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一钵米饭

2016-08-03 09:21:0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骆晓戈]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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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钵米饭

作者丨骆晓戈



将一碗米倒进一个大口杯,上面放一片菜叶和一勺猪油,这是我八、九岁的时候每天上学之前要干的事情。因为我读书的学校离妈妈工厂的食堂比较近,每天上学带一碗米送到食堂的厨房,中午放学将一钵蒸熟了的米饭带到工厂的托儿所,喂我弟弟吃饭,便成了我的“职责”。

我七岁那年,弟弟出世,按照我姑外婆的话来说,这是我妈的命修得好,那天,姑外婆上我家看初出生的弟弟,临走的时候亲口对我妈妈这样说的,老大(指的是我)是个女孩,7岁了,才生了一个男孩,这女孩正好可以当得丫头使唤,比外面请个保姆听使唤得多。我的姑外婆是我母亲家的大家族中“新女性”第一人,她是外公的妹妹,年青的时候就拒绝裹脚,反抗包办婚姻,自己单身一个人跑到武汉念了女子职业学校,学缝纫,后来到一家工厂参加工作。因为抗婚,和她的哥哥,我的外公一家断绝关系,从40年代到60年代,几乎20多年不与家人联系,我母亲常常讲到这位姑姑时,会引以为自豪的,你看,我娘家,我的姑姑就是封建社会中很早觉悟的新女性前辈了。言下之意,我母亲当然是很很有觉悟的新新女性,的确是这样,每天早上送米到食堂蒸饭,和每天中午送饭到托儿所喂饭,这种“指派”让8岁的我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开始了“带孩子”—— 一种成年人似的,十分有责任感的生活。

其实在那个年龄,是有许多欢乐的,比如说有一段时间里,同学中流行吹竹笛,放学的路队,长长一排同学,人人手中都横握一管长笛,笛声此起彼伏,我多么希望我的手中也是握着一管长笛而不是抱着一钵子米饭呢?比如上学同龄小伙伴常常会在门口或者窗外喊我一起上学,因为可以顺路,到一个图书摊子上去选几本小人书。那时候几分钱是可以租图书来看的,我常常会因为看图书看得入迷,将那一碗米忘记了。没有及时将米送到食堂,站在托儿所站栏的弟弟会饿肚子。我呢,当然少不了有一顿挨打。有时我已经到了学校,上课铃响了,才发现糟了,刚才忘了上食堂送米,那一钵子米呢?我得顺着我一路经过的地方想:门口的小铺子,扎花店,面馆、卖酸萝卜片的担子、卖小菜的摊子……想起来了,在图书摊子上租了一本图书,肯定在那里忘记那一碗米,于是赶紧往回跑,到书摊上找回那一碗米,再一路跑步送到食堂。一边跑,一边担心:食堂大厨师你的大蒸笼千万别盖了锅盖,千万别早早地开始蒸饭,……那是过苦日子的年代,食堂普遍蒸双蒸饭,就是一钵子饭要蒸了两次,这样可以多放水,少放些米,蒸午饭的时间当然也就大大地提前。

就在我不得不利用上学放学的时间肩负起给托儿所的弟弟送米送饭的时候,和我同龄的孩子,正在把出门上学和下课放学当成和小伙伴聚会,策划各种游戏的开心时刻。大伙邀着一块去打乒乓球,或者去湘雅医院的老糠房捉迷藏,因为湘雅医院是我们附近最大的单位,老糠房很大,老糠几乎堆满了整整一屋子,在那里捉迷藏是很诱惑人的,突然从你的身边钻出来一个满身都是老糠的人,突然那人又消失了,你正迷惑着那人钻进哪一堆老糠中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天女散花一般从你的身后冒出来,……可是我常常不能去参加小伙伴的这些游戏。

老师也会在放学的时候留一些同学下来参加课余的活动,比如出黑板报,排练文娱节目,开班干部会。这让我十分尴尬,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担任全校少先队副大队长。比如像早上的值日,在校门口站岗,检查同学的校徽和红领巾,在班上检查同学的作业。每逢是我总值日生,我还可以想办法,起个早床,先送米到食堂,然后自己去学校,这比较好办。可是放学的时候,老师一说,班队干部留下来开会,我的心里面直发怵,我得到托儿所喂饭,接人。当时当班干部的孩子都是家境比较好的,至少是不需要他或者她干多少家务活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非常不安,这让我在班干部会上几乎是一个隐身人,我几乎没有在这种场合积极发言过,因为我就像一个犯错误的人,一个混进班干部队伍的罪人,因为我只想快一点散会,好让我快一点去送饭。

其实这一碗米饭带给我的思想负担还不仅仅是这些。

夏天,米饭蒸出来,很烫手,我常常用衣角包住饭钵,我的衬衫常常是皱皱巴巴的,上面不是酱油的印迹,就是什么青菜的油渍或者是一块米汤米饭粘结的印子。冬天我也会用衣服去裹着饭钵子,怕里面的饭凉了。我常常因为放了学又留下来开会,耽误了去食堂拿饭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我往往是一路小跑,怀里抱着用衣服裹起来的米饭。从我的学校到工厂托儿所,要跑过两个街口,工厂在湘江旁边的沿江大道,耳边常常是呼呼的风,我是家中的老大,妈妈为了节省,常常给我买大一号的鞋子和大一号的衣服,鞋子大了有点不跟脚,跑起来踢里踏拉响,江面总是有风将不合身的大衣服大口袋鼓舞着涨大起来。我知道江面没有北风,也有其他方向的风,所以我朝工厂的托儿跑去的时候,总是用衣服抱着一钵子米饭,总是饿着肚子迎着大风跑。

我妈妈是工厂的管理干部,在我印象中那个时代的国家干部就是讲究六亲不认,一心为公。结果,喂养弟弟不是妈妈的责任而成了我的职责。我的衣服不整洁常常成为某些同学耻笑的把柄。说我成天像一个小保姆,说我连星期天到学校出个黑板报排练节目都拖来一个儿童车,车里面坐着挂鼻涕的小孩。星期日,工厂的托儿所放假,我如果到学校有活动,必须把弟弟放进儿童车,一块拖到学校来。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嗓子很好,而且音乐老师说我的视唱能力强,十分喜欢我,常常要我留下来排练大合唱。我也很喜欢唱歌,还被选拔到市里的红领巾合唱团。可是参加合唱团的同学需要准备一件白衬衫,我常常在心里打算了很久,最后终于没有勇气向家长提这个要求。我试探过几次,妈妈总是说,你已经有衬衣了,白衬衣难洗干净,你成天这么邋遢的。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有的班演节目是穿红毛衣,我有一件带花的红毛衣,我可以用这件毛衣和别人交换白衬衣。

后来我不再提起买一件白衬衣的事情了。我知道妈妈属于工作就像带孩子属于我一样天经地义。我便找种种的借口,将学校那些下课还得留下来排练节目的事情推辞掉了——我实在不愿意为一件白衬衣去四处求人。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我终生都很难将它忘记——

那是全校的广播体操比赛,老师规定全校同学都必须穿白衬衣,这一下子让我很为难了。人人都要穿白衬衣,借别人的或拿毛衣和别人交换,都是不可能的了。我有两件衬衣,一件是紫色的,一件是浅灰色的,我决定将浅灰色的那一件衬衣放进脸盆里,使劲用肥皂搓它,我期待创造一个奇迹,用很多很多肥皂,将这件浅灰色的衬衣搓成白衬衣。一脸盆的白肥皂泡泡,漫天飞舞着,我将衣服提起来,越看越觉得衬衣已经变白了,我的确创造了这个奇迹。

衣服晾干了,我觉得它已经很接近一件白衬衣——至少很接近一件很旧的不那么白的白衬衣。

结果,在上千人的广播体操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总领队的体育老师突然从主席台上跳了下来,他迈着大步子一直朝我走来,不由分说,就像拎一只小鸡似的,将我从队伍里剔除出来。那一下子,有上千双眼睛在看着我,看着平时在老师同学心目之中的尖子生,优秀生当众出丑。

“你看看,人家都穿白衬衣,你怎么不按要求穿白衬衣,你这不是破坏集体荣誉么?”

我知道我自己一直很努力,无论是努力将我的衣服洗白,还是我在平时的练习:弯腰踢腿还是伸直胳膊。我没有回答体育老师的训斥。甚至我没有流眼泪。

幸亏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拔尖,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为我的数学优秀,作为唯一的女生被选拔到无线电航空模型小组,除了这些我还完成老师交给的一个特殊任务,每天晚上有一名班上学习有困难的同学到我家由我辅导她完成功课。正因为这些,老师并不在意我的衬衫是白的还是灰色的,也不会在乎我的衣服上那些菜渍汤渍油污印迹。

老师并不像同学,老师不在乎这些,我仍然是老师心目中的优秀学生,记得有一回老师到我家家访。临走的时候摸着我的头说,要是我有这么个好女儿就好了,又聪明又灵秀,我兴奋了好多天,因为从来我的父亲母亲家长从来没有这样夸奖过我。甚至有一回,我父亲下班回家不见我在家,便跑到学校发火,指责老师不应该在放学后仍然将我留在学校,那一回真的弄得我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羞愧得无地自容,老师在同学的心目中是那样受尊敬的人,而我的父亲居然跑到学校训斥老师,当然其间的原因我是明白的,全因为我没有及时到托儿所接人给弟弟送饭的原故,为了这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对不起老师,不是老师要我留下来,是我愿意呆在学校和同学在一起出黑板报。第二天当这位老师进课堂讲课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抬起头的。

我从小羡慕那些同学有妈妈在家中忙忙碌碌操持家务。我觉得他们那样的家才像一个家,她们一回家便有开水喝有饭吃,而我不是。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一直让我疑惑的是,指使我妈妈把我当保姆用的姑外婆,我如何学习现代历史却对她也肃然起敬不了,她在给我母亲人生指导的时候,投向我的那一瞥寒冷的目光。以至于我一直对新的女性是否一定比旧的女性更善意更可亲近常常表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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