太大了。朱芝见他脸色发白,轻声问他是否不舒服。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朱芝不知所以,可毕竟是在台上,就不再问了。下面的人看着,他俩似乎在商量工作。

李济运感觉裤兜里震动,知道来了短信。打开手机一看,周应龙发的:李主任,临时出了凶杀案,我先回局里了。现场勘查已经做完,留了人在村里走访。暂时还没有线索。您先开会,有情况随时报告。

李济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立即想到那两个打架的司机。未必真是那两个司机打出人命案了?不会这么凑巧的。九十多万人的大县,哪里都可能发生凶案。刘星明的声音听上去忽远忽近,李济运知道自己的耳朵在发响。他背上不觉间汗湿了,便趁服务员倒茶之机,轻声招呼:“空调温度再弄低些。”服务员悄悄儿说:“已调到最低了,李主任。”

下午李济运哪里也没去,坐在办公室听老家的消息。他回去也没有用,那里有公安局的人。他怎么也想不通,谁会下如此毒手?自己在外肯定没有结仇,他在官场没有明显的对头。他常回乡下去,乡亲们都会同他说长说短。他是村里在外最大的官,乡亲们说他替李家祠堂争了光。村里不会有人想取父母性命。案子真不知道从哪里破起,说不定会是个无头案。记得昨夜隐约听见,有人说谁喜欢揽闲事,可能说的是他爸爸四爷。爸爸是个直性子,好恶都挂在嘴上。也就是那张嘴,说了就说了,也碍不着谁。妈妈在村里说话算数,威望胜过村干部。兄弟打架的,婆媳不和的,邻居相争的,只要四奶奶到场,三言两语,谁是谁非,都心服口服。

四点多的时候,刘卫突然来了。李济运没见周应龙来,暗自有些奇怪。刘卫也没寒暄,开口就说:“李主任,我不是汇报您老家的事。”

李济运见刘卫神色异样,问:“哦,什么事?你说吧。”

刘卫说:“那个光脑壳司机您有印象吗?他被打死了。”

李济运惊道:“啊?”

刘卫说:“我们初步了解了案子。光脑壳姓陈,叫陈福。打死人那个司机姓邢,叫邢达贵。我俩离开以后,光脑壳怪邢某不该拉他,两人越吵越凶,就打起来了。本来两人就撞了车,都是在气头上。光脑壳下手很毒,打得邢某爬回车上。陈某还要追上去打,邢某抓起扳手还手,把陈某脑袋打破了。有人打了120,陈某死在医院里。”

两人半日无语。窗外樟树叶子被晒得发亮。几只鸟呱呱地叫。李济运刚要说话,听得外头急促的高跟鞋响。

舒瑾噔噔地进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李济运问:“怎么回事?”

舒瑾也不管有外人在,没好气地说:“只有你不知道!”

“什么事嘛!”

舒瑾说:“满街都在说,李济运家房子被炸了!”

李济运说:“房子是被炸了,没什么呀?只是传得太快了!”

舒瑾声音有些高:“很难听!”

李济运有些难为情,说:“你声音小点行吗?”

舒瑾仍大着嗓子说:“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是你收了钱,没办事,又不退钱。有人说你同哪个女的好,人家男人去报复。”

李济运笑笑,问:“还有说什么?”

舒瑾哭了起来,说:“你自己出去听听!”

李济运说:“我没时间听!你也没时间,幼儿园还没放学,你快回去!”

舒瑾揩揩眼泪,说:“你自己想想!”

李济运问:“你要我想什么呀?”

舒瑾说:“有人高兴啊!听说李济运房子被炸了,以为是我们县委机关的房子,好多人去我们家楼下看哩!”

李济运说:“愿意看让他们看去!”

舒瑾骂道:“你就是油盐不进!”说完就呼地一阵风出去了。

李济运朝刘卫笑笑,说:“我这老婆,就是这张嘴!”

刘卫说:“家里出了这事,也难怪她。”

李济运问:“小刘,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

刘卫说:“李主任,110先到的,我们后来也到了。邢某认出我了,我怕自己牵进去。”

李济运说:“我可以作证,法律上你没有责任。”

刘卫说:“法律是法律,死了人就难说了,老百姓胡搅蛮缠的事常有。我在公安这么多年,见得太多了。”

刘卫正说着话,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说了几声好,合上手机说:“周局长电话。李主任,我走了。我猜有麻烦。我也不是同李主任串供,情况您也知道。我送您回去,遇上两辆货车相撞,把路堵死了。我下车做工作,请他们先把路让开,他们不干,要等待交警处理。做不通工作,我只好驾车返回,您另外叫车回县里。后来发生的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

李济运说:“是的,是这么个情况。”

刘卫小跑着走了,肯定是周应龙急着找他。李济运越想越觉得真可能惹麻烦。刘卫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人直接就跑来了。他故意把过程说了一遍,其实就是对口供,只是没有造假而已。刘卫如此谨慎,必定是有缘由的。

李济运也想知道这事儿到底如何了,就打了周应龙的电话。他也不明着问,只是讲客气话,道:“应龙,今天你可是忙坏了。”

周应龙说:“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刘卫说打死人之前,你们正好在那里。”

李济运装作才听说这事:“你是说交通事故?”

周应龙说:“两个司机打架,一个打死了。李主任,当时情况是怎么回事?”

李济运笑道:“应龙你这不是录口供吧?”

周应龙也笑了,说:“哪里,我是向李主任请示啊!”

李济运开几句玩笑,就把过程说了:“两个司机火气大,吵得厉害。刘卫下去劝架,差点叫他们打了。他们说不用你管,要等交警来处理。两辆货车横在路中间,小刘只好回村,我就另外叫了车。没想到他们后来打起来了,还出了人命。”

周应龙说:“他们打出人命案,麻烦弄到公安局来了。”

李济运问:“这是为什么呀?你们不就是查清案子就行了吗?”

周应龙说:“老百姓要是横起来,河里的水都会横断!他们怪刘卫不该管闲事。死者姓陈,犯罪嫌疑人姓邢。陈某家里怪刘卫不该管闲事,他不管闲事,邢某就不会拦架,陈某同邢某就不会打起来,陈某就不会怪邢某,邢某就不会打死陈某。”

李济运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又是陈某,又是邢某,我脑袋都大了!”

周应龙还在说话,李济运的手机响了。周应龙便说:“李主任,您那边有电话,我就不说了。您老家的事,放心。只是突然又出了命案,力量上会受到牵扯。”

电话是朱芝打来的:“老兄,听说家里出了点事?”

李济运只道没多大事,案子正在破。朱芝却很关切,细细地问了。李济运就一五一十地说,两人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朱芝百思不解,只说怎么可能呢。李济运叫她放心,只是墙上炸了个洞。

电话刚放下,又响起来了。刘星明说:“济运你一直忙音。”

李济运问:“刘书记有事吗?”

“你来一下吧。”

刘星明见李济运进了门,便问:“济运,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

李济运心想事情传得太快了,就说:“我才准备向您汇报哩。昨天深夜,大概是三点十分左右,我老家的房子被人炸了。”

刘星明吃惊起来眼睛就成了三角形,问:“炸掉了!”

李济运笑笑,说:“没多大事,只是墙上炸了一个洞。”

“没伤人吧?”

李济运说:“人没事。只是想起来后怕,我爸妈的床正挨着那堵墙,碰巧我老爸老妈昨夜没睡在那里。不然啊,就要请您去送花圈了。”

“哦哦,那就好,只要人没事。”刘星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点了半天脑袋,“你拨一下周应龙电话。”

李济运拨通电话只喂了一句,刘星明的手伸了过来。他拿起李济运的电话,喊道:“喂,周应龙吗?我是刘星明。济运同志老家的事,你们局里要全力以赴!我限你三天之内破案!”

李济运听着脸上发烧,心想这事哪用你打电话呢,不知道周应龙会怎么想。他等刘星明打完电话,只好说:“感谢刘书记关心。周局长昨天第一时间就同我去看了。我相信公安局的侦破能力。”

刘星明叹道:“复杂啊!我们做领导的,真不容易!这事情哪,我看不简单!”

李济运就怕把这事想得太复杂,说:“看看侦破情况吧。”

“济运,你也别太着急,会很快破案的!干这种蠢事的人,智商都不会太高,总会留下什么的。”刘星明安慰几句,又道,“今天的日子怕是百事不顺吧?一早出了杀人案,周应龙上午打电话报告了。”

李济运说:“我差点碰上这事了。”

“是吗?”刘星明听李济运前前后后讲了,又说:“周应龙后来又打电话报告,陈某家属到公安局闹事,说警察见死不救。”

“什么?下午周应龙电话里告诉我,是说死者家属怪警察不该劝架。才几个小时,怎么又成警察见死不救了?”李济运说。

“现在有几种说法,一是说警察刘卫同陈某打架,邢某劝解;二是说陈某同邢某吵架,刘卫劝架;三是说刘卫看见他俩打起来了,不予制止。”刘星明说着话就躺了下来,脚高高地搭在办公桌上,“真是累死了,恨不得倒挂起来。”

望着刘星明舒舒服服地躺下,李济运人就像快散架了。他也想那样躺着,却只得硬挺着。他昨天晚上没有合眼,今天中午也睡不着。刘星明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好像睡着了。李济运想悄然离开,却见刘星明突然使劲地抓了几下头皮,脚又从桌子上下来了。

李济运见没有别的事,就再次道谢告辞。他回到办公室,马上打了周应龙电话:“应龙兄,真不好意思,刘书记知道了,一定要给你打电话。”

周应龙笑道:“领导关心嘛。”

快到下班时间,梅园宾馆还有应酬,李济运就出门了。下了车,见明阳同周应龙站着说话。明阳朝李济运招招手,叫他过去,说:“我才知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谢明县长。”李济运。

周应龙道:“突然出了凶杀案,人手抽回来了。不过我有预感,这个案子好破。”

明阳听了,说:“应龙,情况不妨想复杂些。案子未破之前,你要安排警力在济运爸妈家值班。”

李济运忙摇手:“那倒不必,不会再有事的。”

周应龙却说:“明县长想得周到,我也觉得有必要。我马上派人过去。”

明阳见刘星明下了车,正朝他走来,就迎了过去。他俩像是有话要说,李济运同周应龙就走开几步。周应龙又说起清早的凶案:“李主任,被害人陈某家越来越蛮不讲理了,现在又说警察见死不救!警车在那种场合太显眼了!”

李济运听着气愤,道:“真是瞎胡闹!谁闹谁有理,我们千万不能开这个头!整个过程我都是见证人!”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现在担心的就是会把您这个见证人牵进来!”

李济运便问:“应龙,是不是已经有人说什么了?”

周应龙略略支吾,说:“警车很显眼,您当时坐在车上,有人认出来了。”

李济运说:“应龙兄,我不能预料事态会怎么发展,但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有丝毫歪曲。仗着人多势众,向政府施压,这种不法行为,一定要严肃处理!”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们会依法处理!下午陈某家属到公安局闹,我们给予了严肃批评。”

闲聊几句,各自陪客人去了。周应龙要陪市局的领导,请李济运等会儿去敬杯酒。刘星明和明阳都有客人要陪,李济运到时也要去串串场子。进包厢之前,李济运去厕所小解。他在小便池边站了几秒钟,突然感到不太舒服。他便掉转枪口,钻进大便间,关上门屏息闭目。头皮里就像有无数蚂蚁在钻,人想瘫下去。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十七

李济运进屋就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天旋地转。一个坚硬的东西顶着背,他懒得伸手拿开。人太困了,只想睡去。听得舒瑾在说:“喝多了马尿吧?”李济运不去理她,眼皮子已睁不开了。“我下午去你办公室,本来是要说别的。”舒瑾又说。李济运感觉像睡在烂泥里,身子正慢慢沉下去。

他鼻尖痒痒的,猛地睁开眼睛。见舒瑾手里拿着餐巾纸,低头望着他,眼神有些怪。“你干什么?”李济运想坐起来。

舒瑾说:“你纹丝不动,我怕你……”

李济运没有坐起来,仰面望着天花板,说:“你以为我死了吧?”

舒瑾说:“人家怕你出事,拿纸试试你的呼吸。”

天花板上有些陈年印迹,就像云朵似的流过头顶。李济运仍闭上眼睛,脑袋还在发晕。“我没喝几杯酒。昨夜没有睡,今天又没有休息,你不是不知道!”李济运说。

舒瑾就不说话了,进去收拾厨房。过了会儿,李济运感觉手心暖暖的,软软的。知道那是歌儿的手,就紧紧地握着。他好像很久没见着儿子了。大清早儿子就起床,七点四十学校开始早读。李济运每天都是听到儿子出门的声音,才爬起来洗漱。他晚上回家,儿子多半都已睡下。他抓着儿子的手,慢慢睁开眼睛。刚要对儿子说话,却发现仍是舒瑾。他掩饰着心里的窘迫,坐起来说:“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家里尽是事儿。”

舒瑾拿毛巾给他擦擦脸,问:“好些吗?好些就去洗澡。”

李济运顺手摸摸沙发,原来是儿子的恐龙腿,刚才正是这东西顶在他背上。歌儿早没了玩恐龙的兴趣,居然是养蜈蚣去了。他说:“我去看看儿子。”

歌儿晚上仍是起来晃荡,不知道是不是梦游。儿子也不肯去医院,说他晚上只是尿尿,何必大惊小怪。李济运同舒瑾都忙,也就不太在意了。李济运去歌儿房间,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免得影响他做作业。

舒瑾说:“我下午见你那里有人,就没同你说了。”

“你要说什么?”李济运问。

舒瑾说:“局里领导今天找我谈,还是要我辞职。”

李济运说:“你是应该辞职。宋香云最近就会判,到时候看不到对你的处理,只怕又会有人闹事。”

舒瑾听着很气:“我就这么大的民愤吗?中毒事件我根本谈不上责任!”

李济运劝她:“你莫高声大气,冷静想想吧。”

电话突然响起,铃声有些吓人。李济运越来越怕听到电话声,时间又是这么晚了。看看电话号码,是朱芝家的。李济运忙接了,问:“朱部长,你好!”

朱芝说:“李主任,你快上网看看。网上有个帖子,说公安干警挑起事端,县委常委见死不救。是说你的。”

李济运如闻天雷,忙问是什么网站。他放下电话,跑去开电脑。舒瑾见他这么着急,就坐到他身边来,也不多问。帖子居然在首页,标红题目格外刺眼。他手有些哆嗦,心脏跳到了耳朵里。舒瑾先看到的是他的照片,说:“这不是你吗?”李济运记不得这是他在哪个场合的照片,下面注有一行字:见死不救的就是这位气宇轩昂的县委常委。刘卫也有一张照片在网上,歪歪地戴着警帽,脸上油光光的。下面也有一行字:就是这位匪气十足的公安干警挑起司机斗殴致死!

帖子不到两千字,李济运反复几次才看完。不知是他的眼珠子在跳,还是屏幕上的文字和照片在跳。终于看明白了,他气得拍桌大怒:“他妈的胡编乱造,颠倒黑白!我要查出这个发帖的人,告他诽谤!我还要告这个网站!”

舒瑾被弄糊涂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济运已没有力气多说了,只道:“你慢慢把文章看完,最后只相信一句话,他们是在放狗屁!”

舒瑾看完帖子,仍问道:“他们打架你在那里吗?”

李济运白了一眼老婆,说:“你都怀疑?”

舒瑾往下翻着网页,说:“你看,下面还有哩!”

她看到的是下面的跟帖:

这位常委自家的房子被愤怒的群众炸了,官逼民反,古今如此!

他住在县委大院吗?那不干脆把大院炸了算了?痛快!

我们这里也是这样啊,呵呵,老百姓恨死他们了。天下乌鸦一般黑!

惩治贪官!

谁炸的?什么深仇大恨?河蟹啊!

楼上的是猪啊!肯定是觉悟了的群众炸的,炸得有理!全部炸死肯定有冤枉的,炸一个留一下肯定有漏网的!

案子破不了?笨蛋!他家房子肯定就是被打死的司机家炸的!

楼上的是人渣!你什么立场?炸得好!夷为平地才好!

夷为平地!没有文化真可怕!

你有文化,你有文化去当文化部长呀!

文化部长就最有文化?银行行长就最有钱?

想知道这位常委的秘密吗?我们发起人肉搜索,让这人渣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济运看不下去了,暗自骂道:“网络暴力!网络流氓!”

夜已很深了,他顾不得太多,又打了朱芝电话:“朱部长,这么晚太打搅你了,但这件事天亮之后地球人都知道了。拜托你请宣传部的同志出面协调,务必叫网站把帖子撤下来!”

朱芝说:“李主任,不用你下指示,我们已经在同网站联系。你也知道最不好控制的就是网络,难度肯定是有的。网友转帖,防不胜防。乌柚在线我们控制死了,外面的大网站不好办。我会尽最大努力把这事哑床掉的。”

李济运道了感谢,又想朱芝说话也有网络风格了,很有意思。哑床是他俩私下说的暗语,而朱芝说成“哑床掉”就最像网上年轻人说话。他想这话如果流行开来,网上肯定经常会有人说:被哑床了。

李济运洗澡上床休息,两耳吧嗒吧嗒地响,像定时炸弹走着秒针,没有半丝睡意。窗口已经泛白,才迷迷糊糊睡着。听得门哐地带上,知道歌儿出门了。李济运不敢再睡,起床洗漱。舒瑾还想睡一会儿,只道嫁给芝麻大个官,日子就过得不安宁。李济运说:“你别抬举我了!我芝麻官都算不上!刘星明和明阳才是芝麻官!”

刚走到银杏树下,朱达云过来说:“李主任,大院门口放了一口棺材,堵了几百群众。”

李济运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摇着头说:“大院门口不是尸体,就是棺材!同公安局联系了吗?”

朱达云说:“联系了。明县长提议开个会,我已通知了。请李主任您也参加。”

李济运直接去了会议室,只有周应龙先到了。“又是陈某家的人?”李济运问道。

周应龙说:“不光是陈某家的,邢某家的人也来了!”

“邢某家的?杀人未必有理了?”

周应龙说:“邢某家说,邢某是自卫,是过失杀人,要求放人!”

李济运说:“应龙兄,你知道吗?网上有人发了帖子,说公安干警挑起事端,县委常委见死不救!我和刘卫的照片都在网上!哼,我一夜之间成明星了!”

周应龙苦笑一下,说:“听说了。我是老土,不会上网。”

没多时,刘星明、明阳、朱芝和有关部门的头头都到了。刘星明问周应龙:“你们公安都到位了吗?”

周应龙说:“我们能上的力量都上去了。我作了部署,原则上只是维持秩序,不能有正面冲突。这种时候,老百姓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刘星明高声道:“叫他们眼睛记事,闹得凶的,心里要有数!大门口的监控要保持工作状态,别到有事的时候就是个瞎子!”

朱芝同李济运挨着,她轻声说道:“李主任,我们昨夜同网站联系了,但我们这级宣传部门的话他们不听。晚上不方便惊动上面领导,我准备通过市委宣传部,请省委宣传部出面。”

李济运轻声骂道:“他妈的,这就是新闻自由!”

刘星明正发着脾气,有人却不合时宜地开玩笑,说大院里应该有防空洞通往外面,不然大门被老百姓堵上就进出不得。刘星明听了,狠狠地瞟了那人。他平常说话总要起承转合,今天却非常干脆,只道:“应龙你说说情况!”

“凶案发生在9月27日清晨6点45分钟左右,我们内部叫它9·27案件。9·27案件引发的群体事件,四个字可以概括,叫做无理取闹!”周应龙大致介绍了前因后果,最后说,“我的分析是,陈某家把矛头对着政府,目的是想尽快拿到赔偿。他们知道找政府赔偿,比找邢某家赔偿容易。邢某家也来闹事,一想替邢某开脱罪责,二想赖掉经济赔偿。他们无中生有,给李主任和刘卫造谣,目的是把对政府的压力具体化。”

“说说你的意见,简短些。”刘星明眼睛没有望人,只是低头吸烟。

“老办法,一是稳住,二是瓦解。群众刚上来,情绪激动,拖拖就疲了。再就是分化他们,不让陈某、刑某两家在闹事时合流。”周应龙很有套路,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着说着就在炫耀他们的办案法宝,那些手段多少让人觉得阴暗和卑鄙。也许公安办案需要这样做,但摆在桌面上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听着就不是个味道。各位装着没事似的彼此望望,却又故作自然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周应龙见刘星明看了看手表,他的话就戛然而止:“我汇报完了,请各位领导看看如何?”

刘星明道:“时间不早了,要抓紧时间处理事件,就不请大家再发表意见了。成立个领导班子,总之要果断处理,防止让少数坏人钻了空子。”

刘星明说了许多话,点了几个人的名来负责此事。他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一手叉在腰间,一手夹着烟,在会议室里兜圈子,一副大气磅礴的样子。他谈的不过都是平常的工作套路,事情其实都在周应龙头上。会议结束时,周应龙露着一口白牙笑笑,说请各位领导放心,他有情况会随时汇报。人们渐渐散去,只有周应龙没有走。他不可能回到局里去,就坐在会议室里遥控。他的干将们都在大门口,同他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

李济运想陪他说说话,周应龙请他忙去。李济运就去了,坐在办公室上网。他打了朱芝电话,请她下来商量商量。朱芝很快下来了,说几个大网站不听招呼,真是讨厌。李济运问道:“网上不明真相的人乱说,别有用心的人也乱说,我们真没有招架之功吗?”

朱芝说:“李老兄,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可以自己组织人手上网还击。”

李济运说:“只怕不太现实。干部们心里怎么想的,我们并不清楚。我怕有的人阳奉阴违,穿了马甲上去胡闹都说不准。”

朱芝说:“我有个设想,可以在干部中建立一支基本队伍,再从社会上招募些志愿者,专门对付网络发帖。纯粹作志愿者,只怕也靠不住。可以考虑付费,比方每发一条正面帖子,给三五毛钱。”

李济运说:“我们不妨先试试。你让部里的干部发动靠得住的好朋友,我也让县委办干部发动人。看看效果如何。”

朱芝说马上去布置,就上楼去了。李济运叫来县委办几个年轻人,吩咐他们发动同学、亲戚、朋友上网发帖。“发帖要讲究艺术,可以是只讲事实,不表明态度;可以是似是而非,不得要领;也可以小骂大帮忙,暗地里是公正立场。总之是既要起到导向作用,又不要暴露你们是雇佣军。”

中午快下班时,大院门口终于清空了。周应龙从会议室出来,先向刘星明作了汇报,再来同李济运打招呼。李济运这才想起,周应龙一直待在会议室,便说:“应龙兄,你辛苦了!”周应龙笑道:“哪里,也习惯了。陈家和刑家,各自抓了他们两三个成头的,人就散了。来的多是村里旁人,又不是实亲,哪会那么死心塌地!”

李济运说:“抓人也不好抓啊!”

“李主任您放心,我们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保证不再闹事就放人。叫他们写个检讨,白纸黑字就行了。案子本身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周应龙说罢,就准备告辞。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李主任您老家房子的事,不用担心,我相信容易破。”

果然过了没几天,李济运老家房子爆炸案水落石出。房子是三个放高利贷的烂仔炸的,他们在赌场被收走四十多万,人还被抓进去关了十几天。他们放出来的当天,就跑到李家坪找三猫子,说钱是在场子里没收的,你庄家就要赔。三猫子也不是好惹的,拍着桌子喊了几声,院子里人就满了。烂仔见场合不对,就同三猫子称兄道弟打拱不迭。三猫子讲江湖义气,又留他们吃饭喝酒。酒席上说到这回场子被端,肯定有人背后搞名堂。外头都说只因赌场里出了人命案,三个烂仔硬是不相信。死人那家告状不是一日两日,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来呢?上回派出所倒来过一回,几个大盖帽不是灰溜溜走了吗?三猫子不知听谁说的,公安退了济林老婆的钱。烂仔听了一拍桌子,说肯定是济林搞名堂!三猫子说济林不会搞名堂,他爹四爷看不惯赌博的,老说现在风气比旧社会还过余!烂仔回去三天后,就来炸了房子。

四奶奶知道三猫子又被抓进去了,忙打电话给李济运:“村里的人得罪不起,你要把三猫子放了。世世代代结仇的事,万万做不得。”

“我听公安局说,炸房子三猫子是同伙。”李济运说。

四奶奶劝道:“运坨你要晓事,老辈人讲得好,宁在千里结仇,莫同隔壁红脸。”

李济运听妈妈喊他小名,自己仿佛立刻回到了乡间。乡间自各一套生存法则,什么政策、法律之类,在它面前都显得有些迂腐。四奶奶见李济运没吭声,又说道:“你爸他是不想事的,嘴巴子管不住。全村人都得罪了,死了抬丧都没有人!”

李济运老听妈这么骂他爸,也知道妈的话不是没道理。他说:“妈,三猫子都狂到要炸我家屋子了,您就一口气忍了,不怕他更加欺负人?”

四奶奶说:“我比你多吃几包盐,乡下的事情你听我的。你要想办法,放了三猫子。”

李济运没想好怎么做这事,只道:“妈,您先去三猫子家劝劝他妈妈,说我在想办法。他这是犯罪,不是说放人就放人的。”

李济运打算找找周应龙,先让三猫子吃点苦头再放人。三猫子会知道是李济运发了话,不然就得判他几年徒刑。他刚准备打电话,又忍住了。干脆等两天。他不用发话下去,三猫子也会吃苦的。等他吃过苦了,再打电话说情。

周应龙却打了电话过来,有心灵感应似的:“李主任,晚上有安排吗?”

“怎么?应龙兄要请客?”李济运笑道。

周应龙说:“贺总贺飞龙想约您吃个饭,托我好久了。”

李济运说:“贺飞龙?他不认识我?贺总真是见外!”

周应龙打了哈哈,道:“李主任,他托你请我,托我请你,都是一回事。无非是几个朋友一起坐坐。”

李济运说:“那倒是的。行吧。七点行不行?我这个常委就是县委接待员,天天都要去梅园张罗一下的。”

周应龙笑道:“李主任是大内总管,位高权重!”

李济运自嘲道:“应龙兄,你说的大内总管,可是宦官头子啊!我还没被阉掉吧?”

周应龙忙赔了罪,说七点在紫罗兰见。紫罗兰是贺飞龙开的酒店,设施和服务都胜过梅园。传说紫罗兰有色情服务,李济运只偶尔去吃吃饭,从来不在那里接待客人住宿。

下班之后,李济运去梅园招呼一圈,就叫朱师傅送他去紫罗兰。他在路上就交代朱师傅,他吃过饭自己回去。不能让车子停在紫罗兰门口,谁都知道李济运常用这辆车。到了紫罗兰,李济运下了车,飞快地往门里走。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服务员认得李济运,径直领着他进了包厢。

贺飞龙忙站起来,双手伸了过来:“李主任,谢谢您赏脸!”

李济运擂了贺飞龙的肩,说:“你这是什么话?经常见面的朋友,搞得这么客气。”

周应龙说:“贺总的意思是,平时虽然常常见面,从未单独请李主任吃过饭,说一定要请请。”

“什么叫单独请?我们俩?情侣餐?我不是同志!”李济运笑笑,见还有一位面生,“这位兄弟没见过。”

贺飞龙说:“我正要向您介绍。我的一个小兄弟,您叫他马三就是了。”

马三站起来,样子有些拘谨,说:“李主任您好!”

李济运望望马三,原来就是这个人!看上去也斯斯文文,并不凶神恶煞。可江湖说起这个马三,似乎震一脚山动地摇。

周应龙说:“没别的人,就我们四个人。”

菜很快就上来了,贺飞龙说:“今天我们四个兄弟,就两瓶酒,分了!”

李济运说:“不行不行,我是不行的。”

周应龙要过酒瓶,说:“酒我来倒!李主任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贺总您这酒只有我来才倒得下去!”

李济运就有些为难了。他让周应龙倒酒吗?贺飞龙就没有面子似的;他不让周应龙倒酒吗?又显得周应龙吹牛似的。但他俩的分量,自然是周应龙重得多。李济运只好笑道:“贺总,我就怕应龙兄来蛮办法!”

果然贺飞龙就说了:“李主任这里,还是周局长面子大!”

李济运便说:“飞龙你别扯蛋!几个兄弟,分什么彼此?”

酒都倒上了,贺飞龙举杯开腔,无非是酒桌上的套话。李济运干了杯,却还不明白这个饭局的由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饭局。虽然贺飞龙说只是几个朋友聚聚,但这绝对不是设饭局的理由。

酒喝到八成份上,贺飞龙端了杯子,说:“李主任,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李济运问:“飞龙你别弄得跟演电影似的。只要不是让我犯法,我办得到的都会办!”

“我先自罚一杯!”贺飞龙干了杯说,“李主任,不是让您犯法,我兄弟犯了法。”

李济运听着蒙了,说:“你兄弟犯法,也不该找我呀?你找周局长不得了?”

周应龙笑笑,说:“李主任您听飞龙说完吧。”

贺飞龙说:“李主任您也知道,我过去是在道上混的,如今早已是浪子回头,不说金不换吧。可我还有帮旧兄弟在外头,他们也要吃饭。我同他们打过招呼,不准他们乱来。可他们真有了事,打上门来我也不忍心不管。”

李济运问:“飞龙你说吧,什么事?”

贺飞龙说:“您乡下的房子,我的几个不懂事的兄弟炸的。”

马三忙站起来,说:“李主任,这事同我大哥他没任何关系,那三个人是跟着我混的。真不好意思,大水冲了龙王庙……”

贺飞龙忙打断马三的话:“你千万别说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你同我是兄弟,你同李主任还说不上话。李主任同你是什么自家人?”

李运济倒不好意思了,说:“别这么说,都是兄弟!”这话才出口,突然觉得不自在。他想起被炸的那堵墙,还有那张稀巴烂的床。他脸色沉了下来,望着马三:“没有把我老爸老妈炸死,你们运气好!”

周应龙说:“只能说伯父伯母有福气,他两老天天都睡在那张床上,独独那天晚上睡到楼上去了。”

贺飞龙训斥马三:“我最恨不孝的人!害人父母,当千刀万剐!伯父伯母的福气救了你们!不是你们自己的运气好!”

马三连干三杯酒,求李主任大人大量。李济运说:“你们是江湖中人,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方式。但是,真正跑江湖的,都是好汉。像你们老大贺总,就是跑江湖出身了。所以说,你要让兄弟们玩得高级些,别只知道打打杀杀的。”

周应龙出来圆场,说:“济运兄,马三答应好好管教兄弟们,我们也就不再追究他们刑事责任。您老家房子的损失,马三负责赔偿。”

贺飞龙说:“我搞多年建筑,知道行情。李主任老家墙上的洞,一万块钱保证修得好。我做主,让他们出两万,多出的一万,算是给老人家赔个不是。”

李济运说:“不是钱的事。这样吧,我同老人家说说,尽量劝劝他们。”

话只能说到这地步,再说一句都是多余。几个人只是相互敬酒,说的话都是侠肝义胆。似乎造成错觉,饭局真没有别的意思。两瓶酒都喝完了,贺飞龙说还加一瓶,李济运说不行了,周应龙也说恰到好处。贺飞龙不再勉强,只道谢谢两位领导给面子。

李济运步行回家,周应龙说送送,他拱手谢绝了。走到大院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望见地上飞着银杏叶。一辆车开来,地上的黄叶掀起来,飘在他的裤脚上。他无意间看了车牌,原来是明阳刚回来。

进了大院,却见明阳站在坪里。李济运上去打招呼,明阳请他上楼去坐坐。原来明阳刚才看见他了,专门在这里等他。李济运跟着明阳上楼,问明县长有什么指示。他回头望望对面的办公楼,刘星明的办公室正亮着灯光。前段时间,刘星明从下面回来,着手安排一个扶贫项目,天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忙着,李济运深夜从外面回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他心里难得的生出一丝敬意:刘星明做事还是很有魄力的,说干就干。

进办公室坐下,明阳也不讲客气,只道:“济运,刘大亮告状告到中纪委,告状信被层层批了回来。怕扩散影响,县里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刘大亮告状,意料之中的。”李济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访的,此事却不让他知道。他不是对明阳有意见,而是觉得刘星明处事不周。不过,此事不理为妙,免得惹麻烦。

明阳长叹一声,说:“济运,你是县委高参,可以给星明多些提醒。我们要一心一意干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刘大亮的事,值得那么小题大做吗?”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您是县委二把手,您觉得星明同志会听我的吗?今天我多喝了几杯酒,明县长您话也说得直,我就有胆子说实话了。我觉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调整,他这么处理事情,麻烦会越来越多。”

明阳说:“不是性格问题。他原来在零县当县长,我是副书记。当时他跟县委书记配合得非常好。怎么他自己坐到书记位置上,就变了个人呢?”

李济运说:“你们原先共过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阳道:“我俩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调到市农办去了。半年间我俩相处愉快,所以他调乌柚当书记,就提议我当县长。很多人不知道我俩有过共事经历。”

“不是他性格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李济运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李济运想说而没有出口的话,明阳说出来了:“他当了书记,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的政治生活存在严重问题,摆在桌面上说是民主集中制,实际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说白了,就是专制,一层是一层的专制,一个单位是一个单位的专制!”

明阳今天会这么说话,李济运万万没想到,估计他也喝多了。只是李济运自己酒醉醺醺,闻不到明阳的酒气。

“我一直很维护他的权威,也找他个别交过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阳点上烟抽了几口,才想起递给李济运一支,看样子真是醉了,“刘大亮是个聪明人,他不直接告刘星明如何,只说吴建军是个假典型。他检举从吴建军办公室搜出巨额现金,财政没有入库。”

李济运听着两耳嗡嗡叫,说:“有点天方夜谭!”

明阳却说:“我不敢妄下断语。上面批下来,要我们县委说明情况。”

李济运不明白明阳的意图,就只管抽着烟,看他如何说。既然刘大亮告状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刘星明同明阳两人知道,李济运就应该当聋作哑。明阳说:“济运,你是个正派人,我看准了。我同你说的,只到这里止。刘星明批示四天之后,信才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名堂。”

李济运暗自寻思着:上面要县里说明情况,谁起草这个材料?艾建德至少应该要知道,这事不能瞒着县纪委。李济运只是闷在心里想,并不打算弄清细节。明阳也再不说别的话,只是喝茶抽烟,然后说:“济运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东西。”

李济运下楼来,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棉花上。望望地上,确实尽是银杏叶。可树叶也没这么软,必定是喝多了。照说今天他喝的酒也不多,自己分内的喝完了,也只是半斤。他的酒量不止半斤。

回到家里,先洗了澡,想让自己清醒些。李济运闭着眼睛冲水,太阳穴阵阵发胀。明阳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话都是不该说的。他虽然性子不拐弯,也不至于如此直露。他不会平白无故找人说话,也绝不会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里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李济运突然想起那只壁虎,睁开眼睛望望窗户。说来有些奇怪,他洗澡时总会想起那只壁虎,却再也没看见过它。白象谷的黄叶更厚了吧?李济运又闭上眼睛冲水,耳旁似乎响起落木声。正是万木凋零时节,经霜之后虫鸣早已不复,山涧流泉却愈发清冽了。

李济运突然睁开眼睛,胸口嘭嘭地跳。他想起今天的饭局,发现自己竟然红黑两道了。自己收了周应龙退回的钱,就已经不清不白。他早知道贺飞龙是什么人,可县里把此人当个人物。他自认为于己无干,且让贺飞龙风光去。可自己同贺飞龙沾上了,他就很不自在。他又闭上眼睛冲水,想自己也许有些迂腐吧。

舒瑾在外面嚷,说他在里头杀猪。他就关了水,穿好衣服出来。他打了家里电话,说烂仔包赔损失,还多出一万块钱。四奶奶说:“我不要赚这个钱,他们只负责把墙修好,赔一架新床,把震坏的玻璃补上。”

李济运说:“那倒好说,他们少出钱肯定愿意。”

四奶奶又说:“他们负责请工,哪个炸的房子,哪个来我家里监工。”

李济运不明白妈妈意思,说:“您只管他们弄好就行了,哪管谁来监工?”

四奶奶说:“运坨你不晓得,你按我讲的说就是了。三猫子也放吗?”

“肯定放,你先告诉他们家里吧。不是我出面说情,肯定判他几年刑!他说自己没有参加,只是告诉我家是哪栋房子。法律上没有这么简单,他这就是同伙。”李济运知道自己是信口解释法律,却仍说得振振有词。

李济运刚有些睡着,舒瑾说:“你儿子老说他的同学胡玉英,怪不怪?”

“今天他又说什么了?”李济运问。

舒瑾说:“歌儿说,胡玉英带了卤猪耳给他吃。”

李济运笑笑,说:“那孩子爸爸是杀猪的,家里有嘛!”

舒瑾有些不喜欢,说:“我还怕她妈搞得不卫生哩!”

李济运就怪舒瑾:“你别讲得这么难听!小孩子嘛。歌儿的话不是越来越少了吗?他跟同学关系好,只有益处。”

几天之后,四奶奶打电话来,说三个青年人请了泥工,运了砖来补墙。村里人认得那三个青年,说就是赌场里放贷的烂仔。乡亲们都说四奶奶真是厉害,城里烂仔都听她的。四奶奶电话里很高兴,李济运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卫生县城检查验收的日子近了,满街都是同这事相关的标语口号。乌柚县城差不多进入战时状态,人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个县级领导都包了片,片内卫生须一寸一寸管住。从刘星明到每个副县长、每个政协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办公室,而是去负责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责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户,就是那里的商家。主街道到两旁的人行道则是环卫所负责,二十四小时有环卫工人巡逻。

终于等到了考核验收专家组驾到,领队的是省爱卫会副主任、卫生厅马副厅长。刘星明亲自陪同验收,县里所有工作都停了摆。马副厅长在酒桌上表示很满意,说专家组将建议省爱卫会授予乌柚卫生县城称号。

可是一个月之后,乌柚等到的却是泡影。刘星明把肖可兴骂得抬不起头,叫他马上去省里检讨,看看哪些地方没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兴领着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马副厅长汇报。马副厅长很热情,请肖可兴吃了中饭。马副厅长说他们回来研究,全省平衡之后发现乌柚在爱国卫生组织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刘星明听肖可兴回来汇报,立马就下了结论:“一句话,就是材料没写好!”他说着就望望李济运,似乎凡材料出了问题,都同县委办主任有关。李济运却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问题,也许还有别的摆不上桌面的原因。

十八

陈美从医院回来了,人瘦得像剪纸,走路感觉在飘。精神病医院在漓州,老百姓习惯叫它疯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们总叫神经病。李济运看见她领着儿子,走过银杏树下,腰微微弓着。他坐在车里,想摇下窗户打招呼,问问星明在医院如何。可他终于没有叫朱师傅停车,怕自己下车去的样子显得居高临下。陈美低着头,也没有在意身边的车。

今年冬天风格外大,院子里的银杏叶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树叶、梧桐叶,满地随风翻卷。李济运晚上睡在床上,听窗外寒风呼啸,总想起小时候的印象。刮这么大的风,山上必会铺上厚厚的松茅,黄黄的像金丝。乡下人一早就会去耙松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乌柚,早没有松树了。往远些山里去,倒是有板栗叶和银杏叶,当柴却不太好烧。不过现在乡下人也不再烧柴,早改烧蜂窝煤了。

李运济那件风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绒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爱穿,就因太像警服。这几天,他两口子正生着闷气。舒瑾的园长职务到底还是免去了。文件是说同意舒瑾同志辞去园长职务,只是为顾及她的面子。她没有当初那么大的火气,但仍是责怪李济运没本事,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

宋香云也判了,没获死罪,无期徒刑。舒泽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马上就上省里告状去了。他不是为老婆鸣冤叫屈,只想替自己讨个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摆着的,他告到哪里也没有用。他关了手机,谁也联系不上。刘星明大骂舒泽光不是东西,早知道他会胡搅蛮缠,就该杀了他老婆!

马上就要召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对所有上访者务必严防死守。可是又传出消息,贺飞龙要当副县长了。朱芝问李济运,真会这么荒唐吗?李济运说不知道,按说贺飞龙公务员都不是,怎么可能当副县长呢?但老百姓中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济运不想打听这事,只隐约感觉会出麻烦。药材公司职工告状从没断过,贺飞龙的任何好消息都会激起怨恨。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的一番讲话,证明外界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他说贺飞龙为代表的一批民营企业家,实实在在就是乌柚县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对县里经济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乌柚县的贺飞龙,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来倒不是要选举贺飞龙当副县长,而是任命几个贡献突出的民营企业家为县长助理。传到老百姓耳朵里,贺飞龙就成副县长了。

听着刘星明的高论,李济运发了短信给朱芝:会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观吧。

李济运却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门口,就是通过信访件回到县里,他都得过问。跑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访的,他还得负责派人劝回来。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有些事情会成为网络事件和新闻线索,她这个宣传部长得做消防员,她这么说话只是情绪而已。李济运知道明阳也有情绪,怪刘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访人员从省里和北京弄回来,这事儿叫截访。截访离不了软硬兼施。舒泽光在省里被人劝回来了,到了县里就被全天候监控。刘大亮没有出门,只是写告状信。他的信被打回到县里,人也就被监控了。药材公司几个成头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刘星明叮嘱李济运,省里经济工作会议期间,不准有一个乌柚人上访。

李济运立下军令状,便敲破脑袋想主意。他找朱达云和毛云生商量,召集信访办和公安局开会,把全县的上访人员摸了底。信访本不关公安局的事,但要紧关头得动用他们,李济运只得请了周应龙来。周应龙照例是露着白白的牙齿笑,说你李主任有命令谁敢不来呢。

李济运分析了信访工作形势,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访班子,三五个人一组,每组负责盯死一人。这都是老套路,并非李济运的发明。他也不敢发明新招,怕招来民怨。被选来截访的干部,都有满腹牢骚。可他们端着政府的饭碗,骂着娘也得干事。

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结束后,紧接着要开半天信访工作会议。信访会议从来没有这么高规格过,要求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参加。乌柚县将被评为信访工作先进单位,刘星明要在会议上作个发言。起草发言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李济运身上。原来,春节之后省里先开“两会”,紧接着就是全国“两会”,信访工作被高度重视起来。

李济运找朱达云和毛云生谈了初步意见,告诉他们发言稿应该怎么写。他们拿出了初稿,李济运再来把关。送刘星明改了三次,终于定了稿。单看这个发言稿,似乎信访就是乌柚县的中心工作。当然不是事实,县里工作千头万绪。但人们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访工作。毛云生他们不是在大院门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里和北京截访。

临去省里开会,突然发现舒泽光和刘大亮不见了。他俩照例是关了手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李济运把负责盯他们的人骂了顿死的,忙去找刘星明汇报。刘星明自然又是发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里和北京。北京派去十个人,省里也派了十个人去。他们得盯住上级重要办公地点,只要他们露面就强行带回。那些上级重要办公地点,乌柚领导叫它们敏感地带。省里还去了辆警车待命,随时准备运人回来。北京实在太远了,不然也要派警车去。

李济运担心药材公司那边再出麻烦,找来贺飞龙商量,说:“飞龙,药材公司那几个成头告状的,你得破费些。”

“我宁肯助学,宁肯打发叫花子,也不愿把钱花在这些刁民身上。他们老是盯着老子不放。”贺飞龙气呼呼的。

李济运劝道:“飞龙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关键时刻,得忍且忍。政府讲究花钱买稳定,你也得做做姿态。你把他们几个人请到紫罗兰去,好好招待一顿,道理说清楚,再打个红包。人心都是肉长的,工作做得通的。”

贺飞龙说:“他们要是给脸不要脸怎么办?”

李济运说:“你先做工作,个别做不动的,组织上可以出面。”

贺飞龙只得答应了。当天晚上,他就请了客。贺飞龙打李济运电话,想请他也去吃饭,李济运推说有重要接待,用得着他的时候再说。他不想随便就把自己推到前台去,不然上访人员有事就会找上门来。晚饭后,贺飞龙就打电话报告,直道感谢李主任的金点子,不到两万块钱就把五个人摆平了。李济运也松了一口气。药材公司的人会不会再上访,谁也保证不了,但至少他们最近不会上省里和北京去。能拖则拖,能压则压,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李济运先期到达省城,拜访了省委、省政府的保卫处和信访局。省里这些单位的领导很满意,说只要发现乌柚上访人员,马上同李济运他们联系。李济运此行的目的,就是不能把事情捅到省里领导那里去。他在省政府迎宾馆房间里坐镇,被派来截访的同志就像地下工作者,潜伏在敏感地带隐藏处,密切注视机关大门口。舒泽光和刘大亮,还有别的乌柚老上访人员,截访人员通通认得。他们向李济运诉苦,说吃饭屙屎都没时间。李济运安慰他们,不吃不喝也就是几天,没出问题给他们发奖金。

省里经济工作会议开幕那天,仍没有舒泽光和刘大亮的消息。李济运的心脏紧巴巴地悬着,生怕突然冒出大事来。他给朱芝打电话,请她把网上看紧些。网上网下会像病毒似的交互感染。朱芝没好气,只说尽力吧。她的气不是冲着李济运发的,他俩算是心有灵犀。舒泽光和刘大亮的事,乌柚在线时有帖子,都飞快地成了网尸。近段网上说得最多的是贺飞龙,帖子也是随上随删。朱芝说过几天开宣传部长会,她也会到省里来。

刘星明找李济运分析,猜测舒泽光和刘大亮可能进京了。“这个时候倒是宁愿他们进京,也不能让他们在省里闹。”刘星明说。李济运却想他们到哪里闹都不好,反正最后得他去擦屁股。李济运给舒、刘二人都发了短信,请他们见信回音。知道他们不会回音的,李济运只是抱着幻想而已。

经济工作会议眼看着结束了,仍没有舒、刘二人的动静。李济运心存侥幸,也许不会有事了吧?只要不在会议期间上访,就算是菩萨保佑了。马上开信访工作会,刘星明、明阳和毛云生参加。李济运算是没事了,准备回乌柚去。刘星明不让他走,说再忙不在这二十四小时。

李济运自己不走,他也不让盯梢的人走。他吩咐他们不得松懈,照例二十四小时把守敏感地带。李济运弄得有些累,开信访会这天他想睡个懒觉。没想到九点多钟,手机铃铃地响了。原来,舒泽光同刘大亮进入了信访会议会场,此刻已被武警战士控制着。李济运飞快地穿好衣服,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了。他在车上打电话召集各路人马,叫他们飞快赶到会场碰面,又命警车火速赶到准备运人。正是行车高峰期,路被堵得死死的。李济运急得不行,却接到刘星明的电话:“他妈的,老子刚在台上介绍完了信访工作经验,他俩就在会场大吵大闹!”

李济运说:“刘书记您别着急,您安心开会,我马上就到。”

“务必劝回,绑也要绑回去!”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行行,刘书记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刘星明发来短信:我建议送他们去漓州做精神病鉴定!

李济运吓了一跳,他琢磨刘星明的意思,就是要把舒、刘二人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他不能做这事,太昧良心了。刘星明干几年就拍屁股走人,自己的根底却都在乌柚,万万结不得这个仇。李济运想了想,谨慎地回了信息:我会酌情处理。

李济运赶到会场,同武警方面联系了。一位战士领他去了值班室,见毛云生已在里头做工作。刘大亮高声喊道:“我要告,他们动手打人!”李济运这才看见刘大亮左眼角红肿了。舒泽光拉扯着衣服,脸色铁青。李济运见他的纽扣掉了几粒,细看衣服也破了。舒泽光望望李济运,又低下头去叹息。武警战士的手是没有轻重的,人到他们手里必定吃亏。

李济运说:“不管有什么问题,你们冲击会场,这是极其错误的。往严处讲,这是违法犯罪。都是多年的领导同志,道理不用我多讲。”

刘大亮说:“李主任,我正好有个机会向您道歉。您替我说过好话我不知道,还打电话对你发脾气。老舒也说您是个好人,我俩都感谢您。但今天我们只是想找个说理的地方,犯了哪门子法?他们这些当兵的,比我儿子都还小,他妈的像恶狼一样!未必他们不是人养的?”

听刘大亮说这些话,李济运有些害怕。他不需要刘大亮记他的情,更怕人知道他替刘大亮说过话。毛云生在场听着,天知道话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可李济运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战士骂了起来:“少啰嗦!我们只知道执行命令!再嚷嚷老子揍死你!”

刘大亮指着战士叫骂道:“你开口老子,闭口老子,你生得出我这么老的儿子吗?回去问问你家老子!”

战士扬手就要打人,李济运上前拦住了。李济运用乌柚话说:“两位,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还是跟我回去。”

舒泽光说话声音很轻,语气却是硬硬的:“我们不走,死也死在这里。”

毛云生说:“两位老兄,别说小孩子话了。这里绝对不是你们说话的地方,没有人出来同你们说话的。我是讲真话,听不听由你们。不如跟我们回去,有话我们慢慢说。”

这时,毛云生接了电话,说:“左边,你们进来吧。”

听得敲门响,战士开了门。门口黑压压站了几个人,战士警觉地喝道:“干什么的?”

李济运说:“我们的干部,截访的。”

毛云生望望李济运,再回头对门口的人说:“我们请舒局长和刘局长回去吧。”

战士听着蒙了,说:“他们还是局长?”

没人回答武警战士,他们只忙着把舒、刘二人往外拉。他俩不肯走,喊道你们不要乱来。都是几个熟人,难免就犹豫了。李济运说:“二位,只好得罪你们了。”

大家听了这话,便把两位抬起来往警车拖。舒泽光两手捏得紧紧的,却左右出不得拳。刘大亮高声叫骂,粗话极是难听。李济运不忍看,背过身来。

警车走了,毛云生问:“怎么办李主任?”

李济运不敢说出刘星明的意思,嘴里只是支吾着。毛云生电话又响了,他接了电话说:“你们先往回走,我马上打电话过来。”

毛云生合上电话,说:“他们问送到哪里去。”

李济运宁愿那句话毛云生讲,便问:“刘书记有意见吗?”

毛云生说:“刘书记说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李主任,你做主,我可不敢啊!”

李济运不说刘星明给他发过短信,只道:“那怎么处理呢?送回去他们又会出来的。”

毛云生松松棉衣,大冷的天他已出汗了。李济运心里甚是焦急,毛云生却说起刚才会场上的事。原来舒泽光和刘大亮早早地就混进去了,坐在会场二楼的椅子上。二楼都是记者,谁也不在意谁。只等刘星明发言完毕,他俩就站起来大喊大叫。他俩居然每人带了个电喇叭,叫喊起来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济运问:“他们喊了什么?”

毛云生说:“两个人都在喊,不知道哪句话是哪个喊的。只听说诬陷、贪污、报复,没喊几句就被人带走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躲在衣襟里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逆风眯着眼睛,说:“他俩怎么这么傻呢?这样闹未必有好处?”

毛云生说:“刘大亮说他是烂船当作烂船扒,只想通天。省委吴书记和欧省长都在,如果他们不引起重视,那就认命死心了。”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李济运把吸了两口的烟丢在树跟,拿鞋底碾得粉碎。

寒风飕飕,毛云生把松开的棉衣又扣上,问:“李主任,你拿个主意吧。”

李济运说:“刘书记有具体意见,那不按他的意见办?”

毛云生直摇头,说:“李主任,这明摆着是不妥的。”

李济运又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又丢掉,说:“我也知道不妥。这样吧,先带到漓州去,开个酒店住下来。不得离人,不能再让他们跑了。”

毛云生仍有些为难,说:“我还在开会。”

李济运笑笑,说:“总不至于要我亲自去吧?”

毛云生就不好意思了,说:“哪能让李主任自己去!我马上打电话,叫家里去个副局长,让他们在漓州会合!”

毛云生交代好了仍进去开会,李济运打算回迎宾馆休息。朱师傅刚才没有下车,他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听得李济运叹息,朱师傅才忍不住说:“这也算是一世人啊!”

李济运不搭话,鼻腔里酸酸的。舒泽光和刘大亮,都算是乌柚的体面人。他俩跑到会场鸣冤叫屈,实在是被逼无奈。李济运回到迎宾馆,倒在床上睡觉。中午不想吃饭,只开着手机等电话。既然惊动了省委吴书记和欧省长,他们必定会过问下来。不管上级领导意见如何,李济运知道刘星明都会怪罪他的。

李济运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看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心想会议早就结束了,忙打了刘星明电话。刘星明说:“我以为你走了。你到我房间来吧。”

李济运在刘星明房外,正好碰见明阳也来了。明阳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李济运敲敲门,听得里面应道请进,门就开了。两人进去坐下,刘星明说:“朱芝马上就到,她来开宣传部长会议。我们四个常委在,可以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知道朱芝要来,就发短信:我们在刘书记房间,你呢?

朱芝回道:就到。什么事,我刚到就找我去?

李济运回信:到了就知道了。

听到敲门声,李济运去开了,门口站着朱芝。她穿了件黑色裙式羊绒外套,系着桃红色长围巾。她朝李济运苦笑,又悄悄儿做了个眼色,且怨且恼的样子。李济运心领神会,却故意玩笑道:“热烈欢迎朱部长驾到!”

“我们四个常委在,可以开个常委会了。”刘星明重复了这句话,便说到省委吴书记的意见。吴书记本来说要亲自接访,但听说是两个精神病患者,就放弃这个打算了。不然,乌柚县信访工作先进单位的牌子,当场就会摘掉。吴书记指示,县里要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帮助这两个精神病人治疗。“济运,你是分管信访的,你谈谈意见。”刘星明说。

李济运的话不便说得太直,绕来绕去说了些原则性意见。刘星明听着急了,问:“济运,你直接表个态吧,同不同意送他们去做精神病鉴定。”

李济运被逼得墙上转不得弯,只好说:“我不同意!”

刘星明把烟蒂往烟缸里一顿,砰砰地响:“济运同志,信访工作弄成这个局面,你是有责任的!”

李济运也来了火,顶了上去,说:“刘书记,我们县的信访工作刚刚评上全省先进!”

明阳出来打圆场,说:“不要扯远了,就事论事吧。刘书记,我想如果只是精神病鉴定,送去做做也无妨。但要考虑后果,怕激化矛盾。”

刘星明更加不高兴了,说:“明阳同志,你这指的意思,是说我会白栽他俩是精神病?这么严肃的会场,不是精神有问题,谁会冲进来大喊大叫?”

明阳也没好气了,说:“你的意思,他俩就是精神病了?那还要鉴定什么呢?你就把意见明说了嘛!”

朱芝不说话,轻轻咬着嘴唇。刘星明问她:“请你参加,不是要你看戏的!”

朱芝的脸刷地红了,说:“我不愿意看到任何矛盾发生,希望能够冷静处理,把工作做细一点……”

刘星明不等朱芝把话说完,就很不耐烦了:“你们三个人意见是统一的,我成了孤家寡人了!”

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烟雾在房间盘旋着。三个男人都在抽烟,烟雾叫空调吹起来,便如乱云飞渡。朱芝笑笑说:“我快被你们熏成腊肉了!”她故意说说调皮话,却没能让气氛好起来。她忍不住捂嘴咳了咳,李济运就把烟灭了。明阳嘴上的烟正好抽完,也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刘星明的烟才抽到半截,重重地掐灭了,却又点上一支。李济运闭上眼睛养神,不管刘星明如何生气。他想这哪像常委开会?简直就是吵架!一个县委书记,怎么是这个涵养!

听得明阳又说话了,李济运才睁开眼睛。明阳说:“星明同志,我们都心平气和地讲话吧。今天在场的人不多,我要提您意见。您应该调整工作方法,不能激化矛盾。我同济运同志、朱芝同志,都是维护您的威信的。但是,明摆着考虑欠周的事,我们就有责任提出不同意见。不然,既不是对您负责,也不是对乌柚人民负责。”

刘星明吸着烟,说:“明阳同志,济运同志,朱芝同志,你们对我的工作很支持,我非常感谢。但是,什么叫对我和乌柚负责?乌柚处于发展的关键时期,必须要有良好的发展环境。谁影响乌柚的发展一阵子,我就要影响他一辈子!”

刘星明的话简直杀气腾腾,而语气却变得相当柔和了。声调也放得很低,几乎像自言自语。他又说舒泽光和刘大亮冲击会场,吴书记虽然没有批评乌柚县,但省委办公厅保卫处和武警都会受过,说不定还要处分几个干部。他建议适当时候请保卫处和武警那边吃个饭,也算赔个不是。

会议最终不欢而散,事情却仍要李济运去办。毛云生散会后立即赶往漓州去了,刘星明要他先去处理舒、刘二人的事。现在开会研究,只是走走过场。刘星明拍板让李济运去漓州,为的是不把实际责任揽在自己肩上。

明阳、李济运和朱芝出了刘星明的房间,走在走廊里没谁说话。到了明阳房间门口,李济运诉苦道:“偏要我去做恶人!”

明阳说:“他执意如此,你就照办吧!出事责任也不在你。”

“谁担责任事小,逼人做疯子事大!”李济运说。

明阳摇头不语,进房间去了。朱芝进了李济运房间,发起牢骚:“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要我参加研究什么!”

李济运说:“他不就是想多一个人担担子吗?”

朱芝说:“不也多一个人见证他的霸道吗?”

“算了算了,我们都不说了。”李济运开始收拾行李。

朱芝刚坐下,又站起来,说:“好吧,我报到去了。你一路顺风!”

李济运把茶杯哐地丢进行李箱里,说:“顺风个屁!我伤天害理去!”

朱芝刚要拉开门,又回头说道:“老兄,从来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有时真想赌气,不管那些鬼事!乌柚这张床,要响就让它响!”

李济运只是摇头,望着朱芝出门去。他俩已很习惯说哑床云云,这是他俩明白的专有名词,早没有任何暧昧颜色了。李济运独自关在房间连抽了几支烟,才叫朱师傅开车在大堂前面等着。他估计毛云生早已到漓州了,却不想打电话去过问。毛云生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能躲就躲。不是刘星明紧紧逼迫,毛云生也不会去的。

李济运慢吞吞下楼去,天色昏暗得像快黑了。看看时间,四点刚过。朱师傅问是不是回县里,他说到漓州去。正是堵车高峰期,朱师傅有些急躁,嘴里骂骂咧咧。李济运只说别急,又不是去救火。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堵车竟是件好事,他不想急匆匆赶到漓州去。刘星明吩咐毛云生先去,肯定把意图都说确切了。就让毛云生去做吧。他巴不得地塌下去,汽车再也不走了。朱师傅车技好,有空子就想钻。李济运不许超车,慢慢移动就是了。他闭上眼睛养神,耳边的喇叭声嘈杂一片。他平时很讨厌汽车打喇叭,今天却是心不烦气不躁。

电话响了,他猜肯定是毛云生。掏出手机看看,果然是的。他不想接,任手机唱着歌。毛云生却是不停地打,他只好接了:“哦,毛局长,我刚才开会把手机调振动了。”

毛云生问:“李主任,您到哪里了?”

李济运说:“我才散会,还没出城,堵得厉害。有事吗?”

毛云生说:“还不是那个事!您不来,我不好做主啊!”

李济运说:“刘书记不是同你说了吗?你按照刘书记意见办就是了。”

毛云生却仍是问那句话:“您什么时候能够到?”

李济运见毛云生一心要等着他去,便说:“毛局长,刘书记的意见很明确,你遵照执行就是了。你等着我来亲自鉴定,还是等我来帮你扯手扯脚呢?你先处理吧,我手机快没电了。”

李济运挂断电话,就把手机关了。他想先让毛云生办着,看看结果如何。明天实在没有办成,再想办法也不迟。汽车好不容易出了城,也叫朱师傅别开快了。平时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今天跑了三个多小时。到了漓州,也不忙着住宿,找家馆子吃了晚饭。李济运要了一瓶酒,叫朱师傅陪着喝。朱师傅推让几句,也就喝上了。朱师傅喝了几杯酒,就说到舒、刘二人。他说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真是要遭雷打的。李济运说你只管开车,当聋子作哑巴吧。

吃过饭,李济运让朱师傅去宾馆开房,他还要出去有事。朱师傅问他去哪里,要送他去。他说你只管去开房子,我回来找你就是了。朱师傅不便多问,就开车去宾馆了。李济运打了的士,去市物价局找熊雄聊天。他不敢开手机,怕毛云生打电话进来。他进了物价局大院,径直跑到熊雄家敲门。熊夫人开了门,只道来了稀客。熊雄闻声迎到门口,说老同学这么神秘,怎么不打个电话呢?李济运说碰碰运气,访而不遇回去就是了。

李济运进屋落座,熊夫人沏茶端上。熊雄见李济运似有心事,便请他到书屋说话。熊夫人就说你们老同学聊天,她就不管了。关了门,李济运叹息再三,说了舒、刘二人的事。熊雄拍案而起,直道暗无天日了。

“我同明县长、朱部长都反对,刘星明却一意孤行。我反对不成,还要来执行他的指示。我会成罪人啊!”李济运微有醉意,使劲地拍着脑袋。

熊雄说:“他说鉴定是假,真实目的就是要把人关进精神病医院。”

李济运点头道:“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想自己办这事,只好躲起来。我真恨自己,没本事反抗。”

“你们明县长都无力反抗,你奈他何?你也不必自责。”熊雄气得不停地捏着手,“我实在是在市委领导面前说不起话,不然非告刘星明不可!”

李济运说:“田副书记是信任我的,但我怎么敢同他说?说不定他更信任刘星明哩!人家能做到县委书记,上面肯定还有更高的人。”

“没有几个领导干部不被告状,但有几个人会被查处?靠山!”熊雄说。

李济运说:“老同学,刘星明为什么非把这两个人送进精神病医院不可?我一路上都在想,也许不光是他心胸狭窄。”

“你是说他怕人家真抓了什么把柄?”熊雄问。

“我猜可能如此。”李济运说,“他嘴上说得堂皇,说是怕影响乌柚的发展,他是怕影响自己的发展。”

熊雄说:“他那是慈禧太后的口气!慈禧太后说,谁让我一时不舒坦,我就让谁一辈子不舒坦。”

两个老同学激愤到底,无非是意气之辞,于事毫无补益。李济运说:“老同学,我是有些灰心了。你年纪轻轻级别就上来了,日后万一有机会往高处走,可一定要尽可能做点好事!”

李济运这么一说,谈话气氛就变了。熊雄只当是玩笑,说:“老同学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个业务型干部,运气好的话,临退休前解决个副市级空头级别。”

“说不准说不准!人的运气,真说不准!”李济运说。

熊雄说:“不是我吹嘘自己如何正派,我真有可能说得起话,马上还舒泽光清白,刘大亮的举报坚决立案调查。”

李济运又是感叹,说:“我相信老同学的人品。我想自己也会这样,哪怕我是明阳这个位置,我也会据理力争。”

雄熊问:“舒泽光嫖娼案,一看就知道有人设了圈套,很容易查呀?难道刘星明这么下作?”

李济运说:“乌柚那边说法很多,有说是刘星明干的,也有人说是他别的对手干的。物价局副局长余尚彪你知道的,他是真有经济问题。有人说,他们家怀疑是舒泽光检举的,就陷害他。余尚彪的弟弟是电视台的摄像,那带子就是他摄的!舒泽光已是死老虎,谁替他去查呀!反正是桩疑案。”

熊雄摇头道:“济运兄,想想世上这么多不平事,我们却无能为力,真是悲哀!有时候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李济运告辞出来。他回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就去找朱师傅。朱师傅说毛云生已在他房间坐着,要等着向他汇报。李济运醉意未消,气得火冒三丈,骂了几句粗话。心想毛云生真不是东西,非得逼着他亲自做这恶人。可这又是自己职守所在,生气又能如何呢?李济运决定不给毛云生好脸色,不管他如何汇报情况,不管这事如何处理。

毛云生开了门,迎着李济运喊道:“李主任您回来了。”

李济运只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坐下。毛云生说:“李主任,人都送进去了。”

李济运后脑勺上一凉,顿时酒意全醒,问:“他俩真有精神病?”

毛云生说:“没有精神病又能如何?”

李济运刚才黑着的脸气是生气,现在同样颜色的脸是震惊了。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甚至是他必须做到的结果。真的做到了,他不敢面对。他没有脸面再恨毛云生滑头,也没有胆量感谢他做好了工作。他只说:“辛苦你了,毛局长。”

没想到毛云生突然哭了起来,李济运吓得不知所措。他想给毛云生倒茶,却发现没有开水。他打了水烧上,坐下劝慰毛云生。他不知毛云生到底哭什么,劝慰起来就不着边际。

毛云生欷歔良久,说:“李主任,我实在忍不住了。眼看着过去的老朋友、老熟人,明知道他没有精神病,我要昧着良心把他送进去!他俩都骂我断子绝孙,我不敢回骂他俩半句。”

水烧开了,李济运倒了茶,说:“云生兄,你受委屈了。”

毛云生喝了几口茶,说:“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是良心上过不去。想想怎么对他们家里人交代?老舒老婆在牢里倒好说,他女儿怎么受得了?还有老刘家里的人。”

这些后遗症,李济运早想到了。已经容不得再哭哭啼啼,必须考虑怎么应付新的麻烦。“手续都齐全吗?”李济运问。

毛云生冷冷一笑,说:“手续?什么假不可以造!”

“医院可以这么不严肃?”李济运说。

毛云生抬眼望着李济运,就像突然遇见了生人。他望得李济运脸上的皮都发硬了,才说:“生意!医院只要生意!只要医院忙得过来,你把整个乌柚县划为疯人院他们都愿意。可是我们还有脸指责人家医院吗?”

李济运满心羞愧,却无从辩白。他不能说自己同刘星明争吵过,更不能说明阳和朱芝都反对这么做。他要维护班子的团结,这是他必须坚持的。何况这些话传到刘星明耳朵里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毛云生说:“李主任,我打您电话不通,只好把处理情况直接向刘书记汇报了。刘书记说,明天上午在家的常委开个会,由您通报情况。他们几个人都回去了,我是专门留下来等您的。”

朱师傅今晚喝了酒,李济运有些担心。他自己的酒早就醒了,便想路上两人换着开。他叫朱师傅退了房,说自己来开车。朱师傅只道没事,一定保证领导安全。上了车,李济运见朱师傅真的醒了酒,才放心让他开车,只是嘱咐他慢些。

一路上没人说话。李济运闭着眼睛假装养神,内心却充满悲凉和愤怒。他明天摆在桌面上汇报,必须假话真讲,振振有词。他得出示舒泽光和刘大亮病历复印件,常委会将有详细纪录。经过这套程序,舒、刘二人入院,就被集体认可了。今后查阅白纸黑字,舒、刘二人就是李济运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李济运看穿了这个圈套,也只得往里面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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