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丨10-12

2016-08-05 10:35:4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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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运乘车出去,大门口围着一堆人。朱师傅下去看看,回来说:“有个上访的老头,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李济运怕迟到,打算步行算了。这时,老同学刘星明夹着包从外面回来。李济运想尽量回避同他碰面,推开车门又关上了。却见刘星明走向人群,大声说着什么。李济运坐在车里听不清楚。人群却闪开了,老头爬了起来。刘星明对老头说了几句话,老头就跟他进了传达室。不知道老同学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就叫上访的人听他的了。门口围观的人散去。李济运要去赶会,也就没往心里去。

李济运在会上突然接到电话,幼儿园发生食物中毒事件。他吓得双手打颤,马上告假出来了。他打了卫生局长电话,嘱咐他立即收治所有中毒师生。卫生局长说他已经在医院,中毒的幼儿和老师正陆续往医院送。又打了教育局长电话,他也在医院了。才要打舒瑾电话,她的电话进来了。老婆只是哽咽,说不出半句话。他在医院门口刚下车,看见刘星明也来了。两人都青着脸,没说一句话。电视台的记者刘艳也到了,摄像的小伙子叫余尚飞。只要有刘星明的地方,刘艳和余尚飞都会在场。刘艳和余尚飞在县里也是名人,上至县里领导,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他们。

急诊室一片哭闹声。小孩在哭,家长在骂。中毒学生三百多,赶来的家长就有上千。孩子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三舅四姑,都赶到了医院。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舒瑾哭得眼睛红肿,人都吓傻了。周应龙早就到了,看见了刘星明和李济运,忙跑过来说:“全都中毒了,只有舒园长幸免,她中午没在园里吃饭。”

说话间,明阳同朱达云也赶到了。明阳皱着眉头,谁说话他都不望,只是侧耳听着。刘星明说:“赶快开个会。”

进了会议室,周院长招呼倒茶。明阳这时开了腔:“喝什么茶!快坐下来研究!”

肖可兴匆匆进来,说才在街上扯皮。听他这话谁都明白,他刚在街上掀摊子,拆房子,砸牌子。拆违章建筑好像还讲得出道理,禁止乱摆摊点也说得过去,砸牌子就有些蛮横了。商家挂招牌是自己的事,政府却要统一制作新的。肖可兴想必是跑上楼的,大口大口地出气,掏出纸巾擦汗。开会的规矩,总是底下人先说,最高领导最后说。周院长介绍了情况,说可以确定是食物中毒。中的什么毒,正在作化验,很快就有结果。周院长说完,轮到了朱达云。他却讲客气似的,说:“先听李主任意见吧。”

李济运心想这人真是没用,便道:“长话短说。一是全力抢救,确保不能死人;二是马上请市医院和省医院专家来,防止万一有技术难题;三是做好学生家长工作,不能在这个时候闹事,有意见和要求事后再说;四是公安介入调查,必须尽快破案;五是马上向上面报告情况,不能有所隐瞒。纸是包不住火的。”

明阳没多话可说,只道济运的意见很好,建议分工落实。刘星明说起来就长篇大论了,阐述了做好抢救工作的重要性,说事关社会稳定和政府形象。他最后拍板的几条,都是李济运的建议,却刻意变化了措词。李济运听着暗自好笑,心想不变几个字词就丢你脸了?

“还要汇报一个情况。”周院长说,“我怕影响同中医院的关系,但想一想还是要提。我们现在最着急的是洗胃人手不够,我们人民医院能调动的医务人员都调动了。我们向中医院求过援,请他们支持人手。他们只同意接收病人,不同意派人过来。”

明阳听着发火了:“什么时候了,还在抢生意?”

周院长说:“不是我们抢生意,我们愿意转些病人过去。但是转谁不转谁,不好办。我们做过工作,学生家长都不愿意转。”

原来老百姓总觉得人民医院好些,何况中毒急救更不相信中医院。刘星明点了肖可兴的名,说:“肖副县长,你马上同卫生局协调,中医院务必派人过来,不然院长就地免职!人命关天,谁误事追究谁!”

肖可兴马上起身,拉着卫生局长去了走廊,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卫生局长打了电话,先是骂了人,再说:“你马上把全院一半护士派过来,不管上班的还是休息的。你别啰嗦,只要护士,不要医生。三十分钟之内!”那边挨骂的人,肯定就是中医院王院长。

余尚飞扛着摄像机,谁说话就对着谁照。说话的人就很有镜头感,语气和措词也讲究多了。这都是条件反射,其实没有必要。新闻播出来,多是刘星明的镜头,明阳的头像会略略定格,其他的人只是闪闪影子。刚要散会,周院长接了个电话。他放下电话,说:“报告各位领导,结果出来了。从食品中的毒素成分看,疑似一种叫毒鼠强的老鼠药。”

刘星明听着不满意,问:“到底是疑似还是确认?”

周院长脸一红,支吾一下,说:“刘书记,从专业上,严谨地说,只能讲疑似。如果要我主观判断,我想就是毒鼠强。患者抽搐、吐白沫、昏迷,很典型的毒鼠强中毒症状。”

刘星明马上喊周应龙:“你们公安立即着手破案!”

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周院长说:“学生家长太多了,医院里挤都挤不动了,政府能不能做做工作?”

刘星明说:“济运、达云,你们两办出面劝说吧。”

李济运却说:“我倒是建议医院出面,你们可以从方便治疗和医院规定这个角度去讲。可以考虑每个孩子只留一个大人陪着。我们出面讲,容易激发群众对立情绪。”

明阳说:“我看济运说得在理。群众遇事就迁怒政府,我们出面做工作怕适得其反。”

周院长听着有理,马上吩咐医生去劝说。

刘星明领着各位去病房巡视,再三嘱咐医生全力救人。他伏在一个孩子床头,慈祥地说:“小朋友,肚子痛吗?放心,医生叔叔、医生阿姨他们都在全力抢救!”摄像机过来了,明阳退了几步。他退到摄像机的后面,同李济运站在一起。李济运说:“真没想到!”他这是无话找话。明阳没有搭腔,掏出烟和打火机。马上想到病房不能吸烟,就把烟送到鼻孔下闻闻。李济运看出他的焦虑,轻声说:“明县长您到外面去抽支烟吧。”明阳把手中的烟捏碎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病房里光线有些暗,刘艳突然举起了碘钨灯,小朋友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刘星明拍拍小朋友的脸,就去看别的病床。肖可兴在旁轻声提醒,老师也要看看。刘星明就走到一位老师病床边,大声说道:“我心里很难过!请您放心,我们会全力救治。我们开会认真分析了情况,大家都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有学生家长在旁边议论,说:“怎么像演戏?看病人那么大声说话,担心录音效果不好吧。”李济运听见这些话了,没有回头去看。

刘星明从病房出来,紧紧握着周院长的手,说:“周院长,孩子们的生命安全,都托付给你们了!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他作了些交代,同医生们握握手,走了。没有刘星明在场,记者们就是多余,也统统地走掉了。肖可兴留下来值班,李济运自愿留下。卫生局长没有走,教育局长也留下了。明阳同刘星明一起走的,低着头没有说话。

肖可兴烟瘾发了,说出去抽支烟。李济运四处看看,没见到舒瑾。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哭去了。听着病房里的吵闹,李济运非常着急。他去了医生办公室,问医生:“告诉我,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说不上,正在采取措施。目前看来最严重的是……”医生看了看病历,“宋香云,是个老师,她人已昏迷了。”

李济运没有说她就是厨师。他突然觉得口干,看见有饮水机,自己倒了水喝。周院长进来,陪李济运坐着,也是满脸凝重。

“我的孙子也在里头。”周院长说。

李济运问:“您孙子情况怎样?”

周院长说:“洗过胃了,没有危险。”

“周院长,凭您的经验,会出大事吗?”李济运问。

周院长苦笑道:“已经是大事了,这么多人中毒。”

李济运见自己问了傻话,改口道:“我是想知道会不会死人。”

周院长说:“只能说尽最大努力。现在只看那个昏迷的老师是否有危险。”

这时,周应龙进来,说:“李主任,汇报个事。”

“说吧。”李济运请周应龙坐下。

周应龙仍是站着,道:“李主任您出来一下吧。”

李济运出了医生办公室,正好碰着肖可兴回来。周应龙朝肖可兴点点头,就往走廊僻静处走。两人站在角落里,周应龙说:“李主任,请您一定理解,我们得请舒园长去谈谈情况。”

李济运一听,脑子轰地发响。周应龙又说:“办案的逻辑就是这样,一来她是园长,幼儿园的情况她最熟悉;二来……这个这个我都不好怎么说。”

李济运听明白了,说:“就她一个人没中毒,是吧?”

“正是的。”周应龙有些不好意思。

李济运说:“应龙兄,您按规矩办吧,我没有意见。”

周应龙走了几分钟,舒瑾突然打了电话来,又哭又骂:“他们怎么回事?要把我带到公安局去!我犯了什么法?未必是我下的老鼠药?”

李济运听着很丢丑,大声说道:“你吵什么?只是让你去说说情况!你至少要负领导责任你知道吗?你不要哭哭啼啼,你要配合公安调查。你是园长,不首先找你了解情况找谁?”

肖可兴听出是怎么回事了,便说:“公安办事就是这样,有时叫人接受不了。”

李济运知道他是宽慰自己,便说:“公事公办,没什么可说的。”

李济运突然想起,毒鼠强早就禁止生产,外头怎么还会有买的呢?他马上打了周应龙电话。周应龙没等他开口,就说:“李主任您放心,我们只是了解情况。”

李济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毒鼠强早就禁止生产了。那么,肯定就是非法生产,非法销售。这是否有利于破案?查查鼠药源头,也许是个思路。”

周应龙笑笑,说:“谢谢李主任。我们刚才初步研究了一下,觉得难度很大。正因为是非法销售,老鼠药贩子走村串户叫卖,不会摆摊,更不会开门面。不过请您放心,我感觉这个案子最终破得了。”

听得外头有响动,李济运抬头看看,见来了许多白大褂。中医院的护士们到了。周院长忙出去招呼,见中医院王院长也来了。王院长半开玩笑地骂道:“周院长你告我的状啊!”

周院长毕竟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我哪敢告你的状?我是请求你们支援!”

眼看着快下班了,李济运请朱司机帮忙,把歌儿接到他家去吃饭。他自己只怕要通宵守在医院,舒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周院长叫了盒饭,李济运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倒掉了。肖可兴急起来就犯烟瘾,李济运急起来只想喝水。他不停地去饮水机接水,一喝就是两三杯。周院长见肖可兴老是出去抽烟,便说:“肖县长,您就在这里抽吧。我不准医生在办公室抽烟,他们背着我也照样抽。”肖可兴嘿嘿一笑,就掏出烟来,给李济运也递了一支。

李济运突然想到了媒体,记者们又会蜂拥而来的。这不是他管的事,但毕竟关系到幼儿园,他自然就多了份心思。事情炒得越大,越是对舒瑾不利。他打了朱芝电话,说:“朱部长,你又要救火了。”

朱芝听了满腹牢骚,说:“李主任,我这部长真不想干了。不是这里起火,就是那里起火!扑火是要开支的,我哪天要提出来,给我部里一笔灭火基金!”

听朱芝这么心直口快,李济运知道她是信任自己,便笑道:“你提出来吧,我投赞成票。”

朱芝叹道:“话是这么说,这事是摆不上桌面的!外头要是知道我们设立专项费用,专门用来堵媒体的嘴巴,那不是天下奇闻?”

宣传部其实是有这笔开支的,当然只叫做媒体接待费用。幼儿园中毒这事,李济运想好了主意,说:“朱部长,我有个建议。这件事,媒体上见不到一个字,肯定是做不到的。我们不妨主动,自己写个新闻稿发出去。新闻讲究时效,我们自己先发了,他们再来就没有意义了。假如他们要做什么跟踪报道、深度报道之类,再去对付也好办些。老妹,你的责任就是把乌柚整成一架大哑床,再怎么闹腾,外面绝听不到响动。”

朱芝在电话里大笑,说:“老兄,我早就同刘书记讲过,你来做宣传部长更好,只是你的主任我干不了,不然我俩换个岗位。”

李济运笑道:“部长妹妹您太谦虚了。如果我的建议有用,您就向刘书记汇报,我们自己先走一步。”

朱芝说:“我尽快向刘书记汇报。非常感谢老兄!今后有什么事,我多向你请教,你也要多指点。真的,我不是说客气话。”

李济运合上电话,满脑子是朱芝的笑容。做个宣传部长,得花那么多精力同记者们周旋。朱芝有回在省里开会,小组讨论时她发言说,那些记者都是上级宣传部门管的,却专门跑下去对付基层宣传部门。就像《西游记》里的妖精,不是太上老君的青牛精,就是观音菩萨的金毛犼。宣传部的马副部长听着只是打哈哈,说小朱部长真是太可爱了。她回来在常委会上汇报,也只把自己的发言当花絮讲。常委们听了,也只有苦笑。

李济运不时到病房里转转,小孩的哭闹声没有停息过。病床是不锈钢架做的,吱吱地响着格外刺耳。这回的事牵涉到这么多家庭,中毒又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把这么多架钢架床整成哑床,恐怕不太容易。

晚上七点多,周院长回到医生办公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除了那个老师,应该都没有危险了。”

原来宋香云还没有醒,身子不停地抽搐。李济运想知道她的凶吉,医生也说不准。有位女医生长得胖,却是开朗性子。她回到办公室洗手,笑着说:“二十五床那身肉呀!怎么那么胖呢?我看到她就想到自己,我也是那个身材吧?”

她的同事说:“不是啊,你是沈殿霞,胖得好看。”

胖医生说:“没办法,我是喝水都胖。都说胖子贪吃,真是冤枉我们了!”

李济运问:“你们说的是二十五床是宋香云吧?她是幼儿园厨师。”

胖医生又说了:“说厨师胖是炒菜时偷吃,也是冤枉。我看电视里说,厨师天天在厨房,熏都熏得胖!”

李济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却一时理不清头绪。这时,周院长望了眼门口,突然站了起来。李济运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星明和明阳来了。刘艳和余尚飞也跟着,没精打采地站在一边。李济运把情况大致说说,又道:“只有舒泽光的老婆情况严重些,人至今还没有醒来。”

刘星明没答腔,只说:“省、市领导的批示都到了,要求我们全力抢救中毒师生,并尽快破案,严惩罪犯。省里派了专家,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十点多就会到达。”

难怪刘星明同明阳又来了,只因省、市领导有了批示,马上还有专家到来。凡有领导批示,下级就得有点响动。落实领导批示也有文章讲究,总之是不妨做得夸张些。可以打电话落实的,亲自到场效果更好;不用亲自动手的,身体力行效果更好。

十点刚过,果然专家就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马教授,带着两名助手。余尚飞马上把摄像机扛到肩上,刘艳高高地举着碘钨灯。马教授稍作寒暄,就去翻阅病历,再巡视病房。摄像机始终随着,刘星明同马教授时刻并肩而行。马教授看望病人,刘星明就在旁边点头。

回到医生办公室,再听周院长介绍情况。马教授一开口,却是个极好玩的人:“刘书记,我们医生也要讲政治。毒鼠强中毒治疗是很常见的,周院长他们完全能够胜任。我看了,他们处置非常得当。可欧省长有指示,我不来就不讲政治啊!刘书记您放心,一个都死不了!”

听马教授这么一说,大家禁不住鼓起掌来。李济运拍着手,眼泪却夺眶而出,连说谢谢马教授!马教授看了非常感慨:“这位领导真是爱民如子啊!”

周院长说:“刚才介绍过的,他是我们县委常委、县委办李主任。他夫人就是幼儿园园长。”

“哦,哦。”马教授点点头,“不出人命就好,万幸万幸。”

周院长说:“马教授,我就担心二十五床。”

马教授说:“我看也不会有事。她长得胖,可能食量大,吃得多些。”

刘星明看看时间,说:“马教授,既然没事,您就早点休息。太辛苦您了。”

马教授又笑道:“我其实可以赶回去,时间不算太晚。但是,我必须住上一晚,不然就是态度问题啊!”

刘星明也笑了,说:“我们要向马教授学习!”

明阳悄悄对李济运说:“没事了,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回去吧,手机开着就是。”

“我还是守着吧。”李济运说。

朱达云说:“我替替李主任吧。”

刘星明听见了,说:“听周院长的,要不要他们在这里?”

周院长说:“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有事我们随时打电话汇报。”

安顿好了马教授他们,大家都回家休息。李济运没有另外叫车,坐了刘星明的车。刘星明在路上说:“现在中心任务要转移,全力以赴破案。谁这么大的胆子?要严判重判!”

李济运回到家里,看见舒瑾趴在沙发上。“你回来多久了?”李济运问。

舒瑾坐了起来,眼睛肿成一条缝,说:“你还管我死活?我去公安局几个小时,你电话都没有一个!”

“我在干什么你不知道?人命关天!”

两人吵了几句,舒瑾问:“怎么样?”

李济运听了很生气,说:“你还知道问问怎么样?既然从公安局出来了,你就应该到医院去!”

舒瑾又哭了起来,说:“我怕学生家长围攻,哪里敢去?”

李济运说:“你该负什么责就负什么责,躲是躲得了的?”

李济运去洗了澡,出来说:“我刚才突然想起,你不能躲在家里。你想想,全园师生躺在医生里抢救,你在家里睡大觉,像话吗?你快洗个澡,我陪你到医院去。你今夜要守在那里,死也要死在那里。”

舒瑾说:“我不是不愿意去,我真的怕。”

“怕什么?我陪着你,谁敢吃了你不成?”

舒瑾洗澡去了,李济运去看看儿子。歌儿已经睡得很熟,发出匀和的呼吸声。自从听说出事,李济运就浑身肌肉发紧,喉咙干得像撒了生石灰。他在床头坐下,听听儿子的气息,浑身才舒缓开来。他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床头,嘱咐儿子自己出去买早点吃。听得舒瑾收拾好了,两人悄悄地出门。也不叫车,想走着去医院。李济运走到银杏树下,突然摸摸口袋,手机忘在茶几上了,又跑了回去。开门却见歌儿从厨房里出来,跑进厕所。

李济运问:“歌儿你干什么?”

歌儿说:“尿尿。”

李济运说:“尿尿跑厨房去了?”

歌儿说:“尿尿就是尿尿。”

这孩子脾气越来越犟,总不同大人好好说话。李济运没时间多说,只告诉他:“爸爸妈妈还要到医院去,你一个人怕吗?”

歌儿从厕所出来,说:“不怕。”

李济运回到银杏树下,告诉舒瑾歌儿刚才起床了,说:“说不定我们出门时,他就在装睡。这孩子越来越怪了。”

舒瑾说:“我最近夜里只要醒来,都会仔细听听。有时见他起床,有时也没听见。”

“歌儿未必这么早就到叛逆期了?”李济运不等舒瑾答话,又说到了医院的事,“只有宋香云情况严重些,我回来时她还没有醒。”

舒瑾说:“真可怜。她舒局长双开了,自己又这样。不会有事吗?”

“省里来的马教授说不会有生命危险。”李济运纠正说,“党籍和公职都开除才叫双开。他还保留公职,只是职务没了。”

舒瑾说:“宋香云身体最好,壮得像牛,怎么会最严重呢?”

李济运说:“马教授分析,说她人胖,可能饭量大,吃得最多。”

“啊?吃得最多?”舒瑾觉得奇怪,“她一年四季喊减肥,平时中午不吃饭的啊!今天她是该背时!”

“是吗?她平时都不吃中饭吗?”李济运突然站住了,意识到了什么。

舒瑾说:“她中午都不吃饭,老师们都知道。”

李济运隐约觉得,只怕是宋香云投的毒!是的,肯定是的!她平日就是火爆性子,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不成了人肉炸弹吗?他只闷在心里思量,没有说出来。他怕舒瑾乱说,万一说错就麻烦了。好在舒瑾没往这里想,她仍在叹息宋香云太可怜了。

周院长还在办公室,马上站了起来,说:“李主任怎么又来了?不用啊,您回去休息吧。”

李济运指指老婆,说:“她一定要来,我只能陪着。”

舒瑾说:“我应该守在这里,刚才一直在公安局说情况。”

周院长说:“二十五床醒了,她醒来就要跳楼,幸好被护士发现,制止了。”

“啊?她要跳楼?”李济运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周院长却说:“毒鼠强中毒患者可能有狂躁等精神症状。”

李济运同舒瑾去了病房,劈面就碰见舒泽光。李济运马上伸手过去,道:“老舒你来了。”

“幸好没出人命!”舒泽光说。他从拘留所出来以后,李济运还没有见过他。

舒瑾挨个儿去看望幼儿和老师,告诉他们医生说了,不会有危险,很快就会好的。怕老师怪她这么晚才来,就向每个老师重复同样的话:她到公安局说情况去了。

李济运搬了一张凳子,叫舒瑾就坐在病房里。舒泽光打过招呼,就坐在老婆床头,不再说话。李济运朝他招招手,请他出来一下。两人走到楼道口,李济运轻声问道:“周院长讲宋大姐刚才发狂,你在场吗?”

舒泽光说:“我才到,听说了,没看见。我是才接到电话,不知道出这么大的事了。”

“周院长说,这种病人有的会伴有狂躁症状,你就辛苦一点时刻守着。”李济运怕宋香云再去自杀。

舒泽光说:“她这会儿睡着了。”

两人说了几句,舒泽光又进病房去。李济运去了医生办公室,周院长说:“李主任,我那里有张床,你去休息一下?要不你就回去。”

李济运说:“周院长我没事的,你去睡睡。你要保持体力,这都全靠你了。”

客气几句,周院长说:“那我去稍微休息一下。”

周院长去了,李济运也开始发困。他靠着沙发,合眼养神。蒙眬间有些睡意了,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睁眼一看,原来是周应龙。同来的还有几个警察,朝李济运打招呼。

“应龙兄,还没休息?”李济运问。

周应龙说:“我们再来看看。李主任,我俩出去说几句话。”

到了楼下,周应龙打开车门。“没地方,我俩就在车里说吧。”周应龙说。

李济运问:“是否有线索了?”

周应龙说:“我们分析,宋香云有重大嫌疑!”

李济运早就想到了,但他不能说,只道:“刚才听周院长说,她醒来之后有狂躁症状。”

“周院长给我打过电话。她到底是想自杀,还是精神狂躁症状,我们要分析。为防止万一,我派两个警察守在这里。”

“好!你向刘书记和明县长汇报了没有?”李济运问。

周应龙说:“太晚了,我明天再向他们汇报。李主任,我这里已安排人了,您回去休息吗?我送送您。”

李济运说:“你回去吧,我守在这里。舒瑾应该守着,我陪陪她。”

“唉,我看舒园长吓得人都木了。碰上这种事,她这当园长的不好过。”周应龙又道,“李主任替我解释一下,我们找舒园长问情况是例行公事,她当时很不理解。”

“没事的,你放心吧。”李济运笑道,“她是没见过事,以为你们把她逮捕了。”

周应龙回去了,李济运上楼去。他想找舒泽光聊聊天,却不便到病房里去。如今乌柚有两个特殊干部,刘星明和舒泽光。舒泽光天天不上班,工资照领也没人说他。老同学刘星明天天夹着包晃荡,财政局把薪水直接打到他工资卡上。有人编出话来更有意思,说是财政直接发工资的,一个人,一棵树。原来大院里那棵老银杏树,已被视为县里的宝贝,每年财政拨八百块钱养护。一个人,就是李济运的老同学刘星明,有人背后叫他刘差配。

李济运迷迷糊糊醒来,已是清早六点半。他歪在沙发上睡的,脖子痛得发酸。舒泽光探头进来,李济运问:“老舒进来坐坐吧。”

舒泽光有些迟疑,终于没有进来。过了会儿,舒泽光又来了,说:“李主任,我想同你说个事。”

“什么事?进来吧。”

舒泽光进来,却不说话。等到医生出去了,他才说:“李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

李济运揉揉眼睛,看清舒泽光两眼红红的,含着泪水。李济运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却故意装糊涂:“医生说,她已没有危险了。”

舒泽光说:“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只能求你。我知道是她放的毒!”

“怎么可能呢?”李济运仍这么说。

舒泽光说:“我问她了,她不肯承认。但我相信就是她。我心里有数。迟早会破案的,我想劝她自首。她不肯,只想死。”

李济运说:“老舒,这可是重罪,你得让她自己承认,怕万一冤枉了她。”

舒泽光说:“她最近有些反常,成天不说话。依她过去的脾气,肯定天天去政府闹。可她没有闹。她平时不怎么爱收拾家里的,最近她把家里弄得整整齐齐,把衣服、被子都翻出来晒了。家里钱都是她管的,存折的密码我都不知道。她前天把密码告诉我了,说自己记性越来越不好,怕哪天忘记了。她这不是交代后事吗?”

李济运听着心里发慌,喉咙又开始发干。老舒真是个善良的人,他怎么去承受这个事实!可他却得检举自己的老婆!“老舒,她得自己承认,才算自首啊!”李济运说。

“怎么办呢?李主任你替我想个办法。”舒泽光非常焦急。

天色越来越亮了,照得舒泽光额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李济运说:“你去找那两个警察,就说是你老婆让你替她自首。”

舒泽光疑惑道:“这样在法律上算数吗?”

李济运想了想,说:“老舒,我陪你到你老婆病床前去待几分钟,你再去找警察。”

舒泽光没有明白他的用意。李济运也不解释,起身就往病房去,舒泽光跟在后面。两个警察坐在病房里,见李济运去了,站起来打招呼。李济运朝宋香云病床努努嘴,轻轻对警察说:“你俩回避一下,我同她说几句话。”

舒泽光把老婆叫醒了,同她说了几句话。她看见了李济运,就把脸背了过去。过了大约五六分钟,舒泽光出来,走到警察面前,说:“我老婆她承认了,愿意自首。毒是她放的。”

两个警察并不吃惊,看来他们早就心里有数了。一位警察马上打电话给周应龙:“周局长,犯罪嫌疑人自首了,就是宋香云。”

听到犯罪嫌疑人几个字,舒泽光脸色顿时发白。李济运忙扶住他,说:“你坐坐,你坐下来。”

舒泽光泪水直流,进了病房。李济运进去看看,见他趴在老婆床头,双肩微微耸动。舒瑾隐约听见了,出来问男人:“真是她?不太可能啊!她平时脾气坏,人很好啊!”

周应龙很快就赶到了。他同医生商量一下,宋香云被转到单人间,由警察时刻监视。舒泽光站在病房外面,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李济运看见他那样子,过去说:“老舒,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回去休息吧。”

舒泽光摇摇头,说:“李主任,谢谢您,谢谢您!您的意思,我懂了。”

李济运看看两边没人,便说:“老舒,都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我只交代你,你一定保证自己不再做傻事。”

舒泽光点点头,牙齿咬得紧紧的。

李济运还要上班,跑到洗漱间冲了个冷水脸,就回办公室去了。他先去了刘星明那里,说:“刘书记,周应龙向您报告了吧?”

“一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刘星明骂了几句,吩咐道,“济运,马上向省委、市委起草汇报材料。如实汇报,就事论事,不要扯宽了。”

李济运听出了刘星明的心虚,他怕投毒事件同选举扯上关系。中午又有饭局,李济运实在太累,编个理由推掉了。他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已是精疲力竭。舒瑾仍在医院守着。他给歌儿几块钱,叫他自己买吃的。李济运久久望着墙上的油画,心里把它叫做《怕》。他觉得刘星明太不可理喻,难道就因蔑视了他的权威,就要把舒泽光往死里整?舒泽光是个老实人,实在犯不着对他大动干戈。想查人家的经济问题,倒查出个廉洁干部。事情本可就此了结,却又节外生枝抓嫖。那天熊雄电话里的意思,就是怀疑有人设局陷害。如果说是刘星明玩这种下作手段,李济运也不太相信。但他实在又想不清楚。明阳也说,乌柚县再不能出事了。

李济运把《怕》取下来,想擦擦上面的灰尘。才要动手,发现擦不得。画上的色块高高低低,灰尘都积在沟沟壑壑里。他拿来电吹风,去阳台上用冷风吹。又想那刘星明,也许太没有怕惧了。

十一

李济运的点子果然见效,幼儿园中毒事件没有引起媒体太大兴趣。见报的新闻很简单,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电视上只有一条口播消息,几秒钟一晃而过。没有记者到乌柚来,倒是有电话采访的,都一一对付过去了。只有成鄂渝打了朱芝电话,一定要到乌柚看看现场。朱芝软磨硬劝都拦不住,只好说我们欢迎您来。

朱芝专门到李济运办公室讨主意,说:“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喝了酒塞了红包说是好朋友,第二天就可以翻脸!”

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慌,这回的事情不同上回,不怕他。你们可以不予理睬,他自己爱找谁采访就找谁去。”

“这样行吗?”朱芝拿不定主意。

李济运说:“他可以去采访学生家长,无非是听一肚子牢骚话。他敢把老百姓骂街的话原原本本写进去?不敢!犯罪嫌疑人他无权采访,案件还在办理之中。公安方面我们打个招呼,他们会不方便透露任何情况。只有一个舒泽光他可以找,我同老舒打个招呼就行了。”

朱芝笑笑,说:“李老兄手段厉害!我说,要得罪他,就干脆得罪个彻底!我同县里领导都打个招呼,谁也不理睬他。没有人陪同,没有人接待。”

第二天下午,成鄂渝到了。他到了梅园宾馆,打朱芝电话。朱芝说在开会,就把电话挂了。他打张弛电话,张弛说在乡下。成鄂渝同李济运没有交往,这回只好打了他的电话。李济运打了几个哈哈,说宣传部的事他不便管,也挂了电话。成鄂渝很是无趣,把记者证一甩,叫总台开个房间。服务员很客气,递过客人登记表。平日都是下面早开好了房间,哪有他自己填表的道理。成鄂渝脸色一沉,龙飞凤舞地填了表。服务员接过表去,说字迹太潦草,请问您尊姓大名。成鄂渝便骂骂咧咧,大声叫嚷自己的名字。服务员仍是微笑,说您没有填身份证。成鄂渝说你不认字吗?服务员说对不起,记者也要填身份证,我替您填写吧。记者证上有身份证号码。服务员填好了表,请问他住几天。成鄂渝没好气,说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服务员笑眯眯地说,您得讲个确切时间,不然不好收您的押金。成鄂渝声音越来越大,说我是你们宣传部接待的!服务员满面春风,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接到通知。成鄂渝气鼓鼓的,甩出一把票子。服务员没有一点脾气,说要不先给您开一个晚上?您只要交一千块钱押金就行了。服务员数了一千块钱,剩余的往成鄂渝面前一推。

服务员都是朱芝关照过的,这些细节事后被当成相声似的说。成鄂渝自己住下来,没有任何领导有空见面。他去医院亮明记者身份,立即就被学生家长们围住。七嘴八舌没几句有用的话,弄得他只想早早地脱身。周院长不管他是哪里的记者,请他别在这里影响医院秩序。成鄂渝觉得受辱,却不敢在医院发威。他正好想脱身,就借机走掉了。他到了医院才听说,投毒者不是别人,就是舒泽光的老婆。他以为有好戏看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舒泽光。

成鄂渝住了一个晚上,自己结账走了。他临行发短信给朱芝:您真是厉害,我领教了!

朱芝看出这话似在威胁,却故意装糊涂:抱歉,因更换手机,部分号码丢失。请问您哪位?

成鄂渝回道:《内参》见!

有李济运的话做底,朱芝真的不怕,又回道:不知道您是哪位大记者?幼儿园中毒事件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并无《内参》价值。您写吧,我等着拜读!

成鄂渝再没有回复,朱芝倒有些担心了。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李济运安慰她,说这种人得罪跟不得罪,没多大区别。不管是否得罪他,有事拿钱照样摆平。

事后偶然听说,成鄂渝结账出来,恰恰碰见了朱达云。成鄂渝脸色不好,只作不认识他。朱达云不知道个中究竟,迎上去打招呼。成鄂渝也拉不下面子,同朱达云寒暄了几句。朱达云见成鄂渝没有车,就说派个车送送他。成鄂渝说只送到汽车站就行了,朱达云却说送到省城吧,反正就两个多小时。朱达云本是嘴上客气,并没有想真送这么远。成鄂渝正好想争点面子,就说谢谢朱主任了。朱达云不好退步,就让司机送他回了省城。朱芝就开朱达云玩笑,说他同县委离心离德。朱达云忙赔不是,只道哪知道成鄂渝这么混蛋呢。

李济运忙得不亦乐乎,舒瑾突然打他电话,叫他快到歌儿学校去,说是歌儿闯祸了,她在医院走不开。李济运问:“歌儿到底闯什么祸?”

舒瑾说:“歌儿班主任向老师说,歌儿拿蜈蚣咬了同学。”

李济运听了不敢相信:“他哪里来的蜈蚣?”

舒瑾说:“我也不相信,怕是同学栽赃。我们儿子就是太老实了。”

李济运赶到学校,听有个女人在叫骂:“当官的儿子怎么了?哪怕他是省长儿子呢!”李济运猜到这叫骂同自己有关,朝这声音走去就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是位姓张的女老师,李济运认得。张校长见了李济运,站起来同他握手。果然见儿子站在里头,低着头踢地板。原来歌儿真带了蜈蚣到学校,咬了同桌的女同学。那骂着嚷着的就是女同学的妈妈。李济运忙赔小心,问孩子怎么样了。那女人说:“不到医院打针去了?还在这里等死?”

“蜈蚣在这里,我拿开水烫死了。”张校长指着一个铁茶叶罐子。

李济运伸过头去看,罐子里浮着十几条蜈蚣,心里不由得麻腻。他回头对那女人说:“真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哪里弄来这东西。孩子我会批评教育,您家孩子医疗费我们承担,看您还有什么想法尽管提。”

“我提什么?我还靠女儿性命赚钱?弄不好要死人的!”

张校长出来解围,说:“学生我们会教育的,再说哪家孩子不有调皮的时候呢?您呢请消消气。我们学校也有责任,向您道歉!”

“我半天生意都没做了!我女儿中了毒,肯定是要补营养的。”那女的说。

李济运说:“您说得在理!我俩打个商量吧!”

女人横了一眼,说:“你怕我没见过钱?”

张校长说:“大姐,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您得说呀?莫怪我说得直,您的意思就是要钱,嘴上又不准人家说钱!”

“说钱就说钱,你怕我不敢说?拿一千块钱吧。”女人说。

张校长很吃惊:“你太离谱了吧?你摆半天摊子能赚多少钱?你孩子去打一针也就几十块!”

女人说:“那我不要钱,明天捉条蜈蚣来,咬他一口算了!”

李济运知道是碰了个泼妇,就拉开包点了一千块钱,说:“您数数吧!”

女人啪地扯过钱去,丢下一句话:“要包我女儿没事!”

张校长望着这女人走了,却不便当着歌儿说她,就望着李济运摇摇头,说:“不好意思,我没起到调解作用。”

李济运笑笑,说:“孩子被咬了嘛,可以理解。”

张校长严肃地望着歌儿,说:“李歌同学,你现在当着校长和你爸爸的面说说,蜈蚣是哪里来的?”

歌儿仍是踢着地板,头也不抬,话也不说。李济运说:“歌儿,张校长问你,没听见?”

张校长说:“他们班主任有课,交给了我。我问过很多遍了,这孩子就是不说话。”

“张校长,还有几节课?”李济运说,“不如我先带他回去,明天让他交检讨过来。”

李济运已打发车子走了,不能让儿子同他坐车回家。父子俩一路也说不上话,歌儿只是低着脑袋跟在后面。李济运让儿子先回家,他还得去去办公室。正忙得一团乱麻,他不敢早早地就回去了。

李济运晚上还得去医院,歌儿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李济运进去说:“歌儿,爸爸不骂你,想同你好好谈谈。你哪来的蜈蚣?”

“自己养的。”歌儿说。

“你养蜈蚣干什么?”

“喜欢。”

李济运说:“蜈蚣有毒,很危险你不知道?”

歌儿说:“你又不懂。”

李济运说:“没听谁说养蜈蚣当宠物啊,你也太出格了。”

“养狗你未必同意?”

“大院里不准养狗。”

“又没有说不准养蜈蚣!”

“歌儿你别同我讲歪道理!”

“我哪讲歪道理?不要再说了,反正蜈蚣被张校长全部烫死了。”

歌儿最后答应写检讨,李济运就去医院了。他没有告诉舒瑾赔了那么多钱,怕她去找那女人吵架。那女人也真是讨厌。

第二天晚饭时,李济运仍是在梅园宾馆陪客人。舒瑾还在医院,歌儿独自在家。李济运给儿子留了条子,告诉他会带盒饭回去。没想到他正给客人敬酒,歌儿哭着打了电话来,说家里来了坏人。李济运问儿子是什么人。儿子说是同学的爸爸妈妈,同学的爸爸还带着刀。李济运听得脑袋发蒙,问同学的爸妈怎么是坏人呢?歌儿只知道哭,喊爸爸你快回来。席上的人听出李济运家里有事,叫他快回去看看。李济运只得道了歉,叫上车飞快地赶回去。

人还在一楼,就听得楼上吵闹。往楼上跑时,听得朱芝的声音:“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刀放下!”

果然有人带着刀上门来了!李济运尽量让自己镇静,想着遇事应如何处置。没来得及想清楚,人已到家门口了。门是敞开着的,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她就是歌儿同学的妈妈,昨天让他赔了一千块钱的那个人。有个男人手里提着杀猪刀,肯定就是这女人的丈夫。

女人见了李济运,拍手跺脚的:“好啊,你回来得正好!你砸了我的摊子,我家没有饭吃了,问你家讨口饭吃。你家老婆倒好啊,进屋就吓人,说我犯法!抓我去坐牢呀!”

李济运听着莫名其妙,他不解释朱芝不是他老婆,只问:“都是几个熟人,有话好好说。我什么时候砸你家摊子了?”

女人仍是拍手打掌,说:“别做了事不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儿子昨天咬了我女儿,你赔了钱就记仇,今天我的摊子就被人砸了。不是你派的人是谁?你有本事不赔钱呀?背后捅刀子算什么角色?”

李济运瞟了那男人手里的杀猪刀,实在有些胆寒。男人好丑不说话,只把刀捏得紧紧的。朱芝对那男人说:“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刀放下。”

那女人说:“我男人天天拿杀猪刀的!你报警呀?知道你男人官大,你一个电话警察就来了。我坐班房喜欢,全家人进去,反正没饭吃了!”

李济运朝朱芝摇摇头,又回头问歌儿在哪里。歌儿从屋里出来,他身后有个女孩。两个孩子都在哭。女孩必定就是歌儿的同学。李济运做了笑脸,说:“你们进了我家屋,就算是我家客人。你们请坐下。吃饭好说,只是今天我老婆不在家,我们到外面找家店子好吗?”

那女人望望朱芝,回头对李济运说:“你的话我是不信的!当面撒谎!骗我们出去,好叫警察抓人?”

“不想出去吃也行,我打电话叫外面送。”李济运说完就打了朱师傅电话,请他买几个盒饭进来,“不好意思,只好请你们吃盒饭了。”

李济运这么说了,那女人也软下来,望望她的男人。她男人仍立在屋中央,杀猪刀不离手。李济运猜想,肯定是搞“创卫工程”,掀了这家的摊子。肖可兴成天焦头烂额的样子,只说哪天老百姓会把他煮了吃掉。

朱芝对那男人说:“你这样也吓了自家孩子!看看两个孩子多可怜,都在哭!”

那女人说:“我家孩子才不怕刀哩!她爸爸天天刀不离手。”

李济运对朱芝说:“朱部长,您回去吧。没事的,不就是来了客人吗?”

朱芝喊了歌儿,说:“到朱姨家去好吗?”

李济运说:“歌儿,你去吗?带同学一起去。”

歌儿摇摇头,那女孩也摇头。朱芝过去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说:“别哭了,你俩进屋去玩吧。大人间有些误会,没问题的。”

朱芝回头望望李济运,说:“那我回去了?有事打电话吧。”

李济运送走朱芝,关了门。他自己口干唇燥,便去倒了两杯水,递给女人和她丈夫。那男人把杀猪刀换到左手,右手接了水杯。李济运喝了几口水,说:“两位贵姓?”

那两口子都没答话,只是喝水。李济运笑笑,说:“你两位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你家摊子在哪里,我怎么叫人去砸你家摊子?”

女人便说:“那就这么巧?昨天你赔了钱,今天我摊子就叫人砸了?”

李济运笑笑,说:“你是想当然。看见我屋里有个女人,就说人家是我老婆。她是我楼上的邻居。你说我派人砸你摊子,不是想当然吗?”

“我不信,这么巧!”女人说。

李济运见这女人容易上火,便说:“好好,你先冷静,我们吃了饭,再慢慢说。”

李济运试着同他们聊天,却是热脸贴冷屁股。那男人不再站在屋中央,斜靠在厨房门口,手里仍提着杀猪刀。李济运问:“师傅是杀猪的吧?”

男人不答话,女人说:“他半天生意都没做!”

李济运听明白了,这男人真是个屠夫。杀猪惯了的人,心都有些狠。他半天生意没做,未必又要给他补误工费?李济运想再也不会那么傻了。听了敲门声,知道是盒饭来了。李济运开了门,却是几个警察拥了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男人已被警察制服。女人高声叫喊:“你们凭什么抓人?我们犯了什么法?”

警察又过去扭住那女人。这时,才看见肖可兴进门来。李济运问:“肖副县长,你这是干什么?”

肖可兴说:“我接到朱部长电话,说有个拆迁户拿着杀猪刀跑到你家来了,就赶快叫了警察。太嚣张了,简直太嚣张了!”

李济运让警察带走他们,却说:“不要为难人家,问清楚情况,教育一下。”

那男人一直没说话,这时回头大声吼道:“李济运,你等着!”

女孩正在歌儿房间里玩,听得吵闹声跑了出来。见警察抓走了爸爸妈妈,大声哭喊。李济运拉住女孩,只说没事的。朱芝听得响动,也跑下来了。朱师傅送了盒饭来,谁也没有心思吃。

李济运说:“我们做得太过分了!”

朱芝说:“不叫警察,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李济运摇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事。我是说,创建卫生县城,手段过了头,方法太简单。拆违章建筑,道理上说得过去。老百姓摆一个摊子,何必管得那么死?一个摊子就是一家人的生计,何必逼得人家没活路?”

李济运叹息几声,打了肖可兴电话:“肖副县长,你嘱咐公安的同志,千万不要粗暴。人家上门来说理,没有错。那个男人是个屠夫,他手里拿着杀猪刀,就像农民扛着锄头。锄头也可打死人,你不能见了一个扛锄头的人,就把他抓起来吧?”

肖可兴笑道:“李主任,您真是太体恤老百姓了。”

李济运又把这对夫妇如何误会,赖他派人砸摊子的事说了,道:“你们撤人家摊子的事,你负责处理好。人是不能关的,关人会出大麻烦。”

听李济运打完电话,朱芝说:“我正要问你,歌儿怎么咬了人家呢?原来是蜈蚣咬的!”朱芝觉得太有意思了,回头逗歌儿,说:“歌儿你长大了,肯定是科学家!”李济运心里却是急,笑道:“若是你的孩子,看你还科学家不!”

舒瑾还在医院守着,李济运也得去看看。家里又出了这事,他苦无分身之术。朱芝见他为难,就说她来照顾两个孩子。

李济运匆匆吃了盒饭,去了医院。家里有人提刀上门,李济运没有同舒瑾说。她也够烦心的了。晚上十点多,肖可兴也到了医院。他见了李济运就说:“李主任,处理好了,人都放了。”

李济运怕舒瑾听见,拉了肖可兴到外面,细细问了详情。肖可兴笑道:“李主任,你体恤老百姓,我完全赞同。我们自己都出身老百姓,家里还有一大堆老百姓。可是,工作摆在我面前,我有什么办法?创卫不成功,我是第一责任人。”

为了戴上卫生县城的帽子,弄得很多老百姓生计都没了,又有什么意义?街边多几个摊点,无非是显得零乱,于卫生县城何干?那些摊点买家需要,卖家也需要。取消那些摊点,生活倒不方便了。李济运满腹牢骚,却不能说出来。

李济运说:“肖副县长,医院应该没什么事了。你看看就回去吧,我在这里。”

肖可兴不好意思马上就走,他同几位熟识的学生家长说说话,又找李济运闲聊:“他们硬说是你报复,真的是凑巧!这两口子太不讲理了。人不抓进去吓唬一下,他还会找我们麻烦,说不定明天又上你家去了。我告诉那个男的,你持刀入室,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有行凶嫌疑。要不是李主任保你,就可判你的刑!吓唬一下,叫他们写了检讨,立下保证,就放了。”

“人家孩子看着爸爸妈妈被抓走,太可怜了。”李济运说。

肖可兴笑道:“李主任适合当大领导,直接面对老百姓您会心软。您不想想,当时如果放了人,事情就没完没了。”

说笑一会儿,肖可兴就走了。李济运想陪陪舒瑾,仍留在医院。深夜时,李济运说:“我俩下去走走吧。”

舒瑾说:“什么时候,还有心情情调!”

李济运轻声道:“我有话同你说。”

舒瑾望望男人的眼神,就跟他下去了。医院的路灯很昏暗,两口子很久没有说话。走了好一会儿,李济运说:“老婆,我慎重考虑,建议你主动辞去园长职务。”

舒瑾一听就火爆起来:“我家里养着一个常委,就是专门处分老婆的?到底是你的建议,还是常委开会研究了?”

“你这个级别,还轮不到常委会研究!”李济运说了句气话,马上平和下来,“你先耐心听我说。出这么大的事,牵涉到三百多个家庭,谁敢保证没有人提出要追究你的责任?与其到时候让人家逼着下来,不如自己先下来。”

舒瑾哪里听得进去,几乎喊了起来:“你们讲不讲政策?讲不讲法律?讲不讲良心?案子不是破了吗?我喊宋香云放的毒不成?她是报复!她屋舒局长要是真的冤枉了,她报复还有几分理哩!”

“你闭嘴!”李济运压着嗓子喊道,抓着老婆的手臂使劲摇。他知道舒瑾话说得很难听,可她那意思大家都明白。但这些话由别人说去,他两口子是不能说的。

舒瑾声音小了,却哭诉起来:“人家男人,老婆出了事,肯定是帮着的。哪像你,先来整老婆!人家还没说哩,自己就先动手了。”

李济运没能说通她,只好暂时不说了。过后几天,他有空就劝劝。舒瑾硬是不愿意,说撤职就撤职,开除就开除,法办就法办,坚决不辞职。李济运拿她没办法,总是唉声叹气。他知道舒瑾这个园长职务肯定保不住的。

想着歌儿的同学,李济运心里有些难过。那么小的年纪,就看见爸爸妈妈被警察抓走。他回家问歌儿:“你同学叫什么名字?”

歌儿说:“你问哪个同学?我班上有五十多个同学。”

李济运说:“你蜈蚣咬了人家的那个。”

歌儿说:“她叫胡玉英。”

李济运听了就笑笑,心想这个名字真像古董。他买了个书包,叫歌儿带给胡玉英。

宋香云从医院出来,径直去了看守所。舒泽光找周应龙说,他老婆罪该万死,但她有自首情节,希望能够从轻量刑。周应龙说老舒你糊涂了,如何量刑这是法院的事,公安只负责案情调查。只因都是熟人,周应龙讲了真话:“老舒,事实上是你向警察说的,你老婆开始并不承认。她后来承认了,不久又翻供。所以,这是否算她自首,得要法院最后裁定。”

舒泽光说:“她自己没勇气说,叫我去向警察说。这个李主任可以作证。”

周应龙说:“我们向李主任取过证,他的说法同你一致。我会把情况向法院说明。老舒,事情到这个地步了,你着急也没用。”

原来那天清早,李济运同舒泽光到宋香云病床前面去,都是故意做给警察看的。宋香云眼睛闭得天紧,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济运暗示舒泽光做做样子,然后出来找警察自首。家属替代自首是否有用,李济运并不清楚。自己有做伪证之嫌,他倒是心中有数。他良心过不去,没有想得太多。舒泽光当时不懂李济运的苦心,直到他老婆被单独隔离,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感激李济运,话说得很隐晦。他俩都知道,这事不能说透。

孩子们陆续出院,事态总算平稳了。舒瑾中午再不敢回家,一天到晚守在幼儿园。她忙起来脾气就大,回家很容易发火。李济运说你还发什么脾气?出这么大的事没死人,你要烧高香哩!他不再劝她辞职,劝也没用。李济运中饭和晚饭都是说不准的,歌儿每天中午就去幼儿园吃饭。有天晚上,歌儿告诉爸爸,胡玉英老从家里带东西给他吃。舒瑾不知道中间的故事,望望李济运抿着嘴巴笑。她过后同李济运说,歌儿不会早恋吧?李济运笑她太神经兮兮了,才几岁的孩子!

刘星明就像沉睡了一百年,突然苏醒过来了。他的苏醒并不是清白了,却是越发糊涂。他天天找刘书记和明县长,为什么不给他分配工作。刘书记把这事推给李济运,说你们老同学好说话,你看怎么做做工作吧。李济运也没有法子做工作,他只好去找陈美。陈美却说,你们怕什么呀?他既不打人,又不骂人。你们无非是用些耐心,听他说几句话就行了。你们谁告诉他是癫子,我就找谁的麻烦!

有天一大早,大院门口又响起了鞭炮声。门卫想要上前制止,却见来的是个老头,手里高举锦旗。锦旗上写着:感谢刘星明书记为百姓申冤。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门卫忙打了县委办电话。于先奉接了电话,马上出来迎接。正好凑巧,县电视台记者刘艳的采访车从这里经过。刘艳是个机灵人,忙下车看看。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这种新闻找都找不来的,马上采访了那位老人。

于先奉等刘艳采访完了,就把老人家请进了传达室。原来这老人姓周,他家承包村里水库养鱼,合同期是三十年。前几年鱼的价钱好,他家发了一点小财。村里有个烂仔看着眼红,想要强占他的水库。村干部怕烂仔逞强生事,又收了烂仔的好处,就把水库收回,包给那个烂仔。周老头一家人老实,自认吃了哑巴亏。可那烂仔不会养鱼,水库里的鱼老是翻白死掉。烂仔诬赖周老家的放毒,跑到他家打人。周老头告了几年的状,都没有人理睬。上回他又到县里告状,正巧碰到刘书记。刘书记看了他的状子,马上签了字。乡里见了刘书记的字,就像接到圣旨,马上到村里处理。派出所把那个烂仔抓去关了几天,水库仍然按原来合同包给周家。

于先奉握着周老头的手,很是亲切,说:“老人家,刘书记到省里开会去了,您的锦旗我一定转给刘书记。我也替刘书记感谢您!刘书记是个好领导,群众的冷暖他时刻放在心头。为群众排忧解难,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送走了周老头,于先奉回到办公室,把锦旗锁进自己抽屉。他没有去报告李济运,想自己把锦旗交给刘星明。李济运手头正忙着,外头鞭炮响了又停了,他也没有在意。

晚饭时,李济运在梅园宾馆陪客,电视里正播着乌柚新闻。只因刘星明和明阳都去省里开会了,头条新闻便是周老头送锦旗。李济运仔细一听,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刘星明很讲办事程序,凡有批示必经县委办备案,事后查有实据。刘星明这个习惯,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来乌柚两年多,威信非其他领导可比。他是强硬的,也是扎实的。很多过去久拖未决的事,刘星明三板斧就砍定了。这个人的能力,你不服不行。

可李济运搜肠刮肚,想不起有新闻里报道的这回事。镜头里隐约看见于先奉的影子,未必老于知道这事?于先奉正在别的包厢陪客。李济运依礼要过去敬酒,就暂且告假,说那边还有客人,得去打个招呼。

李济运过去敬过了酒,请于先奉借一步说话,问那锦旗是怎么回事。于先奉很不好意思,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说:“我接到门卫电话,来不及向您报告就去了。一问是那个情况,就把锦旗收下,替刘书记谢了那个老头。”

李济运说:“老于你别讲客气,我不是要你向我报告。我是说那锦旗的事,应该先向刘书记报告。刘书记自己都还不知道,新闻就播了,我看不妥。”

于先奉说:“关于领导的新闻,宣传部把关。”

李济运听着不高兴,说:“宣传部把关,这个没错。你当时在场,知道情况,就应该同宣传部打个招呼。”

于先奉笑笑,说:“李主任,反正又不是负面新闻,应该没事吧。”

李济运不再多说,回到自己的包厢。刘星明的批示是否都备案了,谁也说不准。他心里正想着这事,朱芝打了电话来:“李主任,群众给刘书记送锦旗的新闻,是不是有问题?”

“于先奉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李济运心想老于真是多事,话传来传去会生误会的。

朱芝好像有些情绪,说:“你们于主任问我审过这条新闻没有,我怕有问题哩!”

李济运碍着客人在场,不便多说,只道:“没事,没事,朱部长你放心吧。”

第二天,刘星明就回来了。李济运正同他说事儿,于先奉拿着锦旗,喜滋滋地进来,好像等着领赏。刘星明看看锦旗上的字,问:“哪来这东西?”于先奉就从头到尾说了来由。刘星明问李济运:“济运你知道这事吗?”他不明白刘星明是问送锦旗的事,还是问谁帮周老头解决问题的事,反正是都不知道。

刘星明说:“我正要问这事。我老婆说,她昨天看到新闻里都播了?”

于先奉知道不妙,忙说:“新闻是记者碰巧,正好遇着了。”

“有这么巧的事?老于你遇事要动动脑筋!幸好不是件坏事,不然也让播了?”刘星明很有些生气。

于先奉满心委屈,说:“我真的没有联系电视台,刘艳正好碰上。她还想采访我哩,我回避了。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是给刘书记送锦旗,我出镜不太好。”

李济运不是个火上加油的人,不说昨天看了新闻他就过问了。于先奉很是难堪,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

刘星明说:“我在市委机关干了快二十年,习惯凡事都讲程序。我哪件事批了不在办公室备案?我这个习惯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查查,就知道了。县里这么多领导,假如是别人办的事,功劳算在我头上,我这个县委书记算什么?”

于先奉红着脸说:“对不起刘书记,我没想到这一点。我只看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您又是位作风过硬的领导……”

刘星明打断于先奉的话,说:“好了,我也不要你戴高帽子了。事情出在你身上,你负责处理。你问问几大家领导,看看有谁处理过这件事。”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看不必惊动这么多人,老于你知道周老头是哪个乡的吗?问问他们乡里,看是哪位领导签的意见就行了。”

于先奉“这个这个”了半天,终于说道:“昨天李主任说了我,我怕真有问题,就打电话去问了。乡里书记说,真是刘书记签的字。我这才放心了。”

“啊?”刘星明望望李济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济运也猜到了,却不想说出来。刘星明说:“老于你先忙去,你把锦旗也拿走。”

于先奉出了门,刘星明说:“济运,未必是你老同学签的字?”

李济运这才说:“可能吧。”

刘星明苦笑道:“竟有这样的乡党委书记,我的字都认不得!”

“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书记您要表扬人家,执行您的指示不折不扣啊!”

刘星明也笑了,却道:“济运,你那老同学,还真是个事儿。他现在三天两头找我安排工作。陈美那里能做通工作吗?有病就得送去治啊!”

李济运说:“陈美就是不忍心刺激他。她说看着她男人无忧无虑的,又不惹谁犯谁,很好。还说你们看他是癫子,她觉得他清白得很。”

刘星明眉头锁了起来:“我怕哪天他又批个什么条子,办不得的事办了,那不出乱子了?”

“我再找陈美做做工作吧。”李济运只是嘴上应付,他不想管这事儿。他很不满眼前这位刘星明的处事态度。李济运虽是满肚子意见,却仍建议刘星明批条子的事,不要说出去,怕影响不好。李济运说到老同学刘星明,突然觉得有些拗口。毕竟,眼前这位书记也叫刘星明。直呼县委书记名字,到底是不太妥的。

“那怎么办呢?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啊!”刘星明说。

李济运想想,说:“刘书记,暂时您这样,刘字写成繁体字。我们私下同有关单位和部门领导打个招呼,只认繁体字的刘书记。”

刘星明突然笑了起来,说:“济运,听说乌柚干部喜欢给领导起外号,我今后会被人叫做刘繁体吧?”

难道刘星明知道有人背后叫他刘半间了?李济运也笑笑,说:“不至于吧?我知道有人叫我老同学刘差配。我想这都是为了同您刘书记相区别。”

“刘差配?哈哈哈,有些人真是损!”刘星明打了几个哈哈,说起这回到省里开会的事,“济运,省里领导专门找我过问了幼儿园中毒事件。省里领导表扬我们处置得当,没有造成群死群伤,没有酿成群众集体上访。特别是破案神速,领导高度赞赏。实践证明,只要我们本着为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敢于面对复杂局面,措施得力,再难的工作都能做好。”

“刘书记您总在一线,有您把关坐镇,事情就好办。”这话李济运不说不行,说多了就有故意讽刺之嫌。那几天倒是李济运在医院守得最多,只不过刘星明来的时候都有刘艳和余尚飞跟着。那几天,乌柚新闻天天都有刘星明往医院跑的镜头。事关领导的新闻,都有潜规则,可以叫老大优先制。同条新闻里出场的领导,谁的官最大,谁就是一号演员。刘星明每次都是同明阳一道去医院的,可明阳跟在后面似乎像个秘书。第二条新闻可能明阳就是男一号,他似乎立即就从秘书提拔成领导了。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于先奉又跑过来说:“李主任,您一定替我解释一下,我真没有同电视台联系,真的是碰巧。”

“老于你真是的,这点小事解释来解释去干什么?刘书记难道是个给人穿小鞋的?”李济运说。

“是的是的,刘书记大人有大量!”于先奉仍是摇头叹气,只道自己太倒霉了。他还没想到条子是谁批的,只道事情简直太奇怪了。李济运不会同他说,免得传了出去,外头看笑话。他刚才向刘星明进言,锦旗新闻的报道,也不要再追究,含糊过去算了。

十二

清早上班没多久,门卫打电话来,说大院门前站了很多人。电话是于先奉接的,他马上报告李济运。李济运叫他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先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满腹牢骚地去了。他的牢骚并没有讲出来,李济运却从他背影里看得出。背过身去就变脸的人,李济运见得太多,慢慢就学会了透过背影看脸色。

过了二十几分钟,于先奉回来说:“李主任,都是幼儿园学生的家长,只怕有上千人。”

听说是幼儿园学生家长,李济运吓了一大跳,问:“你了解了一下情况吗?”

“看起来又不像要闹事的样子。他们都站在大院门口对面街上,并没有堵大门。还拉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感谢县委、县政府挽救了孩子们的生命!看热闹的人也多,街上黑压压的。”于先奉说。

李济运听着觉得不对头,他打了朱达云电话:“朱主任,大院门口有很多群众,你知道吗?”

朱达云说:“我已同毛云生说了,他们正在了解情况。”

“那好,看是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要到乡下去,忙过去报告了情况,然后说:“刘书记,您今天最好不要出门,老百姓认得您的车。”

“未必敢炸了我的车不成?”刘星明话是这么说,却把包放下了。他刚准备出门,车已在下面等着。

刘星明坐了下来,骂起了粗口:“他妈的怎么就没几天清静的?”

天天有人上访,只是人多人少。人少的信访局处理了,惊动不了刘星明。凡是要上访的,多半是麻烦事。信访局也没办法,无非是和稀泥。有回市信访局戚局长到县里来,毛云生多喝了几杯酒,就口无遮拦了,说:“我总结信访工作方法,就是四个字,一是拖,二是推,三是骗,四是吓。”刘星明听着很没面子,臭骂了毛云生。戚局长却笑着解围,说:“这四个字上不得书,却是信访工作的宝典秘笈。”这一套其实谁都知道,只是明说出来不太好。老百姓到上级机关上访,上面通通都推到下面。下面没能阻止老百姓上访,还得挨上级批评。

毛云生到外头问了问情况,同朱达云一道找李济运碰头。毛云生说:“李主任,大院外面全是幼儿园的学生家长,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还打着横幅歌颂县委、县政府。我们了解了一下,学生家长们提出三条要求,一是严惩投毒凶手宋香云,二是要求给中毒学生经济赔偿,三是……”

毛云生话语支吾,李济运就猜到怎么回事了,问:“三是要舒瑾负领导责任吧?”

朱达云接了腔,说:“倒没有点舒瑾的名,只是说要追究相关责任人。”

“一回事。我早就劝她辞职,她也正准备辞职哩。”李济运笑笑,替舒瑾护着面子。

朱达云说起漂亮话:“我看也没必要。该负责才负责嘛,得看看情况。”

李济运说:“我们先不说这个吧。我看这事肯定是有预谋的,而且有聪明人指点。他们没有围堵党政机关,只是在对面街上站着,我们在法律上还抓不到人家把柄。”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成千人聚集到大院外面,事先没有闻到一丝风声。也没听舒瑾在家里说过半句。李济运请示刘星明,应召集有关部门紧急开会。教育局和公安局是必须到场的。舒瑾是幼儿园园长,肯定也要来开会。李济运说他自己应该回避,因为舒瑾是他的老婆。他建议肖副县长牵头。刘星明想想也有道理,却又说:“济运,会议你还是参加,事情由可兴同志为主处理。我同明阳同志也参加会议。”

李济运马上吩咐办公室发通知,县领导由于先奉打电话。没过几分钟,于先奉跑到李济运办公室来回话:“李主任,明县长不肯来开会。”

“明县长怎么说?”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明县长说他正在忙。”

李济运说:“好的。明县长确实很忙。”

于先奉出去了,李济运自己打了明阳电话。明阳在电话里发火:“无事找事!这都是自找的!谁找的事,谁去处理!”

李济运等明阳骂完了,才说:“明县长,您要是有空,还是争取参加一下吧。”

明阳也不说是否参加,只把电话挂了。李济运知道明阳发谁的火。明阳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只因信得过他。面对这种信任,李济运似有温暖,更觉害怕。

肖可兴进会场就摇脑袋,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刘星明说:“可兴同志你不要摇脑袋,这事还得由你出面处理。”

肖可兴苦笑道:“我分内的事,责无旁贷。但意见靠大家拿,我做挡车炮吧。我搞创卫天天起早贪黑,老百姓讲我搞打砸抢,他妈的!”

刘星明看看时间,说:“人差不多都到了,明阳同志呢?”

“明县长正在处理事情,说争取参加,叫我们不要等。”

李济运正这么说着,明阳沉着脸进来了。他谁也不打招呼,掏出烟来啪地点上。于先奉望望刘星明,又望望明阳,再望望别人。李济运见老于的目光飞来飞去,心里就暗自着急,这会把情况弄复杂的。他马上建议:“刘书记,明县长,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刘星明便说了几句,算是主持会议的意思。毛云生先只把情况汇报了,却没有谈自己的意见。刘星明很不高兴,说:“云生同志,你不谈解决问题的办法,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毛云生是机关老油子,只是笑了笑,脸都没红一下。刘星明拿他没办法,便说:“我谈几条基本原则,大家再发表意见吧。第一,宋香云投毒案还在处理中,有个法律程序,不存在故意拖延,更不存在谁包庇的问题。这一点,向学生家长解释清楚。第二,这是个恶性刑事案件,全部责任都在犯罪嫌疑人。从这个道理上讲,学生家长提出政府赔偿是说不过去的。法院如果对宋香云处以经济罚款,可以考虑赔偿给受害人。罚多少,赔多少,二一添作五,分到每个中毒学生头上。同样道理,要让舒瑾同志负责,也是说不过去的。第三,这是个偶然事件,不能放大了认识,更不得借此攻击县委和县政府。”

刘星明定了这个调子,别人发言就没有什么余地了。大家都说政府不能赔钱。这个钱要是赔了,今后政府赔不尽的钱。杀了人,受害人家属也可要政府赔钱!被偷了,被抢了,被强奸了,都可以问政府要赔偿。“美国都没有这种好事!”这句话是舒瑾说的,李济运听着耳朵根都红了。早几十年说了这话,那可是歌颂资本主义。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是在给他面子,人家说的却未必就是真心话。他谈了几点意见,最后说:“舒瑾在家同我说过多次,自己应该引咎辞职。我支持她这个想法。”

舒瑾脸马上通红起来,瞪着自己男人说:“你什么意思?你比刘书记还那个啊!”

舒瑾这话大家都只当没听见。李济运面子上挂不住,却不便在这里发作。他也红着脸。十几秒钟,没有人说话。这十几秒钟格外漫长,李济运的耳朵越来越热。他的脸在会上已发过两次烧,心想再烧几次就可当红烧肉吃了。

明阳虽说肚子里有火,到了会上还是着眼大局。他吸了几支烟,脸色平和些了,说:“我赞成刘书记的意见。关键是如何把工作做通。我提几点建议,最后请刘书记定。一是请学生家长们推举几个代表,由可兴同志出面,县委办、政府办、教育局、信访局参加,面对面谈一谈,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具体要求。二是请舒园长尽快提供幼儿园学生家庭情况。凡是国家公务员、事业单位干部子女在幼儿园的,要做好这些同志的工作,不允许他们参加闹事。同时,还应请他们协助县委、县政府做好工作。三是公安要密切关注动向,防止事态扩大和恶化。应龙,公安一定要注意方法,不要同群众搞成对抗状态。一旦对抗,就很可能出事。”

刘星明照例还要谈几点意见,不然就显得明阳坐头把交椅了。坐头把交椅的领导,职责有些像语文老师。当然是那种老派的语文老师,每课必须归纳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刘星明做完语文老师,招呼周应龙留一下,又请明阳和李济运再坐几分钟。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刘星明说:“应龙,我看这事是经过周密策划和精心组织的,肯定有几个人成头。你们马上暗中调查,掌握情况。我不希望出事,一旦出事,你们就抓人!我们不妨把脑子里的弦绷紧一点。是不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借机闹事?是不是有敌对势力浑水摸鱼?我们得提高警惕!”

“报告刘书记、明县长,还有李主任,我们公安第一时间就做了布置。”刚才会上有其他同志,周应龙几乎没有说话。这会儿只有三位县领导在场,他才大致汇报了公安局的部署。他也没有说得很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肖可兴领着朱达云、毛云生和教育局长上街做工作。可谁也不愿意当家长代表,都说我们是自发来的,没什么代表不代表的。肖可兴他们在街上劝说了几十分钟,无功而返。李济运越发相信成头的人不简单,谁都怕充当代表最后没好果子吃。他们怕枪打出头鸟。李济运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相信大家都明白这个原因。

舒瑾很快把幼儿园学生的家庭情况送来了,有一百多学生是干部的小孩。知道有这么多干部的孩子,李济运暗自高兴。普通老百姓不好对付,对待干部就好办多了。李济运马上建议,召集这些干部开会。刘星明表示同意,请肖可兴出面做工作。肖可兴非得拉上李济运,说这么大的事得有个常委坐镇。李济运一心只想回避,可刘星明叫他参加,他只得答应了。

时间快到中午,那些接到电话的干部,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得跑到县政府会议室去。他们看见舒瑾在场,才猜到是什么事了。

李济运主持,肖可兴讲话。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李济运说:“大家应该知道,今天来的都是幼儿园学生中的干部家长。先清点一下人数。”毕竟都是干部,只要领导讲话,下面就安静下来。但李济运讲完这一句,干部们就开始说话。底下一片哄闹声。李济运有些生气,却不便发作。这时候可不能得罪这些人。舒瑾点名的时候,大家一直在说话。有的是爸爸来,有的是妈妈来,她只好点谁谁的家长。

点完了名,李济运说:“大家知道,大院外面有很多幼儿园学生的家长,大家感谢县委、县政府为抢救孩子们的生命做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导致一例死亡事故的发生。大家对县委、县政府的工作给予了肯定。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对所有幼儿园家长表示感谢。但同时,大家也提出了一些要求。下面,请肖副县长谈一谈,同大家交换一下意见。”

肖可兴按照刘星明的口径,先谈了对幼儿园中毒事件的看法,再做干部们的工作。他的语气很柔和,却是软中带刚。这些人听惯了领导讲话,软的硬的都听得多,一听就明白了。有位干部举手道:“肖副县长,您要我们不参与这件事,我们做到了。我们都在上班,没有在外面站着。我们是接到电话才到这里来的,不然正在家里吃中饭哩!”

底下哄堂大笑,有人还鼓了掌。只要有人带头,全场都是掌声。肖可兴听出这是气话,等掌声停了下来,才笑道:“县委、县政府的要求是,不光在座各位自己不参与,还要说服家庭其他成员不参与。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三姑四叔,都不要参与。拜托大家做工作。”肖可兴清清嗓子,突然挺了一下腰板,“我在这里还要严肃地说一句,一定要警惕有人借机攻击县委、县政府,警惕坏人甚至是敌对势力借机故意把事态扩大和恶化。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将依法查处,严厉打击!希望同志们不要趟这趟浑水!不是我危言耸听,普通群众事件因坏人操纵,导致恶性案件的情况,在别的地方屡有发生。我们不希望乌柚县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要坚决维护乌柚县社会稳定的良好局面!”

散会了,听着座椅啪啦啪啦地响,李济运心里没有底。有人回头同他打招呼,还有人过来同他握手。肖可兴也在那里同人拍肩说笑。看了这种场景,李济运突然又有了信心。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会议可能会有效果。干部们头上都有道紧箍咒,他们不敢太不听话。

李济运回到家里,用微波炉热了剩饭吃。舒瑾又去幼儿园了,她中午再不敢回家。她晚上回来,肯定会同他吵的。李济运很累,可他不敢脱衣上床,只在沙发上躺着。果然,他刚有些睡意,毛云生打电话来,说外头的人少了很多。李济运心想刚才的会议还是有效果的。他顿时睡意全消,想报告刘星明。电话拨到一半,又忍住了。刘星明也是要午睡的,上班时再说吧。

下午,李济运刚到办公室,就碰到了周应龙。“李主任,我有事向您汇报。”周应龙把手伸了过来。

李济运同他握了手,笑道:“您向我汇什么报!”他知道周应龙是来找刘星明的,只是先碰到他了,才说说客气话。周应龙也是副县级干部,见了李济运开口闭口就说汇报。

“刘书记在吗?外面这个事,我有个建议。”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刘书记在,您去吧。”

周应龙说:“李主任有空吗?我向你们两位领导一起汇报。”

李济运明知这是客气话,但他也想听听,便说:“我同您一起去刘书记那里吧。”

李济运敲了门,说:“刘书记,周局长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在接电话,示意他俩进去坐下。李济运听了几句,就知道上面过问下来了。刘星明接完电话,果然说:“市委田副书记来的电话,要求我们尽快把事情处理好。龙书记和王市长对这件事很关注。”又忍不住埋怨消息传得太快,下面稍有风吹草动,上面马上就知道了。

“县委办、政府办都有信息上报机制,不能隐瞒的。”李济运明白自己在说废话,刘星明自然知道这些。但如何上报信息,却是一门学问。遇事既不能瞒报,又要显得处置得当。万一发生意外情况,还得巧妙推掉责任。

公安系统也有信息上报渠道,周应龙却没有说。他等刘星明埋怨完了,说:“刘书记,我们掌握了几个人,他们极有可能就是成头的。肖副县长说家长们不肯推举代表,我建议指定这几个人作代表。他们自己心里有数,只要请他们作代表,他们心里就会怕,事情就好办了。”

“都是些什么人?”刘星明问。

周应龙说:“干部有两个,还有几个是普通居民。”

刘星明问李济运:“你的意见呢?”

李济运说:“周局长的建议很好。我的意见,尽量平和地处理,千万不能形成对抗。这几个人哪怕是成头的,只要他们肯配合工作,也不必点破了。点破了反而怕出乱子。”

“济运说得有理。”刘星明说,“应龙,麻烦你把这几个人告诉可兴同志。我会给他打个电话。”

周应龙刚走,刘差配突然敲门进来:“刘书记,我有事汇报。”

李济运想挡驾也来不及了,干脆就想溜掉,说:“我要回避吗?”

刘星明生怕他走掉,忙说:“济运你一起听听吧。”

刘差配说:“李主任你一起听听吧。我了解了一下,幼儿园家长闹事,情况很复杂。他们要求追究责任人,并不是要追究幼儿园的领导,而是县里领导。有人议论说,宋香云确实下手太毒,但她这么做的根子在县领导那里。”

李济运忙打断老同学的话:“星明,你不要听信谣言。我们开了会,成立了专门班子在处理。他们要追究舒瑾的责任,她早就打算辞职了。”

老同学哪里肯听,又说:“我听到很多议论,我也找过舒泽光。舒泽光不愿意同我讲真话,但我相信他是冤枉的。舒泽光喜欢在客人房间里洗澡,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外头都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设了圈套害他!”

刘星明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桌子:“刘星明你还有没有一点纪律性?你不仅信谣,而且传谣,还帮助制造谣言!你这样做,县委可以处分你!”

对面这位刘星明也拍了桌子,说:“刘星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向你书记报告情况,犯着哪一条纪律?你长期不给我分配工作,我也要上访去。我还要把我掌握的舒泽光受陷害的情况一起向上面汇报!”

李济运一把拉起老同学,使劲往外拖,道:“星明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要在这里吵,有话到我那里去说!”

李济运把老同学强行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刘星明很激动,胸脯急剧地起伏。李济运替他倒了茶,说:“星明,你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有意见,也不能这样同刘书记讲话嘛!”

“济运你不要劝我,我反正是要向上面反映情况的。”刘星明说。

“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老同学不阻拦你。”李济运坐下来,手放在刘星明肩上,“但情况应是真实的。公安调查、侦查都可能出错,你随便问问就保证是对的?”

刘星明说:“济运,你这还是劝我不要上访。我做了多年干部,想不通一个问题。既然国家存在信访制度,有信访机构,还颁布了信访法规,为什么老百姓上访都像犯法似的?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有些地方,专门派人常驻省里和北京抓上访人员。”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我没道理同你讲。道理你清楚,我也清楚。反正一条,你要听老同学一句劝。外面学生家长上访的事你不要管,舒泽光的事你不要管。你自己的事,我会同刘书记说,相信县委会认真研究!”

刘星明不说话了,茶喝得嗬嗬响。喝完了茶,李济运又替他满上。刘星明连喝了三大杯茶,没说一句话。李济运也找不出话来说,他真的无从说起。可是突然,刘星明眼泪出来了,说:“济运,我在外面了解情况,听见有人轻轻议论,说我是个癫子。你说,我真的癫了吗?难怪这么久不给我安排工作!这是政治迫害!”

李济运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道:“星明,你别激动。”

“济运我拿一套高考卷子来,我俩比比,看谁的分数高!”刘星明说。

李济运扯了纸巾,递给刘星明,笑道:“你的成绩比我好,我知道的。”

“不信我马上给你背书,相信高中课文你肯定忘记了。”刘星明擦擦眼泪,便开始背《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

李济运不忍心打断他的背诵,听他背得差不多了,就笑道:“好了老同学,知道你厉害!我真的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心里却想,你这不是癫子是什么呢?

刘星明不再背书,就谈对工作的看法,不乏真知灼见。真不敢相信这是个癫子。聊了几十分钟,他说没事了,夹着包出门。他下了楼,又高声叫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李济运送走了老同学,刘星明又过来说:“听见了,刚才还在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乌柚县真是他说的这样吗?济运,不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迟早会出事。”

这时,肖可兴跑来汇报,说开了个家长代表会,名单是周局长建议的。这几位家长愿意帮着做工作,但效果如何不敢保证。刘星明问他是否向明县长报告了。肖可兴说报告过了,明县长没有具体意见。

下午五点多钟,大院外的人群渐渐散去。肖可兴赶紧报告刘星明和明阳,说总算松一口气了。李济运却不乐观,说还要看明天的情况。他打电话嘱咐朱芝,请她对媒体要有防备。李济运同朱芝很随便,不然他就是管闲事了。朱芝说宣传部严阵以待,多谢李老兄提醒。

晚上,李济运跟刘星明、明阳都在梅园陪客人吃饭。才酒过三巡,李济运电话响了。一看是市委办的电话,马上出门接听。原来,老同学刘星明把他参加选举的事,还有舒泽光嫖娼的事,都贴在自己的博客上,已经引发网络风暴。李济运进来同刘星明耳语几句,两人出门说话。

刘星明问:“博客是什么意思?”

李济运不好怎么同他解释,说:“相当于个人自己开的网站吧。”

“个人开网站,难道国家没有规定吗?开网站不就同办报纸一样吗?个人可以随便办报纸,天下不乱套了?”刘星明问。

李济运知道自己解释错了,改口道:“也不是个人网站。相当于个人在报纸上开专栏写文章吧。”

刘星明一脸的不屑,说:“就他刘星明那个水平,还开专栏写文章?”

听着刘星明蔑视刘星明,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说:“网上开博客很自由,可以真名,可以假名。刘星明开的是真名博客。”

“晚饭后,开个紧急会议。”刘星明点了几个开会的人,又道,“关于干部开什么博客这个事,我看县委应该研究一下,应该有个规定。”

刘星明先进去了,李济运打了朱芝电话,先把情况大致说了,又道:“朱部长,你是一定要参加会议的,刘书记点了你的名。再请你们部里同志把刘星明博客内容,包括下面所有评论,都下载下来复印,与会同志人手一份。”

陪完客人出来,刘星明就骂道:“早就应该把他关到精神病医院去!你们就是心慈手软!”李济运听得明白,刘星明是怪他顾及同学情面。明阳当时在场,一句话都没有说。

朱芝最早赶到会议室,进来一位她就递上一份资料。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吴德满都到了。朱达云不管场合,开起了玩笑:“刘星明哪天脱光了出门,他会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穿衣服了!”

大家都不好意思笑,毕竟这里还有一位刘星明。会议室里只听得纸哗哗地响,各位都在看材料。朱芝早看过了,说:“我们七点多下载文章时,点击量已达到了二十万人,评论五千多条。评论太多了,这里只打印了小部分。”

刘星明说:“看完了吧?我看了,刘星明说的两件事,一是自己因为是差配干部,当选了副县长而得不了组织认可;二是舒泽光嫖娼是个别人设圈套陷害。下面那些话叫什么?”

朱芝说:“网友评论。”

“对,网友评论。也就是说那些话不是刘星明写的,是别人写的。”刘星明原来从来不上网的,“别人说的那些话,两个字可以概括:骂娘。大家讨论一下吧。”

半天没有人说话,明阳开腔了:“很明显,星明同志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了。好好同陈美同志做做工作,送他去治疗。至于网上引起的不良影响,我们可能通过适当渠道解释和澄清。”

李非凡有些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赞成明县长意见。”

“我也赞成明县长意见。”吴德满说完,又觉得说得不够似的,“星明同志过去我们很了解,很不错的。为什么会这样?生病了。尽快给他治病,再也拖不得了。”

刘星明没有听出各位的义愤,似乎大家都在同情那个癫子。他就透过现象看本质,滔滔不绝起来。他说这件事情不是同志们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风暴刚刚开始,海啸还在后头。网民反映如此强烈,上级领导肯定会批示下来。各种媒体又会扑向乌柚。我们要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为什么网民的声音一边倒?值得我们每个同志深思。我们务必教育干部,自觉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自己从细处做起,从自己的形象做起,才能改变群众对我们的看法。当然,我们坐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可以埋怨网民素质不高。可是,这话能到外头去说吗?说不得!不光会引起公愤,而且也违背基本事实。网民是谁?就是人民。我们有权说人民素质不高吗?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权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刘星明最后郑重建议:“干部开博客,我看要研究。可以考虑下个文,禁止干部开博客!”

各位都只低着头,谁也没说话。刘星明便点了李济运的名:“你们办公室先起草个文件,我们慎重研究一下。”

明阳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下,说话了:“刘书记,禁止干部开博客,现在就要研究。不然,县委办文件初稿一出来,你也签个拟同意,我也签个拟同意,怕最后出乱子。朱芝同志不是发明过一个名字,叫网尸吗?你先谈谈看法吧。”

朱芝红了脸,说:“我也不太上网的。”

李非凡笑笑,说:“上网多才有发言权。好像济运上网最多。”

李济运听出了明阳的意思,这个文件下不得。禁止干部开博客是荒唐的。可他又得维护刘星明的权威,便说:“我觉得这个文件,正像刘书记讲的,一定要慎重。禁止干部开博客,我们有没有这个权力?只怕要考虑法律或政策依据。不然,人家一顶干涉言论自由的帽子下来,我们会不好办。”

李济运把话点破了,大家都附和他,说这个文件发不得。刘星明有些难堪,说:“大家说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给你一个自由空间,你就无法无天,肯定是有问题的。”

明阳接过刘星明话头:“真无法无天了,有法律制裁。就说星明同志这个事,如果医学上鉴定他没有精神病,他就极有可能涉嫌违法,就用法律措施制裁他。”明阳有个习惯,只要刘星明在场,他尽量不多说话。他的本意也许是不想喧宾夺主,可外人看来似乎他俩不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明阳确实不想多说。

“下文这个事,暂时放着吧。”刘星明说暂时放着,只是给自己下台阶,“我建议请李济运同朱芝出面,找陈美好好谈谈。”

朱芝想推托,却不敢明说,只道:“我去谈合适吗?”

刘星明说:“应该找陈美同志单独谈。就是考虑到陈美是个女同志,有你在场气氛好些。”

朱达云又开玩笑了,说:“刘书记这是爱护干部,怕济运同志犯错误!”

“你这张嘴,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刘星明骂了朱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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