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丨13-15

2016-08-05 10:41:1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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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李济运看出刘星明不高兴,却不便同他再作解释。谁敢禁止干部开博客,谁就会成为网民公敌。这个话题放到网上去,谈论起来便会无限延伸。非常可怕。刘星明的担心实在也是多余,领导干部没几个敢开真名博客。老同学刘星明是癫子,才开了真名博客。治好了他的病,再给他戴上官帽子,他必定不敢开真名博客了。敢明明昭昭开博客,自己至少得是干净的。手握实权的,哪怕自己没毛病,敢开真名博客的也不多。博客没有围墙,谁都可以进去,说什么的都有。哪怕不进来捣蛋,天天向你反映情况,天天要你解决问题,你也是受不了的。莫说坏人,好人也不敢随便开真名博客。做官堂堂正正,必然得罪坏人。坏人会披着马甲,天天到你博客里拉屎拉尿。

散了会,李济运同朱芝站在楼前路灯下说话。朱芝说今天电话采访的很多,只因是上次中毒事件的延续,倒也容易应付。如今又冒出刘星明博客事件,只怕又会有新的震动。成鄂渝没有打电话,只给朱芝发了短信,暗含威胁的意思。朱芝想把成鄂渝的照片放到网上去,曝曝他的豪华披挂。李济运觉得不妥,怕没事惹出事来。朱芝直骂成鄂渝真是可恶,媒体怎么净养些不要脸的东西。李济运劝她该忍当忍,一旦因那些照片惹出事来,就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了。

李济运回到家里,洗漱完了刚要睡觉,爸爸打电话来,说出大事了。李济运听着头皮底下都空了,忙问是什么事。爸爸说济林的赌场出了人命案。原来有个外村的妇女,在赌场输红了眼,就借高利贷。越借越多,借到十几万,仍旧是输,就喝农药自杀了。她是跑到赌场喝的药,死在赌场里。外村来了几十人,打了一场大架。

李济运胸口突突地跳,问:“春桃哪有这么多钱放高利贷?”

爸爸说:“万幸,她不是借的春桃的钱,借的是烂仔的。”

赌场放贷的多是烂仔,哪里有场子就往哪里去。春桃没有多少钱,只借给知根知底的人。烂仔放贷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敢借他就敢放,还不出就放脚筋。那女的就是烂仔逼她还钱,才喝了农药。

出了人命案,赌场必定要封掉,必定还要抓人。开场子的人肯定跑不脱。李济运早就猜到要出事,没想到出这么大的事。他跟爸爸说:“要济林马上停手。他还要搞,到时候不要找我!”

爸爸说:“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你劝他。我劝不住。”

李济运说:“我怎么回来呢?我不能回来。出这么大的事,我回来不过问不行,过问起来又自找麻烦。我不管这项工作。再加上,自己弟弟也在里头搞!”

舒瑾在旁边听着,猜到是出大事了。她本来要同李济运吵架,只得暂时把自己的事放下。听男人说了村里的人命案,就说:“你不管不行,你至少打个电话,叫济林赶快收手。”

“他听我的吗?他不到黄河心不甘!”李济运虽说生气,仍是打了济林电话。济林果然不听,只说人命案关他屁事!派出所调查了,农药是她自己喝的,又不是哪个灌的!

“公安就这么轻松放过你们?”李济运骂道。

济林在电话那头冷笑几声,说:“你怪公安不管啊,你下指示嘛!告诉你,他们管了!来了几个马仔,把桌椅板凳一顿乱打就走了。我告诉你这是做样子的,他们收了钱,敢怎么样?他们砍烂了三猫子家一张桌子,三猫子老娘骂他们砍脑壳死的,他们屁都不敢放,灰灰溜溜地走了。”

济林还在得意地讲着,李济运把电话挂了。舒瑾见男人挂完了电话,就开始说自己的事:“我干吗要辞职?负领导责任?教育局长是我的领导,要辞职吗?县委书记和县长是教育局长的领导,要辞职吗?”

李济运心里气得要命,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依你这么辞职下去,一直要辞到联合国!”

“谁跟你笑!联合国同幼儿园中毒屁关系,我同这事屁关系!我辞什么职?”

李济运摇摇手,不想说了。他实在太累,今天的事太多了。舒瑾先进卧室了,李济运独自坐在客厅。脑袋都快炸开了,他想安静一下。墙上的《怕》,安详地望着他。那个花瓶,真像佛的眼睛。凡人造孽或是受苦,佛只能慈悲地望着。自己不救赎,便是苦海无边。李济运这么胡乱想着,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人。他身处这个位置,说起来是个常委,却事事都是做不得主的。

第二天一早,老百姓抬了一具尸体,黑压压一片堵在大院门口。李济运暗暗担心:未必是村里赌场死的那个?他听到有人议论,却只作没有在意。上访的事谁都不会争着去揽,除非牵涉到自己分管的工作。李济运除了当县委办的家,只分管信访工作。这可是伤透脑筋的事。好在政府办和信访局还在前头挡着,不然他得天天守在大门口。这事迟早要到他这里来的,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去管。真是自己村里的事,他反倒不好管。

李济运约了朱芝,两人去妇联找陈美。妇联只有两间办公室,主席单独一间小的,副主席和另外几位干部共一间大的。见来了两位常委,大家都站了起来。妇联干部都是女的,就嘻嘻哈哈的,叫李济运帅哥常委,叫朱芝美女常委。陈美勉强笑笑,不喊帅哥,也不喊美女。玩笑间,有人倒上了茶水。李济运接过茶,笑道:“美女们,我同朱部长找陈主席说几句话。”

听出是要回避,几个女干部就笑着出去了。陈美猜到是什么事,便说:“劳动两位常委,不好意思。说吧。”

李济运问:“美美,星明博客上的文章你看了吗?”

陈美双眼红着,流泪不语。朱芝拉开手袋找纸巾,陈美自己先掏了纸巾出来。朱芝仍把纸巾递了过去。陈美揩揩眼泪,头偏向窗外。李济运见陈美在哭,心里反倒轻松些了。陈美可能不会再那么强硬,她肯定知道事态严重。

李济运说:“美美,我们还是让星明去治疗一下吧。”

“他没病!”陈美哽咽着吐出三个字,眼泪又哗哗地流。朱芝站起来,抓住陈美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李济运把朱芝的凳子移过去,让两个女人挨紧坐着。

“他真是个癫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呀!”陈美哭诉着。

朱芝说:“美美姐,不治疗更不行啊!”

“不去医院,坚决不去!我什么职务都不要,守传达都行。我专门跟着他,不让他再说疯话,不让他再做疯事。”陈美说。

李济运很不忍心,却不得不说硬话了:“美美,网上骂什么的都有,你未必没看过?上面已经过问了。网上情况瞬息万变,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情况。美美,请你一定要支持县委。”

朱芝说起来却柔和多了:“美美姐,我做这个宣传部长,最头痛的就是网络。屁大的事,只要到网上,有人就会兴风作浪。刘书记说自己被选上了,只因为是差配干部,人大会不予承认,这是多严重的事呀?这事一被坏人利用,影响不堪设想。他还说舒泽光嫖娼被抓是政治迫害,也是同人大会议有关。刘书记原来是多好的人,我们都是知道的。不是生病,他怎么会这样说话?”

见朱芝边说边揩眼泪,陈美轻轻拍着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似的。李济运任两个女人哭去,自己掏出烟来抽。点上了烟,却找不到烟灰缸。妇联办公室是没有烟灰缸的。他找了个纸杯子,往里头倒些茶水,把烟灰往里面弹。李济运脸朝窗外坐着,正好可以望见大院门口。他看见许多警察跑了过来,同老百姓推来推去。昨天幼儿园家长闹事,不敢派警察出来。今天上访的是农民,又只是为赌博的事,警察就出动了。城里人毕竟没有乡下人那么好惹。突然看见门口打了起来,吼闹声传进院子里,震得窗户玻璃发颤。朱芝抬头看看窗外,却是见怪不怪,仍回头劝慰陈美。陈美只管低头哭泣,天塌下来都不关她的事。李济运不时瞟瞟窗外,见院内大坪里空无一人。他猜每个窗口必定都挤着看热闹的人,但谁都不会跑到大门口去。

两人女人哭得差不多了,李济运暂时不看窗外,回头说:“美美,只有送星明去医院,事情才好处理。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听了别有想法。他要是不去医院治病,他就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说得再明白些,星明如果不是精神病人,他就要负刑事责任。”

“送他去坐牢吧,枪毙他吧,他反正叫你害惨了!”陈美浑身发抖,嘴唇白得像纸。朱芝抱着她,替她揩着眼泪。李济运知道她难受,只好陪着叹息。

朱芝说:“美美姐,李主任都是替你刘书记着想。”

“他早不是刘书记了。”陈美自己擦擦泪水,“我心里像刀子在割。济运,我不怪你,只是心里苦。怪得了谁呢?天底下做差配的何止他?只有他癫了。”

李济运暗自松了一口气,陈美终于亲口承认男人癫了。她原先嘴上一直犟着,死也不说男人是癫子。陈美红肿着眼睛,说:“济运,朱部长,我同意送星明去医院治疗。医药费请县里全额负担。人都这样了,我还说钱有什么意思?只不知道治这病要多少钱,我们家没能力负担。”

李济运先望望朱芝,算是征求她的意见,然后才说:“我想医药费不是问题。美美,我说代表县委感谢你,就是官话了。我个人感谢你,朱部长也感谢你!”

李济运站起来告辞,不经意看看窗外,见大门口居然平息了。只要没事就好,他不想过问细节。下了楼,李济运说:“朱部长,我俩去刘书记那里吧。”

刘星明听了汇报,点了老半天的头,好像终于办了件大事,说:“那就好,那就好。朱部长,还得利用你的关系,把他的博客变成网尸。”

朱芝不好意思,笑了起来,说:“我那是随口说的,传来传去,我会落下恶名的。网民知道我发明了网尸这个词,不要骂死我?”

刘星明笑道:“管他什么网民!我还知道田部长表扬过你!”

李济运听刘星明这么一说,猜想田家永对朱芝颇为赏识,便说:“上回去省里拜访,田书记就同朱部长说过,让她巩固同网站的关系。刘书记,我倒是有个建议,暂时不要把星明的博客打成网尸。”

“你有什么高见?”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他的博客访问量大,那些不实之词都是从他博客里出去的。我们不妨利用这个阵地。可以做做陈美的工作,请她以妻子的身份,在博客上澄清真相。”

刘星明觉得他讲得在理,却又怪他太顾及同学情面:“还说什么不实之词,你就不忍心用谣言二字?要是回去二三十年,马上把他关起来!”

李济运嘿嘿地笑,心里却想刘星明这种人,只要遇着麻烦事,就怀念过去的日子,想关谁就关谁,想毙谁就毙谁。按说依刘星明的年龄,不应该有这种情结。可现在怀着这种情结的人还真的不少。

朱芝等刘星明发完了牢骚,便说:“李主任讲得有道理,我们就请陈美自己出面。”

李济运顺水推舟,玩笑道:“谢谢朱部长表扬!朱部长,陈美的工作,还是请你亲自去做吧。”

刘星明望着朱芝,问:“你看呢?”

朱芝看出刘星明的意思,不便推托,自嘲道:“我做的工作,不是叫人封口,就是叫人改口。”

李济运笑了起来,刘星明却没有笑。他轻轻敲着桌子,话却说得很重:“朱芝同志,你不要学朱达云,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

女干部的好处便是遇事可以撒娇,朱芝憨憨地笑了几声,说:“我从来都是书记怎么讲,我就怎么讲。今天开了一句玩笑,就挨骂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我真那么可怕吗?”刘星明话虽这么说,却很享受威严给他的快感,“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朱部长你负责做好陈美的工作吧。向你两位通报一件事。刚才,我同明阳同志、可兴同志等几位研究了一下,同意给幼儿园中毒学生适当补贴,每个学生三百块钱。可兴同志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同学生家长代表反复对话,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李济运因舒瑾之故,不便说太多话,只好点头不语。朱芝随口编了几条不着边际的理由,证明刘书记的决策是英明的。刘星明听着受用,越发阐述起理论来。大抵是说花钱买稳定,最合算也最有效。政府拿十万块钱,换得社会和谐,何乐而不为呢?但花钱也要讲策略。发给幼儿园学生的钱,不是国家赔偿,而是营养补贴。孩子们是国家的未来,他们不幸遭遇中毒事件,政府施以援助之手,放到哪里去都是讲得通的。

下午四点多钟,李济运接到朱芝电话,她把陈美说通了。李济运道:“朱部长,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妨发动部里年轻人上网灌水,帮着政府说话。网上的人多不明真相,需要我们引导。”

朱芝听了连连叫好,笑道:“李主任,您的脑子就是管用!”

晚上,李济运在办公室上网,看了刘星明的博客。陈美果然发表了声明,文字很简短:

我是刘星明的妻子,下面的话请你们相信。

我丈夫刘星明因突发精神病,不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上文所说选举之事,纯属一个精神病人的虚妄想象,不是事实真相。他作为法定候选人之一,未能当选乌柚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这是事实。文章中说到的某干部嫖娼一事,也因刘星明特殊病症之故,不能代表他的正常判断。公安部门对此案件有法定结论,本人不发表评论。

鉴于我丈夫病情越来越重,我决定马上送他到专科医院治疗。

谢谢网上朋友们的关心!

没想到谁也不相信陈美的话,网友们不是说她受到了威胁,就是说这些文字出自别人之手。精神病医院到了网民嘴里,就成了疯人院。他们说刘星明破坏了潜规则,就被关进疯人院了。正面评论的声音很微弱,一看就知道是朱芝部下的手笔。宣传部几个干部,哪怕每人配上十副马甲,也敌不过成千上万的网民。李济运浏览评论,很多人都管陈美叫嫂子。我们支持你,嫂子!陈美并没有暴露自己的姓名,却有人说出了她的单位和姓名。此人肯定是乌柚人。很快陈美就有了一个网名,叫美嫂子。有个人更搞笑,贴出歌曲《嫂子颂》歌词,说是对美嫂子的声援。歌词下面有个网络链接,李济运好奇,点了进去。原来是李娜唱的《嫂子颂》,吓得他连忙点了叉叉。

听得敲门声,回头就见刘星明进来了。“刘书记您还没休息?”李济运站起来。

刘星明说:“你也在上网吧?你看你看,网上怎么会这样?刘星明自己老婆出来说话,网民还是不相信!说什么有人迫害陈美,恫吓陈美!”

“刘书记,事实终归是事实,真相终归是真相。您也别太急。”李济运说。

“急也没用,明天再说吧。唉,原先不上网,我还清寂些。现在学会上网了,忍不住要上去看看,一看心里就有火!”刘星明也不坐下来,李济运也只好站着。

“还要防止舒泽光同刘星明合流。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刘星明说完就走了。

李济运把门虚掩了,仍去网上瞎逛。他把电脑喇叭打到静音,怕万一哪个网页又冒出声音。刚才必定是《嫂子颂》惊动了刘星明。李济运看着网上言论,预感到某种不祥。网上再群情激愤下去,上头又会严厉责备。哪怕明知事出有因,也是要处理人的。

偶然看到一条评论:《中国法制时报》记者的天价披挂,质问中国媒体的良知!李济运暗自一惊,赶快点了后面的链接。慢慢打开一个网页,却是一个马甲博客,贴的正是成鄂渝的照片,配了一篇千字文章。文章结尾写道:

一个普通记者能有多少工资收入?浑身披挂几十万,难道是工资收入可以承受的吗?当这些记者口口声声为正义和公平呐喊的时候,他们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李济运马上打朱芝电话,问她是否知道这事。朱芝说:“老兄,不好意思,我没听你的意见,叫张弛把这条鳄鱼的照片曝光了。他一直在威胁我。”

李济运说:“朱妹妹,我担心出事。”

“真要出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朱芝说。

挂了电话,李济运继续看下面的评论。同样是骂声震天,都说媒体早已泯灭良知,不是只会学舌的鹦鹉,就是争食腐尸的秃鹫。也有替记者说话的,却只占少数。

笑看风云:发生矿难之类的重大事件,记者们的表现更像秃鹫。他们从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只为从遇难者身上争一块肉吃。好好招待,塞上红包,他们就闭口不言。

哈哈镜:有的记者长年在官员身边溜须拍马,专门替人摆平关系,从中渔利。他们凭借职务之便,干的是权力掮客勾当。

行内老人:我是老媒体,如今退休在家。看到现在这帮王八羔子记者,急得要犯心脏病。他们发正面报道收钱,扣住负面报道不发要收更多的钱。反正是钱,他们只认钱,早把职业道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是行内人:上面老糊涂了吧?你看不出这是贪官们在报复吗?只因网上有人给贪官搞了人肉搜索,曝出他们的天价手表,天价皮带,他们就拿记者出气。

乌柚人:成大记者被曝光,肯定跟他的乌柚之行有关。网友们都知道,最近乌柚发生了很多事件,成大记者专门去采访了。有人别有用心贴出他的照片(还不知道是否PS了哩),不就是想堵他的嘴吗?

同饮一江水:我也是乌柚人,想驳斥上面的鬼话。成鄂渝人称成鳄鱼,长年干的就是拿负面新闻敲诈钱财的事。为什么叫他鳄鱼?只因他贪得无厌,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他确实来过乌柚,可是他的文章发在哪里?没有看见!不正好说明他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了吗?

李济运隐约感觉到,朱芝可能做蠢事了。他关了电脑,静坐片刻,下楼回家。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刘星明的话。他说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这是什么意思?李济运想都没想清楚,就转身往舒泽光家里去。

他不知道舒泽光是否在家,却不便打电话去。反正就在大院里头,几分钟就到了。他慢悠悠地走着,像散步的样子。到了舒泽光家那个门洞,他突然想到电影里的镜头。电影里表现这种情节,他就得警觉地回头四顾,然后飞快地闪进去。

李济运敲了门,半天没有回应。他想可能家里没人,正想往回走,门轻轻地开了。舒泽光脑袋探出来,问:“李主任,有事吗?”舒泽光的声音很轻,听得出不是故作低语,而是有气无力。李济运没有答话,示意进屋再说。舒泽光把李济运迎了进来,自己却拘束地站着。李济运坐下来,说:“老舒你坐吧。”舒泽光坐下,似乎他不是这屋子主人。

“老舒,你孩子呢?”李济运话刚出口,才想起舒泽光的女儿早上大学了。

舒泽光泪水流了出来,说:“孩子回来过,说再不认我了。”

“孩子毕竟还小,她长大之后会明白的。”李济运宽慰道。

舒泽光话语更加悲切:“叫她明白什么?明白爸爸是个嫖客,妈妈是个杀人犯?”

李济运心头一沉,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舒泽光不洗清不白之冤,他在女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他如果鸣冤叫屈,就会把老婆送上死路。刘星明那话的意思,就是想叫舒泽光闭嘴。杀不杀宋香云,就看舒泽光是否沉默。

舒泽光不停地揩眼泪,可那泪水就像割破了的大动脉,怎么也止不住。李济运默然地吸着烟。厕所里的滴水声叫人听着发慌。屋子里有股重重的霉味,刺得他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

“记得你女儿叫舒芳芳吧?”李济运问。

“芳芳,是叫芳芳。她明年大学毕业了。她想出国留学,我供不起她。我这个没用的爹,还要让她蒙羞!”舒泽光的哭声像闷在被子里发出来的。

李济运故意说到芳芳,想缓和舒泽光的情绪。可越说他的女儿,他越是哀伤。李济运只好直话直说:“老舒,你现在最当紧的,就是保宋大姐的命。”

舒泽光惊骇地抬起头来:“她真会判死刑吗?”

李济运说:“她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尽管没有造成死人恶果,但情节太严重,影响太坏,民愤太大。最终看法院怎么判,我这里只是分析。”

“都是我害的!她是受不了我遭冤枉,才做这蠢事!”舒泽光呜呜地哭着。

李济运不抽烟心里就慌得紧,又点上了烟。他说:“老舒,你是否受冤枉,都不能影响对她的判决。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会影响她的生死。”

“为什么?”舒泽光突然收住了眼泪,就像尖着耳朵听他老婆的判决书。

李济运沉默片刻,说:“老舒,请你相信我。没有人让我来同你说这番话,我是自己来的。我想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再说自己被冤枉了。你说了,对宋大姐的判决有影响。事关宋大姐的性命,你自己考虑。”

“我信你的,我信你的!”舒泽光使劲地点头。

李济运便告辞,握了舒泽光的手,说:“老舒,我今天纯属老朋友私人走动,你不要同任何人讲。”

十四

李济运村里的赌场查封了,济林被抓了进去。赌场出了人命案,派出所到那里吆喝几句,两个多月再无消息。都以为万事大吉了,赌场天天照开。没想到夜里突然来了几十个警察,赌场被围得就像铁桶。

他娘四奶奶打电话来,说是死人那方守着告,状子都递到北京了。有大官签了字,警察不敢不管了。“济林进去了,你要想办法。春桃身上一万多块钱也搜走了。”四奶奶最后说。李济运很生气,只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凡事到了民间,都会另有说法。但多少有些影子,不会空穴来风。肯定是有人告状,不然公安不会从天而降。他事先真的不知道,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深更半夜,不便打电话找人。此事电话里又不方便说。天快亮时,四奶奶电话又来了。李济运没好气,说:“妈妈你急什么?让他关几天,不会枪毙的!”

四奶奶就嚷了起来:“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说出去不好听,那是你的面子。人家要关你家人,就关你家人,你脸上有光?”

李济运不想让妈妈难过,劝道:“妈妈,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做的是争光的事?我要找人也得天亮了。死不了人的,也丢不了我的脸。”

想着父母必定通宵未眠,李济运心里不好受。只恨那济林不争气,怎么就不正经做事。

第二天上班,李济运去办公室打了个转,就去公安局找周应龙。他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把弟弟被抓、弟媳钱被搜等事说了。免不了骂几句弟弟不听话,快把老爹老娘气死了。周应龙笑眯眯的,说马上打个电话。李济运怕他为难,说该怎么处理,你们还是处理吧。他说的自然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周应龙说这只是治安案子,他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说李济运来得及时,昨天夜里抓的人,没来得及问话。要是问了话,案子立了,又多些麻烦。周应龙问了他弟弟的名字,马上就打了电话。几句话就把放人的事交代妥了,但被没收的钱不好退。周应龙反复解释,说场子里所有的人,现金和手机全部收缴,也没有逐人登记。只有一个总数,分不清谁是多少钱。李济运知道家里心痛的就是钱,人多关几天都没太大的事。可他不便勉强,只好道了感谢。

周应龙摇摇头,露着一口白牙,笑道:“昨天的行动,只有刘书记、明县长、政法委书记和我四个人知道。我租了三辆封闭式货车,弟兄们都不知道拉他们到哪里去。手机也集中保管。”

“这么神秘?”李济运明知自有原由,却故意问道。

周应龙叹息道:“公安部直接批下来的。出了人命案,上了《内参》,领导有批示。公安队伍复杂,每次行动都有人通风报信。”他唉声叹气也不会皱眉头,就像说着一件愉快的事。

李济运好像替他担心似的,说:“应龙兄,你未免太硬了吧。”

周应龙说:“李主任是替我着想,我知道。但是不硬行吗?老百姓有意见。吃公安这碗饭就得硬!越是软,越不行。”

李济运想到民间传闻,果然是有根由的。只是赌场岂止自己村里有?上级领导有批示,才出动警察端掉,到底不是根治之法。可没有人说要根治,李济运也不便多嘴。他感叹周应龙局长难当,自是赞赏和体贴的意思。周应龙却说:“公安有一点好,就像部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事后听说这是公安部领导有批示,同志们都很理解。”

李济运谢过周应龙,回到办公室。他打了家里电话,告诉母亲人马上就放了。四奶奶听说钱没有退,就说:“那要你找什么人呢?人关在里头还省几顿饭!”

李济运没法同母亲解释,故意把话说得重些:“人出来就行了,还说什么钱?济林他是聚众赌博,我不找人会判他几年刑!家里是要人还是要钱?”

四奶奶就在电话里骂强盗,说是钱也抢了,手机也抢了。不管你是赌博的,还是看热闹的,统统地都搜了身。李济运不说话,听母亲骂完了,才放了电话。四奶奶骂的这些话,倒是有些道理。乡下人爱看热闹,去赌场里玩的,未必都是去赌博的。可公安来端场子,哪管你是赌博的,还是看热闹的?脸上又没写了字。

下午,周应龙打李济运电话,说他有事,马上过来一下。他也没说有什么事,就挂了电话。有些事电话里不方便说。李济运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济林还有更大的麻烦?济林上午就放掉了。

不到二十分钟,周应龙来了,还带着一个人。周应龙介绍道:“这是我们治安股股长刘卫。”

李济运同刘卫握手,说:“刘股长面熟,没打过交道。”

刘卫笑道:“股长也算官?叫我小刘吧。”

周应龙过去关了门,说:“李主任,我想办法做了个主,把你弟媳那一万块钱退了。”

李济运没想到会是这事,问:“方便吗?”

刘卫说:“我们调查过,李主任您弟媳的确不是赌博的,只是看热闹。我们都处理好了,您放心吧。”

刘卫说完,从包里掏出信封。李济运接过,连道了好几声感谢。周应龙笑道:“李主任,多话不再说了。我让刘卫一起来,就是三头对六面。您忙,我们走了。”

送走周应龙和刘卫,李济运打了家里电话,叫济林到城里来。母亲接的电话,说济林在睡觉,不肯接电话。娘问:“有事吗,我同他说吧。”

李济运说:“我有事,要当面同他讲。他不接,算了吧。”

李济运放下电话,很生气。想到周应龙的义气,心情略略舒畅些。电话响了,一听是朱芝。她问有没有空,想过来说个事。李济运玩笑道:“部长妹妹有什么指示?”朱芝只道有事请教,就放了电话。

宣传部就在楼上,朱芝没多时就下来了。李济运给她倒了茶,笑着说:“有事吩咐一声就行了,还亲自跑下来?”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几口,顾不上喝,就说:“老兄,那条鳄鱼真的太讨厌了!”

原来成鄂渝的天价披挂曝了光,殃及《中国法制时报》的声誉。毕竟是全国发行的报纸,各省的网友都纷纷发帖,列举了他们记者的劣迹。成鄂渝就疯了似的给朱芝发短信,说的尽是下三烂的话。朱芝起初还很硬气地回复,慢慢地就有些害怕了。

“当初听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几口茶,放下杯子。

李济运问:“他的短信说了什么?”

“我给你念吧。”朱芝便调出短信,一条一条地念。

听朱芝念完了短信,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怕。我告诉你写一条短信,保证成鳄鱼马上闭嘴!你这么写:成鄂渝先生,您涉嫌敲诈勒索和人身攻击,您发给我的所有信息,我都依法公证,做了证据保全。请您自珍自重!”

朱芝依言而行,编好短信给李济运看看。李济运看了,点点头说:“你发去之后,再不理他。我相信他会后悔发那些短信,你完全可以凭这些短信告他。他不光是敲诈你个人,他是敲诈我们县委、县政府,告的话他会有大麻烦!”

“成鄂渝给张弛也发了很多威胁短信。”朱芝说。

李济运嘱咐说:“你叫张弛也发这么一条短信去,不怕吓死他!”

朱芝道了谢,仍上楼去了。快下班时,她打电话过来说,成鄂渝没有回话,果然真的害怕了。李济运却嘱咐她,成鄂渝毕竟是小人,还需小心防着。晚上,仍旧要在梅园陪客人。餐厅外面,几个头头站着说话。朱芝便把成鄂渝如何敲诈,她如何处理的事向刘星明汇报了。她说话时望望李济运,却没有说是他出的主意。李济运会意,点了点头。刘星明望着眼前的樟树,没有在意他俩眼色的来去。听朱芝说完,刘星明仍望着樟树,说:“朱芝同志处理得妥当。媒体记者我们要尊重,支持他们的工作,也希望他们理解我们的工作。个别特别操蛋的,我们也不要怕。”

“终于哑床了。”李济运嘿嘿一笑。

刘星明没听明白,问:“什么?”

这话解释起来太费周折,又有些不雅,李济运搪塞:“我说终于没事了。”

朱芝就望着李济运笑,轻轻地咬着嘴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自去陪客人。李济运去了包厢,握了一圈的手。手机响了两声,知道来了短信。因仍在同客人寒暄,顾不上看。客套尽完了,才掏了手机看看,原来是朱芝发的:老兄,小妹掠美了,请你理解。李济运刚才就隐隐明白,她没说为成鄂渝的事找过他,怕的是别人想得太多。他想到这层意思,心脏竟突突地跳。他回了八个字:哑床就好,心有灵犀。

席间,李济运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老爹老娘来了。他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一定是爹娘怕他有要紧事说,济林又赌气不肯动,两老就自己来了。李济运陪完客人,该尽的礼数都尽了,急忙回家。

四奶奶见了儿子,头一句话就说:“比旧社会都还过余,强盗到街上来了。”

李济运见娘很生气,忙问:“怎么回事?”

舒瑾说:“爹在街上叫吃粉的拍了肩膀!”

乌柚人叫吸毒的瘾君为吃粉的,拍肩膀的意思有些像普通话说的敲竹杠。街上常有吃粉的站在你面前,拍拍你的肩膀:“老大,给几块钱买个包子吃!”吃包子也是黑话,说的就是吃粉。李济运倒是经常听说,自己从没碰上过。拍肩膀也是看人的,专找乡下人和老年人。

四奶奶说:“你爹怕事,赶紧给钱。”

李济运问:“好多钱?”

四爹说:“我身上没带钱,三十块。”

舒瑾劝道:“算了算了,破财免灾。”

四奶奶见李济运脸红红的,又说:“你要少喝酒。”

舒瑾说:“娘你说了也是空的,他天天喝酒。”

四爷像做错了事,望着电视不说话。李济运知道,劝他少喝酒,娘是必说的,他是必听的。说也只归说,听也只归听。左耳进,右耳出。

李济运问:“济林他不肯来就不来,还劳您两老跑来。幸好只是碰上小混混。”

四爷说:“娘听你讲得很急,怕有事。”

李济运就把退钱的事说了。四奶奶听了长舒一口气,说:“那好那好。去了一万块钱,割了春桃的肉。”

李济运说:“爸爸,妈妈,我想让济林自己来,就是想告诉他,退钱的事,外头千万说不得。您二老回去,要掐着耳朵交代。万一说出去,怕是要出大事的。”

“道理娘知道,我会跟他两口子讲清楚。”四奶奶又把前日夜里捉宝,细细地说了。村里都在说这事,娘又听得很多话,都说给李济运听了。放贷的三个烂仔也被抓了,光他们身上就没收了五十多万。

“听说总共没收了八十多万!”四爷说。

四奶奶说:“哪止!说有一百多万!”

四爷说:“我想只怕是本糊涂账。公安一声喊把场子围了,一个一个地搜身。哪个动一下,就是一警棍。搜了多少钱,还不是公安说了算。济林这里不是退了一万吗?”

李济运听出爹的意思:公安既然可以退钱,自然也可以私下分钱。果然,四爷摇了几下脑袋,说:“上交多少,还不是公安分剩了,凭良心!”

四奶奶就骂人:“你怕是老糊涂了!你硬是管不住嘴巴!你看见公安分钱了不成?迟早要惹祸的,你!”

李济运劝道:“关您两老什么事呢?还要你们在这里吵!春桃的钱退了就行了。”

四奶奶又骂了几句四爷,回头对儿子说:“运坨,你不打电话,娘也要来的。三猫子娘到我屋哭,想求你找找人,把三猫子放了。”

李济运说:“妈妈,我请人帮忙放了济林,又退了春桃的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再去求人,我开得了口?三猫子放了,抓进去的人不都要放?没收的钱不都要退?”

四爷说:“听说,那三个烂仔,都是三阎王的人。三阎王的人,公安抓进去就会放的。三阎王下面有个马三,鬼见了都怕。”

“你又乱说!”四奶奶骂道。

四爷回了嘴:“我乱说?公安局、派出所、强盗拐子是一伙!你没听说过?”

“要是回去几十年,你要牢底坐穿!”四奶奶骂了几句老头子,又说,“人家三阎王,早就是副县长了!”

李济运告诉娘:“妈妈,您老说的三阎王,叫贺飞龙。他现在是大老板,不是副县长。他当政协常委了,倒是真的。”

“常委,还不是一回事?你是常委,村里不都说你跟副县长平级?”四奶奶觉得自己很懂。

李济运就不说了,望着舒瑾笑笑。爹娘这么争吵,他早就习惯了,多半只是听着。舒瑾也不在意,坐在旁边就像没听见。老娘不理老爹,又跟李济运说:“乡里乡亲的,能帮的就帮帮。实在没有办法,娘也不为难你。我是怕人家说,家里有人当官,派出所就不敢抓人。”

“妈妈,人家要说,只有让人家说。我不能再出面。除非再把济林送进去!”李济运没小心就说了重话。

舒瑾在男人面前总是没好话,却看不得他在爹娘面前这种口气,说:“你做不到就好好告诉娘,说这话有什么用?未必真把济林送进去?”

李济运缓和了语气,说:“我不是讲气话,是跟娘讲道理。说得再清楚些,我把济林弄出来,本来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早,爹娘就要回乡下去。舒瑾留二老住几天,老人家说在城里搞不惯。也不要儿子派车送,说坐班车很方便。李济运又再三嘱咐,退钱的事千万说不得。爹娘叫他放心,会掐着耳朵交代的。四奶奶出门前,再次跟儿子说,要是有办法,还是帮帮三猫子。李济运只得嘴上应付,心里并不想去找人。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道理,娘的那套说法李济运明白,却不可能去做。

李济运去办公室没多时,刘星明请他去商量个事情。他跑了过去,见朱芝坐在里头。原来谁也没想到,《中国法制时报》副总编陈一迪会亲赴乌柚。他打了朱芝电话,只说想到乌柚来看看,言辞非常客气。

朱芝说:“我也很客气,问他有什么具体指示,我们好做做准备。他说只想来看看,从来没有到过乌柚,听说你们那里很漂亮。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何在?”

“济运你谈谈看法?”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我想他绝对不是来找麻烦的。报社副总亲自来找麻烦,未必层次太低了。他很可能是来改善关系。如果他不提成鄂渝,我们也不说。要是说起,我们只讲成鄂渝的好话。他们肯定知道是我们给成鄂渝曝的光,估计都心照不宣。”

刘星明问朱芝:“他们的报纸在我们县有多少订户,你们掌握吗?”

朱芝说:“不是确保的报刊,我们没有过问。估计不会太多。”

刘星明说:“你们到邮局查查。”

朱芝说:“我有个建议,如果他是友善之行,我们可以送份礼物。县领导和公检法副科以上干部,每人订一份《中国法制时报》。他们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发行量。”

李济运有些担心,说:“下面订阅报刊压力很大,怕弄得大家有意见吧?”

朱芝说:“我们只要求大家订一年,今后谁还管他?”

刘星明道:“同意你们两位的意见。陈总编来了,我和明阳同志请他吃个饭,你们二位全程陪同。看他时间安排,可以带他四处走走。乌柚这个时节很美,到处都是红叶秋果,比他们北京香山强百倍!”

陈一迪来乌柚那天,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迎候。他俩坐在大堂角落茶吧聊天,透过落地窗的竹帘,可以望见外面车来人往。一辆省城牌照的车停下,车里低头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李济运瞟见似有“采访车”字样,估计这位就是陈一迪。朱芝先迎了出去,一问正是陈一迪。李济运过来见面,握手道好。陈一迪没有带人,只有司机跟着。房间早安排好了,就是上回成鄂渝住的地方。那是梅园宾馆最好的房子。

晚饭时间没到,朱芝问道:“陈总您要不先休息?”

陈一迪毫无倦意,说:“去我房间聊天吧。”

进了房间,陈一迪去洗漱间擦了把脸,很快就出来了。他一坐下,便说:“乌柚真是个好地方,空气都是甜的。”

朱芝道:“陈总真是神速啊,上午在北京机场打了电话,这会儿就到乌柚了。”

陈一迪说:“北京飞过来很快,省城到乌柚也快。”

朱芝感慨道:“我有时傻想,人类文明进步真是了不得。刚参加工作时,听老同志讲,古时从京城派个县官来,路上要走半年。清朝有个知县来乌柚履新,走到半路上就病死了。”

陈一迪便夸朱芝真像个宣传部长,脑子里很有想法。朱芝就不好意思,说自己胡思乱想,张嘴就闹笑话了。又说您陈总是大文化人,见多识广,可要多多点拨。反正都知道是客套话,免不了往夸张处说。

李济运想试探一下,看陈一迪是否为成鄂渝而来,便笑道:“陈总秘书都不带,作风值得我们学习。”

陈一迪果然不提成鄂渝,只说:“我是从基层记者做起的,一个人走南闯北惯了。身边跟着个人,还不自在。”

朱芝同李济运彼此无意间看看,意思都明白了。朱芝说:“陈总这个季节来乌柚,真是来对了。乌柚秋山红叶,至少在我们省是有名的。其他季节也各有好处,随时欢迎陈总来。”

“非常感谢!”陈一迪道,“不过,全国这么大,能来乌柚算是我的福气。”

李济运递上烟,说:“应该说是我们乌柚县的荣幸!陈总您在天子脚下,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对我们是个鼓舞!”

聊了会儿,刘星明和明阳来了。陈一迪说:“把书记和县长也惊动了,那就不好了。”

刘星明说:“哪里的话!陈总来了,我们应跑到省城去迎接才是!我俩刚才处理个事情,迟到了一步。”

陈一迪很有感慨的样子,说:“我过去经常往基层跑,知道你们工作最辛苦。基层情况,太复杂了!”

明阳接过话头,说:“要是上级领导都像陈总这么体恤基层,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陈一迪笑道:“我们只是媒体,哪是什么领导!”

朱芝开玩笑说:“北京来的,我们都看作领导。我到北京去,看见戴红袖章的大妈都像大领导。”

李济运正想着朱芝这话似不得体,陈一迪却哈哈大笑,说:“我刚到北京上学,有回在长安街上不小心丢了纸屑。一位老大妈过来了,戴着红袖章,撕了一张票要罚款。我自知错了,马上掏钱。记得那时是罚五毛钱。老大妈半天不给票,也不收钱,足足教育了我几十分钟!我不停地点头认错,头都点晕了。我是内蒙人,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嘴皮子从来就拙,哪见过这么能说的?真是服了!”

满堂欢笑,都说陈总太有意思了。朱芝问道:“陈总是蒙古族吧?难怪这么豪爽!”

陈总说:“我不是蒙古族,姓陈嘛。但已是五代在内蒙古生活,早就像蒙古人了。”

朱芝看看时间,说:“请陈总下去用餐吧。”

陈一迪走在前头,刘星明并肩陪着。明阳、李济运、朱芝依次跟在后面。到了电梯口,朱芝上前一步按住按钮。请陈一迪先进去,各位再依次而入。

进了包厢,刘星明拉着陈一迪,请他坐主位。陈一迪摇手说:“这是刘书记您坐的,您是主人。”

“不不,陈总您听我解释。我们这小地方,规矩跟外地不同。您得坐这里,我同明县长左右陪着。”刘星明临时编了规矩,为的是让陈一迪感觉舒服。

陈一迪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欣然坐下。主位套了红色椅罩,其他椅子套的是米色罩子。陈一迪坐的是中心主位,就有些众星拱月的感觉。他回头望望身后,一幅漂亮的摄影。刘星明说这就是乌柚秋景,城外随处可见。陈一迪说进入乌柚时沿路也欣赏了,真是处处可以入画。可惜北方人认得的树木太少,看到漂亮的树多叫不上名字。刘星明马上吩咐:“济运,你跟林业局说说,明天陪陈总下去时,派个林业专家解说。”

陈一迪连连道谢,又说于小处见魄力,夸刘星明雷厉风行。明阳却说,济运就是林业专家,不用再派人了。李济运谦虚,说只是略知皮毛。刘星明便叫李济运当好解说,得让陈总对乌柚留下深刻印象。陈一迪说,劳烦县委常委做解说,真是折煞自己了。李济运私下却想,陈一迪入县所经之地,都是植被保护很好的地方。乌柚北部山青水透,省城在乌柚的北方。南部多是煤矿,处处都不入眼。乌柚素有北林南煤之说,自然资源分布有差别。

谈笑之际,酒已倒上。刘星明举了杯,说了欢迎的话。陈一迪难免客气几句,一一碰杯,干了。彼此敬过一轮酒,陈一迪说:“刘书记,明县长,我有个提议。规定动作都完了,下面就把酒倒匀,这样才显公平。”

朱芝忙说:“我除外吧,我喝这几杯就已经到量了。”

刘星明满桌子望了一圈子,说:“陈总一看就是个实在人。我同意陈总提议,平均分了。今天是两瓶,总量控制。朱部长你酒还是倒上,最后谁替你喝,只看你同谁关系最密切。”

朱芝满脸无奈的笑,却不好再推让。服务员拿来几个大杯,余下的酒全部倒匀。李济运暗自看看,猜陈一迪必是海量,就说:“我想陈总的量,至少一公斤。”陈一迪自是谦虚,说酒量全在兴致,无趣喝酒如同毒药。听听这话,无疑是位酒仙。

不停地碰杯,再不添酒。陈一迪喜欢说话,谈资多是天下见闻。他嘴里说出的东西,都是亲历亲见的。说得太多了,便有吹牛之嫌。只怕诸多道听途说之事,他都说成了自己的经历。李济运隐隐有了这种感觉,反而故作艳羡,说做媒体真好。饭局耗了近两个小时,没说半句要紧话。各人杯中的酒都快见底了,朱芝的酒却还有大半。刘星明笑道:“朱部长,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只看你同谁关系最密切。”

“我说同陈总最密切,肯定就是虚伪,我们才认识。我说同您书记和县长最密切,你们要注意影响。”朱芝望着李济运,一脸的娇憨,“济运兄最年轻,请您替我一些。”

李济运假装生气,说:“我想听你说,我俩最密切,你偏不说,却要我喝酒。哪有这个道理?”

刘星明说:“我们都吃醋哩,你还得了便宜说便宜!人家是嫌我跟明县长老了!”

明阳不习惯开玩笑,勉强笑笑,说:“济运,少废话,就是半杯酒嘛。”

李济运就把朱芝的酒全倒了过来。刘星明又笑话,说他表现太过头了,也应给人家留点,还要喝团圆杯哩。朱芝说再不能喝了,拿茶代替算了。她望望陈一迪,问:“陈总,我酒喝多了,说话您就别计较。内蒙的人是不是都长您这样儿?”

陈一迪笑道:“看样子,美女部长受不了我这长相。”

“不是不是,”朱芝连连摇手,“我越看越觉得您就是典型的蒙古族长相。”

“什么特征?”陈一迪很有兴趣似的。

明阳插话说:“陈总说了,他是汉族。”

朱芝说:“明县长,水土能改变人的长相的。我有个熟人,到新疆去了二十几年,就有些新疆人的味道了。眼窝子变深了,头发都卷了。”

陈一迪问:“那您说说,我什么地方像蒙古族?”

朱芝说:“我也说不上。总感觉您的眼神,就像我在画上看到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眼睛炯炯有神,又很有穿透力,总叫我联想起蒙古族崇拜的鹰。”

刘星明大笑起来,说:“朱部长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夸陈总您有帝王之相!”

陈一迪笑道:“谢谢朱部长!不过,正像朱部长所讲,水土和饮食习惯,真能影响人的外相和体格。我要是不长在草原,肯定不会是个彪形大汉。”

刘星明看看酒没了,说陈总肯定不尽兴。“团圆杯吧,酒到尽兴止。我已很尽兴了。”陈一迪举了酒杯。

“我们陈总喝酒不讲客气的,他说不喝就是喝好了。”陈一迪的司机在饭局上只讲了这一句话。

刘星明道:“我们都听陈总的。”

“哪里哪里!到了乌柚,我都听刘书记和明县长的!”陈一迪笑道。

干了杯,刘星明说:“陈总,看您时间怎么安排。乌柚可看的地方多,我建议您明天先看看白象谷,原始次森林,风景绝佳!”

陈一迪不解,问道:“乌柚有象吗?纬度不对啊!”

明阳笑笑,说:“山谷里有块白色巨石,极像大象。白象谷里尽是千年以上的古树,成片银杏林就有上千亩,举世罕见。”

“上千亩银杏林,那是何等壮观啊!”陈一迪点头道,“全听刘书记和明县长安排!”

刘星明说:“那地方陈总您去了绝对有收获。记得我第一次去时,感觉那里就像仙境。当时我记起古人一首诗: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今天的人哪能过那种日子!”

陈一迪笑道:“我记得这好像是郑板桥的诗,头两句很平淡,就像大白话。后面两句意思一下子就出来了。”

刘星明便道陈总学问好,不愧是大报老总。陈一迪只道腹中无书,装了些一鳞半爪而已。送陈一迪回了房间,刘星明和明阳各自坐车回去。李济运同朱芝走路,商量明天怎么安排。朱芝说:“李主任,您觉得今天刘书记有些不一样吗?他平日没这么多话。”

“可能是最近被媒体弄怕了。”李济运笑笑。

朱芝说:“他平日也不开那种玩笑的。”

李济运明白她说的意思,刘星明笑他俩关系密切。他不想把这话挑破了,男女同事暧昧起来会很麻烦。他心里喜欢朱芝这种女人,要是她不在官场会更加纯粹。他望着朱芝笑笑,像理会她的意思,又像只是傻笑,然后说:“明天去两台车吧。县委办去一辆,你们部里去一辆。我俩陪陈一迪坐一辆车,你们部里再去个人陪他的司机。就叫张弛去吧,人家司机到县里来,就不要他开车了。”

朱芝说:“行,您考虑得周到。对他司机都这么礼遇,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走过银杏树下,脚底软绵绵的,又是黄叶满地。李济运一时没有说话,脑子里满是黄灿灿的小芭蕉扇。朱芝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了。他轻轻叹道:“踩着这黄叶,就想时间过得真快。”

朱芝却笑嘻嘻地拍他一掌,说:“怕什么?你年轻着哪!”

两人同时上楼,李济运先到家门口。他掏钥匙的时候,朱芝已走到拐弯处,突然回头说:“难道他到这里来,真的只是游山玩水?”

李济运说:“明天再看吧,相机行事。”

进屋之后,李济运又打朱芝电话:“看是不是派个摄像去?”

朱芝说:“我们俩出去,派个摄像不太好吧?”

李济运笑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让陈一迪感觉更好些。还轮不到我俩搞个人崇拜啊!”

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的是的,您考虑得周到。”

舒瑾等他放了电话,说:“真是难舍难分啊!要进屋了还在外面说个不停,回到屋里还要打电话。”

李济运只是笑笑。舒瑾就是这张嘴厉害,心里未必真在吃醋。他去洗澡,望见窗口爬墙虎叶子快掉光了。突然想起那只壁虎,躲到哪里去了?又想那白象谷,满山红红黄黄的叶子。陈一迪是来干什么的?

十五

第二天一早,李济运和朱芝在银杏树下会面,同车去梅园宾馆陪陈一迪用早餐。下车之后,李济运笑道:“接待排场不怕大,只要他高兴。我们接待上级领导不就这样?够不上警车开道的,你也给他弄个警车在前头,他看着警灯闪闪的,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朱芝笑得捂了肚子,说:“李主任,我们没必要也弄个警车吧?”

“那倒没必要。他见有摄像记者跟着,必定兴高采烈。”李济运也呵呵地笑。

张弛同刘艳、余尚飞已先到了,正站在坪里聊天。朱芝吩咐张弛:“你去请请陈总。”

张弛飞跑而去,刘艳就开玩笑,说:“朱部长,张弛这样的干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声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样。”

朱芝佯作生气,道:“我部里干部都是雷厉风行的。你们电视台记者,我这个部长有时未必喊得动!”

刘艳连喊冤枉,说:“朱部长您这批评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个电话,我今天六点钟就起床了。”

朱芝说得也是半真半假,电视台虽然是她管的,可新闻惯例是一把手优先,有时宣传部需要电视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摄像的记者。她当然理解电视台的苦处,但也难免不太舒服。开过几句玩笑,朱芝说:“这回来的是《中国法制时报》陈总,你们两位随时跟拍,一定要突出陈总的中心位置。”

余尚飞问:“只作纪录,还是要做新闻?”

朱芝说:“两手准备吧。”

说话间,看见张弛陪着陈一迪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司机。李济运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进了包厢,朱芝介绍了张弛、刘艳和余尚飞。陈一迪见派了电视台记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长太客气了。朱芝见陈一迪果然高兴,忍不住望望李济运。

用过早餐,出来上车。朱芝问道:“陈总您习惯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陈一迪玩笑道:“昨天就知道你俩关系密切,两位金童玉女坐后面吧。”

朱芝装着不经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刘艳他们已上了那辆车。陈一迪这些玩笑话,万万不能让其他干部听见。

李济运说:“陈总您不知道,我们接待上级领导,免不了为这些小节费神。我们基层把前面的位置看成领导专座,上面大领导其实是坐后面的。可是大领导也都是从基层做上去的,我们就拿不准他到底是喜欢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两辆车出城而去,正是稻熟季节,满目金黄。田野里随处可见稻草人,居然蓑衣斗笠,竹竿横肩。陈一迪说:“这么多稻草人,很有风情。”

朱芝笑道:“农民的创举,吓唬麻雀的。南方农村都这样。”

“北方农村也有,但内蒙不太多见。稻草人早进入童话世界,成文学形象了。”陈一迪望望窗外,成群的麻雀掠过稻田,像调皮的顽童,“好像不起作用啊!”

“聊胜于无吧。”李济运说。

陈一迪回头望望后面那辆车,笑道:“我们司机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回去不知道怎么跟同事们讲哩!”

朱芝玩笑说:“应该的。上级部门来的人,见官大三级。”

陈一迪乐呵呵地说:“我们报社是副部级,我是正局级,大三级就应该是省部级干部了。朱部长您就是中央领导,一句话就任命了一个省部级干部。”

一路谈笑,越过河谷平地,慢慢进入山区。看见一条岔路,朱芝说:“陈总,从这条路进去,有个山间平地,美如桃源仙境。那里有个胜迹,有空也可去看看。”

“什么好地方?”陈一迪问道。

朱芝笑笑,说:“李济运同志故居。”

陈一迪稍稍一愣,爆笑起来,直道朱部长太幽默了。

李济运拍了朱芝的手,骂道:“我还活着,怎么就故居了?”

朱芝忙改口:“旧居,旧居!”

陈一迪笑道:“其实这里故和旧一个意思,别那么想就行了。韶山冲在六十年代就写的是毛泽东同志故居,后来改成旧居,现在又称故居。”

“就是嘛,还是陈总有学问。常听人讲,疑是故人来,未必是说死人来?”朱芝说着又笑了起来。

陈一迪侧身望望朱芝,笑道:“朱部长真是童言无忌啊!”

李济运说:“她是我们常委班子里最小的,大家都把她当小妹妹,被惯坏了。”他等陈一迪回过头去,便用力捏了捏朱芝的手。她被捏痛了,却不敢叫喊,牙齿暗自咬咬。他慢慢地松了劲,朱芝却没有缩回手去。李济运觉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来抹抹头发。朱芝便收回手,放在膝头轻轻揉着。

“陈总您看看前面!”朱师傅突然说道。

原来前面就是白象谷了。一头巨大的白象,似在临溪吸水。陈一迪觉得奇怪,道:“周围的山都是郁郁葱葱,唯独那头大象身上没长树。”

李济运说:“乌柚的山虽然高挺,但都有厚厚的土层,树木茂盛。只有这头白象,光溜溜的。我曾爬上去看过,好像石质同这里也不太一样。”

陈一迪笑道:“你们要是搞旅游,就可以编故事,说这是飞来神象。天下景点都是这么胡诌的。”

朱芝说:“陈总,我们可不是胡诌啊!曾有专家看过,猜测它极有可能是块巨大的陨石。这不就是飞来神象了吗?”

陈一迪说:“我这就完全是外行了。我印象中,这么大的陨石,整整一座山头,从未见过。”

朱芝听了却击节叫好:“陈总正好提醒我们了。我们就炒作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陨石。”

不觉间下到谷底,再抬头看看白象,就只是悬崖峭壁,什么都不像了。白色的山石如刀劈斧削,猿猴都爬不上去。低头看时,有溪水流出。沿溪小径崎岖,手足并用方可前行。李济运担心陈一迪走不惯山路,嘱咐他小心脚下。又说入口处难走些,里头会好走些。陈一迪说看景就得看原生态的,如今天下好景都经人工开发了,很败兴致。陈一迪的司机怕他老总摔着,上前想要搀扶。陈一迪甩开他,笑道:“别把我当老头啊!”他回头看看,问:“你们那两位司机呢?”

朱芝说:“他们开车到前面谷口去了,不用走回头路的。”

余尚飞和张弛在山石间跳跃而行,早就远远地守在前头。余尚飞扛着机子,时刻扫着陈一迪。陈一迪驻足抬头,余尚飞的镜头就随着他的目光,慢慢地扫向山头。“两位小伙子的名字都名副其实”,陈一迪笑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张弛是新闻干事,算个文秀才。你看他爬山这么厉害,可谓文武双全。尚飞,步履如飞。”

张弛和余尚飞在前面听了,直道感谢首长表扬。却听见刘艳在后面喊道:“那我呢?”回头看看,刘艳已坐在石头上了。她的鞋穿错了,居然是高跟鞋。朱芝笑道:“刘艳,你要亭亭玉立的感觉,就只有受苦了。”

刘艳苦着脸说:“朱部长呀,您只说让我执行任务,没说到白象谷来啊!”

李济运说:“刘艳,我建议你干脆打赤脚算了,不然很危险。”

刘艳只好脱了鞋,走一步耸一下肩膀。余尚飞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们做一副担架,抬着刘小姐走算了。”

刘艳扑哧一笑,弯下腰去半天起不来。张弛见刘艳笑成那个样子,便道:“她肯定想到别的什么了。刘美女,我还不知道?”

刘艳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先是把十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时,只见十个男人做了一顶轿子,抬着女人在岛上玩耍,那女人面如桃花,幸福极了。又把十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只见十个女人围着一棵高高的椰子树,有拿棍子往上面戳的,有往上面丢石头的,有拿果子逗的。那个男人瘦得像猴子,抱住椰子树死也不肯下来。”

朱芝听了哈哈大笑。见陈一迪望着她,也在大笑,她才抿了嘴,却仍是笑个不止。李济运笑道:“刘艳,你真看不出啊!”

张弛说:“你们才知道呀?刘艳是段子高手!”

刘艳忙说:“张弛你别害我!我哪会讲段子!朱部长会骂死我的!”

陈一迪见着树都有兴趣,便请教李济运。李济运说:“我也不是所有树都认得。这是樟树,我们这里最为常见。那是楠木,很名贵的。”

“楠木就是这种样子啊!只在书上读到,听说已经很稀少了。”陈一迪去摸摸树干。

李济运说:“我们这里还很多。您摸的这棵树,树龄应在五百年以上。”

陈一迪感叹道:“随意一棵树就是几百岁,我们人太渺小了。”

朱芝说:“陈总,这不算什么,前头有棵银杏树,我们叫它树王,树龄三千多年了。”

“怎么还不见银杏树?”陈一迪问道。

李济运笑道:“游白象谷,好就好在渐入佳境。”

听得前头有人声,原来那里有片野生栗林,几个妇人背了竹篓,正在地上捡板栗。朱芝说:“我们这里的野生板栗很好吃。”张弛跑上前去捡了一把板栗,分给众人品尝,果然清香甘甜。李济运说:“板栗风干之后,味道更好。”

也有游人过往,点头打个招呼。陈一迪说这么好的山水,若放在北京近郊,那可不得了!李济运说乌柚人不稀罕这些地方,平日也不怎么有人进来。只在周末会从省城过来些人,也都是看看就走了。离省城太近,留不住过夜客。

朱芝拍拍路边一棵大树,问:“这树上怎么一颗板栗都没有呢?”

李济运笑了起来,说:“你是洋人啊!那不是板栗树!”

朱芝仔细看看,说:“它太像板栗树了!”

李济运抬头望着树,说:“你们哪位若能叫出这棵树名,我请客吃饭!”

陈一迪肯定说不出的,只望着大家笑。众人都是摇头,叫不上树名。刘艳开玩笑:“我知道,它是公板栗树。”

“刘艳你的思维总是在公母上!”李济运笑笑,“它是栲树的一种,叫构栲。构造的构,考试的考加个木旁。”

“难怪明县长说你是林业专家!”朱芝说。

李济运做了个怪脸,笑道:“我也考过明县长,他也不认识。”

“那就叫考树算了,不要木旁。”朱芝笑道,“李主任只要拿这树考倒一个人,你就是林业专家了!”

陈一迪直夸朱芝有急智,话里尽是机锋。李济运笑笑,说朱芝伶牙俐齿,开口总要损人。朱芝却得意地笑,飞了李济运一眼。余尚飞总不说话,只在前头专心摄像。朱芝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们讲的话都录上吧?”

余尚飞知道朱芝只是随便问问,也就笑而不答。刘艳突然哇了一声,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的段子录下吧?”

余尚飞这才开了腔,说:“对不住了,记录在案!我会制个碟,公开发售!”

山谷往前一拐,中间突然横出一山,壁如斧劈。陈一迪疑心问道:“山谷都到头了,怎么还没见着银杏林呢?”

正说话间,见前头几个脑袋慢慢从树丛中露出来。李济运说:“陈总,这又是白象谷一景。山谷到前面好像突然间断了,山脚却有小洞,仅容一人过身。过这个山洞,那边别有天地。有人想把桃花源的故事编到这里来,我想太勉强了。”

几个年轻人迎面而来,同李济运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是山谷那边过来的,白象谷两头可互为出入,只看游者乐意。张弛跑到前面去,伏在洞口喊道:“那边有人吗?”

朱芝笑道:“陈总,这也是一趣。两边的人进洞之前,先要相互喊话,不然在洞里没法让路。”

陈一迪听得极是好玩,问:“这洞有名字吗?”

李济运说:“没有名字,请陈总起个名?”

陈一迪摇手道:“岂敢岂敢!”

“别客气,陈总!您起了名,我们就把它刻在上面。”朱芝说。

到了洞口,陈一迪笑道:“依我说呀,就叫喊洞。各地景点都喜欢编神话故事,听着就腻烦。”

“喊洞,很好!”朱芝说着就鼓了掌,大家都跟着鼓掌。

余尚飞头一个进洞,边退边摄像。往里十几米,洞子拐了弯,四壁暗了下来。余尚飞的摄像机是不带灯的。再走不远,渐见明亮。临近洞口,便已瞥见一片金黄。洞子虽窄顶却很高,但陈一迪个子高大,习惯了低着头。他一出洞口,立马直了身子。举头四顾,惊叹不绝。满山满谷都是几人合抱的银杏树,望不到尽头。地上的黄叶铺得厚厚的,细碎的日影映在上面,很像起着淡花的锦缎。路旁有个小木屋,门上着锁。陈一迪说:“这地方景色虽好,住在里头还是不方便吧。”李济运告诉他,这房子是看林人住的。银杏果产量很高,就是太难采摘了。林子是国营林场的,一直保护得很好。林场后来改制了,林子就包了出去。再细看地下,四处散落着银杏果。

朱芝说:“我们包出这片林子,目的只在保护。承包人上交承包金很少,但不准他们野蛮采收果子,只准自然收摘。也就是等果子自己落了,从地上捡。”

“朱部长讲的野蛮采收,就是拿竹竿打,很伤树。”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你们县里领导很有远见,这可是真正替后人着想啊!”

李济运说:“我们不急于搞白象谷旅游开发,也是这个考虑。乌柚县还没有穷到卖祖宗、卖子孙的地步。”

朱芝抬手指了指,说:“陈总,前面就是树王。”

余尚飞拍拍朱芝,又拍拍陈一迪,镜头再慢慢扫到远处。树王正好长在路边,陈一迪绕树走了一周,说:“只怕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吧。”

李济运说:“来,我们来抱一抱。”

陈一迪、李济运、朱芝、刘艳、张弛、陈一迪司机六个人牵了手,贴着树王围了一圈,刚刚围上。张弛喊道:“尚飞你别拍了,也来抱抱。”余尚飞已围树转了一圈,便放下摄像机,身子扑在树上,双手使劲拍了拍。

松开手,陈一迪笑道:“要是旅游搞起来,导游小姐肯定会说,抱一抱,十年少。抱抱树王,黄金万两。”

刘艳说:“陈总一定是旅游景点跑遍了,很烦各地千篇一律的导游腔。”

陈一迪笑笑,说:“小刘你们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长稍稍休息就来。”

余尚飞见陈一迪在树跟坐下,扛着机子扫了扫,就往前去了。刘艳和张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继续走。山风吹过,林间沙沙地响,黄叶纷纷飘落。偶有银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声。又闻有鸟鸣,此呼彼应,似在问答。太安静了,虫鸣都听得见,吱地拖着长声,渐衰而无。虫子们鼓噪了整个夏季,正在秋风中老去。

见他们几个人走远了,陈一迪说:“我们报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济运,才说:“没有啊,你们成记者我们很熟的。”

“贵报很理解我们基层工作。”李济运含混地附和着。

陈一迪说:“您二位这么说是给我面子。最近网上因为成鄂渝,弄得我们报社很难堪。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调成鄂渝到社里去,不让他再在下面做记者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说:“里头是禁烟的,我们小心些吧。”

陈一迪摇摇手,说:“还是不抽吧。”

李济运就不好意思,仍把烟塞进烟盒。他捡了几粒银杏果,递给陈一迪说:“尝尝吧。这东西每天只能吃几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环顾左右,只因一时不知怎么说。嚼了一粒银杏果,他说:“陈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你们真以为成这个人有问题,干吗还要把他往社里调?听上去像高升啊!”

陈一迪摇头苦笑,说:“他是你们成副省长成家骏的远房侄子!”

“啊?成副省长?”朱芝惊道。

李济运却说:“不就是远房侄子吗?”

“他是亲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陈一迪捡起一粒银杏,向前面的一棵树砸去,“网上舆论不等于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处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驻贵省记者站站长,副厅级干部,调到社里还得安排职务,做采编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现在可以网上办公,就随他了。”

李济运问:“干吗这么由着他呢?”

陈一迪沉默一会儿,只道:“山不转水转。”

朱芝始终不吭声,李济运想她肯定是吓着了。得罪了成鄂渝,等于得罪了成副省长。李济运想安慰她,却不方便在这里说话。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个副厅级干部,怎么像个无赖似的!

“他待在省里不动,不照样可以四处瞎搞?”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我们把他叫到北京,认真地谈过。我们内部批评还是很严厉的,但不方便处理他。他在省城是买了别墅的,到北京去哪有这么好的条件?看重自己优越感的人,是不会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么?一只小蚂蚁!”

陈一迪沉默片刻,又说:“我说他若是成副省长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说的是一般规律。成鄂渝这个人有政治抱负,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没有弄成。几次他在酒桌上说,自己这个级别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书记,哪用四处屁颠写报道!”

李济运和朱芝不便说长道短,只听陈一迪一个人说。陈一迪说得这么直,他俩原先打算说成鄂渝好话的,也就不再说了。陈一迪又道:“直说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乌柚的。看看网上IP,知道帖子是乌柚发出去的,网上炮轰成鄂渝和我们报社的,也多是乌柚网民。全国各地都有网民参与,也是乌柚人带动的。”

李济运见朱芝红了脸,自己就出来解围,说:“可能是个别知情的干部看不过去,才发的帖子。我想陈总您是可以理解的。贵报在我们这里很有声誉,却让成鄂渝一个人弄得不堪。陈总您是个爽快人,我表个态吧。我们自己调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脸色很快回复正常,说:“陈总,您来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过,也向刘书记汇报了,发动干部踊跃订阅《中国法制时报》。至少,我们要求政法系统副科以上干部人手一份,县级领导每人一份,估计有两百多份。”

“非常感谢!”陈一迪说,“全国各县都像贵县,我们的发行量抵得上《人民日报》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长的关系,要是让刘星明知道了,必定会恨死朱芝。要是谁对朱芝有意见,也会拿这事做做文章。李济运想到这些,便说:“陈总,我有个建议。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长负责处理好。不必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细枝末节,不然对成副省长不太好。领导同志的威信,我们得维护。”

陈一迪笑道:“自然自然!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没说到乌柚来干什么,就是想到了贵县之后,看看同谁说合适。同您二位打过交道,知道是可以说直话的人,我才说了。”

“感谢陈总信任我们!”朱芝说过这话,望着李济运笑。

“不客气。走吧,不说这事了。莫辜负了这么好的美景。”陈一迪走了几步,回头轻声说,“成鄂渝其实很想从政的,一直想把工作关系弄到地方来。”

李济运摇头道:“我说句直话,这种人弄到哪里做官,只怕会危害一方。”

“我们也有难处。”陈一迪这话意思有些含糊。

刘艳他们在不远处等着,没几分钟就赶上了。刚才谈的毕竟不是愉快的事,李济运便用乌柚话嘱咐刘艳,叫她好好想几个问题,选个好地方采访陈一迪。

李济运嘱咐完,忙道歉说:“不好意思陈总,没注意就讲乌柚话了。”

陈一迪笑道:“乌柚话还真是难懂,听发音和节奏,有些像日语。”

没过多久,刘艳跑到陈一迪跟前:“陈总,我想给您作个专访,您介意吗?”

陈一迪推辞几句,就答应了。余尚飞扛着机子扫了扫,说陈总您坐在那块石头上。陈一迪坐上去,背后是深谷、银杏林和山峰。

李济运同朱芝走远些,坐下来轻声说话。

朱芝说的是乌柚话:“老兄,非常感谢你!”

李济运也说土话:“感谢什么?”

朱芝说:“我知道自己闯祸了。”

李济运笑道:“你不用怕什么成副省长,他同你八竿子打不着。但刘星明会怕成副省长,所以就不能让他知道。”

朱芝眼眶突然红了,说:“我知道你是替我打算,才同陈总那么说。”

李济运也有些感慨,却故意笑着,说:“你别这样,让人看了不好。你刚才脸红,我就想朱妹妹在官场多年,还知道红脸,真是难得。你现在倒好,眼睛也红了。”

说得朱芝也笑了,说:“难道人在官场,非得弄得不像人吗?”

张弛回头望望,他俩就不说话了。陈一迪谈兴很浓,不停地做着手势。

朱芝轻声说道:“陈总好像人还不错。”

“看样子正直,但也说不定。他们那样维护成鄂渝,或许真有难处,或许也有别的原因。”李济运点着头,却突然又摇头笑了,“我这个人也变了,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好。明末有个名士叫陈眉公,他说当时很多人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我读到这话印象很深刻。”

“他专门跑来乌柚,就为这事?”朱芝问。

李济运说:“你问到点子上了。他知道是我们乌柚人发的帖子,就是想叫我们收手。放成鄂渝一马,也就是放他们报社一马。你回去叫张弛马上删了帖子。”

“这么说,成鄂渝真是个人物!”朱芝说。

“成鄂渝不是人物,他背后有人物。”怕不远处的人看出异样,李济运低头掩饰着说话,“这件事给我新的启示,就是不能忽视网络的力量。《中国法制时报》这么大的报社都害怕网络舆论,我们就更不能小看。今后你们宣传部门要多动脑筋,对付网络不能只靠制造网尸。”

朱芝轻声一笑,似有撒娇的意思:“你又在骂我了。”

陈一迪突然回过头来,笑道:“不好意思,我是话痨,谈起来就没完没了。只因你们乌柚太美了。”

原来专访做完了。刘艳只道陈总谈得太好了,节目做出来必定非常好。余尚飞说陈总很有镜头感,就像电影明星。陈一迪摇头而笑,说两位记者真不错。李济运却说余尚飞你也太不会拍马屁了,电影明星算什么?陈总可是高级官员,学者型官员!

慢慢地出了山谷,车在谷口候着。已经中午时分,去了谷口外面农家小店。朱芝说:“这是乌柚最好的农家乐,一定要让陈总尝尝我们县最地道的土菜。”

刚才在白象谷走着,反倒不觉得太饿。往餐桌一坐,都说肠子在里头叫了。张弛过去张罗,吆喝店家快快上菜。老板认得李济运和朱芝,样子极是恭敬。李济运说今天来的可是北京贵客,一定要把好菜好手艺都拿出来。

没多时,菜就上来了,一份爆炒石板蛙。李济运笑道:“陈总,不管您是不是环保主义者,这道菜您得尝尝。小孩子都知道蛙是人类的朋友,但我们这山里石板蛙太多,快成敌人了。”

陈一迪先尝了一口,只道天下至味,从未吃过。李济运招呼着上酒,陈一迪说:“李主任,这么好的菜,不忍喝酒。酒把嘴喝麻了,吃不出美味了。”

李济运只道陈总真雅人,也就不勉强了。菜上得很快,陈一迪连连叫好。有溶洞里的盲鱼,有山里的野鸡、麂子、蜂蛹,有各色蘑菇和野菜。

望着那盘蜂蛹,朱芝直摇头,说:“我是不敢吃,你就说吃了长生不老我也不吃!”

陈一迪说:“蜂蛹我倒是在很多地方吃过。朱部长你克服心理障碍,很有营养的。”

朱芝仍是摇头,只吃眼前的野菜。李济运说采蜂蛹极是危险,野蜂的毒刺又长又利,能刺破厚厚的防护衣,每年都有人采蜂蛹丧命。朱芝听着打了个寒战,说想起了《捕蛇者说》,越发不吃了。

“依我说,应该禁止食用蜂蛹,免得有人丧命!”朱芝说。

李济运笑道:“朱部长菩萨心肠,就是太迂了。你就像有些好心人,不忍心让擦鞋女擦皮鞋,觉得那样太不人道了,一定要回家自己擦。”

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啊,李主任最体恤民情,我是断人家活路的!”

席间笑语不断,碗碟都吃得光光的。李济运说今天菜是环保的,消费观念也是环保的,没有一道菜浪费了。陈一迪说他吃了四碗饭,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饭量。

回途时,李济运说:“陈总,您下午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了。明天我们再找个地方看看,乌柚好看之处多哩!”

陈一迪说:“好地方留着下次看吧。我明天早饭后往回赶,下午的机票。我有个建议,贵县可以组织几篇文章,我们报纸上发发。可以是以你们领导名义的关于法制建设的经验文章,也可以是其他角度的,总之同法制建设有关就行。我看能不能自己写篇乌柚印象之类,也算宣传一下贵县吧。”

李济运和朱芝争相说着感谢,又说等着拜读陈总的锦绣文章。朱芝打了刘艳电话,说:“你们回去辛苦一下,马上把节目做出来,今天乌柚新闻要播。要马上让全县人民看到陈总的光辉形象!”

陈一迪大笑,知道这是玩笑话,听着仍是高兴。回到梅园宾馆,送陈一迪去房间休息,约好晚饭时再见。李济运同朱芝告辞,马上去刘星明那里复命。刘星明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是个经验!今后我们要把各个媒体的老总搞定,就不怕下面那个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济运说:“刘书记,事情我们都谈妥了。您晚上还陪个饭,成鄂渝的事,陈总不提及,我们都不提。”

“我们自然不提,毕竟尴尬嘛。”刘星明满面笑容,“朱部长你看,该硬就硬,怕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他们主动出面调和?”

李济运和朱芝告辞出来,各自回办公室去。

朱芝发来短信:“仍是不安。”

李济运回道:“大可不必。”

他虽是这么安慰朱芝,却很理解她的不安。刘星明这会儿越是高兴,他知晓详情就越会震怒。真到那时,他同朱芝都别想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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