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丨穿越梦境

2016-08-01 15:33:4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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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穿越梦境

 

[颂辞]

 

啄破蛋壳的小鸡,

毛茸茸地抖动,早晨的身子

随即销匿于熹微之中。

接下来,一只大公鸡

跃上山巅

引吭出漫天绚丽

天地分开来

仿佛它们才第一次分开,

仿佛它们永远不曾分开:

连接它们的,是梦——

那一道薄薄的光亮。

分离它们的,是梦——

那一团巨大的混沌。

它们双双降临

成为我们命运的住所。

在大地客厅,

摆着山的椅子和水的沙发;

而天空的阳台上

挂满云的衣裳与花的倒影……

 

[山脚]

 

故乡是一处凹地。潮湿,长满灌木和青草

在那里,总容易迷失

却无论如何,能找到出路

我曾经号啕大哭,因为

在密林中,看不到自家屋顶

而今我再次看不到故乡,但欣喜于

你皮肤上精细的纹路,那是

通往故乡的地图

我来到那个山脚——

那座山我记不起名字了。也许

我只记得一个名字,那座山早已不存

我跟你无数次说起过它的故事

那上面的矿产与土匪

那里面的蛇穴与树根

树根深深地伸进蛇穴,它不怕咬,不怕纠缠

有时它能充满整个蛇穴

让蛇无处藏身

直至遇到真正的抵触:在那最为明晰的黑暗里

人影幢幢,挤满祖先阴郁的灵魂

倘若有好运气

祖先能顺着树根的汁液,流到

全身披着翡翠的叶片

在那里,好奇地睁大自己的眼睛

有一天,他们看到我了

在我家铺着砂砾的地坪里

父亲正在做煤球,祖先的光芒

笼罩在我身上

他们的面容像一只跳跃的蚱蜢

一粒漂浮的灰尘

像黄昏时炊烟被风扭断了脖子

我走过去

父亲放下手中的模子,问我去哪里

我惊讶地看着他

似乎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煤,或者做煤的模子

他是那座山的一部分,他迟早

要成为那座山的一部分

他再次问我,你要去哪里

是啊,我要去哪里呢

去南方?

去远古?

去用额头碰那坚硬的顽石?

那是一个对我们毫无意义的

月份:我眼睁睁地看着翡翠从叶片上掉落

秋天刚刚出现

就在原野上摔了一跤

他爬起来继续跑。从他衣底溜出的一阵风

狠狠地摘下了那片叶子。秋天——

我从不认识这只怪兽,但我

恨死了父亲

恨他全身乌黑,恨他

手里那冰冷的铁具

它们联手将父亲推入黑暗

推入那座山中

推入我无尽的怀想和无穷的悲悯

像如今遍布我手掌的白

冲爆我眼球的群山

覆没我一切岁月的草丛。我闭上眼睛

也能看到光与黑暗的交织

看到山脚那一汪泉水

紧紧咬住我的嘴唇

 

[河边]

 

我从没见过一条完整的河流

也无从知道任何一条

河流的源头。但河流塑造了

我的完整——

它是我的源头:母亲之河

当我重返那条河边,你的丰腴

取代了母亲的贫瘠

啊,时光

它竟肆意在这里书写

不惜歪曲母亲的面容,让她的青春

仿佛波涛掠过鲤鱼的背脊

我奋不顾身跳进水中

我抓住了流水

抓住了那座山落到水面的巨大阴影

抓住了一粒卵石赠予我脚趾的疼痛

那条鱼却从我的指尖溜走

它是流水本身的一部分

是那座山的阴影里结出的果实

是那块卵石受到惊扰的魂

我的手上至今留存着

那种感觉:永不可抓住的滑腻

一经触摸,就不再消失

那条鱼沿着我的指尖,进入了

我的内部,并在深处

摇头摆尾。而母亲的眼神

如被利刃剥落的鳞片

如一经使用便作废的词

如一个不满整件衣服而拼命逃脱的补丁

河边,此刻是那么安静

它土地板结,河床干涸

几蔸稗草,徒劳地丈量自己与天空的距离

我沿着这条河走远,加上月色的指引

但我的每一步

都踩在它弯曲的脊椎上

我已经走得很远,却无法远离

河流在我的鞋孔里

穿成鞋带,它从不自动散开

生怕将我绊倒,生怕

让我的步子慢下来,一直把我送到

你的河边

我再次看到水面上那条鲤鱼

一掠而过的背脊,俊美的身形

将波涛劈成两半

这回我不敢跳进水里。母亲之河突然消失

我发现自己站在孤独的桥上

那桥本是没有的,它凌驾于虚空

像一道雨后的彩虹,我必须在它消逝之前

跳下,或者飞升

亲爱的,你的河流点燃玫瑰

那漩涡是席卷一切的圣杯

夜晚降临,你趁机用月色包裹着我

天空噼啪着璀璨的虫鸣

我愿意,在这里交出

诗人的身份

重新做一名楚国的逐臣

我愿意为香花立传

为水草明志

我愿意在这里,刺瞎自己的眼睛

将它当作一只

纯粹盛放月色的盘子

 

[桥梁]

 

桥梁是一个显得突兀的存在

它让虚空有了着落

宛若一条冬眠的蛇,引渡着

黑暗与阴冷。我亲眼看见

满载茶叶的卡车从桥上翻落

那些茶叶猛扑在

年轻司机身上,喝饱了他的血

从此,我在所有茶缸中

都看到他的身影

像一片漂浮在水面的茶叶。亲爱的

桥梁是我身上的一段碎骨

是我眼里的一抹血丝

是我梦中的一声狂叫。它时而坚硬如墙

时而柔软如鞭

时而连接,时而坍塌

时而跳动,时而消隐

我一直没有走过它。它凌驾于虚空

而我在虚空之外

它蕴含着方向,我的眼前

却模糊不清

“桥流水不流。”你说,是这句话

将你带到我的水域

汪洋之中,不见河伯

不见庄周

不知鲦鱼之乐,只有蝴蝶乱走

不小心撞破

夕阳的近视眼镜

镜片化成江水,镜框化作石柱

何处是流动之桥

何处是不流之水

顷刻,水涌到桥上,并全部隐入桥梁

你在桥头,我在水面

没有人躲在窗子里看我们

除了那只栖息于一根枯枝的鸽子

你果然流动着,像丰美的光线

努力挣脱太阳的巨掌

像自慰之后

不经意来到高潮的青春

像从卡车上

倾泻而出的茶叶的洪流

我仿佛那个躺在桥下的年轻司机

发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呻吟

只是不算年轻的身体

拘禁了我的血液,它们凶猛地站立

如一个全身披毛的野人

你揽住我的手臂,此刻

水草纷纷偃伏

桥梁升起,以缓慢的近乎时间的步履

以优雅的近乎上帝的姿态

一直上升到天庭——“你看到那座城墙了吗?”

没有。我只看到了

那波涛吞噬的远方,父亲的遗像

看到父亲的遗像下面,母亲的泪痕

“还没看到?”

没有。我只看到三个孩子

在做着同一个梦,由同样的青砖筑成

啊,难道就是那座——

蜿蜒在孩子们梦的边际

从你的指尖开始,那天体一般

无穷无尽的延伸……

 

[古城墙下]

 

阳光收拾雨水,长长的拂尘

打扫着原野

从山脚出发的石径

与从河边伸延的沙道,伙同

地层蠕动的蚯蚓,以及地面

迁徙的蚂蚁大军。它们在消失中相聚

在聚会中别离

它们死死拖住时间的后腿

却不期然来到了

古城墙下

“美的源泉是多么

丰沛地注入我的内心——深处”

内心是一个久被遗忘的地址

无数来自远方的信件

找不到归宿

它们在天空随风飘荡

变成白云或乌云,变成

弥漫天地的雾气

有时变成脾气急躁的暴雨

在地上砸出血来。我亲眼看见血流如注

时间之血,突破历史的血管

奔向失去河道的母亲之河

奔向倾斜的天空

奔向正值汛期的你。古城墙

以其特有的厚实,将你保护在

它的深处,一如你将我保护在

你的深处。深处已不是一个地址

而是一座山的核心

是一滴水的后院

是花的梦境和衣裳

是被遗弃的清冷。一个声音从城墙严密的缝隙里

传出:把衣裳送给云朵

把花送给矿脉

把那滴水送给饮水机

把那座山送给新乡土诗派

而我们在深处所抵达的温暖

通过颤栗

传递给万物——深处更深了

因为远方更远

因为地平线更低

因为世界和平更加珍贵

因为真情拥抱与坦诚交流总是被欲望和阴谋左右

此刻,城墙成为一道天然屏障

没有谁记得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它比古老更老,比一座山更久远

比一条河更有主见。它不是倒塌

便是屹立。从不改变

自己的走向,以沉默对抗世间的喧嚣

而我们就在它的沉默中

融化、孕育、生长、彷徨

苔藓孢子在我们发间繁殖,将它纳入

城墙的一部分。绿褐色蓟草

用破碎的叶片

让我们奔突的血液凝固

在琥珀那样古老的秘籍里,意外发现

打开命运之门的钥匙

——掏出来,亲爱的。树脂在继续流动

抱得更紧些吧,它将流经我们

并实现完美的覆盖——我们无法弄出

比静寂更大的声响

 

[颂辞]

 

峰峦巍巍,群山更加葳蕤。

河流汤汤,大海愈益浩茫。

焰在火中,云由气集;

叶发枝上,风从草起;

命若丝弦,生生不息……

大地当床呀,

梦里花开,黎明露出性感的脐眼。

苍穹作被呀,

镜中人眠,世界缩入绵密的针脚。

峰峦弯下身子,向群山致敬!

河流伸长手臂,把大海相连。

城墙踮起足尖,为原野起舞。

小鸡回来了,

它已成长为母鸡。

公鸡在山巅,

被时光雕塑成岩。

久别之后,他们重逢

在金黄的十月,在南方之南。

恍如时光倒流,似乎从不相识;

仿佛唇齿相依,又永远不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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